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随着人类完成了从“野蛮”向文明的过渡,男性掌握了社会的政治、经济大权,女性逐渐成为男性的附庸,失去了以往较为平等的社会地位。古希腊社会(主要以雅典城邦为例)是一个男人当道的社会,讨论决定城邦国家大事的公民大会只对男性公民开放,权势极大的五百人会议的成员全部由男性组成,城邦的所有官员和陪审员都由男性担任。妇女的地位虽有高低贵贱之分,自由人和奴隶之别,但她们的命运却有两点共同之处:一是政治上没有发言权,二是几乎在社会生活的各方面都要受男人的控制。
古希腊是一个信仰多神的社会,神人相通,人神类似,神界和人间互动,历史和神话相混,有关神灵世界的神话和史诗充满了解人类社会的信息和线索。该亚(Gaia)是古希腊神话中的大地母神,远比主神宙斯(Zeus)古老,《荷马史诗》称其为“最年长的神,众神之母”。该亚来自原始的混沌,身世神秘莫测。她是大地精神、权威和繁育力的体现,身是地,乳为山,无夫而孕,独自生出了天神乌拉诺斯(Uranus)和海神(Pontus)。随后又与乌拉诺斯相配,完成了天地的结合,子女包括多头多臂的怪物(Hecatonchires)、独眼巨人(Cyclops)和12泰坦(Titans)等。然而,在争夺神界的主宰权时,该亚支持的巨人和怪兽还是不敌男神宙斯,宙斯最终成为宇宙主神。
根据希腊神话,宙斯和赫拉(Hera)本为兄妹,后成夫妻。赫拉神力广大,乳汁可使人类不朽。宙斯想让自己和情人阿尔科墨涅(Alcmene)私通所生之子赫拉克勒斯(Hercules)获得永生,便让众神使者赫耳墨斯(Hermes)趁赫拉熟睡时,将赫拉克勒斯悄悄地放在赫拉的乳房之上。赫拉克勒斯狂吸猛嘬,惊醒了赫拉。赫拉发现吃奶的小子不是自己的儿子,盛怒之下,用力抽开乳房,乳汁撒向天空,银河由此产生。喝了赫拉乳汁的赫拉克勒斯变成神祗,力大无穷,完成了12项伟绩。位尊天后的赫拉对于夫君宙斯的各种风流韵事,虽妒火中烧,怒不可遏,到头来也只能以惩罚被宙斯用各种诡计弄到手的不幸女子而一解心头之恨。女神的势衰,反射了文明时代希腊社会男性的主导地位。
希腊神话传说,人类早期,整个人类完全由男性组成。在铁器时代,因普罗米修斯(Prometheus)盗火给人类而勃然大怒的宙斯,将普罗米修斯锁在高加索山的悬崖上,让他每天忍受鹰啄肝脏之苦。为了惩罚人类,宙斯指令火神赫斐斯塔斯(Hephaestus)用泥土和水制造了一个既美丽诱人又愚昧无知的女子潘多拉(Pandora),发送人间。临行前,宙斯警告潘多拉不得开启随身携带的盒子。果然不出宙斯所料,潘多拉刚到人间不久就打开了这个神秘的盒子,各种祸患蜂拥而出,从此人类灾难重重。潘多拉是人类的第一位女性,“潘多拉之盒”(Pandora’s box)则被用来表示灾祸之源。
公元前8世纪的诗人赫西奥德(Hesiod)在《神谱》(Theogony)中讲述了上述故事。在另一部诗作《工作与时日》(Works and Days)中,他描写的潘多拉更为让人讨厌:众神使她具有“火辣灼热的欲望和令人无法忍受的激情”、“泼妇般的头脑”、“窃贼样的本性”,她谎话连篇,口蜜腹剑,实为男人之灾难,危害之根源。赫西奥德提出忠告:“信女如信贼”。在他看来,老婆的好处一是可以照顾年老的丈夫(古希腊老夫少妻相当普遍),再有就是为夫生子继承家业,所以男人还得忍受婆姨之苦。
