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户口(完整版)

(2013-10-07 17:37:58) 下一个

户口

 

(一)

一九六三年春,杨兴旺从部队转业分配到京城医院任保卫科长。这家医院是区卫生局下属单位,规模不大,连勤杂工都算上也才两百多号人。杨兴旺的组织关系和户口档案从部队转到地方,院里分给他一筒子楼单间,虽然只有一个人的户口,但他是已婚有家室的人,而且是转业干部,不可能让他去住集体宿舍。

 

杨兴旺在京城的熟人不多,经常有联系的也就是几个部队转业下来的战友,其中关系最密切的要算比他早半年转业,分配到东方机械厂的孟祥林。杨兴旺下了班没事常去孟祥林家里喝酒聊天打牌。

 

孟祥林劝他把老婆也弄到北京来,“趁着转业分配工作正好把嫂子的户口一起迁到城里,这样粮票油票工业券还能多领一份。”

 

“家里还有老人,身边总得有人照应。”杨兴旺有他的想法,老婆桂枝留在乡下,前两年闹饥荒,城里粮食供应紧张,乡下虽然也不宽裕,好在村里各家各户都有一块自留地,前院后院种蔬菜,再收点棉花,旱烟叶之类的,可以换点零用钱。生产队里分的口粮供一家人吃饭不成问题,自己在城里上班挣工资,每个月都有现钱,这种工农结合的家庭模式最理想。要是把老婆的户口也迁进城,村里按人头分的那份口粮就没了,国家只给城镇非农人口分配粮票,吃粮要自己花钱买,两下里一比较,还是让桂枝留在乡下老家更合算。

 

转过年来,桂枝怀着身孕来城里探亲,儿子大军在杨兴旺工作的医院里降生,年近三十才初为人父,杨兴旺别提有多开心了。过了满月,杨兴旺抱着儿子,兜里揣着医院开的出生证明去派出所报户口。

 

派出所户籍科负责办理户口登记的是一个年轻女民警,人长的不算很漂亮,眼神里透出一股刁蛮劲儿。女民警接过杨兴旺填写好的材料,粗略扫一遍,抬起眼皮问,“孩子母亲的户口呢?”

 

“在老家。”

 

“那这孩子的户口要回老家去上。”女民警一脸的公事公办。

 

“我的户口是在北京,孩子应该随我。”杨兴旺赶紧解释。

 

“那不行!孩子得随母亲,母亲的户口在哪儿孩子的户口就落在哪儿。”

 

杨兴旺真有点急了,“孩子随我的姓,姓杨,户口也该随我吧?”

 

女民警不屑地一撇嘴,“孩子是吃你的奶还是吃他妈的奶?吃谁的奶就随谁!”

 

这一下可把杨兴旺惹火了,反问道,“你这是怎么说话呢?难道你是吃你爸的奶长大的?”

 

女民警闻言气得涨红了脸,抬手拍了一下桌子,“你怎么胡说八道!诚心捣乱!”

 

两个人吵架的声音越来越大,终于把在里屋办公的秦副所长惊动了,秦副所长走出来问女民警,“怎么回事?”

 

杨兴旺正在气头上,大声质问道,“我儿子随我的姓,我要给他订牛奶,你们这个女同志说孩子吃谁的奶户口就随谁,那我让孩子吃牛奶!你说孩子的户口该随谁?是不是吃牛奶的孩子就应该随牛,把户口落到养牛场去!”

 

秦副所长看杨兴旺的火气很大,先把女民警支到后面去,缓和一下气氛,然后把杨兴旺让进里屋坐下慢慢说。秦副所长一边听杨兴旺陈述事情经过一边翻阅杨兴旺的材料,看完才平心静气地劝说杨兴旺,“我们的同志年轻,刚才说话有点不礼貌,我先替她给您道个歉,不过像您这种情况,按照国家政策规定,孩子的户口应该落到您老家去,因为孩子是由母亲喂养,您也是国家干部,知道遵守国家政策,这事应该不用我多说吧?”

 

回到家,杨兴旺想起孟祥林说过的话,后悔不迭,当初只考虑经济因素,没想到孩子的未来,现在遇到麻烦,怎么办?

