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食美文长篇连载——烟花三月(六)
(2009-12-07 12:57: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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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回 一片冰心在玉壶
“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
这是唐代诗人徐凝的一首七绝,夸赞扬州城月色秀美,竟占据了天下三分月色中的二分。由此可见,自古以来,扬州便是赏月的最佳去处。
昨晚比试完毕,姜山又追着老者问“一刀鲜”的下落,老者出乎意料地给他指明了一条线索:“明天正午的时候,‘一刀鲜’会出来赏月。”
今天是农历三月十八,已过了月圆之日。可这半盈的月亮,在很多人眼中,却别具一种缺憾之美。因此,“一刀鲜”说要在今天出来赏月,并不是一件奇怪的事情。可他把赏月的时间选在正午,那就非常非常的奇怪了。
从早上八点到现在,姜山、沈飞和徐丽婕三人已经在路边的这家茶馆里坐了两个小时。这两个小时中,他们想的全都是这件奇怪的事情。
沈飞打着哈哈:“正午赏月?哈哈,如果不是你听错了,那就是别人在逗你玩儿,哈哈,别傻帽儿了吧!”
徐丽婕瞪了沈飞一眼:“哎呀,你别笑了,老先生既然这么说,这其中肯定是有深意的。”
姜山看了看手表,站起身来:“不能再耽误时间了,走,我们去问个清楚!”
三人离开茶馆,一路又寻到了彩衣巷中。一拐进那条死巷,便远远看见浪浪正独自蹲在花坛边玩耍。见到三人走过来,浪浪扔掉手中的枯枝,兴奋地迎上前。
“浪浪,你爷爷在家吗?”徐丽婕摸着他的大脑袋问道。
“不在。”浪浪脆生生地回答,然后拉着沈飞的手问,“飞哥,你什么时候再带我出去玩儿呀?”
沈飞笑嘻嘻地把浪浪抱起来,一边用胡子茬儿把小家伙扎得咯咯直笑,一边道:“呵呵,带你玩儿还不容易?不过,你要先回答我几个问题。”
浪浪歪着脑袋:“什么问题呀?”
“你爷爷上哪儿去了?”
“嗯……和朋友赏月去了。”
“乖!”沈飞捏捏他的脸蛋,“去哪里赏月,你知道吗?”
“不知道。”浪浪嘟起了嘴,“我要跟着去,爷爷不让。他还叫我在这里等你们,说如果你们能找到赏月的地方,就会带我一起去的。”
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禁哑然失笑。原来那老者早就算准了他们要来,不仅提前离去,还把浪浪这个棘手的淘气包甩给了他们。
姜山微微蹙起眉头,道:“看来这位老先生的确是和我们打了个哑谜,赏月的地点究竟是在哪里呢?”
“如果真是赏月,当然是五亭桥下最好啦,天上明月,水中月影,多美!可那也得晚上去才行啊,大中午的,哪能看到什么月亮?”徐丽婕说着,抬头看看天空,蔚蓝的晴空下阳光明媚,在这种时候,半个月亮的影子也不可能出现。
听了徐丽婕的话,沈飞却好像忽然想起什么,口中念念有词:“水中月影?你说水中月影?”
徐丽婕不明所以地看着他:“是啊,怎么啦?”
沈飞突然大叫一声:“哈哈,我知道了!”
人力车穿街走巷,大约二十分钟后,一行四人来到了城东的徐凝门街。这一带地处老城区,周围建筑都是以平房旧宅为主。行至街道南头的时候,众人眼前突然出现一个高墙大院。沈飞招呼大家下车,又往前走了十几步,来到院落的大门前,只见门楣的横匾上写着四个苍劲的大字:寄啸山庄。
沈飞笑着问道:“这个地方,你们以前来过没有?”
姜山看着门匾,点头道:“寄啸山庄,虽然没有来过,但却是早有耳闻。这座园子是清光绪九年由扬州道台何芷舟所建,所以俗称为‘何家花园’。‘寄啸’两个字取的是陶渊明《归去来辞》中‘倚南窗以寄傲’、‘登东阜以舒啸’的句意。对了,现今国内著名的科学家何祚庥便是这园子里出来的后人。”
“哦?何祚庥是何芷舟的后人,这我倒是第一次听说。”沈飞摸了摸下巴,衷心赞道,“你果然是学识渊博呢。”
姜山谦然摆了摆手:“也是偶然间听朋友说过,便记在心里了。怎么,难道‘一刀鲜’就在这个园子里?”