赫西奥德的《神谱》记载,宙斯统治神界之前,母子联手将男神推翻几乎成为一种模式。宙斯得到警告,智慧女神麦蒂斯(Metis)将为他生子,如不采取措施,难免覆辙重蹈。于是,宙斯生吞了麦蒂斯,从自己的头部生出了智慧、繁衍、艺术和战争女神雅典娜(Athena)。雅典娜没有母亲可以结盟,又为女神,构不成对宙斯王位的威胁。吞下麦蒂斯,使宙斯拥有了智慧。从此,智慧成为男性的特征,生殖力也从女性的子宫转移到男性的大脑。从该亚的无父无母,到乌拉诺斯的有母无父,再到雅典娜的有父无母,女性和母神在生育中的地位彻底颠覆。
埃斯库罗斯(Aeschylus)的悲剧《俄瑞斯忒斯》(Orestes)描绘了俄瑞斯忒斯弑母替父报仇的故事。俄瑞斯忒斯是迈锡尼国王阿伽门农(Agamemnon)之子,年幼时,父亲阿伽门农从特洛伊返回,被母亲克吕泰涅斯特(Clytemnestra)的情人杀害。俄瑞斯忒斯长大成人后,杀死了母亲和她的情人,受到复仇女神依里逆斯(Erinyes)的追杀。他向太阳神阿波罗(Apollo)求救,阿波罗洗刷了他的罪名,但复仇女神仍不善罢甘休。俄瑞斯忒斯又向雅典娜女神求助,雅典娜为此特设法庭,自己亲自主持。法庭上,控辩双方,唇枪舌剑,争执不下,审判官意见也很分歧。最后,雅典娜介入,支持了辩方,俄瑞斯忒斯赢了这场官司。辩论过程中,依里逆斯质问阿波罗,你怎么竟敢为弑母者开脱罪名?阿波罗毫不示弱,明确回答:所谓的母亲并非胚胎的播种者,最多不过是个奶娘罢了。他还以雅典娜为例说明有父无母生育的千真万确。故事的结局反映了男权对女权、父权对母权、法律关系对血缘关系的胜利。
古希腊的“科学”理论认为,精液来自大脑,流过脊椎,到达生殖器。按照亚里士多德(Aristotle)的观点,人类生育男优女劣,灵魂来自男性,肉体来自女性,男人主导,女人从属,男人赋予形式,女人提供材料,男人是正常规范,女人是畸形变体。
在古希腊人的观念里,男性世界和女性世界对比鲜明,截然不同:前者的基础是政治和法律关系,以城邦制度,理智、正义、进步和良好的组织为特点,后者建立在亲属纽带和家庭荣誉之上,充满了疯狂、混乱和偏见。总之,古希腊文化弥漫着一股厌恶女人的思潮(misogamy),女人不是被视为邪恶灾祸的根源,就是被看作缺乏理智、受欲望支配的动物。
二
对于女性的乳房,古希腊男性的态度十分复杂,既不愿失去,又恐其威力,虽想完全占有,却怕难以控制,可以说是爱憎交加,疑虑重重。这种复杂矛盾的心态反映在神话里,表现在艺术上,也体现在现实生活中。
海伦(Helen)是古希腊神话传说中的第一美女,宙斯和勒达(Leda)的女儿,斯巴达国王梅内厄斯(Menelaus)之妻。纷争女神厄里斯(Eris)因未被邀请参加帕琉斯(Peleus)和西蒂斯(Thetis)的婚礼而大为不满,决心报复。于是将一个刻有“献给最美丽的女神”字样的金苹果扔向婚礼的宾客,引起天后赫拉、智慧女神雅典娜和爱和美之神阿芙洛狄特(Aphrodite)三位女神的争夺。宙斯不愿卷入这一纠纷,让她们去找特洛伊王子帕里斯(Paris)裁决。为了得到金苹果,赫拉许诺帕里斯权力和财富,雅典娜保证他能得到战争中的荣耀和声望,阿芙洛狄特则提出让他拥有天下最美丽的女人。帕里斯不爱权财、殊荣爱美人,毫不犹豫地将金苹果给了阿芙洛狄特,并在阿芙洛狄特的帮助下成功地将海伦弄到手。
