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最后一年，我从北京一所比较有名的大学的一个不太适合我的专业毕业，分配到了一个不怎么喜欢的工作岗位，时刻都能体会到瑰丽的青春哗哗流走的无情。但好处是，置身“北京男-北京女-外地男-外地女”生物链的最底层，我得到了一纸令人趋之若鹜的北京户口。
职工春节联欢会上一位和气的中年男子走过来和我打招呼，说来小师妹，老大哥敬你一杯。听了半天弄明白了他是我的母校五十年代的毕业生，说是老校友名副其实。更重要的是我事后才得知，他位居我们单位的第一把交椅，堂堂的大院长是也，我有眼不识泰山，难怪他问我适不适应，有没有问题。
当然不适应，当然有问题，我实在忍不下去了，不是谁的错，就是本质上志不同道不合。我想到该学些什么，也许能找到一个更好的机会；另外亲朋中有出过国的，难免不被他们口中的花花世界所打动；加之我是地道的英盲，目不识A，放眼远眺，最终推出懂点英语应该没有害处的结论。
跟顶头上司打了脱产报告后，那个退伍老兵脸拉得大白天我都不敢看。后经人事科长暗示，我跟老校友、大院长，小心翼翼地提起想去学习的愿望。他奔儿都没打顺口就说“年轻人想学就学，别把时间浪费了”，好像就差催我快走了。于是我咬了咬牙，办了一年停薪留职离开了单位。此举意味着离经叛道，意味着跟职称之类恩断义绝了。当然我也算很幸运，因为不久后总公司更改了政策，别人想走都走不成了。
兴冲冲兼惶惶然间我来到了表舅所在的东北某著名的重工业城市，开始了我的一份人生冒险。在那里，我遇到了我人生的第一个英语老师 – Ms.Leslie McCain.
麦凯恩小姐是受派于加拿大一个非盈利国际组织，来到中国这座姐妹城市进行工程师英语培训的。作为志愿者，她住在中方接待单位提供的宿舍，领取很少的补助，剩下就是全力以赴诲人不倦。授课的地点在那家国企某研究机构的培训中心，五层高的建筑华丽典雅，下面是教室和电教馆，上面为客房及西餐厅，麦凯恩小姐在中国的小家就占据其中。
那期学员总共50名，均来自本单位的科研部门，之前历经摸底考试，根据成绩被分成快、慢两班。快班老师是一位鹤发童颜叫Betty的老太太，教慢班的就是年轻貌美的Leslie McCain小姐 – 除了正式场合，她让大家直呼其名就好，所以跟别人一样，我也叫她莱斯利。
以我的英语零基础，自然被安排在慢班。因为晚了些日子，我去上课时发现座位已经基本被占满了。由于心里没底，加之人生地不熟，在零星的空位间我捡了最后一排靠角落的一个，生怕被别人注意到。
第一次见到莱斯利时，我明白了惊为天人是什么意思。时间过去二十多年，我仍然清晰地记得教室门被推开的一瞬间，一个身材高挑的漂亮女子闪身进来，快步跳上讲台，把胳膊上夹着的书本放下，笑意盈盈地扫视了下面一眼，嘀里嘟噜说了几句话，同学们也都参差不齐地嘀里嘟噜着作为回复。
我一个字也听不懂，只觉得她棕色的眼睛好大，那么远都能看到浓密的睫毛忽闪着，绝不是因为我刚配了一副新眼镜。她穿着一件合体的淡黄衬衫，左胸印着一片浅绿的叶子，质地精良的短裙下露出模特般的长腿，脚上趿着一双绿色的平底皮鞋。在春寒料峭的东北，这身打扮无异于温暖的使者。配上那一头和眼睛颜色相同的披肩发，随着她的移动轻柔地飘啊飘，迷人极了。
我终于还是被她发现了。目光交错之际，她显然怔了一下，低头翻看了一眼大概是花名册，继续嘀里咕噜着。我从小学的是俄语，尽管在大学被公外老师表扬堪比专业水平，但英语却从未染指过，属于真正的大姑娘上轿。我在面前摆上了一本词典和一本笔记，然后便是茫然不知所错。
下了课，一眼瞥见莱斯利向我的方向看，我开始紧张，低头盯着脚尖，生怕引起她的注意。但她还是势不可挡地过来了，停在我的课桌前，用很轻、很甜的语调跟我咕噜了些什么。我连“油和米”都不会，只能回盯着她，不停地摇头。莱斯利坚持咕噜着，她本来就高,加上我坐着，她站着，一时我愈发窘迫了。如果我会说，我直想告诉她你别对牛弹琴了。她还是不放弃，单腿跪了下来，在一张小便条上写下了一串整齐的英文，递到了我的手中。
