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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发师月华

(2012-12-16 10:47:25) 下一个
理发师月华

廖康


“你是从中国来的吧?一听你的名字就知道是中国人。中国人善良啊,我就是一位中国婶娘(auntie)带大的……”理发师跟出租车司机有一点相同,都很健谈。但我以前从未见过这么健谈的越南人,而且英语说得这么好。我在一家翻译公司做过八年培训,接触过许多越南语翻译,她们都相当腼腆。给她们上课时往往和西班牙语翻译形成鲜明对照,我得想方设法让她们开口说话;而那些从墨西哥来的风风火火的女人,我的问题是如何让她们闭嘴。这位理发师不仅健谈,而且非常漂亮,六十多岁了,举手投足间风韵犹存。虽然脸上已显阡陌纵横的细小皱纹,仍不难看出她当年的美貌,尤其是那双眼睛,清澈得如同平湖里的月亮。

“你的名字有什么意思吗?”我有一搭,没一搭地应酬着。我猜想她说中国人善良无非是套近乎,以便笼络住顾客。据我的经验,越南人多数都仇视中国人,他们自认为是蚩尤的后代,与黄帝交战时就跟我们结了仇。历史上,汉人又多次侵略他们的国家,三十多年前还跟他们打过仗。我做培训的时候,一开始,总会感到越南翻译有抵触情绪。可这位老太太不同:“有啊,我的名字月华,就是月光的意思,”她兴奋地答道:“嘿!你是第一个问我这个问题的顾客。美国人的名字没意思,就是个代号,可是咱们东方人的名字是有意思的。我的婶娘,其实,她才是我真正的妈妈,她的名字叫月容,就是月亮的模样,对吧?你看,我这儿还有她的照片呢。”说着,她拿出钱包,抽出一张发黄的黑白照片。她年轻时,果然是个美人,清水芙蓉一般,依偎着一位健硕、个子高她一头的农妇。她们俩的容貌毫无相似之处,但那相互眷恋的样子真比母女还亲。

我心中颤动了一下,为自己怀疑人家的动机而感到惭愧。“你为什么说她是你真正的妈妈?”我好奇了。

“妈妈是养你、教你,把你带大的人呢!”她感叹道:“我妈妈,哼,只管生不管养,经常把我锁在家里,一锁就是好几天。要不是我婶娘把烙饼从门缝里塞进来,我早就饿死了。”我想问她为什么妈妈不管她,爸爸呢?但初次见面,没好意思。

“我婶娘是从中国北方来的。北方人喜欢吃面,对吗?所以呀,多数越南人都喜欢吃米饭,我却喜欢吃面食。上个月,很多人抢购大米,隔壁那家东方店,二十五磅一袋的大米都涨到五十美元了。我没买,十磅一袋就够我熬粥熬两个月了。现在,价格又掉回十元了。我就说了,是婶娘在保佑我啊。”

那是数年前的事,我搬家到这个小区。月华开的理发馆总是放着古典音乐,这在当今的店铺里堪称是凤毛麟角般的奢华。从那以后,我每个月都去月华处理发,听她讲一段故事。慢慢地,她的生活拼成了一幅画,逐渐展开。


父母

“我生之初尚无为,我生之后汉祚衰。”月华的生涯让我情不自禁地想到蔡文姬《胡茄十八拍》的头两句。她家境不错,曾经有过幸福的童年。她爷爷追随潘佩珠干革命,是越南光复会的成员之一,参加过起义,反抗法国殖民政权,坐过牢。那可是相当于中国同盟会会员的老革命。别看他们跟法国人打仗,她还是学了法语,出门总是有人陪伴(chaperone)。后来,她教书多年的父亲投笔从戎,参加了革命,在奠边府大捷中立过功。随后七年,是她家最风光的时期。但自从越战开始,她们一家就分为两地。父亲在北越胡志明手下干,一直当到将军;母亲带着她和妹妹在吴庭琰和阮文绍统治的南越生活。

我遥远的记忆苏醒了。很久以前,在收音机里经常听到这些名字:潘佩珠、奠边府、吴庭琰、胡志明、阮文绍。那么多历史事件,都浓缩为几个名字。认识月华后,那段历史一下子贴近了,开始有了意义。

“我一直以为父亲是匪。”月华感叹道:“周围的人都是那样看待越共的,妈妈也总是抱怨他,我一个小孩子,能懂什么?”她说起往事,言语和声调中透着无尽的惆怅和遗憾。由于她懂法文,后来又学了英文,不到十八岁就开始为美军做情报翻译工作。自然,她越来越仇视越共,认定父亲是一个匪首。况且,她十三岁以后就再没有见到过父亲。儿时的美好记忆渐渐淡漠,最终被一个邪恶的符号所取代。

在工作中,月华认识了一个英俊的美军中尉。“年轻的时候,什么都不懂。”她又感叹:“我就是喜欢他的漂亮脸蛋和高大身材。当然,我也得感谢他。他毕竟跟我结了婚,带我来到了美国。那年头,有多少姑娘巴结美国人啊!就为了离开越南。尤其是美国开始撤军的时候,大家都想尽办法逃跑。没能逃走的,那些给亲美政府做过事的人,光是被枪毙的就有好几万。被抓起来劳改的数都数不清,后来坐小船逃离的难民有四百多万呢……别提多惨了!我妹妹就是个难民。”

