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诌07

糊涂度日,盲目热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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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印象及其它

(2010-06-30 11:38:02) 下一个
<<读书>>杂志对我来说真称得上是一扇窗,在热情洋溢充满好奇的年龄让我发现了沈从文,黄永玉,汪曾祺,周国平,聂绀弩,张爱玲,这些在规规距距的中学语文课本规范之外的大家,或从他们<<读书>>上的一篇开始,或从杂志上介绍他们的文章出发,我继续在大学的图书馆里搜检他们所有的集子阅读,他们的作品陪伴我度过了整个大学时代,早已与校园生活不可分割,而这一切的起始点<<读书>>杂志也因此对自己有着特别的意义,那几十本发黄陈旧的二十年前的<<读书>>至今仍然摆在书架上,在我眼里比任何时髦流行的书籍都可爱亲切.
 
上高中的时候开始看<<读书>>, 很偶然,中学时我象拾麦穗一样经常从家里随意检起哥哥看过留下的书和杂志,多是当时最畅销的,因为他赶时髦,我也就被带动着读了些高考复习资料之外的闲书,<<读书>>杂志就这样进入我的精神生活;其实对一个中学生而言,<<读书>>起点太高,很多文章我也看不懂;当时它很有点儿知识分子的清高的味道,光是那板正的封面,就好象要将无知的我拒之书外,加上当时书里几乎每期都有的大话题:经济改革,西方思潮,后现代主义,等等诸如此类的探讨,看得我云里雾里,什么货币制度,经济自由主义,多余的人等等概念,不要说对当时十六岁的我,就是整个社会,恐怕都是超前的理念;可我仍然每期都看,每篇都读,就因为好奇,因为新鲜,囫囵吞枣地咽下去,吸收或是消化不良都无关紧要,读本身就够享受. 我想再难的东西,只要好奇,都会变得有趣.

 <<读书>>七九年创刊,初创时只有三个编辑,却绝对是重量级的,而且其认真负责严谨正直的态度让我敬佩不已,在那个对知识仍然很尊重的时代,这几位编辑:总编沈昌文,副总编董秀玉,不为任何浮燥物质利益所左右,专心敬业地出版了全国最为严肃的月刊,曾有人评价:北有<<读书>>,南有<<随笔>>.九七年我在哈佛东亚图书馆看了很多<<随笔>>旧刊,个人认为比当年的<<读书>>差远了.也正是在文革后对知识如饥似渴的时代,才能产生以读书作刊名的杂志,理直气壮地宣传读书读人读思想.现在谁还敢起这样的名字?

   头几年的<<读书>>卖四毛二,每本一百多页,却是实实在在排得满满的,有些文章结束在页中,还专门请人写补白’,而即使这些不起眼的短文都写得认真到家,且常常是大家所为,真正短小精悍,信息量绝不输于长篇.每期作者都有二十多,大多大名鼎鼎,一期就能集中如叶圣陶,巴金,王佐良,吕叔湘,夏衍 ,聂绀弩,董鼎山,李泽厚等尽人皆知的著名学者,还有一批锐意进取的年轻学人,锋芒毕露,认真思考探讨国家的未来;这一老一少,一组渊博从容,一组朝气敏锐,同为<<读书>>认真写稿,让它每期都内容丰富又生机勃勃.而这些作者肯定不是冲钱,到八七年它也不过涨到一块钱一本,稿费恐怕少得可怜,但正因为不是利益驱动,他们写得认真负责,纯粹干净.当年能在<<读书>>上发表文章,是对尚且无名的作者最大的肯定了吧?

    也是仗着文章的质量,仗着人们对知识的渴望,它从封面到封底没有任何流行元素,从头严肃到尾;它不需要任何广告手段做宣传,它也根本不屑于用花哨的样子耸人听闻的标题吸引读者.十年里,<<读书>>保持着一个样子:双色封面,或上下,或左右分成两半:一面大大的读书二字几乎占了三分之一的版面,另一半是编辑推荐的七八篇文章标题,黑色印刷,衬着一惯的白色底子,空当是年份和期号,端端正正,放在一堆杂志里一眼就认得出来,整个一摆明了要消遣娱乐就别碰的模样.它的封里封底也无不与读书相关:封二封三的黑白画或是某本书的插画,或是版画,目的都只是介绍书籍,封底均为新出版的推荐书目.每本最后一页的编后絮语’,我经常读好几遍,因为它写得实在是行云流水般流畅,也就千字左右,或说说这期的设计,或道道编写中的趣事,或就某一主题发表些感想,记得提价时还专门在这里对读者道歉;它从不署名,各位编辑应该都参与了吧?它是真正的絮语,娓娓道来,象坐在你的对面发着感慨,又是对文字对思想从容驾驭后的轻松自如.多年之后回国再看到<<读书>>,我都快不认识了,它已完全变样,我却不敢认同:也许早已习惯了从前的设计,也许它太深地印进了记忆里,我第一眼就认定并接受了它的看去有些刻板的样子,<<读书>>就该如此,它若追随时尚,就失去了存在的价值,艳丽的封面在我看实在与读书格格不入,与读书的本意简直背道而驰.与鲁迅同时代的杂文家聂绀弩若还在世,还愿意为它动笔吗?