 

杨兴旺急急忙忙地去找孟祥林商量,孟祥林笑道,“不听圣人言,吃亏在眼前,现在麻烦了吧?”

 

“你就别说风凉话了,我这不是找你拿主意来了嘛,别废话了,快帮忙想个办法,我儿子的户口怎么解决。”杨兴旺跟孟祥林关系过硬,说话用不着客套。

 

“其实呀,还有一招,不过就看你敢不敢了。”孟祥林话说了一半。

 

“有什么不敢的。”杨兴旺看到一线希望。

 

“我们厂里有一个人跟你的情况有点类似,他爱人的户口也是在农村,生了孩子要上户口,结果派出所不给办,叫他回农村老家上户口去,这人急了,到处去闹,让厂里给他出份证明信,他去市公安局,民政局上访,要求解决问题,听说上个月他爱人和孩子的户口批下来了,这叫做会哭的孩子有奶吃。”

 

第二天,杨兴旺去院党委办公室找杜书记,陈述了自己的家庭情况和实际困难,希望单位出面帮助解决。杜书记对杨兴旺的要求表示理解。杜书记说,“两口子长期两地分居肯定会影响感情,对教育培养下一代也不利,你有困难组织一定会尽力,你有困难心里着急大家都能理解,但是要注意方式方法,你是党员又是转业干部,去派出所吵架,影响不好。”

 

说着,杜书记在杨兴旺手写的申诉材料最后一页落款处盖上单位公章,签字,“我先给你透个信儿,组织上正在酝酿新一届的党委委员人选,你是榜上有名,在关键时刻可别出什么问题。”

 

出了杜书记的办公室,杨兴旺在心里翻来覆去地合计,想了一个晚上。第二天,杨兴旺把那份杜书记签字盖章的材料交到有关部门,回来耐心等待结果。一晃几个月过去了,交上去的材料如石沉大海,杳无音讯。桂枝耐不住,多番催促他去查问,杨兴旺拗不过,硬着头皮去问。接待他的人叫他回去继续耐心等,这一等又是大半年,杨兴旺心里惦记的两件事没有一件顺利,党委委员人选的事一拖再拖,议而不决。左等右等,等不到北京户口,桂枝一赌气带着儿子回老家去了。

 

文革开始,好多政府部门的工作陷入停顿,医院里也乱起来,保卫科的工作量骤然增加,内保外保的任务都不轻松,杨兴旺忙得暂时顾不上儿子和老婆的户口问题,这段时间是他感觉最累的日子。在这期间女儿小丽出生,户口只能落回农村老家。

 

添人进口,感觉日子过得更紧巴,桂枝每次来信都是要钱,儿子女儿生病看医生,打针吃药,两家老人身体渐差要调剂补养。桂枝变得越来越好吃懒做,也不跟杨兴旺商量就把儿子大军和女儿小丽扔给爷爷奶奶照看,她自己跑来北京一住就是半年还不肯回去。她在城里不用起早贪黑下地干活,吃的是细粮,闲着没事就去看院内院外的大字报,桂枝虽然没工作没单位,也不是党员干部,却消息灵通。像是医院里某某和某某某曾有过偷偷摸摸不正当关系之类的隐私都通过桂枝的眼睛和嘴传递到杨兴旺的脑子里。

 

在京城里闲住了几个月,桂枝的腰身显著膨胀,像气吹的一样。相形之下,身高一米七八,体重只有一百五十出头的杨兴旺越发地显得瘦长。桂枝住在城里不肯走,可乡下还有儿女和老人呢,杨兴旺一再督促桂枝回家去看看,她这样在城里吃闲饭也真有点受不了。

 

到了六九年底,医院里响应“六二六指示”号召,组织第一批医疗队奔赴西北送医送药。依照规定医疗队成员要把户口迁过去,也就是说有在偏远地区长期扎根的思想准备,如果是夫妻俩都在医疗队名单内,可能全家人都迁离北京。

 

医院的人手少了,各科室不同程度地被削弱,值得庆幸的是医院的业务基本上保持了正常水平,同时医院里的住房压力也有所缓解。杨兴旺的住处从一个单间调换成一个里外套间,住房面积扩大一倍。居住条件改善也有不好的一面,刚搬家的头几天里,杨兴旺下了班一走进空荡荡的房间就感觉冷冷清清,他体会到孤独的滋味。

