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哈顿的中国村
第二章 美国新来客
(婴子)
1990年8月,又一拨大陆太太要来了。
北京至洛杉机的飞机当地时间十二点准时到达。高洋的表依然保持着中国时间,林安怡的表对了美国时间。此时辛苦了一天的同胞兄弟们已悄然入睡,而她们经过长 途的空中旅行,飞过国际日期变更线,还没有午觉的一会儿功夫,转过身来又重新过那一天。这是她俩一生中第一次过两个十二号,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奇异感。
高洋的丈夫陆一鸣是89年自费出国的。那时,美国大使馆签证处出于对中国学生的同情心理,政策大大放宽。正是借这个机会,陆一鸣在手头资助很少的情况下, 来到了美国。而林安怡的丈夫则是88年国家派出的访问学者,本该一年后回国,后来放弃了回国的念头,转为自费留学,继续留在美国读书。搞洋和林安怡都是经 历了漫长的等待之后,终于双双飞往丈夫身边。
走出机舱时,高洋和林安怡还在极其兴奋之中。随着急匆匆的人流走进机场大厅,梦幻中的盼顾突然被扫的一干二净,脑子一阵空白,又哄地一下蒙了头。广播里正 播着班机的航班,除了班机号漠漠糊糊有些耳熟,其余的几乎一个字也听不懂。安怡有些晕机,还没反应到吐的程度,但一直没怎么进食,迷迷瞪瞪的像个病西施。 下午两点转机飞往堪城,中间仅有两个小时办理入关手续。好容易找到了入关窗口,外国人入关处排成了长龙,而他们本国人入关处却寥寥无几。时间不等人,急得 人直想上厕所。闭着眼睛阿弥陀佛别误了班机时间,总算陀佛睁眼,顺顺当当通过了。俩人乘胜前进,宁早一小时,别误一分钟,高洋拉着林安怡楼上楼下地找登机 门,活像两只无头的苍蝇四处碰壁。这时她俩再不敢说自己有什么英语程度了,一个看不明白,一个听不懂。好容易找了两个亚洲面孔的人,一个指楼上,一个指楼 下。转了整整一小时,才找到了登机入口处,急忙把票递给了检票员,却被人家彬彬有礼地拦住,请在候机厅里就坐。一个醒目的大牌子“母婴、残疾人优先”,楞 是没看见。等她俩瘫在椅子上才发现,离起飞时间还有一小时,七上八下的心这才定下来了。这时她俩再定神一看,这地方正是她们下飞机经过的第一个候机厅。两 人面面相觑,真是说不出的窝心。想起刚才的狼狈相,高洋联想到北京站前的盲流,她感到有些紧张。在北京学了那么长时间英语,到了这里,怎么一句话也听不 懂?还想出来以后上学呢,这种程度怎么能行呢?
林安怡双眼紧闭,搭拉着脑袋一言不发。她觉得很疲惫了,无论从体力上还是精神上。丈夫出国已经整整两年,这两年自己过得什么日子,想都不敢再想。建法出国 前,他们流掉了一个孩子,安怡为此很痛苦。当时他们不得不那样作,建法要出国,安怡工作又不顺心,还多病,没有精力,更没能力留下这个孩子。在此之后,安 怡怀着无限的失落又送走了丈夫。这一年,她日思梦想,盼望丈夫早日回国,他们好再有一个孩子,一个完整的家。没想到,建法决定留在美国,他由公派转为自 费,暂时没了经济来源。这时安怡又被国内死死卡住不能出国。她精神上又一次受到极大打击,一下病倒了。她病休了大半年,最后软磨硬泡,倾家荡产给单位交了 一大笔“赎身费”,才被放出了国门。她已经被折腾得筋疲力尽,恨不能马上就能飞到丈夫身边,一解心酸……
相比之下,高洋的生活却十分丰富。它生长在一个高级知识分子家庭,又是家里唯一的千斤小姐,环境的影响,使她常常不知不觉地流露出优越感。在她的周围,出 国已经成为一种潮流,而她自己,实在又没有能力和勇气充当时代的“弄潮儿”。她和普通的女孩子一样,赶新潮、追时尚,爱慕虚荣,渴望全新的天地发展自己。 美国,正是她这样的年轻人朝思暮想的地方。丈夫留洋,给她带来了极大的满足,带来了希望。这一年的分离,又使他们兄妹加同事的平淡婚姻增添了新的起色。她 想念一鸣,盼望早日到丈夫的身边。独自的日子,她也青春风采,趾高气扬地进出于高级商场、歌厅酒吧;她还满怀着深情,重游了她生长多年的古城北京。最后, 在五星级大饭店,饮尽了伙伴们为她送行的宴酒,然后踏上了飞往美国的班机。
