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经过死荫的幽谷,却未遭害
(2010-11-23 07:31:25)
下一个
俞崇恩著
他定意保全我的性命
刚到劳改农场时,我编在坑塘分场运输中队,主要任务是撑小排(即竹筏)、扎大排、扛竹子、在竹上打洞、砍青木等。劳动强度大,特别辛苦。
改造约两年后,有一天,领导忽然宣布,运输队的三个人--周吕虎、杨鑫和我--调到副业队。副业队以种蔬菜为主,供应其他劳改队,队员多为病号(体弱多病的,我们叫病号),包括刚从医院手术后出院的病员。当时我还缺乏在经历上认识:天父统管万有,他使万事互相效力、叫爱神的人得益处;也不会凡事谢恩(诗103:19;帖前5:18),所以听了这个宣布就很难过,有两、三天睡不好觉。我反复思想:是否由于我改造态度不端正而把我调离呢?我的改造表现属于一般,比我差的人不少,还有“反改造分子”,可见不是因为我改造态度不好而调动;也不像是照顾我体弱,因那时期我只是偶有心动过速,原有的十二指肠溃疡已蒙主医治,而比我体弱又年老的人也不少。由于思想不通而纳闷。不久我才明白,这是天父奇妙的手,要保全我的性命:副业队劳动较轻,照顾病号,所以劳动要求不能高,而且靠近医务室,看病方便,因而劳累而死的人比其他队少得多。
生命如草芥,猪狗不如
我记得有一个人,名叫张金堂。他在劳改期间表现良好,当上了班长。像我这种被划为“反革命分子”的传道人,是不得领导信任的,所以我从来没有当过班长,都是那些小流氓当班长来管我(注:流氓、阿飞属于所谓“人民内部矛盾”;而“反革命分子” 是敌我矛盾)。这姓张的有一天病重了,我正好在旁边,听见他对干部说:“谷队长,我病得快要死了,可不可以今天让我不出工?”干部回答他:“哼!死?你去死好啦!你死有什么稀奇?有谁会同情你?一只狗死了,我们会很可惜;你死了,没有人会觉得可惜的。”不到一个月,这个人就死了。尤其是后来在文化大革命期间,如果是戴着“反革命帽子”死的人,连棺材也没有。
文化大革命时,我们已迁场到了安徽。一次,有几天我高烧不退,医务室的程医生外出,只有一名护士在看病。她怕我会死,就把我送入医院。睡在我“脚碰脚”病床上的那人叫陈杰,他因在年轻时即抗战期间给日本人当过翻译而进劳改营的。他患胃癌快要死了,他妻子和他早已离婚,但是他写信要求妻子念在多年夫妻的情份上,最后相见一次。这妇人心肠很软,就来劳改医院天天帮助他、服侍他,不久此人死了。一位干部,即我队事务长(管总务的),名叫杜强,跑进来,把脸拉得很长,对那妇女说,“陈杰是反革命分子,他死了是没有棺材的。”这妇人就哭了。对我们信主的人来说,有没有棺材无所谓,可是这妇人哭得很伤心。她要求自已出钱买棺材,干部说不行,现在是文化大革命,反革命分子即使出钱,我们也不卖。于是来了两、三个人,用一块旧被单把死人一包,就抬出去了,放在医院后面山坡上挖好的墓穴里,叫他妻子去看一看。这妇人不忍心,没有去看。
我们分场第七中队有一个姓宋的,讲了江青的坏话,因此挨了多次的批斗,不停地检讨。有一天他自杀了。上头还是不解恨,因他是“罪该万死”的,于是死后开批斗会。他们扎了一个稻草人,穿上这人生前的衣服,然后召开一千多人的大会。主席宣布,把 “宋某”押上来,就有三个人揪着这稻草人的脖子,把“他”押到讲台上;接着就批斗,这人说“他”这样坏,那人说“他”那样坏。谁知过了没有多久,四人帮江青垮台了,宋某也就含冤死了。所以,一个人在那里,精神上是很受压迫的。我们这些人猪狗不如,牛马不及。夏天“三抢”(抢收早稻、抢种晚稻、抢管中稻)农忙时,烈日当空。牛在中午十二点到下午三点可以休息吃草,可是人仍要劳动,不得休息。我们每天都要劳动到天黑看不清、蚊子肆虐时才收工。
