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别了,我的朋友
我在北京公寓的生活即将结束了。在这一段短短的生命旅途中遇到的大哥哥大姐姐们,使我永远不能忘怀。是他们开阔了我的知识境界;是他们使我的生活丰富多彩。
我衷心的感谢,深情的缅怀。为了留下一个欣慰的纪念,写下我和他(她)们的故事。
我的故事从我最先认识的两个小朋友开始。
(一)小玲和小栓
小玲和小栓是我在这里最先相识的朋友,也是我最小的朋友。我们的关系很密切,是因为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我们彼此太熟悉,太了解了,是因为我们朝夕相处。我们之间和和睦睦,是因为小玲仁义,小栓和善。他们比我小两三岁,在我眼里他们是小孩儿。我们从掷骰子、叠玩意儿、搭石头块儿、藏猫猫开始,一天天长大。
小玲有什么新玩意儿,都拿来让我一块玩。昨晚吴舰长从日本考察回来,小玲一起床就吃力地搬来一盒玩具给我看。原来是盒特殊的积木。是混凝土做的,深浅咖啡两色光滑的建筑块。搭起房子和真的一样,十分可爱。
小玲宽宏大度,不耍娇不争先对人友善,小栓温温和和,不爱讲话,心里有个小九九。和他们一块玩感到平等友爱。
不论怎样,总想有个自己的家。
“妈咱们什么时候能有自己的家?”
“那要看那娘们儿什么时候离开你爸爸了。可是我恨死你爸爸了,就是那娘们儿离开他,我也不想回那个家,情愿受累伺候人。”
我想我不会有自己的家了,心里十分难受。特别是我一个人的时候。
小时候
我们也有好笑的事。那时我八岁,小玲六岁,小栓五岁。一天,我们正玩的欢,忽然雷雨交加,雷鸣电闪,我们急忙躲进桌洞里,啃着手里的苹果,等待大人进来。雷声停息以后,小玲先从桌洞撅着屁股往外爬,不巧连放两个声音不大的朝天炮。我刚想笑,见他回过头来望我一下,急忙钻出桌洞逃跑了。我的笑也被带跑了。如果他回头朝我笑一笑或做个怪样,我们会一同笑起来的,那多有趣!可是他面部表情很特别,叫人笑也笑不出来。他的那两门炮打的不是地方,也不是时候,我还是忍不住暗笑他。
我对妈说:“刚才小玲放两个朝天炮,就逃走了。”说完哈哈大笑起来。
“你说什么炮?”
“您猜。”
妈笑着说:“你就会变着法儿笑话人。屁就屁呗,什么炮不炮的。”又说:“跟你说,这小人儿忒面矮,他已经不好意思了,可别再提这事笑话他。”从这件事我觉得小玲这么小就知道自尊自爱。
长大一点儿
一九四零年我和小玲一块儿去上学,小玲是第二次上学。我们同去同回,都穿得圆滚滚的。一出门,眉毛睫毛和帽子,口罩周围都蒙上一层厚厚的霜花,像画上的圣诞老人一样。都感到对方可笑。
我们一只脚下踏着小雪橇(木板下有两条平行的粗铁丝),另只脚在梆硬的雪路上,一蹬一蹬滑向学校,真好玩!回到家我们一块做功课。小玲读书认真又聪明。而我一半心思在玩上。我有一个巴掌长的化学小人儿,四肢会活动。我总惦着给她做小裙子。
我们一块温习功课,看小人书,拍球(一种向上拍的日本纸球),踢毽子,下棋。很少出去玩。
记得又是一个夏天,他俩每天去学打拳,有时我也陪他们去。吃过晚饭,我们说说笑笑很快到了中国七道街。打拳的场地在街口的便道上,靠路灯照亮。学的人排成短短的四行。老师站在学生的对面,我站在老师的身后边。我见小玲细瘦的小胳膊伸出收回很用力,一丝不苟,像一只细胳膊细腿青绿的小刀螂(螳螂)。再看小栓真可笑,他可能是觉得有人看他,喜滋滋的样子,故意东抓一把,西挠一下。蹲下站起扭身,都比别人快了半拍,倒是很熟练。我捂着嘴笑,他就更起劲。
在回家的路上,我说:“小栓真可笑,不知他打的什么拳,很像是猴拳,东抓西挠的,跟小猴子一样。”小玲说:“没错。”三人笑了起来。一路上的小摊都点上通明的瓦斯灯。我们买些毛子嗑(葵花子),一人一包,边说边嗑,回到家。
再长大些
