核心提示:那个史无前例的文革十年,在仅有的样板戏和"高大全"作品里,都没有了完整的夫妻和家庭,爱情更是无影无踪。如果说它的一个特征,那就是以高尚的名义,将基本的人性一扫而空,当然,包括人们最隐私的性。
陈晓楠:那时候,为了适应斗争的需要,专门创造了一些新词,比如把找对象结婚叫解决"个人问题",把两性关系出现异样叫"作风问题"。而个人问题的决定其实离不开组织,作风问题足以断送掉一个人的前程,甚至是身家性命。
解说:对于性的禁锢并非始于文革,而是在那之前就逐步形成了。那时,北京不少中学男女分校,男生只有在国庆游行的时候才会接触到女生。毕业于北京男四中的潘绥铭,还记得当年学校老师动员他们参加游行的情景。
潘绥铭(社会学教授):北京是男女分校的。越是好学校越分校。文革前就开始了,不是文革中。每到国庆节老拉着你游行,拉着你联欢。结果女中的学生,跟我们搭对,所以没有一个人报名参加。老师连打连骂再动员逼着你去,那时候跳集体舞手拉手得捏着点手啊。多么丢人,丢死人了,丑恶之极。完全相反,不要按现在标准想,觉得太丢人了,太恶心了。老师怎么能让我们干这样的事啊。太下流,太流氓了。
解说:出生在50年代的牛响铃,父母都是北京人民艺术剧院的演员。在她这个孩子眼里,那场运动是先从女人身上开刀的。
牛响铃:然后我们院有个锅炉房是烧暖气的嘛。然后锅炉房那块儿有四个大土箱,里面全都是高跟鞋。当时造反派先抄家的时候,抄这些女演员的家,把高跟鞋全都给没收了。然后没收香水,没收舒秀文阿姨,一瓶小瓶的香精,整整我们院香了有一个月。整个院里漂亮阿姨,都不敢漂亮了,都穿的非常非常的朴素。然后那些连衣裙,高跟鞋全放到锅炉房给烧了。
潘绥铭:《红灯记》,我们祖孙三代本不是一家人,最后连家庭都没了。
潘绥铭:就是让你的文化中连这些都没有,没有的话,我们为什么不可能想到,你都没看到,都不知道,你怎么能想到。
牛响铃:特傻,那时候觉得跟男生坐得近了就会怀孕。经常怕有恶心的感觉,稍微一恶心就吓得要死,其实什么都没干过,就特愚蠢那时候。心理特害怕,老回忆开会的时候跟哪个男生坐得有一点近。
潘绥铭:像红卫兵大串联听说吧,我们跟11个女红卫兵在一起,只有我一个男孩。我们在一起住一起吃没问题,晚上睡觉谁也不背着谁。一点问题都不会有的。
记者:你想吗?
潘绥铭:不想,连梦都没做过。
记者:真不想?
潘绥铭:真不想。
记者:或者说想又不敢呢?
潘绥铭:不,你说太高级了,那是人。我们那时候不是人,没想过,也没做过梦。现在之所以没有办法跟后人交待,人家听不懂,或者人家不相信就是因为这个。它不是说你想了以后认为这个不好,或者你不做,是你压根儿就不会这么想。
解说:在文革开始的时候,北京第11中学的李恒久正是一个酷爱诗歌的少年。
李恒久:我是出身狗崽子,串联是没资格的。串联都没资格。后来我就是找到块红布,然后让我妈妈给我匝了一下就套上了。
那是67年10月份吧,人家都往广东跑、往上海跑,我不一样,我第一个选择新疆。你们不能想象,那里面没有立脚的地方这个车厢里面。
等我一睁眼的时候到西安了,人比较空了,就没那么多人了。我发现对面坐一个女孩子。
这个女孩眼睛哭得很红了。哭的很伤心的。这个女孩非常漂亮,漂亮到让我惊讶,那个女孩。
我们俩不是一开始说话,还是有禁锢不好意思。男孩主动跟女孩讲话,那时候觉得是流氓一样。
解说:又过了几个时辰,李恒久才打破沉闷,鼓起勇气和女孩攀谈起来。
后来问她你为什么去那?是串联吗?她说不是串联,到那有事。有什么事,不说。后来说了,是去结婚。她妈妈是苏州舞蹈学校教音乐的,她爸爸是苏州舞蹈学校那的一个干部。她本是跳舞的,她学舞蹈这个孩子。我说你多大了?她说16岁。
解说:北京到乌鲁木齐的这趟列车要走四天三夜,李恒久还清楚的记得那天清晨,车厢里播放着《边疆处处赛江南》的歌曲,这让两个陌路相逢的年轻人享受着一份难得的温馨。
李恒久:就在红卫兵大串联背景下,相对比较温馨的环境了。就是这截车厢里面,觉得很温馨。
女孩子喜欢打扮喜欢干净,洗手间去洗的很干净的,脸上光光的,那时候没有化妆品,雪花膏那玩意,擦擦雪花膏更漂亮了,稍微一洗就很干净了,很漂亮的。洗的干干净净的,又漂亮,回来一块吃东西,把小手绢铺在那,把东西放在上面就吃。
