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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妾梦

(2009-11-09 15:08:21) 下一个

院门是虚掩着的,杨成试着推了一下,就开了,吱呀一声响。他站在门洞里,面对着影壁墙,心里怦怦跳成一团。他低下头,瞅着靴子下的方砖地,努力地镇静了一下心神,然后紧了紧背上的行囊和腰间的剑,缓缓地向里走,穿过二门,进了前院。一些麻雀扑簌簌地惊飞起来,把他吓了一跳。

这时北屋门口竹帘晃动,一个老婆婆颤巍巍,急切切地掀帘出来。她站定了,双手扶杖,谛听着动静,眼睛直直地瞪视着很远的地方。

“成子?是你吗,成子?她喊起来。

杨成怔了一下,他有些认不出,眼前这瞎婆婆就是他娘。“娘?”他叫了一声,三步两步地蹿过去。

“成子,成子,是你吗?”娘抛了手杖,踉踉跄跄地,两手在空中狂乱地摸索着。杨成赶紧扶住娘的胳膊,“娘!是我!儿回来了。”

娘的双手抖着,一把抓住了杨成的手,拼命地攥着,像是溺水的人攥住了岸边的草。娘的手骨瘦如柴,青筋凸露。娘的手是暖暖的。这温暖直通杨成的心窝,让他全身猛地一颤。

“儿啊,真的是你吗?”

“是我啊,娘!儿回来了。”

娘松了手,呆呆地站在那儿,腿一软几乎要瘫坐在地上。杨成赶紧又扶住,见娘的两行老泪,汩汩的流下来,洒落在麻布衣襟上。

杨成的眼睛也湿了,身体抖动起来。他仰起头,院里那棵桐树如今已覆盖了半个前院,满树的紫桐花在他眼中模糊成一片。他忍住了,没有让泪水流出来。

泪光中,杨成这时才发现娘身后还有一个姑娘,站在那儿,惊吓得面如土灰,眼中也是噙着泪,不知所措地望着地上。

“这不是---淑官儿吗?”杨成惊讶地问。

淑官儿怯生生的抬眼看了看他,轻轻点了下头,变得更加不知所措,突然扭转身,慌慌张张跑到灶间去了。

望着淑官儿逃走的身影,杨成仿佛若有所悟。“莫非她真地……?”

 

靠在灶间熏黑的墙上,淑官儿觉得阵阵晕眩。这就是她这么多年日日等待的人吗?为什么在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午后,他突然出现在她面前,像是从天而降,这难道不是个白日梦?她曾经多少次做过这样的梦,都是在这个院子里,在无处不在的透明阳光里,他站在她面前,笑容像阳光一样透明。她生怕是梦,便努力把画面凝固住,免得梦境会改变,但她每次都是在这时醒来,枕边湿成一片。多少次,她总是在心中问自己,为什么坏事越怕越会降临,好事越盼越不能成真?

她清晰地记得,那个早晨,初升的阳光是多么明媚!几只喜鹊刺楞楞地拖着长尾巴飞过巷子。在巷口,哥说不要再送了,她就停住了。哥对他说你给淑官儿道个别吧,就独自穿过大街到对面去,停下来远远地等着。她低着头心乱如麻。他笑了,说别愁眉苦脸的了,我们回来的时候捉只草原上的蝈蝈送你,好不好?他还是把她当成黄毛丫头。他不懂她的心事。他不知道,她虽情窦初开,却已对他暗恋很深,不能自拔。见她一声不响,他又说,小妹,我知道你会帮我照顾好我娘的。他直视着她,神情变得很严肃。她点了点头。好!他说,紧了一下身上的包袱,扭身就走……

“我要等着你!”

她清晰地记得当年喊出那句话时颤抖的声嘶力竭的腔调。他站住了,显得非常震惊。“我要等你回来嫁给你!”她又喊道。

她至今还惊讶,那时自己怎么敢那样地不顾羞耻。她当时想,要是不告诉他,也许永远都没有机会告诉他了。

他停在那里,沉思片刻,然后他一字一顿的说,淑官儿你不要傻!

