鬼蜮聊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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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速公路上的一起车祸

(2011-03-20 08:08:03) 下一个

幾年前我在墨爾本大學讀博士時,認識了一個來自坎培拉國立大學的華人學者。他自稱叫Jack,原來也是大陸的,後來到國立大學讀博士,現在是我們大學中文系的訪問學者。他和我不一樣,沒有什麼具體的研究任務,一天到晚輕輕鬆松的,晚上常去泡酒吧。

有個週末晚上,Jack邀請研究所幾個同事騎自行車去大學附近義大利街的一個酒吧喝酒。那天,我們幾個來自不同國家的人一直喝到天都要亮了才甘休。回家的路上,幾個男的自行車後面一人搭了一位姑娘。坐在Jack車後的,是一位以色列姑娘。Jack在喝酒時,就和人家套磁,說他祖上也是猶太人,後來輾轉到了中國宋代的河南開封地區,被中國皇帝收留。他們高家這一姓就是從猶太人的Goodman轉來的。那姑娘被他騙得一愣一愣的,出了酒吧就上了Jack的自行車。Jack一邊騎車,一邊又故作正經地說,在他們河南老家,有一條規矩,哪位姑娘要是上了一個男人的自行車,就得做他的媳婦。大家一路嘻嘻哈哈地回到大學賓館,那位姑娘一定要跟Jack上樓,當一晚河南猶太人的媳婦。

又過了幾天,Jack給我打電話,說是要單獨請我這個中國人去一個地方喝酒。我們去了市中心火車站對面一家有上百年歷史的酒吧。我們到時,酒吧裏已是人滿為患。Jack好像和酒店的人很熟,幾句話下來,就在煙霧繚繞的大廳靠近吧台的地方找到了座位。那天Jack一反往常,話不多,幾杯悶酒下肚,大家面紅耳赤。他開始講起他在澳洲的經歷:

“西方人總是認為中國人抱殘守缺。記得我到澳洲後第一次與我的導師見面時,他問我:中國人的保守是不是因為他們生下來就被一層又一層的尿布裹著的原因?奶奶的,且不說我們並不都是個個裹著尿布長大的,這個論題的先決條件就是中國人個個保守!

“其實,咱們中國人自古以來就不比那些橫渡大洋、霸佔全球的歐洲人差多少。遠不說美國的印第安人就是我們的老祖宗,澳洲學者的研究不也表明,中國人是第一個到達澳洲的?多少世紀以來,咱們中國人不就相信‘樹挪死,人挪活’嗎?一聲‘闖江湖’更是活靈活現地把咱們中國人豪爽的冒險精神刻畫得入木三分!文化革命之中,毛主席號召大串聯,全國人民踴躍參加,憑著一顆‘紅心’,再加一個‘赤膽’,若不是邊境上要護照、簽證才能放行,恐怕巴黎‘紅五月’、紐約哥倫比亞大學的造反派學生早就同咱中國的紅衛兵串聯在一起,相互傳授經驗,問起‘你是怎麼做的?’(How do you do?)

“改革一開放,中國人‘闖江湖’的積極性再次空前高漲。這次不僅串連的範圍擴展到世界所有角落,而且是‘海、陸、空’三軍一起行動,坐飛機的坐飛機,坐火車的坐火車,最不濟的,一條破船也可以飄洋過海,登陸澳洲。我自己也是趕八十年代洋插隊的潮流出國,跑到坎培拉的國立大學讀博士的。

“剛到坎培拉時,覺得澳洲事事都比中國好。印象最深的是,到大學報到的當天很晚才回宿舍。剛一出辦公樓,就發現外面異常明亮。抬頭一看,好大好大的一輪明月。我當時的念頭就是:到底還是外國的月亮圓啊。那時住在學生宿舍,沒有車,也沒有多少錢,常常要等到星期天下午三、四點時,騎著一輛二手自行車,蹬上十幾公里,去城市北邊的市場,趁人家關門前處理各種蔬菜、水果時,花幾塊錢買它一大堆,馱在自行車的後面帶回來,好歹夠吃一、兩個星期。生活是艱苦的,可也是很愉快的。尤其是當你不再為國家的命摺⑷祟惖那巴径鴳n心忡忡時,不再為每月收入的多少而斤斤計較時,不再為單位不給你分房而失望沮喪時,不再為不學無術上司的無端指責而怒火中燒時……,總之,當你生活上和精神上都沒有任何負擔時,生活真的是非常美好。