为了想回家而装疯卖傻的人
被劳改的人真是度日如年,想尽办法希望能早一天离场回家。有一次,有个姓陈的人精神病发作,整天喊“荷包蛋悄悄拿来!”大概改造前他爱吃荷包蛋。可是改造后很多年,荷包蛋连看都没有看见,听也听不到了。干部就把他关在一间小茅舍里,使他的精神病发得更厉害,把大便涂在自己脸上,又涂在门上,弄得一塌糊涂。干部觉得这样的人留在劳改队毫无益处,所以就释放他回去了。但是这么一来,有的人就受到了启发:噢,原来发疯的人可以回去!于是有些人不疯也装疯了。但是,若要一个不疯的人去装疯是很苦的事。有一个叫孙润之的装疯。那是冬天,池塘已结冰,他就在半夜跳进池塘去。值班的人听到“扑咚”一声,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用手电筒一照,发现有人跳到池塘里去了,就把他捞起来,又冷又脏。倘若查出来是装疯,不是真疯,他就成了“反改造分子”装疯卖傻,日子就更不好过了。幸而劳改医院水平低,查不出来,就让他在队里不出工,混了不少日子,却也没有准他离场回家。
队里有一个叫周德麟的,平时沉默寡言,尤其厌恶每天“雷打不动”的两个小时枯燥而无聊的 “政治学习”。他既厌恶学习讨论会上肉麻、违心的歌功颂德,又怕自己发言不慎被作为“牢骚怪话、反动言论”批斗。所以他早就想,最好索性不发言;但不发言,又会被斥为“无声对抗”。有一次他听人说,若一个人不慎朝某一个方向栽跟头,碰巧的话会跌成哑吧。一天,他鼓足勇气去报告队长,手里拿着一张纸,纸上写着他放牛时不慎跌了一交,现在竟说不出话来了。那时劳改医院没有专业耳鼻喉科医生,事情没有败露。他这样咬紧牙关不讲话,熬了两年,不料终于被查出是装哑吧,只好在大庭广众面前作深刻的自我批判和检讨,吃了不少额外的苦头。
此外,我同寝室有一个人叫陈雄,是深度近视眼。他听说深度近视眼在一定条件下可变成瞎子,于是有一天真的装瞎了,叫别人帮他领饭,拒绝出工,不料却被眼科医生检查出来了(注:这位女医生原来是哈尔滨著名的眼科医生,因为丈夫在此改造,而他们夫妻感情又很好,所以她自愿来劳改农场落户)。他一害怕,就服毒自杀,被紧急用拖拉机送医院抢救,差一点死掉了。
感谢神!我们信靠神的人就不一样。这使我联想到大卫在逃到非利士地、迦特王亚吉那里时,因为被认出他正是杀死他们的头号勇士歌利亚的大卫,便心里害怕。在此千钧一发之际,他“在众人面前改变了寻常的举动,在他们手下假装疯癫,在城门的门扇上胡写乱画,使唾沫流在胡子上。”神主宰的手让他深深经历惊涛骇浪,写出极其美丽的诗篇第三十四篇,用自己切身的经历来见证“投靠神的人有福了”(诗 34:8,22)。大卫是合乎神心意的人,他受膏及杀死歌利亚之后,紧接着就是多年窘迫、困苦、逃亡,躲避扫罗的追杀。神主宰的手要在他登基为王以前,用各种十字架和苦难破碎他、纯洁他、造就他,使他学习谦卑、顺服,学习依靠神、仰望神、爱神、敬畏神,以适应作一个合神心意的君王。可惜我们往往不认真学习,如同窑匠手中的器皿:作坏了,必须另作别的器皿(赛64:8;耶18:4)。
“活在世上没有指望,没有神”(弗2:12)
在那不见天日的折磨中,我队还有二个人先后服毒自杀,另有一个是吊死的。他们都死成了,从绝望和痛苦中“解脱”了。可悲!因为他们没有神,所以没有指望(参弗2:12)。迁场到了安徽之后,有一年国庆节(大陆是10月1日)之前约一个月,每个劳改队都准备节目,到国庆庆祝会上表演。分配郭可宏唱一首颂歌。第一节是:
太阳亮,太阳红,太阳就是毛泽东。
伟大思想闪金光,光辉普照天地红。
不料,国庆节前几天,他自杀了,是吊死的,吊死在鸭棚里。他毕业于北京人民大学,精英语,聪明能干。原来在北京中央政法系统高层机构工作,由于政治问题(注:是历史反革命还是右派分子,我已记不清了),和我一起改造。他妻子在上海被划为右派分子,每月只有18元生活费,且多受凌辱。夫妻间感情甚笃。由于感到被歧视、压迫,没有前途,早有意双双异地同时自杀。在郭去改造时,就约定每周一函。后有一天郭妻在上海以煤气自杀。妻弟电报告郭,不料电报被队部扣押(不交郭),郭由于几个星期没有妻函,知必有异,也企图自杀。此时队部怕出人命,派专人伴他(也是监视),一起生活、劳动,寸步不离。有一天上午,细雨蒙蒙,郭所在班正在田间劳动。因为监视已久,该人及周围人也就松懈了下来。郭托病要求提前回宿舍休息,班长麻痹大意,同意了。不料到了午餐时光,只见郭床铺上整齐地放着两包香烟、一把小刀,却不见郭某。队长派人四处寻觅,找遍茶林,却未见踪迹,直到傍晚放鸭子的程某赶着200多只鸭子回鸭棚,抬头见一人吊死在梁上,吓得魂不附体,说不出话来,连忙跑到队部汇报,发抖得连话都讲不出,直打手势。队长(干部)就尾随他去,一看,见郭已吊死梁上,舌头伸出好长;穿着一身乾净、透明的塑胶雨衣、长统雨靴。此时,大家才恍然大悟,原来床上两包香烟是感谢埋葬他的人的,小刀可以用来割断上吊的绳子。
最后,终于把尸体抬出来,埋葬在一里路外的山丘斜坡上。插上一块木碑,用毛笔写上名字。如果狗獾走过闻到,尸骨会不知去向;日晒雨淋,不消几个月,木碑也泯灭,在人的记忆中,他也消失了。周围的人目睹这种情景,恐不免有唇亡齿寒、兔死狐悲的感想吧。
啊!每个人的一生都有终点。“拉撒路死了”,“财主也死了”(路16:22)。人一生的荣辱贵贱不同,到达终点的早迟、途径也各不相同,但“死”却是公平地临到每一个亚当的子孙。因为“人人都犯了罪,亏缺了神的荣耀”(罗3:23)。可悲!不信主耶稣的人,不但有身体的死,还有灵魂永远灭亡的第二次的死!这是千真万确的。
王翔是一肺病患者,长年服用特效药“雷米封”,在劳改队里做些较轻的工作。文革时,油印工作由他负责。有一次他调好油墨,在试印时,衬垫的是报纸,报纸上正好有毛主席的像。当时头版的报纸,经常是毛主席的大幅像片。不料有人去汇报领导,随后就是无数次的批斗、检讨、挖思想根源。这样长时间的精神折磨、紧张、恐怖,实在难以忍受。于是他就吞服大量“雷米封”死了,死得非常凄惨,定为“畏罪自杀”的罪名,人死和狗无异。“若死人不复活,我们就吃吃喝喝吧,因为明天要死了”(林前15:32)。若没有永生的盼望,人死和狗死又有何异?
我们蒙恩的人却不一样:我们有圣灵内住,所以“我们四面受敌,却不被困住;心里作难,却不至失望;遭逼迫,却不被丢弃;打倒了,却不至死亡。身上常带着耶稣的死,使耶稣的生也显明在我们身上”(林后4:7-10)。保罗曾“遭遇苦难,被压太重,力不能胜,甚至连活命的指望都绝了;自己心里也断定是必死的,叫我们不靠自己,只靠叫死人复活的神”(林后1:8-9)。感谢主!我们“在无可指望的时候,因信仍有指望”,我们永不会绝望,因我们所信的“是那叫死人复活,使无变为有的神”(参罗4:17)。亲爱的弟兄姊妹,苦难对我们常在赐恩座前蒙恩的人,正是学习信心和依靠的机会。
写《天路历程》的本仁约翰说得好,“我们的主并没有拯救我们脱离试炼,并不表示他没有能力和爱心。他只是在试炼我们的信心和爱心,看我们是否尽忠跟随他到底,以便将来好按这些来赏赐我们。今世的事,无论是生是死,都是暂时的。对于从苦难得拯救,我们并不很在乎,因为我们等候主耶稣在荣耀里降临的那一天。”
