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竺奇谭 青泥
(2010-07-16 13:20:53)
下一个
虽然不是最新完结(完结2个月而已)的文, 因为居然被一篇神话故事感动了, 特地前来推荐, 寻求同好(尤其续篇同蹲坑者 hehe)。 赞作者行文优美大气, 背景知识丰富, 叙述有强烈的画面感, 在读者面前展开了一个奇异高远的世界。这里面有愚蠢害人的单纯善良, 有执着沉静的爱恋下面的痛楚和狂喜,有历经艰辛的成长, 林林总总, 都在优美的叙述中呈现。 顺便说一句, 据说是博士学历的作者还有极好的美术功底, 原创的插图超美, 推荐大家一览。还有文下的讨论也值得看一看。。。
[天竺奇谭简介]:
“我有一种特殊的能力。任何事物只要经由我的口中说出,就会变成真实,无一例外。如果我给了你名字,那名字就会成为真实,你也会变成真实的。”
你像蛮荒般自由,也像蛮荒般让人恐惧,你没有拘束,不为任何东西停留,而所有无拘无束的东西,通通让人心爱,也让人心碎。
你不是我的光亮,不是我的生命,
我爱你入骨,那是我们分享的幻觉。
可为什么我心里的火不曾把我烧成灰烬,既然是我把你带到这个世间。
是我说出的真实还不够,
是我的痛苦还不够。
心不真实,情感虚幻。
这世界里、这宇宙里,
唯有你触手可及,活色生香。
... ...
-----------------------------------------------------------
-颂歌献与鲁奈罗,自生的神啊,他的弓坚硬强大,箭如飞燕。
无人可以战胜的智者,装备着锋锐兵器的征服者啊,愿他听到我们的呼唤。
他高高在上,统御一切,聆听着地上、天上的一切存在。
鲁奈罗啊,请欣然到来我们的门前吧,这里愉悦地欢迎你,在我们的家中治疗一切疾病吧。
愿你辉煌的弓箭从天而降,飞掠过大地,不要伤害我们。
你,慷慨的神祗啊,制造百药,不要让邪恶沾染我们的孩子和后裔。
不要屠戮我们,不要放弃我们,啊,鲁奈罗,别让满怀你愤怒的套索捕捉我们。
在生灵之中,请赋予我们粮草和声名。大神啊!请满怀慈悲,一直庇佑我们!
————梨俱吠陀卷七诗四十六
一
在意识到他自己的存在之前,他首先意识到的是包裹着自己的那团混沌。
他没有形体。不知道何谓看,何谓知觉,但是他明白,那团混沌无始无终,没有方向,没有光明或黑暗,也无所谓时间或空间。
就和他自己一样。
他就是诞生在这团混沌中的。
他非常古老。在他意识到自己存在之前,他就已经存在很多很多年了。经过漫长的思考,他终于明白了这一点。
那么,是什么唤醒了他呢?是什么让他意识到自己的存在呢?
是祈祷。
不知何时起,他开始听到的那些延续不断的祈祷。来自四面八方、来自过去和未来,无数细小声音,说出来的、没有说出来的祈祷。
——请不要伤害我们。
——请保护我们。
——请不要发怒。
——请带给我们力量和幸福。
那些祈祷日日夜夜无时无刻延续着。直到有一天,他终于猛然意识到这些祈祷的对象是自己。由于这个发现,他才开始思索“自己”是什么。
我是谁?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他思考着。在漫长的思考中,他的岁月开始流动了。他开始成长。成百上千的时光流逝,他依旧在聆听着,思考着。祈祷携带着人们的愿望和情感,慢慢地,一开始令他迷惑不解的词语和思绪具有了意义。他开始明白那些针对他的祈祷中具有的强烈意愿。从那些交织的祈祷中,他开始明白自己具有很大的力量,他可以做各种各样的事情,令生物和非生物感到恐惧。
可是他没有找到答案。给予他的祈祷中从没有提及他自己。他依旧没有名字,没有形体。他虽然是自我存在的,但却不能赋予自己名字和形体。
他学会了说,也学会了看,他尝试着用不同的方法,伸出思维的触手和世界万物交流。当他用遍及一切的神思注视大地时,他理解了很多事情,可是也有更多的事情让他迷惑不解,不得不用更长的时间去思考其中的奥秘。
因为他没有形体。不具有形体,也就无法理解被束缚在形体之内的事物。
这让他感到很悲伤。
(尽管没有发觉,可是人们的祈祷和他自己的观察逐渐令他具有了情感。)
就这样,又过去了很久很久。
直到有一天,有些微不同的声音闯入了他的思维。
二
女孩发现自己还是迷路了。
回头望去,森林在夜色中凝成模糊昏暗的一片,无论如何都找不到自己来时做的标记。如果抬头,只能从藤蔓和树枝的间隙看到一点点星空。今晚没有月亮。
夜枭在远处啼鸣。那声音让她背后的汗毛都根根直立了起来。
她靠在一棵罗望子树上,有点气急败坏地思考着自己的现状。
她已经在这片森林里打了好几个圈,说不定已经走进了森林更深处的地方。最聪明的办法当然就是在原地等待,等到天亮,大人一定会来寻找自己。但是那样的话她父亲会大发雷霆,姐姐也会无情地嘲笑她,而这是她最不愿意见到的。
但她并不在知道自己正面对着远比父亲的震怒和姐姐的嘲弄更可怕的事情。这片森林里看起来很平静,但那是因为食尸鬼和罗刹会出没在这里。她衣服和头发挂在了树枝上,她的脚铃拍打在草叶上时会发出细微的声响。这森林里到处都留下了她的气味和声音。年幼的生物独有的那种幼嫩、新鲜的味道。
她还太小,不足以让森林的居民饱餐,但作为一顿甜点足够了。
而她之所以到了现在都没有受到伤害,是因为她姐姐画在她手背上的吉祥纹一直在保护她,这是她家族里的人独有的神秘技艺。敏感的人能看到这吉祥纹在她身周散发出的淡金色气场,野兽和恶鬼不敢接近它。
但它们并没有放弃,只是悄无声息地跟在她身后,耐心地等待着。
因为那片吉祥纹正由于不经意的摩擦和汗水渐渐变得模糊,魔力也随着消褪。包裹着她的金色光芒,在她不知不觉的时候,已经渐渐变暗、消失了。
在她靠着罗望子树思考的时候,周围树叶的间隙中,从她走进这座森林开始就窥测着她的野兽眼睛的绿色光芒正在慢慢增加。
符咒消失的时刻近在眼前。
她马上就要死了。
“你迷路了吗?”
女孩猛地跳了起来,然后又“啊哟”地大叫了一声,因为她动作太猛,把衣服扯坏了。
她瞪着眼睛,惊惶不安地看着周围。
“谁在那里?”她说,“出来!”
没有任何人出来。混沌似的黑暗依旧包围着她。森林的阴影一动不动。女孩打了一个寒颤。
“你是不是迷路了?”
那个声音又响了起来。
女孩猛地抱紧了手臂。她听不出来声音到底是从哪个方向出现的。
如果她更敏锐一点,本可察觉那个声音出现的同时森林里突然变得无比寂静。一直在树叶和藤蔓后窥视她的绿色眼睛突然消失无踪。再没有夜枭啼鸣,没有食肉兽柔软的脚掌踩在地面的声音,没有食尸鬼粗重的呼吸。就连风似乎也静止了,就像被什么庞大无边的东西惊吓到一样。
“你是谁?”她战战兢兢地问。
那个声音停顿了一会儿。
“你迷路了,”它似乎是在自言自语。“而且你很害怕。”
“我不害怕。”女孩顶了一句。沉默了片刻之后她坦白了。“嗯,我是有点怕。”
“你应该害怕。”那个声音说,“因为你差点就被吃掉了。”
女孩睁大了眼睛。“什么?”
“被这座森林。”
她呆了一会。“你是罗刹吗?”
“不是。”
“那么是夜叉?”
“也不是。”
“那你是什么?”
那个声音又停顿了一会。再开口的时候,它似乎有些微地尴尬。“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女孩说,她渐渐不再那么害怕了。“快出来,我看看你是什么样子。”
又是一阵停顿。“不行。”
“为什么?”女孩开始朝包围着她的树木和灌木丛后张望,“胆小鬼。”
“我不是胆小鬼。”
“那你为什么不走出来,让我看看你的样子?”
“我没样子。”
“没有样子?这是什么意思啊?”
“我没有形体。”
女孩又愣了一会。
“你到底是什么?”
“我不知道。我没有名字。”
“你是善还是恶?正法还是非正法?”
“我不明白这些词语的意思。”那个声音老实地说。
女孩叹了口气。“好吧。刚刚你说我要被这森林吃掉了?”
“是的。它太老了,想要新鲜的血食。”
“那么,我没被吃掉,是因为你在帮我吗?”
声音踌躇了一下。“我不知道。不过它很害怕我。”
“为什么?”
“如果它让我生气,我就会降下暴雨,冲垮它下面的泥土,让它无法立足,或者我可以降下雷电,干脆一把火烧掉它。”
女孩笑了。“听起来,你好像很厉害。”
“也许吧。”
“可是,如果你那么厉害,为什么你没有名字呢?万物都有其名,因而有其形。你的父母为什么不给你取一个?”
那声音这次沉默了如此之长的时间,以至于女孩以为他不再会开口了。
“我没有父母。”他最后说,“因此也没有人给我起名字。”
在女孩的思想中,突然浮现出了这个声音的主人的形象,就像她见过的那些森林居民一样,孤零零独自一人在林间出没、彷徨的年轻生物。
她叹了口气。“好吧,”她说,“我给你起一个名字吧。就当作是你救了我的报答。”
“真的么?”
“真的。”女孩认真地说,“我的名字是萨蒂。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不知道。”
“意思就是真实。我有一种特殊的能力。任何事物只要经由我的口中说出,就会变成真实,无一例外。如果我给了你名字,那名字就会成为真实,你也会变成真实的。”
“我是真实的。”
“可是你没有形体呀。”
声音沉默了,算是默认了女孩的话。
“是吗?为什么是这样?”
“因为我是摩诃摩耶,我是宇宙之母。如果没有我,力量就会沉睡,时间也不会运动。”女孩说,“我父亲这么告诉我的。所以他给我起名萨蒂,也让我不要随便滥用我的力量。不过你是例外,因为你救了我的命。好啦,关于我的事情就说到这里。让我想想。嗯……”
她皱起了眉头。给一个声音起名字并不容易。
“我叫你商卡拉,怎么样?”
声音沉默了一会。“不怎么好听。”他最后说。
女孩叹了口气,其实她也觉得这名字不怎么样。
“大天如何?”
“有点怪怪的。”
“呃……那么,伊沙那?”
“还是……有点不对劲。”
“你真挑剔。”女孩不满地说。她又接着想了好几个名字,但对方似乎都不太喜欢。最后她终于有点发火了。
“鲁奈罗。”她说,“你就叫做鲁奈罗好了。”
“这个名字是什么意思?”声音问。
“咆哮者,吼叫者,因为风暴和闪电都会发出很大的声音,”女孩解释说,“还有荒野和可怕的意思。因为你的确有点可怕。”
那声音静默了一段时间。
“我喜欢。”最后他轻声说。
女孩笑了起来。“那么,你就是鲁奈罗啰。鲁奈罗!鲁奈罗!”
随着她的呼叫,整个宇宙都在那个瞬间颤抖了一下。森林的阴影扭曲起来了,混沌的黑暗凝聚在一起,就好像是整个空间在向某一点集中,然后骤然膨胀起来。空气抽紧了一些,风开始从她背后向前吹。她忍不住闭了一下眼睛。
当她睁开眼睛时,风停了,她看到了他。
真有意思,她想着,他和她想得一模一样。他赤脚站在阴影里,就像一直都站在那里,年纪看上去比她稍微大些,身上裹着野兽的皮毛,背着一把几乎和他本人一样高的黑色大弓,深色的发辫从他肩头垂下来。他的肤色白得几乎有些不正常,就像涂了一层白垩一样。他看上去似乎有些不安,形体边缘还有些模糊,带着不确定性,像一幅边线轮廓在空间里洇开了的画。
“鲁奈罗,”他慢慢地说,声音从一个有形的喉咙里发出来,让人觉得有点不一样了。似乎更加年轻,也更加富有情感色彩了。他低下头,惊讶地注视着自己的躯体和手脚,然后他抬起手来,缓慢地转动,检视着自己的手掌,看着自己的手指分合,一脸地迷惑不解。
女孩笑了。“挺不错的。”她说。
男孩瞪着她看。这个时候她发现他的眼睛有点怪怪的,有一刻看上去好像是透明的,再仔细看去,她才发觉那其实是难以形容的景象,他的眼睛里像是包含了世界上所有的色彩。这让她有点害怕起来。
她抬头看了一眼他们头顶露出的夜空,心想他的眼睛要是像那样就好了。于是当她再低头时,他眼睛的异常果然消失了,现在他的眼眸颜色就和黎明前的天空一样,接近黑色的深蓝。
“鲁奈罗。”男孩又重复了一遍。
“是的,这就是你的名字,以后可要记好了。”女孩拿出了一点母亲似的威严说。
男孩点了点头,笑了。他这么一笑,女孩才觉得他的嘴唇长得真是好看。“我也会记得你的名字。萨蒂。”他说。
远处隐隐约约传来一声鸡鸣。
“啊?”女孩竖起了耳朵。“已经要天亮了?”她有点纳闷。时间好像流逝得过于快了一些。她不知道,因为鲁奈罗得到了名字和形体,所以这个世界的时间里已经被抽走了一部分作为补偿。
男孩子歪了歪头。“你是想要回去吧?”他说,“回到那个有马车和帐篷的地方。”
女孩点了点头。
“我让我的伙伴送你吧。”他说。
“你的伙伴?”她朝四周张望,“像你这样的还有其他人吗?”
“不是,我就只有自己一个。”鲁奈罗说,“但我有一些伙伴。他们听从我的调遣。”
“是吗?”女孩纳闷地看着他,然后她瞪大了眼睛。鲁奈罗的影子原本和森林混合在了一起。(或者,其实刚刚他根本就没有影子?)但是,现在,无数具有实体的东西开始向他的影子里向外冒出来,一个接着一个。
萨蒂吓得叫了起来。她觉得那些东西像是鸟,野兽,或者其他什么玩意儿。她这么想着的时候,那些影子化成的实体就真的开始变得像鸟,狮子,鹿,狼,野猪和狐狸,但是又和真的动物不太一样,体型更庞大些,有的鸟长着两对翅膀,而有的狮子头上有公牛的角。就和鲁奈罗一样,它们的边缘也是模糊不清的,好像还没有完全定型。
“它们不会伤害你的,”鲁奈罗安慰她说,“它们只听我的。你跟着它们走,它们就会送你出森林。”
“谢谢你。”女孩说。“那你呢?”
鲁奈罗愣住了。他想了想。“是啊,”他说,“我该做什么?”
女孩注视着他,把手指放在了嘴唇上。“你看起来像个猎人。”她看着他的弓箭说,“那你就狩猎吧。在森林里,在荒野里。你可以尽情的自由地跑来跑去,和你的朋友们在一起。”她指了指那些黑影。
“猎人就是这个样子的吗?”
“当然啰。”她有点没底气地回答,其实她一点儿也不知道真正的猎人会是怎样生活的。
鲁奈罗点点头。“那好吧。我就做个猎人好了。”他看看了森林边缘。“天开始发白了。你得要回去了。”
影子动物们在萨蒂脚前纠成了一团模糊浓重的黑影,似乎它们也在催促萨蒂赶快上路。
“那好吧。”女孩离开了一直依靠着的罗望子树,直到这个时候她才发现自己后背都被汗浸透了,头发黏在皮肤上,很狼狈。“你会一直在这个森林里吗?”
鲁奈罗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也许我会像你说的那样,去其他的森林和荒野狩猎。”
“那么我们可能不会再见面了吧。”女孩有点伤感地说,“再见,鲁奈罗。”
“再见,萨蒂。”男孩说,他又笑了一下,女孩还是觉得他笑起来非常好看。“谢谢你给我名字。”
影子们护送萨蒂在森林中走着。有时候她觉得他们是真实存在的,因为他们本身甚至也有影子。有时候他们又不那么真实了,就只是投在地面上或是树中间的一道道阴影。
它们带着她走到了森林边缘。河流从这里流过。河滩上有一圈马车和帐篷,中间燃烧着篝火,那明亮温暖的光芒让萨蒂深深地出了一口气。
“谢谢你们。”她转头对护送她出来的影子们说。但它们已经不见了。在她身后,百万年的古老森林沉默着,它们消失到了它的阴影之中。
萨蒂眨了眨眼睛,转身朝篝火的方向走去。主宰人间的金星正在远方的天边散放光芒。
三三
萨蒂走了。鲁奈罗还是一个人站在森林里。
他低下头,从脚下的泥土里抓了一把。昆虫急急忙忙地从他手边逃开了。他捻着那些湿润的泥土,然后松开手,又去摸了摸身边的树。
他一摸那树就僵死了,变得和铁石一样坚硬黝黑,就像已经死了成千上万年,在地层下变成了化石。可是他并没有在意,只是专心致志地感受着树皮带给他的粗糙触感。在他的触摸下,从石头一样的表皮突然裂开,又生出了一株小小的嫩芽。嫩芽很快生长起来,缠住了他的手指。
他吓了一跳,本想收回手,可是这新生的绿色植物让他又想起了萨蒂。他突然有点后悔起来。女孩子穿着好像非常柔软的月白色衣服,和他身上的兽皮截然不同,那料子摸起来大概也很不一般吧。而那个女孩看起来那么幼嫩、新鲜,就像幼芽一样,也许他本该先摸摸她,知道她是什么感觉之后再送她走的。
然后他挪开了手,转身抬起腿,朝前方不怎么确信地迈了一步。
然后又是一步。
又是一步。
他突然撒开步子跑了起来,黑色的发辫在脑后飞扬。他越跑越快,树木、灌木都忙不迭地为他让开了道路,从他刚刚成型的胸膛里爆发出一声欢呼。他的脚离开了地面,泥土从他指缝里落下来。风在他身后呼啸着,把他托了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他欣喜若狂地大笑起来,越升越高,掠过藤蔓和树枝。他张开手臂迎接扑面而来的清醒空气。这么做的时候,他的形体越来越明晰、稳固了。他投在地上的影子里,有动物形状的同伴们一个接一个窜了出来,陪伴他向高处飞去。他升到了森林上方,踩着最高的树尖,朝微白的天际看了一眼,也看到了森林边缘燃起的小小篝火。有个瞬间他想去看看萨蒂,看看她是怎样生活的,但他很快就放弃了这个念头。他看了一眼黎明的天空。在过去,他一直以那样的高度俯瞰起伏的大地、河流、高山和海洋。现在他能够用不同的方式感受它们了。
他再次快乐地大笑起来。那笑声透过云层,最后在遥远的地方化成阵阵闷雷。他跃了起来,影子动物们爆发出无声的欢呼,跟随在他身周。他朝等待他的广阔世界奔去。
四四
萨蒂听到了传说。
在一路向东的旅程中,人们说在茂密的丛林中,在荒芜的山野中,出现了一个黑色的猎人。他身边跟随着可怕的怪物们,数量众多,变化无常犹如阴影。猎人背着黑色弓箭,追捕鹿、山羊和野猪,也追捕山豹和狮子,到哪里就为哪里带来疫病。村庄的孩子们有时能听到他在天空奔跑,发出的大笑像是雷声滚过天际,如果他发怒,晴好的天气突然就会变得阴云密布,雷鸣电闪,人和牲畜都会被击伤,森林也会燃起大火。猎人就在森林大火里蹈火起舞,哈哈大笑,喜不自胜。
流言终于也传到了萨蒂父亲耳朵里。他在他们休息的时候走下车辆,用两块木头引火,然后把沙子洒在火中,皱着眉头观察其中显现出来的征兆。于是,萨蒂每天都提心吊胆,生怕姐姐和父亲逼问她失踪在森林里那个晚上做了什么。
幸而旅程就要接近终点了。沿路上,漫无人烟的荒原和丛林在渐渐减少,道路在逐渐变得宽阔平整,村庄一个个出现又一个个消失,然后是一座座城池,手持长戟的士兵们站在城门上注视他们的车驾通过。父亲漫不经心地赶着车驾,有时候他们会通过一道又长又黑的影子,周围的景色并不会产生突然的转换,而是像水纹一样变得模糊,然后再度变得清晰起来,随后就显得更加明亮鲜艳,萨蒂就知道他们越过了不同世界的屏障,正在朝更高的层次走去。
父亲还是每天都用两块木头引火,然后向火种浇酥油,撒上沙子,注视火焰的跳动。他的眉头拧得越来越紧了。扎营休息的时候,他让萨蒂和她的姐姐在他们的营地周围画上圆圈和复杂的吉祥纹,让他们在睡眠时免遭邪恶和未知力量的侵扰。萨蒂每次都画得头疼,她是她家族里唯一从来不擅长做这个的女儿。
“如果你把玩耍的时间多用一点在学习上,就不会这么糟糕。”萨蒂的姐姐拉着脸说,态度和眼神都冷冰冰的。但即使这样,她也非常美丽。
“这是因为你有赋予真实的能力。”父亲则这样对萨蒂说,“所以偿付了代价。这并没有关系。”他这么说的时候抚摸着萨蒂的头发,然而还是叹了一口气,萨蒂觉得他其实很失望。
每天晚上,萨蒂钻出帐篷时,看到月亮从细细弯弯的一角逐渐丰盈起来,就知道他们即将要到达目的地了。终于有一天,他们看到了四象之门。那门之大简直不可思议,它建在两座山之间,比山峰本身还高,它的影子投射在天地间,又浓重又长。在门背后,云彩里露出了金色的宫殿。
“那就是阿摩罗婆提,”父亲说,“永寿之城。”
他们开始朝那座大门进发。车辆颠簸的时候,萨蒂悄悄趁姐姐不注意,掀开了一角帘子,朝外面抬眼望去。夜色已经垂落下来。她注视着的月亮,又大又明亮,镶嵌在巨大的四象之门一角,就像它的装饰一样。
突然间,她瞪大了眼睛。
“那是什么。”其他人也开始嚷嚷。父亲从车驾上跳了下来,抬头看着天空。
在月亮的光辉中,有东西在飞行。那并不是鸟,不是天女阿布娑罗,也不是夜叉。萨蒂看得清楚:那是一个年轻的男孩子,背着又大又黑的弓,纷乱的黑色发辫在空中飞扬,皮肤白得就像月色一样。他在一群影子动物的伴随下御风而行飞翔着,鸟、狮子、公牛、老虎、鹿和野猪、成百上千形体变幻莫测的生物,就像一群奇形怪状的黑色大鸟,他在它们的包围中看起来真是一个蛮荒之神、森林之神,仿佛一只在空中奔跑的年轻牡鹿。
“鲁奈罗。”她在心底欢欣地说。
“兽主。”父亲则说。他捻着念珠的手攥紧了一些。
“真美啊。”萨蒂听见身后姐姐喃喃地说。她大吃一惊,但是随即就意识到,姐姐其实是在说那轮散发清辉的月亮。
在空中自由自在飞行着的鲁奈罗并没有留意到地面上的人群。他和他的伙伴们朝着北方飞去,很快就化成了细小的黑影,消失在浓重的夜色里了。
那是萨蒂最后一次看到鲁奈罗。他们在次日抵达了阿摩罗婆提城。有许多事情要做:整理家务、学习和纺织。萨蒂很快就把鲁奈罗忘记了。
五五
鲁奈罗又回到了那座森林里。
每隔一段时间,他总是会回到这里来。这座森林变得更加苍老,脾气也更加古怪了。鲁奈罗琢磨着毁掉它,可是却又有点舍不得。他毕竟是在这座森林里获得了自己的名字。那仿佛已经是难以想象的漫长时光之前的事情了,他想,那个叫萨蒂的女孩子,可能已经死了。他见过的所有人都很短寿,比这座森林里大多数植物都短寿,有时候他甚至一觉醒来就会发现一个王国覆灭,新的王国在废墟上诞生。
这么想的时候,他并不怎么难过。他已经记不得萨蒂什么样子了。
自从他具有了名字和形体之后,真的已经见到了许多东西、也懂得了许多东西啊。
他这么想着,一如既往向那片林中空地走去。
一个鲁奈罗从未见过的陌生人在那里等着他。
那个人穿着朱红色的衣服。鲁奈罗从来没见过那么老的人。他的头发和胡须都白得像雪一样,散发出柔和的光泽,几乎要垂到地上。他全身好像都在发光,就跟鲁奈罗第一次降临到这森林时一样,此刻万籁俱寂,声音也不得不对这等尊贵人物表示尊崇。
鲁奈罗停住了脚步。“你是谁?”他问。他的伙伴们全都吓得缩到了他影子里一动不动。
“我是梵天。”那个老人说。“我是创造之神。”
“我是……”鲁奈罗想了一会,挠了挠头。黑色发辫在他身后飞扬。“我是猎人。”
梵天点点头,露出一个微笑。“我知道。我们都知道。你是我们当中最年轻的一个,但也是最古老的一个。”
“我们是指谁?”
“‘我们’,也就是指我。阿特曼。唯一实在。大梵,至尊人格首神。”
“我听不懂。”
“没关系。我们听到了关于你的许多事情。我们听说你在荒野里狩猎,用雷电和瘟疫伤害人畜,也用草药给他们治病。”
“是呀。”鲁奈罗说,突然觉得非常不好意思。“这又怎么了?”
“你叫什么名字?”
“鲁奈罗。”他说。
“咆哮者,荒神,畏怖之神。好名字。”老人叹了一口气。“谁给你这个名字的?”
鲁奈罗想说萨蒂。但不知道为什么,事到临头,他突然改变了主意,撒了个谎说:“我不记得了。”
老人清澈的眼睛注视着鲁奈罗。“这不好。给你的名字的人等同于你的父母。如果他是男性,那就是你的父亲。如果她是女性,那就是你的母亲。”
“是吗?”鲁奈罗瞪大了眼睛。
老人笑了。“那当然。此外,你不应当再叫鲁奈罗了。”
鲁奈罗歪了歪头。“为什么?”他说,“你不也说这是一个好名字吗?”
“一个好名字,但并不是合适的名字。”老人说。
“好不就等于合适吗?”
“并不全是。你听到了吗,那些献给你的祈祷?”
鲁奈罗点点头。他的确是听到了,就和很早很早之前、他还没有形体时一样,那些祈祷无时无刻不回荡在他耳边。
——请不要伤害我们。
——请保护我们。
——请不要发怒。
——请带给我们力量和幸福。
不过鲁奈罗并不经常理会这些祈祷。
“人们非常惧怕你,因为你为他们带来恐惧和痛苦。”老人说。“这是不应当的。”
“这不好吗?”
“当然不好。你知道何为善恶,何为正法与非正法?”
鲁奈罗摇了摇头。一直以来,他只凭自己的意志行事。
“你应当知道。”老人轻轻地叹气。“所以,鲁奈罗这名字并不合适你。因为它的意思非常暴戾,就像现在的你一样。如果你继续用这个名字,会变得越来越野性,也越来越暴戾。”
鲁奈罗张大了眼睛。“那我该怎么办?”他说。
“我会给你另外一个名字。”梵天说。“今后,人们将用这名字来称呼你,对你祈祷,你的名字将是充满力量的。”
他朝鲁奈罗走去。有一刻,鲁奈罗只想拔足逃走。他喜欢鲁奈罗这个名字,不想失去它。但是梵天越走越近,鲁奈罗发现自己完全没法动弹。
“你古老又年轻,既有为善的意志,又有作恶的意志,拥有我们之中也很少有人能望其项背的巨大威力。因此你是有使命的。我已经为你预留了你应当居住之地。心,感觉,生命的气息,天空,火焰,水,泥土,太阳,月亮和苦行。你将居住在它们之中。就像你降下雷火,焚烧荒野,令灰烬中生出幼芽,你的使命就是毁灭和新生。因为这个使命,你不可以在心中怀着愤怒,不可以变得残暴,不可以行暴戾及非正法之事。”老人走到了他面前,把手放在他额头上。他觉得额头好像要裂开了,痛得几乎想要大叫起来,可是却叫不出声音来。
“因为你是破坏者、杀戮者、毁灭者,所以,你应当得名湿婆。”
这话刚一出口,过去那个鲁奈罗的形体粉碎了,随后再次聚集到一起,时间被浓缩起来,又被释放。他披在背后的发辫散开了,样子也有些微妙的、难以言喻的变化,他的黑弓变成了一条蛇,盘在他的肩膀上,丝丝地吐着蛇信。
梵天把手从他的额头上拿开,注视着他。现在他和梵天一般高了。
“湿婆这个名字是什么意思?”他问。在他的前额上睁开了第三只眼睛,血红色视线注视着苍老的创造之神。
梵天微笑了,看着刚刚被自己赋予名字、成为自己孩子的年轻神祗。
“意即慈悲。”
-------------------------------
~Sanjeevini~禁咒篇 一
一一
萨蒂的家庭分成两个部分。死的部分和活的部分。
父亲的疆域是属于死的部分。在完成仪式和工作后,他必然会独自退到他的房间里,和逝去很久的妻子进行“灵魂和心灵的对话”;要不然的话,他就是在不厌其烦地阅读那些冗长的经典。
经典枯黄陈旧,用已经死去很久的贝叶写成,因此萨蒂认为这部分也是属于死亡的。
活的部分则由萨蒂的姐姐塔拉统御。这个家庭里没有主母,于是唯一剩下的长女塔拉担负起了驱赶奴仆、清洁地面、管理土地、准备牛乳、照看家畜、纺织和劳作的全部责任,她像一只忙碌的蜂鸟一样整日门外飞里飞出。换做是其他家庭的女儿,在这种重负下会丧失青春的可爱,同时变得和中年妇人一样既平庸又可亲,可是塔拉像时间推动世界一样无情的推动着这个家庭的生存,她的美貌完全无需青春的映照使之增光添彩,成为家中的顶梁柱只是让她像个皇后一样越发高傲。
而萨蒂自己则生活在父亲的死亡国度和塔拉的生存国度之间,每天的工作就是陪伴一个半死不活的人。
疯公主舍衍蒂是天帝的女儿之一。她曾在一个暴风雨之夜偷偷溜出永寿之城,在没有父母和导师允许的情况下和一个男人私奔了,这本来并不是什么大事,因为天帝有很多,很多的女儿,多到他自己都搞不清楚数目的地步,失去其中一个并不是值得为之痛心疾首的事情。令他真正感到尴尬的是,十年后舍衍蒂竟然再度在一个暴风雨之夜归来,倒在四象之门外,并且还挺着一个大肚子。
孩子没能保住,舍衍蒂脑子里的理智也是。天帝没能让她再进自己的家门。父亲收留了舍衍蒂,但这不是出于同情,让一个神志失常的公主喃喃自语地在大街小巷上徘徊会是所有神和仙人的耻辱。
父亲把舍衍蒂带进门,而塔拉则把照顾舍衍蒂的任务交给了萨蒂。
“为什么要我去照顾她?”萨蒂说,“能做这事的女人有的是,迦雅姆妈也可以,霞光女也可以。”
“这样至少能让你懂点事。”塔拉说。
“我不干。人们都说她脑子糊涂了,连自己的父母姐妹都认不出来。”
“你从明天开始就搬到她旁边的房间去住。”
“我不干!有的疯子是会咬人的。”
“我会让仆人帮你去搬东西。”
“塔拉,我不愿意!我要去找父亲!”