“大學畢業後,我到處申請工作,一個成功的都沒有。悉尼大學的瑪波教授認識我,知道我的窘境後,給我打電話,告訴我西悉尼大學有一個位置。於是我將申請遞上。學校很快來電話,要我去面試。

“西悉尼大學在藍山腳下,離坎培拉並不遠,開車三個小時就到。於是我決定自己駕車去一趟,順便去看看住在悉尼的朋友們。我將自己的資料準備了一下,開著我那輛白色尼桑車,直奔西悉尼大學。

“面試時間很短,不到半小時就結束了。我以為沒有多大希望,於是離開學校,進城去看我的朋友。到了城裏,先給瑪波教授掛了個電話,說要到她家混口飯吃。電話剛一接通,她就在那頭大叫大嚷:
“‘嗨,傑克,你這傢伙去哪了?我們大家都在找你!’

“‘什麼事?’我不急不忙地問。她說,西悉尼大學那邊已經通知她,說我的面試已經通過,要我儘快辦手續報到。

“‘這麼快?’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放下電話,我直奔悉尼唐人街,叫來一幫朋友,湧入一家中國餐館,大家吵吵鬧鬧地吃了一頓飯,看看時間已經下午六、七點了。從悉尼市區趕回坎培拉至少還得四、五個小時。朋友們勸我明天再回,但我一向喜歡在澳大利亞廣闊的荒原上開夜車的那種感覺:獨自一人,驅車闖入黑暗,只有車燈劃破寂靜的夜空,除此之外,整個世界仿佛都不再存在,那時,你可以感覺到在喧鬧的都市生活中永遠感覺不到的那種心中的寧靜。

“等我告別朋友,駕車離開悉尼市區。進入連接悉尼和坎培拉的休姆高速公路時,天已經快黑了,喧囂、性感、庸俗的不夜城悉尼,將我身後的天空映得通亮,黑色的夜幕象展開翅膀大鳥,從我的身後呼啦啦地撲了過來,快要落山的夕陽將澳大利亞中部荒原的一切都鍍上一層澳洲獨有的金紅色。車輪碾過,掀起陣陣塵土,在陽光的照射下,閃閃發光,猶如一片金粉。夕陽西下,獨自行駛在這一眼望不到頭的高速公路上,禁不住讓人生出一種孤獨、蒼涼的情懷。

“說實話,剛到澳洲時,覺得這塊土地就是我夢中的樂園。可當一個人在這孤苦伶仃的南方大島上生活了幾年後,在經過了生活帶來的種種磨難後,對人生的看法難免不會發生很大的改變。不錯,生活是給我們帶來種種歡樂,尤其是住在澳大利亞這種難以暴富、可也沒有沒赤貧的國家,生活是那麼安寧、悠閒、歡快。可是,當你回頭省視你的一生,你往往會感到困惑,我們在享受人生的同時,是不是也失去了許多永遠無法挽回的東西,許多不是用金錢可以可以衡量的無價之寶?我們為生命的歡樂所付出的代價是不是太高了一點?有多少人能體會到,當人們物質上得到種種滿足之後,當人們有了車子、房子和足夠的票子後,生活所帶給人們的痛苦、折磨也就像開水壺裏的積澱,越來越厚?糾纏著他們的種種矛盾、困惑,隨著生命一點一點地消失,也越來越沒解決的希望?人只有到了這時,才會對生活的意義提出質疑,對自己的存在產生懷疑,對自己的過去愈加不可理解,對自己的未來更是喪失信心;才會覺得活著其實就是受罪,存在就是痛苦。人也就是到了這時,才真正感到,與其這樣痛苦的活著,不如乾脆撒手而去,將世間的一切煩惱都留給這個世界,讓自己一身輕鬆地過渡到彼岸。

