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凤子姐的变化
春去春又来。明媚的春光洒满了我家的小院。院里的积雪融化了屋檐上的冰凌在滴水。玉亭哥要随军舰去下江了,他回过家是拿东西。下次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他呢?他说过带我去松花江坐冰爬犁,现在江已开了,明年叫他一定带我去。
凤子姐的心像封冻的江水一样解冻了,脸上有了笑容,爱说,爱笑了。她不让我叫嫂,让我叫她姐。我不知不觉地把她当成了偶像,学她的动作,学她讲话,觉得很带劲儿。
妈在叫我,我问:“您老干啥呀?”
“我的针线盒呢?”
“我知道在哪疙瘩。”跑去抱来。
“你嫂子呢?”
“不知她尥到哪疙瘩唠去了。”
妈忍不住笑说:“你学得倒挺全伙(全面)。”
“我还没说‘嗯那’呢。”
妈不高兴地说:“越说你越来劲了。你以为好听是不是?”
“嗯那。”
妈噗哧一声笑了,说:“你学正经的可没这么快。不许你这样说话,多难听。凤子都慢慢的改了,你还在捡剩。”又说:“女孩子家要文气,风风火火的叫人不待见。以后要记住,走路要稳,说话要轻,坐得要正,站得要直。坐着别叉开两腿,站着别扭几道弯。你看那唱戏的小丑动作多难看,小姐的动作多文雅。”
凤子姐渐渐文雅起来,特别见到三叔就更注意自己的举止。
(六)看戏
妈带我和凤子姐去看戏,说:“是华乐戏院请来天津名角唱‘拾玉镯’,是演小姑娘的戏,你们会爱看的。”好不容易盼到夕阳西下,我们穿戴整齐出了门。
华乐戏院,楼下是池座,楼上是包厢。妈说包厢里坐的都是有头有脸,有身份的人。凤子姐笑着说:“你没头没脑,不信照照镜子。”我咯咯的笑起来。
一般戏已经开场,的咯儿啷咯的胡琴声和咚咚锵锵的锣鼓声响成了一片。我不喜欢看台上的踢踢打打,我愿看台下的热闹……池座里的人边看戏边嗑瓜子儿,嚼着零食,喝着水。有的比比划划,说说笑笑,有的点头打招呼,有的摇头晃脑,跟着板眼小声哼着。
打手巾把的,卖香烟、吃食的,也挺热闹。只见手巾把在人头上飞来甩去,甩去飞来,扔的又准又稳,谁也不担心会掉在自己的脑瓜上。卖香烟、吃食的,手急眼快,在穿膛里窜来跑去,不放过一个买主。
包厢里也是笑声滚滚,在抽烟、喝茶、逗笑、搂女人。
此时此刻此地,不论“有头有脸”和“ 没头没脸”的都同样的快乐,同样的消闲自在。
妈说:“好看的戏马上就开场了,脑袋瓜儿别像个拨浪鼓似的,好好坐着看戏。”
见戏台门帘一掀,走出一个水灵灵的姑娘来。呀,她真好看。她穿了一身苹果绿的软缎镶宽边的衣裤,头戴一串粉红花,脚穿一双缀着两朵大红缨的绣花鞋。扭动腰肢走起来,一手摆着红绸帕,一手舞着香罗扇,面带微笑,星牟流盼。只见那鞋上的两朵红缨起起落落飘飘然然像清风,像落雁,轻轻快快来到台前。场内爆起一片掌声和叫好声。
戏一路唱下来,我傻呆呆的看着,看了半天也没看懂。
“妈,昨天的戏真好看。可我没看懂。也没看到玉镯子。您给我讲讲吧。”
“多看两遍就懂了。”她边剪花样,边敷衍着。
“您不给讲就带我再看一遍好吗?”
“哪有那么多钱老看戏,还吃不吃饭了?”仍剪花样。我抓住她的胳膊不让她剪,说:“你为什么不带人家看,还不给人家讲?”
“等妈有了钱再带你去。”她又拿起剪刀。
我急着说:“那您为什么不给人家讲。”
妈放下剪刀说:“你又要嚼牙是不是?”