 

医院里来了一批接受培训的外地实习医生,多了几张新面孔。杨兴旺和徐敬的初次相遇是在单位食堂。那天中午,杨兴旺去打饭,碰巧徐敬排在他前面。在她伸手到脑后梳拢头发的那一刻,露出一段细嫩的脖颈,杨兴旺突然像中了魔症似的,两眼发直,心神恍惚。

 

从单位食堂买回点熟鸡爪子做下酒菜,在外间屋地下摆上一张小炕桌,杨兴旺岔开两条长腿,弯着腰坐在马扎上,一个人低头喝闷酒。看着饭盒里的鸡爪子,眼前却反复浮现出一段细腻白嫩的脖颈。

 

那年月有男女作风问题是非常严重的事,杨兴旺虽然说不是相貌出众,但身高是个优势。曾有过几个女同事主动接近他,杨兴旺属于那种有色心没色胆的人,更不想自毁前程,一直很克制,但是这一次不知是哪根筋搭错,杨兴旺对徐敬动心了,开始注意她的一举一动,没料到却意外撞破了院革委会吴主任的好事。结果是吴主任被调走,徐敬留京的希望落空,杨兴旺为自己树立两个敌人。

 

(二)

大军在本村上完小学,读初中要走六七里路去镇上的中学。杨兴旺拜托孟祥林弄到一张自行车票,买了一辆天津生产的“飞鸽”二八车。这样大军去上学就不用走路了。杨兴旺觉得自己没什么本事,委屈了大军和小丽,他自己平时尽量节俭,把钱省下来用在儿女身上。

 

到了七十年代末,社会开始转向,前几年被调派离京的人陆续返回,医院里开始变得拥挤,人手过剩,各科室又兴起论资排辈。这段时间杨兴旺最强烈感觉是失落,保卫科的重要性日见减弱,保卫科办公室有个同事自我解嘲地说,“来咱们医院去哪个科挂号都得排队,就是来咱们保卫科不用排队。”

 

有一回,杨兴旺跟人事处的于处长在一起闲聊,杨兴旺忍不住发牢骚,“保卫科的活简直就是掏粪工,人家需要的时候才想起你,不需要的时候又都讨厌你。”

 

于处长大笑道,“你这个算不了什么,人家背后骂我们是‘人事处的不办人事’,不是比你更惨。”

 

杨兴旺早已断了进院党委的念头,这年头讲的是知识化,专业化,年轻化。他这样的人面临的是被淘汰。最近他还有一件烦心事,新来的院党委何书记曾找他谈过一次关于住房分配的问题,何书记说,“老杨啊,咱们院里的几位主任医师住房一直没办法解决,你的家属不在北京,你看,能不能顾全大局,换一换房,。。。”

 

这些日子杨兴旺的肝火很盛,没等何书记把话说完当场就翻了脸,“凭什么要我顾全大局!我有困难的时候谁顾全过我?”

 

何书记上任不久,不太了解他的家庭情况,一时无言以对,谈话便到此为止,两个人的矛盾也由此种下。过后杨兴旺越想越来气,马上写信给家里,让桂枝尽快带着大军和小丽来北京。

 

下了班,杨兴旺去孟祥林家串门,说起单位要他换房的事,心气很不顺。孟祥林劝他,“犯不着生气,你就是不换他也不能逼你搬家。”

现在孟祥林是机械厂的工会主席,在厂里口碑不错,工会主席的日常工作基本上就是关心一下厂里工人的生活,赶上有人生病住院或是去世办理丧葬的时候,工会主席要去慰问,安排照料后事。老孟为人活泛,经常在厂里组织职工搞些文娱活动,安排大家分批去北戴河度假,通过外省市的协作单位为厂里搞来不少四季瓜果,肉蛋海味等副食品,所以全厂从上到下对他的满意度很高。

 

“其实我这个工会主席干的净是些婆婆妈妈的活,见谁都是笑脸,不用得罪人,”孟祥林对杨兴旺说,“你的工作跟我的性质不同,别人能从你这得什么好处?”