等我弄懂意思已是晚上，原来她鼓励我不必紧张，勇于开口，不怕说错，就怕不说。我捧着词典不禁长叹，她实在高估了我，实际上我连说错的本领都没有。过一段时间相互熟悉后，有同学才告诉我，当时莱斯利先自报了家门，然后问我叫什么，而我的回答不是摇头，就是瞪眼。她一看说不行，就改成写，一边写，还一边给我念。大家一致认为，我俩的心理都太“强大”了。
工程师培训，顾名思义，班里的同学皆为大学或研究生毕业，都有英语基础，相形之下显得我特别傻。我的邻桌是班长 - 一个留着一撮小胡子、眼睛溜圆、英文名叫Scott的中年男人。他很热情，跟谁都熟，唯独对我带搭不理，就近请教他任何问题，都得额外欣赏一会他的大白眼珠子。
经人点拨，我明白了我有走后门的嫌疑，因为我并非本系统员工，这种培训毕竟供不应求。表舅听后很不以为然，说我使用的是预留给关系单位的名额，与它人毫不相干，更何况莱斯利等外教就是他负责请来的，这点面子他还是有的。
这段插曲更让我意识到机会难得，所以不得不全力以赴。我本没什么野心，但还有些自尊心，对身为全班最差生感到不安，扭转局面的唯一办法就是努力追赶。
但莱斯利的教学无论从内容到方法，还是从目标到测试都与中国人的传统习惯截然不同。她既不教语法，也不讲阅读，甚至连课本都没有，而是每天一个课题，把人不是揪起来回答问题，就是分成小组相互讨论，即使词典也不准用英汉、只可用英英，大家很快被她折磨得晕头转向、叫苦连天、一致认为既浪费了时间又没有学到东西。
培训中心官方负责人名为张主任，几次与莱斯利交涉，要求其顾及学生的感受，改变策略。但她毫不妥协，每次都以我方败阵而告终。她的理由是语言的功能是用来与人沟通的，而不是做装饰的，她仅有的一次咄咄逼人就是为此：“除了一个女生承认从未接触过英语，你们全部声称有多年学习经历。我不相信你们会骗我，但是没人能够胜任最基本的日常交流，告诉我为什么？！你们学英语难道就是为了放到肚子里默默地独享吗？以前怎样我不管，现在开始我说了算… …”
这种局面下Scott召集班会说：“咱们都知道，学英语的好处比放到肚子里默默独享要多得多，比如能上大学，能找工作，能晋职称，能涨工资等（哄堂大笑）。可惜现在跟她解释不清。这正表明她说的也有道理，我们不争气也没法反驳。从今往后她让干啥就干啥吧，自己晚上回家都多看看书，背背单词，过一段时间咱长本事了再跟她掰开了唠。”
后来的事实证明，莱斯利的坚持和同学们的妥协是正确的，经过了这段拉锯战，大家的听力口语明显渐入佳境了。
未完待续 （本文成稿于2012年12月）
莱斯利的教学无论从内容到方法，还是从目标到测试都与中国人的传统习惯截然不同。她既不教语法，也不讲阅读，甚至连课本都没有，而是每天一个课题，把人不是揪起来回答问题，就是分成小组相互讨论，即使词典也不准用英汉、只可用英英，大家很快被她折磨得晕头转向、叫苦连天、一致认为既浪费了时间又没有学到东西。
培训中心官方负责人名为张主任，几次与莱斯利交涉，要求其顾及学生的感受，改变策略。但她毫不妥协，每次都以我方败阵而告终。她的理由是语言的功能是用来与人沟通的，而不是做装饰的，她仅有的一次咄咄逼人就是为此：“除了一个女生承认从未接触过英语，你们全部声称有多年学习经历。我不相信你们会骗我，但是没人能够胜任最基本的日常交流，告诉我为什么？！你们学英语难道就是为了放到肚子里默默地独享吗？以前怎样我不管，现在开始我说了算… …”
这种局面下Scott召集班会说：“咱们都知道，学英语的好处比放到肚子里默默独享要多得多，比如能上大学，能找工作，能晋职称，能涨工资等（哄堂大笑）。可惜现在跟她解释不清。这正表明她说的也有道理，我们不争气也没法反驳。从今往后她让干啥就干啥吧，自己晚上回家都多看看书，背背单词，过一段时间咱长本事了再跟她掰开了唠。”
后来的事实证明，莱斯利的坚持和同学们的妥协是正确的，经过了这段拉锯战，大家的听力口语明显渐入佳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