凤子姐说:“婶,我看您给乖找个唱戏的吧,让她天天看戏。”我注意听着。
“这主意不错。你说咱们给她找个什么样的?”
“我看就找那个大花脸吧。”
我急忙喊着说:“我害怕大花脸,白天见他都害怕,晚上他要出来怎么办?”
妈说:“不愿意嫁给大花脸做媳妇儿,就找个戏台上的小丑吧。”
“我不要小丑,他太难看了!”
“这事可难办了,我想花旦倒是好看,绝对吓不着你,可是人家是女的呀!”凤子姐说,“这要乖自己拿主意了。”
想不出好主意只好说:“等您有了钱一定再带我看一遍。”说完瞟了凤子姐一眼,见她捂着嘴在笑,妈也在笑。心想她尽会出馊主意。过去狠狠的照她腿打了一巴掌,扭身向院里跑。
她边追边说:“好哇,我非让婶给你找个大花脸不可,让他专等晚上来!”
听她这么一说好象大花脸追了出来。一着急害怕尿了裤子。见凤子姐笑的前仰后合,我又羞又气,哭了起来。她过来哄我,我才不理她呢!
人生真奇妙。就在玉亭哥离开我们三年之后,嫂子带着翠环改嫁了。嫁的正巧是华乐戏园子的梨园世家的子弟。这人姓尹,他从小不爱学戏,加上没有个好嗓子,戏班子把他安排在戏园子里管点事,和戏班子的人一样住在戏园子的后院。尹大哥细高个儿,白白净净,文文气气的。对嫂子和翠环非常好。一想起当年闹着看戏的事,觉得真可笑。没想到今天嫂子可以想看戏就看戏了。
放寒、暑假,嫂子就叫尹大哥接我去看戏。但始终没再看过“拾玉镯”这出戏。这是后话。
夏天来了。凤子姐像夏季的阳光一样炽热明朗,她圆润的胳膊,红扑扑的面颊,说话脆生生的,走路轻盈盈的,笑容像绽开的花朵,处处都闪耀着青春的活力。院子里,花坛万紫千红开满鲜花,架上青翠的藤蔓盘上旋下。我们小院充满着生机和欢乐。
凤子姐洗衣,浇花,摘菜,淘米,我跟前跑后,围着转。有时捣乱,她洗衣在背后捂她的眼睛;吹肥皂泡碰她脸;在门后大叫一声吓她。若被她逮住不是清水弹脸,就是一顿咯吱。或摘几朵指甲花用明矾捣碎糊在指甲上,花干了指甲也鲜红鲜红了。凤子姐用这个方法治我,让我伸着两手,老老实实等着干。
凤子姐会剪纸,会做鞋。她剪的花、鸟、人物,像活的一样。她做的鞋又板正又合脚。妈是“解放脚”,只“解放”了一点儿,四根脚趾还折断在脚掌下,路不平硌疼,出门要穿硬底皮鞋。她的鞋只能定做,因为不合规格。凤子姐做的,她穿着就最合脚。所以给妈做了一双又一双。人人都愿穿她做的鞋。
一天她正在包一双做好的青面千层底鞋,问她:“是给我哥做的?”不答。“是给三叔做的?”仍不答。
隔一会儿她问:“你喜欢三叔吗?”
“当然了,这你还不知道!”
“喜欢他啥?”
“什么都喜欢。告诉你吧,我三叔眼睛会说话。”
“都说啥了?”
不知怎么说,便说:“告诉你,你也不知道。妈说你喜欢三叔,你喜欢他什么?” 她脸唰的一下红起来。
凤子姐真的恋爱了。在爱情的旋涡中旋来旋去,时而欢乐,时而苦恼。三叔一个温柔的目光,一句关心的话,会使她兴奋不已,浮想联翩,走到她跟前她都不知道。三叔若是几天没来,她就会失魂落魄,前言不搭后语。
这个夏天凤子姐常带我去烧饼铺。可是很少见到三叔,失望使她不爱讲话,只闷着头往家走。玉翠姐也喜欢三叔,常不放心的等他回家。
她说: 他(她不愿叫叔)每天回来很晚,有时彻夜不归。” 她说话的神态,就像那多愁善感的小瓷人。她那副长坠子,晃荡着真好看。我一定叫妈给扎个耳朵眼儿。
回到家急忙跑到妈跟前求着:“妈,您就给人家扎个耳朵眼儿吧,好吗?”
