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我孕育着一个小生命,越过一条30来米宽的河,搬家来到了河对岸的另一座小城。我带着日渐隆起的肚子在新家附近的大街小巷留下不知疲倦的足迹。那时候散步就是我的工作,为了婴儿的健康成长,也为了我的体重顺利下降不至于回回检查被医生警告。
一日,走过车站前,坐在街旁椅子上歇息,目光犀利地从熙熙攘攘人群里摘出一对青年男女,饶有兴趣地欣赏着----他们正在接吻道别。
日本毕竟不是西方,和我们中国一样是比较保守的东方国家,很少见成年男女在公众场合“亲密无间”,当众接吻更是非常鲜见。我一是欣赏他们的勇气,二是由于自己的身体条件,所以更加羡慕他们拥抱时那么紧衬,严丝合缝的,“自惭形秽”自己这个时期的肚子,拥抱是“搭黄瓜架子”。
初夏的清晨,在匆忙的神情持重的上班族人群里,这样一对恋人堂堂地缠绵, 两人和路边盛开的紫阳花一道,给略陈旧的小车站添了一道亮丽。
看着看着我停止了欣赏,改为失望还有点鄙夷:他们两人的短打扮着装皱皱巴巴、非常邋遢最关键的是:都拥有一双脏兮兮的拖鞋脏兮兮的脚丫。日本人爱整齐爱清洁怎么出了这么两位?大概他们属于另类?我想。
这是我一个极不好的毛病,常以貌取人然后盖棺定论。
两人分别,目送男孩进了检票口之后那女孩独自往回走。我也起身跟在她后面,仔细地上三路下三路追踪打量她。她很瘦,穿背心短裤,露出来的肢体有很多蚊虫叮咬的瘢痕;穿一双人字拖、脚后跟皲裂嵌着污垢;看着她进入一栋有点破败的简易公寓,我判断他们的生活并不富裕。生活再不富裕也不至于不洗脚,没看清脸,说不定也没洗。
话说回来,我每天不知疲倦地漫步在附近、渐渐和周围居民混了个脸儿熟。
和小岛太太的相识就是从常常照面开始的。她每天上午骑自行车送一份小报、走走停停和人们搭着话儿寒暄着。她和周围的偶尔出来收拾院落的家庭主妇一样,也画着精心浓厚的妆,也穿着漂亮待花边的围裙。不同的是她五十岁年纪烫了一个短爆炸头刘海儿十分夸张地染了一撮紫色,还总是把头发弄得锃明瓦亮;最突出的是声音很高嗓门很大。所以她走到哪,哪就明亮;跟谁打招呼都显得十分的热烈。我的肚子就常被她惊呼,常被她称赞:了不起啊,又大了!两个吧!
一来二去,我也开始夸她精神饱满,看上去年轻,总是那么有干劲儿。她声音更高告诉我说:我生活的充实信心十足所以有精神。有一天在她赞叹我我也重新夸奖一遍她之后,她邀请我参加一个周末晚上的学习聚会。说是她的精神饱满来源之一。
去了才知道,这是一个宗教团体的聚会,这个宗教有一个非常“学术化”的名称。
知道我在那里遇到什么人了吗----那两双脏脚丫!
顿时我心里对这个组织有了偏见:你们怎么也不挑拣挑拣呢?我坚持认为:人可以穷,但不可以一副“穷相”,运气不好,生活还不富裕,更要把自己收拾的利落精干。外在的精神面貌是会影响到内心的,是否清爽整洁不但会影响身体健康,还会影响人的性情,有个好的精神面貌才会有信心,好运肯定会接踵而来的。
撇开脏脚丫我看看一屋子的男女老少再看看自己在心里乐了,也坦然了:整个一个弱势群体嘛。
也许正因为弱势才更加依附精神上的寄托吧。
那天,先由四五名青年人,自然那四只脏脚丫也在其中。他们表演了一个我没太看明白的小短剧,接着一位老太太做演讲,讲了她如何在丈夫失业自己患病的境遇下,受到来自团体众人的鼓励,终于战胜了疾病并且和丈夫一起开了一个公司,如今幸福地生活着。说到动情处还落了泪,几次中断。人们不失时机地给她掌声鼓励。
小岛太太向周围的人介绍了我。一听说来自中国,他们争着抢着告诉我,该团体的领袖和我们的国家领导人关系如何如何密切,如何在中国办了学校,对中国人民如何如何友好。在这样气氛里,我被一群日本人围着嘘寒问暖,虽说都是老头老太太,我心里也痒痒的甜甜的,除了对脏脚丫不屑以外,这晚上我认定这里就是草根的交流,我就是民间的友好大使了,脑子也热了责任感也升起来了。我一个外国人,怀揣利己的动机,不远千里来日本,生活在这里,自然很想融入这个社会,自然也想和日本人民做好朋友,做好民间交流,这是什么精神?“这就是国际主义精神,这就是我们用以反对狭隘民族主义和狭隘爱国主义的国际主义。”----记得毛主席这么说。
没过几天,小岛太太登门来找我,问我是否愿意加入这个团体。反复解释说该组织不强迫不收费,大家在一起情同手足的学习很开心,团体的学习目地是共同逾越困难,使生活更加美满。我虽有些犹豫,但是看小岛太太期待的脸,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也实在不好意思拒绝,再想想那天参加学习时的“盛况”就表示以后有什么聚会我一定参加。他们把众人的聚会称作“学习”。
我这边一表态参加学习可好了,小岛太太三天两头来,不是送本小册子就是送份报,我家门铃叮咚一响我就知道她又来了。
一天, 小岛太太告诉我,地区的领导要接见我。我吓一跳,心说干什么呀,兴师动众的。她看出我的疑虑,安慰我说这是程序,加入之前上级以及上级的上级要来过问,面谈,就是认识一下的意思。地点定在小岛太太家。
那天的经历,唉!一句话概括:荒唐;两句话概括:还是荒唐,太荒唐。后来琢磨啊,要是放在别的国家地区来的人,或许还能感到新鲜好奇。可,我是从哪来的?
