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年 中国 北京
从东京的昭明医院退休后,石本大介医生回到了自幼生活过的明石海边渔村。
凭着丰厚的退休金,石本医生过得相当惬意:每天清晨他习惯性地早早起床,绕着村子快步走几圈,吃过简单的早饭,就沿着童年时熟悉的小路一直走到海边,晴天时或垂钓或出海,逢到下雨天就在海边的小屋里坐着,看曾经熟悉的大海和已经陌生的天空。晚上他爱到离村子不远的小酒馆里待一阵,酒馆不大,只能容纳五六个人,照样吸引了附近的各色人等。石本医生喜欢安静地坐在角落里,就着最新鲜的鱼,喝着老板娘不停殷勤倒上的酒,听着她娇悄动人、不再年轻的笑声,还有往来的客人们借酒倾诉出的喜怒哀乐,觉得自己紧张劳累了几十年的筋骨开始缓缓地松懈下来。
石本医生最遗憾的是很少能遇见说得上话的同龄人,是啊!他的同龄人大多很年轻就长眠在异国的土地上,极少数幸存下来的,或被生活折磨得病痛缠身,早早逝去;或直到暮年还在为生活忧虑,哪能像他一样,唯一惦记的事就是每天早晨九点的邮差能否准时到。
中午十点整,趁着石本医生外出,住在巷口的出井雅子都会来做家务。
46岁的雅子整个人的线条可以概括成一个简单的字:圆,身材、额头、鼻子、嘴唇、腰身、手脚,就是说话的口气都是圆润的。她的两个孩子都长大了,在大城市生活,只剩下雅子和从未停止打鱼的丈夫还留在渔村。平时丈夫出海后,雅子忙完自己家里的事,喜欢参加渔村里的活动。
半年前的一天,丈夫突然问她,是否愿意每天到石本医生家打扫卫生。对石本医生,丈夫的口气相当尊敬:石本医生是几十年来这附近几个渔村出的唯一一个医生,一个在东京大医院工作的著名外科医生,如果不算曾经住在山上的人家!
雅子操持家务多年,手脚相当麻利,即使是身为医生,石本大介也没什么可以挑剔的。
至于雅子本人,对石本医生也是相当满意:石本医生不但有着令所有主妇满意的卫生习惯,还有军人般的条理,两人的关系相当融洽。
今天,她一拉开门就愣住了:石本医生还穿着早晨外出的夹克,手里拿着一封信,表情木然地坐在门口。
雅子轻轻挪到石本医生的身边。石本医生,石本医生。
石本医生的眼睛动了一下,看了看眼前的人,长长地吁出口气。雅子,是你呀!
雅子面对着和自己父亲年龄相仿的石本医生,一时不知说什么了。
石本医生缓缓收起手里的信,放进信封里,头也没抬。雅子,我要出门旅行,拜托你照看一下房子,下个月不用每天过来了。
雅子瞥到信封上显然来自异国,却有几分熟悉的文字,困惑地点点头。好的,石本医生。
石本医生清了清喉咙。对,我是来中国旅行的。
听到眼前这满头白发,身板儿笔直的日本老头儿用带东北口音的纯正中文回答他,一整个早晨都表情木然的边防官唇边终于牵出了一丝不易觉察的笑意,他习惯地抬起右手,重重地盖上个小小的红色椭圆形印章,照常没有温度地开口。欢迎来中国!
中国的四星酒店里有一股说不出来的霉味,房间里床单虽然洗涤次数多,但还带有洗不掉的灰色,茶具的颜色灰暗而土气,用的居然是廉价而无味的茶包。石本医生喝了口茶,又不满地皱紧了眉头。
来北京三天了,此行的任务可算完成,但自己心中真正目的远未达到。
电话铃声骤然间响起,石本医生迟疑了,此行他没有遇到熟人,会是谁呢?
电话里传来的日语带着中国人特有的口音。您好!石本大介医生?
我是石本大介,请问您有什么事吗?
对方听到石本医生讲中文,随即改口。我叫赵辉,是段正义将军的秘书,不知道您何时方便,段正义将军想见见您。
石本医生清楚地记得昨天的仪式上,的确有个姓段的将军。好的,明天中午十二点之前都可以,请您安排吧!
谢谢您,石本医生,今天下午三点整,我在您住的酒店大堂等您!
会客室狭小而局促,只摆着两组颜色陈旧的沙发,初夏的阳光穿过雪白的沙帘投在墙上的一幅水墨荷花图上,将图画清晰地分割出不规则的条形,地板的拼接处残留着些微的灰尘没有彻底清洁。石本医生坐下后正回忆着昨天主席台上面目不清的段将军,门外响起了有力的脚步声,段正义将军迈着军人的步伐走进会客室。
石本医生本能地站了起来,他对这种颜色的军服从内心是尊敬的,即使上面已没有任何的官阶和勋章作装饰。
凭着四十多年外科医生的经验,石本医生断定面前的段将军至少比自己年长五岁,因为是军人,实际年龄应该更大些,从他标准的军人坐姿和挺直的腰板来看,应该没有受过大的伤。
寒暄过后,石本医生喝了口茶,满意地点点头。这是我此次来中国喝过的最好的茶。
闻言,段将军笑了。小赵,把剩下的茶叶都拿来,给石本医生带回去!