高洋凝视着窗外,思绪万千。她紧张,她心血沸腾,她对自己的未来充满着无限的幻想。她曾想过当一名服装设计师;也曾想过当一名作家。可在中国的大气候中, 父亲把她的未来设计成一个工程师,浪漫的幻想破灭了。而今,她到了美国这个自由的国度,她的梦想又复苏了。命运给了她一次再次选择生活的机会,她暗自决心 要好好把握,用自己的能力、魄力和勇气去发展。此时,她心潮澎湃。这时,她突然又警觉起来,透过大玻璃窗,天乌黑一大片,雨点劈里啪啦往窗上打,紧接是电 闪雷鸣。她慌忙捅醒安怡,飞机大概不能按时起飞了!要是雨一直这么下下去,晚上住宿怎么解决?公用电话怎么使用?如何与家里联系?安怡到底比她大两岁,冷 静些,说:“再等等看吧。”一层阴云还是挂在安怡的脸上。差十分两点,旅客列队入了机舱。
她俩坐到自己的座位里,心里依然十分焦虑。这时空中少爷站在前面手拿话筒,乌里哇啦不知讲了一串什么谈天论地的话,乘客们都笑了。她俩猜想,没准是老天爷 要变脸,可透过机舱的窗户,并没有一点改色,只能听天由命了。又想要阿弥陀佛了,“少爷”已经让大家系好安全带,飞机正点起飞。只觉身体向后一仰,耳鸣心 跳,飞机已冲上青天。当机身平稳下来,再向窗外眺望,厚厚的云层已落在脚下,飞机犹如在无边的汪洋之中航行。她们又继续空中旅行了。少爷小姐不断地端茶送 饭,高洋有些胃口了,甚至把安怡的一份饭也填进自己肚子里了。消静了不多一会儿,飞机突然垂直下降,忽地又垂直上升。我的妈妈呀,大事不妙了!有人叫出声 来。这时空中小姐笑眯眯走出来,她用手比划着讲解飞行状况,飞机依然一起一落,安怡终于控制不住了,哇哇大吐特吐起来。空姐急忙走过来,帮她取走了拉圾 袋,又端来了热茶。问寒问暖了一遍,安怡才勉强喝了点茶。此时她们对漫长的空中旅行都感到厌倦了,什么时候才能熬出头?竟然迷迷糊糊都睡了。
堪城位于美国的中西部, 在堪萨斯州和密苏里州之间,是这两个州内最大的一个城市。从整个美国来讲,这一带属于农业区,既没有工业城那么气派,也没有商业城那么繁荣。曼哈顿又是堪 萨斯州的一个极小的小城,在美国人眼里如同中国人看大西北、小山沟,地理位置的感觉也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而中国人心里的美国, 就是摩天的大楼、爆满的商场、灯红酒绿的歌楼舞厅、纵横交错的高速公路、密密麻麻的车。美国就是跟中国不一样,别管是怎么出来的,都要看个究竟!
堪城机场跟美国所有的大机场一样,日夜都在繁忙之中。各式各样的飞机在跑道上排队等候起飞;而机场上空又总有几架飞机盘旋着等待降落。
此时,高洋和林安怡走出机舱已经感到很自如了。话说虱子多了不嫌咬,糊蒙乱闯总到家,什么也别想,只管往前走,不知不觉也就到了前厅。老远就看见一个瘦伶 伶的五尺汉子往来招手,安怡脸上露出了欢笑,眼睛直奔了过去,步子也飞快起来。高洋想,一定是安怡的老公了,也随之欢喜上了,像是见了亲人似的,跟着她身 后一步不慢。等人家进了丈夫怀里,才觉得自己傻乎乎的。
“你是小陆太太吧?”旁边的小伙上来搭话,“我叫仁奇,工学院的。”
她这才清醒过来,人家是一道来接她们的,忙作自我介绍。“我叫高洋……”。
正说着,一个身穿大汗杉、下穿小短裤、肩挎大花包、怀抱小男孩的亚洲妇女边往来跑,边喊着:“早不拉,晚不拉,这孩子尽赶在节骨眼上来事。小陆太太!是我,苛月!”