梅内厄斯为了夺回海伦,联合了希腊的众多城邦,大举讨伐。特洛伊兵强城固,十年战争,双方劳民伤财,死伤无数。最终希腊人巧施木马计,攻陷特洛伊。私奔归来的海伦,本应受到惩罚。但当海伦向梅内厄斯裸露了“苹果似的双乳”时,梅内厄斯顿时神魂颠倒,抛剑一旁,前嫌尽弃,与海伦重归于好。海伦之乳,一方面象征着一种诱惑力、征服力和摧毁力,令人心智迷失、无法抗拒,而造成的伤害和破坏却惊心动魄、惨绝人寰。另一方面,海伦之乳又是完美的典型,人神共羡。
对于男权的古希腊社会来说,海伦是令人疑惑的谜,是引起鄙视的对象,也是产生议论的话题。疑惑者质疑,如此美丽的海伦怎么可能做出如此邪恶之事?于是各种为海伦辩解开脱的故事版本应运而生。有的说,海伦离去,并非自愿,而是受到劫持。还有的说,海伦本人并没有去特洛伊,她被埃及国王收留,帕里斯带走的只是宙斯用来替代她的幽灵。鄙视者则义愤填膺、大加指责:海伦怎么可以为了一己私欲而抛夫弃子与一个异邦人私奔?海伦表里不一,美貌掩盖着丑恶的灵魂;海伦水性杨花、见异思迁、道德沦丧。议论者各抒己见:什么海伦是引起特洛伊战争的罪魁祸首啦;什么海伦是给男人带来灾难的坏女人的典型啦;什么根本就不值得为了海伦去打特洛伊战争啦。只有女诗人萨福(Sappho)宣称海伦的行为无可非议,她有权选择自己所爱之人。
古希腊神话和历史文献记载,在小亚细亚的卡帕多西亚地区生活着一个由女王统治并完全由女子组成的族群——亚马孙人(Amazon)。亚马孙人是战神阿瑞斯(Ares)的后裔,崇拜女神阿耳忒弭斯(Artemis)。阿耳忒弭斯是宙斯和泰坦巨人族美女勒托(Leto)所生的猎神,喜欢游荡于野兽出没的蛮荒之地,很少与男性来往,也极少访问奥林匹斯山(Olympus)。她与阿波罗是孪生姐弟,目睹了母亲生产时的痛苦,因而恳求父亲宙斯让自己永作处女,并决心尽力帮助分娩的妇女。
亚马孙人每年一次,与外族男子交配,只留女孩儿作为农人、猎人和战士加以养育。所生男孩儿,不是被杀害,就是被遣送他乡,或被弄残,贩卖为奴。亚马孙人攻城略地,能征善战,称霸一方。在特洛伊战争中,亚马孙人与希腊为敌,支持特洛伊。亚马孙女王彭瑟西丽娅(Penthesilia)被希腊第一武士阿喀琉斯(Achilles)用矛穿心而亡,倒地时头盔脱落,飘逸的长发缠绕双足,美貌尽露。阿喀琉斯一见倾心,但为时已晚,只能以保护彭瑟西丽娅的尸体不受亵渎而表爱慕之情。
古希腊艺术中作战的亚马孙人,或者被矛戳致死,或者被剑刺归西,被攻击的部位有时就是乳房本身。为了作战时便于拉弓,亚马孙人都将右乳切除。在古希腊数百件表现亚马孙人的艺术品中,她们往往裸露完好的左乳,右胸则掩藏在衣衫之下。在古希腊人看来,亚马孙人是女性正统角色的叛逆:不婚不嫁,排斥男性,好勇斗狠,独立不羁。有关亚马孙人的神话传说和艺术作品反映了希腊男性对女性的恐惧和憎恨。他们恐惧失去女性的哺育之乳,他们憎恨盗用男性角色的所有女人。如果说海伦之乳既是征服和破坏的象征,也是完美与邪恶的结合,那么亚马孙人的“好”乳和“坏”乳则分别代表女性的力量和弱点。