沈飞笑而不答:“先别问了,进去看看再说吧。”
四人进入的是何家昔日的后门,因此一进山庄,首先便来到了后花园。正是春暖花开之时,但见一路姹紫嫣红,流水环绕,美不胜收。向园子深处走去,粉墙幽幽,暗香浮动,就像是入了世外桃源一般。
说笑间,一行人已穿过后花园,过了串楼,来到一个小小的园林入口,门匾上写着“片石山房”四个字。
浪浪蹦蹦跳跳地抢先进了园子,兴奋地欢呼起来。
徐丽婕正要跟上,却见沈飞突然停下脚步,对着门墙上悬挂的一幅字专心致志地观摩起来。一边看还一边摇头晃脑地念着:“至于初学分布,务求平正,既能平正,务追险绝,既能险绝,复归平正,复归之际,人书俱老。”
“这是唐代书法家孙过庭在《书谱》中的一段话。”姜山解释说,“意思是练书法的人,一开始必须老老实实,写得工工整整,这一步练好了,才能追求一些笔法上的奇绝,最终奇绝达到极致,却又会回到平淡工整的意境中来,这时才算是书法中的最高境界。”
“哦。”沈飞像是恍然大悟,看着姜山拍手喝彩,“有意思!有道理!”
徐丽婕更是心中一动,低着头喃喃自语:“既能险绝,复归平正,复归之际,人书俱老?”
“我们今天来可不是研究书法的。”姜山催促道,“还是快进园子吧!”
三人进了园子,见到一间小小的书房。那书房不大,此时门窗紧闭。正对书房的是一汪十丈见方的水池,水池中立着一座五六丈高的假山,造型甚是奇俏。顽皮的浪浪正在往山顶攀登。
这园子不大,一眼扫过后,并不见有其他出口,姜山抬头看了看天空,略带忧虑地道:“马上就要到正午了。”
沈飞不慌不忙地沿着池边踱了几步,然后找好一个位置站定,冲姜山和徐丽婕招了招手:“你们过来,看那里!”
两人来到沈飞身边,顺着沈飞手指的方向看过去,然后不约而同地“啊”了一声,又惊又喜——在那碧绿的池水中,真的出现了一轮明月的倒影!
那轮月影就位于假山脚下,不仅白亮,而且大圆,微风吹过,随池水的荡漾而轻轻晃动,那模样漂亮可爱至极,几乎让人忍不住想要弯腰将其掬在手中。
徐丽婕看了看天空,朗朗晴日,哪有半点儿月亮的影子?她心下大奇,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
姜山也用询问的目光看着沈飞。
沈飞摸着下巴,显得有些得意:“这个石涛是叠石的高手,这座假山就是他选用上好的太湖石砌构而成的。水池中的这轮‘人造月亮’称得上他叠石生涯中最出色的神来之笔。”
“人造月亮?”姜山和徐丽婕对视一眼,还是不太明白。
“嗯,你们跟我到近处看一看,就明白了。”沈飞一边说,一边从假山背后绕了过去,姜山两人连忙也跟了过来。
这一侧的假山紧贴池边而建。沈飞走到月亮不远处停下,用手指指头顶:“你们看那里!”
姜山和徐丽婕抬头看去,只见上方是一块嶙峋的太湖石,与其他石头不同的是,这块太湖石的正中部位有一个天然的圆形孔洞,此时太阳正好位于孔洞的垂直上方,一缕刺眼的阳光透过孔洞直射入池中。
两人这才恍然大悟,原来那轮“月亮”却是阳光穿过孔洞后在水面上的投影。由于太阳起落,日光投射的角度不同,这“月影”也会发生盈缺的变化,恰在每天正午时,能够出现“满月”的效果。
“原来是这样。”姜山叹服地道,“原理虽然简单,但匠心独具,真是让人拍案叫绝。”
“那‘一刀鲜’赏月的地方应该就是这里了?”
徐丽婕话音未落,忽听假山上的浪浪欢快地叫了一声:“爷爷!”随即听得一个苍老的声音道:“你什么时候到的?是沈飞他们带你来的吗?”
