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王志馨老师
姜维平
昨天,多伦多的晚上7点左右,正是中国大连的清晨时分,我给王志馨老师打了电话,她很高兴,但又责备我说,你前两天刚打过,怎么又打,花多少电话费啊,我说,我又梦见你了,你有病住院,我不放心,她问,你梦见了什么?我迟疑了一会儿,从中学到大学,从下乡到出狱,我们没断过联系,历时40多年,我从未骗过她,现在我却犹豫了,一周前,她感冒发烧咳嗽很厉害,住进了大连新华医院,我把电话打到她家里,没找到她,心里忐忑不安,她儿媳妇晓月说,婆婆八十岁了,不停地发病,三天两头住院啊,这样的年龄真的令人担忧。。。。。。当夜我做了一个噩梦,她走了,追随周老师而去,周是她的老伴,2007年深秋过世,那时我还在大连,如今我难以真实地把可怕的梦境告诉她,但她听出了门道,说,哈,你是不是梦见我死了?
电话的这一边,是多伦多暮色苍茫的傍晚,我把话筒攥得紧紧的,手心出了冷汗,她的耳朵有点背,所以,她的声音震得我耳膜难受,我忽然想哭,人生真的是可悲,不论多么好的人,不论你多么怀念她,但都有与你永别的时候,我怎么回答她呢?如实复述则不当,欺骗她则不义,于是,我禁不住“嗯”了一声,她笑起来,大声说,放心吧,我要慢点死,等你回来,等大连法院给你平反。
我竭力地强忍,眼泪没流下来,我告诉她,也许明年可以回去一次,她说,我看了你写的有关浙江省张家叔侄的文章,你说你啊,自己的冤案还没有着落呢,整天还为别人喊冤,唉,我的傻学生,傻了一辈子,什么时候,《大连日报》能刊登你的文章,我读完了,出一口闷气,死了也值得。
我想起2003年4月,太太去监狱探监时告诉我,王老师几经周折找到了她,从70年代开始,我与王老师既是师生关系,又是邻居,我住中山路226号,她住福安街4号,我们之间仅一道之隔,但90年代中期我搬了新家,虽离她家也不远,但不是近在咫尺,要穿过几条马路,她从未去过我的新居,妻说,她从大连第15中学一个学生处知道消息的,先找到郝丽娜,郝找到九三社区,书记带她敲门的,妻的眼圈红了,告诉我老师给了她1000元,要她给我买食品,还讲了许多宽慰的话,还让她周末过去兼职,王志馨老师当时办了一家幼儿班,叫大连西岗区小问号学习班,事业顶峰时,招收了上百名学生,收入不薄。但妻在国旅工作比较忙,一个人带着孩子,要忍受和应对薄熙来死党的监控和骚扰,也不容易,只好婉谢了她的美意。
记得那天夜里,我做了一个与其有关的梦,可能是因为妻子告诉我王老师的打算,日有所思所致吧,王老师曾说,她要来监狱看我,妻说安全局不让,理由是仅限直系亲属,其他人一概拒之门外,王老师生气地说,他们不让进,我就在南关岭监狱门前哭和喊。。。。。。我让妻好言劝阻了她,老师年高体弱,在监狱门前哭泣,虽是义举,但不是学生所望,妻向她转达了我的心愿,她终于改变了主意,我也表示,要好好地活着,一定不要倒下,争取早些回家与其重逢,于是,那时的梦境就有了虚幻的情节:王老师没来看我,苦等了好几年,但学生因病,却没能走出高墙电网,我死在了南关岭监狱,她知道了失声痛哭。。。。。。。2006年初,我出狱后到王老师家吃饺子,谈及此梦,她朗声说,人做梦都是相反的,如果梦见你活了,那就糟透了,现在,你不是没死吗?我们都笑起来。
但生活中要发生很多变故,是人们意想不到的,因此,我们不一定总是笑容,2007年的11月11日夜,忽然,王老师的儿子打电话过来,让我马上去一趟,我住在人民广场北,她还住在南面的建民街,我们之间的距离,步行大约需要十多分钟,那时我一人独居,妻小在多伦多,时间比较宽裕,所以,这条不短的路让我几乎踩平了,但这回并不平坦,一周前,王老师的老伴周老师住了医院,白血病很重,治疗失败,已是弥留之际,一路上我都在胡思乱想。。。。。。她家住在五四路小学后边的一栋民宅里,楼高三层,她在二楼,楼梯是裸露在外面的,有一个外伸而宽阔的大平台,以前我常与她在那里乘凉或吃烧烤,但现在,静谧的夜色笼罩着户门和楼梯的拐角,令我有不祥之感。
二楼平台对着她家的两扇窗户,我走上楼梯,放慢了脚步,有点气喘喘嘘,猛一扭头,竟看到一个披头散发的人站在玻璃前,她的眼睛含着泪水,脸色苍白的像一张纸,而呆涩的目光久久地盯着夜色,一轮明月把惨淡的光线折射到她的眉宇,那里紧锁着无限的哀愁,我急忙跑进去,拉住王老师的手,她什么也没说,就哭泣着,我立刻明白了,她的老伴永远地走了。
我想起以往无数个坎坷的岁月,想起他们住在日本房的时候,周老师每天上下班,还独揽了全部的家务,王老师是美女和大家闺秀,总是坐在那里批改学生的作业,父辈给她留下了一处小别墅,有四个房间和前后院,而周老师是从昆明来的穷学生,在大连什么也没有,但他特别健壮,是体育学院毕业的高材生,我看过他的胸肌,那绝对是猛男的健美形,但不知为什么,王老师对他总是不满和抱怨,但这次生离死别,她却迟到地终于爱上了他,那大半夜,她不停地唠叨:老周,我对不起他啊,我结婚后一直对他不太好,经常批评他,稀里糊涂地过了一辈子,不料一不留神,他转身远去,再也不回来了,这时才觉得他太可爱了。
