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在日本酒店
一九三八年夏来到日本酒店。酒店在南岗花园街,老板是个独身女人。生了个私生子,正在月子里,我妈是来给她伺候月子。来接我们的是她的管事刘先生,他约莫二十五、六岁,挺精干穿身黑色制服。说话和气,有礼貌。
“大嫂你孩子的事没告诉老板,只要不在老板面前露面,关系不大。请放心吧。即使有事,由我负责。”
“谢谢您。以后还请您多照应点儿。”
“你叫什么呀?”
“我叫乖。”
“乖孩子,就在后院玩,可别到前面去,听到吗?”我点点头。
“孩子的饭端到屋里吃。”又对我说:“对不起,委曲了。”拍拍我的手。
小屋子只能放四块“榻榻米”,没窗子,灯通亮。进门脱鞋脚迈上一个高台阶,既是床又是地。吃饭妈拿来一个刨花饭盒,吃完扔掉盒子。有时是面包夹沙糖或是香肠。除三顿饭整天看不到妈的影子,睡着了,她还没回来。
“妈,我想跟您说会儿话,想和您呆会儿。”眼圈红了。
“傻孩子,给人家做事儿怎能由得自个儿?妈也愿意守在你身边,有什么法子呢?听妈话,闷了到院子里转转,别难过。”
小屋太憋闷,我整天在院子里转。后院树木高大幽深,大花坛开满了鲜花;铺着鹅卵石的小径曲曲弯弯; 绿色的栅栏上爬满青翠的藤蔓。就这样整天和花,草,蜜蜂,蝴蝶为伴。那小荷包花太像真的了,它有个小口,对着小口一吹,便鼓了起来,放在手心儿上,越看越像花绒布做的小荷包。含羞草很奇怪,手一碰,叶子就并了起来,心里纳闷它怎么会有知觉呢?其实蝴蝶最容易捉住。见它停在花蕊上,翅膀一并,轻轻用手一捏,就捏住了它的翅膀。往往是捉住,放掉,又捉又放,直到捉到最漂亮的留着给妈看。“花大姐”也挺有趣。它们的“衣服”虽然颜色不同,但都带着小黑点儿。蚂蚁总爱排成队去找食,在洞口出出进进的,忙个不停。洞里有什么?挖开看看。啊,原来是一片白白花花的卵,好麻人呀!赶快闭上眼睛逃跑。
开始时在这院子里还高兴。常常边玩边唱歌。使我想起姑奶奶教我的《甜蜜的梦乡》:
睡呀小弟弟,你不要害怕,姐姐在这里呢。
梦的世界是安安静静的;
梦的世界是美丽的。
里面有红花,在园中开放;
里面有绿草,在草地上乘凉。
小鸟在树上歌唱,蝴蝶在花间舞蹈,
还有那小小的船儿,绿波中漂摇。
暖和的太阳,甜蜜的花香,
她们都在等着你呢,你为什么不去玩一趟?
感到没意思了,就蹬着栅栏的门撑看过往的行人。这里是高级住宅区,多是外国人。叫我注意的是外国女人。日本女人穿和服,撑花伞,穿双后跟下装铃当的木屐。迈着碎步,拌着脆脆的铃声,向前趋赶着;俄国女人穿西装,戴洋帽,一双高跟鞋。见她高耸胸脯,目不斜视,随着咯噔咯噔的节奏,阔步向前迈着;高丽女人穿小衣宽裙,船形鞋,鞋尖带个勾,头上顶着东西,一手扶着,另一只手臂前后摆动着,走的风一样快。
行人寥寥无几,边看边数一个,两个,……看够了,妈还不来叫我吃饭,感到时间过得慢极了。
吃饭时妈说:“下午刘大叔去洋行(银行)办事儿,说带你去。他要你在洋行门外等他,你千万别走开,听见吗?”高兴地说:“我不会走开,您放心。”
刘大叔带我坐洋车(人力车)去银行。刘大叔坐在车座上,我蹲在他脚下。刘大叔指指点点,叫我看。我跟着东张西望,我看什么都新鲜好奇。从此刘大叔到哪去办事都带我去。我就盼着和他出去。
日子一天天过去。无人说话,无人一块玩,感到寂寞难耐。于是心酸,流泪。在心里一遍遍叫着妈。可是妈怎么知道呢?!妈您现在在干什么呢?我想去看您。
有天我追一只非常漂亮的大蝴蝶,不知不觉,跑到院子的西头。听见有中国人讲话。寻声走过去,见好几个人在西门前做事。远远地望着,忽然想起别被别人看见我。想跑开,可是又不想走。
忽然有人叫:“小孩儿过来。”向我招手。
“这是谁的孩子,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可能是伺候月子的吧?”