如约来到小岛太太家,我们两人稍等了片刻,迎来三个大妈级妇女。她们一进门对我招呼一声,四人立刻换了虔诚的神情撇下我二话不说直奔一个牌位,跪下念经。我心想很光鲜很现代的组织怎么也搞封建活动呢。我在一边看着,等她们办完事。
其中一位被介绍是地区领导的女人拿出一张表格让我填,我看了看,家庭情况住址电话等等没有异样,就填了交给她。她接过表格先说:祝贺你,今后请关照。接着宣布“会章”,第一,要置办一个牌位(由组织发,钱由我出)每天早晚要对牌位念经;第二,订阅组织的报纸加强学习;第三,在合适的时候无偿为其他信教者送报半年。
我问那是什么牌位?谁的?上面的字曲里拐弯我一个不认识。
听了解释我当下就不乐意了,让我突然请回一个我不明就里的牌位还要正跪念经,岂能答应。我的表情大概表露出这种情绪,小岛太太立刻过来安慰我,说经文她已给我准备好,我只需买一个牌位,我送报纸的任务可以由她代劳。又对那三个领导说:她是外国人,可以慢慢来的是吧。领导们宽容地对我、赞许地对小岛太太,缓缓点头。
一位老领导拿出盘录像带,说看看咱们的老师(教主)和他最近的活动吧。说实话,不让我看这段录像说不定至今自己还跟小岛太太混在一起呢,至少还要再搅和一个时期。画面上,“老师”所到之处无不欢声雷动,那架势和我们的66年、现今的北朝鲜金主席露面时有一拼。看录像的其他三人还算镇定、鼓掌欢呼互相欣喜地对视。这小岛太太,像着喝了幸福迷魂汤,看见“老师”出来,激动地手拍得噼哩啪啦,“你们看,‘老师’,你们看呐!他说得多好啊!”幸福的眼泪都流出来。我看的都惊呆了,万万没想到来到日本能看到这般光景。还要感谢我的祖国让我见多识广,所以对眼前这类现象迅速作出判断。我对她们说,我怎么也得跟先生商量一下再作决定。小岛太太送我出来时还是一如既往地期待神情。
下午去超市买菜,碰到邻居。这位从未说过话的老大爷一改往日步履艰难他老人家一个健步冲过来,一把捂住我的手就不松了:“我们都知道了,祝贺你!恭喜你加入咱们组织”。跟着也不知道从哪儿钻出来几个人,大家一哄而上握我的手。周围购物的人们投过来诧异不解的目光,还好,日本人不那么爱看热闹否则还不围我们个水泄不通?一着急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好,羞得恨不得找个地缝进去,慌忙逃出了超市,生怕这群人追上来,抱着肚子小跑。
气急败坏地回家就给小岛太太打电话,告诉她我决定不参加。理由婉转也恐怖,说我先生在中国还是有公职的,我们都信仰了共产主义,不可以再加入其他组织了,请她谅解。
心说真失败,早就发现自己不待见那两双脏脚丫,怎么还能跟他们的组织掺乎。本想动机不纯地借此机会好好练习口语,再计划和日本人打成一片实现我“民间大使”使命的,可是,事与愿违。
小岛太太那头打发了,这头我老公还没完了。追问我看清楚没有 ? 填表时 写没写捐款捐物的许愿。我十分不满二十分心凉,算看清楚了。什么是岁寒知松柏,患难见真情?你怎么不问写没写卖人的许愿呢,先惦记你那点财产。他警告我,坚决不能参加任何宗教团体。还不放心,上班也常打电话回家,问小岛太太是否又来了?他担心我碍于情面不好意思拒绝。
后来此人多次挖苦我“信教”这一事,多次强调在他英明领导下我才没有堕入深渊,反复地啰嗦:你要是着了邪道,人家让你干嘛你就得干嘛,回头这家还不得让你给捐了?
说得多了我也急了,恶狠狠地回敬了他:再说再说?我这就去找小岛太太,先把你给捐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