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绿云深处的家
(婴子)
越往西行,天地越广阔了起来。夕阳西下的时候,商队停了下来。回回人都要在固定的时间向西礼拜。
虔诚的族人坚守着他们的信仰,他们不仅内心坚定,行为上也身体力行。出行在外,在长老的带领下,每日都要朝西礼拜五次:晨礼,在拂晓日出前;晌礼,在中午一过间;晡礼,在下午日落前;昏礼,在晚餐日落后;宵礼,在夜幕入睡前。商队中的女眷,则在聚集在年长的姨母身边祈祷。随队中,公主都在她们中间。
这日晚餐过后,公主没有看到穆萨,也没有看到大师兄。她心挂念他们,便起身寻找。四处张望,只看见无界,他正和回回的手工艺人学习木雕。
“小师父,见到穆萨了吗?”公主问无界。
“大师兄带去了。”无界笑着说。
“大师兄?”她又四处张望,却不见他们的踪影。
“在河那边。走,我带你去。”无界说着,放下手中的活,他带着公主就跑到山坡上。公主站在高处,一眼望去,只见河水慢流,马儿游荡,穆萨和大师兄正在马上有说有笑。别致的景观伴着马背上的温情,公主感到好温馨,好憧憬。这时,穆萨远远看到了她,大声招呼起来。无界站在一边挥舞起手臂,先呼唤上了。无胜看到无界,调转马头,迎面奔驰过来。
马背上的无胜高大、英武,一手握着马缰,一手揽着穆萨。他紧闭双唇,笑容淡淡。公主解下头巾,搭在肩上,她抬头扬望,又欣喜,又羡慕。
“好玩吗?”公主问穆萨。
“好玩!可好玩了,大师父带我骑马都快飞起来了。”
“真的吗?”
“小娘娘,你要不要来骑?”
“我?怎么敢!”
无界看公主退缩的样子,“嘻嘻”一笑,说:“怕骑马?蒙古女在马上长大,姑娘去了那里不能被马踩了啊!”
公主虽然心里也想,可她对无胜多少有些畏惧。她胆怯地看了他,摇摇头。
无胜望着公主,看着她那一举一动,那张姣美的脸庞,再一听无界所言,更对她生出了怜悯。
无界叉起双臂,端详着公主,说:“姑娘太胆小了,有大师兄还怕吗?”
无胜心里一紧张,无界的坦然的话语又让他感到自己狭窄,内心里训斥自己:心不正而邪念出!看看师弟!顷刻,他调整了一下自己,迅速向公主伸出了一只手,说:“别怕!上!”
公主望着无胜的手,又惊喜,又胆怯,问:“我……真的可以?”
无胜点点头。穆萨急了,大声说到:“可以!可以!大师父都说了。”
公主高兴极了,欢愉地向他伸过去一只手。无界忙跑过来,拍拍她的肩,纠正到:“伸左手!对!”
借着大师兄的拉力,无界轻轻把公主托起,稳稳当当送到大师兄的身后了。三人一骑,两个小贵人一前一后。无界兴奋极了,朝着马屁股一拍,骏马一腾而起,公主的身体向后一闪。无界吓得在他们身后大叫一声:“抱紧!”
公主连忙抓住无胜,拦腰紧紧保住了他。
烈马驰骋,风声拂面。无胜吆喝着骏马,马蹄声回荡在天边。公主屏住呼吸,闭起双眼,紧紧贴在他的身后。
“飞了!飞了!”
她听到穆萨的呼叫,感觉真的飞了,心在荡漾。
“快看!河里有水牛。” 又是穆萨的声音。
“在哪边?我闭着眼睛呢!”公主回答。
“右边,快看!”
公主双臂环抱着他,身体紧紧贴着他。她微微睁开眼看,蓝蓝的天,绿绿的大地,悠悠荡漾的河水。她没有看见水牛,也找不到水牛。脸庞轻轻依在他的背上,绿色的大地不见了,绵延的山脉消失了。她感觉着他身躯的伟岸。透过他,她闻到了泥土的芳香,听到了马蹄的歌声。一股暖流涌上,她情不自禁依偎着,感受着,倾听着:
久久渴望的故乡,
心在绿云中荡漾。
难道这就是家?
