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往事如烟”,其实在我们自己的生命中,有些事情经历过了,又沉沉的睡去,现在回想起来,它在你的心里有着无比的重量。
顺子是开学后一个星期来才到我们班的。刚刚进入初中的我们还来不及熟悉彼此,但是她的出现大家不约而同的哄笑起来。顺子是赤着一双泥脚走进教室的,她自己也感到不自在,两只脚不停的挪着位置;可是她没有低下头,也不胆怯,用那双倔犟的眼睛看着大家,笑声便渐渐停息了下来。老师走进教室,目光在她的脚上停了一下,要她下课后去趟办公室,就把小小个头的顺子安排在最前面的一个空位子上。第二天顺子就穿着鞋来上课了。
很快我就发现顺子是和我同路的,我们两的家离得不远,我住在一个大学的宿舍区,校园外面的那个村庄就是她的家。因为有这段路缘,彼此就熟悉起来,只是每天放学时快走到村子边上,她总是加快步伐,匆匆的消失在那一片高高低低的屋子后面;上学时她又总是早一步在校园门口等着我,手里提着一小包熟红薯,那是她一天的口粮,我常常用食堂做的馒头和她交换,我可以感受到她吃白馒头时的快乐。
渐渐的我们成了好朋友,我忍不住好奇心就问她,为什么很晚才来学校报到,而且赤着一双泥脚。顺子的眼睛黯淡下来,沉默了很久她才告诉我她家的故事。
顺子的爸爸原来是队里的会计,在四清运动中刚刚被划为“新地主”,他们全家被赶出家门,住在生产队一间破旧的柴屋里。家庭的变革,使她不想再升学读书了,可是她的爸爸到处找人借钱,为她预备好了学费,又强迫她从田里直接去了学校。“你爸爸是新地主,应该有钱呀。”我傻傻的问到。顺子警惕的看看四周,小声告诉我,她爸爸是冤枉的,村子里面姓氏之间的宗派斗争的牺牲品,她爸爸没有贪污,只是找借口把他从会计的位子上拿下来。又一再的嘱咐我千万不要告诉别人,我很慎重的点了点头。
有一天顺子带我到她的家里去玩,绕过那些高高低低的屋子走到村子最后面,看到一座破旧的小草棚,顺子说,这就是我的家,在院子里玩的小孩都是我的弟妹。顺子随手抱起摇篮里的婴儿,告诉我说,这是我家最小的妹妹,那个小宝宝有一双和姐姐一样的亮眼睛。我进到屋子里,光线很暗只有简单的炊具,我真的还没有见过这么穷的家;里面是顺子爸爸妈妈的卧室,小的仅仅只放下一张床,只见雪白的蚊帐四方四正的挂着,大红的被子,枕头摆得整整齐齐,给人感到如此的整洁和尊贵,在哪个年代,在一个贫穷农夫的家里是看不到这些的,这样的家好像在诉说着什么。
后来我认识了顺子的父母亲。他们当时都还年轻,父亲长得高大英俊,说话很温和有着种田人少有的儒雅;母亲高挑秀气,快手快脚很麻利,油亮乌黑的头发盘在脑后没有一丝乱发,更看不到拖着五个孩子农妇的邋遢。他们在村子里是出类拔萃的,这样的夫妻是招人嫉恨的。当他们带着五个未成年的孩子,被赶出自己的家门,住进这间破草棚,内心会有多少的屈辱。他们是用自己的方式向那些迫害他们的人抗争:你们可以拿走一切属于我们的物质,可是你们拿不走恩爱夫妻的患难之情。难怪村子里有很多人酸溜溜的说,他们的床还是那么漂亮。
随着文化大革命的到来,我们步履匆匆的结束了短暂的读书生涯,背起了行囊下到乡去,成为真正的农民。
第一次从乡下回来,我那么急切的想见到顺子。我在村子边的田里找到了她,我们高兴得抱在一起在田埂上跳着,顺子打量着肥硕的我,我就说,我也是乡下人了,都是吃红薯长得膘。还把手上被镰刀割过的伤疤给她看。我们一起来到顺子的家,看到那个当时还在吃奶的小妹妹已经会走路了,她父母的那张床还是那么整洁鲜亮,严酷的高压之下这个家充满温情和希望。
又是好几年过去了,周围的一切似乎从深渊里慢慢的浮了起来,顺子有天到我家里告诉我,她爸爸的冤假错案平反了,他们已搬回自己原先的家,又说她爸爸妈妈要我去玩,看看他们现在的房子。那是村子里一间普通的农舍,门楼后有个院子,院子靠着三间瓦房,南北向的格局,顺子的父母高兴的带着我到处看,我又见到那张床,雪白的蚊帐上多了几个补丁。顺子妈妈拉着我的手说,以前你来玩,都没有地方给你坐。声音便有些哽咽了。是啊,在那间草棚里他们全家度过了多少严冬酷暑,最小的妹妹已经上小学了。
以后我就成了他们家的常客,尤其是那个酷热的夏天,我带着腹中的孩子,坐在她家宽敞明亮的堂屋间“避暑”,享受着阵阵凉风,懒散的看着顺子的弟妹们从我身边窜来窜去,又看着他们一个个的长大。我仿佛和他们一道经历了属于这个家庭的变迁,留在记忆深处的不仅只有茅屋里的凄凉和悲伤,更多的是在苦难中坚守住的那份亲情和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