哦!求主扩充我们的度量,使我们的信心深深扎根在他自己和他的话语里面,以至外面的狂风骇浪不能动摇我们深处的平安和宁静,从而落到焦急、忧虑之中(参太8:25-26)。
走到死亡的边缘
这个时候,死的人越来越多了。我记得有一次,一位叫冯永涛的对我说:“老俞啊,你也快死啦!我给你算过了,还有半年,你就差不多了。”那时一个人死,事先自己心中有数,因为一直吃不饱,更缺乏营养,人就会浮肿,先从脚开始,往上发展肿到肚脐就死了。
当时,我们知识分子的思想是被认为最臭的,所以分配我们多做一些臭的工作,以加速思想改造。有一个时期派我专门去埋葬死人。那些死人的遗物,一包一包地堆在仓库里,每隔一段时间,这些包裹就要运到上海去,发还给他们的家属。包裹都很小,没有几件好衣服。有一次分配我们班去把仓库里积存的小包裹运上小木船。我心里在想,这些家属没有收到这些包裹也许还好受一点;收到此包裹实在是一个沉重的打击:一个活生生的人刚刚发配送去改造,怎么就剩下这几件衣服回来了呢?当我看到那一次有几百个包裹运出去时,想到要是我的老母、妻女收到我的包裹,会怎么样呢!未免心中感到悲哀。
祸及下代的例子很多,如李九皋有一个聪明美丽的女儿,比我的大女儿长几岁,学校里功课成绩优秀,一向是“三好学生”。但自从李流放劳改后,这个可怜的女孩立即在学校里被老师、同学轻看、欺侮,不久抑郁成病,精神失常;经常会用剪刀把完整的衣服剪出许多洞洞,做出一些反常的、危险的动作,当然不能再继续上学了。可是时间不饶人,年龄一年年大了,病仍不转好,怎么办呢?经过许多考虑,实在没有别的出路,只好把她嫁给劳改农场一个姓李的福建人,在劳改农场里求得一小间茅舍,草草成婚。悲剧的演变,也就不难想像了。
因此,我就在主面前祷告:“主啊!若是我死在这个地方,没有家庭,没有妻子,没有子女,一个人死在这里,也算是死得其所,因为我是为着祢的名而来到这里改造的。可是我死了之后,我的两个女儿太可怜了:我去改造的时候,她们一个两岁不到,一个才五个月大,她们一辈子将是‘反革命分子子女’。而且我的妻子,她是一个很善良的妇女,殷殷勤勤地许多年在医院里工作,为我的缘故成了一辈子的‘反革命分子家属’,再也没有翻身、真正做人的日子,一直要被人轻看到底了。”我就这样祷告主,我说:“主啊!求祢纪念我,求祢不要让我死在这个地方。”一个人若死在那里,大家因为没有力气将他埋葬好,就把墓穴挖得很浅,棺材上面铺上一层薄薄的黄土就算了事。一下雨,棺盖就露出来了。有的棺材钉得不牢,晚上有人来,把死人穿的棉袄、衣服剥下来,偷去穿。
网罗破裂,雀鸟逃脱(诗124:7)
在我祷告主以后不久,很奇妙的事发生了。神真是听祷告的;我们这些在苦难中的人,好像我们的祷告神特别注意听。在我祷告之后不到一个礼拜,突然收到一个从邮局寄来的很大的包裹。这个包裹已经被拆开过,当然是经过检查的。里面竟然是营养食品,如奶粉,鱼肝油等。原来,食品或营养品是不准寄到劳改农场来的,一经发现,全被没收。可是很奇妙,就在我收到包裹的时候,由于劳改营死的人太多,上级认为总不是好事;因为既然是劳动“改造”,目的是要把人的思想改造好,不是要把人改造死。[其实圣经告诉我们,“古实人岂能改变皮肤呢?豹岂能改变斑点呢?若能,你们这习惯行恶的,便能行善了”(耶13:23)。人不是靠劳动能够改造好的,唯有神能改变人,拯救堕落的罪人。]既然有食物已经寄到了,就发给他们算了。正巧在这个当口,我收到了这个包裹。