“她身体很弱。你要记得帮她翻身,也要替她擦身,负责让她吃饭。”
“塔拉,她不祥!”
“如果她睡着了,或者躺着啥也不干,你可以愿意做什么就做什么,在她身边看看书,或者补习一下你那糟糕的纺织。”
“塔拉!”
塔拉突然一下子把萨蒂的手拉了过来,手指蘸了一点朱砂,在她手背上又快又熟稔的画了一个复杂的吉祥纹,然后松开了萨蒂的手。
萨蒂抚着被姐姐捏得生痛的手,问:“这是什么?”
“不会让你被咬的符咒。”塔拉干巴巴地说,“现在,你去照看舍衍蒂吧。”
那是个阳光非常明媚的早晨。萨蒂拿了一把小凳子,一边哭一边朝舍衍蒂的房间走去。她和塔拉的战争总是以这种屈辱惨败的方式结束。
她走进房间里,泪珠还是不停的顺着腮帮滚落下来。房间里卧榻上的人动了一动。萨蒂自己在角落里找了一个地方坐下来,手里捏着那幅自己织得很失败的细麻布,哭得魂断神伤。
卧榻上的人又动了一动,伴随着衣服沙沙的轻响,赤着脚走下地来。萨蒂没有听到那动静。突然之间,她觉得一双细软又温暖的手笼罩在了自己头上,轻轻的抚摸着她的头发。
萨蒂抬头看。疯公主舍衍蒂低头看着她,眼睛睁得大大的。
“你怎么啦?”舍衍蒂说,声音沙哑轻柔,“你什么事不开心啦?”
萨蒂吃惊地说不出话来。这个前公主把自己打扮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在早晨的阳光里,美丽得惊人,她继承了天帝漂亮的褐色眼睛,眼神明亮得有点让人害怕。
“没……没什么。”萨蒂怯怯的说。“我是萨蒂,达刹仙人的女儿。父亲和姐姐让我来照顾你。”
可是舍衍蒂似乎并没有听进去。她突然撤开手,根本不理萨蒂,走到窗边。阳光照在她脸上,她舒适的眯起了眼睛,开始哼唱一首温柔的情歌,神情甜蜜,完全就像是一个初恋中的女人。
萨蒂松了一口气。“她果然还是疯子。”她想。
大部分时间,天帝之女都很安静,不惹事,一个人躺在卧榻上自言自语。许多工作实际完全不需要萨蒂来做,萨蒂开始明白姐姐的目的是要自己学会安静呆坐,做个合格的看守。
和大部分年轻女孩子一样,萨蒂在闲暇时间里与一群和她年纪相仿女友为伴。她们大多是和萨蒂出身相近的大仙人或天神的女儿,整日在天帝的难陀那园林里玩球、游戏、学习乐器、唱歌和跳舞,年纪稍大一点的则会讨论服装和装饰自己的办法,或者摆出各路神仙和王公贵族的画像,讨论自己将来将会嫁给其中的哪一位(她们大多不能如愿,不过这有什么关系呢)。萨蒂既不特别美貌,又不特别显赫,更没什么特别的脾性,缺乏成为异类的特质,因而得以与女孩们相处融洽。
但她成为疯公主舍衍蒂的伴当后不久,她们围坐在草坪上聊天,有一个穿着绿色衣裙的少女突然看向萨蒂,说:“听说你们家收留了舍衍蒂?”
萨蒂点点头。她有点儿惊讶,那姑娘是众神的导师祭主的女儿伽罗婆提,从前不曾和萨蒂说过话。
“我听说她完全没有头脑了,像个动物一样。”伽罗婆提说。
“嗯,也不全是……”
另外一个紫衣服的少女插了进来:“那是她活该。”
大家很有默契地交换了视线,紫衣服的少女是天帝的另外一个女儿提婆雅尼,舍衍蒂的妹妹。她最有资格这么说。
海神伐楼那的养女拉克什米,长着一张圆嘟嘟的小粉脸,此时怯生生地发表了自己的意见:“可是我觉得她很可怜。”
“她现在是不是见人就咬,像狗一样?”伽罗婆提问。
萨蒂下意识的摸了摸手上的吉祥纹。“也没有啦。她不咬人的。”
“是吗?可是听说疯掉的人充满不祥,十分邪恶,会为所居住之处带来灾祸。”又有人指出。
“她平时就安静的躺着,既不动也不说话,怎么个不祥法呀。”萨蒂说,她有点莫名的不快。
“这种事情又不是马上就能看得出来的。家里的母牛突然病了啊、晚祷时祭火突然莫名其妙熄灭。”
“没有这种事。”
“那么,她会把周围都弄得很肮脏吧?这是其他人告诉我的。”
萨蒂更加不快活了。“舍衍蒂不脏。她很爱干净的。负责照顾她的人是我。”
坐在萨蒂旁边的提婆雅尼带着嫌恶的神情挪开了一点,其他人也惊异地看向她。
“她那么污秽,你还得要照顾她?”伽罗婆提说。“你好可怜啊。”
萨蒂战抖了一下。“这并没有什么关系吧?”她说,“而且其实舍衍蒂特别漂亮。”
这些话引起一阵窃笑的浪潮,女孩子们交头接耳。
“现在她这个凄惨的样子,还不如死掉比较好。”另外一个姑娘说,叹息了一声。“我母亲说女人的声名就是她的生命。”
“那也是抛弃她的那个男人不对。”萨蒂说,“她选择以乾闼婆方式结婚,这没什么大不了的。舍质也是按自己的意志嫁给了天帝不是吗?”
提婆雅尼瞪了萨蒂一眼,萨蒂努力装作没看见。“舍衍蒂很乖的,很听话,又不吵闹。而且……”她还想抗争下去,“如果我想要一个人待着,就去找舍衍蒂,因为她总是安安静静的。”
这么说的同时,萨蒂觉得自己会为舍衍蒂辩护真是奇怪极了。她其实一点也不喜欢那个怪诞的疯公主。
“因为,除了你之外根本就没人会想要去舍衍蒂的房间里嘛。”伽罗婆提插嘴说,“不过你也是不得不去,对不对?”
“萨蒂,你真的好可怜啊。”提婆雅尼说。“以后你都不能经常来陪我们玩了吧?因为你得要陪舍衍蒂。”
萨蒂觉得自己眼睛都红了。“是我姐姐让我去照顾她的。”她说。“她没说不许我出来玩。”
似乎没人听见她的话。
“不过萨蒂看起来喜欢舍衍蒂,说不定她们能作伴。”伽罗婆提转过头,径直对其他女孩子说,好像萨蒂已经不在场了一样。
“是呀。萨蒂真奇怪。如果我见到疯公主,一定会觉得很害怕。”
“她已经不是公主了。”提婆雅尼气愤地说。
萨蒂张了张嘴巴,但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女孩们还在讨论。“听说有的疯病会传染。”
“真的?怪吓人的。就像麻风,对吗?”
“我就见过一个疯子。上次去人间的时候,在恒河边的火葬场附近见到的。他把骨灰往自己身上抹,像头野兽。”
“你们别不是看见毁灭者湿婆了吧。我父亲说,他就喜欢待在火葬场里,疯疯癫癫的。”
“骗人!湿婆可是世尊,他和火神阿耆尼、月神苏摩一样,整天穿着华丽的衣服,戴着王冠,居住在比我们更高的天界里。”
“我父亲不喜欢湿婆。”萨蒂说,拼命试图加入话题。“他说那个男人不可捉摸。”
没人理会她。
“穿着华丽的衣服,戴着王冠、那不就像保护者毗湿努?”伽罗婆提说。
“瞎说,湿婆和毗湿努一点都不像。”
“你怎么知道?”
“上次他来我们家里做客,他长得可好看了。”
“他和传说中一样,蓝色皮肤、四支手臂吗?”
“你可真傻,那是在更高的天界里才会呈现的形态呀。他平时看起来就和我们一样、深色皮肤、两只手臂。”
然后提婆雅尼拿出了一幅从家里偷出来的小小的毗湿努画像给大家看,所有的女孩子都凑过去看了,只有萨蒂一个人没有动,也没人邀请她。她在那里呆坐了一会,然后起身朝难陀那园林深处走去。没人留意到她的离开。
她在园林尽头找到一棵巨大的榕树,摸了摸它粗糙的表面,然后把纱丽扎在腰间,脱了凉鞋,试着往树上爬。她的第一次尝试失败了,从歪斜的树上一路滑了下来,脚趾缝里沾满了青苔和泥土。于是她找了几块石头把树干上的青苔刮干净,又试图向上爬。这一次她有所进步,成功骑到了距离地面最近的树干上。
“我没法下去了,”她想,不过并没怎么后悔。她测试了一下树干的结实程度,尝试着半躺靠在它上面,盯着枝叶里漏出的天空。
过了一会,她抹掉了眼角滑出来的泪水,觉得很羞惭。
“不是我的错。”她想着,“本来应该是提婆雅尼来照顾舍衍蒂的。连照顾自己姐姐的勇气都没有,其实她才应该感到羞耻。伽罗婆提也是。其实我知道她特别嫉妒塔拉,因为塔拉长得比她漂亮,而且比她聪明。”
“你在上面干什么?”
萨蒂偏了头往下面望。她姐姐塔拉正站在树底下,提着她的凉鞋,拉着嘴角。
“害我好找,居然野到树上去了。”塔拉说,“看看你的头发和衣服都成了什么样子。快给我下来。”
萨蒂把两只脚放在树干一边,悬在空中晃来晃去。“塔拉,我不敢下来。”
“没本事下来还敢爬上去?”塔拉说,把凉鞋放在了一边,“跳下来,我接着你。”
“你抱不动我。”萨蒂说。“你得要叫父亲来才行!”
“父亲去王宫参加五老评议会了。”塔拉说,“何况我说过要抱住你了吗?你跳下来。风神会帮忙的。”
萨蒂往下面望。绸缎般的绿草地下面是坚硬的泥土地。
塔拉的口气软了下来。“没事的,萨蒂。来。”她张开了手臂。
萨蒂闭上眼睛,向下跳。她觉得自己下降的速度变慢了,就像在半空飘悠了起来一样。风果然托住了她。她一下子扑进塔拉怀里,那里温暖又柔软,带着淡淡香味。
“蠢姑娘。”塔拉说,“什么时候让我少费点心啊?”
“你用了什么咒语?”萨蒂说,“能不能教我,塔拉?”
“教会你,好方便你爬树吗?想都别想。”塔拉说。
“如果我很认真地照顾舍衍蒂呢?”萨蒂说。“你会不会教我?”
这次塔拉没有说话。萨蒂穿好了鞋子,握住姐姐的手,塔拉的手冰凉又湿润。她们一起朝难陀那园林外走。半路上,萨蒂看到提婆雅尼和伽罗婆提那群女孩子还在草地上坐着,只有拉克什米不见了。看到她们姐妹,女孩们都暂时了停止说话,转头注视着她们,然后又低声交头接耳起来。
话语声传进了萨蒂耳朵里。她喉头有点不舒服,轻轻咽了一下,抬头看着姐姐。树影之下,塔拉白皙美丽,眉头微蹙。
“照顾一个不能料理自己的病人,才不是什么可耻的事情。”萨蒂突然开口说,“觉得这种事情很屈辱的人,不能和她们玩也没什么了不起。”
塔拉并没有什么动作或表示。走出一截路之后,她才淡淡地说了一句:“你别倔了。”
萨蒂没还口。她想着那个捆住自己手脚的美丽的女疯子舍衍蒂,淡漠的恨意涌上心口。
二二、
天帝的前公主并不挑剔吃喝,也不在意他人对待她的冷漠态度。但不管身体有多差,每天早上她都会起身,认真的梳洗,对镜梳妆。萨蒂不得不学会给舍衍蒂梳头,每天早上帮她认真地编好头发,抹上发油,然后递给舍衍蒂镜子,让她看镜中的影像,舍衍蒂就会满意的微笑。但她从不知表示感谢,除了第一次见面时,她从来没有和萨蒂说过话。
不管萨蒂自己喜欢还是不喜欢,舍衍蒂渐渐成为她生活中理所当然的一部分。她曾在塔拉面前忍不住发脾气,向父亲发过几次牢骚,但他们都没有理会她。意识到自己不可能摆脱舍衍蒂之后,萨蒂干脆认命了。
好在父亲几乎从来不曾过问舍衍蒂的任何事情。塔拉也很少来到舍衍蒂的房间里。对萨蒂来说,舍衍蒂的房间真的成了一个庇护所。有时候她能在这里待上一天,设法完全忽略掉身边的轻声自语或是哼哼着歌谣的舍衍蒂,翻看画册和诗歌。也有的时候她尝试操练乐器。拨动西塔琴或是拍拍手鼓,用笛子吹出短短的调子来,这时舍衍蒂就会停止自言自语,直起身来转头好奇的望着萨蒂,而萨蒂装作视而不见。蜜蜂飞进来,围着叮咚作响的金色琴弦打转,舍衍蒂又满足的躺下去,继续沉浸在她一个人的世界里。
“将来我会嫁不出去的。”萨蒂这个时候就会想,“我得要一直陪着她,直到我也头发花白老死。”
她看着舍衍蒂。虽然岁月流逝,疯公主始终奇迹般不见衰老。和舍衍蒂同龄的天帝公主都渐渐眼角都有了皱纹,腰身日益臃肿,但舍衍蒂本人的美丽不仅不见折损,反而以和她理智沦丧同等的速度在增长,已经到了让人害怕的程度。有时候萨蒂觉得即使有一天她自己老死了,舍衍蒂也还是会这么美丽,躺在雪白的卧榻上,虽然不死,却也不能算是活物。
萨蒂这么想着,手指在琴弦上不小心割出伤口,淡淡的血味和插在舍衍蒂床头素馨花的味道混合在一起,弥漫在房间里。
萨蒂跳起身来,推开窗户,大口大口地呼吸外面的空气。
但在天神和阿修罗在俱卢原野上决战的第二年,当迦莱蒂迦月的白半月转成黑半月的时候,舍衍蒂的身体突然开始急剧地衰竭下去。父亲请了大夫来帮舍衍蒂看病,相貌英俊的医神檀文陀梨诊断之后,宣布她无法活得太久了。
“这是对她的解脱。”达刹说,沉重的叹了口气,摸了摸萨蒂的头发。萨蒂低着头,没有说话。
那天早上,萨蒂一如既往地来到舍衍蒂的房间里。她第一件事就是打开所有的窗户通风,让阳光照进来。舍衍蒂还没有醒。萨蒂扭头看着她,正想着床头的花应该换了,一个男人从窗子那里跳了进来。
他身材高大,动作矫健,头发在阳光照耀下散放出金黄的光泽,眼睛的颜色浅得奇怪,脚步落地时几乎没有声音,萨蒂看到他的第一眼就想到了一只大猫。她张开嘴巴,但尖叫还没有发出来,男人就一把掩住了她的嘴,然后关上了房门。
“小姑娘,你敢叫的话我立刻杀了你。”男人说,“听明白了?”
萨蒂点点头。男人松开了手。“达刹还没有出嫁的女儿有两个。你是哪一个?”
萨蒂说:“小的那个。”
男人点点头。“难怪。都说大的那个是绝代美人。”
萨蒂盯着他,男人穿着游方者的衣服,圣线和标志规矩得让最严苛的婆罗门僧侣都无可挑剔,但她明明感到刚刚捂住她嘴巴的手上布满剑茧。
“你是谁?”她说,“你要做什么?”
男人没有回答她,只是走到舍衍蒂床边,坐了下来,注视着沉睡的疯公主的面孔,他伸出手,像是想要抚摸她的面庞,手指停在空中犹豫了一下,最后却只是替她理了理头发。
这当儿萨蒂正在慢慢朝门口蹭,她背对着门,想要一推开门就狂奔出去。可她用力顶了顶身后的木板,门却纹丝不动。
“别动歪脑筋,小姑娘。”男人的视线依旧没有离开卧榻上的舍衍蒂。“我关上的门别人是没法打开的。”
萨蒂突然灵光乍现,“你是把舍衍蒂拐走的那个男人。”她说。
男人点点头。“算是吧。”
“你究竟是什么人?”
“我的名字在这里是禁忌。”男人说,“如果我说出口,三大神中任何一个都会立即察觉我的存在。”
“你是一个阿修罗!”萨蒂惊讶的嘴都张大了。
“不尽然。虽然我的确是站在阿修罗那一方的,但我是在这里出生的。”
萨蒂眨了眨眼。“什么?”
男人笑了笑。“我原本的出身和你差不多。我可是天界的叛徒,小姑娘。”
萨蒂对于天界的政事几乎一无所知。竟然有人会背叛众神投奔到阿修罗那边去吗?“原来是这样。难怪你能找到这里来。”
“是啊。”男人凝望着舍衍蒂。“她还是那么美……不,是比以往更美了。”
“但她快要死了。”萨蒂说。
“我知道,”男人说。他发出一声叹息。轻得几乎听不见。
“你是来带走她吗?”萨蒂说。
男人转过头来,有点惊讶的看着她。
“我带不走她的。我只是想来看看她。”
“但是你把她害成这个样子的。”萨蒂说,“她完全疯了。谁都认不出来。这都是因为你。”
“我知道。……”男人说。
“我还以为你后悔了。”
男人笑了。“你真有意思,小姑娘。”
萨蒂瞪着他。
“……没错,我的确是后悔了。”男人最后说,“很后悔很后悔。那个时候我正在修持苦行……以烟为呼吸,非常艰苦的苦行。她来到我身边,全心全意的侍奉我。后来我获得了想要的果报,就问她要什么,我知道她是天帝的公主,却像女仆一样伺候我了九年。她说她什么也不要,只求能和我过一年平凡夫妻的生活。我答应了她,我们隐居起来,过了一年平凡的生活。”
“然后,一年之期一到,你就离开她,把她抛弃了?”萨蒂说。
男人没说话。
“这故事和我从前听到的不一样,”萨蒂皱起了眉头,“你其实是在骗人吧?”
“你听说过什么?”男人笑了笑。“你不可能知道真相,小姑娘。听着,达刹的女儿,我要你帮我一个忙。”
“很快就会有人来送水了。”萨蒂撒谎说,“到时候他们发现房门打不开,就会去找我父亲的。你不是我父亲的对手,是吧?”
男人又笑了。“三界里都没几个人是你父亲的对手。不过不会有人来送水。因为一直只有你在照顾她,不是吗?”
萨蒂的脸白了。
“那么就照顾她到底吧。”男人说,“我只要你帮我做一件事情,很简单的事情。”
“什么?”
“我要你去她的梦中。我曾经放了一件东西在那里。你能不能帮我去取出来?”
“放在梦里?!”
“没错。一朵天帝御苑如意宝树上的花。她是嗅着那花香长大的。有一天,她说我不可能给她梦里想之物,我就偷了树上的花放在她梦里。我想等着她梦见那朵花,然后就拿出来给她,这样就证明我能给了她梦想里的东西。”
“这是耍赖。”萨蒂说,声音却不由自主软了下来。
“可是我们两个没等到那天。”男人轻声说。“现在我想要把它拿出来。”
“那你为什么不自己去取出来?”萨蒂说,“非要让我去?”
男人笑了。“她恨我。她的心排斥我,所以我不可能进入她的梦境里。”
“她谁都认不出来了,谁也不记得,怎么可能恨你。”萨蒂说。
男人摇头。“我猜你从来没有留意过她喃喃自语的时候都在说什么吧?”
萨蒂迟疑了一下,摇摇头。她觉得有点惭愧。她的确从来没有体贴到会注意过舍衍蒂的自言自语的程度。
“她一直在不停的诅咒我。”男人说。“咒我去死。”
萨蒂战抖了一下。
“即便如此,那也是我答应过她的事情。”男人说,“她没有多长时间了,我不能给她幸福,至少这件事情……”
“但你才不是为了她,”萨蒂说,“只不过是为了让自己少点良心不安罢了。我觉得你很卑鄙。”
男人目不转睛的望了她一会。“那么你帮是不帮?”他口气柔和地说。“你看,我有很多手段来说服你。但说实在的,我现在真不想动手杀人。你照顾她那么长时间,很同情舍衍蒂,对吧?那姑且算是帮她,好不好?即使她什么也想不起来,如果临死能够嗅到从小就习惯了的芳香,也许会觉得安慰一点,回想起她的少女时代……那个时候她还没有遇到我,只是个无忧无虑的公主,还在梦想以后过上幸福安逸的生活。”
萨蒂看了一眼躺在卧榻上的舍衍蒂。在过去,她曾不止一次的希望过尽快摆脱舍衍蒂这个包袱,虽然这种愿望从不曾说出口,从而也不会变成真实,但是听到檀文陀梨宣判了舍衍蒂死期的时候,她却感到强烈的羞愧和内疚,仿佛是自己诅咒了舍衍蒂造成了她的衰竭一样。舍衍蒂的死期越是逼近,她就越多的回想起第一次见面时疯公主那双笼罩在自己头上温暖柔软的手,每天早上映照在镜子里那个满足的美丽笑容。这种感受找不到出口。她无论如何不想背着这种愧疚过一辈子。
“会很危险吗?”她犹豫着说。
男人看着她,微笑了。“只要照我说的做,就不危险。而且你很快就可以回来。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三萨蒂站在舍衍蒂的梦中。
薄薄的雾粘在她皮肤上,又湿又冷。她睁大了眼睛,举目所见却只是一片黑暗。
“看看你的手上,小姑娘。”男人的声音远远的飘来,又像是贴在耳边。
萨蒂低头,看见手中拿着一盏小小的油灯。她把油灯举到自己面前,微弱燃烧的金色火焰像是洗干净了蒙在她眼前的黑幕,现在她看得清楚了:她站在一片无边无际的荒芜原野上。这里什么都没有,没有山,没有草,天空是黑灰色的,压在遥远的、毫无平坦的地平线上。光线既不像白天,又不像夜晚,景物仿佛沉没在昏暗的水中含糊不清。
“这是什么?”萨蒂说,“这就是舍衍蒂的梦吗?”
男人说:“我想是的。”
萨蒂朝四周望着。她想不知道是舍衍蒂的梦就是这样,还是所有人的梦都是这样,一片荒芜寂静、毫无生机的原野。毫无生机,只有压抑和阴沉。
她尝试朝前迈步。她觉得脚就像被地面吸住了一样,要拔出来非常吃力。她往前走着,油灯的光亮模模糊糊照亮她面前的贫瘠土地。四周一片死寂,沉闷笼罩在萨蒂周围。
她开始打抖。“我觉得很害怕。”
“没关系。还记得我和你说过的话吗?你举着油灯,一直朝前走,不要回头,也不要向两边看。你应该会嗅到那花朵的芳香。然后你会看到它,长在一棵枯树上,很小,可以别在你头发上,金色的,闪闪发亮。”
萨蒂又朝前走了几步,抬起头来。她真的看到远方隐隐约约有一棵很小的树的影子,中间依稀透出光亮,似有似无的香味传到她鼻子里。
“……我好像看到了。”
“……你把它带回来,记得不要失手弄丢油灯,也不要弄熄它,否则你就会迷路,走不回来了。”
萨蒂开始走。地面似乎很坚硬,布满冰凉硌脚的碎石,但如果她稍微停下来,脚就像会被地面吸进去一样难以拔出来。除了一无所有的虚无和寂静,她还感觉到了冷。她试图走得快些来祛除这种阴寒,但效果不大。
当她每次抬起头来努力注视那隐约的树影和金色光亮时,都发现它依旧停留在地平线上,没有变大,也没有变得更明亮。
在这个荒芜的、没有边际的世界里,没有温暖,没有生息,只有她一个,渺小又孤零零,只有她的影子和油灯的光芒与她作伴,它们都寂静无声。
她停住了脚步。□的脚在衣裙下瑟瑟发抖。
“我不去了。”她朝空中呼唤说,“太远了,我到不了那里。请让我从舍衍蒂的梦中出去吧。”
没有回应。天空依旧阴沉单调,厚重的云层一动不动,永无拨云见日之时。
萨蒂又呼唤了好几次,但男人依旧没有回应她。
萨蒂开始明白,如果她没有拿到那朵花,那个男人绝对不会让她回到现实世界中的。他就是那么无情的人。
影子黏在她背后,灰色细长,融进一片昏暗的颜色里。
她开始继续朝着那金色光亮的方向走,捧着那盏似乎随时可以熄灭的油灯。
“我是萨蒂。我是仙人达刹之女。”她对自己说,“我的名字意思就是真实。凡是经我口中说出的话,无一例外都会变成真实。我不害怕。我能够走到那里,拿到舍衍蒂的花朵。”
这么重复着,她似乎真的没有那么恐惧了。冰冷的石头依旧咯脚,阴寒还是爬在她衣服的皱褶里,但是她努力不去留意它们。她一直朝前走,直到筋疲力尽,走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的时光。
终于,她的脚已经开始流血的时候,痛得她觉得自己再也没法向前走一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来到了那棵树下面。
走近看才发现那棵树比她想象的大得多,显然枯死很久了,黑沉沉的树干毫无生气。金色的如意花挂在它的枝干中间,散发着淡淡的光芒。难以想象就是这样的薄光一直指引萨蒂传过梦的荒芜原野,走到了树下。
萨蒂尝试垫起脚尖,去够那朵花朵,但却始终差一点。她朝四周瞅瞅,把油灯放在了树下,把头发扎起来,把纱丽也扎在腰间,开始朝树上爬。
树皮很粗糙,并不比路上的石子温柔。她疼得直咧嘴,流血的脚顽强的卡在树皮上,还是努力抓住枝干,蹬着爬了上去。她翻身骑在侧面的枝干上,伏身慢慢朝前爬,觉得自己就像一只大蜥蜴。爬到顶端的时候,她小心翼翼伸出手,够到了那金色的花朵。
花朵入手的感觉奇妙无比,柔软顺滑,却又是实实在在的实体,它并没有从她的指缝中像水或是光一样漏掉。她闭上了眼睛,松了一口气,拿着那朵花慢慢向后退,然后直起了身。
在她拿到花的同时,枯死的树哭了。但萨蒂并不知道。
咸涩的、黑色的液体从干枯的树皮中流淌出来,慢慢地向下流,流到了萨蒂放在树根的油灯里。小小的烛火摇曳了一下,变得暗淡。
“我拿到花了。”萨蒂说,知道男人应当听得见。
男人的声音透出一丝欣喜。“是吗?太好了。”
“可是我刚刚突然想到一个问题,”萨蒂坐在树上说。
“什么?”
“你既然把花放在舍衍蒂梦里,为什么最后还要抛弃她呢?”
男人沉默了。
“……好吧。”萨蒂瞅了瞅地面,她觉得风神大概不存在于这寂静无声的梦境里,于是还是选择了老老实实原路爬回去。等脚踏上了地面,她解开了绑起来的纱丽,把花朵放在了纱丽里面,然后转身拿起了放树下的油灯。
萨蒂眨了眨眼睛,觉得油灯好像要比原来暗淡了些,火焰透出一股苦涩的味道来。是错觉吧?她想。
“我还是要从原路返回吗?”萨蒂问。
“是的。”男人说,“不过路会短很多。”
“哦,”萨蒂说,稍感欣慰,开始朝来的方向向回走。
“我是一个出家人。”沉默了一阵之后,男人突然突兀的开口。“按理不该拥有家庭。”
“我父亲也是出家人。可他就比你有良心得多。”萨蒂说,想着每晚和亡妻对话的父亲。
男人似乎笑了。“信不信由你。我并没有抛弃舍衍蒂。是她离开了我。”
“你又在骗人吧!”
“不是的。我们生活了一年,……知道她有了我孩子那天,我突然觉得苦行修来的果报,我想要达成的目标,都无所谓了……我就想要陪着她,生许多孩子,平平凡凡,白头到老。可是有一天早晨,当我醒来的时候,她已经不见了。”他说,“接下来的事情你比我清楚。”
“可是,”萨蒂说,“这怎么可能呢?她还有你的孩子呀?”