高洋不禁一惊。电话里跟她讲过几次话,一鸣信上也提过她,真没想到是这个样子,随随便便、大大咧咧,一个十足的家庭妇女。
“你怎么也来了?孩子还这么小。”高洋关切地问。
“嗨!没什么,呆在家里也得等着你呀!正好要到这边东方店买点食品,也好帮小陆接你。”
“要到这么远买菜呀?”高洋更加诧异地问道。
“嗨!这儿的东西比曼哈顿的便宜,大米、干货之类的东西我们都在这儿买。一个月得跑一趟。”她满不在乎地说。随后问了一下路上的情况。
“我还好,就是安怡有些晕机,吐了不少。”高洋说。
安怡先生听了,更加心疼地搂紧了爱妻。大家又忙着去取行李。男人在场,真是大不一样,女人只管动嘴不动手。行李是由皮带轮传送出来,最大的肯定是她俩的。到美国来的,好像要宿营大荒漠似的,恨不能把家搬来。仁奇推来一辆行李车,把四只大箱子推走了。他们也随后跟上。
苛月的儿子很漂亮,跟他妈妈一样,闪着一双会讲话的眼睛,却金口难开。高洋怜惜地摸着他的小胖手,说:“这么远的路孩子多受罪呀!”
“嗨!这孩子一生下来就跟着我们南征北战,不耽误吃,不耽误拉,一上车就睡。没事!” 苛月满不在乎地说。
话说着,到了一个大面包车前。她俩的行李装满了车的后仓。仁奇是司机,安怡两口坐在双排座上,高洋、苛月和孩子在三人座上,孩子放在一个舒适的小躺椅上。高洋心里想,美国佬真是会享受,孩子也是一样。苛月解释说:“孩子在四十磅以内必须坐在 Car Seat 里,这样安全,也是法律。”
乱乎了一阵,安稳下来。仁奇环视了一下这些乘客,问:“都系好安全带了吗?”
建法朝仁奇点了点头,他们俩谈笑风生的脸突然严肃起来。高洋和安怡觉得纳闷。
“让我们来作一下祈祷!”随着小伙的话音,两个男人闭目低下了头。
“感谢主恩赐,使安怡、建法夫妇,高洋、一鸣夫妇团聚。也感谢主保佑安怡、高洋一路平安到达。再祈祷主让我们一行六人顺利到达曼哈顿。奉主耶酥基督的名,阿门!”
高洋和安怡俩“扑哧”一声,差点没笑出声来。
话音结束,两个男人立即恢复自然。高洋看了看苛月,她既不闭眼也不“阿门”,全然没有注意他们的祈祷,心思都在孩子身上,一会儿是拿饼干,一会儿是整理孩子的纸尿片。仁奇哼着小调,无限幸福地说到:“我们团体又来新姐妹了!”
高 洋觉得蹊跷,又觉得新奇。一鸣会不会也常常在“阿门”呢?他来信曾经提到过,一到美国就受到那些基督徒的关怀,进了两次教堂,招待了一次晚饭。以后再没提 过这种事,反而让她准备了些气功、按摩之类的书。路上又听安怡讲,建法从前练过气功,练得走火入魔,差点出不来了。她劝高洋别让丈夫深练。高洋打趣道: “练功要禁欲!”说完,她俩哈哈大笑了一阵。这会儿他老先生怎么突然又变了门家?总之一切都很奇怪。顾不得多想了,美国本来就是一个新奇的社会,以后怪事 一定多着呢。她顶喜欢看戏,一鸣常说她,“唯恐天下不乱”!
仁奇车开得十分气派,错综复杂的公路进出自如。他在一个灯火通明的地方把车停了下来。高洋向外张望去,好新鲜的一片。
“加油,吃饭,你们俩路上一定没吃好吧?”苛月笑着说。
“有热狗、汉堡包、炸鸡。”建法问她俩。
俩人一听,都摇起头来。
“什么油里麻花的东西,把冷箱拿过来。发面饼、咸鸡蛋、榨菜怎么样?” 苛月问。
她俩一听,喜得眼睛都睁大了,有这好东西?