     给我影响让我记住的,当然不只是它的版面它的便宜, 那些补白絮语,那些专论,<<读书>>每期都邀请老作家撰稿,写什么大概都随意,于是我读到了风格各异的读人的散文,镶嵌在八十年代的几十期<<读书>>,让我象发现了金子一般兴奋,因为刺激太深,二十年过去了对很多篇章仍然记忆犹新.

    在三十人的高中大宿舍里,我知道了沈从文,是通过<读书>>上汪曾祺的’沈从文的寂寞’.那时我竟无知到没听说过他们,是这篇文章让我同时认识了两位我至今至爱的作家,文中摘了些沈从文散文小说的段落,那如画的平静淡泊疏离中见着温柔的寂寞乡情的景物人物描写,一下子让我感动;我还激动地拿给下铺的一个女孩儿看,以为她会象我一样惊喜,结果她说她看不懂,没意思,让我百思不解:这么好的文章怎么可能没意思?!后来进了大学才读到边城’,读了好几遍,从此沈从文成为我最钟爱的作家,’边城成为最美的小说.出国后专门托同学买沈从文散文集,共四册,偏缺了最好的一本,那里应该收集了湘西’,’湘行散记两部最美的散文.后来回国我买了单行本的湘行散记’,还有他的散文精编,里面收了湘西,终于读到全文的一个多情水手与多情妇人’,’鸭罺围的夜’,这些当初因了<<读书>>,因了汪曾祺而在中学就深深嵌进心里的文章.’边城的最后一句这个人也许永远不回来了,也许明天回来很多年在记忆里回响,那样节制的淡淡哀愁,为翠翠,为已逝去的湘西,是不可再寻的情绪.

   同时我也记住了汪曾祺,不仅因为一篇沈从文的寂寞’,还有金岳霖先生’,这个西南联大的哲学教授在汪老的笔下实在生动有趣,篇头还有丁聪的肖相漫画,画中的金先生如汪老所说带着帽子,这顶呢帽进了教室也不脱,他解释说是眼睛有毛病,不能摘,配了副眼镜,却一只镜片白一只黑;一个同学爱提怪问题,他想想,反问他:MR.林国达is perpendicular to the blackboard.你说是什么意思?他被请去讲红楼梦,讲讲忽然停下来:’对不起,我这里有个小动物’,伸手捉住一只跳蚤,仔细看看,很是得意;解放了毛主席让他多接触社会,于是金先生就约了蹬三轮的每天载他在王府井转.这个一肚子学问一生只有两本哲学著作一辈子没结婚坐着平板车在王府井的大街上接触社会的老先生就这样晃动于我的记忆里;我又怎么能不对它的作者好奇,不想读汪曾祺呢?于是我的收藏里有了他的三本集子.读人很难,但如汪曾祺这样的大家,却能于细节处,从琐碎中写出真性情;他让我想起杨绛,想起她笔下活生生的普通人;无论名人还是百姓,在他们的眼中,都只是可亲可近,没有光环,也不因无名而无趣;这样的文章不让我望而却步;几番复读之后,我也开始自己读人的系列;读书读到底,就是读人读生活;作文的芯都是温暖的返璞归真的质朴,所以我读到的是汪老逝水集里故乡的食物’,’口蘑’,’踢毽子’,’我的小学这样的小题目散文,知道了他的故乡出产高邮咸蛋,还有江南寻常人家的炒米和焦屑.大道理原不必板起面孔.