他就这样走了,踏着大步,头一回也没回,在初升的明媚的阳光里,他和哥一起消失于那刺眼的街景。她哭了,在街上熙来攘往的路人中,哭得很大声。

 

杨成扶娘到炕上,倚着折叠的被褥坐好,自己卸了行囊,摘下剑,解了披风,坐在炕沿上。望着娘雪白的头发和枯槁的面容,他百感交集。家里的一切,跟他离开时几乎一模一样,可是物是人非!九年了,他跟着李将军驰骋沙场,眼里见的是大漠雪山,血肉横飞,烽火遍地;为伴的是他的马,他的剑。这个家他几乎忘记了。这个家他一直尽力忘记。

他的脸已变得黢黑,他的眼睛像幽谷里的深潭。九年来他第一次回到中原,穿过闹嚷的街市,他骑在马上踽踽独行,感觉自己像匹误入人间的野狼。荒原上的野狼独行于闹市,没有人懂得他所经历过的一切。他无心向人诉说。他所能交谈的只有那些深埋于黄泉之下的眼睛,他战死疆场的弟兄们。那些眼睛始终或远或近的追随着他,盯视着他,让他觉得甚至连痛苦忧愁都是一钱不值。

            在强子战死之前不久,一个中秋月夜,军旅露宿于黑沙关外。圆月从远处的雪山后升起来,无垠的戈壁滩泛着银光。营中有笛箫呜咽,所奏均为思乡之调,兵士多有动容者。强子就是在那个时候扭过脸来,望着他的眼说,成弟,倘若哪天我遭不测,小妹淑官儿可就托付给你了。他点了点头。过了一会儿,强子又说,不知道兄弟你明不明白我的意思,我是要你娶了淑官儿。他沉默了,因为他不知道,临行前淑官儿的话是不是少女怀春的一时冲动,他更不知道,在他把身心交付给这塞外疆场之后,还有什么能剩下来去成个家。但那晚他紧握住强子的手,说大哥你放心,我只要活着回去,就会娶淑官儿为妻。

 

            太阳西斜下去。淑官儿进屋来,没有了初遇时的慌乱。她走到炕头,帮娘梳理散乱的白发。杨成竟有点窘,因为面前的淑官儿,已变成个成熟的妇人。淑官儿又帮娘整了整衣襟衣袖,然后侧转脸对杨成说,哥,你比我想得还黑呢!杨成笑了笑。淑官儿又说,哥,蝈蝈呢?杨成楞了,说蝈蝈?什么蝈蝈?淑官儿撇了撇嘴,临走前许的愿,敢情忘干净了呀?杨成想了想,恍然大悟地大笑起来,笑到后来心里却突然一阵抽痛。

            淑官儿又说,哥,我给你烧好了热水,你去洗洗吧。杨成答应了出来,进了灶间。灶间里光线暗淡,灶膛里闪着红红的火苗。杨成脱光衣裳,坐进木桶里。水有一点烫,蒸腾着热气。他哼唧一声,连头一起没进水里。等他再从水里伸出头来时,他深深地舒了口气。外面,街巷里传来孩童嬉笑逐闹的喊叫,坊间蓬瓦之上升腾起几缕炊烟,黄昏暗蓝的天空上抹着几痕淡红的霞。他呆呆地听着望着。这时门口人影一闪,淑官儿走了进来。杨成下意识地赶紧捂住了自己的下体。淑官儿径直走到他身后,说哥,我帮你洗头发。

            杨成打了个小盹,醒来见淑官儿正往木桶里小心地加热水。加完了,她又回到灶前,坐在小杌子上一把一把的拉风箱煮饭,火苗欢腾地在灶口跳跃着。

 

            夜里起了轻风,邻家的那棵老杨树,叶子沙沙响成一片,好似急促的雨点儿。淑官儿躺在炕上,像是听候判决的死囚,心中七上八下。院子里,她听到他把马牵进来,喂了草料,刷了鬃毛,又听见他去井上打了水给马倒在大瓦盆里。后来是栓大门的声响,院子里的灯火灭了,月光从后院枣树的枝叶间洒下来,纸窗上是晃动的树影。淑官儿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上。

            房门是虚掩着的。杨成试着推了一下,就开了,吱呀一声响。他站在小南屋里,转身把门关上,将门闩插紧。屋里漆黑一片。他摸索到炕边,用手摸了摸,炕上有半边被窝是空着的。杨成把剑倚在炕头,开始脱衣裳,一件一件地扔在矮板凳上。

            杨成赤条条钻进被窝。悉悉嗦嗦躺好之后,炕上变得寂无一声。淑官儿远远地躺在炕的最里边,面对着墙壁。过了一会儿,杨成缓缓伸过手去,触到了淑官儿光着的身子。她的身子在发抖。杨成张开粗大的手掌,抓住她滑腻的膀子。她慢慢地翻转过来。杨成把她拉到身边,轻轻抱在怀里。她的身子冰冷,簌簌地抖着。杨成一只手抚摸着她的脊背,另一只手梳理着她散开的长发。淑官儿姿势僵硬,抖得更加厉害,上下两排牙也得得地不由自主地敲起来。杨成轻声笑了,把嘴贴在她耳边呵着热气低语,别怕,傻丫头,别怕。他把她抱得更紧,让她的身子贴着他的身子。他轻轻亲着她的额头,鼻头儿,脸颊,耳朵和脖颈。

