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有一次野营,天黑了,帐篷顶上挂了一盏微弱的LED灯。
那晚上没有风,林子里传来各种昆虫的歌声。
不时有昆虫从外面撞到帐篷上,LED光就轻微晃动一下。
我们并肩躺着,各自望着帐篷的房顶。
我问,你在想什么?
她说,我在想大学里那间小公寓。
我说,是啊,那是我们的第一个家。
她说,我想住回去。
我说,为什么?早知道你这么说,就不用努力了。现在的家有哪家公寓五个大。
她说,这个帐篷比那个公寓还艰苦,我们不是也来了。
我说,这不是临时吗。
然后我们沉默了一会。
然后她说,和你一起受苦的时候,我就会觉得未来会特好。那种感觉特别好。
二
有一段我的实验不顺利,心情不好,老板的心情也跟着不好。
我老板学问没得说,可是是个丝毫没有领导力的人。
他化解郁闷的办法,是在我面前念叨,再做不出来下学期就没钱了。
有一天回家,桌上放着生日蛋糕。
我问,谁的生日?
她说,我的。
你的生日不是还几个月吗?
今天提前过。
蛋糕哪来的?
我走着去的那个中国人的BAKERY。
那个BAKERY可不近。
反正就当散步呗。老板是北京的。我问她要不要人帮忙,她让我什么时候想去都行。过日子就是有就多花,没有少花。
三
有一天,我在实验室,她打来电话,一边说一边哭,把饭煮糊了。
我说,糊就糊了呗。
她说,差点着火。
我马上跑回去。
那不是一般的糊,整个一面墙都熏黑了。
她说,把土豆煮上,就睡着了,一睁眼满屋都是浓烟。
我说,没事,你擦擦,周末我去买桶油漆,刷刷。
周末,我们去买了漆,刷子。
她面对熏黑的墙,用刷子沾着新鲜的油漆,在上面刷了个大大的家字。
她转过身,头发挽着,身上穿着围裙,笑着说,重,建,家,园。
那间公寓,几百平尺,一个卫生间,一个厨房,都是仅容一人。卧室兼客厅放一张床和一个写字台,还有一个小桌子有个旧电视。
我们没有床,就是一个床垫子。
但是我们有一个家。
四
有一年旅游,我们重回了学校。
晚上在朋友家吃完饭,我们开车回旅馆,路过了那个公寓。
我们说上去看看吧。
把车停在我曾今停过的停车位,我们两个上了二楼。
那扇熟悉的门还在那里。
我假装敲门,在墙上敲了两下,饭做好了没有。
她说,还没有,你下去把垃圾到了,回来就差不多了。
这时门里面的人听到了动静,开了一条缝,露出半张像是中国女孩的脸,像是个小留。
我用中文说,对不起,我们曾经在这个公寓住过,回来看看。
那个女孩,目光斜了一下,哐叽就把门撞上了。
她说,咱们快跑吧,肯定打电话去报警了。
五
那座公寓住的都是留学生,不少中国人。
有一天晚上出事了。
半夜,我们家楼上开始砸东西。类似砖头的东西往地上扔,还听见两口子用国内的方言吵架。
她问,我们是不是要报警啊。
我说,别,出了事怎么办?
然后突然就安静了,有半个小时,楼上的男人穿着裤衩背心敲我家门,他说他老婆找不着了。
我和四五个中国男人一起,拿上手电,开着车出去找。
找了半夜,河边公园之类的,最终在我们公寓楼外的树丛里找到了。
那个女的听到我们出去找,自己坐在树丛里发呆,不出声。
天亮了我回家,她坐在床上,我疲惫地在她身边坐下来。
她突然抱住我,趴在我肩头哭出声来,咱们以后千万不要这个样子。
六
她每天等着我回去吃饭,我不回去她也不吃。
有一次,实验做到一半,实在走不开,我就打了个电话回去,让她先吃。
结果我的实验就做不进去了,心不在焉。
我把程序跑着,开车回家,果然看见她没动筷子。
我坐下来胡乱吃了两口,又往实验室跑。
晚上十点,我回家,她仍然没有吃。
怎么回事,我不是回来吃过了吗?你怎么还不吃?
她一边热饭一边说,前面的不算数,现在才是正式吃饭。
七
所有得东西都清理干净,车也装满了,我们要搬离那个住了两年的公寓。
出了门去交钥匙。下了楼,她说,咱们再回去一下。
回去,开了门,我们重新环顾空荡荡的房间。
她在包里摸了半天,找出一小张白纸,用中文写,下一个住户,这个公寓会带给你们幸福。
她签了名字,让我也签。
我不想签。
她说,你签。
我签完,她把纸折叠了,放进厨房的壁橱,关上门。
开车上了高速,我们要去很远的地方,一千多英里。
她说,我会想那座公寓。
我说,我也会。
她说,人一辈子住不了多少地方,然后一辈子就过去了。
高速公路笔直,几乎没有车,她伸手把收音机关掉,我觉得那座公寓也会想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