“也许因为她一开始就恨我。”男人说,口气突然变得很淡。“现在说这些没用了。你把花带回来吧。”
萨蒂却停下来了脚步。天色好像变得越来越黑了,视野也变得越来越狭窄。她回头看看那棵枯死的树,发现树影已经完全融入了黑暗,看不清了。她看了看手里的灯。火焰变得又小又红,孤单的在油灯上跳跃着。
“油灯好像要熄灭了?”她说,“这是怎么回事?”
“按理决计不会。”男人说,“那是祭祀之火。难以熄灭。”
萨蒂把手拢到灯上,但火光还是在不停的衰减下去。
“它就是在不断暗下去。”萨蒂有点急了。
“千万不能让它熄灭。”男人说,“否则你就真的会迷失的。”
“可是我该怎么办?”
“千万不……”男人的话音猛然中断。
萨蒂手中的灯火熄灭了。她站在一片完全的、纯粹的黑暗中。
萨蒂觉得心像一下子掉进冰水里一样。
“你还在吗?”她试探的喊。
黑暗把她的声音堵了回去。
好黑、太黑了。
什么也没有。只有彻底的寂静和黑暗。
萨蒂的思想一片空白。她本应当哭出声来,或是尖叫,但不知为何就是没有这样的反应。
她茫然的尝试着朝前方走了几步,突然脚下一绊,油灯从她手里滚落了出去。她吓坏了,跪在地上四处摸找。
但她手之所及似乎并不是向前布满碎石的坚硬地面,而是更加柔软、更加冰冷的触感。这更加让她感到恐惧。摸了一阵始终找不到油灯之后,她猛然想起怀里还揣着那朵能散发金色光芒的花,于是急忙把花朵拿出来,举到眼前。
花朵果然散放出了光芒,萨蒂眼前的黑暗消散了。
但女孩直起身来,张大了眼睛。
呈现在她眼前的是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四四
这里也没有山,没有树,没有花草。广大的原野一望无际,延伸到难以想象的远方。但是远处的丘陵缓慢的起伏着,勾勒出色彩分明的天际线。比起舍衍蒂的梦境来,这里倒是温暖得多。
天空中没有太阳,没有星辰和月光,光线不很分明,流动着难以诉说的颜色,仔细看去的话,又觉得那仿佛是包含了世间所有的色彩。
这种感觉似曾相识,但萨蒂记不清楚在哪里见过了。
她出了一身的冷汗。
低头看去的时候,她发现油灯正在她前方。分明是平坦的地面,油灯却在咕噜噜的朝前方滚动,像是在朝一个看不见的坡滚落下去。
“别跑!”萨蒂大叫一声,随身把花朵插在了自己发间,爬起身去追赶油灯。
可是说来也怪,她跑多快,油灯就滚多快,像是在故意戏弄她一般。
不知何时,她感到自己周围的光线变暗了。当她抬起头时,才惊讶的发现,面前无穷无尽的原野上,耸立着一扇巨大的、紧闭的黑色门扉。
她见过这样的门扉。从人间朝更高的天界行走时,就会遇上这样的门扉。但这扇门比永寿之城的四象之门更加高大,影子在原野上延伸得很远很远。
萨蒂看着这大门愣了片刻,恰好在这个时候,门打开了——如此巨大的门,打开时却毫无声息。门开了一扇细缝,相对于门来说很细很细的一条缝隙,萨蒂低头一看,发现油灯已经朝门滚落,就像被那个缝隙吸引过去一样,然后掉落进了那个缝隙里。
“啊哟!”萨蒂大叫了一声,朝那个缝隙冲过去。
没有那个油灯,她就再也回不了家了。
一团黑影罩住了她。
她抬起头,看见一个生物正拦在她面前。这个生物非常高大,长着四只手臂,其中一只手拿着粗大的棍棒,浑身发蓝,脑袋状如牛头,牛角包着金,眼睛又大又蓝。
“我是守卫。”那个生物说,“你不能过去。”
“我的油灯掉进门里面去了。”萨蒂说,“拿不到我就回不了家了。”
“你不能过去。”守卫还是这么说。
“求你了,”萨蒂快要急哭了,“我拿到油灯就立刻出来。”
“你不能过去。”守卫说,它严严实实挡在萨蒂面前,注视着她,但凸出的蓝眼睛毫无情绪变化。
萨蒂打了一个寒颤,她向后退了一步。
她看向那扇门,它又打开了一些,从门缝中投射出的却是一道黑暗的影子,比门本身的影子更深更重,宛如在地面上割开了一道大大的裂口。
“魔醯首罗快要来了。”守卫说。
“什么?”萨蒂说。
“魔醯首罗快要来了。”守卫又说了一遍。“你不能过去。”
就在那时,从那道浓重的黑影中,跃出了具有动物形状的影子实体。一个接一个,长着翅膀的狮子、巨大的公牛、长角的鹿、体型像山那般庞大的野猪、六牙的巨象、它们从影子里飞窜出来,就像从黑色的沼泽里猛然跳出来一样,数量多得惊人,速度飞快地向那道门中奔去。它们的形体时大时小,影子构成的皮毛在空中舞动着,看起来狞恶又吓人。
可是不知为何,萨蒂并没有觉得恐惧。她张大眼睛看着这一切,反而感到了一种莫名的熟悉和温暖。她好像在很小很小的时候见过这样的景致,可是却完全想不起来那是何时何地。
从影子里跑出来的动物们成群结队通过了那道大门,萨蒂转过头,看见守卫放下了手中的棍棒,低低的伏下身,朝那群影子动物行礼。
“那就是魔醯首罗?”萨蒂问。但守卫并没有回答她,只是伏在地上行礼。
动物还在一个个从影子里跳出来,但是数量却在变少。萨蒂看向那扇门,发现它正在缓缓关上,只剩下一道细缝了。
她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前所未有的大胆主意。她看向还在低身行礼的守卫,转头又看看那即将走到头的动物行列,突然撒开腿飞快地朝那群动物跑了起来。守卫并没有留意,显然他只是要阻止她朝门过去而已。萨蒂越跑越快,从影子里正好跃出了一头雄狮,萨蒂冲了上去,一把抓住了雄狮的鬓毛。
那鬓毛并不具有现实狮子鬓毛的质感,冰凉又腻滑,如果人能抓得住影子的话,也就是这样的感觉吧。但萨蒂还是牢牢抓住了浓密的毛发,拼命向上使力,想要爬到狮子背上去。
狮子咆哮着,拼命甩着脑袋,想要把萨蒂甩下来,还张开了大口,转头想要咬住萨蒂。
“我的名字是萨蒂,真实之女!”萨蒂尖声大叫,“你要服从我!”
她不知道自己言语具有的能力到底有多大,也不知道它是否能对影子起效,她已经别无选择,唯有冒险一试。但影子狮子竟然真的顺从了她,它咆哮着,不再试图将她摇下来,而是向大门冲过去。
守卫终于发现了萨蒂的企图。它跳起来,抓起大棒,朝萨蒂追赶过来。“你不能过去。”它叫道,发出一声牛似的低吼。
萨蒂吓得浑身发抖,紧紧抓住狮子的鬓毛,“快点,快点!”她禁不住喊,眼看着守卫离自己越来越近了。
但狮子的速度也非常快。它追上了自己的同伴们,然后在守卫追到身后的同时,腰身用力,一个纵跃,带着萨蒂一头冲过了大门。守卫发出阵阵怒吼,与此同时大门悄无声息的完全合上了,没有留下一丝缝隙,把守卫和他的吼叫也堵在了门外。
萨蒂眼前一阵发黑。她还没有来得及看清自己又来到了什么样的世界,就从狮子身上一头栽了下去,然后什么也不知道了。
五五
我又来到什么不可思议的地方了。
萨蒂张开眼睛,看着头顶的天空。她躺在一片草地上。草并不柔软,叶片和草茎刺着她的皮肤,让她觉得很不舒服。
这里的天空像是一直保持着黄昏。天顶是深蓝的,但天际却是绚丽的金红色,狭长的云彩像是巨龙一样横贯空中。在深蓝的天空正中,悬挂着一弯银金色的新月。现实里,月亮是绝对不可能那么早就挂在空中的。
萨蒂终于强忍着呻吟爬了起来,她的脚还在流血,四肢都酸得想要断掉一样。
包围着萨蒂的是一片金色的草地。她从来没见过金色的草,一直长到她膝盖下面的草丛与难陀那园林中永远保持着鲜嫩绿色的柔草完全不同。
狮子和影子动物都不见了踪影,萨蒂转头看向四周,那扇她进入的、巨大的黑门也毫无踪影。
金色的草地绵延着。遥远的地方有山影起伏,山顶都是一色的金红,当萨蒂张大眼睛仔细去看时,才发现那些山全都高大得不可思议,山顶实际都是皑皑白雪,映照着天空的颜色。
“怎么办……”萨蒂低声自语。她蹲下去,在自己曾躺着的草丛里四处搜索了一遍,到处都找不到那个小小的油灯。她又摸了摸头上,幸好舍衍蒂的花还在。
她会从此迷失,再也回不去了吗?
萨蒂站了起来,开始朝着远方的山影走。脚底依旧很痛,她是在忍不住,把纱丽的一端撕了半幅下来,分成两半裹缠在脚上,再继续走时果然好多了。
草地比她想象得要更加辽阔。傍晚的微风吹拂过她的耳边。她仔细聆听着,可是除了风吹草浪的声音,没有任何她熟悉的晚祷声传来。没有牛鸣、没有人声。
这里离她所熟知的世界已经遥远得不能再遥远了。
萨蒂眨眨干涩的眼睛,她有点奇怪自己居然一点都没有要哭出来的意思。
走着走着,她发现金黄的原野中到处都布满巨大的白色物体。草原上并没有树,但那些白色的东西随处可见,这里一处、那里一处,有的像倒塌的建筑,有的像有的像半隐没在草丛中的岩石。她很好奇它们都是什么,走进其中一处仔细一看,才发现是什么动物死亡后遗留下的骸骨。
那遗骨简直巨大得不可思议。每一个骨节都比萨蒂整个人要高,她在它们中间行走,简直像个走在白色废墟里小矮人。
“到底是什么东西?”她想着,但并没有伸手去触摸那些比她整个人还高大的白骨。白骨仿佛已经变成了石头,在金色的草丛中古老、庄重而肃穆。歪倒在一边草丛中的头颅带着利齿,像是山豹、老虎之类猛兽。难以想象这样的动物活着的时候又会是何等的巨大,连天帝本人的坐骑、那头四牙象王爱罗婆多恐怕都难以比肩吧。
她又经过了一堆鹿的遗骨,像是一棵桉树那么大的鹿角倒在地上,被草丛所掩盖。鹿的肋骨从萨蒂经过的道路两边的泥土里伸出来,指向天空,就像是两排高大的白色廊柱排列在她身旁。
“这里好像坟场啊,”她想着。
萨蒂知道,有些野兽垂死之前会去一个特定的地方,然后停留在那里等待死亡降临。这里很美,金黄色的草原令人陶醉,永远保持黄昏的天空宁静绚丽,也许就是因为这样,那些遍布在草原上的动物骨骸还是活物时,才会选择死在这里。
不知道走了多长时间,她突然听见前面有潺潺的水声。
萨蒂不由得加快了脚步。她实在是渴坏了。发热流血的脚要是能在冰凉的水中浸泡,也会非常舒适。
在一堆巨大的残骨前面,她看到了溪水。在金色的草丛中,晶亮剔透的小溪就像是白银一般。
萨蒂的心里发出一声欢呼,朝水边跑去。
就在这个时候,她突然看到在溪水的对岸,有一头很大的白色雄牛正在低着头不紧不慢地从溪中饮水。
萨蒂停住了脚步。雄牛是她在这个世界里见到的第一个活着的生物,也让她想起了黑门前的守卫,畏惧之心油然而生。
但这头雄牛与那个毫无生气的牛头守卫截然不同。它肩部宽厚,髋部、肋间和胁部的肌肉充满了力量感,隆起的峰肉既厚又宽,几乎占据了整个肩背,看上去像积雪覆盖的山峰。与萨蒂见过的被驯养的普通雄牛相比,它身上散发出无拘无束的野兽才具有的那种勃然生机和丰沛活力。
而且这个世界的新月就挂在它额头上。
萨蒂忍不住眨了眨眼睛,她抬起头看了看天空。月亮分明还是在那里的。可是当她低头去看那头白牛的时候,那新月又好好的挂在它额头上。
“真古怪!”萨蒂想着。她实在是渴得不行了,不再理会那头雄牛,走到水边,伏下身想去喝水。
白色雄牛停止了饮水,深蓝的眼睛盯着对面的年轻女孩。
萨蒂用手捧了一捧水,就要送到嘴边,突然听到一个声音说:
“不可以。”
她吓了一跳,冰凉的水从指缝间漏了下去。
“谁?”
没有任何人出现。溪流对岸的白色雄牛看着她,耳朵轻轻的转了一下。
萨蒂又去勺水。那声音再次出现了。
“你喝了这里的水,会身心俱灭的。”
萨蒂手一抖,水全部洒了。她抬起头,瞪着河对岸的白牛。“是、是你在说话?”
“是我。”白牛说。
“啊……对不起。”对于萨蒂来说,动物会说话这种事情倒并不特别让人吃惊,“请问……你是哪一位天神变化的呀?”
雄牛的嘴并没有在动。但那话音却确凿无疑的传进了萨蒂脑海里。“在这个世界里,我本来的形态就是这个样子的。”
萨蒂眨了眨眼睛。“是吗?抱歉……可是你说我喝了这水会死,这是为什么?”
“你低头看看水里的倒影。”
“倒影?”萨蒂疑惑的低头看去,刚才急着喝水,并没有留意,可是一看之下她才吓得魂飞魄散。
水里映着紫蓝天空,金色的草,白色雄牛,可是没有萨蒂。
她无法投影在水中。
——但是,萨蒂惊讶万分的注意到,她头上舍衍蒂的花朵却呈现在了倒影中,就像浮在空中一样。这更让萨蒂觉得不可思议了。
“你不属于这里。”雄牛说,“你不该来这儿。”
萨蒂看到它深蓝色的眼睛里倒映出了自己的样子,一个头发蓬乱、衣服肮脏、狼狈不堪的小姑娘。
如果被塔拉看见,肯定会被她骂的。可是谁知道呢,她也许再也见不到塔拉了。
萨蒂突然感到一阵强烈的沮丧。
“那……请问,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她轻声说,“是……属于谁的梦境吗?”
雄牛没有说话。萨蒂感到身边刮过了一阵风,白牛轻轻的一跳,跃过了溪流,来到了自己身边。它体型虽然巨大,动作却超乎想象的矫健。
萨蒂忍不住向后退了一步。近看的话,白牛实在是太高大了,虽然没有那些骸骨那么夸张,但依旧让她觉得畏惧。
白牛盯着她。
“你头上的花是哪里来的?”它说。
萨蒂不由自主的伸手摸了摸那朵金色花,打不定主意是否要坦诚相告它的来历。就是为了这朵花,她才流落到这个奇妙的世界。那个大猫一样的男人呢,是不是还在舍衍蒂房间里,等待她把花带回来。并不是多久之前的事情,可是想起来仿佛却已经隔了很漫长的时间了。
“这里是八方护世天王的天界。”白牛看到萨蒂没有回答,自己说了下去。“比你平常身处的天界要高得多。天帝因陀罗本人能达到的最高天界也就是这里。再往上,就是大仙人的三个天界,以及梵天本人所居住的天界了。”
萨蒂忍不住向四周看去,她第一次留意到,一直如同被夕阳映照的、赤红色的远方天空,实际更像是有火焰在熊熊燃烧,照亮了天空。
“那是西南方,火神阿耆尼所辖的方位。”雄牛像是留意到了萨蒂的视线。“东南方天色接近金红。那才是太阳神苏利耶的地界。”
“那么你是八方护世天王中的哪一位?”萨蒂问。
雄牛没有回答。萨蒂知趣的没有再追问。“我正在找一个小小的油灯。请问你见过那样的东西吗?”
白牛歪着头打量着萨蒂。似乎感到非常有趣一样。
“我……”萨蒂微微慌乱起来。“我原先是在一个人的梦里面的。可是我找不到回去的路,回过神的时候就看见面前有一道门扉,我就跟着一群影子动物来到了这里。”
雄牛又沉默了片刻。不知为何,萨蒂觉得它正在笑。
“我明白了。”白牛说。“梦境的确是一个来到高层天界的捷径。但自从被毗湿努赐福的不死者摩根德耶以来,很久没有发生过这种事情了。”
“摩根德耶是谁?”萨蒂问,“从梦中怎么可能来到更高的天界的?”
“越往上的天界就越真实。”雄牛说,“比起被摩耶缠绕的、你清醒时所见的物质世界,梦也更加接近真实。两者偶尔会连到一起,这就是捷径。但是这种情况非常少见,更多人迷失在梦的交界处,从此消失。”
“我是不是算是迷路了?”萨蒂说。“那……我还能回去吗?”
“可以。但是你要把花交给我。”白牛说。
萨蒂吓了一跳。“这可不行!”她说,“我为了这朵花才跑到这里来的。而且有人在等我把花给……”
“你知道这朵花是什么东西吗?”白牛说。
萨蒂想了想。“天帝如意宝树上的花。”她说,“永不凋零,散发芬芳。”
“如果真的是天帝如意宝树上的花,这朵花一来到这个世界里就会消失。”白牛说。
萨蒂呆了呆,想起水中的倒影。
“但它是放在梦境里的花。”她最后低声说。
“是的,所以花的形体只是外壳。”白牛说,“那朵花是商吉婆尼。”
萨蒂正在条件反射的伸手去触摸那花朵,听到这个词,她的手停在了半空。
“商吉婆尼。不可能。”她喃喃自语。
“看来你知道那是什么。”
“它是一个咒语啊,怎么可能是花的模样。”
“那你认为它应该是什么模样?”白牛说,“几段文字,或是一篇卷轴?”
萨蒂伤心地摇摇头。她对于咒语的在行程度远不如姐姐。
白牛轻轻摇着尾巴。巨大的牛角映照出额头新月的光辉来。“它散发的气息非常明显。你走到河边的时候,我就感觉到了。除了商吉婆尼,没有什么咒语能具有这种气息。”它说。
“而且……我以为这咒语是不存在这个世界上的。”
“曾经不存在。”白牛说,“但有个野心很大的人将它召唤了出来,给了它名字,赋予了它实体,使它能被使用。你知道它能派上什么用场,对吗?”
“起死回生。”萨蒂说。“除了自愿赴死者,它能救回所有的亡者。是一个很危险、很恐怖的咒语。”
她又顿了顿。“可是,”她的声音低哑下去了,“让我来取这朵花的人,告诉过我它只是一朵花啊……”
“那当然是在骗你。”白牛轻轻的歪了歪头。“其实我觉得奇怪,进入梦境是非常危险的事情,为什么你竟然会愿意为了一朵花冒险?”
萨蒂没有说话。
“是谁骗了你?”白牛平静地说,但并没有等萨蒂回答。“哈,其实我大概能猜得出来。他是不是眼睛颜色很淡,肤色白皙,给人一种仿佛全身在发光的感觉?”
萨蒂抬起头,透过酸涩的眼眸看着白牛,她觉得自己就快要哭了,虽然她很不愿意哭。
白牛注视了她一阵,突然向身后歪了歪头,“上来吧。”它说。“我带你走。”
“带我回去吗?”
“带你离开这里。”
萨蒂爬到了白牛背上。真奇妙,它身上的气味不是普通动物的那种腥臭,而是让萨蒂想起了风、淋湿了的岩石,泥土、燃烧的篝火、古老的森林和原野。
“抓好了。”白牛说,“掉下去的话,有可能真的会死。”
萨蒂的手感受到了它光滑皮毛下面的坚实肌肉。“……谢谢。”
“不用谢。”白牛说,“只是如果你死在这里的话,整个天界遭到的污染得要用七条圣河的水来清洗才行。”
萨蒂吧嗒一声闭上了嘴巴。
白牛驮着她,一开始只是慢慢走着,接着开始悠闲的小跑了起来。他们在金色的原野上跑过堆又一堆巨型白骨,萨蒂有种感觉,不是它掠过金色的及膝草丛,而是那些草丛在它面前纷纷让路。风拂过她的面孔,感觉舒适。
“可能我很多嘴。”她最后低声说,“……那个人到底是谁?”
白牛没有回头,依旧向前奔跑着。“他是梵天的孙子、婆利古仙人之子乌沙纳斯。”
萨蒂睁圆了眼睛。“婆利古仙人的儿子!他不是很早之前就失踪了吗?”
“不,他们只是羞于提起他而已。”雄牛说,“他从天界离开,最后跑到了阿修罗那边,为伯利王和牛节王效力,自称是太白金星之主苏羯罗。”
——虽然我的确是站在阿修罗那一方的,但我是在这里出生的。
——我原本的出身和你差不多。我可是天界的叛徒,小姑娘。
“原来是这样……”
“你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就愿意为他来取这朵花?”白牛说。
“……”
“还是你被他胁迫了?”
“没有……”萨蒂把脸埋在手里,“……他说,只要在四象之门内说出他的名字,三大神就会察觉他的存在。”
“这倒是真的。”
“我只知道他是舍衍蒂的情人。他说这花本来是他想给舍衍蒂的礼物……”
白牛沉默了一会。“把起死回生的咒语召唤出来的就是苏羯罗本人。”他开口说,“上上次阿修罗和天神的战争里,阿修罗死伤惨重。苏羯罗知道这样阿修罗的军队必然败北,于是就向湿婆祈祷,求取起死回生的力量。这咒语威力之巨大,必须以无比艰苦的苦行来获得,就连湿婆本人也从来没想到使用它,但没想到乌沙纳斯竟能坚持下来,最终得到了商吉婆尼。”白牛的声音露出一丝趣味来,“他获得这个咒语之后,无论天神还是阿修罗,都想法设法要搞到它,可是商吉婆尼就此失去了踪迹。原来他会把它藏在自己情人的梦里。”
萨蒂默不作声。隔了很久她才低声说:“乌沙纳斯说舍衍蒂一直在恨他。”
“也许吧。”雄牛说。“乌沙纳斯从小就和天界公主舍衍蒂认识。他还是鸯耆罗仙人的年轻弟子的时候,天帝一度和婆利古仙人正式的商量他们的婚事,可是眼看就要正式定下婚约,乌沙纳斯却无缘无故的从天界失踪了。等他再度现身,已经变成了阿修罗王的谋士苏羯罗。一个女子如果被自己的未婚夫无故抛弃,即使是天帝公主心中也难免带上怨恨吧。”
萨蒂垂下了头。
——那个时候她还没有遇到我,只是个无忧无虑的公主,还在梦想以后过上幸福安逸的生活。
“他真能撒谎啊。”她轻声说。
“你好像很难过。”白牛说。
“有一点儿。”
“因为乌沙纳斯骗了你?”
“……不全是。”
“乌沙纳斯的谎言里假话真话总是各占一半。正因为如此,他的谎言才听起来分外动人。”白牛说。
“哪一部分是真的?”萨蒂问。
“并不全都是假的。”白牛说,答非所问。“这很重要吗?”
萨蒂的手下意识地轻轻为白牛梳理了一下背后的皮毛。
“可是,虽然舍衍蒂恨他……”她轻声说,“她为什么还是去找到了他,服侍了他九年?她其实……还是喜欢他吧?”
“你觉得是吗?”白牛口气平平的回答。
萨蒂没有说话。最后,她轻轻的叹了一口气。
白牛停下了脚步。萨蒂四处张望。他们停在金色原野的中央,动物巨大的白色骸骨还是随处可见。“就是这里了。”白牛说,“过一会儿,门就会出现。如果你想回去,就要抓住那个机会。”
萨蒂从白牛背上溜下来,对着它合十深深行礼。“谢谢你。”
白牛偏了一下脑袋。“现在,请把商吉婆尼交给我吧。”
萨蒂伸手去够别在头发上的金色花朵,但是事到临头,她却犹豫了一下。“等等。这朵花……这商吉婆尼只是不要落在苏羯罗手里,让他去复活战死的阿修罗士兵,对吧。”
白牛微微眯起了眼睛。“……可以这么说。”
“那么,我想把这朵花放回原处。放回舍衍蒂的梦里。这样可以吗?”萨蒂说。
“为什么?”
萨蒂的脚只是刚刚停止流血。舍衍蒂梦里带着的阴寒似乎依旧攀附在她衣物的皱褶之中。那就是舍衍蒂的梦。幽深、虚无、阴沉、寒冷,在那毫无生机的荒芜原野上,商吉婆尼是唯一能发出光芒的东西。
不论最初苏竭罗是出于什么目的将花藏在舍衍蒂梦中的,多年以来,它以微弱的光亮照亮了那个绝望贫瘠的梦境。
“只要放在她梦中,苏羯罗就难以拿到它。因此,那里其实才是最安全的,不是吗?”
“……你现在倒是变得谨慎起来了。”
“吃一堑长一智而已。”萨蒂说。
“不过说的倒也有道理。好吧,这也不失是个选择。”它用带着硕大牛角的头颅朝天空点点头。萨蒂转过身去,在原本空无一物的虚空之中,黑色的大门从无到有,像是从飘渺的灰影逐渐变成了实体。
“梦境的门已经打开了。”白牛说,“但你想清楚,如果你要去舍衍蒂的梦里,还得要绕很远的路。”
“没关系。”萨蒂看到那扇门已经打开了,阴冷的气息从里面透出来。
白牛微微低下了头,“把手伸出来。”
“啊?”
“把手伸出来。”
萨蒂犹豫着把手伸了出来,白牛垂下它的额头,让那轮银月贴在萨蒂的手掌心,等它抬起头来的时候,萨蒂发现手里已经多了一束亮晶晶的东西,感觉凉凉的很舒适,而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白牛额头上的银月的光辉好像稍微暗淡了些许。
“这……这是什么?”
“你在舍衍蒂梦里的指路的灯火已经熄灭,按理说你是没法回去的。”白牛说,“我借你一点时间。”
“……时间?”
“没错。”白牛说,“趁着它的光辉没有熄灭,你要快去快回。”
“谢谢!”萨蒂再次向白牛合十行礼。“我……能不能知道你的名字?如果我能平安回去,一定会请父亲对你表达谢意的。”
白牛的眼睛眯了起来。“这就免了吧。我倒是情愿你父亲完全对此一无所知。”
萨蒂惊讶的看着它,“你认识我父亲?”
白牛没有回答它,它朝门点头示意。“门打开的时间有限。你快去吧。”
萨蒂扭头,看见那扇刚刚打开的门果然又有合上的趋势。“啊,好的!”她撒开腿开始朝门那边奔跑,回头看了白牛一眼。白牛静静的矗立在金色的草原上,注视着她。
“去吧。”它说。
萨蒂一头冲进了即将关闭的大门中。就在这个时候她才想到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来。
“抱歉!”她转头看向白牛,“那个……如果我回去的时候,苏羯罗还在那里,我该怎么办?”
“你手里有我的印记。他不敢伤害你。”白牛说,它又笑了——门正在关上,在萨蒂逐渐变得狭窄的视野中,它的形体似乎正在扭曲、转变,变得不那么像野兽,而是人的形体,因此那个笑也很像真正的笑——带着难以言喻的傲慢和轻蔑,“他还没那个胆子。”
门严丝合缝的关上了。
扑面而来的阴沉气息和黑暗让她喘不过气来。那种熟悉的感觉告诉她,她真的回到了舍衍蒂的梦里。
她低头去看自己的手里。那束来自白牛额头上的光亮不知何时不见了。萨蒂吓了一大跳,就在这时,她突然觉得一束清辉照在了自己肩头上。
她抬起头。在舍衍蒂梦境那阴沉的、黑云密布的天空上,升起了一轮新月。它散放出淡淡的光辉,照亮了萨蒂的道路。
六
苏羯罗坐在舍衍蒂身边,皱着眉头,注视着疯公主沉睡的面孔。从窗子里透过的阳光又移动了一格。苏羯罗踌躇了片刻,朝舍衍蒂的额头上伸出手去。
舍衍蒂的额头突然裂开了,裂缝里没有血肉,只有一片纯粹的黑暗。苏羯罗跳了起来,向后退去。
萨蒂突然出现在了房间里,她一跤跌倒在地上,气喘吁吁,脸色苍白,衣服和头发全都乱七八糟。
苏羯罗露出了笑脸。“你回来了……”
萨蒂尖叫了一声,坐在地上向后退去。“别过来!我知道你是谁了!”
苏羯罗皱起了眉头。“噢,是吗?”他说,“花呢?”
萨蒂的上下牙打着抖。“你骗我。那不是花。那是商吉婆尼,起死回生的咒语。”
苏羯罗脸上毫无表情,他看着缩到墙角的小姑娘。“花呢?”
“我把它留在舍衍蒂的梦里了。”萨蒂说。
苏羯罗瞪眼看着她,突然笑了。“你果然是个胆子很大的姑娘……”他说,“也是个蠢姑娘。”他朝前走了一步。
萨蒂朝他举起了右手。“不要过来!”她喊。
她的手掌中握着一个小小的,亮晶晶的东西。乍一看,那像是一轮银子做的小月亮耳坠。
苏羯罗的动作僵住了。“怎么是他?”他说。
就在此时,他脖子上的圣线突然燃烧起来。苏羯罗大叫了一声,他踉跄的向后退去,猛力扯着燃烧的圣线,可是却无论如何扯不断,火焰反而越烧越旺。萨蒂惊恐的从手掌后抬头看,发现苏羯罗正在地上痛苦的打滚,打翻了放在墙角的花瓶,水泼溅了出来,插在里面的莲花掉落出来,挨到他身上的火焰,于是连莲花都一起燃烧起来了。
苏羯罗终于挣脱了圣线,一把将它甩脱在地上的水中,那条圣线立即变成一条眼镜蛇,在火焰中仰头嘶嘶吐信。苏羯罗的皮肤上已经被烧出了一圈焦黑的痕迹,气喘吁吁,满头是汗,狼狈不堪,五官扭成混合着惊讶、痛苦和愤怒的表情。
“这算是你的警告吗?”他跪倒在地,看着那条眼镜蛇说。萨蒂咬着牙看着他。沉默暂时降临在这个房间里,只有苏羯罗粗重的呼吸持续着。
“好吧。”苏羯罗最后说,“我以我父亲的名义起誓,我绝不伤害这个小姑娘,绝不再妄图得到商吉婆尼……虽然它本来就是我的东西。如果我违背誓言,愿我粉身碎骨,生生世世在轮回中以最低贱的形式辗转,你满意了吗?”