依靠着他多么温暖。
青山中天空朗。
静水深深流淌,
马蹄下飘着香,
绿云中心荡漾。
这是一个久久渴望的故乡,也一个无法渴求的家园,那马背上的天空已进入了公主的芳心。温馨中难言的寂寞在蔓延,无处述说,无处依靠。大都的影子正在一天天逼近,她盼望这道路变得长一些,这马儿走的再慢一点,让她把马背上的天空留下,暖暖地拥在心中。可是,驿站却频频出现在眼前了。
护卫队时时都在等待接迎团的到来,这里已经进入到河南江北行省一带。一路护卫行中,回回人施善好客,与护卫队的成员相处的十分融洽。将军心里明白,不久就要分道了。一到驿站,灵甫迫不及待地前去联络,盼望官府来人,不料又扑了个空。将军稳坐,并不急切,他酒肉慰劳手下的卫士。对这一带,他已不再陌生了,若不是有伤在身,夜马星驰也能把官家的人马召来的。
出家人自有独特的生活习性,无胜和无界常在一边另立山头,大家都习以为常。日出前,回回人已在晨礼中。公主早早起来,不知为何,今日免去了穆萨的晨练。她起身走出客房,看到无界一人正在马棚边整理行装,不免有些生疑。
“喂,小师父,难道要偷偷溜走不是?”公主开玩笑问道。
无界瞪大了眼睛,说:“你是不是有‘他心通’啊?我想什么你都知道!我正想着,如果我们偷偷溜走了你会怎么样?你怎么一下就出现了?”
啊?公主吃了一惊。
无界笑到:“哪能呢?就算大师兄偷偷溜走,我也会偷偷向你告辞的。”
公主呆呆地看着他,半晌没说出话来。
无界看公主木呆呆的,问:“怎么啦?”
公主被无界一说,这才回过神来:“哦!没有!我在想,你们……真的要走了吗?”
“真的!没准今天官府就能派人来。他们一来,我们就能走了!”无界双手一拍,一副幸福无比的样子。“啊!这趟出来真过瘾!师父说得真对,一点不怕我跑丢,早晚我都要回家。真的很想师父了。……好了!我去找大师兄去。”说着,跳起身来就要走。
“等等!”公主叫住了他,“穆萨说今天不用练功,难道大师兄有什么要紧的事做吗?”
“没有!”
“练功不可一日间断。”
“你还当真练他啊?练功很苦的!哪能真给他练呢,不过是路上带他玩玩。
听着无界的话,公主心里酸酸的。那距离总之他们之间横跨着。公主心里好难受,好孤独。
无界说:“大师兄说这地方很特别,要到山上瞧瞧。你等着,我去找他。”
“等等,我也想上山瞧瞧。”
“好啊!我带你去!”无界正高兴要走,突然想起穆萨,问:“穆萨呢?”
“穆萨?”一想到他,公主犹疑了。说:“还在睡。我……”
“这样,我去照看穆萨!你上山瞧瞧吧!”无界不假思索说道。
公主根据无界指的方向,往山上走去。就在半山腰处,她找到了无胜。
他正端坐在一颗大树下闭目禅定。她没有打扰,看到一块大山石,便独自坐在一边了。她等了很久似的,无胜那里还没有动静。她感觉有点心慌,觉得自己不该来到这里。想着,便起身准备离去。就在这一刻,她看到无胜在“入静”中挣扎了。他紧锁着眉头,心绪烦乱的样子。
是的,懊恼、不安,连续几日他都无法入静。公主的容颜总是一阵一阵往出翻涌,仿佛这一路上看到的细节都在他眼前重复上演着,越演越烈,演得超出了限定,出现了魔幻。这是他从前在禅定中从来没有出现过的,他越想排除,却来势凶猛。难道是色魔?不!他猛的起身往上一跃。眼睛一睁,又是公主的身影,他吓得踉跄退后了大半步。
看到他震惊的样子,公主也吓得不知所措。她疑惑的眼神盯着他,微微欠身施礼:“对不起!打扰了。”
“你……来干什么?”他生硬地问。
公主低下头。俗家对僧侣,不敢怠慢,只一份敬意。可……这一走?多少话想对他告别。她喃喃说道: “一直想对你说声谢谢!无法报答救命之恩,我深感愧疚。”
听她这么一说,无胜心境稍稍平稳了些,面容却更加冷峻了。说到:“别这么想,我只是遵从师令,做了该作的!”