   <<读书>>是这样:由一个人开始常牵连出其他,让我不断惊喜.知道了沈从文,自然就发现了黄永玉.他的配文漫画永玉六记’<<读书>>上介绍过,于是到处找,可直到多年后三联重印我才买到,也只是4-6,还好之前买了单行本的第一集罐斋杂记’.我不懂绘画,六记里的撩撩几笔稚拙的蜗牛山羊猴子毛毛虫乌龟等等虫草我还认得,吸引我的是画旁的点评,就是一句话,可够琢磨的,我常想:这要是在文革时期,就凭着含沙射影指桑骂槐明嘲暗讽的这些旁白老头还不得当现行反革命给毙了?来看看他的画():一只墨笔的山羊头:胡子不能证明渊博,但可以增加威望;比目鱼:为了片面地看别人的问题,我干脆把眼睛长在一起;一只斑马背:外因是条件,所以我不是虎;一只被煮的鸡:成熟不是煮熟; 等待:等待一个不准时的人,心情犹如追悼亡友;说谎:对说谎家说谎是最大的诚实.外交家:扁嘴巴的是鸭子,把嘴巴说扁的是外交家.这个太有个性的老头是沈从文的侄子,可这叔侄俩也忒不象了,简直南辕北辙.

   也是这个黄永玉,<<读书>>上介绍了一个比他还倔的老头聂绀弩,瞧这名字就怪有特点.这个老聂与鲁迅同时,也写杂文,且曾与鲁迅争执,文革坐了十年牢,在狱中读了十遍资本论’,连狱卒都给他改造了.他只有小学毕业,完全自学成家,杂文写得入木三分,实在没话讲.我先是在<<读书>>上读他的’我的自学’,’小红论’,’金瓶梅’’,每篇我都忍不住一遍遍看,还在文章各处画了很多道道,以示叹服.老人八五年就去世了,从此<<读书>>失去了一份太珍贵的财富,封面上再也不能期待聂绀弩三个字了.这个一辈子用琢磨马列著作的刻苦和认真去思考大小人生的思想家最好的岁月浪费在监狱和东北劳改农场,及至被解放时已是灯烛残年,卧病在床著文也就剩四五年时间了,而文笔之犀利更胜四十年前;这个老人的倔强让我感佩不已!而他的被放逐的大半生让我愤怒!他的不足十篇的新文章使我悲伤!

   上了大学我从图书馆翻找出他四九年前写的’蛇与塔’,才知道这个反革命其实最革命.’论武大郎分明在为潘金莲平反:’婚姻应该以爱情为基础.没有爱情的婚姻,哪怕只是片面没有,也不应该存在. 潘金莲不爱武大郎,爱西门庆,除了从封建道德的立场看,她没有错.’而他的<<简爱>>,简直颠覆了我一贯的看法:这让幼稚的我无比感动甚至作了毕业论文的爱情深究下去却根本经不得推敲,想想简爱面对富人ROCHESTER自惭形秽,不敢高攀,受宠若惊,恍如梦寐,死心塌地等等之心理过程,其实都是从地位与财产的眩惑而来.一明了这些,书的魅力和简爱的爱力,就都成为不重视的了,作者似乎也觉得财产在这对爱人中的威力太大,就努力弥缝,说殷格来姆小姐是为了财产而恋爱的,以表明简爱不是,后来还故意使男主角变穷, 简爱反而变富了,等她富了之后,还把财产平分给表兄弟,以表示她并不爱财,等等….’.还有确系处女小学亦可’,’怎样做母亲’,’阮玲玉的短见’,处处露着逼人的锋芒:我发现世间人情还能被读得如此深刻.我复印了全书.多年之后三联整理了他的文章又重印蛇与塔’,加进了<<读书>>上的几篇,我趁回国买了一本,翻翻目录,几乎无一不与妇女有关.

   因为<<读书>>,因为柯灵的一篇遥记张爱玲’,我才知道文学长河里还有这样的奇女子,那篇文章登在八五年四月刊上,自然上了封面推荐.一句不见张爱铃三十年了.’起头,就勾起了我的好奇:她是何许人?接着那段金锁记’:’三十年前的上海,一个有月亮的晚上我们也许没赶上看见三十年前的月亮,年轻的人想着三十年前的月亮该是铜钱大的一个红黄的湿晕,象朵云轩信笺上落了一滴泪珠,陈旧而模糊.老年人回忆中的三十年前的月亮是欢愉的,比眼前的月亮大,,;然而隔了三十年的辛苦路望回看,再好的月色也不免带点凄凉’, 我曾站在学校的操场上反复朗读,还试图把柯灵的整篇文章背下来;八六年终于买了她的小说集倾城之恋’, 收录了五个短篇,白色的封面,几片落叶,十分简洁.而今很多年过去,书页都有些发黄了,封面的边边角角也磨得有些缺损,但它在我眼里却十分珍贵;现在张爱铃早已被满世界的传播评论,她的作品也随处可见,但我不再买任何新版,一是觉得她最好的小说都在这本集子里了,没有必要再收留其它;二是感到她已被翻检得很庸俗,就象徐志摩的再别康桥’,本来一首好好的抒情诗,被万千人在各种场合为了各种理由糟蹋,简直不堪再看,真让人气愤.这本陈旧的集子,是在她还没有畅销不为很多人了解时从书店一角找到保留,清清静静一本好小说,与时髦新版味道大不相同,而柯灵老人八四年底带着满头的白发,回看那逝去的光阴,飞扬的尘土,掩映的云月的遥寄是最好的序言,附在小说前面,本不再需要别的画蛇添足的议论了.

