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载:总想遗忘
发布者 thchen 在 10-06-07 06:31
·清衣江·
一
刚出国时在波士顿,想去参加六四烛光悼念晚会,一个成都老乡说:不要去,有特务照相。后来也没有去,倒不是怕特务,只是当时正忙着跳槽。
年年的六四纪念活动,只去过两次。我有很多不去的理由。去的人多,少我一个没有关系。去的人少,多我一个也没有用。
但是,没有机会去也就罢了,有机会不去,总感到心中有愧。
二
1989年四月,在电视里看到胡耀邦去世的消息,看到电视上他忧心忡忡的面孔,有一种大祸临头的感觉。
学潮初起,我正在准备TOEFL,不太关心。晚上在窗前看书,听到远处广场传来隐隐约约的口号声,心绪难免波动。
五月初,学校7-8个青年教师,打着红旗,到各个宿舍区鼓动大家去游行。他们每到一座楼,就齐声大叫:楼上的,下来。人们都站到阳台上鼓掌,可是没有人下去。那几个教师说:光鼓掌,不下来。
看着他们走远,我心里不是滋味。
过了几天,宿舍门口贴出一张大字报,呼吁大家参加游行,通知游行的时间和地点。大字报说:教师号称人类灵魂的工程师,在这个时候,要为学生们作出榜样。
游行那天,来到学校大门口,看见至少来了四五千人。很多人,我以为他们并不关心政治,他们也以为我并不关心政治。大家见了,都很诧异:你也来了?
谁说医傻儿不关心政治?
以后一两个星期,常有人来访问。一坐下,大家都是慷慨激昂。
一个亲戚说:脑袋砍了,才碗口大的疤嘛。
一个研究生同学来了就大骂李鹏。
一个女生的老公,在市里当个小干部,一来就讲一番理论。
五月二十日,李鹏宣布戒严令。家里再也没有几个人来。
亲戚偶尔来一趟,说:崩啥子劲嘛? 到牢房里头关几年,出来婆娘都到别人的锅里舀饭吃了。
找到研究生同学商量写大字报,他说:导师警告他不能参加任何活动。
研究生都毕业了,还怕导师?
我很不舒服,于是自己写大字报,几个晚上,戴个大口罩,到校门口,一边斜眼看着门卫,一边贴大字报。两手打颤,心脏乱跳,感觉像个小偷。
戒严令宣布以后,那几个青年教师又组织了一次游行,这一次,只有二十几人参加,看不到一个77级的。大家不走路,骑着自行车,举着小旗子,到城里兜了一圈。
一天,在校园里看到一张大字报,一个在外面工作的77级同学老王写的。大意说77级号称是最优秀的一届,现在不能当缩头乌龟,不要侮辱了77级的光荣称号。大字报上留了他的电话地址。
看了大字报,上门去找老王。老王在家里搞了四五个短波收音机,几个学生在他家里,收听BBC,VOA,录下来,翻成中文,贴出去。
老王本身不忙,指挥几个学生,表情很满足。和他聊天,说起 《山坳上的中国》一书。老王说:以前都是流氓,或者地主当皇帝。现在知识分子也要当当皇帝。
我不以为然。
学校里的学生,把一栋教学楼东边的走廊,前后封锁起来,作为指挥部,在里面开会。老王邀请我到那里开会。里面有五六个学生,老王坐中间,高谈阔论。学生们总是打断他的话。几个学生,估计是自封的学生领袖,也没有多少学生买他们的帐。感到老王和这些学生,没有什么明确的目的,只是喜欢那一份自由,那一份发号施令的成就感。
老王派我到广场上,给那里的学生领袖送条子。晚上,到了广场,从学生堆里挤到中心。中心的学生手挽手,神情亢奋,脸上冒汗。当时也没有警察来骚扰,不知道他们为什么那么亢奋。同样感觉到他们没有什么目的,只是为了亢奋而亢奋。告诉他们我给老王送条子来。回答说,没有听说过这个人。
离开广场,感到困惑。心想,如果这些学生掌了权,事情会变好,还是变的一团糟? 又想,也许北京的学生好得多。看看电视上的对话,王丹多么有理有据。四川学生和副省长的对话,纯粹胡扯蛋。
我一方面想,学生还是不要闹了,回学校上课吧。同时又想,一定要坚持下去,闹出个结果来,出一口几十年的鸟气。
六月三日深夜,打开电视,看到北京的街上,火光冲天。想到:他们真的杀人了?就算学生再错,也不能杀人呀。
突然想到,这里的学生是不是也会遭到镇压。赶快下楼,骑着自行车,朝广场奔去。路上,看到一群学院的学生,手挽手,也朝广场疾走。昏暗的路灯下,他们的表情悲壮,他们唱着国际歌,义勇军进行曲……
三
对我,对很多中国人,六四是一个分水岭。
八四年,一个朋友对我说:不要相信邓小平,他就是一个独裁者。我没有把他的话放在心上。我早已忘掉魏京生还在牢房里,我对邓小平充满感激。对共产党不满意,但是抱有幻想。
六四以后,我抛弃了这个为了一党私利,不惜撒谎,威胁,杀人的党。
四九年后一场场运动,已经把中国人的道德水平降得很低。但是,六四以前,举国上下,官方民间,还有一股同心同德的气氛。人们有紧迫感,危机感,大家关心国家的前途。
六四前后,执政党用电视前的表演,用机枪,用坦克,显示了他们没有任何道德底线。他们带动整个中国向道德的地狱滑去。
六四以后,官方对民众没有信任,只有收买,欺骗,镇压。
民众也学的更聪明。物欲横流,媚上欺下。看看现在国内那些教授,专家,明星,愤青的表演,简直就是一场场无耻大比赛。不以无耻为耻,以无耻为聪明,洋洋自得。
四
问几个同事,知不知道二十一年前六月四日中国发生了什么事?
都说:天安门大屠杀 (Tiananmen square Massacre)。都记得王伟林挡坦克的镜头。
这些同事,有的五六十岁,有的三十岁刚出头。
开车去机场的路上,收音机里主持人问:知道一九八九年今天,中国发生了什么?
一个听众回答:天安门大屠杀。
回国去,周围的人似乎把六四忘得一干二净。在国内,我也不愿意提起。即使在国外,大部分时候,我也忘掉了当年的血腥。有时候,我希望,真的没有发生那一场学生运动。
如果真的没有发生那一场运动,今天的中国是什么状况?
历史无法假设。国殇日,我来到多伦多大学:
纪念二十一年前死亡的中华儿女。
哀伤我的祖国,一次次在历史的转折关头,转向错误的方向。
谴责统治者,为了一己,一党的私利,置人民国家的利益不顾。
希望统治者幡然悔悟,不要把中国,中国人民,甚至全世界,一起拖入深渊。
提醒统治者,他们手上沾满了鲜血。总是有人,不会忘记他们的罪恶。华盛顿,洛杉矶,芝加哥,温哥华,香港,旧金山,北京,上海,成都,贵州,西安……
统治者不需提醒,他们趾高气扬,财大气粗的外表下面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六四,总想遗忘,难以遗忘。
(转自:http://my.cnd.org/modules/wfsection/article.php?articleid=26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