在地上燃烧着的莲花爆出一朵蓝焰,眼镜蛇突然萎顿下去,变作一堆灰烬。苏羯罗哆嗦了一下,他俯下身去,额头贴在余温尚留的灰烬中。
当他再度抬起脸的时候,萨蒂看到他的眼神恢复了清澈。
萨蒂情不自禁地又向后缩了缩。
“我不会伤害你。”苏羯罗转头看着她。“你听见我发誓了。”
“骗人。”萨蒂说。
“我只是有点惊讶。”苏羯罗说,“你的运气真是好极了,小姑娘。”
“我一点也不觉得。”萨蒂说,她的脚即使到了现实中还是在疼,四肢也满布伤痕,“我会叫人来。”
“来追捕我吗?”苏羯罗说,“请便。”
萨蒂瞪着眼看着他。
苏羯罗看着她,轻轻笑了。他走了过来,蹲在她面前。
“达刹的女儿,觉得被我骗了很不甘心。对吗?”
“我才不是为了你!”萨蒂说,低下了头,“舍衍蒂太可怜了……”
“我也这么觉得。”苏羯罗冷笑了一下。“我真不想说,可是如果你能把那朵商吉婆尼之花拿出来,本来倒是有可能让她恢复理智,说不定能救她一命的。”
萨蒂猛地看向他。“撒谎!”她大叫。
“都到这一步了我何必还骗你?”苏羯罗柔声说。“商吉婆尼那样的东西本来就会吸取周遭的生气。就是因为它吸取了她梦境里所有的生机,她才变成今天这个样子。你害死舍衍蒂了,傻姑娘。”
萨蒂颤抖了一下,“骗人,”她说,“你是因为自己再也拿不到商吉婆尼才这么说的。”
“信不信由你。”苏羯罗说。
“如果商吉婆尼会害死舍衍蒂,那……那……”她想着那头白色雄牛,“他为什么不阻止我把花放回梦境?”
“你在说那一位吗?这再正常不过了,舍衍蒂的死对他来说无关紧要,只要我拿不到咒语就行了。”苏羯罗说着,又笑了起来。“他原本就很无情。”
“你才无情!”萨蒂大叫,她全身都抖了起来,“是你把商吉婆尼放在舍衍蒂的梦里。造成这一切的原本就是你!”
苏羯罗没有说话。他站起身来,走到窗边,跃到上面。“只有这个是谎言。”他说,脸上没有了笑容。“是舍衍蒂自己把商吉婆尼放在梦境里的。”
萨蒂睁圆了眼睛。“你……你骗人。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她要把它从我这里偷走,带回给她的父亲。”苏羯罗说。“天帝也很想要起死回生的咒语,既然有一个女儿可资利用,为什么不用呢?我决心放弃之后不久,舍衍蒂就和商吉婆尼一起消失得无影无踪。我想她一定等这一天很久很久了吧……以至于我告诉她我愿意和她白头偕老的时候她都哭了出来。但她一定没想到那朵花会吸取她的理智。好不容易完成了任务回到永寿之城来,却没法告知父亲,舍衍蒂一定很不甘心……”
萨蒂捂住了耳朵。“你骗人!”她大喊。
苏羯罗,转头看向窗外。“我跟你说过吧?她是天帝的女儿,却像一个女仆一样服侍了我九年。可是哪一位公主,会真地心甘情愿服侍一个曾抛弃了她的男人长达九年呢?”
“这是什么意思……”
苏羯罗突然又笑了。
“所以我才说,她一直在恨我。从一开始就恨我。”
他从窗口跃了下去。
七七
塔拉将新鲜的水果端进会客厅。达刹不是出世的仙人,平日并没有什么客人,但这一阵子访客的数目却突然增加了起来,而且都是有头有面的人物。塔拉已经到了适婚年龄,当然知道这是为什么。
走进房间的时候,她放下果盘,从眼角看了今天的访客一眼,立即认出他是祭主波里诃湿婆提,天帝的导师。
祭主站起来合十表示谢意,他个子很高,肤色金黄,站立起来的时候腰身笔挺,左手习惯性的停在腰边,似乎在握着一把不存在的刀剑。在过去,这位群星之主时常在神魔的战场上跟随在天帝的战车之侧,不仅为因陀罗出谋划策,自己也手持兵器杀敌,直到现在他也像武士多过僧侣。
塔拉感到祭主也在打量她。她想起这位众神的导师丧妻很久了。
她对祭主原本没什么直观的认识,只记得他的女儿曾经联合其他女孩排挤过妹妹萨蒂。想到那姑娘当时投在自己身上那带着怨恨和蔑视的眼光,塔拉嘴角轻轻带上了一抹笑。她抬起头,目光毫无畏怯的与祭主的视线交接了。
对视了片刻之后,祭主轻轻垂下了眼帘,极其有礼的祝福了塔拉。向父亲和客人行了礼之后,塔拉退出了房间。
她走回自己的居所,打开门的时候发现萨蒂站在里面。塔拉睁大了眼睛。萨蒂看起来就像是在哪里玩了一整天一样,衣服乱七八糟,头发也散开了。
塔拉站在了门口。“你跑到哪里疯去了?”她说,“我记得要你今天去陪舍衍蒂的吧?”
萨蒂抬起脸来看着塔拉,眼睛有点红,像是哭过的样子。“塔拉……”她小声说。
塔拉这才注意到妹妹的脚还破了口,血迹斑斑。
“梵天呀,”塔拉说,她跑了过去,拉着妹妹的手,让她做到睡椅上,然后把萨蒂的脚抬起来,皱着眉头检查她的伤口。
“塔拉,”萨蒂又说。
“你净给我找麻烦。”塔拉说。她把萨蒂的脚小心的搁在自己膝盖上,用干净的细麻布替她清理伤口,然后拿了一个盆过来,装满清水,把俱舍草放进水中,再把草叶贴在伤口上,帮萨蒂包裹好。
萨蒂伸出手,勾住塔拉的脖子。
“你做什么?”塔拉皱眉说,“把我衣服都弄乱了。快放开。”
萨蒂没说话,依旧紧紧抱着姐姐,鼻子里轻轻抽了一声。
塔拉低头看着妹妹满头散乱的头发,眉头皱得更紧了。“你到底闯什么祸了?”
“舍衍蒂要死了。”萨蒂低低的说。
“她本来就要死了。”塔拉说。
萨蒂没回答,只是抱她更紧了一点,她一声不吭,只是稍微有点颤抖,塔拉觉得肩膀后背微微有了点滴凉意。
这样子怎么让我安心嫁人?塔拉心想。
她叹了口气,摸了摸妹妹满是汗渍的后背。
八八
萨蒂藏在芒果树上,注视着金碧辉煌的千柱厅。士兵们在宫殿上方的天空上来回巡游,但萨蒂并不畏惧,她知道她即使被发现也不会遭到严惩,顶多被送回家被父亲和姐姐臭骂一顿。但这对她来说现在并不重要。
喧闹的声音远远传了过来。她努力张望,看见人们簇拥着一位男子朝走廊走来。她觉得差不多是机会了,从芒果树上跳了下来。风神托住了她,将她轻轻放在地面上。她急忙整理了一下服装和首饰。她已经尽力将自己打扮得成熟些了。
人群走了过来。她拼命挤进了一群浓妆艳抹的天女阿布娑罗之中,那些手持拂尘的胸部丰满的女人惊奇地低头看她,手镯叮咚作响。她没有理会她们的视线,朝前挤着,终于成功走到了天帝身边。
“陛下。”她低声叫。
天帝因陀罗正兴致高昂地和身边一位侍臣说着笑话,没有听见萨蒂的呼唤。
“陛下。”萨蒂又叫了一声。在她身后的天女皱起了眉头。
因陀罗终于听到了。他停下脚步,惊奇地转过脸望着萨蒂。
“你是?”他问。
萨蒂的脸顿时就红了。她毕生见过的男子并不多,因陀罗毫无疑问是他们之中最英俊的,他那双褐色的明亮眼睛几乎和舍衍蒂一模一样。昔日那个杀死父亲而诞生、强迫众神加冕自己为君主、容貌俊美如女子而性情无比凶猛暴烈的雷电之神,在萨蒂面前这位天帝的脸上已不见痕迹,但取而代之的却是加倍的尊贵和威严。萨蒂情不自禁低下了头,心想自己真是太胆大了。
“我是仙人达刹之女萨蒂。”她低声说。“冒昧求见伟大的君主。我父亲想让我向您致意。”
天帝带着探询的眼光看向身边的侍臣。有人低声说:“达刹是有一个叫做萨蒂的女儿。是小的那个。”
天帝点点头,让侍臣和天女都退了下去。“达刹仙人是大德的梵仙,众神的导师,我尊他如父。大仙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吗?”
他掩饰得很好,但话语里却露出一丝细微的不安。萨蒂有点惊讶,但出于礼貌,她没有去确认天帝此刻的表情。
“请问陛下还记得舍衍蒂吗?”她说,抬起了头。
“舍衍蒂……”天帝沉吟着,露出一个似乎稍感茫然的微笑来,礼貌地将疑问的视线投向萨蒂。
萨蒂有些微地失望。“您将她托付给我们家照料。”她说。
“是的,我想起来了。”天帝的表情轻轻敛了起来。“她怎样了?”
“她快要死了。”萨蒂说,“医生说她活不过这个望日。”
天帝看着萨蒂,明亮的褐色眼睛变得深沉。
“是吗……”他轻声说。
“这个请求一定很突兀。但您能去看看她吗?”萨蒂说。
“去看看她?”天帝重复了一遍。
“是的。”萨蒂踌躇了一下,“我知道……她曾令您的家族蒙羞。但我知道,她直到最后……最后都遵照您的嘱咐,拼命地完成您给她的……她的工作。”她有点艰难地说完,觉得肺里的空气不堪使用。
天帝只是安静地望着她,什么也没有说。
“所以……您去看看她好吗?虽然她谁都认不出来了。可是如果您去看看她,她一定会很高兴的。”萨蒂说,祈求地看着眼前这个英俊的男人。
“这是达刹大仙的想法吗?”因陀罗问,随即他就笑了。“不。这不是达刹的做法。这是你的主意,对吗?呃……萨蒂?”
萨蒂觉得自己的脸再度红透了。她低下头,声音细得听不见。“是的。很抱歉借用了父亲的名义,否则我一定和您说不上话。”
因陀罗笑了起来。“我原谅你。难为你这么有心。好吧。”他轻声说,“我会去看看她。”
萨蒂抬起头来,张大了眼睛。
因陀罗微笑着注视她,轻轻点头,“不过这件事不要告诉任何人。”
萨蒂急忙点头,她笑了起来,这么多天以来第一次笑得很舒心。“谢谢您。”
“哪里。”因陀罗看了一眼身后,侍臣和天女们都远远站立在走廊一端。“没有其他事情的话,我让人把您送回去吧。”
萨蒂合十,深深向天帝鞠身行礼。
九九
舍衍蒂是在萨蒂为她梳头的时候死去的。
她醒来的时间本来就日渐减少,像是正朝着世界底部沉没下去的一块浮木。她的肌肤几乎变得透明,手足的血肉冰凉。她没有力气再为自己梳妆打扮,但萨蒂为她做这事,每天早上替她编好头发,将镜子放到她面前。舍衍蒂不再能说话,甚至连作出表情都嫌困难,可是当她望着镜子的时候,偶尔会露出惊讶的神情,仿佛在努力思考镜中的那个美丽女人到底是谁。
萨蒂放下梳子,看着舍衍蒂。
“你父亲很快就会来看你的。他已经答应了。”她告诉舍衍蒂说。而疯公主仍然在迷惑不解的看着镜中倒影,直到此时她嘴唇依旧柔润,有丰盈的血色,微微张开时说不出地动人。
但天帝一直没有出现。
月亮从弯弯一角逐渐开始丰满,萨蒂每天都等着,并且告诉舍衍蒂也要等着。可是天帝还是没有出现。
那天早上,萨蒂和以往一样让舍衍蒂靠在自己肩头帮她梳头。婆罗门们晨祷的声音在远处不轻不重的回荡着,阳光从窗格漏出来,温暖着舍衍蒂的面庞。舍衍蒂感到舒适一般闭上了眼睛,就这样睡着了。
萨蒂梳理了一半,觉得不对。她停下动作,静静地等着舍衍蒂的心跳。
漫长的时间过去了,萨蒂转着眼珠,视线追逐着光线里飞舞着的灰尘,舍衍蒂依旧很安静。
萨蒂闭了闭眼睛,睁开眼后,她继续帮舍衍蒂梳头发,她将舍衍蒂的长发编成辫子,盘好,为她抹上了香膏。
达刹走进房间,只看了一眼躺在卧榻上的舍衍蒂,就如同被闪电击中般别开了视线。死去女人的美丽令在场者全都心生恐惧。人群围着她低声交谈,走来走去,可是没人敢再去看她。她宛如躺在漩涡中心的伟大苦行者,宁静安详,仿佛死亡才是最高等级的禅定,不受任何声色干扰,全然祛除愤怒,全然不为世界所动。
“再等一下再带走她吧?”这时萨蒂站在人群中说。达刹很惊奇这个爱哭的女儿此刻一滴眼泪都没有,除了脸色苍白显得十分镇定。
“为什么?”他走近萨蒂,低头摸着她的头发轻声说,“死者并不应当在生者的宅邸多加停留,你应当知晓。”
萨蒂垂下了眼帘。“可是也许天帝会来看她。”
“他不会。”达刹说。
“可她毕竟是他的女儿。”萨蒂说。
达刹轻声叹气。“天帝并不知晓此事。”
萨蒂看了一眼父亲,低下头没有说话。
“何况……”达刹又说,“天帝几天前就已经出发,到白洲去巡游了,一个月内恐怕很难回来。”
萨蒂抬起头,张大眼睛,看着自己的父亲。
但她随即就低下了头,黑长的睫毛藏住了目光,再也一言不发。
达刹皱起了眉头,他想要去确认一下刚才萨蒂眼里的神情,但他这个女儿再也没有抬起过眼帘。
于是他挥挥手,让负责收拾后事的人带走了尸体。
夜晚到来了。
萨蒂一个人躺在她自己的床上。她睁着眼睛,静静地呼吸着,等着屋外所有的声音都轻下去、平下去。她听到姐姐脚步在门口转了一圈,于是便闭上了眼。她听着塔拉的衣裙轻轻滑过转角。然后萨蒂坐了起来。
她轻轻推开房门,赤着脚走出去,朝舍衍蒂的房间走去。舍衍蒂的房门大开着,门口已经画上了央特罗(yantra)祈求吉祥平安,驱除死亡阴影。她绕过图案走了进去,漫不经心的回忆母亲死亡时是否也曾有同样的情形。房间里面已经收拾一空,曾放着卧榻的地方在地面上留着一层灰白的影子。萨蒂没多做停留,她打开窗户,学着苏羯罗的样子从窗台上跃了下去。
她走到了河边的火葬场上。
萨蒂走过一堆还在燃烧的火葬堆,有一群人聚在光芒照不到的黑暗角落里,发出不知哭泣还是呻吟的声音。死人的头发和油脂将地面弄得污秽不堪,但不知为何萨蒂并未害怕。她觉得自己脚步轻飘,就像风神的咒语尚未离去,又好像自己是在梦中行走。
舍衍蒂的火葬堆很好认,那块场地是为不洁之人预留的,就在河边支出来的台阶上,今天就只有这么一场火葬而已。火堆上的青烟已经散去,场地上只留下一堆灰烬。达刹并没有为舍衍蒂吝啬柴火和香油,不过也许他也认为,那张即使死了还是美得不祥的面孔从这个世间消失得越快越好。到了明天,负责收尸的人就会收集剩下来的骨灰,舍衍蒂没有资格被撒入圣河,也许会被深埋地下。
萨蒂停住了脚步,望着舍衍蒂遗留下来的全部,黑色地面上木炭中灰白的一捧余烬。
此刻她再清楚不过,自己做的那些事情不是为了舍衍蒂。
舍衍蒂很早就形同死人了,连镜子中的自己都难以认出来,其他人对她的所作所为,无论善恶,她都无知无觉。即使商吉婆尼放在她面前她都不会微笑,即使天帝站在她面前她都认不出父亲。
但是萨蒂还是忍不住去梦境里取花,冒险去见天帝求他来见舍衍蒂。
就像明知死者根本无法体察生者的情感,生者还是会对之倾诉、祈祷、向对方供奉饭食和鲜花。这不是为了已经死去的人、为了没有知觉的人,其实只是为了让自己开心,让自己觉得为死者做了点事情,良心上说得过去而已。
她做的事情根本无法让舍衍蒂自己觉得开心幸福。她对舍衍蒂并没有深厚的情感,她只是自己想要摆脱内疚带来的负担,拼命试图让自己免于掉入罪恶感的泥沼,仅此而已。
这么想着,萨蒂终于热泪盈眶。她觉得自己和苏羯罗一样真是卑鄙,简直自私透顶。
“对不起……”她想着,却不知道是在对谁默然说着抱歉。
从河面上吹来了微凉潮湿的风,安抚着她汗津津的额头。离火葬堆不远的河岸边,一个男人坐着那里,背对着萨蒂,一直默然注视着黑暗的河水,不知是在哀悼哪一场死亡。
风吹得大了些,萨蒂拂开黏在额头上的头发,突然看到舍衍蒂的骨灰中露出一个小小的金色物品来。
她打了一个哆嗦,看向周围,背对着她的男人一动不动坐着,远处穿着白衣的人们围在火堆前,轻轻前后摇晃着,低声吟诵着给死者之王阎魔的颂歌。
萨蒂向前迈了一步,从骨灰里把那个东西拣出来。
那个小小的金色花朵。
现在变得只有萨蒂的小指甲盖那么大了。
——商吉婆尼
萨蒂注视着指尖的花朵。
为什么在舍衍蒂梦中的物体,最后出现在了现世中呢?
死亡是一场漫长的梦境。在那场梦境中,舍衍蒂到达了更高的天界吗?她到达了真实吗?萨蒂想象着舍衍蒂穿着更加华丽的衣裳在天空中飞升的形象,但却告失败。舍衍蒂脱离罪恶的肉身、得到净化了吗?她的梦想之物,成为现实了吗?
如果这是她真正的梦想之物的话。
“我该怎么办?”萨蒂轻声说。
她持有商吉婆尼。
她可以令舍衍蒂立即复活。
(但她不会这么做。)
她甚至可以令已经死去很久的母亲复活……
(然而,生者不知道死者想要什么。他们为死者所作的一切,都只是为了让自己心中得到安慰。)
萨蒂想着每晚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与亡妻对话的父亲。
父亲很爱死去的妻子。作为最有威力的仙人之一,他获得商吉婆尼难道会比乌沙纳斯更困难?
可他还是满足于每晚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与亡妻对话,年复一年。
萨蒂看着小小的商吉婆尼,心里一片茫然。
“我该怎么办……”她想着。
风更加大了,摆动着她的衣裳。云遮盖了月亮,河水里带上了让人毛骨悚然的腥味。萨蒂抬起了脸,她看到那个一直背对着她而坐的男人站了起来。
她心里突然涌起一阵强烈的恐惧。那男人黑如檀木的头发盘结着,垂到腰际,她看不到他的样子,只注意到他黑发下露出的肌肤白得异乎寻常。
就像是镀了一层月光。
也像是抹了一层灰烬。
死者的骨灰。
萨蒂把商吉婆尼握在掌心,向后退着。那男人眼看就要转过身来了,萨蒂心里的恐惧涨到极致。她转过身撒腿就跑,不知为何,她知道当那个男人转过身来的时候,自己会看到极度恐怖的东西。
那是死亡的形体。
她跑着,越跑越快,跑过火堆和祈祷的人,阴影里躺着的躯体,梦和风托住了她的脚步。
她跑着。
尾声
“萨蒂——”
圆圆脸蛋和漆黑大眼的小姑娘在难陀那园林最深处的榕树下仰头张望。“你在树上吗,萨蒂?”
唇色似蜜的少女从树干上翻身坐起来,张着微微有些惺忪的眼睛向下望,两颊边垂下一对左右截然不同的耳环,左边的耳环是一轮小小的银月,右边的则是一朵金色花。
“拉克什米?”
“萨蒂你又在树上睡觉啦?”
“只是在想事情。这里比较清净,又比较凉快。”
“这样啊?”拉克什米眨着大大的眼睛,这个海神的养女明明是个美人胚子,不知为何就是长不大,多少年过去了,还是那副娃娃脸的样子。“可是有人好像想要拜访你们家,我路过时看到他站在门口。”
“我父亲和姐姐都不在家……”萨蒂从树上跃了下来,轻飘飘落在地面。“是哪一位天神?还是哪一位大仙?”
拉克什米摇摇头。“我不认识他。”她想了想,又脸红扑扑地补充了一句。“不过,是一个长得很好看的人。”
萨蒂整理好了自己的头发和自己的衣服,然后朝家走去。
萨蒂走到家附近,隔着树丛偷偷张望,果然有人站在达刹的庭院里,看身影像个武士。
“是个天神呀……”
她轻声嘀咕着,绕到家后面,打开后门走了进去,穿过房屋、中廊、客厅和门厅,为客人打开了房门,低头合什行礼。
“尊贵的客人,请问您是来拜访我的父亲吗?他现在并不在家。”
“这样吗?”来人也合什还礼。“真是太遗憾了。”
萨蒂抬起眼,借着发饰的掩护偷偷打量了一眼对方。
这个男子的确如拉克什米所说一般长得很好看。但这并不重要。
他额头上有一轮新月。
那并不是装饰。尽管此时正是太阳神苏利耶巡游天空之时,但就是新月本身辉映在他额头上。
萨蒂睁圆了眼睛。
来人似乎留意到了萨蒂的视线。他对她微微笑了。
“冒昧来访真是失礼了。那么,是否能够给达刹大仙留个话呢?”
他顿了顿。
“就说月神苏摩来拜访过他了。”
一~Naksatra~月宿篇(星群篇)
世界刚刚在梵天手中诞生的时候,夜晚的主宰苏摩和他的兄弟们,同样古老的风、水、火和土的众神们,就在天地里无拘无束地游荡,他们为见到的所有东西起名,令它们形体稳固、各有所长。那个时候,河流并不流向海洋,群山还在天空中飞行,七层天界和七层地界并没有截然分开,叠在一起就像很多层的薄饼,人们经常可以很容易的从这一层走到那一层,或者同时即在这一层又在那一层。苏摩经常和因陀罗在一起,他们作为挚友,一起打败过霸占水源的魔龙弗栗多,后来因陀罗就成了众神之首,但那时他也不被称为天帝。
苏摩娶了达刹仙人的女儿卢醯尼为妻。卢醯尼的母亲是毗里妮,这名字意即夜晚。苏摩认为,作为月神,他与夜晚之女的婚姻真是再恰当不过了。
后来世界逐渐定型,众神不再像从前一样四处游荡、冒险。有一天,因陀罗兴冲冲地来找苏摩,告诉他说他将在弥庐山的脚下建立自己的都城。
“那会是一个很美好的城市。”因陀罗说,“人们只有被烟熏到的时候才会流眼泪,只有在男女相爱的时候才会谈论死。”
真是一语成谶。永寿城落成那天,苏摩的第一个妻子卢醯尼死了。
一
“自从那之后你的服丧期已经持续了成百上千年…………”
苏摩站在月宿宫的房间里,透过白玉般的窗棂注视着外面起伏的天海。
天空之海海面漆黑、起伏轻柔,仅在苏摩本身的银白光辉下透出幽蓝的色泽。这片海洋位于七层地界之下,也位于天帝建立永寿城的地居天之上。所有地面上河川海洋的水最后都会流到这片海洋之中来,如果你顺着地下的河流漂泊,最后就会来到大气之上。日月星辰都在这片海洋上运行。
苏摩在天海之上拥有二十七座宫殿,每一座都被千百年的天海浪涛洗涤得白如新雪。他每晚都会去不同的宫殿。在世间人们的眼中,那就是月亮每个月中运行的轨迹。这二十七座宫殿也被人们称为月宿或是星群,正如苏摩的光辉映在夜空中就是月光一样。
“你还要当多长时间鳏夫,苏摩?”因陀罗站在苏摩的宫殿里说。他的形态在这么高的天界更加辉煌,灿烂高大,难以逼视,更像一道光芒,而不是人形。苏摩的宫殿因为他的存在而显得十分狭小低矮。
苏摩的月宿宫很少有什么访客,星辰需要按照轨道运行,为世人指明方向,因此不能胡乱走动,而其他人又几乎无法到达天海之上。因陀罗是极少的例外之一,但他随着时间流逝,越来越喜欢呆在地居天,似乎已经忘记位于八方护世天王天界的雷电神因陀罗才是本体、根源、实在,而在永寿城里发号施令、享受美酒和女人的天帝只是那个正体的投影。因此,天帝这次突兀的到访让苏摩结结实实吃了一惊,他原本听说天帝去白洲看望自己的弟弟毗湿努去了,不过天帝解释说他只是在永寿城里遇到了一点小烦心事,想要到苏摩这里来散散心而已。
“你明明可以被女人的爱情包围,为什么你竟然甘心夜夜忍受这样的寂寞?你上一个老婆婆拉妮……”
“陛下,她叫芭拉妮。”
“呃,婆拉妮,芭拉妮,随便什么吧。我不擅长记女人名字。”天帝说,“总之她也只是你第一任妻子卢醯尼的替代品不是吗?她刚死掉的时候,我的祭司还是那个变节的叛徒三面者万相,人们从未听说过毁灭者湿婆的大名,我们和阿修罗甚至还不是敌人呢。”
“陛下,芭拉妮死后,是你告诉我不应再忍受婚姻的痛苦。”
“见鬼,苏摩,我让你别再娶凡人,别再娶达刹的女儿,不是让你再也不要娶妻!”天帝皱起了眉头。
他们都还记得当时的情景。那场葬礼在寂静的河流边举行,亲眷们聚集在一起,他们有的有形体,有的没有形体。有形体的人们轻声啜泣,互相搀扶,没形体的人们用影子窃窃私语。躺在人群中被包裹在白布里的女人很老了,面容憔悴皱缩,皮肤松弛,眼睛深陷。
负责葬礼的是三面者万相,当时他仍然是众神的祭司。他个子高得不可思议,长着三张面孔,全都十分可怕,一张面孔如太阳,一张面孔如月亮,第三张面孔如同火焰:一张嘴吟唱吠陀颂歌,一张嘴喝酒,一张嘴吞噬周围的一切。
在他的指挥下,苏摩将妻子抱上了火葬堆,相比容貌衰迈的妻子,他是那么年轻。等他退去之后,万相张开硕大无朋的嘴,从中喷出火焰,席卷了女人瘦小的身体。火焰里翻卷出无数焰和烟构成的含苞待放的金色花朵,但它们寿命极其短暂,在潮湿闷热的空气中会很快死去,形体随着万相的吟诵绽放成焰火般绚丽的形状,金红火星和灰烬被热气卷起,在夜色中翻飞。火葬堆劈啪作响,每一声轻响都化作一个极其细小的精灵,在空气中翻滚、舞蹈,随后从空中落下。苏摩盘坐下来,注视着燃烧的火焰,视线追随着这些寿命短暂的精灵。
葬礼举行到一半的时候,天帝来了,他声音如雷,打破寂静,犹如强烈的光明突然照进黑暗,闪电划过夜空。他那耀眼的金色光辉照亮了空气,在火葬堆周围缠绕的死亡黑影,在雷神强烈的光芒下被远远弹开,萎缩成一团灰影。他的臣属们,不论是有形体的还是没有形体的,都纷纷低头,充满敬畏地向天帝行礼。苏摩想要起身,却被走近的天帝按住了肩膀。因陀罗摘下了光辉灿烂的王冠,在苏摩旁边坐了下来。他时不时心不在焉地将落到自己肩膀上的火焰声音化作的精灵扫落下去,它们在下落的过程中发出尖叫,在雷神指尖引发的细微的雷霆中化为灰烬,但因陀罗始终一言不发,只是陪着苏摩看依旧熊熊燃烧的火焰,苏摩对此心怀感激。
然而,当因陀罗打算离去时,他对苏摩说:“我知道你为何娶她为妻。然而她和她的姐妹们一样,除了都是达刹的女儿、身为凡人、老得很快之外,和你的第一任妻子没有共同点。苏摩,尽快结束你的服丧期,别再重复这种痛苦的婚姻,重新找个和你一样长寿的好女人吧。”
苏摩的确再也没有娶达刹的女儿为妻。就在那场葬礼上,达刹拂袖而去,宣称自己再也不会将任何一个女儿嫁给苏摩为妻。当时达刹头发和胡须上落满灰雪般的灰烬,他的妻子毗哩妮红着眼睛站在他身边,怀里抱着一个婴儿。作为父母,他们就和苏摩一样,外表远比死去的女儿年轻。苏摩送走了天帝之后,便朝自己的岳父走去,朝这对夫妻深深行礼。但达刹没有看向苏摩,依旧注视着升腾的火焰。“你又从我这里夺走了一个女儿。”他声音低沉地说。
苏摩抬起脸来。“不是我夺走的,”他轻声说,“是时间和死亡。”
达刹长叹一声。“她本不应当嫁给你为妻。她和你之前的妻子们一样,全都成了卢醯尼的替身,从你这里她们没有得到爱怜,只获得了痛苦短暂的生命。”
苏摩默不作声,黑眼睛里跳动着死亡的红焰。
“我要走了。”年长的婆罗门沉默了一阵之后又说。“车马已经备好。芭拉妮的葬礼结束后,我们就立即离开。”
“您要去哪里?”苏摩问。
“我要去人间。”达刹回答,“我所有的女儿都成了凡人,生命无常,看到她们先于我衰老死去,令我感到痛苦。我即将离开永寿城,和妻子到人间隐居苦修。除非求取到我所希望的果报,否则我将再也不回到这里来。”
达刹说着,转身带着妻子朝一旁早已备好的马车走去,苏摩跟着他,心里觉得很惊奇。“何种伟大的果报需要你做出这样的牺牲?”他问道。
达刹停下了脚步,严厉地看着他。“不要再跟来了,苏摩!”他说,“芭拉妮将是最后一个。从今以后,我再也不会把任何一个女儿交给你。”
苏摩的嘴巴微微张了张,但没有说出话来。他看向岳母怀里抱着的婴孩。从他那个角度,看不到婴儿的脸,只能看到一簇拳曲的黑发,以及露出襁褓的、花瓣般的小手。
那景象映在他眼睛里。他看着达刹的车马远远离去,没有想到这一次分别之后就是难以想象的漫长时光。
“如今达刹已经去而复还,连阿修罗王就像季节短暂的花树,开花结果,已经盛放衰败了几个轮回。”天帝说,如今他没有戴王冠,而脸被包裹在流动着的光辉中,难以看清楚表情。“而苏摩你竟然还在服丧。这很恶劣,苏摩,我不能允许。”
苏摩露出了苦笑。“您为何一定要让我找个妻子?”他说,“我好不容易按照您的训令,戒掉了对达刹女儿的特殊爱好,找到了许多更为有趣的消遣,比如在战场上砍阿修罗的脑袋,您却又让我组成家庭。”
“削阿修罗的脑袋的确很有趣,但你总得要找个能在天海上陪伴你的女人。”因陀罗环顾四周,“你这里实在让人无法忍受。我这次来访才注意到。太安静了。就连音乐都没有。除了海浪声一无所有。苏摩,你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这样对你说,不仅仅是因为我是你的君王,更是因为我是你的朋友。”
“您也知道天海上连音乐都没有。哪个女人愿意忍受这样的寂寞?”