再长大些,他俩的兴趣转移到打嘎(陀螺)、弹玻璃球、打弹弓、扔飞镖、搧bia叽。等等。他们特别喜欢玩有输赢的。像弹玻璃球、搧bia叽。“搧 bia叽”是一种带画的长方形小硬纸片。玩法是:一张放在地上,另一张拿在手上去搧,把地上的一张搧翻过来就赢了这一张。纸片越新越难搧,跪着搧不过来,就要趴地上看哪边好搧,赢一张不容易。
小栓把赢来的五颜六色的玻璃球和赢来的新旧小硬纸片当成宝贝收藏着。别看他小,但很会赢。
我喜欢缝小玩意儿、织东西。从此在玩上除了下棋,就和他们分道扬镳了。
我还看过小玲学滑冰。滑冰场在中央大街身后的体育场里。我和小栓坐在场外的长椅上观赏冰上的人群。会滑的人穿着各式各样的毛衣和蓝或黑的紧身毛裤,戴着滑冰帽,围着长围巾。又精神,又漂亮。滑动起来更动人。他(她)们一个个在眼前翩翩而过,太叫人羡慕了。我多想也有双冰鞋呀。
小玲穿着厚厚的大衣,不断的摔倒爬起。谁带我们来滑冰场的,谁在教小玲滑冰,想不起来了,只记得小玲的冰鞋是他姐姐送的。
暑假和小玲去体育场学自行车。体育场是圆形的,四周是洋灰(水泥)坡道。从下到上有十多米高。坡道是自行车比赛和技巧表演用的。
我们一人租一辆矮小的自行车,一小时一毛钱,没人教。我们先学溜车,然后找平衡,差不多了,就勇敢的试骑。两个小时后,我们学会了骑车,就兴高采烈地跑回家。可是没有骑车的机会,白白花去妈的两毛钱。
进入公园学校,我上四年级,小玲上三年级,小栓一年级。哥俩一同上下学。
小玲学习好,又老实守规矩,赵洁珊老师喜欢他,让他当班长。小班长比别人矮半头,见他带着比他高的队伍,一本正经的样子很有趣。
小栓老实胆小,不声不响,那小模样儿,很讨人喜欢。他级任老师是个年轻的男老师。住在六楼的付崇洁(大毛)和他同班,比他大两三岁,却像个小大人,很会来事儿,跟着老师转。我们在学校很少相遇,即使遇到也不打招呼。象不认识一样。
兄弟俩的活动空间十分狭小。回到家,那张方桌就是他们看书、写字做手工、娱乐的小舞台;那宽敞明亮的过道,是他们活动的大舞台。他们没有同学来往,也没有楼里的同伴。所以兄弟俩形影不离,弟弟像似哥哥的影子。哥说啥他说啥,哥干啥他干啥,哥上哪他跟哪,紧跟在屁股后面,哥、哥的叫着。哥哥对他的叫并不在意,照样做他的事,走他的路,和别人说话。但他对弟弟的依赖并不嫌烦。相对他们俩,我的活动空间就宽阔多了,在学校参加各种活动,回到家有楼里的同伴,也有个温馨的小天地,就是我的小屋。在那里做我喜欢做的事。
兄弟俩斗架
兄弟俩是唯一的伙伴,两人很亲密,也有斗嘴吵架的时候,多是小声嘀咕,文斗,没想到这天俩人武斗起来。
吴舰长正在为太太出门久而未归,正心烦意乱,听到两人吵架,更是气不打一处来,烦上加烦。于是站起身,拿起身边的手杖在地板上边跺边大声呼喝,令其停止。这时两人经过一个回合的厮打,正在高潮谁都不肯放手,死死的抓住对方。头顶着头,四只脚在下面互相踢踹,噼里扑腾,响声挺大。吴伯伯火冒三丈,只见他横眉竖目,咬牙切齿,板着铁青的脸,抡起手杖向响声打去,一杖落空。他一声咆哮,手杖在空中乱抡,在地上横扫。这时两人才吓得松了手,东躲西藏,刚才还是两只好斗的公鸡,小脸斗的彤红,现在吓得哆哆嗦嗦,脸色变得煞白。
妈妈正在做饭,我在洗漱室门前,看妈做饭,和她说话。看到这般光景,吓得身子发软,妈想劝又不敢劝,看见他俩躲到了安全的地方放了心,吴伯伯天天练功,臂力颇大,被打一棍子可够受的。他对这间屋子太熟悉了,他不能打向窗户,不能打向镜子和柜上的东西,所以兄弟俩有了藏身的地方。他打不着,气没处出,便叫我妈,让她把他俩给他抓过来。谁敢这样做,打坏了孩子怎么办,这时茶房来说:“吴太太来电话,说她马上到家。”顺势妈劝他消消气。一顿疯狂抡打也累了,他坐了下来,我们趁机跑出门外。
当我们跑出门外,还没站定,见到他们两人相视而笑,我感到很不是滋味。我在想他们笑什么?是不是觉得刚才的一幕很滑稽,是不是觉得比捉迷藏更紧张、更刺激、更好玩呢?他们会不会想到自己的爸爸的痛苦和可怜?我不知道怎样去解释,只知道笑不应该。
我对妈说:“妈,您说看不见有多可怜。想看看不见,想做做不到,整天在黑暗里活着,您说有多难受。我见他们俩跑出门还笑。您说他们知道心疼他们的爸爸吗?