我察看包裹皮上的字,认不出是谁的笔迹。过了好久之后,才知道是一位董银珠姊妹,一位我从未见过面的圣徒(后来我称她“董阿姨”)。这位姊妹冒着很大的危险寄食物给我,是同情我这个反革命分子的表现,这在共产党国家是有罪的,她却为了顺从圣灵的感动,遵行主“爱弟兄”的命令,不惜牺牲自己,坚决伸手挽救在死亡线上挣扎的弟兄。而且,她不但寄食物给我,也寄给少数别的弟兄,因为有一次我发现包裹皮反面是另一位在劳改农场的弟兄的名字。我并不知道她究竟为多少人寄过食物,因为她从来没有说过。
当我收到这包裹时,当然喜出望外,可是,我马上觉得很难处理,如果分一些给比较接近的人吃,只要有人去报告干部,就会被扣帽子,说你“用小恩小惠拉拢人,组织反动集团”。自己一个人一顿吃不完,又没有安全可靠的地方可以存放;若存放不妥,则随时可能被偷吃光。记得有几年,我们每晚吃蕃薯(上海人叫山芋),每人一斤二两(抵二两米)。刚分到手,只要你一转身,那份蕃薯就可能不见了。同队曾有一个人,家里很穷,家人很不容易捎来一些在上海已经烤干的烧饼和面包。因为闽北山区潮湿,东西发霉了,他就摊在太阳下晒一晒,不料他收工回来,什么也没有了,一定是那些没有出工的病号吃掉的。于是干部召开中队批斗大会,要带头偷吃的李志成低头坦白交待。他们把小便桶挂在他脖子上,把大石头放在小便桶里,并示意叫改造分子打他(因为当时劳改农场规定,干部不可以动手打改造分子)。所以收到包裹也是一件麻烦的事。但希奇得很,不可思议的事竟然又发生在我身上:神真是奇妙的神,是一位大而可畏的神,居然有一个叫周瑞宝的干部对我说:“俞某,你的包裹摆到我的办公室里来,一个礼拜来拿一次。”读者,你明白这个意思吗?--他已经想到了,这个包裹若摆在外面,会有人偷吃,是不太平的;一下子又吃不完。若放在他办公室里,一个礼拜去拿一次,细水长流,会对健康有帮助;而且摆在他办公室里,没有人敢去偷。若未经许可跑进干部办公室,那是犯罪,要受处份的。毛泽东说过,“对敌人(如‘反革命分子’)的仁慈,就是对人民的残忍。”所以干部是不敢同情我们、更不准帮助我们的。但是,感谢主,“王的心在耶和华手中”,这位周队长竟暗暗地帮助我。从那个时候开始,每一个月我最起码收到董阿姨一个包裹。实在感谢赞美神,因着肢体们的爱心摆上,在这头四年中大部份人都死了,可是我没有死。
“不可轻看这小子里的一个”(太18:10)。这个寄包裹来的董姊妹,就是我前面说过的:她要到我们那个教会擘饼(又叫“吃主的晚餐”或“领圣餐”)时,教会四位长老中有三位不批准的那一位。那一次神开我眼睛,使我看见:同在一个赐恩宝座前得怜悯、蒙恩惠,谁也不该把别人推开。主让我看见一点什么是圣徒的合一;没有一个肢体是我们可以藐视的,无论他(她)在什么地方。
知识叫人自高自大
我承认,过去我们这个背景的教会是非常骄傲的,恐怕在中国所有的教会范围内,可以说是最骄傲的了。主要原因是有一位引导我们的同工,真正是个聪明绝顶、过目不忘、熟读圣经、博览属灵名著、口才知识都全备的弟兄。在中国教会历史上,他首先把普世教会从马丁路德以来重大真理的恢复介绍进来;他圣经知识突出地丰富,可以说是真正的神学教授。可惜我们大家在基督里的爱心、行为都跟不上,因为“知识是叫人自高自大,惟有爱心能造就人”(林前8:1)。这里有一个极其重要的鉴戒和失败的教训:圣经真理的知识固然十分重要,“有了德行,又要加上知识”(彼后1:5);“我的民因无知识而灭亡”(何4:6),但没有爱心,光有头脑里的圣经知识,就会叫人自高自大。两者必须结合起来,如经上所说,“要你们的爱心,在知识和各样见识上,多而又多,使你们能分别是非,作诚实无过的人,直到基督的日子”(腓1:9-10)。