那时候真的是一种美,非常诱惑我的就是一种美,不是性就是一种美。那时候青春的萌动,就是男孩、女孩少男少女的吸引,
解说:李恒久跟女孩谈起了诗歌,这个叫贞贞的漂亮女孩用钦佩的眼神望着他。
不像现在那么多诗人啊。马雅可夫斯基,还有莱蒙托夫,普希金就这些诗人。中国就贺敬之、郭小川。他们就谈起诗来了,她很喜欢诗,很喜欢文学。我们两就谈的越来越深,越来越深。我给她背《西去列车窗口》。是大西北一个平静的夏夜,是高原上夜在中天的时候。
解说:爱情,也许就是一个人对另一个特定的人萌发了诗意。
李恒久:别忧伤了姑娘,为什么你睁着失神的双眼,令人心碎地在想。不要再想了,不要再想少年时,洒满树影静静的庭院,庭院里还在少年时,和妈妈一起种下的那棵开着紫花的丁香。不要再想,不要再想春来了,你和伙伴们,到昆明湖去荡漾。昆明湖的池水呦,那样深呀,那样广。
然后我好像带了一件上衣,是一个棉上衣,因为是11月份了,夜里很冷了,关上窗户很冷,那时候车上是没有暖气的,我给她披上的。把这个披她身上,然后她又披我身上了,我们俩就披上一个衣服,就那样接触了。那时候第一次跟女孩子接触,那时候我平生跟女孩子接触那么近。
解说:即使在那种最禁锢的年代,其实生活中还是会有顽强的暗流在涌动。年轻的心总要寻找勃发的出口,青春期的牛响铃也同样会按捺不住她少女的心。
牛响铃:在他们家待着的时候,突然间门就开了,那门绝对不是用手开的。肯定是就是自己家的门都得是踹开的,哗哗进来一拨人。然后看第一个进来的人高高的个,戴一个像杨子荣那样的帽子,然后一身军装,军装里面是蓝制服。那个年代穿一双马靴,然后跟他进来所有的人都是这种打扮,他们坐在一块儿聊打架的事。当时我看傻了。
牛响铃:当时他在北京有一点名气,一提蚊子好象很多人知道。那个年代能打架就是英雄,然后一打架平一条街从东单打到西单。然后骑着锰钢车,后来我发现军装里面,套的是西装,军装肩为什么那么平?他们把西装穿在军装里面。
记者:那时候还有西装吗?
牛响铃:对,就是老式的,不一定是谁家家长的。然后穿在里面,把西装打开之后,西装里面两侧有很深的兜里,那很深的兜里一边一把菜刀。
解说:牛响铃的父母从北京人艺受人追捧的演员转眼变成了牛鬼蛇神。乱世中落难的小姐很容易投奔草莽英雄。
牛响铃:那个时代我觉得跟他走在一起,有面子。
你想想你跟了一个大哥,那个大哥呼风唤雨,旁边一群小弟,你就变成大嫂,那种情窦初开,那种女孩那种想法,其实自己也觉得像公主一样,是另一个阶层的,是另一种的。也觉得有那种威风,有面子,我终于不是狗崽子了,我终于就是说也站到革命这边了。
解说:在西去列车上,李恒久跟贞贞的情谊日渐加深,第二天夜晚,贞贞主动向李恒久吐露了心事。
李恒久:全部关着灯了那时候,我到过道里走一走坐一坐。这女孩后来也到这来找我了,我说你怎么还不回来,我怕你跑哪去了。然后坐那,更多的详细讲她家里的事情来了,就那天晚上跟我讲起来的。
解说:原来,贞贞的父亲在苏州舞蹈学院被打成了封资修的反面典型,住进了牛棚。自顾不暇的父母担心女儿得不到保护,就让贞贞的姐姐把妹妹介绍给远在新疆的一位相识的男青年,男青年答应保护贞贞,但前提是让姑娘嫁给他。
李恒久:她很伤感,是无可奈何,就是无可奈何的感觉。没有办法。他只能到那去。但是这个男士很有背景,他到新疆,因为造反,他成了新疆大学造反派头头了。
讲的时候,我心里觉得挺悲哀的,怎么你也没见过这个男人就嫁给他啊。没办法,就那么悲哀。把她搂在怀里了,那时候第一次把一个姑娘搂在怀里面,吻她。你能想象出来一个当时背景的吗,火车轰隆轰隆,有节奏往前走。此时无声胜有声,把这个小姑娘抱在怀里面,我比她大不了几岁,抱在怀里面,然后这个孩子哭了,没有人抱过她,除了她爸爸,没人抱过她。
李恒久:第三天的时候,就是车已经过了宝鸡,过了张掖,然后就整个进入戈壁滩了。后来她就跟我说,她说,哥,我想跟你回北京。我说那怎么行啊,我说我还上学呢。跟我回北京,不知道怎么办?这算怎么回事到北京去,我说给她回绝了,我说那可不行。她就哭了,很伤心那样。她说我不能带她回北京,她很伤心。
李恒久:我恨我自己。过很多年以后,依然恨我自己,我当时怎么没有说,真的鼓起勇气,真把她带回北京呢?