石本医生腾地站起来。将军,我…我只是…
段将军一挥手示意他坐下。石本医生,你在日本是著名的外科医生,见过的好东西自然不少,我是个退休多年的军人,能送给你的只有这点茶叶,当年你给了我们许多帮助,这就代表我个人的一点心意,请你收下!
石本医生又站起来行礼。谢谢将军!
石本医生,你退休几年了?
五年!
现在住在哪里啊?
我…石本医生的脸上浮现出深深的笑意。现在我回家乡住,用中国话说叫叶落归根了!
看来你过得很不错嘛!段将军缓缓地将挺得笔直的腰板微微放松。你夫人好吗?
她十年前去世了。
啊…你的孩子?
我…我没有孩子!
你回日本后在那家医院工作?
我一直在昭明医院。
昭明医院…石本医生注意到将军重复了一下这个词,清癯、消瘦的脸上现出了一丝温柔的笑意,目光缓缓地挪到墙上挂的荷花图上。
是这样,将军,昭明医院战后就不属于昭明家了,但医院的名字到今天都没有换。
段将军听到这儿,脸上短暂的笑意收敛了。石本医生1943年到中国来的时候,好像也在昭明医院工作。
是的,将军,昭明医院从昭和…啊…1934年就在…就在长春建了医院,当年很多来中国的医生都在昭明医院工作过。
当时昭明医院的院长好像还是昭明家的人吧!
嗯…我记得1934年前是昭明安直院长,战败前的院长名义上是昭明千代医生,其实昭明安直院长去世后,昭明医院就归关东军管了。
昭明千代?
将军,昭明千代医生是昭明安直院长的女儿,她在法国学医,是个非常出色的外科医生,后来嫁给原田家的人,据说在战败时和丈夫一起自杀了。
石本医生见过昭明千代吗?
昭明千代,这个名字被第一次提起时,石本医生的眼前就渐渐浮现出一个模糊的身影:一丝不乱的发髻,穿着白色外衣、细声细语的纤弱女子。将军,当时我只是个新来的年轻医生,战时昭明千代医生好像…一直和原田家的人在南坪的昭明医院,她很少回长春,我记得好像…好像见过一、两面。说到这儿,石本医生喝了口茶。
当年你们回日本前,我听有的医生说,昭明千代没有死,也回到日本了!
对!将军,当时是有这种说法,战败后昭明医院换主人的时候许多人都这样说。唉!…到我退休的时候,也没有见到一个昭明家的人!
短暂的沉默后,段将军喝了口茶。现在昭明医院的主人是谁呢?
战后的主人当然是美国人。石本医生无奈地笑了笑。是沙龙家族,我见过沙龙家的人,他们当中有很棒的医生,对了,还有个非常有名的记者,叫…
丹尼尔∙ 沙龙?
将军认识他?石本医生注意到段将军的脸色微红,明显有点激动。
很多年前,我在北京见过他!嗯!离这儿还不远,就在… 段将军的视线再次地留在了荷花图上。
石本医生有意停顿了一会儿才接着说下去。但是二十年前沙龙家族同意将医院以一个不可思议的价格转让给了四个住在加州的中国人,我见过其中的一个,是个很年轻的女医生,听她说起过她本人战时出生在湖南,后来随家人到美国,她的父母是普通的农民。对于经营医院,她和她的姐妹们也没有经验,依然委托给原来的管理人,她喜欢做个无国界医生。
段将军对石本医生后来说的似乎并不感兴趣,很快转移了话题。石本医生这次来中国准备到哪里看看?
离开刚才有些沉重的话题,石本医生脸上又浮现出笑容。将军,我准备从长春坐火车出发,一直到海南岛。
还是我们当年走的这条路!
是啊!对我这可能是最后一次了…以后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了!
石本医生今年多大了?
我今年76岁。
76,你比我小10岁呢!年轻真好啊!是不是?小赵!段将军对手捧茶叶刚进会客室的赵辉笑着点头示意。
将军的身体很好!石本医生起身接过赵辉递来的茶叶。
石本医生!我是中看不中用了喽!段将军轻轻抚平军装上看不见的皱褶。你这次来中国,如果有需要就找小赵,唉!50年了,能活到今天多不容易啊!
谢谢将军!石本医生很郑重地行了个礼!
石本医生接过空中小姐递过来的果汁,那白晰、纤小的手上一颗黑痣进入视线,仿佛是一颗定时炸弹,引爆了石本医生记忆中那只长着相似黑痣的手:
昭和20年的满洲国首都新京,他从大撤退的火车上被一群穿着破烂军装的年轻人粗暴地拉下来…接受教育,结业时和他握手的人,右手虎口上长着一颗黑痣…
昭和30年,他回日本前,授勋仪式后的座谈会上,一个右手虎口上长着黑痣的将军和他握过手…
昨天,他也和一个右手虎口上长着黑痣的将军握过手,是的,所有的记忆都定格于那张苍老、疲惫的脸…
记忆如涨潮时分的日本内海,缓慢而不停地冲击,将石本医生冲回了明石,一个日本内海边的小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