所以,在那个试炼中,由于骄傲、高举人,除了少数圣徒之外,我们也失败得最惨痛。“神阻挡骄傲的人,赐恩给谦卑的人。”然而,感谢赞美主,在那个苦难中,神教导我们许多宝贵的功课,其一就是:所有主耶稣用宝血买赎回来的,都是我们的弟兄姊妹,都是宝贵的。有一天,“那为万物所属、为万物所本的,要领许多的儿子进荣耀里去”(来2:10)。所以,当我经过了多年改造,从农场出来以后,就再也不敢分门别类(参林前3:1;多3:10)、另眼看待人了。我们都是神的儿女,我们都来同心事奉主。
我在美国,有时弟兄姊妹关心国内的教会,偶儿会有人主动交给我一点钱(我从来不募捐),叫我想办法带到大陆的家庭教会负责弟兄那里,使他能够分配给那些为主劳改释放或为主坐监刑满释放后生活困苦的主仆,或是给在乡村山区里奔走传道的主仆,总之是用在主的圣工上。我就设法转交给大陆的忠心、有见识的圣徒负责分送,完全不分什么背景只要他在主面前,按照圣经、忠心传主的福音,就一视同仁。这是个很重要的功课。千万“不可轻看这小子里的一个;我告诉你们,他们的使者在天上,常见我天父的面”(太18:10)。我们过去自封为非拉铁非教会,其他的若不是撒狄就是推雅推喇、老底嘉。我们严严地定宗派为罪,谁知我们的宗派观念比别人更深,宗派界线比别人划得更清。当试炼来的时候,我们并不比别人强,并没有非拉铁非(原文意为“弟兄相爱”)的见证。有许多弟兄姊妹在试炼中发光,其中不少人都不是我们这个背景的。董姊妹是其中突出的一位,尽管我们曾拒绝接纳她参加擘饼,她却心胸宽阔,毫不计较,仍伸出爱心的手,冒险救我免于死亡。圣经有话说,“若有人爱神,这人乃是神所知道的。”启示录中亚细亚七个教会,每一个都有得胜者的呼召,每一个都是有得胜者的。
在此联想到一件事:1979年我离场之后,有一天,我去看望一位十分可敬的年长的童身姊妹郑姐。她和我的背景不同,但她那赤胆忠诚、出重大代价跟随主的见证,却没齿难忘(暂缓提)。她告诉我,她在劳改营时,有一阵子病重得几乎要死。某日,同队的一位姊妹转给她一个奉献包,打开一看是十元人民币。在当时,这是一大笔钱,因为每个人一个月的零用钱只有二、三元。当时郑姐对那位姊妹说,“我知道奉献为主,‘不要叫左手知道右手所作的’,但今天我有感动,要问一问你,这钱从何来?”她回答说,是一位天主教的神甫。哦!亲爱的弟兄姊妹,你们看见了么?在试炼和患难中,宗派观念减弱了、消失了;将来在天国里也没有了。可悲的是,一旦安逸太平,肉体出来,就又有分门别类的事了(林前3:1-3)。
“我受苦是与我有益”
山芋(即番薯)秋收前,我们拿山芋叶子煮来当蔬菜吃。在那饥饿的日子里,滑溜溜的山芋叶子滋味鲜美,大家莫不想多吃一些,但是分配去收山芋叶子的人,因为肚子饿,实在没有劲,收得少,所以我们无福多吃。到收山芋的季节,我们把山芋从垄里拔出来,在山芋(块根)底下,常常会见到一些山芋虫蛹。我忽然眼睛一亮,想起童年时邻居小朋友吃蚕蛹的往事。我们家乡浙江新昌,养蚕的人不少,我外婆和大舅也养蚕,可是我从未尝过蚕蛹,因为蚕蛹的模样令人恶心。如今顾不得这些了,心想蚕蛹可以吃,山芋蛹一定也可以吃,因为它吃山芋叶,山芋是可吃的。于是偷偷地把虫蛹拾起来往口袋里塞,带回寝室。生的虫蛹我还是不敢吃,因为是活的会动,塞到口中会痒得作呕。正好那时董姊妹给我寄来的包裹中有一小块咸鱼,我就把虫蛹放在一个竹筒下面,上面用一点点咸鱼遮盖,拿到大夥房要求蒸饭时顺便蒸一蒸,他们答应了。吃的时候,我犹豫了一阵子,终于闭上眼睛一口咬下去,不料滋味鲜美至极,竟像一小包奶油。感谢主,那一阵子我吃了不少。