沈飞三人连忙从假山后面走出,只见那老者不知何时已出现在书房门前。浪浪从假山上下来,一头扎进他的怀里。
姜山走上前,冲老者行了个礼,谦然说:“老先生,我已经应约前来,‘一刀鲜’在哪里,还有劳您引见。”
老者扫了三人几眼,却不作声,只是手朝着书房门口轻轻一指。
姜山三人同时顺着老者手指的方向看过去,书房的门虽然关着,但只是虚掩,并未上锁。姜山走到门前,正要伸手推门,忽听得一个声音传出:“你们已经搅了我的雅兴,现在又要不请而入吗?”
那声音瓮声瓮气,又带着些沙哑,让人听起来很不舒服。
姜山回头看看沈飞和徐丽婕,三人都停下了脚步。犹豫片刻后,姜山隔着门向屋内说道:“请问屋中的先生,您就是‘一刀鲜’吗?”
屋中人“嗯”了一声,道:“听说你这几天一直在找我,有什么事情吗?”
姜山应道:“我叫姜山,从北京来,我的先人曾经在乾隆年间做过大内总领御厨。”
听了他这话,屋中人沉默片刻后,方才开口:“那八年前我在北京遇见的那位……”
姜山直言不讳:“那是我的父亲。”
屋中人似乎并不惊讶,他淡淡地问道:“你这次来扬州,是要找我比试厨艺了?”
“比试不敢说。不过我这八年来苦心钻研淮扬菜,自认为有些心得,想请前辈指点指点。”
屋中人沙着嗓子嘿嘿一笑:“看来你很自信啊,比你父亲可强了不少。”
“不敢。比起前辈当初在北京的风采,那我又差得远了。”
屋中人“哼”了一声,倨然道:“我当年在北京的事情,你又知道多少?”
姜山毫不怯场,不卑不亢地回答:“前辈的种种事迹,父亲常常向我提起,作为激励我刻苦钻研厨艺的动力。”
“好,好,看来你早已下定决心,要找我比个高下。”屋中人顿了一顿,话锋一转,“既然如此,我们两家几百年来的规矩,你还知道吧?”
屋中人所说的“规矩”,姜山自然知道。两百多年前,姜家先祖第一次挑战“一刀鲜”的时候,“一刀鲜”便出了个烹饪上的题目,意图让对方知难而退。从此,被挑战者向挑战者出题,便成两家争斗中约定俗成的规矩,挑战者必须完成题目,以此为“拜会礼”,才能使对方出战。
却见姜山眉头一挑,问道:“请问前辈想要什么样的拜会礼?”
屋中人反问:“我当年给你父亲的拜会礼是什么?”
“您做出一道‘五品菊花萝卜羹’,一出手,便震动了京城。”
“不错。那道‘菊花萝卜羹’我花了一晚上的时间,整整切了一千刀方才完成,可没想到,我和你父亲的比试,却是一刀就见了分晓。”
见对方提及父亲的狼狈往事,姜山不禁微微有些动容,只听那屋中人紧接着又道:“你今天先回去吧,下次带着‘五品菊花萝卜羹’再来见我。”
“好!”姜山的语气坚决而自信,“我一定会再来的!”
姜山和屋中人对话的过程中,沈飞一直紧盯着那扇虚掩的门,满脸好奇和诧异,似乎恨不得立刻推门进去,看看这个盛名远播的“一刀鲜”到底是个什么模样。愣了片刻,方才回过神来,他嘻笑着把浪浪一把抱起,看了看姜山和徐丽婕:“我们走吧?”
三人向老者告辞后,不再多言,一同离去。
老者背负双手,目送他们的背影消失之后,这才轻轻推开门,走进了那间书房。
午饭,在沈飞家里做。
姜山炒好了几样小菜,徐丽婕去客厅帮着搭桌摆筷,沈飞一直逗浪浪玩。
客厅中有一张小桌,上面堆着些杂物,徐丽婕一边收拾,一边高声问道:“沈飞,你都是一个人住吗?”
“嗯。”沈飞在外面答应了一声,“父母都在乡下呢。”
忽然,徐丽婕眼睛一亮,她发现在小桌的角落里立着一个精巧的相框,中间夹着一张两人的合影照片。徐丽婕把相框拿在手中,只见照片上的男子正是沈飞,但比现在要年轻很多,看起来精神抖擞,意气风发。依偎在他身旁的是个二十岁上下的女孩,容貌清丽脱俗,一脸幸福甜蜜的笑容。
这女孩就是凌永生提到过的晓萍吧?徐丽婕暗自思忖着,果然是既漂亮又可爱,难怪沈飞对她一见钟情。
姜山正在一旁摆放菜肴,见徐丽婕看得入神,不禁有些好奇,探头问:“看什么呢?”