 

杨兴旺说到他叫老婆孩子都来北京住着不走,孟祥林说,“这是个办法但还不够,他们只能算是非常住人口,桂枝不上班没关系,可大军和小丽还得上学呢,这事不能耽误,你最好是把俩孩子的户口弄过来。”

 

“我能有什么办法?”一提到户口杨兴旺就头痛。

 

“我们厂里有的老职工提前退休,让自己子女进厂接班,解决就业问题,不过你们单位是医院,这招恐怕不灵,再说大军岁数还小,今年有十六了吧?”

 

杨兴旺还不到退休年龄,提前退休也不够条件,这条路不通。提到大军,杨兴旺为儿子的出路发愁,大军还有一年就高中毕业了,学习成绩一般,考上大学的可能性几乎为零,小丽告状说大军和村里的一帮半大小子经常出去惹事生非,爷爷奶奶也管不住他。杨兴旺决定要跟儿子严肃地探讨一下前途问题,没想到大军早有打算。

 

“毕了业我就去报名参军。”大军说。

 

“你的视力不够格。”杨兴旺怀疑大军是不是没长脑子,这孩子读书没起色,看小说挺上瘾,考试分数不高,眼镜的度数不低,近视加散光,两个镜片合起来度数过千,就这视力想参军,体检肯定过不去。

 

“到查视力的时候我戴上隐形眼镜,没人知道,到了部队,我自己主动要求去炊事班做饭喂猪,马马虎虎混上几年等复员,再托一托关系,找找门路,没准儿还能把户口弄到北京来,就象您当初那样。”

 

“嘿,你小子是蔫有主意啊。”杨兴旺赞许地瞧着儿子。

 

体检蒙混过关,不代表后面一切顺利,入伍不到一年,大军被退回来,射击训练的时候他连靶子都找不着,最后还是露馅了,没能熬到服役期满,想借喂猪蒙混日子没有想象当中那么容易。

 

大军不愿在农村老家待,杨兴旺看着儿子整天无事可做,在家吃闲饭,心里起急,头上的白发骤然增多。他去基建科想给儿子找份临时工,好歹有个事做总比在家闲待着强。大军干了几天不愿意去了,嫌干壮工太辛苦,又脏又累还没前途。杨兴旺差点被气吐了血,无奈,杨兴旺只好厚着脸皮去找孟祥林。

 

这么多年来杨兴旺和孟祥林一家人的关系一直很融洽,可自打桂枝来了以后慢慢起了变化。起初孟祥林一家人对桂枝都挺热情。桂枝常跟着杨兴旺去孟家串门,起初孟祥林一家人对桂枝都挺热情,赶上孟家一家人正在吃晚饭,孟祥林的爱人便招呼桂枝坐下来一块吃。桂枝也不拿自己当外人,每次都是非吃到打嗝才肯罢手,随后发出一连串长且响的饱嗝声。桂枝懒得自己做饭,经常在吃饭的当口去孟家蹭吃,这样的次数多了,孟祥林的孩子们对桂枝没了好脸色,见她来便躲开。

 

孟祥林的爱人在厂办技校当老师,背后忍不住跟孟祥林抱怨,“不能怪孩子们不讲礼貌,这桂枝也太缺少教养了。”

 

孟祥林笑笑,“她就是一粗人,别跟她计较。”

 

杨兴旺找孟祥林帮忙让大军进机械厂去当学徒,好歹也学门手艺。孟祥林想了想,“我尽量帮你安排吧,现在厂里正在搞优化组合,减员增效,一线裁下来的人都划到三产,要学技术得等机会。”

 

管了儿子的事还得管女儿,先是通过医院同事把小丽送进附近一间中学借读,临到要报考高中,校方规定借读生没本地户口不能报名参加考试,小丽只得回老家,再托亲友多方使劲才报上名,小丽自己拿主意报考卫校,结果被录取了。

 

(三)

这些年每次杨兴旺犹豫不决拿不定主意的时候都要找孟祥林商量,桂枝有点看不过眼,揶揄他,“你是不是脑袋长在别人身上了,自己就想不出个主意么?干吗什么事都听孟祥林的。”

 

“要是一早就听他的就没有今天这么多麻烦事了!”杨兴旺是真后悔。

 

