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一個西關大少》
暮色晚春的落花凝成一齣無聲無色的默片,沒有劇本,不必排練,祇憑一個飛姿,整座抱恙的愁城頓時激起一串悽美的驚夢。高樓上,悠揚的笙歌還在裊裊訴說著殖民時代的離緒,滿簾著水映照的卻已經是開埠以來最揪心的一場瘟疫。殘雲過處,那個墜樓人滿懷的悲歡都疲累了,輕輕飄散在一塊汝窯瓷枕上,像廣州南越王墓的那一塊,顧不得胭脂的深湥?櫜坏脛e姬的寥落。畢竟是後現代最後一個西關大少,張國榮注定要在薄紗繡帳的一床幽香中永生,留著襟上的酒痕,留著不老的綠鬢,留著一身六朝滄桑的金粉。
依舊江山,無邊雲樹,戲裡看不到的是他盤膝坐在厚厚的地氈上,暖暖捧著白雪仙的雙手,輕聲低唱一闋啼血的粵曲。這一刻,兩代人滿心是荔枝樹上的月色和茉莉花間的倩影,恍恍惚惚一起走回耀華街的花崗石舊路,走進一幢西關大屋的正間,悄悄尋回西壁上居廉畫的那對淡彩清供。穿出廳堂穿過天井一地的瓜子皮,清唱輒止,滿庭是月季的香氣。
不是說他的歌藝曲藝演藝都攀上了傳統的顛:比他先走一步的羅文胸襟裡肯定涵養著更豐厚的故國煙雲。不是說他的舊學舊聞舊情都接得上前輩的香火:一個十里洋場成長的半唐蕃,說甚麼也沾不到海棠樹下太多的清絃雅韻。不是說他擁的是萬貫家業,揮一揮手就可以在荔灣區裡堆砌出滿園林的舊家風情:舊家裡多的是紅線女眼梢都懶得掃一掃的俗物。張國榮古典的五官配上玲瓏的憂鬱,造就的是庸碌紅塵中久違的精緻:柔美的圍巾裹著微燒的嬌寵,矜貴的酒杯搖落千載的幽怨。他的舉止恆常宣示的更是隨著舊時代煙散的納涼、攀枝、賞荔的閑適,縱然他未必經歷過那樣的歲月。
荔灣大少茶樓多的是歌坊,二三十年代的富紳巨商和騷人墨客乃至稚嫩的大學生都沉醉在那 的粵曲聲中:名畫家鄧芬和名詞家譚喬尚用宋詞和《西廂》曲句寫成《夢覺紅樓》給徐柳仙演唱;一代碩儒葉恭綽自撰的粵曲三首鶯鶯燕燕都傳誦。可惜當今的電影裡始終看不到前代名士恃才玩世的這一幕,失落的觀眾只能從張國榮的眼神撲捉幾許褪色的孤憤。張愛玲《第一爐香》改編的《濃本多情》之外,幸虧還有李碧華的《胭脂扣香》和《霸王別姬》供養起他的氣質和品味。
老廣州人愛說「西關小姐,東山少爺」:西關一帶富商巨賈家裡多的是粉嫩的小姐,東山仕宦人家少不了的也是倜儻的少爺,標誌的盡是清末民初那股流金的貴族文化。文化的貴族最容易滑成鬥富的霸族:古今中外精緻的貴族文化都靠頹廢的元素支撐,華麗於是透 滄桑。紅遍東西的武打巨星財大氣俗,沾的是東山的霸道;漂漂亮亮的貴氣明星也不少,少的是那一點頹廢的清氣。張國榮心存粉黛的靈感、胸懷孽子的孤憤,恰是藝人養命的sensitivity。小思說他捧著白先勇的《樹猶如此》躲在角落裡一口氣讀完;董建平說他喜歡水墨畫,最後一次在她的畫廊買了雕塑家費明杰的《桂花》系列:西關大屋裡的桂樹還剩幾株?
董橋 蘋論
蘋果日報 (7/4/2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