“我不是说过,我没给人扎过,不会。”
追着:“您就给扎一个吧,啊。”
“那可疼了,你不怕?”
“我不怕疼,我能忍。”
“那好吧,凤子去挑俩圆点儿的绿豆来。”
妈把茶杯扣过来,在底上倒点儿酒,点着,针在上面晃几下。把两粒绿豆放在耳唇前后对着捻,把耳唇捻得薄薄的,用针向里一穿,由于她哆哆嗦嗦一针没扎透,又向里戳了一下。我疼得叫起来,捂着耳朵就跑。
妈说:“还没扎完就跑,还有一个耳朵没扎呢。”
“不扎了。”
“不扎怎么带耳环,总不能带一只吧”,凤姐故意逗我。
“快过来扎完,你不是说不怕疼,能忍吗?”
“不扎了,不扎了,您不会扎。”扭着身子边说边退,退到门口被门槛一拌摔了出去。从此再没说要扎耳朵眼儿了。那可爱的坠子永远和我绝缘了。
秋天来了。秋高气爽,小院子仍旧洋溢着幸福欢乐的气氛。凤子姐用篾片编小篮子,小筐和蝈蝈笼子,还编了一个飞檐帽,上面插满了鲜花,戴上就不愿摘掉。吃饭也戴着。
妈说:“总不能睡觉也戴着吧。”
“那明天花就蔫了。”
“明天再插,摘下来!”舍不得摘也得摘。
妈带嫂子去买布。爸买来描红教写字儿。爸说:“要身子坐正,笔要直对着鼻子,手拿笔不能太低。”写了一会儿妈回来了。花布真好看。还有卡子,一付翠绿的,一付奶白的。
我赶快拿起来,笑着问:“妈,是您给我买的吧?”
“
给你凤姐的。”
“您为什么不给人家买?”马上不高兴了。
“你头发少卡不住。”
“那您为什么不买付小的?”
“没看见小的。”
“您为什么不给人家买?”带着哭声,前后追着问。
“人家,人家的,就是不给人家买!”
哭起来。还是问为什么不给人家买。
妈生气了:“真烦人,没完没了啦,就是不给你买!”
凤姐说:“这付绿的忒好看,来给你带上。”
“不要,那是给你买的。”转过脸扑到妈身上拍打着说:“为什么不给人家买。”
妈气极照着屁股打了几下。“叫你嚼牙!”我拼命哭挠着往她身上爬,让她抱我。
“婶您就抱她一下吧。”凤子姐说。
妈的个子矮,两手围抱着我,我向她的脸打去,她左躲右躲,气得一松手,把我摔倒在地。凤姐拉起我捂着嘴笑,我抽抽嗒嗒的,解了气。
妈气得直喘粗气,说:“这个小丫头片子,这么点儿就这样厉害,变着法儿打人,我非给她找个厉害婆婆治治她不可。”说完一屁股坐在了床上。
凤姐说:“对,我看您找敦子婆婆那样的就行。”
我吓得急着说:“我不要婆婆嘛。”又哭了。
爸拉过我说:“谁叫你这样不讲理还打大人!”
“谁叫她心里没有人家,偏心!”
妈气哼哼地说:“从今往后我什么都不给你这人家买!”
爸和凤子姐一遍遍地说我不对,妈一两天不爱理我。三叔为这事儿给我讲了好几个孝敬父母的故事。
后来他又给我讲个不孝敬父母的故事。说的是一个人对他妈从来没个好脸色,打来骂去的,还不给饱饭吃。老人家像似惊弓之鸟,整天战战兢兢的。可是这个心狠的人却吃斋念佛,天天去庙里烧香拜佛,祈求佛爷让他娶妻生子,过富人的生活。
一天他又去拜佛,佛显灵说:“你天天老远跑来拜佛,其实佛就在你家。”
呆了半天问:“我怎么没见过?”