“哦,一张照片。”徐丽婕刚想递给姜山看看,浪浪突然不知从哪里蹿了出来,踮着脚抢走相框。看了一眼后,小家伙调皮地大叫起来:“飞哥,飞哥,这是你的女朋友吗?”
沈飞闻声走进客厅,又好气又好笑地瞪了他一眼:“瞎嚷嚷什么,快还给我。”
浪浪嘻笑着把相框交到沈飞手里,人小鬼大地说:“飞哥的女朋友长得比徐阿姨还好看呢。”
沈飞在他脑门上敲了一下:“就你话多,你这么说不怕徐阿姨生气呀?”
徐丽婕大度地一笑:“没关系的,她确实很漂亮。”
沈飞端详着相片上的女孩,似乎在回忆着什么。不过他很快就摆脱了那种情绪,招呼着:“不说这个了,来,大家吃饭,姜御厨的手艺可是不容易尝到的。”
这顿饭虽然朴素,但四人却吃了个满颊留香,席间的气氛更是其乐融融。
肚子饱了之后,众人间的话题也多了起来。有一个问题在徐丽婕心中已经憋了好久,此时终于忍不住开了口:“姜山,有一件事情我实在好奇,希望说了你不要介意。当年你父亲和‘一刀鲜’之间的那场比试究竟是怎样的?‘一刀鲜’再厉害,怎么会只出一刀就获胜了呢?”
姜山释然一笑:“愿赌服输,这也没什么不能说的。当时‘一刀鲜’虽然只是挥了一下厨刀,但这一刀却完成了一道菜的烹制。”
“一刀完成一道菜?”徐丽婕仿佛在听天书一般,“那是什么菜呀?”
姜山缓缓吐出三个字:“刀切蛋!”
“刀切蛋?”沈飞嘿嘿一笑,“这名字听起来倒有点儿意思。”
姜山沉默不语,片刻后,才道:“那天的比试以鸡蛋为题。这本是我父亲提出的。因为鸡蛋虽然普通,但烹饪方法复杂多样,极能考验一个人的厨艺功底。而我父亲对此非常擅长,在京城一度有‘鸡蛋王’的美誉。‘一刀鲜’明知其中厉害,但却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道:‘那我今天就做个刀切蛋好了。’
“此言甫出,在场的北京名厨们全都愣住了。他们见多识广,可却从来没听说过用刀切鸡蛋的。当下就有人忍不住问:‘刀切蛋?不知你切的是生蛋呢,还是熟蛋?’
“‘一刀鲜’轻笑两声,似乎觉得那问题愚蠢无比:‘若是熟蛋,还用得着切吗?要切,自然是切生鸡蛋,而且一刀下去,那蛋液不能滴出半分。’
“这一下,举座哗然,大家都觉得‘一刀鲜’的说法未免太过离谱。如果有一把好刀,运刀速度够快,把一只生鸡蛋切成两半倒也不是没有可能,但说到半点儿蛋液不漏,那却近乎天方夜谭了。我父亲也和大家想的一样,当即表示决不相信世间会有这样的刀法,如果对方能够做到,那他便立刻弃刀认输。
“‘一刀鲜’不再多言,叫人拿来一只鸡蛋放在案板上,然后从随身的包袱中抽出了一把厨刀。那厨刀寒光闪闪,看起来非常锋利,但也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宝物。‘一刀鲜’握刀在手,却不急着挥出,而是先打着了灶火,将刀身在火苗上炙烤起来。大家都不明白用意,只见他把火力调至最大,大约十分钟之后,厨刀的刀刃泛起了红光。
“就在此时,忽见刀光一闪,‘一刀鲜’已对准案板上的鸡蛋劈出了一刀。只听‘嗞’的一声轻响,厨刀从鸡蛋中部拦腰切进,直没至底。不过此时鸡蛋却并没有分开,停顿片刻后,‘一刀鲜’手腕轻抖,刀面分撞两侧,鸡蛋这才齐齐地分成两半,各自倒向一边。
“众人看着那切开的鸡蛋,确实没有一滴蛋液漏出,不禁都噤若寒蝉。”
“这怎么可能呢?”徐丽婕嚷道,“那蛋液应该会沿着刀刃流出来的呀?”