“只要你愿意就会有无数人投怀送抱。也许此时此刻,在世间正有一个女人在看你。她恋慕你,注视你的方式犹如折古罗鸟,饮你的光辉为食。”
“许多女人都喜欢在夜晚沐浴月光,以为这样能令她们富于魅力。她们注视我的目光里没有爱情。”苏摩忍不住笑了。“如果真有这样的女人,我会第一时间就娶她为妻。”
因陀罗哈哈大笑。“真的?”他说。
“真的。”苏摩说。
“那就一言为定吧。”因陀罗说,再次发出大笑,他的光辉因而更加夺目。然后他停下来叹了口气。
“达刹如今有个女儿,虽然年纪尚轻,但却是个美人,并不亚于当初的卢醯尼。如果你非要娶达刹的女儿,也可以考虑考虑。”
苏摩笑了笑,转过身继续注视着天海。“我不会再继续做那种事情了。”他诚心实意地回答说。
“真是奇闻。达刹的女儿真的失去对你的吸引力了吗?”
“如果我勾引了达刹仅存的女儿,别人都会说我是变态,声名败坏。”
“你的声名还用得着再败坏吗?”天帝笑了几声。随后他也不再说话。沉默再度降临在这座白色宫殿里,唯有海浪拍打着宫殿的石阶。
“对了。”隔了良久,苏摩听见身后的天帝又开了口,“你还记得舍衍蒂吗?就是我的女儿。从前喜欢穿红衣服的那个。”
苏摩转过头,有点惊讶地眨了眨眼睛。“当然记得。乌沙纳斯的那个……她怎么了?”他问。
但天帝再没开口。
二二、
苏摩站在达刹的家门前等待了很久,终于有人出来招呼他。从达刹家中出来接待苏摩的少女有着拳曲的黑发,令苏摩想起当初达刹离开时毗哩妮怀抱的婴孩。苏摩注视她,心里暗自揣测,这是多年前达刹离开永寿城时带走的孩子吗?还是这是达刹的另外一个女儿?在毗哩妮死前留给他的最后一个?
“尊贵的客人,请问您是来拜访我的父亲吗?他现在并不在家。”少女说,她手掌娇嫩,犹如花瓣。
“这样吗?”苏摩也向她合什还礼。“真是太遗憾了。”
那个女孩子偷偷看了他一眼,随即睁大了眼睛,就像在苏摩脸上看到了什么怪物。苏摩朝她微笑了一下。“冒昧来访真是失礼了。那么,是否能够给达刹大仙留个话呢?就说月神苏摩来拜访过他了。”
女孩的视线依旧牢牢钉在他脸上,本来就大的眼睛在听到他自报名号后睁得更大。直到他再次行礼,道别转身离开,他依旧感到她在看着他,眼里满是惊愕。
看来我一定是个名声恶劣的姐夫。苏摩心想。但她根本就不应当听说过我呀。她出生的时候,就连芭拉妮也死去很久了。
就在这个时候,他身后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苏摩回过头,发现那个女孩追了上来。她的脸憋得通红。“抱歉。”她说,“这……这样做可能很突兀。可是我想有话对你说。这话不能在我父亲的厅堂里说。所以……今晚如果您有时间,可以到我们家后院来吗?那院子和难陀那林园只有一墙之隔,但篱笆坏了,您可以自由进入。”
苏摩愕然地盯着她。“这太让我吃惊了。”他说,“到底是什么事情现在不能商议呢?”
“请您务必答应。”女孩的脸憋得更红。这话似乎耗尽了她所有的勇气,她说完就合十行礼,然后转身匆匆跑回了家。
她挺可爱,苏摩想着,不过不是天帝口中那样的美人。
也不像卢醯尼。他心里更小的一个声音说。
……实际上,她们中任何一个都不像卢醯尼。
达刹的后院的确与难陀那林园相连。当苏摩走近篱笆的缺口时,他还是停下了脚步。达刹的家是座矮小的二层房屋,绿树环绕中显得朴素,正是仙人所应居住的居所。此时屋内亮着灯火,显然屋主在家。苏摩踌躇着到底翻墙进去,看看达刹的那个小女儿到底有什么话好讲,还是从正门进去,光明正大地拜访达刹。后者显然更加合乎情理,而前者不但荒诞,而且说不定会触怒达刹。
苏摩笑了笑。他决定还是留下来。
就在此时,二层的阳台门打开了。一个年轻女人走了出来。
那并不是白天遇到的小姑娘。这年轻女人也有拳曲的黑发,娇嫩的手掌,但比那小姑娘更年长,而且,美貌惊人。
她仰头注视着夜空,微风拂动着她的头发和衣裙。
她在寻找我的光辉。苏摩心想。
这时那个女人留意到了苏摩。她转头看向他。苏摩没有避开视线,他朝她合十行礼,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女人先是微微皱了一下眉头,然后又露出一个礼貌的微笑,合什还礼。随即她快步转身回了房间,关上了房门。
苏摩的心怦然跳着。那女人的美貌如何,无关紧要。但他看到了她注视月色的眼神,那是情人的眼神。
他想起了因陀罗的话。
她注视你的方式犹如折古罗鸟,饮你的光辉为食。
他向前迈了一步,像是想要再仔细看看那个躲进屋里的女人,旁边的树丛里却伸出一只手,轻轻拉了拉他。苏摩转过脸,看见白天见到的女孩躲在树木的阴影里,表情有点紧张。
“您不能再过去啦,”她说,“要是被塔拉和我父亲发现就糟糕了。”
“塔拉?”苏摩说,“这是她的名字吗?”
“是的,她是我姐姐。我是萨蒂。”女孩说,又拉了拉苏摩的衣服,“请跟我来。”
他们钻过树丛,来到了更加隐秘的院落深处,女孩放开手,转身深深朝苏摩行礼。苏摩有点迷惑地看着她。
“我想把借您的东西还给您。”女孩说,从耳垂上解下一个耳环,递给了苏摩,“谢谢您让它在舍衍蒂的梦中为我指引方向。”
“舍衍蒂?梦中?你在说什么?”苏摩迷惑不解地低下头看女孩放在他手掌里的东西,那是一轮散发着淡淡光辉的银月耳坠。
“这……”女孩看了一眼苏摩额头上的新月,垂下了眼睛。“这月光不就是您从额头上摘下借给我的吗?”
“额头?”苏摩说,再次看了看手里的耳坠,然后他突然笑起来了。“啊……我明白了。抱歉。我想您认错了人。”
女孩的眼睛猛然张大了。“什么?”
“这不是我的东西。它的确是白半月第四日的弦月光辉。”苏摩礼貌地回答,“但我很早之前就将它送给了别人。”
“送给了别人?”女孩惊愕地重复着说。
“是的,所以它不再属于我了。”苏摩说着,把耳坠递还给女孩。她的脸红了。
“对不起。”她低声说。“我太唐突了。
“没关系,萨蒂。”苏摩这才意识到这姑娘的名字很奇怪。摩诃摩耶,世界之母。达刹为何要给自己的女儿起这样的名字?
“你能告诉我那个戴着您光辉的人是谁吗?”萨蒂把耳坠攥在手里问。
苏摩笑了,“既然他在将月光送给你时没说明自己的身份,看来他不太喜欢别人随意提他的名讳。”
“可这对我很重要。”女孩低下头低声说,“我想把这个还给他,有事情希望向他请教。我要怎么才能再见他呢?”
“这我可不知道了。”苏摩摇摇头。“找到他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他看了一眼耳坠。
——我希望对您有所回报。请您提一个要求吧。
——那样的话,将你在白半月第四日的弦月光辉送给我吧!我一向喜欢它。我的喉咙如今烧灼疼痛,那轮新月正好作为我的清凉之物,如何?
回忆令苏摩露出微笑。女孩睁大眼睛看着他。
“他曾经救过我一命,所以我将这光辉送给他作为报答。既然是他送给你的礼物,就请好好珍藏吧。如果还有缘再见,你会知道他是谁的。”
萨蒂再次红了脸。
她挺可爱,苏摩想着,不过她不像她姐姐那样注视月色。“能告诉我更多你姐姐的事情吗?”他问。
苏摩离开了达刹的家,出了难陀那园林,在永寿城的街道上行走着,他走过开满莲花的水池,走下又长又宽的白银台阶,广场像孔雀尾羽一样铺陈开来,两边都是天神和仙人们的厅堂和宅邸。散布在各处彩虹桥梁将宫殿群联在一起,天女们环绕半空中的水晶阶梯和亭台飞翔,晶莹的水流从高空的花园上流泻直下,还有女人在半悬空中的高高楼阁上轻笑,朝他抛下花环。水晶、琉璃、白银和黄金建成的城市啊,“人们只有被烟熏到的时候才会流眼泪,只有在男女相爱的时候才会谈论死。”
她注视你的方式犹如折古罗鸟,饮你的光辉为食。
他越走越快,几乎要笑出声来了。走变成了跑,最后他差不多是一头冲进天帝的厅堂里的。天帝正在看优伶之王优哩婆湿的表演,转头看到苏摩这个样子跑进来有点吃惊。
“你怎么了?”他皱着眉头说,“跟疯了似的。”
苏摩握住天帝的胳膊,大笑出声。
“到底什么事情这么好笑?”天帝莫名其妙,想要把胳膊从苏摩的掌握中拉出来。心爱的表演被打断,他感到有点不高兴。
苏摩笑得喘不过气来。
“陛下,您是对的。还是您早就知道?”他说,笑出了眼泪。“我真的找到了一只折古罗鸟。”
天帝瞪视着他。戏子们都停了演奏,优哩婆湿也停止了表演。
苏摩停住了笑。
他看着因陀罗,再次开口时,他的声音变得哀伤又缓慢。
“可是她依然是一个达刹的女儿。”他说。
三三
夜晚已经降临。
塔拉照看了祭火,打扫了庭院,将第二天要汲取水和牛乳的罐子分开,把新收割的俱舍草仔细堆好,然后走回了自己的房间。她推开房门,走到阳台上。外面月色正好,洒了满地银辉。
她仰头注视着那初升起来的弦月,看着它盛满甘露的清辉。她从小喜欢月光,那清亮的光辉令她觉得心情平静。萨蒂有一次说她前生大概是一只折古罗鸟,饮月光为食,塔拉对妹妹莽撞的评论只是置之一笑。
良久,塔拉转开了视线,突然发现楼下的后院里站着一个男人,正在看她。
男人外表年青,身着白衣,服饰文雅,容貌高贵。他注视着塔拉,眼睛一眨不眨,不知道已经看了多久。即使塔拉已经留意到了他,他也只是抬起手来朝她合十行礼,但依旧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塔拉先是微微皱了一下眉头,然后又朝他礼貌地笑了笑,合什还礼。随即她敛去笑意,拉起纱丽,快步走回屋内。
这已经是第三次她在自家后院里看到这个男人了。
达刹刚刚在火旁坐下来,展开经卷。塔拉走过去,坐在他身边。
“我们后院的篱笆坏了。”她说。
“哦?”父亲摸了摸胡须,抬起脸来看着她。“不过它已经坏了很久了,也没有出什么问题。这里没有不法之徒。”
塔拉笑了笑。“可是最近有些粗鲁无礼的猴子会从难陀那园林翻进来,在后院里走来走去,旁若无人呢。”她温和地说。
“是吗?”达刹说,“那明天我会让人去修理。”
塔拉温柔地点点头,支起了纺车。
达刹又摸了摸胡须。“萨蒂呢?”他开口问。
“还没回家。”塔拉回答,“她还是贪玩的年纪呢。”
“她也不小了。”达刹叹了口气。“你出嫁之后,我差不多也要考虑她的婚事了。”
塔拉没有答话。
“话说回来,”达刹又开口说。“你已经见到了许多求婚者。你比较中意哪一个呢?”
塔拉温柔地笑了笑。“婚姻之事由父母做主。我听从您的安排。”
达刹把经卷放在一边,“我希望我的女儿都能得到幸福。”
塔拉低头纺织,嘴角藏起了一个笑。“那我希望不要出嫁。”她最后轻声说,“我就想留在您身边,照看这个家。”
“别说傻话了。”达刹皱起了眉头,“女儿总归要出嫁。我所有的女儿都嫁给了好人家,你和萨蒂也会找到自己的归宿。”
塔拉抬头看了一眼达刹,父亲的表情很严肃。她垂下了脸,不再说话。
达刹拿起了经卷,开始朝祭火上慢慢地浇灌酥油。
“原来他就是苏摩呀……”拉克什米说。
“是啊,我把他错当成别人了。想起来真是丢人。”萨蒂说。她们两个坐在难陀那园林的草地上,萨蒂正在百无聊赖地编着一个金苏迦的花环,维纳琴被她扔在一边,拉克什米则在逗肩膀上的一只鹦鹉。
“二十七个。”拉克什米突然说。
“二十七个什么?”萨蒂问。
“我听说月神苏摩娶过二十七个妻子。真的吗?”拉克什米说。
“二十七个!”萨蒂吓了一跳,“天帝也没有这么多嫔妃呀!”
这次轮到拉克什米吃惊了,“为什么你会不知道呀?”她睁着圆圆的眼睛问。鹦鹉趁机跳下她的肩膀,在维纳琴上跳来跳去。
“我为什么得要知道?”萨蒂问,有点生气。
拉克什米的眼睛睁得更圆了。“别人跟我说,他所有的妻子都是达刹仙人的女儿,都是你的姐姐。我还以为你都晓得呢?”
萨蒂张大了嘴巴,手上的动作也停止了。
“我姐姐??我姐姐??”她重复着,“可我只有一个姐姐呀?”
拉克什米困惑不已地看着她。“也许那是因为她们在你出生前好久好久就死掉了?”
“可是为什么我父亲和我姐姐从来没跟我说起过?”
拉克什米显得更加困惑了。
“这些事情我也都是听说的,”她说,“提婆雅尼她们这么说的啦。苏摩娶了你父亲的第一个女儿卢醯尼。那还是刚刚开天辟地时候的事情呢!天地都还黏在一起,大家都生活在一块,分不出人,神或是阿修罗。可是随着世界逐渐定型,人中分出了神,仙人因为修持苦行得到长寿,神明与生俱来就有漫长的生命,而卢醯尼只是一个仙人的女儿,作为凡人,她青春消逝,很快衰老,不久之后就死了。而苏摩非常非常悲伤。于是,他升上天海,在海面上建起了第一座月宿宫,将其起名为卢醯尼,纪念自己的亡妻。可是他还是感到很孤单、很寂寞,于是过了一段时间之后,他又娶了你父亲的另外一个女儿,可是她和卢醯尼一样,也是个凡人,不久之后,她也死掉了。然后,苏摩又娶了第三个、第四个……二十七个,全是达刹的女儿,你的姐姐。也全部都是凡人。她们后来统统都死掉了。”
“这是为什么呀?”萨蒂震惊不已。
“我也不晓得,”拉克什米说,“不过人们都说,他明明可以娶和他一样长寿的天神之女,却还是不停地娶达刹的女儿,因为他太想念第一个妻子卢醯尼了,因此只能接受和她相似的女人为妻。”
“连相似的死亡和离别都一并接受?”萨蒂说。
拉克什米张大了嘴巴。“这我可没想过。不过大家也都觉得苏摩很怪。但是,自从上一位妻子死掉后,他也很久没有娶妻了。”
“因为我父亲那之后离开了永寿城,再没人给他生女儿做妻子了。”萨蒂突然觉得异常生气。她再次发觉自己对周遭的世界是那么缺乏了解。遥远的天界,禁忌的咒语,就连自己家里的故事,都要从别人口中得知。她觉得这简直难以忍受。是不是因为她从来不主动去问?可是既然达刹和塔拉从来对此闭口不谈,她就算开口问恐怕也没有用,父亲只会叹气,摸她的头发,而塔拉会用尖刻的语言打发她,就像每次她问起自己的母亲时那样……
拉克什米小心翼翼地看着她。“萨蒂,你生气啦?”她说,鹦鹉跳上她手臂,“对不起。”
萨蒂叹了口气。“没什么啦。”她说,“我只是觉得这太离奇了。”
“我也是。”拉克什米说,随即红扑扑的脸上又泛起一层粉色。“不过,我觉得这很感人。他为每个妻子都在天海之上建造了一座宫殿呢!二十七座星宿宫,在夜空之上永远闪烁。”
此时正是白天,萨蒂却条件反射地抬头看了一眼天空,去寻找那些隐没在天幕后的宫殿。“感人吗?”她说。
拉克什米又睁大了眼睛。“他一直没有忘记卢醯尼,我觉得这也很感人。”
“也许吧。”萨蒂说,她莫名其妙想起了舍衍蒂和乌沙纳斯。她叹了口气,放下了花环,倒在拉克什米面前的草地上。“我姐姐很快也要嫁人了。”萨蒂说,“虽然不知道嫁给谁。”
拉克什米甜甜地笑了起来。“我最喜欢看新嫁娘。你姐姐肯定是世界上最美丽的新娘。”
“嗯……”萨蒂在草地上翻过身来,杵着腮帮子看着拉克什米。“拉克什米,我问你,你有喜欢的人吗?”
这问题竟然一下子令海洋的养女僵住了。她停下了逗弄鹦鹉的手臂,静止不动,脸上的表情活像突然被雷击中一样,那幅模样让萨蒂大吃一惊。
“怎么了,拉克什米?”萨蒂说。“有吗?”
拉克什米的娃娃脸变得通红。她垂下了头,秀丽的卷发盖住额头。“有的。”她细声说。“有一个。”
这样子引发了萨蒂的好奇心。她凑近了拉克什米,“是谁?”
“我……”拉克什米的声音变得更加细不可闻。“我不知道他是谁。我只见过他一次,只见过一次而已。”
萨蒂看着她。“他是什么样子?”
“…………”
“说说看嘛。”萨蒂歪着脑袋,拉克什米的样子让她忍不住产生了恶作剧的心态,她催促着拉克什米。“以前提婆雅尼、伽罗婆提她们经常拿着王孙贵族的画像在看,你喜欢的人是不是也在其中?”
拉克什米突然站了起来。
“和他一比,提婆雅尼和伽罗婆提对着大加赞美、爱慕不已的那些天神、国王,就连一堆垃圾也不如。”她大声地、吐字清晰地这么说完,猛一转身,提起裙子跑掉了,鹦鹉跟在她后面扑啦啦地飞。
萨蒂回家时一如既往地朝后院走,想从破损的篱笆那里抄捷径。但这次她却吃惊地发现正有人在修补那篱笆。
“陀湿多师傅。你在帮我们家修篱笆吗?”萨蒂叫出了声,正在修补的老人停下手中的活,抬起了脑袋,眯着眼睛看着她。
陀湿多是天帝的兄长,神灵中的匠人,他个子高得不可思议,头顶已经秃了,右臂满是肌肉,比左边的胳膊粗许多。他容貌沧桑丑陋,令人生畏,不过萨蒂从小就不怕他。
认出萨蒂之后,陀湿多朝她无声地微笑了一下,露出杂乱的雪白胡须下参次不齐的牙齿。他伸出粗黑的手指,轻轻指了指耳朵两边。
“你在说我的耳环吗?”萨蒂歪着头说。
陀湿多做了一个夸奖的手势。
萨蒂低下头。“是啊,我也觉得它们很好看。”她轻声说,“谢谢您。”
陀湿多让到一边,打了一个手势,让萨蒂过去。萨蒂弯腰行礼,可是正当她要越过篱笆的时候,陀湿多仿佛想起了什么,又止住了萨蒂,然后从地上的石料里捡起了一块黑色的石头。坚硬的石料一到他手掌里就变得象软泥一样柔顺,陀湿多用粗大的手指捏揉石头,将它塑造成了一头羚羊的形状。他示意萨蒂伸出手掌来,把黑羚羊放到了她掌心里。一到萨蒂掌心里,小小的石头羚羊就活了,它发出细小的咩咩叫声,在手掌上逗着圈打转,扬起带着长角的头颅来,石头眼睛温顺地注视着萨蒂。
萨蒂惊喜不已,“这是给我的吗,陀湿多师傅?”她问。
陀湿多点点头,眼神很温和,再次咧开嘴,露出无言的笑容。
自从萨蒂记事起,她就不曾见过陀湿多开口说话。但人们说他并非天生哑巴,只是自从他唯一的儿子、曾是众神祭司的三面者万相失踪之后,他就再也不说话了,但是不是真的如此,萨蒂也并不清楚。
(这又是一件她不知道的事情。)
萨蒂向陀湿多道过了谢,把小羚羊塞到了衣服里,走进后院,但她神使鬼差地没回自己的房间,而是朝着客厅走去。远远地,她看到苏摩和她父亲正在客厅里,两个人都站着,达刹的脸色很不好看。
萨蒂犹豫了一下,躲在门背后,想听听他们说什么。
“……我以为从前我已经把话都说的够清楚了。”达刹说,手里攥着念珠。
“但你不能直接拒绝一个求婚者。”苏摩说。“至少请让我和塔拉见面。”
萨蒂张大了嘴巴,随即一把自己捂住了嘴。就在此时,她听见一阵轻轻的脚镯响动,转头看见侧门女子的衣裙一闪而过。
塔拉也听见了,萨蒂想。怀里的石头羚羊轻轻地拱来拱去,躁动不安。
四四
明亮宏大的殿堂里,天界第一的优哩婆湿正在为天帝献舞。
她身着黄衣,红宝石装饰头发和手腕,莲花瓣般的脚掌涂作鲜红,她飞速地旋转着,衣裙里飞散出各色鲜花,银色的脚铃随着她繁复急速的舞步响出一连串急促明亮的节奏来。
天帝情绪极佳,一边看优哩婆湿的舞蹈,一边笑着从衣服里掏出一个五颜六色的玩意儿给苏摩看,让他猜这是什么,苏摩辨认了半天才发现那是个浑身镶嵌珠宝的鹦鹉玩具。天帝告诉苏摩,这是他特地从毗湿努那里带回来的,给他最宠爱的小女儿的礼物。
“我把她惯坏了,是不是?以后怎么找婆家都不知道。”天帝笑着说,“不过这个年纪的女孩子都这样。你还没见过她,是吧?一会我让她出来见见你。你也应当替我好好教导提婆雅尼。”
提婆雅尼,苏摩默然提醒着自己,现在最受天帝宠爱的女儿是叫这个名字。他也见过她,一个在因陀罗脚边要求娇宠的、一个经常穿着紫色衣服的小姑娘,不知道是哪个天女的女儿。不再是舍衍蒂,那个喜欢穿红衣的舍衍蒂。
他不知道那一天为什么天帝会突兀地提到这个名字,之后天帝得知舍衍蒂已经在达刹仙人的家里无声无息死去时,明明显得毫无反应。
此时优哩婆湿的舞蹈已经告一段落,她伏在地板上朝天帝行礼。天帝转过头去,哈哈大笑,“优哩婆湿,为我跳支勇士之舞吧。”他对优伶说,“我好久没看到了。”
优哩婆湿抬起身来。她眼睛细长,长得并不特别美丽,可是每个眼神每个动作都极其妖娆妩媚,就连女人都会为之沉醉。“陛下,我太久不跳勇士舞,记性又差,早已经把它忘记啦。这可怎么办是好呀?”她说,声音甜如蜜糖。
天帝再次大笑起来,“你就会找借口,反正你就是不愿意为我跳,对不对?”
“我哪里敢啊?”优哩婆湿笑盈盈地起身,“勇士舞我的确是忘记怎么跳了,不过我刚刚求人编了一曲新舞,陛下如果喜欢的话,我就献丑啦。”
“按你的意思吧,优哩婆湿。”天帝微笑着说。优哩婆湿又向天帝行礼,然后轻盈地转了一圈,原先身上的衣物变化成另外一套青绿色的衣裙。她从地板上抓起一把宝石,向天上一扔,那把宝石顿时变作一群好音鸟,啼鸣声构成欢快的乐曲。
“陛下。”苏摩开口说,“今天我向达刹仙人提亲,被拒绝了。”
天帝猛然看向苏摩,那眼神令苏摩吓了一跳。
“提亲?”因陀罗用难以置信的口吻说,“你说提亲?”
“是啊。我找到了陛下你说的那只折古罗鸟,您不是已经知道了吗?”苏摩微笑。“所以我就理所当然地去向她求婚了。因为我就是这么对您许诺过啊。”如果真有这样的女人,我会第一时间就娶她为妻。
天帝似乎僵硬了。半晌才缓缓吐出下面的话语。
“那只是个玩笑罢了。我没有当真,你也不用当真。”他口气平板地说。
“虽然一开始只是玩笑,可是看到塔拉让它实现时我心里却的确震动不已。”苏摩说。她注视你的方式犹如折古罗鸟,饮你的光辉为食。
“你跟我说这件事是什么意思?”天帝说,“你指望我在达刹面前为你说话?”
“我当然只能指望陛下的庇护。”
天帝突然猛然一拍王座的扶手,令周围的侍女和臣子都吓了一跳。
“他妈的,这关我屁事,”他说,语调突然变得很粗鲁,“在你眼中世界上只有达刹的女儿这一种女人吗?会看月亮的女人多的是,她们在床上也没什么分别!”
“向我提起塔拉的人是您,陛下。”苏摩说,对天帝突然的情绪转变感到迷惑。“何况这与她的出身无关。我想娶塔拉为妻,因为我看到她第一眼就被她所俘获了。”
天帝又看向正在翩然舞蹈的优哩婆湿。隔了一会,他终于开口。“从前别人对我说你脑子里有根筋不对劲,我把他的声音从喉咙里拔出来送给了一只猴子。我该还他一条金舌头。”
苏摩目不转睛地看着昔日好友。“我是怎样的人,你最清楚不过了。”他说,第一次没用敬称。
此时优哩婆湿衣裙中又飞出一群好音鸟,它们飞到半空,变成一堆堆颜色各异的宝石落下,在大理石地板上碎裂,发出清脆的声音。
天帝没说话。
“陛下?”苏摩小心地问。
“我听够你的事了,苏摩。”天帝说,“给我下去。”
“陛下……”
“夜空的主宰,你令我心绪不佳。是否能请你从这里离开?”