“你回到家就会看到一个白发苍苍,两手白面,倒趿拉鞋的人,她就是活佛。”说完隐去。
他半信半疑,急忙往家跑,到家嗵嗵的敲门,心说这死老太婆跑哪去了,还不来开门。她妈趁凶神不在家,偷着和点儿面,想烙张饼充饥解谗,没想到凶神这么快就回来了,吓的一下把面盆揣到炕桌下,急忙溜下地,来不及穿鞋,趔趔趄趄去开门。儿子一见,原来活佛就是被他虐待的妈。后悔莫及,噗嗵一声,跪在了地上,连连磕头、作揖求他妈饶恕。
讲完三叔问:“你说这人好不好?”
“不好。”
“是呀,比如你吧,你妈生你、养你、疼你,你还顶嘴,惹她生气,竟然打妈妈,你说你对不对?”
“不对。”
“那就应该去陪不是。”
我慢慢的走到妈跟前说:“妈,我再不那样了,以后不叫您生气了。”哭了,抽抽咽咽,哭的好伤心。
妈一把搂过我来说:“知错改就成。”
多少年之后,妈被一阵清风吹走了,她给我留下了无尽的思念;留下了没能更好回报的遗憾。但是使我宽慰的是,从这次以后没再对她顶过一次嘴,没有惹她生过气。学会了孝顺她,实现了一个六岁小孩许下的诺言。
三叔说:“乖,我看你懂事多了,不那么矫情啦。这才是乖孩子。”停了一下又说:“小时候闹场病或遇点儿不平常的事,好像就长大一点儿。成人也一样,在风平浪静的环境中长不大,必须经过些挫折和磨难才会成熟起来。”闪亮的眸子望了一下凤姐,她会心地笑一笑。她什么事都爱问三叔,就是没问我哥为什么不要她了。也许她已知道为什么了。
三叔问她:“书看了吗?懂不懂?”
“不大懂,给我讲讲吧。”
她什么时候起不叫三叔了?我记不清。玉翠姐也不叫三叔,可她明明白白地叫三哥。
有次凤子姐故意问:“啥时候改成哥了?”玉翠姐脸一下红到了脖子。
中秋节前三叔来了,他见只有我们两人,便问:“他们俩呢?”
“出门了。”
“什么时候回来?”
“没留话儿。”
他不无遗憾地哦了一声。停了一会儿拿出一个晶莹的小玉坠系着一条红丝绳,套在我的脖子上说:“想叔就看看它。”那含意深深的目光好像穿进我的心,感到凉丝丝的。又拿出本书递给凤子姐,“你存着吧。”目光久久地凝望着她。我们都睁大眼睛在问为什么?怎么回事?
“我要去山东了,什么时候回来说不定。”黑亮的眼睛望着凤子姐说:“凤子,我给你看的那些书都是叫人坚强起来,不向命运屈服,命运是可以改变的。本想引你走出现在的小圈子,去做些有益的事,可惜来不及了。”
凤姐仰着脸望着他,任热泪簌簌地流淌。三叔拉着她的一只手,另只手掏出手帕给她擦着满脸的泪。两人对望着,满腹的知心话过去没有说,现在更没必要了。
三叔掏出怀表看了看说:“我得走了。”凤子姐拉着他的手不肯放,我抱着他的腿也哭了起来,他没再次蹲下来亲亲我,就匆匆的走了。
他走了,从此我亲爱的三叔,凤子姐的心上人永远没有再回来。
这个曾经欢乐的小院,被厚厚的一层阴云笼罩着,透不过气来。
凤子姐吃不下,睡不好,像雨打的梨花憔悴了。她愣怔怔的望着书中夹着的一朵菊花,三叔的心思都在上面,只有她能猜透……。
我想三叔;我想我哥;我想那些欢乐的时光。
我想,我想……
(七)和哥嫂分家了
哥终于回来了,是他病了,患了肺病。凤子姐尽心地熬汤喂药,他奇迹般地好起来,凤子姐又有了笑容。从此不再叫凤子姐,该叫嫂子了。
这年(一九三六年)秋末,两爿铺子兑了出去,买了一个客栈,在十六道街。
哥嫂先搬走了。我多么不想离开他们。哥说会常来看我,嫂子说会接我去她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