-mainContent begin-->解说:火车总有停下来的一刻。下车之后,李恒久把贞贞送到了那个人的家里。
李恒久:一看小伙子挺精神的,二十七八岁。看到她挺高兴。跟他一块儿的小伙子,就找了一大帮他的朋友,全都过来了,都特别高兴,他是头啊,他是红卫兵头啊,他的女朋友来了,就特别高兴。光顾跟她说话了,就把我晾在那了。
贞贞看着我,我走了很远了,她还在门口看着我,那个男的站在背后。大概走了几十米还在那看着我呢。
解说:走在乌鲁木齐陌生的街上,李恒久终于找到一个红卫兵接待站。三天后,贞贞竟找到这里,出现在他的面前。
她就告诉我,她说我爸爸死了。非常冷静地告诉我:我爸死了。我说什么时候的事儿啊?就离开苏州以后,我爸死了。就这三天的时间,这个女孩子变得特别成熟了突然。就不像路上那么单纯,小姑娘那样了。也许突然发生了一个大的变故,变得非常成熟了,说话也不多,再没有那种激情,一点看不出那个影子了。她说我想跟他结婚了。
她说这两张照片你留着做纪念吧,后来我说那我这把《朗诵诗集》送给你吧,《朗诵诗集》还夹着红卫兵袖标在里面,就给你做纪念吧。
解说:李恒久回到北京两个月以后,学校革委会主任突然带着一伙人来找他,其中一个就是贞贞去投靠的那个人。他带人到北京来串联,还专门找到李恒久。
他一眼就认我出来了,还叫我小李。他说贞贞有个东西在你那吧?我说没有,什么东西啊。他就把那本书就给我了。这是徐荣贞你送给她的书,她让我还给你。
我就后悔不应该把他们让到屋子里边来.因为在我屋子里面,我从小自己住在小房间,照片就在我小柜子上摆着。她给我的时候就带镜框,那镜框都没动,还在上面摆着呢。
解说:在牛响铃的记忆中,尽管当年她和男友,伙同那些喜爱打架的半大小子经常是招摇过市,表现得足够张扬,但是那时的女孩儿其实无不深怀着对性的迷惑与恐惧。
牛响铃:那时候要没结婚怀孕了,就得自杀,就不能活着了。婚前如果怀孕了,一定没法活了,那就是最不耻的事情。
解说:与此同时,性禁锢常常引发一些极端的伤害案件。大街上经常贴出打了红勾的处决公告。而因为在暗处有亲热举动,被警察和革命群众逮住的男女,也曾经频繁出现在那个年代。
牛响铃:那时候胡同8号叫流氓学习班。然后里面就有两个女流氓,我还记得特清楚有一个叫小耗子,有一个叫二丫头。她们的流氓行为就是跟男孩在一起鬼混,然后就每天都得到那上学习班都警察看着。
牛响铃:而且那时候我们小的时候在这种问题上受的惊吓最多了,因为我们上中学的时候,学校动不动开批斗大会,唰一下从卡车上押下来好多男生,剃着那个秃瓢,然后放到台上一顿批斗。我们坐在底下所有犯错误与没犯错误,好孩子与坏孩子,同样坐在台底下那种,就是心灵上的那种。
就是一天到晚批斗流氓。最恐怖就是女流氓,女流氓跟男流氓一块儿在台上被批斗的时候,所有女生吓得够呛。
解说:人们不会忘记,每当入夜之后,在一些城市的街头和公园,总有联防队员拿着棍棒和手电出动,专门去抓那些隐蔽处的可怜男女。
潘绥铭:我夫人的一个同事就有啊,她结婚的时候穿北方的秋衣秋裤,然后还把底下口扎住,这里头扎住,然后呢结果结婚的时候她丈夫就撕啊扯啊,第一天就是没弄成,就是没扯成。第二天她跑派出所告状去了,说这男的是耍流氓,然后那个派出所民警也很会说:毛主席教导我们说,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人,我必犯人。他怎么对付你,你也怎么对付他。