我扭头想跑走。
“别跑,别跑,过来。没事,别怕。”一人跑过来领我过去(后来我叫他王大叔)。
见他们在弄菜。有人削皮,有人摘菜,有人在擦山药泥。他们七嘴八舌,问我叫什么,从哪来,爸爸做什么的。擦山药泥的人看着我,撩起一勺山药泥,唏溜一声吃一口,笑着说:“来尝尝,凉凉的甜丝丝的可好吃了。”我摇摇头。
另一个人问:“你见过这种菜吗?”像棕色鞭子一样,我又摇摇头。他说:“它叫构宝,日本人爱吃。有股土腥味,等下我叫你妈盛点儿,给你尝尝。”
他们边做事边聊天,嘻嘻呵呵的挺热闹。我很愿意和他们在一起,不再感到寂寞了。可我最大的愿望,就是妈在我身边。
一天我发现几天不见王大叔了,我问:“王大叔哪去了?”那些大叔说:“被日本人打了个耳光,耳朵打坏了。”
“为什么打人?”
“伺候不到就打你呗!谁叫咱是满洲国人呢?就得受小日本的气。”
晚上问妈:“王大叔被日本人打坏耳朵了吗?”
“是呀,怪可怜的。”
“日本人为什么这样狠?我恨他们。”
“恶人没好报,包括那娘儿们。等着瞧吧,都会遭报应的。”
玉亭哥来看我们了。跑过去抱住他。他推着我说:“哥的肺病复发了,别靠近会传染的。”
“我不怕,你怎么老不来看我们?”
妈拉过我说:“别缠他,他累。”又对哥说“你走这么远的路来看我们,病加重了怎么办?何苦呢!”
妈扶他坐在石凳上。他瘦多了,眼窝也陷深了,可两眼仍旧炯炯有神。他穿件月白色长衫西裤皮鞋,拿个文明棍(手杖),那能省点力气。他还是那么潇洒。说了会儿话,妈叫辆洋车把他送走了。妈皱着眉头,叹着气说:“你哥是来接咱们去他那儿。我正愁一个月快干完没处去呢。可是他病了。拿的退伍金,花完了怎么办?真愁人!”
这次来,哥照了张照片,他很瘦,都不像他了。
老板要满月了。就在快离开的时候,刘大叔带我去趟道里公园(编者注:道里公园,后改为兆麟公园以纪念抗日英雄李兆麟。哈尔滨现在每年在此举办著名的冰灯展览。)玩。三叔和玉亭哥都说要带我去道里公园,可谁也没带我去成。道里公园,铁廊围墙,盘花大铁门很气派。马路对面正对大门的一栋大楼房。“啊,真高呀!”自言自语。
刘大叔说:“那是北京旅馆,原来叫北京公寓。是哈尔滨最高的楼。”“谁住那儿呀?”
“有钱人呗!”
“能进去看看吗?”
“咱们没认识人,又不住那,人家不叫进。”
公园里有假山,有水,有桥,有亭子。有个像笼子一样的桥,桥顶和桥廊都是用木条编的。太阳照进来,洒满地的光格子,可好玩了。在里面来回走了两趟。走到游戏场,那里有滑梯、秋千、翘翘板和大人玩的吊环、 双杠等等。刘大叔带我打秋千,我坐着,他蹬得好高,真怕翻过梁去。风飕飕的在耳边过,裙子呼啦啦的飘,我又怕又兴奋。不停的笑着,叫着,好开心。我们还玩翘翘板,爬假山,尽兴地玩了一天。这一天是好久以来最让我快活的一天。
三十多天过去了,日本女人产期已满月。我们必须离开这儿,到玉亭哥家去。刘大叔把我们送上洋车。我心里说,刘大叔我永远不会忘记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