不难理解,长期以来,月华敌视自己的父亲。虽然她从九十年代起,曾三次回越南探亲,却一直没有去找她父亲。直到她父亲去世,越南官方报纸头版头条发讣告和纪念文章,她才重新认识了父亲。当然,一开始,她并没有完全相信报上的说法。但她第四次回越南时,去拜访了父亲的同事。那些人的官样评语也没有能让她完全改变对父亲的固有看法,直到她见到那个为父亲守灵的老兵为止。

那是一个阴沉的下午。那么多人说了父亲那么多好话,让月华多少改变了一些以往的看法。她决定去父亲坟前祭奠一下。她买了一束花,来到墓地。万没想到,半年多过去了,她父亲的坟前还有那么多盛开的鲜花。她那束插在其间,毫不起眼。青石墓碑巨大庄严,上面仅刻着父亲的名字和生卒日期,却没有讣告里提到的那些头衔。月华仔细观看时,注意到最大的一盆鲜花是一个自称学生的人敬献的。

“你是他女儿吧?”一位七十岁左右的老人走上来问月华。

“是啊,您怎么知道的?”

“你长得太像先生了。”

“您称我父亲先生,可是家父大半辈子都没有教书啊。”

“一日为师,终身父母。而且我从军后,一直为令尊当警卫员,经常聆听教诲。”

月华跟这位老人聊起来,知道他对先父异常敬佩,半年多来,他每天都要来扫墓。而且,他要按古制为父亲守灵三年。月华问他:“咱们越南有句谚语,‘久住寺院里,佛爷成兄弟。’那意思是不是说,再伟大的人物,一旦熟识了,也不会觉得有什么了不起?因为你看到了他与常人一样的种种缺点,是吗?”

“通常是这样的,但令尊不同。他一生为人师表,始终是一位无可指摘的君子。而且他非常谦和,即便与上级产生矛盾,也从来不跟我们发火。”

“他跟你提到过他的家人吗?”月华问。

“他经常提到他的两个女儿。你们的照片他一直揣在怀里,你们是他的心病啊!他觉得对不起你们。他一生为国家奋斗,没有能够照料你们,教育你们。那一直是他心头最大最深的痛苦……”

“那战后,你父亲为什么没有去找你们?”我好奇地问月华。

“他找过我们,但都被我妈妈回绝了。”月华愤愤地说:“虽然他一直也没有结婚,可我妈妈就是不肯见他。我以前还挺佩服妈妈,以为她有骨气,是在坚持自己的政见。碰到这位老兵,我才知道,战后,父亲每个月都给妈妈寄钱,遗产也都留给了她。妈妈不让我知道这一切,就是想让我把钱只寄给她一个人。”

也是这第四次回越南,看到母亲穷得连饭都吃不上,月华才从婶娘那里问出实情。原来她妈妈是个赌徒。她每次把小月华锁在家里,都是去赌博了,赌得昏天黑地,把家产全部输光了。月华来到美国后,每月孝敬给母亲的钱,多数也让她输掉了。赌,是永远也戒不了的瘾。现在月华不给母亲寄钱了,而是把钱寄给婶娘。这样,才能保证母亲不挨饿。


妹妹

“我妹妹很漂亮,太漂亮了!对她自己没好处啊。”月华告诉我:“她从小就知道媚人,利用她的美貌,撒娇发嗲(coquet),想得到什么,就能得到什么。所以啊,她就不肯好好读书。英语也没学好,找不到好工作。要不,她能当难民吗?”

“她逃离美国时,你母亲怎么没跟着逃出来?”

“我妹妹要是能想到别人,就不会有今天了。不过,我妈妈也没有关心过她。”

“她怎么了?在美国混得不好?”

“开始挺好的,跟我们住在一起,每天去成人学校学英语。可是,嗨!别提了。”

我没有再问。可是月华憋不住,不一会儿,自己就都说了。她丈夫性情轻薄,长得帅,身体好,贪恋女色。他追求女人,攻无不克。初来美国,月华还在餐馆打工时,对丈夫的婚外情睁只眼,闭只眼。可他竟然在月华鼻子底下跟她妹妹勾搭成了一体。要不是有一天她宫缩,肚子疼得厉害,提前下班回家了,她还会继续蒙在鼓里。

“即使这样,我也还是忍了。”月华接着说:“可我那妖狐妹子,愣是把那个花花公子给迷住了。她搬出去自己住后,我前夫跟丢了魂似的。一天不找她,就坐立不安。我实在没法忍受了,女儿刚满月,我就跟他离了婚。他们俩随即就结婚了。可是你猜怎么着?没有钱,就没得恋(No money, no honey) 。我前夫那点存款一花完,她就跟别人跑了。”

“跟什么人跑了?”