大概在这个世界上,只有我知道王老师为什么对他不满,是的,他太老实,太窝囊了,别人都分了房子,以前是人人有份的,后来是货币化发放,单位都有买房补贴,唯有他被校领导蒙了,一年推一年,到死也没分到房子,多亏王家祖辈留下一套单层小别墅,后来被市外贸学校征用,给了回迁房,没住几年又被动迁,政府支付了22万9千元了事,辗转再三,最后贷款92万,亲友合计投资140万,才买了现在这套民宅,王老师说,像别的女人那样,靠有本事的男人安居乐业,我没这个福气啊,如果不是我父亲留下的“日本房”,我就要喝西北风,住露天地。。。。。。
记得为了要房子,王老师在90年代初找到我,谈了深思熟虑的想法,我找到了市长薄熙来,薄站在走廊里听我讲述了王老师的故事,不耐烦地说,你让她写个东西过来吧。那时,薄熙来大权独揽,给许多吹捧他的记者解决了房子问题,薄市长在一次全市的少儿比赛活动中,还观看了“小问号学习班”学员的文艺表演,至今王老师还保存着一张与薄熙来的合影,他应当知道王老师创办的学校,是大连最早民办的学龄前幼儿教育班之一,周老师也是全市资深的优秀体育教师,我想,我所在的记者站没少捧薄,自己没谋取什么私利,请他利用手中的权力,督促教育局领导帮助我的老师,应当不过份吧?
但后来,王老师写了信,也附了相关证据,按照教师的有关政策,薄市长如果明确地批几个字,就能使王老师如愿,但薄是势利眼和“两面派”,我的老师对他有何用呢?我在《文汇报》也是小记者,副社长刘永碧来了,薄熙来笑脸相迎,刘离去,对我则不冷不热的,远不如1984年在金州时的热情态度了,人当了高官,有了权力就容易忘乎所以,薄的秘书把王老师的投诉信转到了市信访办,信访办转到教育局,局转到学校,一路下来,不但周老师没分到房子,也没补到钱,而且被领导在大会上狠狠地批评了一顿,从此,周老师就变了,整天打不起精神,沮丧而消沉,除了做家务,哪里也不去,王老师越发抱怨他窝囊无能了,此后,他们被政府软硬兼施,强迫动迁,搬了两次家,虽然还在西岗区住,但越搬越憋气,因为父辈留下的遗产彻底地流失了,还欠了一屁股的债,时间就这样一闪而过。
2009年2月3日,我将要移居加拿大,好不容易拿到了护照,心里的喜悦难以言表,行前去与王老师话别,她说,你批评薄熙来坐了牢,人们都知道你不反对政府和国家,但他的官越做越大,自认为代表执政党,看来你斗不过他,他的人马会给你再加新的罪名,你出去后要谨言慎行,不然就回不来了。
她叹息了半天,带我到一间小仓库,取出一包东西,她说,周老师走了,留下一些衣服,都是新的,你不要嫌乎,就送给你吧,我看了一下,是两件衬衫,三件老头衫,都是大连当地的名牌,此外还有一封我1978年10月写给她的亲笔信,我感动得眼潮,但周老师比我健壮,衬衫根本穿不了,假如我婉拒,她会心情难过,就点头应允,她说,我这么大年纪了,未必再能见到你,等我死了,你看到这些东西,就想到了我。
我强忍着眼里的泪水,模糊的视线中,她变成了我的母亲,由于我们是近邻,互相常有走动,母亲活着时也与其有旧,但家母没文化,与其交流不多,母亲总说人家是知识分子啊,我是斗大的字不识一筐的“睁眼瞎”,但王老师对母亲敬重有加,1980年3月,家母过世,也是在一个晚间,也是我一人独站窗前黯自神伤,那时我大学二年级,是回家奔丧的,形单影只,王老师急匆匆地穿过马路,过来安慰我多次,每次都说,别难过啊,每个人都会有今天,或早或晚而已,她久久地站在我身边,把一只手放在我的肩上,在没有妈妈的日子里,我找到了母爱。再后来,我大学毕业了,分配到了报社,她感到脸上有光,逢人就讲我是才子,把我出版的一本幼稚可笑的诗集到处散发,殊不知那都是青春期躁动的无病呻吟。。。。。。
老师的瞩托变成了沉重的行囊,我至今背井离乡,一走就是4年多,谁也没料到王立军事件的戏剧性变化,改变了我的命运,在薄熙来如日中天之时,我发表了许多文章批评和揭露薄的真面目,并结集出版了《薄熙来传》,王老师找朋友去香港两次,才买回来一本,打电话对我说,这不是风花雪月的诗集,这是战斗的匕首和投枪,随着薄势力的上升,你回家的希望越来越渺茫了,看来我有生之年见到你,已是奢望,她不断地唉声叹气,她告诉我,每读一遍我的“后记”就流泪,心底的痛楚无法言说,虽然很多人借阅了这本书,但没几个人敢公开肯定我的举动,直到薄熙来被“双规”,唯有我的老师王志馨始终如一。她这回乐了,笑着对我说,这下好了,你可以回来了。
2013年4月12日于多伦多
香港《前哨》杂志7月号首发,转发请注明出处,更多文章请点击姜维平网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