联想到一位同工李弟兄,他和我不在一个劳改营,当然也一样地饥饿。他释放后曾告诉我,有一次分配给他的任务,是用劳动车(在台湾大概叫板车)拖大石头。到十点钟过后,他实在饥饿难忍、精疲力竭,在忍无可忍的情况下,他求主接受他的灵魂,不然求主给他吃点东西。正在此时,忽然一群蝗虫飞来,落在他周围,顿时他想起施洗约翰吃蝗虫野蜜的事,于是赶紧把蝗虫捉起来往口袋里装,装满后就开始吃:把脚、翅膀、头拔掉,大吃特吃。我问他什么味道?他说像花生米。我又联想到,主的门徒饿了,也吃生的麦穗;在以利沙时代、饥荒的日子里,人们也吃野菜、野瓜、骡头、鸽子粪(王下6:25;有学者说,鸽子粪是一种小扁豆,当时用作粗粮)。
天父让这些熬炼、磨难(路22:28)临到我们身上,世人说这是“苦其心志,劳其筋骨”;神却重在培植基督羔羊的灵,也就是“柔和谦卑”的灵(太11:29),为神的旨意坚韧不屈、百折不挠、绝对顺服的灵。
基督羔羊的灵
使徒约翰记载施洗约翰为主作的极美的见证:“看哪!神的羔羊,除去世人罪孽的。”又说, “看哪!神的羔羊。”旧约圣经以羔羊预表基督(例如出埃及记第12章)。大先知以赛亚预言主十字架救赎工作的第53章的描写是:“他像羊羔被牵到宰杀之地,又像羊在剪毛的人手下无声,他也是这样不开口”(赛53:7)。而且主的先知也像“柔顺的羔羊,被牵到宰杀之地”(耶11:19)。主的忠仆则是“羔羊无论往哪里去,他们都跟随他”的得胜者(启14:4)。基督在地上是彰显、活出羔羊的灵,而我们是仰望神的恩典作工,逐渐培植起羔羊的灵,诚如先辈圣徒所说,“学习以羔羊的灵应付万事。”这是一辈子的宝贝功课,靠主恩典学习谦卑、柔和,学习忍耐、宽容、于人无伤,学习以爱心与恩典待人。主耶稣不但在客西马尼和各各他彰显羔羊的灵,他在地上短促的一生也无时不是如此(惟有对撒但和黑暗权势,他是犹大的狮子,胜而又胜)(启5:5)。
使徒约翰又记载羔羊被杀、复活、升天后的荣耀:他受到一切受造之物的敬拜(启 5:1-4),直到永世新耶路撒冷里。圣经说,“主神,全能者和羔羊为城的殿,……在城里有神和羔羊的宝座”(启21:22;22:3)。这宝座是永永远远的,何等奇妙!宝座上的神不只是尊贵、威严、权柄、能力、圣洁、公义、荣耀的;在新耶路撒冷的宝座上有柔和谦卑的羔羊!何等荣耀!羔羊的灵是永恒的,羔羊的灵是得胜者的标志。
天父是窑匠,我们是泥(赛64:8)
很可惜,许多弟兄姊妹没有看见“我们是泥,你是窑匠,我们都是你手中的工作”(另参耶18:1-10)。许多弟兄姊妹不明白“我受苦是与我有益,为要使我学习你的律例”(诗119:71)。在人生的道路上,天父允许种种艰难、磨炼、疾病、贫穷、家庭、事业上的难处等临到我们,背后都有他的手在制作我们,把我们放在“转轮”上、火窑里。他使万事互相效力,使我们得益、成器,使我们有份于他儿子羔羊的性情,模成他儿子的形像。可惜我们常千方百计用自己的办法摆脱窑匠制作的手,以至虽蒙恩多年,仍是基督里的婴孩。诚如古圣盖恩夫人所说,许多人要折断天父管教的杖,她则怀着感恩的心接过来亲吻。有一位老弟兄关进监狱才一年,就放弃了他原来所坚持的原则(基督是教会的头),与世界妥协了,表示愿意参加三自,为的是从监里释放出来。另一位弟兄耍弄人的手段,用尽心机,改造了几年,用自己的办法出来了。有一位弟兄改造了五年,放弃了信仰。这实在非常可惜,属灵的损失太大,恐怕不易弥补。我们的天性是要逃避十字架和苦难:难处一大、时间一久,若非主的恩典,我们就忘记了十字架在今天使我们像他,在来生是我们的冠冕!