“听说是个老头子,很有钱。她在那人家打扫卫生,把老头的女儿一家也都扫地出门了。我前夫悔恨极了,哭着跟我认错,要求复婚。我可不答应,那种华而不实的人,我信不过。”

“现在你妹妹怎么样?”

“没过两年,那老头子就让她折腾死了。后来她又结了两次婚,每次都不到两年。情人倒有一箩筐。最近,听说她跟一个比她年龄小的白人同居,到底让人家给耍了。我最后一次见到妹妹是去年前夫病重时。我接到他的电话,可怜兮兮的,好像要死了似的。夫妻一场,我心一软,就去医院看他了。没想到,这个死鬼,竟然还给我妹妹打了电话,要她也来。她刚一露面,看见我在病房里,扭头就走。我追出去,她一溜烟,跑没了。”

“这说明她心里有愧,不好意思见你。”

“才不是呢!她是怕我揍她。”


儿子

理发店的墙上挂着几张照片。一张简直就是胡志明的翻版,只是耳朵没有那么大,没有那么奇特的曲线。穿的也不是现代服装,而是传统的对襟黑大褂。不用说,那是月华的父亲。另一张是她的女儿,一个欧亚美人,头发、眉毛和睫毛都格外浓密,眉宇间透着几分野性。更吸引我的是她儿子那张照片:一双杏核般的眼睛直视前方,直挺挺的鼻梁如同刀切的一样,棱角分明的嘴唇像个楔子嵌在方正的脸上,英俊得不亚于任何一位电影明星。

“你儿子好帅呀!”

“那是十年前的照片了,大学刚毕业的时候,”她感叹道:“唉!现在胖了,也不那么精神了。”

“他学什么的?现在做什么?”

“嗨,别提了。”月华又叹了口气:“学的是电机工程,本来在硅谷干得好好的,年薪十多万。可不知听了哪个狐朋狗友的鬼话,辞掉了工作,搞什么房地产投机。在旧金山买了两所房子,还没翻修完,就大掉价了。现在还卡在那里,要卖,可就亏大了;留着吧,月月往里贴钱,连我的存款都贴进去了一半。经济不好,他找不到工作。我不帮他,他怎么办呀。唉!小时候,他可不是这样啊……”

月华和丈夫离婚的时候,儿子才三岁。她一个人带着儿子和出生不久的女儿挣扎着生活。儿子从小就知道妈妈艰难,他帮助妈妈带妹妹,俨然是个当家的男子汉。九岁时,第一次去看牙。看完病以后,见到账单,他竟然自己跑去跟牙医进行“坦率的交谈”(a man-to-man talk)。他说妈妈一个人养一家人不容易,医药费是不是能打折,或者晚几年等他挣钱了再付?牙医说:“好小子,你真懂事。我给你打五折,而且允许你们分期付款,没有利息。”十四岁那年,刚上初中不久,他又跟学校食堂管事的人进行了一次坦率的交谈。结果更好了,他得到了平生第一个工作——收饭票,报酬是免费的午餐。月华感叹道:“是这些事情,还有回忆这些事情,让我能够忘记生活中的苦恼。”


女儿

月华是佛教徒,深信生活就是受苦。尽管按世俗的观点来看,她通过自己的努力,在异国让一双儿女大学毕业,已经算是很成功了。但她认为,能够忘掉痛苦和烦恼,才是幸福。忘掉痛苦和烦恼的最好办法,月华对我说,就是帮助别人。她除了定期给一家佛教寺院做斋饭以外,还力所能及地帮助所有她认识的人。为了方便送饭,她一个老太太,却开一辆小卡车。两年前,她听说我买了乒乓球案子和发球机,就主动把卡车借给我去三藩市拉货。这类善行,她相信,都回报在了女儿身上。

她女儿也继承了父母的优点,不仅出落得漂亮,而且身体健康。她还接受了姨妈的教训,没有依赖自己的美丽,从小就知道努力读书,体育还特别好。她一直对航空感兴趣,大学毕业后,又去学了驾驶,成为一名优秀的飞行员。她在一家小型航空公司工作,专门给名人、要人服务;尤其受到前国务卿莱斯的欣赏,每次都点名要她开飞机。

最近,女儿结婚了。月华去圣地亚哥参加了婚礼,带回来女儿给她买的苹果iPad电脑。老太太一点都不落伍,熟练地给我展示了婚礼照片。新郎高大健壮,有股赳赳武夫的气概。身着婚纱的新娘依偎在他身旁尽显妩媚,似乎失去了那野性美。月华的儿子果然胖嘟嘟的,挺着个将军肚,但脸上依然残存当年的英俊。月华的前夫我终于看见了,虽然七十多岁了,仍显得魅力十足。一头银发丝丝不乱,一双蓝眼睛极像电影明星保罗•纽曼。他身板笔挺,比儿子个头还高,难怪月华当年会着迷。她得意地告诉我,前夫又提出复婚,女儿也曾希望他们来个两代四人婚礼,但她谢绝了。

生活像流水,月华说,冲走的是砂石,沉淀的是金块。有了金子的闪光,生活不再苦恼。

2012年9月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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