桂枝一撇嘴,“谁让你当初老惦记着往上爬,一辈子官迷,人家空口白牙许诺你两句你就信了,到头来什么都没捞到,狗咬尿泡空欢喜一场。”

 

说起来孟祥林确实是有眼光,改革之初,孟祥林工作的机械厂也曾兴旺过几年,可是负担太重,光靠外加工订单养活不了在职和退休的几千号人,又没有合资和外资企业所享受的减免税政策优惠,渐渐玩不转了,换了几任厂长都没能扭转局势。孟祥林一向头脑灵活,在厂里几个头头还在争权抢位的时候就主动辞掉工会主席,去当时还没人愿意去的三产当头儿,从工会主席变成商贸服务公司经理,领着一拨编余下岗的职工自谋生路。

 

“过去咱们厂里的工人敢直接闯办公室,推开门就跟厂长拍桌子对骂,厂长也不能把你怎么着,现在不一样了,咱们这摊儿是自负盈亏,没人包底,所以谁要是捣蛋不想好好干的话最好自己走人别耽误大家。”孟祥林一上来就把几个难剃的刺头管得服服帖帖的。大军做了孟祥林的跟班,出差时负责拎包拖行李。

 

小丽从卫校毕业,分到河北一家地区级医院,小丽不想去,她要回北京。杨兴旺想办法把她安排进本院当护士,不在正式编制内。小丽的户口进不了京,不过问题不大,反正现在粮票粮本已经没过去那么重要了。

 

小丽的年岁也不小了,杨兴旺和桂枝开始操心女儿的婚事。小丽前后也谈过几个男朋友都没成,有本市户口的不想找外地人,找外地在京的小丽自己又不愿意。杨兴旺和桂枝四处托人帮忙介绍,而且条件放宽,没有城里户口,近郊区的也行。

 

有一天,杨兴旺在楼道里遇见外科病房的护士长,护士长跟他开玩笑,“你们家小丽什么时候出国?”

 

杨兴旺没听明白,护士长笑着说,“怎么着?你这当爹的还不知道哪!”

 

原来在小丽负责的病房有一个住院的新加坡人追求小丽,痊愈出院后几乎每天都来护士值班室找小丽。听说小丽找了个外国人,起初杨兴旺倒没觉得有什么不好,回家跟小丽说把人带来见见。小丽支支吾吾地不愿意,推说家里地方太挤不方便,最后没辙了才同意在外面找个地方大家一起吃顿饭。

 

那天一见面,杨兴旺的脸就沉下来了,桂枝也不大乐意,这新加坡人长得矮胖不说还秃顶,看上去要比小丽大个十几岁的样子,两个人在一起实在不般配。饭桌上的菜色挺丰盛,气氛很沉闷。

 

回到家里,桂枝刚一开口就被小丽顶回去了,“我现在就是一个临时工,没有本地户口一辈子也别想转正,干着有什么盼头!他人老一点怎么了,秃头有什么了不起的,只要他要是肯娶我就嫁!谁爱说什么就说什么,我不在乎!”

 

杨兴旺和桂枝也不是十分反对小丽嫁给这新加坡人,有多少人想出国还没机会呢,找个外国女婿也不赖。杨兴旺懂得什么是人穷志短,自己没本事给儿女安排个好前程那就再别碍手碍脚地添乱,小丽能给自己找到出路也是好事。

 

这新加坡男人很会哄小丽开心,两个人的关系迅速升温,没多久男方向小丽求婚,小丽没有一丝没犹豫,立刻就答应了。婚后,小丽随夫去了新加坡。

 

送小丽走的时候,杨兴旺的心情很复杂,既高兴又难过,觉得自己亏欠女儿。

 

大军和本单位的文红谈恋爱,文红的家里人死活不同意,闹得不可开交,为此差点动了菜刀。杨兴旺和桂枝带着礼物去文红家登门为两个孩子求情,被文红的父亲一口回绝,“我们是工人家庭,高攀不上你们!”杨兴旺明白文红父亲是正话反说,知道他们嫌大军没有城市户口。

 

最后文红几乎是净身出户,除了身上一身衣服什么东西都没带出来,结婚的时候就更别提什么嫁妆了,她手里唯一有价值的物件就是一张八开大小的白卡片,她自己的户口。

 

京城的习俗是新婚第三天要回门儿,新婚小夫妻一起回娘家。文红和大军在文红父母家门前跪下求他们开门,文红的母亲隔着门扔出一句话来,“想进这个门先去离婚!”