古希腊社会的男性公民,婚前通常都有同性恋的行为。婚后,社会上的大量妓女仍可供他们玩弄。高级艺妓(herairai)通常是外来女子,普通妓女大多由奴隶充当。公元前4世纪,有一位高级艺妓名叫弗莱妮(Phryne),国色天姿,才华出众。画家阿佩莱斯(Apelles)以她为模特儿创作了描绘阿芙洛狄特女神从海中诞生的作品。著名雕塑家普拉克希太莱斯(Praxiteles)曾与弗莱妮两情相悦,创作热情大为激发,并以她为模特儿创作了阿芙洛狄特女神雕塑。
古希腊时期几乎所有的名流显要都曾惠顾过高级艺妓,这在当时可以说是一种时尚。但高级艺妓的安全却并无保障,经常遭受各种起诉,罪名众多,诸如煽动、对国家不敬、引诱年轻人堕落等等。弗莱妮曾被以往的一位主顾控告亵渎神灵,这是一项可判死刑的指控。她的另一位情人、演说家希佩里德斯(Hypereides)竭尽全力,为她辩护,但收效甚微。临近判决,希佩里德斯设法将她弄上法庭,撕下她的内衣,使其胸乳尽露。法庭上下皆为震撼,如此美丽的弗莱妮莫不是阿芙洛狄特女神的侍从?惊愕之余,恻隐之心油然而生,终于网开一面,弗莱妮因而免于一死,无罪获释。为此,一道法令而被通过,今后禁止任何被控之人在审判时暴露身体的隐私部位,以防类似利用人体魅力干预司法的事件发生。弗莱妮身为下贱,但其美色雅俗共赏,其乳虽不圣洁,却威力巨大。
三
在男权社会内,男性的好恶趣味引导时代的审美潮流,男性的思想意识决定人体及其部位的文化含义。社会中丧失了独立人格的女性,也丧失了对自己身体审美评判和艺术表现的决定权。古希腊文化中的裸体,独树一帜,举世属目。然而,不论是神还是人,也不论是在生活中还是在艺术上,裸与不裸,什么部位裸,什么部位不裸,何人何处何时可裸,何人何处何时不可裸等等并不由人们随意决定,而是受一定的社会条件和文化规范制约,具有特定的象征意义。女乳虽然保留了远古时代促进丰产繁育的原始含义,但更多的却是作为男性的情色对象和审美对象被对待处理,或加以遮掩,或有所表现。
古希腊早期文化的发展深受古代近东和古埃及文明的影响。从公元前7世纪开始,古希腊文化,开始明显表现出对于男性裸体的偏爱。正如男性是希腊城邦的主宰,男性裸体成为古希腊雕塑表现的重点。古风时期(Archaic,公元前7世纪晚期——公元前480年)的雕塑明显模仿古埃及,但男性塑像(Kouroi)具有不同于古埃及的两大特点:一是它们表现的都是青年,更为突出的另一个特点则是生殖器暴露的全裸。这一时期的女性雕塑(Korai)则身着服饰。男裸雕塑把人生最有生气、最强健有力的青年时代以裸体的形式凝固下来,体现了男性主导的贵族政治的价值观,表达了人们对男性体质美的赞赏和崇尚,尽管其艺术手法多少有些僵硬、死板和程式化,缺乏后来古典时期(Classical)雕塑的那种完美与和谐。
公元前480年,希腊在长期的希波战争中取得了重大胜利。希腊初生的民主制度朝气蓬勃,生机盎然,希腊艺术进入了古典时期的黄金时代。不朽的神、战士、在奥林匹克运动会上获胜的运动员是古典时期雕塑表现的主要内容。无论是阿波罗、宙斯(或波塞冬Poseidon),还是持矛者、掷铁饼者,虽看似写实,但它们所表现出的那种完美化和理想化的人体美,却无法在现实中找到。因为这种人体美仅仅存在于艺术家的心中,是古希腊文化有关人的理念和当时自由、理性精神的体现。