            在杨成热烘烘的怀抱里,淑官儿一点点暖起来。她的身子变得柔软,不再抖动。她张开手臂,抱住了杨成,越来越紧。她有泪水流出来,落在杨成滚烫的胸膛上。

            杨成觉到自己势不可挡地树立起来。一股极其强烈的愿望折磨着他。他努力地抑制着。他害怕会伤着她。

            那一瞬间淑官儿低低地一声呻吟。她的手死命地掐紧了他的臂膊,指甲嵌进他的皮肉。她哭起来,哭出了声。杨成不敢再动,紧咬着牙,喘着粗气。

            可是淑官儿开始一点一点地移进,她忍受着痛,让他深入到底。她抽泣着,重复着,每次都更加深远。再后来她变得不顾一切,身子激烈地蠕动起来。不行!淑官儿!杨成叫道,你不要命了?他想要止住她,却发现自己无能为力。

            “我不要命了!”淑官儿哭喊着。

 

            狂风暴雨过后他们瘫软在炕上。黑暗变得无边,两人似乎漂游在天际云端。多少天来旅途的疲倦涌上来,像一团乌云,杨成睡死过去,良久,又猛地醒来,见淑官偎在自己怀里,像个无辜的婴儿。

            半夜一起去院子里上茅房,有夜行的鸟无声无息的飞过去。淑官儿蹲在那边哗哗地好一泡春秋大尿,杨成禁不住笑出声来,心想就像已经跟她一块儿过了十年的日子似的。

            上完茅房淑官儿到北屋去照看一下娘,杨成给马添了些草料。一起回屋上了炕,淑官儿精神起来,给他讲起这些年家常里短的事,说到好玩的地方便捂着嘴咯咯的笑。可是杨成的眼皮不一会儿就打起架来,黑暗中淑官儿的声音好似漫天飘舞的柳絮。

            杨成再醒来的时候,发现淑官儿在亲他的唇。他张开嘴回应着。淑官儿忘情起来,如痴如醉地抚摸着他。他懂得这个相思了十年的女人此时的狂热。半睡半醒之中,他任由她肆无忌惮地占有。

            后来杨成飞驰在一片草原上,遍地黄花,清澈的溪流映着一大朵一大朵的白云,马蹄践踏上去就成了碎片,一层层漾开去。前呼后拥的都是人,他军旅中的弟兄。杨成有些纳闷儿,那个扛旗子的顺子,不是大前年就死了吗?

            又成了黑夜,天上缀满硕大模糊的星,不时地会有一两颗坠落下来,缓缓地划过天际,拖着长尾巴。娘没瞎。娘和他在街巷里走。可是后来娘就走丢了,四处一抹黑,他睁大眼却什么也看不见。突然强子骑马立在他面前,全身盔甲,风风火火的说到处找你找不到,你去哪儿啦?要攻城了!大家都等着你呢。说完又一阵风地没影了。杨成赶紧找自己的剑,正着急呢,一下子就醒了。

            醒来一丝惆怅。看窗纸上已闪着淡淡的光。杨成去外面解手。望着东方渐渐泛起的鱼肚白,想一夜间自己成了有妻室的人,一时思绪万千。强子死了以后,杨成把自己的大半积蓄寄给强子家,写了信说算是成哥送给淑官儿的嫁妆,希望能尽快给她找个好人家。后来书信来,说是淑官儿已于某日出嫁,并寻来乡下亲戚桃花来帮着照料他娘。娘也有书信来,说是桃花虽有些笨手笨脚,却是听话的很。没料到这都是编了敷衍他的,淑官儿嫁的却是他。这个痴心的女人,九年等待一个也许永远回不来的人。这一刻,她就躺在他离家前睡的炕上,做着甜美的梦,盼着日子从此就这样一天天地过下去。她不知道,等在杨成前面的是一场拼死的大决战。

            时机到了!军帐中,烛光里,李将军的声音低沉嘶哑,像是大漠风中鸣响的沙。李将军有些激动,这在杨成眼里是第一次。他知道将军等这一天等了近三十年。

            杨成这次被密遣回京,就是来向圣上面呈李将军请战书的。如今宫中特使已持了军令前往高昌,而他自己很快就要策马奔驰在回军营的路上,披风飘起,像只大鸟。

 