“还是我们老大姐英明。”小伙笑眯眯地从窗外伸着头。
“干你的活!”苛月吼着。转过头又提醒建法,说:“给她俩倒两杯热茶、咖啡的。”
安怡肚子差不多吐空了,发面饼很和她的胃口。建法从商店里出来,端了一个纸饭盒,上面落了两杯热水。一会儿功夫他们的晚饭解决了不少。
水足饭饱了,上路!话说着,三下五除二就奔上了高速公路。
车在高速公路上奔驰了一段,仁奇吃的念头还没消静:“初来对美国食品都不大感兴趣,慢慢习惯了也就好了。像我们熊太太家这种绝对中国传统的饭菜,不是家家能做到的。我从不说假话,绝对佩服,中国太太典范。”
“好了!好了!好饭好菜越发养出一张甜嘴,以后好好对自己太太去。”苛月不耐烦地说
“仁太太一定也和熊太太一样贤良吧?”高洋也喜欢开玩笑,顺口应和了一句。
“我太太?”仁奇哈哈笑了起来,说:“当然不差!熊太太正帮我找太太呢!”
高洋一惊,这还是个光棍呀!
“谁给你找太太!一把年龄个大小伙子,成天念到妈、妈、妈的,让你妈给你找个会烧饭的媳妇来。你睁眼瞧瞧人家物理系的小伙,建法、一鸣,媳妇个个活灵水鲜的,你看你一个豆芽子菜,放着黄花姑娘不追,成天拉着人家的太太没个完的买菜、 逛 garage sale 的,家具买齐了吧?什么时候再去接人家老公?”苛月气呼呼说道。
仁奇小伙一听,长叹一口气,两手一拍方向盘,说:“我说姐姐呀,你就别哪壶不开提哪壶了,脸上不插牌,混身嫩气凑上来的,谁知她是有老公的?另外一个明明是单身,长的又跟我妈似的!”
“你还理由上了,那鲜亮水灵的能留给你?能顶破脑袋出来的闺女家,再鲜的也折腾的打蔫。你就趁早攒足钱回去,‘进出口’一个来。”
听着他们打嘴仗,逗得人发笑。
安怡紧锁眉头问建法:“怎么回事,你在物理系?”
“以后慢慢跟你说。”建法很为难的样子,又说:“不用担心,现在一切都稳定了。”
高 洋此时陷在一团乱麻之中。她知道一鸣和安怡是校友还是同专业,建法是学电子工程的,和自己的专业一样,他怎么莫名其妙地改了专业?一鸣又只字未提,突然去 了纽约?第六感觉情况复杂,坐在回家的车上盼归,心里却又七上八下地不安。望窗外漆黑一片,偶尔点点星光,一点睡意也没有了。手表上还是北京时间,正是中 午,最精神的时候。
“不想睡吧?” 苛月笑到,“刚来都有时差,一个星期,最少三四天才能调整过来。正好小陆不在,否则也会影响他休息。”
高洋看外面的路标,写着“65 ”字样,想象大概是限速吧,顺口说到:“六十五公里一小时啊?”“不!六十五英里一小时,相当于一百公里。”苛月说。
高洋惊了一声“哇”,一点没感觉到快。
“这路上至少开七十五英里。”
高洋看了一下时间,问:“还要多长时间到家?”
“没多久,两小时。”
高洋一听,心里凉了半截,这么快的速度还要开那么久的时间,还叫“没多久”,这里的人什么时间概念呀!
她 们终于在半夜一点钟前赶到了家。因为天黑,只能借着路灯看见一座座幽静的小洋房,仿佛在电影里看到的。裹着大披肩的外国老太太坐在自己门前。又是怪事,放 着大前门不走,硬拐到后门。进屋以后直奔了地下室。高洋迷迷瞪瞪地跟了下去,包还没放下,两眼就直了。这就是我们共同的家?