 

文红站起身,一跺脚,拉着大军回杨家。杨兴旺一家住的套间布置成新婚洞房,小两口住里间,杨兴旺和桂枝在外间搭铺,虽然住的挤,要是不吵不闹也能凑合过,可桂枝的脾气跟谁也难相处,文红也不是省油的灯,觉得自己有本地户口肯下嫁大军已经是委屈自己了,哪里还肯受桂枝的气。婆媳俩明整暗斗,互不相让,杨兴旺和大军父子俩一旁干瞪眼,束手无策。

 

两个女人的战争闹得家里鸡犬不宁,杨兴旺下了班都不愿回家,一听见两个女人吵架就头痛。思前想后,杨兴旺向院里递交报告申请提前退休。医院早已超编,领导还巴不得他早点退休呢,所以报告交上去没用两个星期就批准了,在这件事上院领导的工作效率还是蛮高的。

 

拿到批准他退休的文件,杨兴旺心里发酸,屈指算来,他在这儿干了三十年,这三十年是他一生中精力最旺盛的一段时光,回想起来,他还真没做过什么值得一提的事。在京三十年,好像一眨眼就过去了,要离开京城感觉还有几分难舍。

 

杨兴旺办好退休手续,把房子留给儿子,带着桂枝回了老家。此后杨兴旺再也没有去过京城,在乡下他每天起早遛弯儿,走到村口站在公路边向京城方向望一会儿,然后才背着手走回家去。

 

大军来信说文红生了个男孩,让他进城看孙子,杨兴旺口头上应承了但是没去。孙子满周岁,大军开车带孩子来老家看爷爷奶奶。见到隔代人,杨兴旺很高兴。大军说,现在他们住的那栋楼可能要拆了重建,拆迁方案还没定,到时候可能还得杨兴旺去签字,因为房本上写的还是他的名字。

 

拆迁的事一拖再拖没个准信儿。大军来电话说孩子上幼儿园要交赞助费,如果是本院职工的孩子交八百,非本单位的要五千。起初大军说要开车来接杨兴旺进京,让他去找院里的人说说,后来又不提这事了,不知道最后怎么解决的,大军回来几次也没再说过接杨兴旺进京的事。

 

两千年冬天,有一天早上杨兴旺遛早走到村口,在公路边摔了一跤,走不动路,被村里人抬回家。看着像是没什么大碍,杨兴旺跟桂枝讲,养几天就没事了。第二天一早,杨兴旺醒来,发觉左半边身体不能动了。请医生来看,说是中风。

 

儿女都不在身边,来了也不能久住乡下,只能由桂枝照看着杨兴旺。又过一年,杨兴旺的生命走到了尽头。临终前,杨兴旺拉着桂枝的手说,“我这辈子对不住你和孩子,你让大军回来一趟,把我的户口簿带过来,我走了以后,把那户口簿跟我一起烧了吧。”

 

大军从京城赶来办理杨兴旺的后事,听桂枝说要烧户口簿,大军坚决反对,“我爸老糊涂了,一辈子都没活明白,将来拆迁分房都少不了户口簿,这可不能烧。”

 

在杨兴旺过世一年半之后,拆迁安置方案终于确定下来,大军手里握有杨兴旺的户口,因此多争取到一份补偿,这才通知单位杨兴旺已去世。单位并不知道杨兴旺在一年前就已过世,退休金还是按月照发。在销户口领取丧葬费时出了一点纰漏,杨兴旺死亡证明和领取退休金截止时间对不上,后来大军找人开了一份假证明才把事摆平。

 

估计杨兴旺不会想到自己死后还能为儿孙谋福利,大军更没想到京城房价与本地户口之间的紧密联系,杨兴旺那点丧葬费与几年后飞涨的房价相比可说是微不足道。大军要是知道杨兴旺的户口未来还有更大的升值空间,他一定会让杨兴旺继续活在户口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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