在古希腊人看来,“人是一切事物的尺度”(普罗塔哥拉,Protagoras)。“世界上奇妙的事物真不少,但没有一样比人更奇妙”(索福克勒斯,Sophocles)。在某种意义上,神是人类理想的人格化:宙斯代表男性的权威和尊严,阿波罗体现青春的朝气和阳刚。人神不仅大多同形,而且爱好类似。强健、完美的裸体男性,是人神共同爱慕和赞赏的对象。柏拉图(Plato)认为,绝对完美的真、美、善只能在“理式世界”中找到;亚里士多德(Aristotle)则说,真正的艺术家应当只关心如何表现世界的理想形象,即按照事物应有的样子去描绘。德国古典哲学大师黑格尔(Hegel)指出“向古典型艺术提供内容和形式的是理想”,而希腊艺术是“古典理想的实现”。无怪乎,文艺复兴时期的艺术大师利奥纳多·达·芬奇(Leonardo Da Vinci)面对古希腊艺术所具有的那种“纯粹的对称”而自愧弗如。因为古希腊这一人类“童年时代”所具有的那种童真和理想是后来的“成年人”复兴不出、模仿不来,也无法企及的。然而,当人神相近时,人也具备了神的狂傲。古希腊人自视为天之骄子,他们认为阿波罗神庙的所在地特尔斐(Delphi)是世界的中心,希腊人,更准确地说,希腊具有公民身份的男人,才是真正的人。文化不同的外族统统属于不开化的野蛮人,而“奴隶根本就没有思考的官能,女性具备,但优柔寡断,儿童虽有,却不尽完善。”(亚里士多德)。
置于神庙、公园和集市广场等公共场所向公众展示的雕塑体现了古希腊人的理想,属于艺术的高级形式。家用器皿上的绘画以及铜镜背后的图像,描绘了大量生活场景,主要供个人观赏,是世俗艺术。两者功能不同,内容有别。前者颇受局限制约,后者相对自由灵活;前者表现的对象,即便裸体,通常与情色无关,后者描绘的角色,纵使着装,也可纵情声色。希腊人热爱体育,早在公元前776年就已开始的奥林匹克运动会到公元前6世纪已成为泛希腊的重要活动和庆典。男子在体育馆训练和参加正式比赛时都要裸体。人们将在体育竞赛中获胜的运动员的裸体雕像,公开展示。与此对照,公民的妻子,不论居家,还是外出,都是衣衫覆体。瓶画和铜镜图像中的良家妇女,除了描绘哺乳的场景之外,胸乳从不裸露。只有妓女才表现为全裸,或半裸到腰部,或身着显示丰满肉体的服装。现实生活和雕塑中的男性裸体象征着男性的力量、权威、主宰和永恒,而女性雕像、瓶画、铜镜中身着衣饰的女性、妓女的裸体则是现实生活中女性从属地位的反映。天神宙斯战胜大地女神该亚支持的巨人和百头怪兽而成为众神主宰的故事是男权社会确立在神话世界的表现。全裸的宙斯在雕塑和瓶画中屡见不鲜,而传说中“宽胸丰乳”的大地母神该亚的造像却衣衫整齐,胸乳不露。
纵观古希腊艺术,雕塑中女性裸体的出现远迟于男性裸体。在公元前5世纪表现阿芙洛狄特从海中诞生的雕塑中,阿芙洛狄特虽刚出生,却是一位青春女性,而且身着透明薄衫,并不裸体。公元前5世纪的雕塑“奈基提鞋”(Nike Adjusting Her Sandal)透过轻薄透明的衣衫暗示了女性裸体,公元前440年左右制作的“尼俄柏之女”(“A Daughter of Niobe”)则显示了女性部分裸体。
雅典的普拉克希太莱斯是表现女神全裸体的第一位著名艺术家,从而开一代之风,建立了新的审美标准。公元前350年左右,他被邀请到科斯(Cos)岛为一座神庙制作一尊阿芙洛狄特的塑像。他制作了两尊,一尊裸体,一尊着衣。虽然裸体雕像在工艺上更为出色,科斯岛人还是选择了后者。原因是岛上祭司对当地妇女流行穿着白色透明服装颇为不满,想借阿芙洛狄特着衣雕像提倡节制和端庄。阿芙洛狄特的裸体雕塑则被小亚细亚地区的希腊城邦尼多斯(Cnidus)买去。