“我就是這樣一邊開車,一邊傷感地胡思亂想。天已經全黑了,車上的收音機還在播放澳式足球全國聯賽的實況,我對體育一點不感興趣,聽聽收音機只是為了不讓自己睡過去。為了準備這次面試,我已有好幾天沒休息好,現在又馬不停蹄地往回趕,我真有點累了。不知不覺中,睡意襲來。有那麼一瞬間,我覺得我的意識擺脫了軀體羈絆,頓時讓我感到無比輕鬆,全身解脫。可就在這時,我感到方向盤抖動了一下,我猛的一個機靈,從睡夢中醒來,發現車子正向路邊沖去!我趕緊猛打方向盤,再一腳踩死刹車!車停住了。我的媽,好險!再晚一點就要撞上路邊一棵大樹了。

“我知道再開下去非得出事不可!正好前邊有一條岔路,像是通向路邊休息地的。我將車窗搖下,讓冷風吹吹我的頭腦,然後將車開上那條岔路。上了路才感到不太對頭,怎麼往山上開去?好在開出不多遠,就看到路邊一所建築,半明半暗的燈光像是一間酒吧。車到跟前,果然不錯。酒吧裏隱約傳出的喧嘩聲好像酒客們還在看聯賽。我停好車,推門進去,只見滿屋男女老少,大家都仰著頭,看著裝在牆上的電視機裏的球賽。見我進來,滿屋的人都扭頭看我。我對大家點點頭,嘴裏含含糊糊地打了聲招呼。

“酒吧的老闆是個上了年紀的、胖胖的女人,一頭白髮,臉紅紅的,皮膚粗糙的像是一口剝了皮的巴克夏豬,她手裏握著一瓶啤酒,搖搖晃晃地從櫃檯後面擠過來招呼我。我看了看貼在牆上的食譜,要了一杯濃咖啡,同時對她說,“我還得開車,不能喝酒。”聽到這話,她看了看我,憋不住似的大笑起來,一屋子的人都朝我們看過來。我有些尷尬,不知有什麼好笑的?她指著我,一邊笑得喘不過起來,一邊斷斷續續地對其他人說:“他說,……他說,噢,乖乖,他說他還得開車,噢,乖乖,噢,乖乖,……。”一聽她說,滿屋子的人哄堂大笑。

“我有點惱了,‘乒’的一聲將咖啡杯重重地放在桌上,轉身就出了酒吧。老闆娘一楞,急急忙忙地追了出來,嘴裏連連說到:‘對不起,老兄,實在對不起。’我不理她,快步走到我的車旁,打開車門就要上車,她一步上前攔住我,說:‘對不起,老兄,真的。不過,我想讓你看點東西。’說著,她拉我走到路邊。

“路邊就是一個陡坡。我從坡上向下望去,可以看見下面有一條公路,路邊上停著一兩白色的尼桑車,車頭撞在一棵大樹上,熊熊的大火從車裏燃起,照亮了夜空。

“‘出車禍了!’我驚叫一聲。老闆娘站在我身邊,一臉沉重地看著坡下還在燃燒的汽車,輕輕地搖著頭。我們兩誰也不說話,可是我心裏有一種恐怖感在慢慢地凝聚起來。我的老天!那坡下燃燒的車不就是我的尼桑車嗎?難道?難道?…… 我用一種不敢相信的眼光,或者說是不願意相信的眼光絕望地看看老闆娘,她嚴肅地看著我,半天沒有說話,然後歎了口氣,點了點頭。我一下子就垮了,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是我?老闆娘走過來,將我輕輕地樓住,一邊用手在我背上輕輕地撫摸,一邊滿懷同情心地安慰我說,‘別哭了,沒事的。你不認為這邊裏和那邊其實沒有什麼差別嗎?你會慢慢習慣的,小心肝。’然後扶著我,慢慢地回到那家小酒吧。”

故事講完了。Jack抬起佈滿血絲的眼睛瞪著我,口齒不清,但一字一句地說,“聽著,仔細地給我聽著,我現在可以告訴你,這邊和那邊可是有天壤之別:那邊的生活可要輕鬆得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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