因陀罗的声音变得极其冷静,用词拘谨考究。从前他还是个年轻雷神的时候,说话毫无禁忌,时常口吐脏言。成为天帝让他学会了文雅语法和礼貌高贵得无懈可击的说话方式,但在苏摩前他一向保持本色。因此,听到这种声调,苏摩不用看他的表情,就知道天帝真的不开心了。
他站起来,无言地向天帝行了一礼,退下了。
优哩婆湿又舞完了一曲。提婆雅尼从宫殿后转出来,走到天帝的宝座下,坐到台阶上,仰头注视着父亲。
“父王,”她声音娇嗔地说,“您说过要给我带礼物的。”
天帝扫了她一眼,把那只浑身镶嵌珠宝的鹦鹉扔给她。“给。”他简单地说。
提婆雅尼低头摸了摸那只五彩缤纷的鹦鹉玩具,然后又撅起嘴来,抬头看着天帝。“您还说,您会给我一个好夫婿呢。”
天帝看都没有看她。“忘了他。你的夫婿是个榆木脑袋,他爱上别人了。”
提婆雅尼睁大了眼睛,天帝的声音又冷又硬,语调里藏着极其危险的东西,但音乐声太大,她没听出来。她只是如同以往一样,上前抱住了天帝的脚,撒着娇说:“可是,父王,我可是按照你的意思,刚刚苏摩一出去,我就抬头看向月亮的方向啊——”
天帝一脚踹翻了女儿。
当月亮应当升上天际时,塔拉走出了庭院。她弯腰检查着院子里早上画下的央特罗吉祥纹。然后她皱眉,转头朝屋子里说了几句责备人的话。屋内传来萨蒂的回答。塔拉转过了头,又低头看了一眼吉祥纹,然后她抬起头,习惯性地看向天空。但是当她收回视线的时候,她突然看到门口的石台上放着一大束白色的素馨花。她皱起了眉头,拿起那束花。
“还没有到素馨花开放季节,”她想着,“这花哪里来的?”
“喜欢吗?”
塔拉身体一震,转过头,看见苏摩正倚在门口的一棵罗望子树上微笑着看着她。白衣在夜风中翻飞,新月在额头上散发清辉。他的光辉的确和她每夜所追随的月色一样,清亮美丽。
她笑了笑。“这是您的礼物吗?”
“我猜您应当喜欢白色素馨花。”苏摩微笑着说,“你既然喜欢月色,想必也喜欢和月色最相似的花。”
塔拉又笑了笑,“您真费心。可惜您猜错了。”她用最礼貌的语调说,朝苏摩合十行礼,拿起手中的花束,快步走进了家中。
萨蒂正坐在客厅里,抱着维纳琴玩,塔拉把那束花扔在她面前,萨蒂吓了一跳,抬头看着姐姐,又朝外望了一眼,转过头看着塔拉。“原来苏摩送你花啦。
“随便找个地方扔了它。”塔拉说。
萨蒂眨了眨眼睛。“为什么?素馨花不是你最喜欢的花吗?”
“父亲的话你也听到了,”塔拉说,“他是不受欢迎的求婚者。”
“你每晚都会盯着月亮看啊看的,我还以为你会喜欢苏摩呢。”萨蒂说。
塔拉瞪着萨蒂看了一会儿,随即笑了,但眼睛并没有笑。“我喜欢一颗芒果树上结出的果子,就意味着我连这棵树也要一并喜欢吗?”她说。
萨蒂拿起了那束花,“可是这花好新鲜……扔了多可惜。”
塔拉扫了一眼那娇嫩的花瓣。“对,”她说,“扔了的确可惜。拿去当柴火,别浪费人家一片心意。”
萨蒂犹豫了一下,“塔拉,你是不是也听说过他从前那些妻子的故事了?”她问。
塔拉正朝屋里走,根本没有回头。“什么妻子,这种事情我怎么会知道。”
然而第二天塔拉又在石台上发现了苏摩送的花,第三天也是如此。每天他送的花都不同,大多都是与时令相悖的珍贵花卉,但全都是白色的,洁净芳香,柔美如月光。塔拉照单全收,然后一概让萨蒂把它们扔掉。
到了第二十七天,苏摩送来的是一大束洁白芳香的白玫瑰。萨蒂抱起这一大捧花,朝畜棚走去,但到了垃圾堆前,她却没有放手。花朵上还带着夜露,芳香沁人心脾。
玫瑰是萨蒂最喜欢的花。
她站了一会儿,最终没把花扔掉,而是抱着它们朝门外走去。
苏摩听见脚步,抬眼望去,看见萨蒂带着花从门里走了出来。她走到他面前,把玫瑰递给了他。
苏摩接过花,有点愕然地看着萨蒂。“这是怎么回事,萨蒂?塔拉不愿意收下吗?”他轻声问。
“您不要再带花过来了。”萨蒂说,“塔拉每次收下它们,但都把花扔进垃圾堆里。”
“……是吗?”苏摩目不转睛地盯着萨蒂,“她这么做?”
“对不起。”萨蒂说,她是真心实意觉得很抱歉,姐姐未免太冷漠了。
苏摩的眼神变换,就像夜空中的云彩流转遮掩月光,萨蒂读不懂其中的含义。
但到了最后,月神只是轻轻笑了笑。“河滩上最坚硬的石头也有化成砂砾的一天。即便是你的父亲也会改变主意的。”
萨蒂咬了咬嘴唇。“你是真心喜欢我姐姐吗?”她问。
“当然是真心喜欢,否则我怎么会向她求婚。”苏摩说。她注视你的方式犹如折古罗鸟,饮你的光辉为食。
“也有可能只是因为她长得像卢醯尼。”萨蒂说。
苏摩看向萨蒂,小姑娘的眼睛又黑又安静。
“我知道别人怎么说我,还有我和你姐姐们的故事。”苏摩说,“但是塔拉长得并不像卢醯尼。”
“那我的其他姐姐们很像?”萨蒂问。
苏摩看着她微微笑了。“不。”他说,“没有一个人像她。实际上……”他踌躇了一会,似乎有点惊讶自己为什么会说出来,“我早就已经忘记卢醯尼长什么样子了。”
萨蒂睁大眼睛看着他。“你早就忘了?那你为什么还……”
苏摩又笑了笑,他突然挺想摸摸这个小女孩的脑袋,但是看到她耳边悬垂着的弦月耳坠,他改变了主意。
“不管怎样,请你将我的话对塔拉转述吧。打从第一次见到她的容颜时,我就为她的光辉所俘获了,我的确爱慕她,这是真心实意。即使不能得到达刹的首可,我也希望与她见面,哪怕只有一次也好。”他说。
萨蒂犹豫了一下。“好吧。”她开口说,“我会转达,不过塔拉大概不会理会的。”
“没关系。”苏摩低头看了一眼手里的花,突然伸手将它们递给了萨蒂。“这个给你。”
萨蒂抱住了花,睁圆了眼睛。“可是塔拉不会……”
“我送给你,不是塔拉。”苏摩微笑着说,“谢谢你帮我传话。”
他转身想走,萨蒂却又叫住了他。
“请等等。呃……”
苏摩转头看着她。萨蒂再次脸红了。月神的确是个很好看的男子。如果一棵芒果树的果实就很美丽,这棵树本身又该有多么美好?
“你真的为我的姐姐们在天海上建起了二十七座宫殿吗?”她问。
“……是的。”苏摩说。
“那……它们是什么样子的?”
“它们……”苏摩犹豫了一下。
天海之上的二十七座星宿宫。一色的雪白。宫殿散发着银辉,宏大的殿堂洁净高雅,不沾人气,空荡寂寥。但它们最早并不都是白色的。苏摩还年轻气盛的时候,也曾试图打破天海世界被纯白和蓝黑占据的单调色彩。他在海面上修建起来的第一座宫殿卢醯尼是深红色的,像沙漠玫瑰的颜色。第二座宫殿是深青色的,圣泉的颜色。那时候人们仰头看到的星空也是五彩缤纷的吧?可是时间过去,所有的宫殿都被海浪和大气洗刷成了散发银辉的洁白,他建起以芭拉妮为名的第二十七座宫殿时,已经怀着淡漠的心思,不加以任何修饰。
“它们都是白色。很美丽。”最后苏摩这么说。
少女的眼睛亮了亮。“是吗?”她说。“听说天海上面非常安静,只有海浪的声音。那很安宁恬静吧?”
的确很安静。
你这里连音乐都没有,天帝说。
除了海潮的声音什么也没有。没有音乐,没有鸟鸣,没有各种吵杂而丰富琐碎的声音。过去这样安静,现在这样安静。将来也会这么安静。永远都这么安静。他还年轻气盛的时候,也曾试图将人间的、地居天的、永寿城的各种乐器带到这上面来,就是因为无法忍受这种安静,但是所有的乐器在这个世界里都变成了泡泡,在苏摩手里飞上天空,破裂、就此不见。他搬动家具、对着墙壁和柱子拳打脚踢,大喊大叫,可是他辛苦制造出来的噪音被海风一吹就散了。
最后他自己也沉默了。
“是的。”苏摩声音轻柔地说。“那里非常,非常安静。”
萨蒂眨了眨眼睛。“真想亲眼看到啊。”她说。“可惜我没法到达那么高的天界。”
苏摩露出了微笑。“看不到也没什么遗憾的。能去那里的人不多,而且并不是每个人都喜欢它们。”他说,“天帝就不喜欢。他只愿意呆在充斥着音乐和笑闹的地方,就像以前他只喜欢待在满是杀戮叫喊的战场上一样。也有人说我只是在天海上建了二十七座陵墓而已。”
萨蒂吓了一跳。“陵墓?”
“是呀。”苏摩说,“陵墓。”
“……谁这么说?”
苏摩笑了笑,指了指萨蒂的耳坠。“把它送给你的那个人。他虽然偶尔会去我那里做客,但他一点也不喜欢那儿。”
萨蒂下意识地摸了摸耳环。她没法想象一头大白牛在天海之上银白色的、宁静优雅的宫殿里横冲直撞的情形。但也许他在那里会是另外一种模样?也许,也和苏摩一样,额镶新月、白衣胜雪?
“只见我一面?”塔拉说,重复了一遍,“只见我一面?”
她正在对着镜子梳头,萨蒂站在她背后。“是啊,”萨蒂小心翼翼地说,“他说只见你一面就成。只是见一面并没什么坏处,塔拉。”
“没什么坏处?”塔拉慢慢地一下一下梳着头发。“一个仙人的尚未出嫁的女儿,和一个男人随意见面、谈话。你说这叫没什么坏处?顺便说一句,你身上那股子玫瑰香味熏死人了。”
萨蒂没理会姐姐话里的讽刺。“如果只要和他见一面就能让他从此死心不再来骚扰你,那不是挺好吗?”她说。
塔拉笑了笑,还是在继续梳头。“是吗?”
萨蒂决定再加一点码。“而且,一昧地拒绝他、给他冷遇不好吧?他可是个刹帝利武士。”她绞尽脑汁地回想着女孩们坐在草地上编织出来的梦幻爱情故事里男子表达思念时所说的话,“他说……‘我对她的思念已经让我癫狂了,而一个疯狂的刹帝利是什么都干得出来的。’”
塔拉放下梳子,从镜子里看着妹妹的表情。
“你骗我。”她静静地说,“他不可能说这种话。”
萨蒂睁大眼睛看着塔拉,“他不可能说这种话?”她说。“你怎么知道?”
塔拉并没有回答她。她看了镜子里的自己一会。
“马上去睡觉,萨蒂。”最后她说。
萨蒂走了。塔拉一盏一盏熄掉了房间里所有的油灯。可是屋里并没有变暗,月光从窗口照了进来,给房间里所有的物品都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银色轻纱。塔拉依旧坐在镜子面前,镜中的她也像一尊白银雕像。
我怎么知道?她对着自己的倒影,轻启朱唇,不出声地说。
我怎么不知道?
她知道萨蒂不知道的事情。记得萨蒂不记得的事情。那个时候,妹妹还没有出生,他们在人间跋涉,父亲时常抱着蹒跚学步的她,在净修林里散步,指给她看天空中的星辰。
那是月宿宫。父亲说,那是你的姐姐们。
我的姐姐们?她问,那时她还好小,什么都不懂得。她们怎么都是星星啊?
因为她们嫁给了月神苏摩。父亲眼里充满了悲伤。她们都成为了凡人,上了天海,就再也回不来了。苏摩为她们建造宫殿,可他并不爱她们。他只爱你最年长的姐姐卢醯尼,而把其他妻子当作她的替身。
既然这样,为什么她们还愿意嫁给他?她说。如果是我的话,才不要嫁给根本不爱自己的人。
是啊,父亲叹着气,我也不明白。为什么她们明知如此,却还是违逆我这个父亲的意愿,想要嫁给他。
我也是凡人吗?她问。我也会和姐姐们一样变老死掉吗?
你现在是。父亲说。
现在是?
是啊,父亲说,可是你妹妹出生之后,就不一样了。
为什么会不一样?她问。
父亲并没有回答她,而塔拉也并不在意。她当时只是抬头看向夜空中被星群簇拥的月亮。银白、清净、美丽的月色啊!她只想知道,那满身清辉的神祗,让她所有的姐姐都甘愿成为凡人,死心塌地为他奉献一生的神祗,他究竟是怎样的人?
怎样的人?
隔了许许多多年,塔拉看着镜子里已经长大成人的自己,轻念的依旧是这句话。
怎样的人?
她站了起来,走出房间,朝父亲的房间走去。
达刹依旧在就着祭火的光亮阅读典籍。听见响动,他抬起头来,眯着眼睛看着女儿。
“怎么了,塔拉?”他问。
“父亲,我改变主意了。”塔拉说,顿了一下。“我已经下定了决心。”她又说。
五五、
微风拂动着难陀那园林里优昙钵树的茂密的树叶,萨蒂提起衣裙悄悄走进树丛,东张西望。
“萨蒂?”
萨蒂吓了一跳,回头看到苏摩从树后走了出来,在浓艳的绿荫之中他的一身白衣秀逸清爽,他拨开垂到眼前的藤蔓,深黑的眼睛注视着她,额头上的新月散发清辉。
萨蒂垂下了头。
“……抱歉。”
“塔拉她拒绝了?”苏摩问。
“她……”萨蒂摇了摇头。“塔拉一贯这样,一旦下定决心,就不再动摇,我父亲常说她这样更像男子而不是易变的女人。”
“是吗?”苏摩轻轻笑了笑。“不过我也很顽固的。”
“塔拉比你想的还要顽固呢。”萨蒂说。
“你就是这样在背后说我坏话吗,萨蒂?”镇静的声音从他们身后传来。
萨蒂差点一跤绊倒在树根上,苏摩睁大了眼睛。
塔拉站在优昙钵树下。她也和苏摩一样一身白衣,只佩戴了简单的首饰,风吹着绿叶摇曳,她的纱丽和黑发在风中轻舞。她看了一眼一脸惊骇的萨蒂,又静静地看了苏摩一眼。
这一次,苏摩垂下了视线。
“塔拉?”萨蒂依旧难以置信。“你不是说……不是说……”
“我什么也没有说啊。”塔拉说。她走上前去,站在苏摩面前,注视着他。“听说您对萨蒂说,如果我能见你一面,你就不再骚扰我和我的家人?”
“是的。”苏摩隔了一会才用温和恭谦的声音回答。
塔拉顿了顿。“那么,能否请您赏光,陪我到园林里随意走一走呢?”她说,露出一个笑脸来。
“不胜荣幸。”苏摩说,他转身向园林深处走去,替塔拉拨开了帷幕般垂在树下的藤蔓。塔拉走了上去。
直到两个白衣的身影都消失在绿荫深处,萨蒂还站在原地,眼睛圆睁,嘴巴张开。
苏摩和塔拉肩并肩走在林荫小道上。周围没有别人,只有各种鸟儿的啼鸣和风吹树林的温柔轻响。两个人都一言不发。
“如果你喜欢听歌,我可以唱给你听。”塔拉突然打破沉默这样说。
苏摩笑了笑。“达刹的女儿只会唱祈祷歌。不用了,多谢。我已经听过很多。”
“那么,你想要看我跳舞?玩球?玩乐器?”塔拉说。
苏摩摇摇头。
“那你究竟想让我做什么呢?”塔拉说。
“我想让你做我妻子。”苏摩说。
“这是不可能的。”塔拉说。苏摩没有回答。
隔了一会,塔拉自己叹了口气。“我长得很像卢醯尼?”她问。
这一次苏摩笑了。“你妹妹和你问一样的问题。不,塔拉,你和她们都不一样。”
“那她们是什么样?”塔拉用一种带着笑的口吻问。
苏摩沉默了一会。“其实……”他轻声说,“我只记得她们的死亡。”
除此之外,别无他物。情感和回忆,与月宿宫的色彩一样在天海的波浪中被洗得干净。她们的生命变得陈旧黯淡,唯有她们的死亡常新。
“你的确和我父亲说的一样,是个冷酷无情的丈夫。”塔拉温和地说。
“我的确并不称职。”苏摩说,“但我会学着改正。”
塔拉笑起来了,她笑起来没有声音。“跟我讲讲吧,苏摩殿下。”她说,坐到了路边从树上垂下的秋千上。
“讲什么?”
“讲讲你的故事。讲讲你和天帝一起打败魔龙弗栗多的故事。讲讲天神和阿修罗为了争夺甘露发生的战争。”她说,脚轻轻荡着,点着地面。
苏摩笑了,他伸手替她扶着秋千,“打败弗栗多主要是因陀罗的功绩。那时他还很年青,面孔俊美,像个姑娘,但他个性十分粗暴,在我们当中他最……”
“不。”塔拉打断了他。她的眼睛直视着他。“我只想听听你讲讲自己。”
萨蒂坐在树根上翻看一本贝叶画册,看到塔拉和苏摩从园林深处走出来时,她跳了起来。他们和走进去时没有什么两样,两人表情都很平静。塔拉招手让萨蒂过来,然后转身看着苏摩。
“希望您说到做到。”她说,“今后不要再来打扰我和我的家人了。”
但苏摩的眼睛只是盯着她。“我们下一次什么时候见面呢?”他说。
塔拉笑了。“这是最后一次。我不会再来见你了。”
“好。”苏摩说,“下一次我们可以去天鹅湖边见面。那里的莲花开得很美。”
塔拉的笑容变得更加深刻。“我说了这是最后一次了。”她说。
“如果你不喜欢,我们就去凉亭吧。”苏摩说,“或者,到人间去走走也行啊。”
塔拉这次只是笑笑,不再作答。她拉着萨蒂的手,向家的方向走去。走出好远之后,萨蒂回过头,看到苏摩依旧站在那里,目送她们。
“塔拉,”她忍不住说。
塔拉没有说话。萨蒂感到姐姐的手掌心不再像从前那样冰凉,而是微微发着热。她不禁奇怪地看了塔拉一眼,但塔拉的脸上依然没有什么表情。
临到家时塔拉才放开她的手。她迈步朝房子里走去,突然轻声地说了一句:“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什么不满足?”萨蒂问。但塔拉径直走进了房间。她还要去照看家务,管理牲畜,打水和照管灶火。
苏摩正在月宿宫里做梦。
他梦见自己又一次站在白色的海岸上,白色天衣被血水染红,周围横七竖八躺满了尸体。他认得他们每一个人,有天神,也有阿修罗。每一张面孔上的眼睛都大睁着瞪视他,每一张嘴唇都张开来无声地谴责他。
是的,他记得这个景象。这是天神和阿修罗在世界上最古老的海洋乳海边上的第一次战争,在这场战争之前,他们曾共同分享天界,甚至一起住在永寿城。可是为了争抢从乳海中浮现出来的令人永生的甘露,原本是亲族的天神和阿修罗从此誓不两立,反目为仇。许许多多他认得的人都死在这场战争里。从那之后,世界的面貌整个改变了。
有个阿修罗挥舞着刀剑朝他扑过来,苏摩认出他是在永寿城里自己的邻居罗睺。
“你好啊,罗睺先生!”苏摩喊着,拔出自己的佩剑来。
“你好啊,苏摩!”罗睺大声地回答道,一刀砍进苏摩的胳膊里。
梦境顿时从白色变成了血液的鲜红色。越过罗睺的肩头,苏摩看见因陀罗正在乐不可支地肢解着那牟质,天帝曾经最要好的朋友。因陀罗已经差不多杀光了阿修罗里所有和他有关系的人,包括他妻子的父亲大阿修罗补卢曼,苏摩暗自揣测,下一步因陀罗会不会回到永寿城去杀自己的那个阿修罗老婆呢。
这当儿罗睺已经快把苏摩的胳膊都砍下来了。苏摩想要从他身边跳开,罗睺咧嘴笑着。太阳神苏利耶从身后悄悄接近他们,一刀砍下了罗睺的脑袋。
苏摩按住伤口,眼瞅着老邻居的头颅在海滩上咕噜噜打滚。但罗睺并没有立即死去,他吐出口中带血的沙子,含糊不清地惨叫起来。
“他多半混在天神的队伍里偷喝了甘露。”金盔金甲的苏利耶说,一脚将罗睺的脑袋踢飞了出去。罗睺的脑袋落入乳海之中,浮沉了两下,随着水流漂向远处。
“会沿着洋流漂到天海上去的。”苏摩说。
“那里的垃圾还嫌少?”苏利耶说,转身扑向另外一个阿修罗,一刀将对方戳了个透明窟窿。太阳神向来拥有苏摩所欣赏的干脆利落作风。
“将来他会化为恶灵、凶星,整日在天海上追逐你我,恨不得吞噬我们所有的光辉而后快。”苏摩警告说,心里暗自诧异,为什么我会知道?
哦,我当然知道。他又想。这已经是很久以前发生的事情了,我只是正在做梦,在梦中重温这些往事。惨痛的往事。残酷的往事。不是真的。不是现实。
这时候他突然听见尖叫,便顺着声音抬头望去。一看之下,他全身的血液都凝结了。
乳海的海面变成了漆黑色,海面上升腾起致命的黑烟,烟雾和黑色的浪潮朝海岸上涌上来,就算是梦境里的回忆,苏摩还是感到恐惧压倒了自己,他再一次体会到那种强烈的惧怕、惶恐和慌张。
“诃拉诃罗!!是诃拉诃罗!!”有人呻吟着叫喊。
不是,苏摩心里说。当时我们都还不知道她是什么呢,只知道她来自乳海,她是致命的,她会毁灭她碰到的所有东西,令之漆黑、腐臭、朽烂、死亡。正当天神和阿修罗们互相屠戮、砍杀自己的亲戚、邻居、朋友和老丈人的时候,她要毁灭的是他们全部。
乳海立即被这毒液所污染,白色的海洋变成黑色,白色的鱼虾通体青黑,肚皮朝上,被海浪冲到沙滩上。白色的沙滩变黑凝结在一起,成了乌黑石头。天神和阿修罗们惨叫逃命,就算没有沾染到毒液,被毒气所缠的话也是死路一条,死掉的人会立刻倒地腐烂,变成新的毒液源头。有光必有影。甘露是生,毒液是死。光影相伴,生死相随。乳海产生了带来生机和力量的甘露,也必然产生毁灭一切的毒液。
不知何时,苏摩看向周围,发现身边已经没有别人,也没有尸体。四周一片死寂,叫喊和血腥消失无踪,他独自一人站在漆黑的海滩上,所有的一切,包括海洋和天空,也全都变成了黑色,压得他气都喘不过来。
人们到哪里去了?他想,随即意识到,他们全都抛下受伤的他逃走了,甚至包括勇敢的天帝因陀罗,他最好的朋友因陀罗。
可是他自己却跑不动,也叫不出声音来。他再度环顾周围,到处都是漆黑的岩石,然后他明白过来,之所以没有尸体,是因为他们都被诃拉诃罗的毒液变成了黑石。而他看向自己,发现他的身体也正在逐渐变化,变黑,变硬……
就在此时,铮然一声,西塔琴的弦音切进漆黑的梦境。它冰凉、明亮、清澈、顿时把苏摩的梦境割断。
苏摩猛然醒来,发现自己站在月宿宫的露台上,肢体完好,散发清辉,只是额头上流下了冷汗,手脚冰凉。
琴声依旧在继续。有人坐在苏摩身后的房间里,抱着三弦的西塔琴,手指在琴弦上拨出清亮的旋律来。
“你做噩梦了。”那人说,“罗睺趁机侵入你的梦境,我在下界看到发生了月食。”
只有一个人能在天海上令乐器和旋律成型。因此苏摩不必回头就知道那是谁。
“是吗……”他心有余悸地摸了摸额头的新月。“我梦到了乳海之战。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救我那次。我猜是因为我向塔拉讲述了那些故事,我告诉了她当时发生的全部,啊……除了你的事。”
“塔拉?”那人说。“啊,你爱上她了。你触怒了天帝和达刹。”
苏摩叹了口气。“我看到你赠予光辉的那个小姑娘了。”他转移了话题。
“不是赠予,只是借她,她还欠我东西。”那人说着,站了起来,额头上的新月和他一样散发光辉,但却是不同的光辉,两轮新月,很难说出谁才是谁的倒影。“顺带一问,你的愿望想好没有?”
“抱歉,还没有。”
“如果你决心已定,你知道怎样找到我。”那人说,顺手把西塔琴扔在旁边的石台上,“我得走了。再见,世间月。”
“再见,……天上月。”苏摩说,而对方已经消失无踪。
他留下的西塔琴还放在石台上,影子投在地面,实实在在。苏摩凝视着它,然后走了上去,轻轻将手伸向琴身。可是在他的手触碰到它的瞬间,西塔琴化为一堆泡沫,四面八方飞散开来。
不公平啊,苏摩带着细微的酸楚想着。
他走回露台上,朝天海下看去。理所当然,他没法透过天海看到任何东西。他不知道此时塔拉是否在注视他。
六六
晚风拂过倒映着晚霞的湖面,就像吹皱了一面绣着金线的金红软绸。
萨蒂站在湖边上,她看到塔拉和苏摩一起坐在湖边的凉亭里,苏摩正在把一束散发清香的白莲递给塔拉,而塔拉接过花,甜美地笑着,白皙肌肤下隐隐透出红晕。
“塔拉,”她喊出声来,“天色已晚了。”
塔拉和苏摩都看向她,朝她微笑。随后,塔拉站起来,款款向苏摩行礼,然后走下凉亭,朝萨蒂走来。
“明天我们在天帝的王宫里看优哩婆湿的表演吧。”苏摩在塔拉身后说,塔拉回过头去,笑着朝他摇了摇头。
“这可是最后一次,以后我不会再来见你了。”她口气柔和地说。
“你总是说这样残酷的话啊。”苏摩带着笑说。
塔拉也笑了起来。“我是说真的,这是最后一次了。”
“好啊。”苏摩说。
萨蒂无动于衷地听着。塔拉每次临和苏摩分手时都会和苏摩说“这是最后一次”,但是实际上下一次苏摩希望和她见面的时候,她还是会赴他的约会。萨蒂觉得这实在太不像塔拉的作风了。她不是傻子,知道塔拉对苏摩突然的态度变化事出有因,但是她却想不通为什么父亲对塔拉不管不问,每次塔拉梳妆打扮好了,堂而皇之地向父亲请求出门,父亲也只是皱着眉头,说声好,他不高兴,但也并没表示反对。萨蒂觉得这也很古怪。
两姐妹朝家走。塔拉说:“今天苏摩给我讲了讲甘露的故事。还有从医神檀文陀梨那里拿走甘露的神秘女子的故事。”
萨蒂轻轻撇了撇嘴。这故事她听说过。当初天神和阿修罗为了乳海甘露大打出手,可是导火索甘露却在乳海边的那场混乱战争之中消失无踪。事后人们找到负责保管甘露的医神檀文陀梨,发现他晕倒在尸体之中,手里空空如也。醒过来之后,檀文陀梨依旧稀里糊涂,他只记得自己被天神和阿修罗推来攮去,惊恐万状之下,他躲到一块巨大岩石后面,缩在那里不敢动弹。可是就在此时,他面前突然出现一个胸口佩戴深蓝色宝石的绝世美女,含笑轻声安慰他,她是如此容光照人,笑容充满魔力,檀文陀梨一时昏头,竟然把甘露交给了那名女子保管,随后便晕倒,人事不知,等他醒来,甘露早已经不知去向。
然而无论天神和阿修罗都从来没见过那名佩戴着宝石的女子,因此没人相信檀文陀梨的话,神药甘露就此失去下落。倒霉的医神也从此失去天帝信任,可怜他到了现在都还对那名女子念念不忘,见人就絮絮叨叨地谈论她,信誓旦旦地说那绝不是自己的幻觉。
塔拉在大多数事情上懂得都比萨蒂多,但这些乱七八糟的故事,在陪着舍衍蒂消磨时间时萨蒂看得更多,她操弄乐器也比塔拉更熟练。
塔拉看了一眼沉默不语的萨蒂,从手里的花束里抽出一朵金色的莲花来。
“这是给你的。”她说。
萨蒂接过花,眨着眼睛看着姐姐。塔拉笑了。“苏摩特地留给你的,这花色更像你的肤色,不是吗?”
萨蒂拿着那朵花,脸红了。“他可以当面给我的呀。”她小声说。
塔拉看了她一眼。“苏摩说是为了感谢你每次帮我们传话。”
萨蒂把头埋得低了一点,注视着金莲沾着的水露。不知道为什么,她心里有点细微的刺痛。“你还要和他见面吗?”