“你忘了那刀是被烧红了的。”姜山解释道,“刀口处的蛋液与刀面接触后,立刻被烘熟凝固,在切口处形成一层‘盖子’,把内层的蛋液封住了。这一刀不仅快准狠,而且想法极其巧妙,的确做到了一刀切开生鸡蛋,而蛋液半点儿不漏。”
“原来是这样。”徐丽婕叹服了,“这个‘一刀鲜’可真是太神了。普通人即使想到同样的方法,要想切开鸡蛋却不损坏蛋壳,也是不容易的吧?”
姜山点点头:“那是当然。他这一刀首先要势大速疾,才能使刀口处的蛋壳不致大面积崩裂,可在接近案板时,刀势又要能及时准确地收住,这样底部的蛋壳尚有些许相连,所以两片鸡蛋能够贴在刀面上,等停留片刻,确信刀口处蛋液已凝固,他才手腕发力,把鸡蛋分开,彻底完成这一刀。所以,虽然只是一刀,但这一刀却让包括我父亲在内的所有人心服口服。”
徐丽婕想象着“一刀鲜”当时一刀镇群雄的气概,不禁心驰神往:“不知你们俩之间的比试又会出现怎样的结果,我简直都有些等不及了。”
“我现在并不去考虑这个。”姜山却显得很平静,“对我来说,现在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完成一道‘五品菊花萝卜羹’!”
今天的天气实在是好,阳光媚而不骄,酥酥暖暖地照在身上,仿佛要把人的骨头都融化了一般。
姜山把自己关在了屋里,浪浪回家了,酒楼也不营业,沈飞感到一种说不出的自由和轻松。下午,他早早便来到了巷口,支起了自己心爱的炸豆腐摊。
还没到食客们光顾的时候,沈飞怡然自得地仰在一张躺椅上,看着头顶清澈蔚蓝的天空。那天空如此高远辽阔,沈飞感到自己正在它的怀抱里,甚至产生了一种飞翔飘浮的错觉。他微笑着眯起眼睛,一脸陶醉。
“你很喜欢这样看着天空吗?”一个声音在他耳边柔柔地道,不用看,肯定是徐丽婕来了。
“嗯。晴空万里,多美。”沈飞似乎连脖子也不愿动一下,懒懒地道,“那么开阔,那么纯净,没有一丝儿阴影,没有一丝儿烦恼,我喜欢这样的感觉。”
“可这并不是最美丽的天空,当绚丽的彩虹和晚霞出现的时候,那才真的让人心醉呢。”
沈飞不置可否地摇着头。
徐丽婕耸了耸肩膀,有些奇怪地问道:“你不同意我的观点吗?”
“要看见彩虹,首先得经历风雨;而看见晚霞,又意味着黑夜即将来临。我还是喜欢这样的晴空,虽然平淡,但却能让人始终保持着快乐的心情。”沈飞淡淡地道。
“我发现你说的话,有时还真很有哲理呢。”徐丽婕仰头看着那片蓝天,若有所思地道,“你的这种心态,应该和你的经历有关吧?”
“我的经历?你指什么?”沈飞瞪大眼睛看着徐丽婕。
“那个照片上的女孩,她就是晓萍吧?”
“哦?看来你知道了一些事情。一定是小凌子和你说的。”沈飞一下子就猜出了其中原委。
徐丽婕点了点头。
“嗨!什么经历、哲理,我是个很现实的人,只知道自己的感觉。”沈飞嘻嘻一笑,有意岔开话题,“比如说,现在这么悠闲,我们为什么不削个萝卜吃呢?”
说话间,他的手中已变戏法似的多了一柄菜刀和一只大白萝卜。菜刀普普通通,是准备用来切豆腐干和佐菜的,大白萝卜自然是刚才顺手牵羊取自自家的厨房。
菜刀是用来切剁的,用它来削皮,那就太过笨重了。可这把笨重的菜刀到沈飞手中,却显得灵巧轻盈,旋转翻飞中,一缕细细的萝卜皮悬挂下来,摇摇摆摆越拉越长。
徐丽婕见沈飞不想提及往事,也就不再追问。看着对方手中的萝卜,她倒想起另一件事来:“这‘五品菊花萝卜羹’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啊?姜山那么郑重其事,要把自己关起来?”