传说这一雕塑是如此逼真传神,当阿芙洛狄特女神专程前往尼多斯观看时,不禁惊呼,“普拉克希太莱斯是在哪儿看到我的裸体的?”尼多斯人对此雕塑深感自豪,将其置于一个圆形开放的神坛上,供人朝拜观赏,该神坛一时成为旅游胜地。古希腊有一种说法,看到裸体的阿芙洛狄特女神的男人,会患阳萎,甚至有可能丧生。一位当地青年,受不住女神裸体雕塑的诱惑和刺激,竟强暴了雕塑。然后,从神殿坐落的高台上跳下,自杀身亡。这位青年,虽未阳萎,但却丧生。
阿芙洛狄特是爱和美之神,相当于后来罗马时代的维纳斯女神。希腊语aphros意为泡沫,一种传说认为,克罗诺斯(Cronus),听从母亲该亚的意见,割下父亲乌拉诺斯的生殖器扔入海中,精液与泡沫相混,产生了阿芙洛狄特。海风和海浪首先将她轻轻地送到了基西拉(Cythera),然后是塞浦路斯岛。在那儿,她得到美惠三女神(Graces)的收留和养育。奥林匹斯山12神(Olympians)打败了克罗诺斯,将她带到山上。众神为其美貌倾倒,给以热烈欢迎。
阿芙洛狄特神格多样,性格复杂,既代表圣洁,又代表世俗,不但主婚姻,而且管卖淫。她全然不顾宙斯的暴力威胁,拒绝了宙斯的勾引,结果受到惩罚被迫嫁给丑陋的瘸子赫斐斯塔斯。婚后,她多次出轨,不但与漂亮的战神阿瑞斯私通,而且与人间的许多俊男相恋。
欧洲旧石器时代晚期所谓的“维那斯女神雕塑”明显突出乳房、腹部、臀部等显示生育繁殖能力的部位,克里特岛的大地女神——蛇神雕像尽管穿衣戴帽,但丰满的双乳裸露,仍为重点表现的部位。种种迹象表明,阿芙洛狄特来源于两河流域的女神伊南那(Inanna)或伊什塔尔(Ishtar)。她的神迹也表明她与丰产繁育有关。此外,她生殖力旺盛,婚内婚外,子女众多。然而,普拉克希太莱斯的雕塑主要刻画女神之美,并不强调她的生育器官。女神体态匀称,呈S形曲线,苹果状的乳房坚挺,并不特别硕大,是完美的审美对象和艺术作品整体的一个有机部分而非繁育力的象征和宗教神话关注的重点,代表着人间未生育年轻女性乳房的理想形式。女神阴部不做表现,且无阴毛。亚里士多德认为,女性阴毛是野蛮人的表现,古希腊大多数妇女也确实有去除阴毛的习惯(西方妇女刮体毛的习惯,据说就是古希腊的遗风)。这一女神形象为西方古典时期和以后的欧洲树立了女性裸体的经典模式。在此类女裸形象的熏陶影响下,欧洲的一些男子竟以为女子不长阴毛。19世纪英国的艺术评论家约翰·拉斯金(John Ruskin)在新婚之夜的发现让他大吃一惊,无法圆房。
阿芙洛狄特是神圣的女神,其艺术造型却源自人间的高级妓女。女神全身裸露,但似羞若怯,右手遮掩阴部,欲露还遮,显示了某种节制、羞涩、和自我防卫,不象男裸雕塑那样挺胸昂首,信心十足。这种用手将阴部或乳房加以掩饰的女神造像,后来被称为“羞怯的维纳斯”。以神话中阿芙洛狄特的个性和神迹观之,羞怯、节制并非女神本身的属性,而是在特定的社会条件下,艺术家的赋予或强加。雕塑拥有者对女神崇敬之至,将女神雕塑置于神庙之中,供人朝拜;创作者视之为审美对象,出于理想主义和完美主义,将其表现得完美无缺;世人则把它当作人间奇迹,趋之若鹜,一睹为快。观者的动机各异,理解有别,感受不同,神圣的、审美的阿芙洛狄特女神塑像,却因裸体,发挥了定购者和制造者所不愿见到的情色作用。