他的话让她难过,她盼望他能有句俗话,哪怕一句告别。他的目光总是遗落在远方。公主叹息了,惋惜地问到:“今天就要走了吗?”
他没有回答,紧锁着眉头。
她的泪水涌出了,哽咽中说到:“我会记住你们的,永生不忘……”
“只能送你们到这里了!皇城还有一段……”
“皇城?离家好远!”公主凄凉地说道。
好像有千言万语,他们彼此都沉默了。公主低着头,突然一声闷响,她猛地抬头,一看,他的拳击在大树上,她看到了无胜眼中的泪。他不再避讳了,面对着她。他看着她那双透着精灵的眼睛,无法抵御的魔眼,绞得他心碎。他轻声、有力地说到:“我恨我!为什么是你?”
她疑惑、恐惧、不安,痴呆呆望着他。
“色魔攻心,我……竟毁在这里!”
“色魔?”这个刺人心疼的字眼出现,竟然出自他的口中?她不相信。
无胜爱恨交加,强行克制住自己的情欲,努力避开公主的目光。情不断,功自毁!他眺望远方,恨不能消失。他紧握的宝剑,猛然出鞘,庞大的树枝即刻从中截断,枝叶落地。斩断尘缘!
公主明白了,心也流血了。她泪眼望着他,满腹委屈,说道:“色魔?我心读你心,我泪读你泪,我怎能忍心做你色魔?乱你心境?毁你身心?青山上有你的天空,绿云中是我的家。你是天空的鹰,我是故乡的羊,你我本是两重天啊!”
“两重天?”无胜看着她,感觉自己已掉在乱世红尘间了。
“是!你在三界外,我在五行中,我只会为你收住我心,收住我泪。我……”多少无奈,多少欲说不能,公主转身跑开了。
是偶然相逢还是色欲考验?乱世人间,竟与公主相遇!无胜难以控制自己,痴痴地望着公主离去的身影。是啊,我心读你心,我泪读你泪。尘世多污浊,人间多痴情,无胜你怎么就不小心落入了这人间情海?!是公主的错吗? 公主的话在耳边回响。“我心读你心,我泪读你泪。”无胜感到羞愧了。对公主起了心念他早已挣扎过,如今却又把这累人的“情”字一并抛开,让一个弱女子去独自承担!何等的自私、狭隘、无善!无胜,你是谁?是人还是神?此刻,悔恨与本性一下冲击着他,他向着那一片绿云追去。
凋零的小花正飘落着,被无情抽打着。泪水掩面,晨风无情。公主不知跑向何方,山下无家,绿云不在。就在这时,她被无胜挡住了去路。
无胜跑下山,跃过阻挡,追赶上来。公主见无胜追来,更加悲伤难忍,泪水哗哗落下。她轻轻摇着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无胜冲上前,紧紧抓住她的双肩,愧疚地注视着她,说:“是我的错!是我的错!我心读你心,我泪读你泪。是我犯了大戒!”
“不!不!”公主摇头,“是我不该,我……真的无意毁你。”
“我知道!是我,我……一直挣扎,我要再送你。”
“不!我不能挽留你。”
“你就是青山的天,”无胜拉起公主的双手,“我,难以抗拒。”
公主看他说出真心,感激万分,但是她真的不想毁了他。她懂得修炼人,一念之差如生死,怎能在关键的时刻动摇他的信念呢?她祈求、鼓励:“刀在心上,只一个忍字,没有闯不过的关啊!”
她想抽出自己的手来,无胜却紧紧抓着不放,他悲痛地说:“我失败了!”
“不会的!不会的!”公主焦急了,她支撑着他,真诚地说:“就是一关,不会失败的。放我走,一定能闯过去!”
无胜咬紧牙关,他也想,也想克制自己,但是无论如何也艰难。她的目光是无私的,她的泪水是圣洁的,她的脸庞是神圣的……他仰望蓝天,呼救师父,请求师父加持,给他神力,让他超越。
公主用力抽出手来,退居一边。双目严肃,厉声说到:“别再靠近我!”
无胜伫立着,一动也不敢不动了,他双手僵持着。
那是从未有过的真情透露,公主看到他的苦痛,心又软了下来,央求到:“别再跟来了。就算我帮你闯一回关吧!”