沈飞举着萝卜,一边说一边比划:“你看这个萝卜,从这里先横切一百刀,再竖切一百刀,每一刀都不切到底,这个部分的萝卜呢,就变成了长在主体上的一万根萝卜丝,用它煮成汤羹,萝卜丝四散漂在羹中,是不是像一朵盛开的菊花?”
“嗯,那一定是很漂亮的。”徐丽婕在脑子里想象着。
沈飞点点头,继续道:“很多厨师都以自己能做出一份‘菊花萝卜羹’为荣,不过这样做出的,只是‘一品菊花萝卜羹’。一个萝卜分成前、后、左、右、上、下六个面,除了下面作为底托之外,每个面都这样横竖各切一百刀,在一只萝卜上切出五朵菊花来,这才叫做‘五品菊花萝卜羹’。”
“啊?”徐丽婕咂舌道,“那就是说,总共要切一千刀?”
“是啊,这一千刀中,只要有一刀稍稍偏了,断了一根萝卜丝,就得前功尽弃从头开始。所以做这个菜,要求的不仅仅是刀法的细腻,更是对一个厨师耐心和毅力的最大考验。”沈飞说完,右手菜刀突然平平挥出,去势迅疾,一片薄薄的萝卜被削了下来,稳稳地贴在菜刀的上壁。
他把菜刀递到徐丽婕面前:“来一片吗?萝卜可是好东西,降火清肺,美容养颜。”
徐丽婕笑了笑:“谢谢。不用了,你自己来吧。”
沈飞也不客气,一抖手腕,萝卜片从刀面上弹起来,准确地掉进了他的嘴里。
“哇,好帅哦!”徐丽婕拍着手,“再来一次?”
“你以为看戏啊?”沈飞白了她一眼,放下菜刀,双手捧起萝卜,张开大嘴一口啃了下去。
“五品菊花萝卜羹”,五朵菊花,一千刀!
姜山一早就来到了“寄啸山庄”中的“片石山房”。现在,他正背手站在书房门外,静静等待着屋中人的反应。与昨天相比,他的眉目中更增添了几分自信,似乎一切都已在自己的掌控之中。
屋门仍是虚掩。屋中人和彩衣巷中的老者相对而坐,目光都紧盯着书桌上的那只砂锅。
老者轻轻揭开砂锅的盖子。锅中是一片盛开的菊花,素雅的书房中立刻平添了几分秋色。
“五品菊花萝卜羹,货真价实。”老者沉声道,语气中既有叹服,又似乎包含着几分无奈。
坐在他对面的人缓缓站起身,踱到后窗前,在窗外晨曦的映衬下,他的背影多少显得有些落寞。
“那,我就和他比这最后一场吧。”
老者离座,走出书房,随手又把门轻轻掩上。“明晚七点,西园酒店的红楼宴厅见。”看着门外的姜山,他只是淡淡地说了这么一句。
姜山的回答也很简洁:“不见不散。”两百多年来的家族恩怨,似乎都已浓缩在这四个字中。
这一代人的最新对决呼之欲出,一个是传说中的神秘人物,一个是叱咤风云的厨界新贵,谁能够最终获胜?那“烟花三月”的秘密,是否也会随之解开呢?
看起来,明晚就是所有答案揭晓的时候。不过,姜山知道,在对决开始之前,他还需要去见两个人。
姜山要见的第一个人,便是徐丽婕。上午九点,他们相约来到了冶春茶社。
冶春茶社是扬州城内字号最老的茶社之一,它毗邻秀丽的玉带河,茶厅均是清一色古色古香的木制水榭。对于食客们来说,临窗而坐,一边看着脚下潺潺而过的流水,一边品尝精致的点心,无疑是一种神仙般的享受。
“这地方不错,景色真漂亮。”徐丽婕刚坐下,便融入了这醉人的气氛中,她用手支着下巴,由衷地赞叹道。
姜山也微笑道:“扬州真是个美丽的城市,我都快被它迷住了。不过这美景得和美食搭配起来,才能双双品出最佳滋味。”
桌上一壶绿茶、一盘烫干丝,另有一盘刚出炉的蒸饺和蟹黄汤包,热气腾腾的,四溢着鲜香。“这几样都是扬州茶社中最经典的小菜和点心。尝尝吧。”姜山道。
一个蒸饺下肚,徐丽婕首先挑起了话题:“姜先生今天单独约我,就是吃早茶这么简单吗?”