公元前4世纪后期,古希腊进入希腊化(Hellenistic)社会,希腊艺术风格则从理想主义转变为现实主义。普拉克希太莱斯正是这一时期承前启后、继往开来的重要艺术家。虽然“阿芙洛狄特”的原作已不存世,但希腊化时期和罗马时代的各种仿制品数以百计,至今尚存的仍有将近50件。“尼多斯的阿芙洛狄特”是古希腊艺术中的经典之作,在古代的文献中经常被用为绝对完美的同义词。普拉克希太莱斯代表着希腊古典艺术晚期的高峰,他死后不久,希腊的艺术风格就完成了从理想主义、完美主义到现实主义和表现主义的转变。
1820年在希腊米洛岛发现的 希腊化时期的“米洛的阿芙洛狄特”(又称为Venus de Milo,“米洛的维纳斯”),是希腊雕塑中最为著名的一件艺术品。这一用帕洛斯大理石雕塑的女神像,明显是以普拉克希太莱斯的阿芙洛狄特为本,显示梦幻般凝视的头部非常普拉克希太莱斯化,但头部、双肩右转和腿部左倾所形成的身体曲线是希腊化时期的特点,裸露的上身和遮掩下身似将滑脱的衣饰同时出现更使雕像增加了希腊化时期特有的强烈、持续的情色特征。从艺术的完美方面来看,“断臂维纳斯”与现存的一些古希腊雕塑难以匹敌,对它的诸多赞美多少有些言过其实。英国学者保罗·约翰逊(Paul Johnson)在其新著《艺术:一部全新的历史》(Art:A New History,HarperCollins Publisher,2003)中这样评论:“这位女士下滑的罩袍雕刻得别出心裁,但裸体躯干绝非让人兴趣盎然,面部更加了无生趣。她之所以闻名世界是因为大大小小如此之多的复制品被造了出来,结果她的形象印刻在大众的心灵中,正像流行歌曲因不断重复而轰动一时。形象在艺术中并非一切,百分之九十在于赢得公认的战役。为什么人们愿意购买这位维纳斯的复制品呢?你也许会问……。大概是出于无知。”
导致女性裸体雕塑出现和流行的原因,不是女性社会经济地位的提高,也不是艺术家灵机一动的个人选择,而是社会变迁所造成的时代精神和大众心理的变化。医学之父、希腊名医希波克拉底(Hippocrates,公元前460—377年)有关人体解剖的著作在普拉克希太莱斯生活的时代,已广为流传,从而为解除希腊雕塑对于表现女性裸体的禁忌奠定了某种基础。更重要的是,雅典和斯巴达之间进行的伯罗奔尼撒战争(公元前431—前404年之间),以雅典的失败告终。此后,雅典又在马其顿腓利二世军队的打击下屡遭败绩,最终被亚历山大大帝灭亡。“尼多斯的阿芙洛狄特”雕像的出现,以及随后裸体女性雕塑的流行,反映了人们对雅典城邦政治制度、军事实力信心的动摇和男性至上、男性裸体完美理念的怀疑。残酷严峻的客观情境逼迫促使人们不再以事物应该怎样的理想主义态度,而是以事物本来如此的现实主义眼光对待生活和艺术。公元前2世纪制作的雕塑“年老的集市女人”刻画了一位妇女:下巴低垂,目光散乱,破衣烂衫,松弛的乳房随意露出,提鸡携菜,弯腰曲背,举步唯艰,不年青,更不美丽,是一幅辛苦劳作、饱经沧桑的下层老年女子的真实写照。
《华夏快递》2004年4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