潘绥铭:革命志比钢强,儿女情比屁臭,比屁还臭。所以在这样的情况里,从毛主席到文革文件,对性只字未提过,你要找文献根据,它从来没说过。但是它制造了一种文化,这种文化是什么,为了革命我可以牺牲个人的一切,就包括性在内。为公前进一步死,也不为私后退一步生啊。再进一步叫做灵魂深处闹革命啊。
潘绥铭:事情还有相反的一面。就在文化大革命那么厉害的时候,仍然有百分之几的年轻人,他们根本不管这一套。那时候把他们叫逍遥派,他们性反而自由。当我们在文化大革命串联的时候,火车停在一个临时停靠站,我们车厢里面就有几个男孩,4个男孩,2个女孩,他们就跑到,下了火车跑到旁边树林里,根本挡不住,我们在车上就能看见,他们就在那性交。是的,所以不要把文化大革命看成又是百分之百都是这样,不,还有另一个极端。就那些根本文化大革命涉及不到的人,他们有意的逃避开文化大革命。逃避这个思想改造这套的人,他们反而获得了自由。当然这样的人我们知道不多,肯定是不多,占的比较少,但是有,不是没有。
解说:曾经因为喜爱诗文而受益的李恒久,最终因为诗文而惹祸了。这个渴望精神追求的青年因反革命言论罪,被判十年徒刑。
李恒久:在北京市第一监狱的时候,我71年先关在那的,它有女队和男队。只有一天,就是每周有一天,看电影的时候,或者开大会的时候。女犯在前面,清一色都是短发。清一色都是黑衣服,后边是男犯。但是女犯从那边走过来的,从女队袜厂走过来的时候,你就看见这帮男犯,齐刷刷全都看着这些女犯人,这些女犯。没有性别特征了已经,即便这样毕竟是女性,还吸着男犯给她的关注。
李恒久:我说我一个人在这个小号里面,我待了两年多的时间。那时候我就觉得说我渴望性。但那时候只有报纸,报纸那时候渴望到什么程度?看到居委会主任在接见红卫兵那些学生,看那些图片,报纸不完全文字,图片啊,看到异性都觉得非常冲动。
解说:与李恒久同龄并成为挚友的,有一位天才的诗人,叫郭路生,他用自己的吟唱,在那个荒漠一样的时代留下了生命的底色。
李恒久:难道爱情是焦渴的唇,只顾痛饮殷红的血,晶莹的泪,而忘却了在血泊里,还有两颗沉重的心。难道爱情是心舟的桨,无意间摇碎了月儿在湖心的印,而忘却了在波动中还有两颗跳荡的心。
李恒久:这样的诗他写了很多啊,这样的爱情诗,论到自己的行为上,非常含蓄非常腼腆就这样。郭璐生外号叫郭老色,郭老色。但是呢他是红卫兵诗人嘛。很多女孩子喜欢他,都是很含蓄的。很少有说像今天的,一说爱情两个人就那种性的问题,当时不是。我真的强调就不是那样的,你们不管理解不理解,就那样时代,就那样精神状态。
李恒久:当我的紫葡萄化为深秋的泪水,当我的鲜花依偎在别人的情怀,我依然固执地用凝露的枯藤,在凄凉的大地上写下:相信未来。
李恒久:我在单身牢房的时候,我没有书读啊。我只能反复地去吟诵这些诗,我大声地吟诵!
主持人:李恒久记得,这首《相信未来》是在一个清冷的早晨,在北海公园的听雨轩,郭路生,也就是诗人食指,第一个背诵给他的。本来还约了一个叫张郎郎的青年,但是他因为被抓捕而没有能来。在那天以后的不久,天安门城楼上巨手一挥,1000多万红卫兵小将变身为上山下乡的知青。李恒久和郭路生分别踏上去往东北和山西的旅程。前路漫漫,郭路生在西去的列车上写下了《这是4点08分的北京》。
从那个时刻起,上千万叫作"知青"的人们开始了他们的另一番人生,并将在海角天涯,各自续写着他们的青春成长和婚恋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