“……当然。”塔拉声音很轻地回答。
萨蒂转了转眼珠。
“你会嫁给苏摩吗?”她问。
塔拉笑了笑。“别说傻话了。”
“那……你喜欢他吗?”她又问。
没有回答。
夜晚降临,萨蒂独自一个人坐在舍衍蒂的空房间里。画在地上的央特罗图案已经黯淡,死者的灵魂已经离去,很快除了她之外,再也没人会记得天帝的疯公主了。房间里没点灯,只有满地的月色,萨蒂坐在地板上,看着黑石头羚羊在银辉里跳来跳去玩耍,最后它用细小的蹄子搭上她的衣服,轻声咩咩叫着。
“苏摩的坐骑也是羚羊……”她突然想到。
小羚羊看到她不理会它,于是又自己跑到地板中间跑来跑去,打着转。月光从打开的窗户投射进来,它黑色的脊背上也反射着银亮的光辉。月光,月光,到处都是月光。
而萨蒂突然觉得这个景象没法忍受。
她一把抓起小羚羊塞进衣服,离开舍衍蒂的房间,走过中庭,踏上黑暗的走廊。她立即注意到,走廊对面家中最大的房间中央,塔拉和父亲一人一边坐在火旁,父亲捻着胡须,翻看着经卷,而塔拉则在纺织,偶尔几缕头发垂落到她的嘴唇边,她就轻轻将垂落的发丝别回耳后。
夜晚宁静无声,仅有夜虫轻鸣,火焰噼啪作响,纺车旋转。这些时候,萨蒂就觉得这样的日子将永远持续下去。她看着塔拉,无法想象姐姐要是嫁到其他家庭里,会过上怎样的生活。
她走过去,坐在了塔拉旁边。“我真想看看天海上的月宿宫是什么样子。”她低声说,只有塔拉听见了,她停下手中的活,看了萨蒂一眼。“你这是什么傻想法?”她也轻声回答,父亲依旧坐在一边沉思,没有留意她们的交谈。“除了日月星辰,没人能上到天海去,你就别痴心妄想了。”
是的,对于我是痴心妄想,但如果你嫁给苏摩,你就可以去。萨蒂忍住了没把这句话说出口。
天是纯净的蓝,白云被风推着消散在天际,明艳的绿色在道路两旁铺陈开来。苏摩骑在他的银灰色羚羊背上,朝达刹家走着,他抚着手里的金笛,心里想着一段旋律。
这个时候,身后有蹄声赶上来,有人叫他。
“苏摩。”那人喊,声音听起来有点耳熟。苏摩转过头,认出那个骑在红马上的金黄皮肤的高个子是天神的祭司祭主波里诃湿婆提。两人下了坐骑各自见了礼。
“您这是要哪里去啊?”祭主以无懈可击的礼貌问到。
“我要去拜访仙人达刹的家。”苏摩回答说。
“那我们正好同路。”祭主说,“我也要去拜访达刹仙人。”
“噢,那真是巧啊。”苏摩说。
他们沉默无言地同行了一段路。尽管同为星辰主宰,但苏摩和祭主并不十分相熟。他只记得,在婆利古仙人之子乌沙纳斯尚未逃离天界投靠阿修罗时,被称作木星之主的祭主总是和乌沙纳斯呆在一起。他们是两个都是以刀剑而非经卷服侍天帝的仙人之子,并非兄弟但情感深厚,灵魂和外表都很相似:像武士多过僧侣,盘膝而坐时也腰身笔直,披甲带剑,肌肤散发光辉,犹如一对孪生星辰。乌沙纳斯天性精明,但桀骜不驯,天帝将自己的女儿舍衍蒂许给他为妻,希望能驾驭这匹野马。而祭主与乌沙纳斯相反,个性低调沉稳,总是尊重长者,谨言慎行。两人都前途无量。
然而不久之后,工匠陀湿多的儿子万相失踪,天神们没了祭司,天帝不得不在祭主和乌沙纳斯之间选一个继任者。可是结果出来前的一个深夜,天帝突然召集了所有护世天王和大仙人集会,面色阴沉地宣布乌沙纳斯已经把自己的名字从天界抹去,正在逃亡。他要所有的天神把守在各个方向,尽可能将这叛徒捉拿归案。
“要活捉还是杀了他?”当时苏摩问了一句。
“要活捉。”天帝说。
“杀了他!!”角落里同时发出一声尖细沙哑的叫喊,发话的是一直坐在角落里的、乌沙纳斯的父亲婆利古仙人,他枯槁木然的脸上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睁得奇大,表情令所有人不寒而栗,但随即老人便突然尖细难听地放声大哭,在祭火的灰烬里滚来滚去,捶打胸口,诅咒自己的儿子(但这诅咒没有效力,因为乌沙纳斯事实上已经放弃了自己的名字),说自己再也没脸见人了。大家看着他,都颇感为难。祭主站起来走上前去,小声地安慰他,想要扶他起来。没想到一贯将祭主视为己出的老人却扬手给了祭主一个耳光。“要不是因为你乌沙纳斯就不会出走,”他嚎啕着说,祭主抚着脸,并不生气,继续耐心地安慰老人。他的表现令苏摩留下深刻印象。
然而,等到苏摩带上武器牵上他的坐骑羚羊走出宫门准备去抓捕乌沙纳斯的时候,祭主却从背后赶了上来,将苏摩悄悄拉到了一边。
“我了解乌沙纳斯,他不会平白无故离开。”祭主说,面带忧愁。“因此他必定是有什么苦衷……”
“你是他好友,也不知道?”苏摩说。
祭主叹了口气。“我不知道。所以如果你能活捉他,务必问个清楚。”
“如果我能活捉……”苏摩琢磨了一下,“我还以为你是来求情,让我不要杀他。”
祭主的表情僵了一下。
“如果他冥顽不化,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他低声说。
苏摩最后也并没有将乌沙纳斯抓回来,而祭主后来继承众神祭司的位置,众神集会时偶尔碰面也只是客套两句,再未提起他们之间的交谈,但苏摩始终无法忘记祭主当时的表情,这位木星之主,的确是一个坚决而现实的人。
他忍不住轻咳了一下。“请问祭主拜访达刹仙人是为了何事呢?”他问。
祭主微笑着回答:“我的女儿刚刚确定了亲家。我是特地去告知达刹仙人这一喜事的。”
骗人,你这婆罗门。苏摩心里想着。你不会为了这点小事特意去拜访达刹。苏摩知道祭主丧妻,也知道他在塔拉的求婚者名单里。祭主他知道我也向塔拉求婚了吗?苏摩想到这里便觉得不舒服起来,而对方依旧彬彬有礼地看着他,似乎还在等待他的进一步询问。
苏摩突然从羚羊背上跳了下来。
“啊,”他说,“我改主意了。我还是改日再去拜访达刹仙人比较好。”
“是吗?”祭主依旧十分礼貌,并没有问苏摩理由,“需要我代您转达对达刹仙人的问候吗?”
“不,不用了。多谢你的好意。”苏摩将羚羊牵向另外一个方向,“再见。”他翻身上了坐骑,但走出很远,他还感觉到祭主停留在原地没动,视线粘在他背上。
苏摩来到了难陀那园林。他将羚羊系在园林入口的无花果树上,拿着金笛朝里面走去。萨蒂正半倚在一座天女石雕的基座下,似乎正在心不在焉地看着手掌上的一个石头小羊,看到他来,她站了起来。
“塔拉在里面等你,”她告诉他说,“已经等了好久了。”
“谢谢你,萨蒂。”苏摩说,他朝花园里走,临了突然想起什么,从衣服里拿出一个可爱的金球来,递给萨蒂。“这是送给你的。”
通常情况下萨蒂都会高高兴兴地接受,但这次她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我不要。”她说。
苏摩笑了,心想着这小姑娘不知又在闹什么别扭。“可我总得要感谢你呀。”他说,“谢谢你每次都帮我和塔拉的忙。”
萨蒂咬着嘴唇。“就是因为这样,我才不能要。”她说,“塔拉说她不会嫁给你的。”
“她还说每次见面都是最后一次呢。”苏摩笑着说,“好吧,这个球也许是太孩子气,不适合你了。那你想要什么?”
“我想去看看天海上你的月宿宫。”萨蒂说。
苏摩注视着萨蒂。“这个恐怕不行。”他柔声说,“你到不了那么高的天界。”
萨蒂差点冲口而出,说自己早就去过,但她最后还是保持了沉默。
苏摩看着垂头不语的萨蒂,温和地笑了笑。“你去和你的女伴们玩耍吧。”他说,“塔拉要回去的时候会来找你的。”
七七
看着苏摩的背影消失在园林深处,萨蒂独自在树荫下坐下,可是平日喜爱的乐器现在也玩腻了,贝叶画册也只翻了几页便无心继续。她看着小羚羊在草地上跳跃了一会,站了起来,把羚羊塞进衣服。可是她在园子里兜了大半个圈,都没见到拉克什米的踪影,心里暗自纳罕。最后她走到一大片草坪上,看到女伴们正围坐在那里。天帝的公主提婆雅尼不在那群女孩其中。她和她的天女母亲不知如何得罪了天帝,母女两人共同被贬到了人间去做夜叉的妻子、水泽的精灵。事情发生的时候女孩子们都受了惊吓,痛哭流涕,感叹提婆雅尼的不幸遭遇,然而现在没过几天,她们已经忘记她了。但伽罗婆提还在。
萨蒂踌躇了一下。自从舍衍蒂的事情发生之后,萨蒂就和她们很少来往,平日里大部分时间也只是和拉克什米一起作伴。但最后她还是走了过去。
“你们见到拉克什米了吗?”她问。
没人理她。
对这个反应,萨蒂一点也不吃惊。她转身要走,祭主的女儿伽罗婆提却站了起来。“萨蒂,”这女孩说,声音平静,但语气深处依旧带着一丝颤抖。“我要嫁人了。我要嫁到西方水和海洋之神伐楼那的国度。”
萨蒂眨着眼睛,当初带头不和她说话的就是伽罗婆提。“真的?那恭喜你啊,”她礼貌地说,“不过……伐楼那的国度可真是非常遥远呢。”
“这不正逐了你和你姐姐的意吗?”伽罗婆提说。
萨蒂瞪大了眼睛。“我姐姐?”她问,觉得莫名其妙。
伽罗婆提的声音开始颤抖起来,“没错,你那个泼妇姐姐。”
萨蒂看着面前的女孩。“你敢再说一遍。”她说。
伽罗婆提瞪视着她,“就为了你那个该死的姐姐,我父亲……”她最后终于开口,可是她脸色苍白,话还没说完,突然痛哭出声。她跌跌撞撞地从萨蒂身前跑开,呜咽着朝园林外跑去。其他女孩子纷纷追上去安慰她,她们从萨蒂前跑过,没有一个和她说话,只有几个人给了她又冷又硬的几个白眼。然后所有女孩子都陪着伽罗婆提离开了,草地上只剩下萨蒂一个人。她孤零零地在那里站了一会,转身走开。
等萨蒂发觉的时候,她已经朝苏摩和塔拉所在的方向走了很远了。她心里觉得不妥,但脚步依旧没有停下来,相反还越走越快,似乎不找到他们就不会善罢甘休。
她在天鹅湖边找到了他们。苏摩和塔拉坐在草地上,苏摩正在为塔拉吹奏一只金笛。在他们的周围,围着一群浅绿色的美丽生物,它们很小,外表纤细,四肢和头颅的模样都接近人类,看不出性别特征,眼睛又大又透明,身体轻盈,会随风而起。现在,随着苏摩的歌声,它们正在围着他和塔拉翩然起舞,其余的就在风中、湖面和树端飘舞,那姿态和景象真是宛如梦幻。
“乾闼婆……”萨蒂想着。她知道苏摩统御着这种小巧的、喜欢音乐的半神,不过从来不知道它们还能被他用来取悦塔拉。塔拉似乎还挺高兴,眼波流转。
就在此时,一只乾闼婆发现了隐身在树后的萨蒂,它轻盈地飘了过来,落在她手臂上。
“香?”它说,“香?香?”
“我没有带香。”萨蒂告诉它说。乾闼婆是不吃任何食物的,但它们需要香气、香粉或香花之类东西维持生命,因此也有人叫它们食香神。
然而那个小小的乾闼婆显然听不懂。“香?”它还是这么问,透明的眼睛直直地看着萨蒂,“香?”
“真的,我没有香。”萨蒂说,可是那个乾闼婆在风中一跃,又跃到了她肩头附近的树枝上。
“香,”它用渴望的语调说,“香。”小小的食香神伸出了手。
萨蒂这才发现它的目标是自己的耳环。商吉婆尼之花。
“不行。”她捂住了耳环,“你不能碰它。”她害怕食香神这么纤细的生物会瞬间被商吉婆尼杀死。
对萨蒂的吝啬,食香神显得很生气,面孔也不像刚刚那么友善可爱了,它甚至朝萨蒂瞪着眼睛,露出小小的嘴里的尖牙,与它们的体型相比,那些獠牙显得十分尖厉,闪着怕人的光。萨蒂被吓了一跳,僵在了原地,食香神围着她跳了半圈,“香,”它气哼哼地说着,“香。”然后随着一阵轻风跳远了。
萨蒂抬起头来,想要确认这边的小冲突有没有引起湖边情侣的注意。可是她只看了一眼就别开了视线。
他们没有受到她的影响。一点也没有。实际上他们根本没留意她的存在。萨蒂看去的时候,苏摩正抬起塔拉的面孔,向她的嘴唇吻去。
只是那一瞬间的光景,风吹皱湖面,拂动莲花,食香神在他们周围跳舞,金色的光线勾勒出他们的轮廓,让人心动,也让人心痛。
萨蒂转过了头,再也没有看向他们,而是原路返回。但她也没有坐回原来的“哨兵位”上去,她把乐器和图书扔在了原地,一直朝她熟悉的通往园林深处的道路走。她汗湿的手里捏着小小的石头羚羊,而活泼好动的黑羊似乎也察觉到了她的情绪,此刻一动不动,仿佛又变回了一块死石头。
萨蒂走到园子最深处,想去找她最喜欢的那棵大榕树。但她却发现榕树下坐着一个从未见过的陌生人。
那个人穿着朱红色的衣服,萨蒂说不出他的年岁。他的脸庞孩子一样光洁,头发却白得像雪一样;他五官秀美,有着少年般的躯干和四肢,但坐着的姿势却仿佛疲惫不堪得难以承载直起身来的气力。当听到萨蒂的脚步声时,他抬起头来,灰眼睛朝着她微笑,那是萨蒂见过的最苍老的眼睛。
“你好,达刹的女儿萨蒂。”他跟她打招呼,声音柔和,声量很轻。
萨蒂小心翼翼看着他。“你是谁?你怎么知道我名字?”她问。
这个人的样子和声音都是那么温和。但不知道为什么,萨蒂看到他的时候就产生了强烈的畏惧感,那种畏惧感似曾相识。
“我是你父亲的朋友。”那个人轻声说,他站起身来,每个动作都显得疲惫,缓慢、柔和,就像打开一匹揉皱了的旧绸缎。“过来,让我看看你。我想见你很久了。”
萨蒂根本不想动,但她直勾勾地看着他,竟然情不自禁按照他的话走了过去。那人微笑着看着她,从眼睛看到脸庞,用一种长辈看待孩子的方式。最后他的视线落到了萨蒂的耳坠上。他仔细地看了商吉婆尼很久,又轻轻扫了弦月一眼,把视线转回萨蒂脸上来。
“你戴了很有趣的东西,”他轻启嘴唇说,“但也是非常危险的东西。”
萨蒂向后退了一步,她感到害怕。畏惧感涌上心头,她突然想起来了——她第一次在护世天王的世界里遇到白色雄牛时,在那场舍衍蒂死去的梦境中看到坐在河边浑身涂灰的男人时,产生的也是这种感觉。如果可以,她真想转身就逃。可是那人微笑着看着她,她就是无法动弹。
“别害怕。”最后那人开口了,“我想,你知道你那个金色的耳坠是什么东西。”
“你……您……”萨蒂发觉自己不知不觉换用了敬称,“也想要……商吉婆尼吗?”
那人依旧看着她,依旧在微笑,那双萨蒂所见过的最苍老的眼睛,现在成了她所见的最悲伤的眼睛。
“我不会要它。”他说,“我希望拯救的东西是它复活不了的。”
萨蒂眨了眨眼睛,现在她心思恍惚,根本无暇思考为何这人什么都知道。“那是什么?”
“没有形体的东西。”那人说,“可是,你要知道,有许多人在觊觎商吉婆尼。乌沙纳斯失去了它,但他总是会想办法夺回去。即使不是召唤它、使用它的人,也会被它所蕴含的力量所吸引,你应该已经见识过了吧。”
萨蒂摸了一下耳坠,想起那个突然面露凶相的小食香神,心有余悸地点了点头。
“你戴着它,迟早会有危险。”那人又说,“你应该换个地方藏它。”
萨蒂露出了难色,“可是…………”
那人微笑了,“可是,你姐姐只会当你的话是小孩子的梦话,而你不想将它交给你父亲,对吧?那么,我来帮你藏起它,好不好?放心,我不是要拿走它。我还是把它藏在你身上,由你来保管它。”
萨蒂又想转身逃跑了,可是她嘴里却说:“不是……不是要藏在我梦里吧?”
那人还是在微笑。“当然不是。我会把它放在一个谁也不知道的地方,除非你真心愿意给,否则谁也得不到它。你说怎么样?”
萨蒂害怕到了极点,但看着那双温和的灰眼睛,她却情不自禁地露出了一个微笑,说:“好呀。”
那人点点头,手朝萨蒂伸过来,像个父亲那样轻轻地解下了萨蒂耳垂上的耳坠,随后——
萨蒂眼前突然一黑。
整个世界在她面前流逝,日光、星光和月光闪电一般转换,几亿年的岁月流逝而过,夹杂着难以言述的无穷孤独,她被困住,不能动弹,不能叫喊,以为自己要死了。
然而那只是在一瞬间发生的事情。下一分钟,她睁开眼睛,就发现自己还是好好地站在榕树下,灰眼睛的人依旧微笑着看着她。“已经藏好了。”他说。
萨蒂呆呆地看着他,她一边耳垂已经空了,而另一边的弦月还在晃啊晃的,让她感觉好奇怪,于是她把弦月也给取了下来,握在掌心里。
那人看了她一眼,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你的这个耳坠也是好东西,只要时间尚未用尽,它能照亮通往一切世界的道路。持有它,你可以去往许多地方,而且永不迷路。”
萨蒂看了那个耳坠一眼,“这是我借别人的。”
“当然。”那人说,“迟早有一天你要还给他。”
萨蒂心里突然一动,她抬眼看着灰眼睛的人。“那它能带我去天海之上的月宿宫吗?”
“当然可以。”那人应声答道,“它本来就是月色所化,天然指向月宿宫的方向。死者离开人间的道路有两条:太阳南行之路和太阳北行之路,沿着北行之路行走,就会来到天界,如果你以弦月指引方向,它就会带你去到月宿宫。不过,”他那双悲伤的灰眼睛温和地看着萨蒂,“可怜的孩子,你为什么想要去月宿宫啊?”
“我只想去看看而已。”萨蒂回答说。
只要看过,我就满足了。初见时额嵌新月青年脸上温柔的笑意,白色玫瑰,金色莲花,孩子气的球,我都就此放下,从此祝愿姐姐幸福美满。
灰眼睛的人注视着她。“那上面只有寂静……”
“我知道。”
“……还有一些你不知道也不应当接近的事物。”那人说,“记得我说的话,那本是死者所经过的道路。”
“我只是想去看一看而已。”萨蒂重复说。
那人又注视了她一会,然后轻轻叹了口气。“达刹当初想过这样的结果吗?”他轻声说,仿佛自言自语。“好吧,我告诉你如何去。”他说着,把手放在了萨蒂肩膀上。
食香神在风中起舞,苏摩注视着对面的塔拉,她侧耳倾听笛声,脸上带着笑意,就像盈满露水的金苏迦花。
苏摩放下了正在吹奏的金笛。塔拉歪着头看着他。“怎么不继续了?”她笑着问。而苏摩一言不发,抬起塔拉的面孔向她的嘴唇吻去。
只是那一瞬间的光景,风吹皱湖面,拂动莲花,树丛里沙沙轻响,似乎有人正在匆匆离去。
而塔拉别过了脸,推开了苏摩。
“塔拉,”苏摩说。
“放开你的手。”塔拉轻声说。笑意从她脸上消失了,她低垂着眼帘,表情冻结在阴翳的天幕下。
苏摩轻轻咬了咬牙。“嫁给我,塔拉。”他说。
“不可能。”塔拉回答。她突然缩紧了肩膀,好像觉得有点冷的样子。风的确有点冷了,从天际卷起了一片乌云,阳光渐渐隐没在云后。
苏摩目不转睛地望着她,“你每次都说不会再来见我,”他柔声说,“可你每次都还是来了。”
“这是我的错。”塔拉的眼睛垂得更低了,“我不应该犯这种错误的。我不会再犯这种错误了。”
“你在说些什么,塔拉?”苏摩依旧温柔地问。
塔拉突然抬起脸来,似乎终于已经下定了决心。
“我在和你会面之前,就已经答应了祭主的求婚。”她说。
苏摩瞪着她。食香神都已经不再跳舞了,纷纷躲藏到荷叶与树丛背后。
“我知道单纯地拒绝你起不了什么作用,萨蒂的话让我开始明白即使我让你离开,你也不会放弃,到了最后你还是会来侵扰我和我的家人。所以我才征得父亲的许可,答应你的要求和你会面,因为我父亲也了解你是怎样的人。我们这么做,是希望你了解,有时候□只是好奇心的幻影,我们想也许你堪破了这一点之后就会自己放弃。我得要说这段时间我的确感到很愉快,苏摩,你也满足了,我也满足了。但这个游戏到此为止。从今天起,我是祭主的未婚妻。”
她说这些话时那么流畅,语调那么平稳,就像是这些话她已经在心里演习了千遍万遍。可是苏摩没有在听她说话。他的视线落在塔拉的手上,那只白晰纤秀的手似乎是不自觉地,抓住了肩头滑落的纱丽。
“塔拉,”他依旧用那种温柔的语调说,“嫁给我。”
“这是不可能的。”塔拉说。
“塔拉,”苏摩依旧要求着说,“嫁给我。”
塔拉站了起来,苏摩也跟着站了起来。“如果说我有不对,那就是我早该对你坦白这些事情。可我意志没有我想象中那么坚定。”她说。
“嫁给我。”苏摩说,他往前踏了一步,金笛在他的足下化为烟尘。风刮得更紧了。
“你还不明白吗?”塔拉抬起脸来,声音绷得又紧又细,“我选择的丈夫不会是你。我知道我想要的生活是什么样的,我想要每晚在火旁纺织,听着夜虫轻鸣,我习惯早上一醒来就听到婆罗门的诵经,然后去畜棚照看奶牛,我习惯为一家人煮早饭,每时每刻注意厅堂的洁净,我从小过的就是这样的生活,我不喜欢改变,也不想要改变,祭主能给我,你不能。”
苏摩一言不发,拉起了塔拉紧捏着纱丽的手。她已经将那里的细纱捏得满是皱褶。
“但你爱的是我。”他轻声说。
塔拉的声音终于颤抖了。
“我没法否认这一点。”她说,“每时每刻我都在想我应该告诉你真相……可是每次我都丧失勇气。你真是根植在我们家女人里血液里的咒语。可是正因为如此,我才下定决心,不会重蹈我姐姐们的覆辙。我不想要在你的月宿宫上独自一人,戴着贵重的珠宝,陪伴着你慢慢被天海的涛声洗成一个幽灵。苏摩,你还不明白吗?”
她慢慢从苏摩手里抽走了自己的手。对方没有动,也没有拉住她。她看着苏摩,苏摩也看着她,他们的影子投在彼此的眼瞳里。
“我得要走了。”
最后她轻声说,转过头去,拉起纱丽,盖住了头发。
“这是最后一次吗?”苏摩注视着她的身影说,“你又要告诉我说,这是最后一次你来见我吗?”
塔拉的身形凝滞了片刻,然后她抬起头来,望向苏摩。她终于设法露出了一个微笑,眼里莹莹波光闪动。
“当然不是。”她轻柔地说,“将来在众神的集会上,你总是能见到我和我丈夫的。”
八八
萨蒂和那个灰眼睛的人,在榕树下盘膝相对坐着。
“按我的话去做。”那人说,“你的父亲教过你如何收敛心神,对吧?那么,闭上眼睛,进入冥想。但记得你手心里的弦月。你应该可以看得到它,是吗?跟随着它。”
萨蒂的确看得到。她的思想深处,现在弥漫着一片深沉夜色,而天际悬挂着那轮新月,散发着淡淡的光辉。她用全部的思绪注视着它,用心跟随着它。它的光辉就是一条道路,一道阶梯,她迈步走了上去……
……然后站在了天空之海上。
我真的来到这里了,萨蒂惊奇地想。怎么会这么容易?
波浪轻抚着她的脚背。天空之海远远地延伸到天际,远处某个地方,在黑暗的洋面上闪烁着微弱的白光。雪白的宫殿矗立在海洋之上,海浪轻轻拍打着台阶,和苏摩一样散发着银白的光辉。
萨蒂的心怦怦跳着,她朝那座宫殿走去。
她走过海面,踏上白色台阶,拾级而上,海潮声伴随着她。
真的像苏摩说的那样洁白无瑕,近看尤其美丽,像是用雪堆成的宫殿。她伸手轻轻一推,宫门就自动打开了。
就在宫门打开的那一瞬间,她似乎听到了从宫殿内传来若有若無的西塔琴声,像月色在宝剑上反射的光芒,但她再仔细侧耳听去时,那弦声就消失了。
是错觉吧?她想,苏摩说过这上面只有海浪声的。
她小心翼翼走进宫殿里。月宿宫并不大,柱廊环绕着洁白的庭院,一个很长的正厅,两个侧厅,连接着伸出海面的露台。萨蒂很快就绕完了,她稍微有点失望,因为宫殿里真的是空荡荡的,除了装饰用的白纱,卧榻,几乎什么也没有,也没有雕像装饰,比起天帝富丽堂皇的宫殿真是截然不同。她在露台上站了一会,看了一会天海,然后又朝正厅走去。正厅一直延伸到很深的地方,被白色的帷幕层层遮盖着,看不到最里面的镜像。萨蒂朝里面走去,掀开一层层的帷幕。海潮声从宫殿外传来,回荡在寂静的空间内。萨蒂突然有点害怕起来。
——也有人说我只是在天海上建了二十七座陵墓。
——陵墓?
——对,陵墓。
没有家具,没有人气,没有装饰,空荡寂静,真的只是像陵墓一样。将来塔拉嫁给苏摩,就要生活在这种地方?
萨蒂停住了脚步。不知不觉,她已经走到了正厅的最深处。
这里也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块大大的白色帷幕,掩盖着墙壁。那里面似乎有什么东西……
在动。
萨蒂全身寒毛都竖起来了,透过帷幕,隐隐约约看不清楚,可是的确是有什么影子般的东西在动弹。
她忍不住伸出手,拉开了那最后一层帷幕,呆然片刻之后,终于笑出了声。
原来那里只是一面巨大的镜子而已。
可是这镜子与萨蒂平时用来梳妆的铜镜不同,它又大又平整,镜像清晰极了,不会像铜镜里的倒影那样模糊、扭曲。镜子里的萨蒂看着镜子外的萨蒂,两个少女一起露出笑容,她忍不住用手整理了一下被海风吹乱的头发,又就着镜子检查自己的衣装,然后转了一圈,纱丽在身后飘起来。萨蒂笑着抬头再看镜子,镜子里有一个女人正从侧厅走出来,撩开一层层纱幕,朝她这个方向走来。
哪里来的人?!
萨蒂浑身一僵,急忙回头去看,可是侧厅并没有人走出来,长长的正厅依旧空无一人。
她难以置信地回过头。
镜子里的女人依旧在那里,娉娉婷婷朝萨蒂走来,越走越近了。她穿戴着银子和珍珠做成的珠宝,白色纱丽上有金色刺绣,脚铃随着她的步伐轻轻作响。
这不是幻觉。萨蒂真的听到那脚铃色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近,可是她转过头,现实里正厅里依旧只有她一个人。
萨蒂睁圆了眼睛,转过身看着那镜子里的女人一直走到了她身后。她眼瞅着那个女人在镜中微微侧着脸,朝她微笑,然后把一只手轻轻放在了自己——自己影子的肩膀上。
在现实里,她仿佛也感受到了那只手若有若无的重量。
“你是谁啊,小姑娘?”那女人轻启朱唇说。
萨蒂回过头,望着空气。而在镜子里的她回头望着那女人。女人容貌端丽,萨蒂隐隐约约觉得她的相貌给自己一种莫名的亲切之感。
“我是,”萨蒂说,“仙人达刹之女萨蒂。”
镜中的女人睁大眼睛看着她,抬起涂着檀香膏的手,捂住了嘴巴。
然后她放下手,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欢喜表情。她离开萨蒂,朝宫殿外(当然是镜子里的宫殿外)跑去。
“快来啊,其他月宿宫的姐妹们!”女人欢快地喊着,“看看是谁来拜访我们了!!”
萨蒂浑身寒毛都倒立起来了。
可是随着一阵欢快的笑声,说话声,脚铃响动,首饰碰撞,衣裙沙沙,从镜子的各个角落里,更多的女子跑出来了,她们高声惊喜地叫喊着,簇拥到了萨蒂的影子周围。
她们都穿戴着银子和珍珠做成的珠宝,白色纱丽上有金色刺绣,她们都容貌端丽,相貌中带着一种莫名的亲切之感。
萨蒂大略数了数。
她们的人数刚好二十七个。
镜子里的女人们团团围住萨蒂,叽叽喳喳说着话,有人笑着,有人捂着嘴巴,有人被拦在了外面,合起涂红的手掌,央求着自己的姐妹让一让,好看看自己的小妹妹。她们盯着萨蒂瞧,彼此窃窃私语,最后开始伸手去触摸萨蒂。
萨蒂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在镜子里的影像被这群女子围着,她们的手抚摸着她,拉着她,在镜子的这一面,她也一动不能动了。
“她长得不像母亲呢。”有个女人抚着她的头发说。“我们家女孩子的头发都很顺的,她却又卷又黑。”她们的声音也都彼此相似。
“眼睛倒像父亲。”另外一个女子说着,轻柔地抚摸着萨蒂的脸。“真可惜,皮肤颜色深了一点。”
“你们……”萨蒂终于说出话来了,“你们到底是谁?”
“是你的姐姐啊!”二十七个装束相同、容貌相似的女子齐声回答。
“可是……可是你们早就已经死了啊!”萨蒂说,手紧紧握住弦月。
女人们一起笑了起来,那笑声真是好听,盖过了海潮声。
“傻姑娘,”第一个出现在镜子里的女人柔声说,“我们是凡人,当然早就已经死了。”
“那你们究竟是什么?”萨蒂打了一个寒噤,“为什么你们会在镜子里?”