            杨成早晨起来,炕上已没有淑官儿的身影。听着远远近近报晓的鸡啼,他一时有种从未离开过这个地方的感觉。院子里已打扫过,马粪也清除干净了。在灶间杨成见到正在煮饭的淑官儿。淑官儿显得腼腆,或许是为夜里的放肆而害羞。杨成自己搬了个小杌子在灶前坐下,帮着往灶里加柴草。两人相视一笑。

            吃过早饭,杨成陪着娘啦了会儿呱,之后到大街上去雇了驾车,带着淑官儿一起出了门。强子的坟在一片田地的地头,坟上的野草,清明节淑官儿来上坟的时候已经拔过了,如今只有几朵淡蓝的小野花开放着。淑官儿摘了两朵戴在发髻上,冲着杨成笑。还是那个孩子样,杨成心想。他把带来的酒菜摆放好。远处,几个劳作的村妇歇了手中的锄,望着这边。杨成记得这片地方,就在强子姥娘家村外,以前常随了强子和淑官儿来这儿玩耍的。杨成记得,每次回城,三个孩子要走半天的路,走到后来淑官儿就走不动了,要她哥背着。强子背累了,就由成子背着。进了城,强子总是在南门里瘸子唐铺子里买三张胡饼,三个孩子一人一个,在街上大口地嚼。

            杨成心里一阵抽搐。他禁不住想,要是强子还活着,再一起走一遍那郊野的路该有多好。他眼前甚至浮现出夕阳下三个人的背影和路边池塘泛着的金光。

 

            坐在回城的马车上,淑官儿的手在宽袖下偷偷抓住了杨成的手。杨成知道淑官儿在注视着他,但他望着车外,一声不吭。良久,杨成转过脸来,说你知不知道我这次只是顺路回家看看?淑官儿低下了头。我猜到了,过了一会儿淑官儿轻声地说,那你几时动身回营?

            “明儿一早。”杨成平静地说。淑官儿的脸色变得惨白,垂着眼不再吱声。

 

            回城后去了西榆林巷的寿材铺,杨成仔细物色了上好木料,付了银两,给娘订了副棺材,并与掌柜的商定好娘身后丧葬事宜。到家已是掌灯时分,娘坐在大门口台阶上等着。赶快扶了进去,淑官儿独自回小南屋躺着去了。娘问淑官儿怎么了,杨成说怕是累着了。娘埋怨了一回,杨成说应该不碍事的,歇歇就好了。

            杨成一个人去灶间煮饭,眼瞪着灶里的火苗出神儿。淑官儿进来了,立在墙根,眼睛肿肿的,像个委屈的孩子。杨成站起来走到她身边。淑官儿扑到杨成怀里,哭着说哥,我好怕,我好怕再过那一天天等待的日子!

 

那天夜里,淑官儿帮着杨成打理行囊。一切整理妥当,两人灯下静对,纸窗外是时有时无的虫鸣。哥,早点儿睡吧,明天要走远路呢。淑官儿终于出声说。杨成点了点头。熄了灯,两人脱衣躺下了。

            许久,淑官儿轻声喊,“哥,”

            “嗯?”

            “还没睡着?”

            “嗯。”

            又过了许久,杨成轻声喊,“淑官儿,”

            “嗯?”

            “还没睡着?”

            “嗯。”

            杨成伸出手,握住了淑官儿的乳。淑官儿转过身搂住杨成。她全身酥软,情不自禁。

            “哥,我要你好好记住你的淑官儿……”

 

            太阳有一杆子高的时候,杨成出了家门。他牵了马在前面,淑官儿在后面跟着。在巷口,杨成说不要再送了,淑官儿就停住了。杨成翻身上了马,深深看了淑官儿一眼,就要走。

            “哥!”淑官儿声嘶力竭地喊了一声。杨成勒住马,原地打了个转。

“哥,告诉我,你心里会惦记着淑官儿!”

杨成又深深的看着淑官儿。淑官儿,你要好自为之!说完他扭转马头,一甩马鞭,策马而去。

淑官儿这回没有失声痛哭。她倚在巷口,泪眼模糊中望着杨成远去的身影。马蹄敲着石板的路面,初升的阳光给他的披风勾勒出亮边。他就这样走了,头一回也没回。她那么深爱着的,就是这么一个响当当的汉子。当他骑马踏上那塞外荒原的时候,他的心肠会比铁石还要硬,但她知道他的铁石心肠里有她,淑官儿现在是他的婆姨。想到这里,淑官儿的脸红了,又是汉子又是婆姨的,真是不知羞。她偷偷的笑了。她抹干了残留的泪珠,转身进了巷子,蹦蹦跳跳地跑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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