感谢主!也有圣徒乐意坐一辈子牢。前面提到过的那位郑姐说得好,“自从我被送进监牢,就从来没有盼望过自由、释放。”她在监狱、劳改营中,均有极美好的见证,是真正不怕苦、不怕死的人,撒但在她身上没有地位。还有一位至今童身的姊妹,因为拒绝参加三自,在廿多岁时就被送到十分艰苦的青海高原劳改。劳改了20年之后,由于国家开放,政策改变,她可以出国与家人团聚了。不料她却拒绝了,因为她说,“基立溪水未干”(参王上17:3-6),她福音的责任未尽,主的时候还没有到!随后接着又劳改了十个年头。这羔羊的灵多么感人!多么美!每想到这些圣徒,常觉得何等羞愧,自感还不及格。可惜在“自由世界”,请原谅我存谦卑、敬畏的心说,不少弟兄姊妹用人的办法摆脱欠满意的配偶;用人的办法、甚至不义的办法摆脱教会中、事业上、生活里的困境,不甘愿服在“窑匠”的手下,以至大大阻碍了属灵生命的长进。亲爱的弟兄姊妹,你知道其中属灵的损失有多大么?我怕这样的人,严重背离了神安排的“最好”,虽然仍能作一个热心的基督徒、一个相当有名的传道人,但他可能失去了一样:神心坎中的最好、神原初的计划和心意。就好比“窑匠用泥作的器皿,在他手中作坏了,他又用这泥另作别的器皿”(耶18:4)。我们要靠主恩在他所安排的环境中,学习忍耐、等候、谦卑、柔和、“默默无声”;切求主将羔羊的灵制作、培植在我们里面。千万不要发怨言、消极地等待解脱,甚至悖逆、逃避。弟兄姊妹,我自觉不配说这些话。大家彼此勉励吧。
保罗信主的头一天,复活的主借着亚拿尼亚对他说,“我也要指示他,为我的名必须受何等多的苦难!”(徒9:16原文)。这是一个跟随羔羊的人必不可少的经历(徒14:22)。后来他年老的时候对提摩太说:“凡立志在基督耶稣里敬虔度日的,也都要受逼迫。”不必自己去制造十字架;十字架的路是我们的必经之路,此路必须要走到底。但我们不要忘记圣奥古斯丁的劝勉,“成圣之道有三:第一是谦卑,第二是谦卑,第三还是谦卑”因为天父赐恩给谦卑的人。但愿我们记得,一切都在乎恩典,因为“我今日成了何等人,是蒙神的恩才成的”(林前15:10)。
家父的榜样
(详见其遗著<与神同行>之内附:“俞成华医生轶事”)
先父俞成华于1956年4月13日在肃反运动最高峰中,为主殉道,实在是极大的恩典。当时在上海,身历其境的弟兄姊妹都记得那一时期的试炼空前残酷,倒下去的圣徒与同工(包括妥协的、卖主卖友的、灰心绝望的、放弃信仰的、甚至个别自杀的等等),数不胜数。他是一名经验丰富、高水平的眼科医生,生活敬虔,无可指摘。人民政府本想争取他当一名政协委员或宗教界的人民代表,但他不妥协,坚持基督为教会的头,无论如何威胁利诱、残酷折磨,他都坚决不检举、更不出卖与自己同工的弟兄,不作违背良心的事。他的见证在此不拟详述,只是要分享几句他 1938年7月2日写在<馨香的没药>(<盖恩夫人传略>)序言中的几句勉励的话:
“如果要作一个最爱神的人,彻底的行神的旨意,要有完全的奉献,并且盼望有一个绝对无己的生命,就非全心倾向十字架不可。神也给我知道,十字架是讨神喜悦惟一的道路;所以我的心一直爱慕她的生命,经过十字架的生命。”
“不爱十字架而想爱神是不可能的。”
先父一生中除了圣经之外,帮助他最多的是他亲自翻译的盖恩夫人、劳伦斯和芬乃伦的书。他尽心竭力学习与神同在,接受十字架的纯洁、炼净;主成了他生活和事奉能力的泉源,从此他从知识和恩赐的路走上生命的窄路。我自己也从<馨香的没药>、<与神同在>等书中得到极大的帮助。但我深知自己的学习仍是很肤浅的。
我在南京中央大学求学时,认识一位丁医生,是南京聚会处的负责弟兄。他美好的生活见证使我十分敬重他。大陆政权易手(“解放”)后,各自东西,互不通音讯。感谢主,经过四十多年之后,我们又联系上了。我写信问他:“这几十年艰难的日子,你是怎么过来的?”他说,感谢主!他蒙恩后不久,就看到慕安德烈(Andrew Murry)着的‘Abide in Christ’(现有中文译本<住在基督里>),就十分认真地一面读,一面操练,从此逐步不断依靠主,从他支取恩典,因而蒙主保守,经过了 “大而可怕的旷野”(申1:19;8: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