“他们还小,长大就知道心疼孝敬父母了。你什么事都想那么多,苦恼自个儿。”又说:“别看小两岁,男孩子成熟的晚。不像女孩子感情细腻,心肠软。”
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叫我深感失明的痛苦。像吴伯伯这种有文化有知识的人,怎样去面对这漫长苦涩的人生?怎样去平息那懊恼的心情?又怎样去化解那难言的苦衷呢?!
我深深的同情和怜惜这可敬的伯伯。他需要温暖和爱。只有温暖和爱才会冲淡他的痛苦,找到生活的乐趣。他高兴时或喝杯酒他的话就多起来,喜欢别人听。我必恭必敬的听他讲述他经历过的事。说到可乐的事,就会痛快的朗声大笑。我们也跟着笑。此时大家都感到快乐、。我给他读“笑林”里的笑话。他在笑在插话。我想此时此刻他一定忘记了黑暗。我也感到一种快慰。
我们长大了
时间像一条欢畅的小河,在不知不觉中流去了我们金色的童年,流向少年时代。
少年时期,我们不如童年时亲密,那是因为我和妈离开了他们家。后来搬到斜纹街,因为住在同一层楼上,我们的来往才没有间断。我们常在一块说说话。
记得有一次我们三人去看电影(片名忘了),回来遇雨,小玲说:“咱们看谁先到家。”说完猛跑起来。小栓在后面紧紧追赶。
我走到家,头发衣服都淋湿了。我正在用毛巾擦头上的水。小玲小栓跑来,小玲笑嘻嘻的说:“看,我们一点没淋到雨,雨给我们让路了。”转着身子,伸着脚让我看。我笑他们是小孩,哥哥跑了,弟弟也跟着跑了。我觉得他们纯真可爱。
有一天,他俩和赵广兴去江边游泳。一早出发,中午还没有回家。因为今天吃饺子,所以吴伯伯更加着急 不安,在房间里走来走去。饺子包好了,等他们回来下锅。可是一等二等不回来。
二姐说:“爸爸我先捞碗,你先吃。”
“吃什么吃!”没好气的说,“快去江边捞吧!”他认为凑巧下饺子不是个好预兆。叫他这么一说,不迷信的人也迷信起来。吴伯母和二姐急急忙忙的准备去江堰。这时三人说着笑着回来了。一场虚惊叫人哭笑不得。
有一回,小玲问我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 ,他说:“你喜欢张哥哥那样的人,还是喜欢赵广兴那样的人?”我不加思索的说:“都不喜欢。”张元福是吴伯伯朋友的孩子,他长满脸青春痘。赵广兴是小玲中学同学,他请吴伯伯帮他辅导英文,常来。他又黑又瘦,小模小样。我和他们都没有交往。我不喜欢他们并非因为青春痘和又黑又瘦,是因为他们文化程度低,还没成熟。
半年后,小玲高过我一头,细身子大脑瓜,像根黄豆芽。
“妈,小玲怎么长的那么快,已经高我一头。”
妈说:“多高也是小孩样儿。”
“我也觉得他是小孩样儿,我越看,越觉得他像个黄豆芽,真有意思!”笑着说。
“你可别当面笑他,他会不高兴的。”
“我只是跟您说说,好玩呗!”
“男孩子呀,一般都是先长高,后长粗。先长粗的,将来一定是个矮矬子。小玲将来一定是个又俊又魁梧的男子汉。”
我还没等他变成男子汉,他就随全家去了上海。四十年后,我们有幸又重逢了。这时的小玲小栓都在名牌大学(清华,北大)毕了业。两人都是事业有成的男子汉了。他们已经不再是小玲小栓,而是祖祺、祖懿了。然而深留在我记忆里的仍是那天真无邪、淳朴善良的两个男孩儿。在我的心里他们永远长不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