姜山呵呵一笑,道:“首先我有个消息要告诉你。明天晚上我就要和‘一刀鲜’比试厨艺了。”
“真的?”徐丽婕兴奋地睁大眼睛,“这么说,你已经成功地做出了那个‘五品菊花萝卜羹’?可惜没能让我开开眼界。”
“你如果真的想看,我想以后还会有很多机会的。”
“希望如此。”徐丽婕用探询的目光看着姜山,“现在你对明天的比试有几分获胜的把握呢?”
姜山没有正面回答,只是淡淡地道:“不管结果如何,明天比完之后,我都可以心无遗憾地离开扬州了。”
“嗯。”徐丽婕点了点头,“无论谁胜谁败,明天的比试都会成为一场传奇性的巅峰对决。不管结果如何,希望你在离开扬州的时候,能有一个好的心情。来,我以茶代酒,敬你一杯!”
姜山端起茶杯和徐丽婕碰了碰,呷了一口,道:“这趟扬州之行,我已经很开心了,至少我交了一帮好朋友,有你,有沈飞,这就已经足够了。”
“我们一定会互相想念的,你说是吗?”想到即将到来的离别,徐丽婕不禁隐隐有些伤感。
“那当然。”姜山郑重地点了点头,“其实,我还有一个很唐突的想法。”
“什么?”
姜山专注地看着徐丽婕的眼睛:“我想邀请你去北京。”
“哦?”徐丽婕略微有些吃惊,她眨眨眼睛,然后狡黠地一笑,“这是一个什么样的邀请呢?”
姜山低头转着手中的茶杯,略作思索,道:“你可以把它想得很复杂,也可以把它想得很简单。我知道你是学酒店管理的,北京能给你提供很多发展的机会,在这方面我们可以互相帮助。”
徐丽婕低下头,喃喃道:“我的确在美国学的是酒店管理,有一门课程就是专门研究中国的饮食文化。或许你不知道,我这次回来主要是为了寻找一个人。其实,在有的事情上,我们有着相同的目标……”
“哦?你指的是——”姜山惊异地问道。
徐丽婕沉吟片刻,道:“唉,算了,不说这个了,我现在也不知自己到底应该追求什么,执著于什么了。”
姜山似懂非懂,也不再追问。静默片刻,他抬起头,凝目看着徐丽婕:“我是真心希望你能随我去北京。事业只是一个方面,坦白地说,也许我的目的还不仅于此。其实,我对你的个性和能力等都非常欣赏,相信我们在很多方面都会非常协调的。”
“是吗?”徐丽婕大大方方地一笑,“我对你同样欣赏,而且,你的建议听起来的确不错。”
姜山眉角一挑:“这算是你的答案吗?”
徐丽婕却摇了摇头:“不算。我还得考虑考虑。”
“没关系,反正我的意思已经说到。你只要在我走之前,给我一个答复就可以……”
姜山要见的第二个人,自然就是沈飞。不过他们并没有相约,因为姜山知道,要想找到沈飞,那实在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情。
下午,熟悉的小巷口。
姜山找了张空桌坐下,须臾,沈飞便把一碗调好的臭豆腐干端上了桌。
“明晚七点,西园酒店红楼宴厅,我和‘一刀鲜’的决斗,你不会不来吧?”姜山说话的语气,就像是在邀请一个相识多年的老朋友。
沈飞依然是那副熟悉的嘻笑表情:“这么热闹的事情,怎么可能少得了我呢?”
姜山看着沈飞,似乎有好多话想说,可最终,却只是淡淡的一句:“沈飞,我们是朋友,对吗?”
决战前夜。
四份火红的请柬被送到了“一笑天”酒楼,分呈徐叔、徐丽婕、凌永生和沈飞。
凌永生已经是第三次在看属于自己的那份请柬了——
欣闻“一笑天”酒楼新任总厨凌永生厨艺精湛,秉性高淳,本人将于农历三月二十一日晚七时在西园酒店红楼厅摆下宴席,特诚意邀请凌先生届时赴宴,并对本人与御厨后人姜山间的厨艺比试作个见证。一刀鲜。
简短的几句话,凌永生却看得心潮澎湃。自从踏进厨界的那一天起,他就是听着“一刀鲜”的故事成长起来的。现在,接到“一刀鲜”亲手发来的请柬,他心中的喜悦可想而知,那“厨艺精湛,秉性高淳”的八字评语,更是让他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
当然,最让他激动的,还是明晚的那场比试。在他心中,“一刀鲜”的形象像神一样高大和完美,不会有任何做不到的事情。
沈飞笑嘻嘻地看着徐叔和凌永生师徒俩,像是在看一件非常有趣的事情。
“爸。我想和您说件事。”一旁默默站了很久的徐丽婕,突然说话了。
徐叔抬起头:“什么事?”