这是一间宽敞的大客厅,装饰的古朴典雅,不知是那个年代的油画,几世纪的木雕。老式的椭圆大餐桌,巧妙地把厨房与客厅分成两段,体现出现代派的风格。桌上还插着一束盛开的鲜花,充满了家的温馨。
“到家了!”苛月满怀喜悦地说。
她把熟睡的儿子放进卧室里。又急忙让仁奇把行李放到一鸣的房间,便立即安顿小伙明天还车的事,又让安怡他们快快回家休息。她催高洋给国内挂个电话,以免老人牵挂。
高洋的电话挂通了,是她父亲接的。老人第一句话就是强调女儿要作好吃苦的准备,让她别太任性,以后常给家来信,便让她挂掉电话了。
高 洋的父亲对女儿出国并没有多少不安与牵挂。老教授曾几度出国进行学术交流访问,对国外早已了解不少。他很推崇资本主义的民主制度,同时也不否认社会主义的 优越性。从他个人的观念出发,对有条件的年轻人,他都主张到外面去看看世界,用自己的眼睛、自己的经历去体验生活、选择生活。他也了解国外是年轻人的战 场,他希望年轻人有这种机会磨炼自己,用自己的双手创造出未来。而面对自己家里的这些儿女,老教授又叹惜不已。大儿子因为“文革”没有机会好好读书,后来 赶了末班车进了电视大学,现在勉强干起了财政。二儿子有机会读书了,却不学无术,学上了买卖经起了商,跟老爷子格格不入,连家门都很少进了。最小的宝贝女 儿算是逼进了大学,可学业平平,撑不起门面。如今,唯一的希望寄托在了他的掌门弟子加女婿的身上,一鸣使这个年过花甲的老教授有了极大的安慰。现在宝贝女 儿随夫而去,同时带去了他的希望。
高洋梳洗完毕,走进一鸣的小屋。她看着屋里的陈设,简单得没有比这更简单了,一张桌子、一把椅子、一张床,连书都没有多余两本。再走到他的床边坐下,伸手 摸了一下他的枕头,这枕头是用羽绒服装起来的,被子也是薄薄的一层。他来的匆忙,都忘记带来一条毛毯。想着,她心里不禁一酸,一点睡意也没有了。她走到一 鸣的桌前坐了下来,开始给家里写信了。
将 近一个星期,高洋跟着苛月跑遍了整个曼哈顿。当她对街面熟悉以后才发现,这儿实在太小了,它几乎比不上北京郊区繁华。除了往来奔驰的车辆,很少见有行人 的,更看不到喧闹的小吃街。高楼大厦在这里完全消失了。好多天她都怀疑在做梦,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这就是她梦想的美国吗?当她清醒认识到它的时候,这 使她心里说不上有多遗憾。
一 鸣有电话来,仅是要她抓紧时间看英语,他几乎一点不会用甜言蜜语来打动女人的心。高洋知道他就是这类型人,可心里还是有些凉。谈起老公来,苛月好一劲儿赞 美一鸣,温和、细腻、贴体,听得高洋心里甜滋滋的。她知道一鸣无论是在学校还是在研究所里,都是大家公认的好小伙。他品学兼优,待人谦虚老实、尊重师长, 这也是他倍受高洋父亲宠爱的原因。可说起丈夫,高洋认识一鸣已有七、八个年头,从一开始他就没把这个文弱书生放在眼里。相反,一鸣从认识高洋的第一天起, 就被她那无拘无束、热情奔放的青春气息深深感染着,遗憾的是他几乎无法溶于她的生活。高洋能歌善舞,生活丰富多采。而他除了读书学习,几乎再没有一样拿得 起来的特长。他只能静静地坐在一旁观赏着眼前这个活泼可爱的小鸟。老教授发现了他的心思,极力给他创造机会,可宝贝女儿根本不正眼瞧他。在高洋的眼里,一 鸣不是她心目中的白马王子,她心中的男性美是体魄与力量的凝聚。那时正值她春风得意的年龄,她正是用青春写着浪漫的生活。可现实打碎了她的梦,她失恋了。 这时,一鸣用他那宽厚的心安抚了这只受伤的小鸟,她终于感化了。
而苛月却简单得多。她性格开朗,为人随和大方。说起老公来,她哈哈一笑,学着丈夫的样,指头一伸,山东腔上来了:“苛月,‘克月’,差一点就成了‘克星’!整一个刁老婆,‘扫帚星’。他不也是少有的熊吗?”