他强忍着心疼,点点头,说:“好!好!你……保重!”
公主点点头。她不能再迟疑了,最后看了他一眼,转身跑开。无胜目送着她的身影,她再也没有回过头来。
公主跑啊跑啊,擦不干的泪水一个劲地往下流淌。这时马蹄声由远而近传来了,她看到熟悉的身影,无界正向她奔驰而来。
“公主!公主!”无界焦急的声音呼唤着。
公主停下脚步,感觉有什么事情发生了。无界飞马下来,急切地报告:“公主!出现状况了。 前方的路堵了。过来很多乡民。大师兄呢?找到了吗?”
无界正说着,无胜已经气喘吁吁跑了下来,万分焦急地说:“有情况!我看到四处的乡民正在往山这边来,是不是战乱?”
无界说到:“你也看到了?河水正急剧上涨,当地人说,有可能是黄河决口。怎么办?”
公主一听,急了:“穆萨!”
无胜从无界手里接过马缰,飞马上去。转头对无界说:“守好姑娘,不要下山,往高处去,现在情况紧急!我马上去接穆萨,招呼大家迅速转移。”
无界和公主看到人们陆续往高处来了,乡民们缠老扶幼,有的拉车,有的牵牲口。无界和公主连忙往山上去。从乡民的口中得知黄河地区近年几乎年年遭水害,水灾一来,乡民们都会往这儿聚集。这里有神庙,山不高,有仙则灵,乡民就靠着菩萨熬过着年年天灾。
无界见乡民都奔着寺庙磕头,对公主说:“走,我们也去,老乡们这么讲,一定灵验的。”
西域商队也浩浩荡荡往山的高处转移。根据当地人的经验,黄河决口后十天半月都难退去,只有等待外援进来。朝廷为了维护大运河的漕运,一直防止黄河向北决口。现在黄河连年向南决口,有意疏导水系。灾难殃及南部,朝廷不会不管。善良的百姓多有抱怨,但也无奈。他们坚信神灵保护,会有援救到来。
百姓们沿山安顿下来。长老聚集带路人、学者,展开地图,研究地理,制定新的路线方案。现在只有安营扎寨。
傍晚,山野渐渐亮起了篝火。巴彦出现了呕吐,之后将军也开始呕吐。大家紧张了。难道是食物?
无胜看势不妙,问:“吃什么了?”
“烤肉!”苏合回答。
“哪里的烤肉?”
将军指着山下,有气无力地说:“赶快去查看,那边……”
无胜和灵甫照着将军手指的方向跑去。山下篝火正浓,大锅内滚滚飘香的牛肉汤正吸引着男女老幼。灵甫冲过去,推开掌勺的乡民,大声问道:“哪里的肉?”
乡民吓得退步,忙解释:“不是偷的,只不过是人家不要的骨头,小人不敢撒谎!”
“知道牛是哪里来的?”
“河里冲过来的。”
“小心中毒!知道哪些人吃过了?”
“那边!那边!站上的。”一帮人手指驿站方向。
驿站住的人先吃了牛肉,是有不少人呕吐的,掌勺的伙计想起来了。他突然哭吼了起来:“糟糕!孩子他娘……孩子他娘!孩子他娘!”他放下掌勺的位置,哭吼着跑开了。显然是家里人先吃肉喝汤了。
几乎所有吃过牛羊肉的人都出现腹痛、呕吐,毫无疑问中毒了。将军吃下不少,已经开始高烧症状。他强打起精神,眼睁睁看着公主却没有力气说话。终于,勉强吐出了两句:“长老!长老!快……”便迷糊过去了。
灵甫守在将军身边,焦急万分,问身边的人:“将军叫长老何意?长老那边是否也有病发人群?”
“不会!” 公主肯定说,“回回人不食非阿訇经手的牛羊。”
“是不是要我们请长老帮助?将军!将军……”灵甫在将军耳边轻轻呼叫。将军没有了回应。
公主害怕了。无胜让无界带公主和穆萨远离此地,先不要声张。苏合也开始呕吐起来。看来情况比预计的来势凶猛。公主心里害怕,怕的不仅仅是中毒,而是瘟疫。
凌晨一早,山上传出了嚎哭的声音,惊动了整个山野。有死亡传出,一个,两个,三个……将军也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