“镜子里?”那女人四处张望,“什么镜子啊?”
萨蒂张大了眼睛,“就是……这面镜子啊,我在镜子外面,你们在……”
她的话只说了半截就咽下去了。女人轻柔地拍着她的肩膀,其他的“姐姐们”也依旧拉着她的手,抚摸着她的长发。
她感觉得到。
那些都是真实的触摸。温度、力量,柔和肌肤的触感。
她转过身去。不是空荡荡的厅堂。所有的姐姐们都围在她身后,笑咪咪地看着她。
“小妹,你在说什么镜子啊?”第一个女人依旧柔声问道。
萨蒂转过脸,宫殿尽头的墙壁上只悬垂着白纱,哪里有什么镜子。
“我……”她说,疑惑和惊虑涌上心头。这是怎么回事?难道出现幻觉的是自己?
不。不可能。
她一定是已经被拉到了镜子里面那个世界里。
萨蒂挣脱开姐姐们的手掌,不顾她们惊讶的议论声,一头冲到了殿堂外的露台上。
天海依旧在月宿宫下起伏,海潮声永恒不变。
萨蒂喘着粗气,没有留意到第一个女人已经走到了她身后。“你在看什么呢,小妹?”她说,“这里永远都是这样,没什么好看的。也只有苏摩会盯着天海看个不休,就像想要透过它看到下界一样,他宁愿看它也不愿看我们呢。”她说着,轻笑了起来。
萨蒂转过头看着她。“你是哪一个?”她说,“你是我姐姐中的哪一位?”
“我是卢醯尼。你听说过我的名字,对吗,小妹?”她说。
萨蒂盯着她看,心怦然跳动着。“卢醯尼……”她说,“你是苏摩的第一个……”
卢醯尼笑着,“对啊,”她轻描淡写地说,“我就是那第一个倒霉的女人。”
其他女子一个个走过来,向萨蒂介绍自己。她惊讶地听着,那些名字就是每天夜晚抬头能看到的月宿星群的名字。
最后一个女子走上前来。她与其他女子一样,都有相同的装束,相似的身段,“我是芭拉妮。”她说,语调更轻,更柔和。“也就是最后一座月宿宫的主人。”她歪着头,盯着萨蒂看,“我是最后一个死掉的,可是那时候,你还没出生,塔拉都还是个小婴孩呢。”
“塔拉,”萨蒂机械地重复着,“是我姐姐。”
“萨蒂妹妹,你为什么会来这里呀?”芭拉妮问。
“那还用说,”其他女人叽叽喳喳地回应,“因为她也嫁给苏摩了呀,否则怎么会来与我们作伴?”
“我没有。”萨蒂说。她脸红了。“我也不是来和你们作伴的。”
女人们笑起来,她们拉着萨蒂,带她到侧厅里,让她坐在卧榻上,依旧围着她,好奇地抚摸着她。
“就算没有,那也是快了。”卢醯尼轻柔地叹了口气,盯着萨蒂。“你也爱上他了,对不对?”
萨蒂的脸更红了。“我……”
“别急着否认。”卢醯尼笑着,“没什么好难为情的。这是根植在我们家女儿血液中的魔咒。因为我们的母亲是夜晚的化身啊,既然身为夜晚之女,怎么可能会不爱慕月光。”
萨蒂的心跳得更急了。她想起第一次见面时那轮辉映着苏摩额头的新月。
卢醯尼侧过头望着她,微微地笑了笑。“我说对了,对不对?”她又叹了口气,“可是就是因为爱慕他,我们才会招致不幸哟。”
“不幸?”萨蒂呆滞地问,“不幸?”
可是此时其他的姐姐们也在七嘴八舌表示同意。
“我们十分不幸。”卢醯尼平静地说,“因为苏摩根本不爱我们。”
萨蒂的手握紧了,她看着卢醯尼,张大了嘴巴。“可是……”
“可是什么?”卢醯尼用手掩着嘴角笑了起来,其他女人也动作一致地抬起手掩着嘴角笑了起来。“我知道你听过什么样的故事哟。他爱我爱得无法自拔,所以我死了之后,他就疯了,只愿意娶与我相似的女人,对不对?”她用爱怜的目光注视着萨蒂,又环顾着其他姐妹,“好妹妹,当初我们中好些人也是这样以为的。”
“不过现在就明白了。”芭拉妮细声细气地回应说。
“对对……一死了就全明白了!”姐姐们异口同声地回答。
萨蒂睁圆了眼睛。“明白了什么?”她问。
“他从未爱过我们中间任何一个,甚至也包括我。”卢醯尼说。“啊,虽然他当初对我很好……可是你知道吗?那个时候,他完全不属于家庭,他热爱冒险,和他的朋友因陀罗一起冒险和战斗,对他来说,那才是生命的意义。不是我!他把我远远抛在一边。”
“但是你死的时候,他的确很悲伤啊!”萨蒂说。
卢醯尼用达刹女儿们所共有的那双黑眼睛盯着萨蒂。“啊,对。”她轻柔地说,“衰老和死亡。我要告诉你的就是这个。他之所以不停地娶凡人为妻,为的只有这个。衰老,还有死亡。因为这是在他的漫长冒险中,作为一个富有天下的神明,唯一得不到、也无法理解的东西。”
萨蒂转过头去看其他的“姐姐们”,她们脸上都带着同样怜惜的表情,看着萨蒂,那相似的容貌、相似的神情,令萨蒂不寒而栗。“我……我不明白。”她说。
“这有什么不明白的?”卢醯尼笑着说,“你养过鹦鹉吗?”
“我没有养过,拉克什米养过……”
“那你也应该明白。小孩子的第一只宠物死掉的时候,一般会很吃惊,很悲痛,很难过,对吧?”卢醯尼细声慢语地说,“因为小孩总以为那只鹦鹉会陪伴自己到最后,死亡根本不存在他们的生活中,他们连想都想不到。”她说着,又笑了起来。“我是世界上最早的凡人之一,也是最早衰老死去的人之一。所以,你知道苏摩在我死的时候做了什么吗?他没有痛哭流涕,而是惊慌地从我这个垂死的妻子身边跑开,找了个地方躲起来,比面对魔龙弗栗多时还显得害怕。等我死了,他又茫然失措,怅然若失,觉得自己仿佛被什么十分重大的事情抛在了一边。”
“可是后来就不同了,”另一个姐姐冷笑着接口,萨蒂记不住她的名字,因为她们彼此都长得太相似。“他把我娶回家,在我逐渐老去的时候,他就躲在一边观察我。他也这么观察我的死亡。我永远都记得他那种眼神。调皮的男孩子把水里的鱼扔到沙地上的时候,用火烤死青蛙的时候,就是那种天真、好奇、单纯的眼神,甚至一点恶意都没有,可就因为如此,才真是至高的残酷。”
“对啊,这样的事情他接连干了二十七次。”其他姐姐也纷纷表示同意,“二十七次哟。他喜欢看我们老掉、死去呢。”
“可他为什么要这样做?”萨蒂说。
“唉,我已经说过了,因为凡人的生老病死,这种事情永远轮不到他头上,说不定他心里在嫉妒呢。”卢醯尼说,“天神之所以永葆青春,是因为他们是不成熟的一族,只有风华正茂的少年才根本不会去想死亡,因为年轻人总以为自己永远不死,对吧?这就是天神了。凡人成熟了,所以衰老了,而天神,他们体会不到衰老的滋味,永远不能成年,可像因陀罗那样的自大狂不会察觉到这一点,反而嘲笑凡人的短寿,他们没有意识到在生命历程上,凡人走得比天神快得多,天神和凡人相比来说,只是一群永远停留在童年时代的、被落下的孩子。苏摩察觉到了,所以他失落了,他嫉妒了。他用我们的衰老和死亡去填补他没有的东西。”
“你说的都是歪理,”萨蒂说,“能活百年的大象哪里会去嫉妒只能活一天的蜉蝣?生老病死是痛苦的事情,这有什么可嫉妒的?”
“傻妹妹,”卢醯尼说,“小孩子就是喜欢炫耀自己的痛苦啊,就连看到自己的痛苦不如别人,心里也会觉得难受,觉得被人超过了。”
萨蒂站了起来。“苏摩他不是这样的人。”她说。
“将来你会明白的,或早或晚。他光鲜的外表下藏着一个黑洞,什么也填不满。就像几百个世纪里重复做同样的事情,我想恐怕他自己也不知道其中的原因。”卢醯尼笑着,“就像是这个鬼地方,明明除了海潮声和他自己什么也没有,他明明也难以忍受天海之上的寂寞,却越来越离不开它一样。”
萨蒂站着,姐姐们按着她的肩膀,拉着她的手,想让她坐下来,可是她就是站着不动。
“也许他不爱你们,但苏摩是真的爱上了我姐姐。”她说,心里却感到一阵阵刺痛。
这次不是因为失落和嫉妒,而是因为她知道,卢醯尼的话是对的。
有时候,萨蒂看到苏摩的固执,他笑起来时眼里的空洞,她的确能够感受得到,那个额镶新月,笑容温和的白衣月神……那双黑得深不见底的眼瞳底部,的确存在着一个黑洞。
什么也填不满,所以他总是拼命抓住自己能抓住的所有东西。
包括塔拉。
萨蒂的心慢慢变得冰凉。
“爱或不爱,那又有什么差别?”芭拉妮在一旁插嘴说,“迟早有一天,塔拉也会来和我们作伴的。”
“她不会和你们来作伴的。”萨蒂提高声音。
——也有人说我只是在天海上建了二十七座陵墓。
——陵墓?
——对,陵墓。
什么人会住在陵墓中千百年之久。
塔拉不能住在这样的陵墓里。
塔拉不能成为陵墓的一部分。
“我要回去了。我会告诉她这里的全部事情。”萨蒂说,挣脱开几条手臂,想要走出姐姐们的包围圈……
“何必呢?”卢醯尼笑咪咪地说,“终有一天,她自己会明白的。”
“对呀、对呀。”二十七个相似的女人异口同声地说。
“所以,你就先留下来,和我们作伴吧。”卢醯尼又说。
“对呀、对呀,和我们作伴吧!”姐姐们又一起笑咪咪地说。
“我才不要……”萨蒂拼命向外挤去,可是姐姐们拉住了她的手,扯住了她的头发,她挣扎了几下,好不容易扯开几个人向外跑了几步,就发现通往正厅的道路也被姐姐们堵死了。
“别这么固执,”卢醯尼劝她,“女孩子太固执可不好。留在这里吧。”
“我才不要呢!”萨蒂大叫一声,推开她,朝反方向跑去,一口气冲到了露台边上,她俯身下去,天海拍打着白色石础。
“你可别动心思跳下去哦。”卢醯尼整理了一下衣服,又优雅地走过来,“从这里跳下去,你不会停留在天海上,只会掉进海里去。”其他姐姐们也朝萨蒂包围过来,她转过来,背靠着露台栏杆。
“天海下就是下界,”萨蒂说。
“傻妹妹,这可不一定。”卢醯尼慢条斯理地说,“你想想啊,这片海到底在哪里?有人说天之海属于八方护世天王天界,位于它的西北方,实际上它既位于七层地界之下,也位于永寿城的地居天之上。如果你掉进去,你就会一直向下沉,永远到不了底哦。”
“呃,也许会漂流到那罗之海上去呢。”芭拉妮说。卢醯尼突然回头恶狠狠地瞪了芭拉妮一眼,把这个妹妹吓得脸色苍白,然后她又回头看着萨蒂。
“所以说,反正你逃不了了,留在这里有什么不好?你还能时常看到苏摩呢,只不过他经常忧郁地盯着空气,就像看不到你一样——”她这么温柔笑着说着,在萨蒂眼中,却成了无比恐怖的景象。
就在此时,从宫殿深处,突然传来了西塔琴声。
卢醯尼突然变了脸色。“那是什么?”她问。
那琴声开始还很细微,就像萨蒂刚刚听到时那样,可是随后就越来越响亮,越来越高亢,越来越急速,最后简直如同暴风骤雨,战场箭矢,萨蒂自己也玩过西塔琴,可她从来没想过那文雅的乐器竟然能发出如此狂暴的声音。
这琴音让整个月宿宫都摇动起来,姐姐们好像根本无法接受这样的声音,一个个捂着耳朵,东倒西歪,高声惨叫,四处传来破裂的声音,卢醯尼哭叫了一声:“哎呀,我死了!”就倒在地上,萨蒂眼睁睁地看着她那纤细的手腕上出现了陶器珠宝裂开般的纹路。
甚至整个天海都摇晃起来了,那琴声此刻已经化为更加宏伟的声潮,就仿佛西塔琴、维纳琴、艾克塔琴、多塔琴、高皮昌德琴、寇尔鼓、塔味鼓、多赫拉鼓、帕卡瓦甲鼓、那迦达、庞吉、笛子和班苏里,世界上所有的乐器都在这一刻共鸣,发出同一个声音。白色的月宿宫坍塌了,大门轰然倒下,连同门柱也跟着龟裂歪倒。石柱的上部像雪花一样崩散开来,消融在大气里。失去支撑的、垒砌起来的拱顶朝着中间坍陷,主殿上方装饰着小阁和壁龛的四层角锥高塔一层接着一层倾倒在天海之中。配殿和外围柱廊残余的屋顶也随着发出沉闷巨大的声响,朝着地面倾倒下来。碎石滚落进天海,溅起雪白的浪花,随即像冰块融化在温水中一样和海水融为一体。
萨蒂身后紧靠的栏杆也裂开了,她连惊叫都没来得及发出,就朝后倒下去,栽进了天海里。
水从四面八方朝萨蒂涌来,挤入她的五官,压迫她的肺部。她挣扎着,想要游泳,浮上海面,可是天海的水好冷,冷得冻入骨髓,冻结了她的手脚,她一个劲地向下沉去。光亮消失了,海深不见底,她一直向下,向下,向下…………………………
萨蒂的意识模糊了。她想起了卢醯尼的话。我会一直向下沉去,永不到底。
让她惊讶的是她竟然没觉得害怕,甚至还感到平静和温暖。水仿佛也不再那么寒冷了,遥远的海底似乎藏着本初的宇宙之源,而她正要朝它而去。
就在她要闭上眼睛的那一霎那,她突然看到从昏暗的海底深处掠出一道白影。那道白影朝她而来,它越来越近,萨蒂隐隐约约觉得那好像是什么极大的动物。它速度很快,在它来到自己面前时,萨蒂终于合上了眼。她只记得看到那巨大的白色动物在注视着自己。它有着深色的眼睛,可是就在注视自己的时候,它的深色眼睛突然变了,像是包含了世上所有的色彩,奇异绚烂得就像是从梦中浸染了颜色还没有来得及褪去。就连它白色的形体都随之模糊起来,像一片浸没在整个天海里的庞大阴影,就仿佛一个还未成型的、混沌的、蛮荒的世界。
萨蒂记得这种感觉。
“白色雄牛……”她想着,然后失去了知觉。
九九
苏摩独自站在天帝殿堂的正门外。
汗浸透了他的天衣,他的头发也有一点乱了。但月神本人似乎并无觉察。
“我想求见陛下。”他对持矛的卫兵礼貌地说,“请帮我通报。”
卫兵进了宫殿,不到片刻又出来,朝苏摩合十行礼:“您还是请回吧。陛下他现在很忙,没空见人。”
“是没空见人还是没空见我?”苏摩忍不住笑了,“请你再进去一次,请他务必让我觐见。”
“这……”士兵很为难,“您也知道,天帝陛下他向来说一不二。”
苏摩目不转睛地看着年轻的士兵。“说一不二?”他口气柔和地说,“那是从前的他。让我见见他。”他拨开士兵要往里面走。
卫兵急了,一言不发地抢上一步,持矛拦在了苏摩面前,但眼神里却带着惧怕和哀求的神色。
苏摩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对你们,他也许还是说一不二的。”他说,向后退去。“……算了。但你帮我传句话。我不是要来求他帮忙的。我只是心情不太好,所以很想见见我的老朋友。请你转告天帝,我很怀念那些以往那些战场令我忘记一切的老时光。如果他需要我手里的刀剑,需要我去向阿修罗、罗刹和那迦作战,那么就立即给我命令吧!现在我很想立刻发动战争,将敌人屠戮殆尽,大地血流成河也好,白骨成堆也好,我只想挥舞战刀,全情投入。”
士兵张大了眼睛,而苏摩朝他笑了一下,转身便走。
刚走了两步,他突然发觉狂风大作,原先聚集在天际的乌云,现在已经笼罩在了他的头顶。阴云中隐约有雷声和电光闪现。
苏摩忍不住微笑了。
很久之前,他和因陀罗还是浪迹世间的年轻神祗的时候,当他们投入战斗,在战场上被远远分开,不知对方生死,他便会朝以月色笼罩战场,向远方的因陀罗询问,而对方如果安然无恙,便用轰然的雷声和电光作答,他们都酷爱这种游戏。有多少年了啊,他都快忘了,也从不敢问因陀罗是否忘了。
“苏摩!”
苏摩转过了头。天帝出现在王宫的台阶高处,他依旧气势威严,难以逼视。
“我之前就已经警告过你了。”因陀罗说,面无表情,“我是出于多年的友情才这么做的,可是你不听劝告,自作自受,这是你自己的事情,别指望我为你出头。我可以给你有形的敌人去战胜,可是你自己却战胜不了无形的敌人。你想借机发泄怒气,这种想法更是愚不可及。我怎么可能对你放心?”
苏摩一言不发,深深躬身合十行礼。
当他抬起身来的时候,天帝已经拂袖转身而去。
苏摩抬起头,仰望天空。那里转眼已经是一片碧蓝,云都散尽了。
在殿堂深处,正在等待着的祭主朝大步走来的天帝行礼。因陀罗坐回了自己的宝座上。他面色阴沉,但指头却烦躁不安地在宝座的扶手上轻轻敲动。
“我并不想把话说这么重。”他抬头看着那位婆罗门。“只是他实在让我生气。”
“这完全可以理解,陛下。”祭主彬彬有礼地答话。“但此事是一明证,苏摩心性软弱,不能再继续把那东西交由他守护了。”
因陀罗把手放到嘴边,不自觉地轻咬手指上的宝石戒指。
“你这么想?”他说。
“这也是达刹尊长的意见,”祭主说,装作没看见天帝的表情抽动了一下。“其实,如果陛下原来的计划成功,把公……呃……您的女儿嫁给苏摩,倒是没有这样的顾虑。但他现在迷恋塔拉,用婚姻做手段显然不再可行。可是,如果没有这样的确保,将来不知道苏摩会产生什么样的动摇……”
“闭嘴,祭主。”因陀罗不耐烦地说,“不要再跟我重复你那一套如今昔日友情不能作为维系忠诚唯一手段的废话。就算我把提婆雅尼嫁给他又怎样?这招之前就证明栓不住乌沙纳斯,我看也不见得能保证苏摩的忠诚。此外你刚刚说到了塔拉吗?你说的不是你的未婚妻吗?你谈起她来倒像是在说事不关己的路人。”
祭主尴尬地笑了笑。
“陛下明鉴。”他说,“但您也应该记得,乌沙纳斯逃亡的时候,您让他去追捕乌沙纳斯,他却空着手回来,说自己不慎让乌沙纳斯跑了。但乌沙纳斯当时负伤,怎么可能从他手里逃掉?”
天帝呆然地看着宫殿外。
“你说的没错。”他开口说,“当初我把那秘密交给他,就是因为他是我最好的朋友。但自从乌沙纳斯那件事情之后,我就觉得他……”他摇了摇头,哼了一声,声音变得有点苦涩。“其实在那之前,我就发现我有点搞不懂他的心思了。一个接一个娶达刹的女儿也是,整天留在天海上也是……他妈的,从前我们用月色和雷声作和时,哪里想到有今天。我……”
天帝突然打了一个机灵。他发觉祭主正睁大眼睛看着他。
妈的,因陀罗在心里无声地骂了一句,我说得太多了。他坐直了身体,“总之,”他威严地说,“我也知道应当让他移交他所守护之物,但如果我开口向他要求,他就会知道已经失去我信任,我还不想这么做。”
“陛下有什么顾虑?”祭主问。
“苏摩背后有那个人。”天帝说。
祭主眨了眨眼睛。“您在说,他赠予黑月第四日弦月光辉的那一位?”他问。
天帝皱紧了眉头。“当然是他。苏摩与他交好,那人可比苏摩自己危险得多。没有他撑腰,苏摩怎么敢放走乌沙纳斯?”他说,声音压得很低。“总之这事情先放一放。”
“可是陛下……”祭主说。“我和塔拉的婚事……”
天帝不耐烦地挥挥手。“啊,我知道你害怕他搞出抢亲之类事情来。你们不就是想让我为你们守护婚礼么?行啊,没问题,我可以去。但那东西暂时还是由苏摩守护,我不想和他翻脸。”
“可是……”
“别来可是可是的,”天帝站了起来,“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在打什么主意。苏摩只是在害相思病而已,他那个人不会对你的老婆干什么坏事。我生苏摩气是因为他不知好歹,但他还是我的朋友。”
祭主默不作声,低身向天帝行礼,然后退出宫殿,但在他们走出大门之前,因陀罗听见祭主低声叹息了一声,天界的祭司一步跨出门槛,挺直身躯扬长而去。
叹吧,婆罗门,随你怎么叹。天帝坐回自己的宝座上,一手支在扶手上,咬着自己的宝石戒指。咬着咬着,天帝自己苦笑起来。
“来人,传优哩婆湿来!”他提高声音喊,“我想看她表演。今天不管她愿不愿意,都得给我跳上一曲勇士舞。”
苏摩发觉自己又莫名其妙地回到了湖畔。
塔拉身上的余香似乎还在空气中萦绕,但他知道她再不会出现在这里。
而苏摩自己思想则是一片空白。
他在湖边站着,脚趾陷入泥土,风吹动了天衣。
“苏摩。”有人在身后叫他。他转过身,然后张大了眼睛。
刚刚分明还是下午,阳光仍然铺陈在大地之上,此刻天空却突然变成了夜空,而黑蓝的天幕上同时升起了两轮新月。
“是你?”苏摩说,其中的一轮新月正在他额头上散放银辉,“为什么她会和你……”
灰眼睛的人依然还坐在榕树下。他显得更加疲惫不堪了,形状完美的肢体有气无力地依靠在树干上,眼睛也半阖着假寐。四周非常安静。就连鸟也停止了啼鸣,空气仿佛停止了流动。
然后,起风了。
影子们都在悄悄移动。
他并没有睁开眼睛,只是嘴角慢慢勾出一个疲惫的微笑。凭借气息的流动,他知道对方已经走到了自己身前。
“你来了啊。”他招呼对方说。
“梵天,”那人说。“你把萨蒂送上天海去的?”
“当然是我,”创造之神睁开了那双苍老的灰眼睛,朝对方微微笑了。“小姑娘好奇,很想看看月宿宫,为何不满足她呢。”
对方哼了一声。“我就知道。如果没有你加护,就算有我的弦月引路,她也没有能力登上天海。我问你,你把她拿着的商吉婆尼之花藏到什么地方去了?”
梵天看着他笑了。“你放心,”他柔和地说,“我没有拿走。还藏在她身上。”
“藏到哪里去了?”
“藏得很好。如果不是她真想给,任何人都拿不到它。”
“梵天,你真是多管闲事。”
“你怎么这种口气?”梵天说,但依旧语气很柔和,就像是慈祥的长辈无奈地面对粗暴的后辈一样。
“那本来就是我的东西。”对方皱起了眉头。“我只是想要取回它。”
“既然如此,上次为什么你不干脆直接从她手里拿走?那时可没人妨碍你。”
“上次是我失策,我没想到她还会去火葬场。”
梵天疲惫地再次闭上了眼睛。“那现在你就问她要啊。”他说,“如果她愿意给,那当然就是你的了。”
对方目不转睛地看着梵天。“恐怕不是这样简单。”他慢慢地说,“你心里明白萨蒂会在月宿宫里看到什么。你是想把她和商吉婆尼一起葬送在那里,如此便永远不会有人得到它。”
“或许是这样,”梵天低下了头,雪白的头发垂下来,挡住了他的脸。“或许我只是想要让你去救她。”
那人笑了。
“为什么?”
“那你为什么要出手救她?”梵天反问。
“她还欠我东西。”
“你这样想的话,永远拿不到商吉婆尼。”梵天说。
风吹得树叶哗哗作响,鸟群拍打翅膀,尖声啼鸣,飞出树林,影子舞动。
灰眼睛的创世神再次独自一人坐在榕树下。
十十
萨蒂醒来的时候,看到的是夕阳西沉的天空。
她睁着眼睛,脑袋里面迷迷糊糊,想不起来自己怎么会睡在露天下面。
“萨蒂,你醒了?”
身边传来一个宁静的声音。萨蒂捧着脑袋,坐了起来,她发现自己躺在难陀那园林的天鹅湖畔,而苏摩此刻正坐在她身边,表情平静地注视着她。
“我……”萨蒂打了一个激灵。
她想起来了。自己明明是一头栽进了天海里,向下沉去,然后……然后……
她猛然抬起头,“是谁救了我?”她问。
苏摩无言地指指她耳旁。萨蒂伸手摸去,弦月耳坠不知何时又回到了她耳旁,冰冰凉凉,摇摇晃晃,手里握着的一束月光。
“他去哪里了?”她问。
“他走了。”苏摩微微笑了笑。“他说达刹不喜欢见到他,直接把你交给我就走了。可他不想想,你父亲也不喜欢我,我也没办法带着你去见他啊,所以只好在这里等你醒过来了。”
萨蒂呆然地看着苏摩。夕阳的光辉洒在他的天衣和脸庞上,他的笑容看上去依旧如此温润。
他的眼瞳也依旧如此黑不见底。
“我看到了。”她说。
“什么?”
“天海上,月宿宫。你的妻子。我的姐姐。”萨蒂说。
苏摩皱起了眉头。“我的妻子?”他说。
萨蒂站了起来,她依旧头昏脑胀,站起时脚步不稳,苏摩想要去扶她,可是她却自己扶住了旁边的枸桔树。她抬起头来看着苏摩。
“你想让塔拉重蹈她们的覆辙吗?”她轻声说,“你也想看她变成凡人,在你面前衰老死亡吗?”
苏摩注视着金色皮肤的少女,脸上的表情变幻不定,黑瞳宛如深井。
“萨蒂,”最后苏摩终于开口了。“我不知道是谁让你去了天海上,但那里所见的并不一定是真实。实际上……”
“别骗我。”萨蒂说,“我一直都在听谎言。”
“萨蒂,听我说,你愿意相信什么,你就看到什么。”
“我愿意相信你爱我姐姐。可是我最后发现你很可怕。”她说。
苏摩目不转睛地看着萨蒂,露出了一个苦涩的笑脸。
“啊,”他轻声说。“我也这么觉得。”
萨蒂不再觉得头晕了,她放开了扶着的枸桔树。“我不会让塔拉住到你的月宿宫去。”她说。“绝对。”
苏摩再次笑了。
“她当然不会。”他说,感到干涩的语言流出喉咙,就像沙子流过干涸的河床。“因为她要嫁的人是祭主。”
萨蒂冲着家的方向跑着,不顾自己头发衣裙被树叶挂得狼狈不堪。她一直冲到了隔开后院和园林的篱笆前,才想起那道缺口已经被工匠陀湿多修补好了,可她并没有停下脚步,她默念着祈祷风神相助的咒语,从篱笆上翻了过去,急冲了几步,险些一头栽进来后院收拾柴火的迦雅姆妈怀里。迦雅姆妈拍着手掌,哎呀哎呀地大声喊叫,可是萨蒂又冲进了屋里,差点又撞到捧着一大堆衣物和首饰的女仆霞光女身上去。霞光女惊叫,但萨蒂没有理她,朝着塔拉的房间继续跑。她跑过中庭,父亲刚刚在正厅里点燃祭火,抬头看到她,皱着眉头喊了一声:“萨蒂!”
萨蒂也没有理会。她跑过走廊,看到塔拉的房间门大开着。
萨蒂的脚步慢了下来。她不再跑,变成了走,最后慢慢地、小心翼翼地走到了塔拉房门口。
塔拉背对着她,坐在自己的床上。她的床上放满了各式各样的富丽华贵的服饰和首饰,地板上也放着好几个大箱子,全是嫁妆。
她房间通往露台的门窗都紧闭着。此时正是月亮刚刚升上天空之际,塔拉却没有让一丝月色透到自己的房间里。只有油灯摇曳的光照耀着她纤细的背影。
萨蒂本来心里塞满了无数的话,塞得胸口几乎要爆开,让她不得不拼命奔跑,可是到了现在,看着满地金红里的塔拉,她张了张嘴,却只轻轻吐出了一个词。“塔拉。”她说。
塔拉转过头来,冲着站在门口的妹妹嫣然笑了,“你总算还知道野回来啊。”她招呼妹妹说,朦胧昏暗的光线里,她的表情有点看不真切。“也好,过来,过来。帮我挑挑看哪条纱丽比较好看?你看这一团糟的,可我婚礼的时候得要穿…………啊,不。算了。你先别过来。”
萨蒂站着没动。塔拉的手捏紧了放在身边的那件绣着繁华花纹的金纱,突然又别过了脸。
“别过来……别说婚礼的事情。就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好么?好妹妹…………”
塔拉的声音低了下去。她的头轻垂着,肩膀有细微的颤动。
萨蒂站了一会,默然无语地转身,离开了塔拉的房间。
月宿篇fin
-----------------
这个, 手指抽筋了。。。原文地址在此,有缘的筒子们请进:
http://www.jjwxc.net/onebook.php?novelid=39727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