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妈的心事
(一)舒大娘和银行行长家
自从发生被同学小眯缝眼儿(名字已忘)奚落那件事儿之后,妈对我今后的前途忧心忡忡。
妈说:“我的孩子比谁差?不信比一比。不就是因为我伺候人吗?才比别人低一等。说了归齐,就是妈委曲了你。”我哭了。
中秋节后,舒大娘又来看我们了。
她说:“贵(把乖叫贵)今儿带你到我做事那家认认门。有事儿好去找我。”
妈说:“跟你大娘去趟吧。”
大娘在银行家周公馆当佣人。周公馆是一座花园住宅。大厅四壁挂着大幅油画。使我注目的是玻璃框中的几十只蝴蝶。用扎在腰间的大头钉固定着。大的有碗口大,小的有扣子大。各种各样的花纹和颜色,非常好看。
大娘带我上楼走进一个房间,一开门见一个女孩在写字,她抬头望了望我们,又低下头去写。花木格门里的雕花木榻上躺着两个女人,在吸大烟,一个将烧好的烟泡插在烟枪头的孔里,递给另一个人。
舒大娘走上前说:“二奶奶,贵(乖)来了。”
叫二奶奶的深深吸了一口烟,欠着身子望了望我,又吸了一口。心想为什么叫我来见她?她吸完坐起来说:“过来,来,走近点儿。”笑着向我招手。她四十来岁黄瘦的小脸,眉眼长得不错。她上下打量着我。我穿件藕荷色条纹的料子夹大衣(是吴二姐小时候的),戴一个枣红色薄绒蓓蕾帽,蓝裙白袜,偏带黑布鞋。
“嗯,挺精神秀气的小孩儿。”又问了问话,说:“声音脆脆的,怪好听。这孩子吉面,有福气。”对舒大娘说:“舒妈,你带贵,在咱们公馆各处看看玩玩。”
出来舒大娘说:“公馆里有弹子房、跳舞厅,院子里有游泳池。大奶奶不住这,三奶奶和小少爷、小姐住这儿。”
我想回家,对大娘说:“妈叫我来认认门就回去,我先回去了。”
大娘说:“你不看看了。”
“下次再看吧。”
我带着满腹疑惑回到家,等不急地问妈:“妈,舒大娘叫我去认认门儿,为什么去见她家的二奶奶?她又打量,又盘问,我总觉得不对劲儿。”
“没什么,听说二奶奶喜欢小孩儿。”
几天以后妈说:“你知道舒大娘为什么带你去见周家二奶奶吗?”
“我不是问您来着吗?”
她接着说:“那二奶奶不会生育,怕老了没依靠,想要个孩子,总没遇见中意的。”
“妈您要干什么呀?”
“别打岔听我说。谁要给她当孩子,将来供她上大学、去留洋,她的钱将来都留给这孩子。”
我忍不住打断她的话:“我才不做人家的孩子,您别说了,我不爱听。”
妈不理我继续说:“舒大娘回话儿说她看中你了,说跟你有缘。她提出要随她姓,叫她妈。”妈说不下去了,哭了起来,好像我就要被人抢走。
我急着喊着哭着说:“我不上大学、不去留洋、也不要人家的钱。我不离开您。”我气得哭起来。
“还说我可以跟着你不离开。”
“您别说了,反正我不去。”
妈说:“我是让你今后有个出头之日,跟着我连个像样的婆家都难找。可我一想到让你管别人叫妈,我这心像刀扎的一样。”说不下去了,只是哭。
“和妈在一起比什么都强,我不能离开您。”又说:“妈,您相信,我能吃苦,不怕吃苦。我会做的个有志气,有用处的人,绝不会让您饿着、冻着。”
妈擦擦眼泪说:“有你这话,叫我喝凉水也痛快。你就跟着妈过穷日子吧。”
我说完这些话觉得轻松了许多。我将来一定把妈的重担扛在我的肩上。我肯定能做到。
我们就像被鬼魂缠身,总也摆脱不掉那女人,感到十分烦恼。原来是爸来看妈,送来一只长方形小坤表给我。还有件洋红的西装上衣。吴伯母给我做的那件格子的巳经小了。这件混纺薄呢上衣穿上稍长了一点儿。吴伯母说挺好看,妈说:“颜色艳了点儿。”
吴伯母说:“小女孩子不穿艳,什么时候穿艳。”
妈说:“看吧,烧纸引鬼,不把那娘们儿引来才怪!”
果不其然,那女人来了,我上学没见到。是妈说给舒大娘听我才知道。舒大娘是妈的朋友。
妈对舒大娘说:“那女人气势汹汹地向我要人,说舒长胜叫我给藏起来了。”
“那你怎么说?”
“我说你希罕他,当宝贝,我才不希罕呢!”
舒大娘说:“你呀,就是老实,你不会管她要人,这家人好好地叫她给搅散了,应该不饶她,大骂她一顿叫她滚。”
妈说:“说实在的,我一见她就发怵,不知说什么好,又怕吵起来,叫人笑话不说,这地方也不是吵架的地方。”
入冬爸又来一次,大概是给妈送点儿钱吧。
妈说:“那娘们儿又来了。”我一听就心烦。
“她说什么?”
“行了,别问了。一想起我就气得直哆嗦,我恨死舒长胜弄这么个娘们儿,叫我伺候人都不得安静。”
这次之后很久没听到爸的消息,那女人也到处找。一天妈为打听爸的消息带我去一个老朋友家。他说,我爸爸给日本人做事,偷了一个公事包。说是偷了机密,被吊在树上打的得死去活来。我一听眼泪就扑喇喇流了下来。
妈急忙带我去道外泉水胡同打听爸爸的下落。那里的朋友说:“日本人正在加紧抓抗日分子。说舒长胜偷公文包是政治问题。让他交待支使人。他一口咬定是为了偷钱。”
“后来怎么着了?”
“打不出个所以来,就把他先放了。一定有狗腿子跟踪他,我看他一时不会去看你们了。”
“他好多了吗?”
“只是肉皮受苦,养养就好了,别担心了。”
我和妈松了一口气。我和妈心里都惦记着这回事,可我们谁也不愿当面提这桩难过的事。
一九四四年秋,爸爸给我送来一件黑色卷毛皮领的黑呢棉大衣,是流行的学生式样。很合身,我挺喜欢。
爸爸送来的东西像从天上掉下的一样,叫人感到突然,感到惊喜。他对我即陌生又亲切,见不到又忘不了。
“妈,我爸还好吗?”
“和从前一样挺壮实。”
“您没问他那件事吗?”我不愿说出挨打两字儿。
“我没提。”
“到底有没有那件事?”
“谁知道,兴许是瞎胡诌的。”知道爸爸好好的,放心了。妈今天也特别高兴。别看她背地里骂他,可心里还是爱他的。
我站在月份牌前,望着那张美人的笑靥,慢慢地撕去最后的一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