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路上

谨以此文献给英年早逝的高中同桌


开学后的第一个星期六，物理系的沈怡然约好了阿凡放学后一起回家。

上午第四节课结束已经快十二点了，阿凡饿得肚子咕咕直叫。他一回到寝室，赶紧放下书包，拿起饭碗直奔第三食堂。到那一看，傻眼了，每个窗口都排着长队，没十几二十分钟下不来。阿凡一合计：先回寝室理东西，十二点半以后再来吃午饭，应该不用排队了。

这样想着，阿凡回到寝室开始打包。他先把换下来的脏衣服放了一个网兜带回家去洗，然后考虑要带哪些书回去。开始什么都想带，结果把书包塞得满满的，一掂，太重了。心想回家就一天一夜，还要去见几个老同学，不会有什么时间看书，阿凡又一本一本地从书包里拿了出来，只留了一本《高等数学》……

十二点半，阿凡又拿起饭碗去了第三食堂，没什么人排队，但剩下的菜种类也不多了，没什么好挑的。阿凡买了四两饭，一个白菜炒肉丝，回到寝室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现在他真的饿了。

吃完刚站起来，沈怡然的声音从门口传了过来：“阿凡提，还没吃好啊？”
“侬坐一歇，我马上就好。” 阿凡叫沈怡然进来，自己去盥洗室洗碗。沈怡然不再废话，放下手里拎着的网兜，拉过一张方凳坐了下来。

沈怡然和梁凡是高中的同学，而且还同桌一年，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上海48中是市重点中学，班里的同学都是统考录取的，大多是用功读书的好学生，都憋足了劲准备考大学。阿凡的成绩在班里是靠前的，而且各个科目很平均，按理应该是个好学生，但他喜欢讲怪话，奇谈怪论随口就来，常常搞得哄堂大笑，影响老师的讲课，所以打入了另册。沈怡然呢，更是班里数一数二尖子，不但记性好，而且反应极快。但他也是一个另类，大事不管，就是喜欢看书，从《毛泽东选集》到《封神演义》，包罗万象，来之不拒。喜欢看书也就罢了，沈怡然还有自己一套理论，从不人云亦云，所以经常在班里跟同学争的面红耳赤。阿凡笑他喜欢钻牛角尖，“一根筋”，他也不以为然，就认个死理：“阿凡提，侬勿要管我几根筋，到底对还是不对。” 课堂里的大部分时间，沈怡然只管看自己的书，老师也不管。看累了，麻烦就来了，和阿凡搞到一起，打闹说笑。过了一年之后，班主任受不了了，把他们拆开，阿凡个子高，还坐在教室最后一排，沈怡然被调到了前排。

上课打不到一块去了，那就等下课的时候再打，这对宝货一路打打闹闹，一起考进了Z大学。阿凡高考时发挥得不错，如愿考进了计算机系，沈怡然更是如探囊取物，以绝对高分进了录取分数线最高的物理系。尽管嘴上不服气，阿凡心里对沈怡然还是很买账的，用他的话讲，沈怡然是 “盯牢科学上，要拿诺贝尔奖的”，而阿凡自己则是典型的上海人思维：“啥地方出路好，就往啥地方去。”

从盥洗室回来，阿凡背上书包，拎着网兜，和沈怡然一起走了出去。从校门口步行几分钟就到了84路公共汽车的起点站。阿凡和沈怡然到那儿一看，已经有很多人在排队了，大部分和他们一样，是星期六赶着回家的大学生。沈怡然想去排快很多的立队，阿凡却坚持要排坐队：“急啥？又勿去看女朋友，轻轻松松坐回去，省得一身臭汗。” 沈怡然不再争辩，于是两人定定心心地排上了队，东拉西扯地聊了起来。

……
“哎，伊拉讲好第四个周末到48中去聚会，侬会的去伐？” 沈怡然问，
“我勿想去，勿想看到伊。” 阿凡没好气地回答，
“哪能还跟 ‘扁头’ 过不去。还是为了那桩的事体？”
……

讲起 “那桩事体”，阿凡的气就不打一处来，而沈怡然呢，也有几分说不出的味道。那是高一的第一学期，学校组织参观交大的精密阻尼天平室。在那个百废待兴的年代，这可是绝对的 “高精尖”。参观的前一天，班组任 “扁头” 吴老师反反复复地关照，为了尽量减少空气的扰动，在天平室里不能跑动，不能跳，不能大声喧哗…… 喜欢讲怪话的阿凡随口跟了一句，声音不大，但周围几排的同学都听到了，忍不住嘻嘻地笑出声来，引起了吴老师的注意，一脸严肃地走到阿凡面前：
“梁凡，你刚才说什么？”
“没什么，我说不要扰动空气。” 阿凡想搪塞过去，
“沈怡然你说，梁凡刚才讲什么了？” 吴老师也不啰嗦，马上转向同桌的沈怡然，
“他说……” 沈怡然一点思想准备也没有，“你问他吧。”
“我就是要问你。” 吴老师脸色铁青，毫不放松，
沈怡然无奈地看了一眼梁凡，还是说出了真话：“他说不要扰动空气，所以不能放屁。”

这次全班都听见了，全都嘻嘻地笑出了声，给吴老师火上浇了油，把阿凡一通臭骂，事后还通知了家长，回家又是一通臭扁。第二天交大也去不成了，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教室里写检查。整整一学期，吴老师有事没事就拿梁凡开涮，弄得他整天灰头土脸的，只能在下课以后找沈怡然出出气。沈怡然则坚持认为梁凡应该 “好汉做事好汉当”，不应该让他为难。阿凡想想也是，却总也忘不掉。

……
“侬讲伊是不是太过份了，弄得我一个学期没好日脚过。” 阿凡停顿了一下，“侪是侬。”
“又来了又来了。侬自家讲屁话，哪能好怪我呢。另外凭良心讲，我还是帮了侬勿少忙的，否则侬招牌头的事体还要多了。 ”
……

就像在高中的时候一样，两个人一路打闹说笑，直到下了公交车，要分手了，这才想着要约好星期天晚上一起返校。大三那年，沈怡然谈上了女朋友，两人不再一起回家。一直到毕业前，两人约好了最后一次结伴而行。回家的路上，已经联系好出国的沈怡然冷不丁地问，

“哎，阿凡提，人死了以后有灵魂吗？”
“哪能？变成祥林嫂啦？” 阿凡笑笑，不知道沈怡然最近又读了什么书，“一根筋” 又搭牢了，
“我想过了，反正有比没好，侬讲呢？” 沈怡然一副准备论战的样子，
“我也想过了，反正侬的比我的好。” 阿凡却无心恋战，只想祝他好运。


© 梁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