   很多年前,周国平远没有现在这样名声响亮,我实在感谢<<读书>>编辑,帮我找到自己最喜欢的散文作家.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仍然记得他的每个人都是一个宇宙’,’幸福的悖论’,记得读时的兴奋.’我喜欢看见人们生气勃勃地创办事业,如痴如醉地堕入情网,痛快淋漓地享受生命.但是,不要忘记了最主要的事情,你仍然属于你自己.每个人都是一个宇宙,每个人都应该有一个自足的精神世界心灵是一本奇特的帐簿,只有收入,没有支出.人生的一切痛苦和欢乐,都化作宝贵的体验记入他的收入栏中.是的,连痛苦也是一种收入.人仿佛有了两个自我,一个自我到世界上去奋斗,去追求,也许凯旋;也许败北,另一个自我便含着宁静的微笑,把这遍体汗水和血迹的哭着笑着的自我迎回家来…’’一切高贵的情感都羞于表白,一切深刻的体验都拙于言辞.大悲者会以笑谑嘲弄命运,以欢容掩饰哀伤.丑角也许比英雄更知人生的辛酸’.他关注的是人,自然和生命,女人和男人,爱与孤独,时间和永恒,艺术,,他凭着温暖敏感好奇的心灵,借温暖的语言,把哲学的思考,化成山涧清泉般的随笔,流进我二十岁的精神世界,慢慢影响着我对生活的态度:当我开始一遍遍读着人与永恒’,那本八七年出版的银灰色随感录,从大学的校园直到BOSTON的春天,他对精神世界的感悟,就那样渗透进我的青春岁月.’情种爱得热烈,但不专一.君子爱得专一,但不热烈.此事古难全.不过,偶而有爱得专一的情种,却注定没有爱得热烈的君子.’’我不知道什么叫爱情.我只知道,如果那张脸庞没有使你感觉到一种甜蜜的惆怅,一种依恋的哀愁,那你肯定还没有爱.’’幸福是难的.也许,潜藏在真正的爱情背后的是深沉的忧伤, 潜藏在现代式的寻欢作乐背后的是空虚.两相比较,前者无限大于后者.’’秋天色彩的交响乐.殷红的黄栌叶热烈得象感情,澄黄的银杏叶恬静得象良心,苍绿的松柏叶深沉得象理性.身外是红,,绿的色彩的和谐,身内是情,,理的心灵的和谐,天地间是自然与人的和谐.大自然向人启示:应该热烈,恬静,深沉地迎接生命的秋天人生成熟和谐的阶段.’而今,我对世界感情的领悟,已分不清是与生俱来,是生活的体验,还是他的篇篇文章了.  

  我实在应该庆幸成长于旧<<读书>>时代,它给了我当初绝不能希冀于一本杂志的太多的财富. 用一个俗气的比方:它是一只母鸡,在我的小巢里下了很多蛋,一路滋补我成长.初来美国时仔细挑了十几册装进行李,从此它们一直随我到处搬家;前两年回国又从满屋飞着蜘蛛网的西安家里书架上拿回一些,坐在床边翻翻,还看到我当初用钢笔做的记号,打的勾勾,转眼二十多年就没了,当初嶄新的书已经变黄发脆泛暗,对时间的流失不置一词地沉默着.新的<<读书>>鲜能找到我熟悉的名字让我激动的文章,编辑增加了很多,沈昌文已不再是它的总编;它不复是我记忆里那个端庄的样子;就让我专情一回:我依然深爱着从前的<<读书>>,那简约的封面,那期期编后絮语,小丁的漫画,宗璞的节制’,’选择的艰难’,’论宽容’,古诗的新解,’书读完了’,’阁楼上的疯女人’,’书太多了’,’金色的金庸’,董鼎山的西窗漫笔,一篇篇,开启了我的心智,旧又如何?它们在我心里永远鲜活永远生机勃勃永远闪着智慧的光芒,象天宇里永恒明亮的星,是我一生不敢忘记的爱.

二零零七年九月九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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