玩笑话是可笑,也许多情的生活就在这一笑之间。
世 界上就没有齐美的事,充满干劲的女人少点娇贵;可爱的千态小姐又缺少朝气。名人傅雷不也讲给儿子说:“……刚强了近乎专制,温柔了显得懦弱,能干的管家太 太又太俗气。扪心自问,自己又完美到什么程度?”男人总是不知天高地厚,确该扪心自问了。事实上苛月的确称得上是一个精明能干的太太。她给高洋介绍了一遍 买东西的经验,哪里日用品便宜,哪里副食品便宜,哪里是富人常买东西的地方,哪里又是穷人店。如何使用 coupon ,在哪使用 coupon 翻倍,省多少多少钱。讲得高洋脑子全炸了,就这么个简单的买东西,还有这么多的明堂?结果最有兴趣的还是逛 garage sale。高洋简直不可思议,美国人怎么会想到把自己不再使用的东西拿出来,摆在车库里、院子里、门前大卖特卖,而且卖的人比买的人还多。开始她觉得不好 意思,好像很多只眼睛盯着自己,偷偷观察了一下周围的人,个个神态自如,乐乐和和的象逛庙会,自己才算自然了起来。苛月让她买了一盏台灯,说搬家以后能用 上。后来锅碗瓢盆还买了一套八成新的,总共花了还不到三美元。苛月更能,十块钱买了一个冷冻柜,人家还负责运到家来。就是劳动力也不止这个钱呀!一家三口 还用得上这大家活?是不是见便宜买昏头了?
“这可是个好东西呀!去年就没碰上。逢年过节鱼了肉了的大降价,那还不买它半柜子,吃他个一年半载的?在加拿大我们就这么干!” 苛月神乎乎地说道。
听起来都吓人,但的确是个实惠又有趣的活动。高洋就想,不知一鸣是否也参加过?
安怡那边一直没有照面,电话常打过来,她过得十分丰富。几日来建法陪着安怡,逛商场、参加团体活动,安怡无比快乐。华人教会组织了夏令营,两天的时间,包 管交通、食宿,她打电话找高洋想让她一起去;还有国际妇女活动中心,又组织的民族服装表演,她想高洋这么好的身材体态,该亮一亮中国的旗袍。可高洋都婉言 谢绝了。
要说这种玩的事谁不愿意轻松一下啊!可这几日高洋跟着苛月走街串巷、谈天访友,学还不至于学到什么明堂,可听的看的并不是国内想的大好河山一派,前景并不 乐观。一鸣纽约之行十有八九是找工作干的。学校的资助也不是你中国骄子个个都能拿到的,秋季将是怎样还很难讲。高洋听人家讲,建法吃了大半年子的苦,年初 险些丢了命,又丢了整个专业才拚出现在这个样,听得她心里都是慌慌的。她想,建法很不简单了,给安怡创造了这么好的条件,还从上帝那儿给她找了一个大家 庭,这所有的一切,当太太的也许还不知道。像我们这第一年来的,显然也不会好到那儿去,没准会更糟。想到这些,一点兴趣也提不起来了。一鸣星期一中午到 家,是悲是喜少不了一堆的事。此时掰着指头算天,掐着钟点算时间,真觉得度日如年了。
九零年八月,国内的气氛还相当沉闷,这是续“六四”之后的一年。美国留学生们却处于骚骚欲动之中。学生中的各种组织活动不断,上触动美国政府,下激发民众 联合,爱国之愿,国家之危难,命运之何所望,一片赤子之心。新闻、电视、报刊杂志大登特写。让更多人关心的还是如何争取国外公众的同情、政府的帮助,进而 取得留学人员在海外的永久居住权。此时此刻谁也不敢肯定,悬着!不管是新户还是老户,现在大家都在拚命地读学位、攒钱,为将来的回归做准备。
高洋几乎一点也坐不下来看英语,心空得安不下来。就是盼星星盼月亮似地盼一鸣早一点到家。在家的时候父亲就常常当着一鸣的面训她,“成事不足,败事有 余”,还让这个八杆子打不出一个屁的老公好好管她,她心里总是不服。如今真把自己和他相比起来,觉得老公还是大有他的优越之处,沉着、冷静,固执时也不失 男人的坚定。思念中越发觉得他可爱了。真是很想念很想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