“嗯,是这样的。”徐丽婕预感到自己的话会让父亲感到失望,所以努力想把语气说得轻松一些,“这次比试完了之后,我可能会和姜山一起去北京。”
徐叔一愣:“去北京?和他?为什么?”
沈飞和凌永生显然也有感到些出乎意料,都诧异地看着徐丽婕。
徐丽婕小心翼翼地说:“我这次回来,除了看您,主……主要还为了寻找一个人,就是……就是‘一刀鲜’。几年前,当我在美国一本杂志上无意中得知‘一刀鲜’的故事之后,我便在心中有了一个很好的想法——我要回来,找到‘一刀鲜’,把他请到美国去,在那里,在纽约,我将开一座全美最好的中国酒楼。可是,可是后来遇到姜山,我改变了主意。我想来想去,还是决定去北京发展,那里有我许多想要的东西。在起步的阶段,姜山会给我提供一些帮助的……”
“哦,是这样!”徐叔看着女儿,目光陡然暗淡下来,沉默片刻,他终于只是轻轻地道:“如果你想去,那就去吧……”
“现在北京和扬州之间已经通火车了,交通很方便。我会经常回来看您的。还有沈飞、小凌子,其实我也舍不得离开你们。回扬州以后的这些天,我真的非常快乐。”徐丽婕非常诚恳。
“好,好,好……”徐叔喃喃地念叨着,无奈地摇了摇头,站起身,向门外走去。
“师傅,您去哪儿啊?”凌永生有些担忧地问道,徐丽婕更是跟着往前走了两步。
“我出去转一转,你们就别跟过来了。”徐叔顿了一顿,似乎又想起什么,对凌永生道,“我这几天身体不舒服,明天的比试我也不想去了。如果姜山赢了,你就让他直接把匾带走吧。唉,别让我看见就好。”
说完这话,徐叔背着双手,缓缓踱出了门。他那单薄的背影在清冷月光的映衬下,显得老迈而落寞。
屋中三人面面相觑,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良久,徐丽婕看了看沈飞和凌永生,赌气似的问道:“你们怎么不说话,是不是都认为我做得不对?”
凌永生缄口不言,沈飞则挠了挠头:“什么不对?”
“去北京啊。”
“回美国还是去北京,或是留在扬州,这本来就是应该由你自己来选择的事情,我能说什么对不对……”沈飞用无辜的眼神看着徐丽婕,“不过,徐叔真的很希望你能留下来。其实在他心中,你可比那块牌匾重要多了。”
徐丽婕叹了口气,言不由衷:“我知道。可是北京一直是我向往的地方,我在美国的时候,就梦想着有一天能到北京,在那个伟大的城市发挥我的才华。”
“那你不喜欢扬州吗?”凌永生插了一句。
“喜欢。”徐丽婕略作思考后,用更加坚定的语气道,“但那种感觉是不一样的。扬州给我的是一种家的感觉,温馨,和睦,安详,而我并不想一直呆在家里。”
沈飞理解地点点头:“每个人都会追求一些东西,去实现自己的梦想。在达到之前,别人很难让他停下来的。这种感觉我明白,因为我以前也曾和你一样。”
听到这话,凌永生的目光微微一闪,很显然,他又想起了十年前的那个沈飞。
徐丽婕则更在意沈飞话中的潜台词,问道:“那后来呢?你变了?”
沈飞沉默着,一幕幕的往事在他眼前重新浮现。他没有直接回答徐丽婕的问题,反问:“你们知道我这辈子最遗憾的一件事情是什么吗?”
徐丽婕和凌永生对视一眼,都摇了摇头。
“还记得那个女孩吗?晓萍!她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段日子里,我却没有陪在她的身边。”沈飞在说这话的时候,嘴角挂着一丝微笑,但那微笑却是忧伤的,徐丽婕甚至能嗅出其中的青涩味道。在沈飞的脸上,她还从未见过这样的表情。
“为什么这样呢?”她小心翼翼地追问。
“因为那时我还不明白,在我的生命中,究竟哪些东西才是最重要的。”沈飞注视着徐丽婕的眼睛,似乎想用目光传达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