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呷一口茶,仰靠到沙发上,在柔和的灯光下,捧起一本泛黄的旧书,翻开了第一页。
这是我上小学四年级时用过的数学书,第一页上赫然写着:“四则运算”。我饶有兴趣地往后翻去,读着 “先乘除,后加减……”,想起了当时年轻的女老师给我们上课的情景:每次低头看完备课笔记,转过身去写板书之前,她总会很优雅地向后甩一下乌黑的长头发…… 正想着,突然从书里掉出一张红纸头。我捡起一看,哑然失笑:这是一张拆开后压平了的“中华牌”的香烟盒子。
收集香烟盒子曾经在我们的弄堂里大大地流行过一阵子(这又是男生的事,我记得女生是收集糖纸头,最好要玻璃纸的)。根据香烟的档次,我们有一套计分的系统:最最蹩脚的 “劳动牌” 是 2 分,“飞马” 是 5 分,“大前门” 10 分,“牡丹” 25 分,“凤凰” 50 分,“中华” 100 分,“红双喜” 200 分。高档牌子里还有大小之分,“小牡丹” 和 “小中华” 是不带过滤咀的,“大牡丹” 和 “大中华” 当然就是带过滤咀的,得分要高出不少。这是我们做游戏的 “货币”,根据这个计分系统,我们可以 “公平交易”,比如 4 张牡丹可以换到一张中华。
我们在弄堂里打弹子(玻璃球,marble),打象棋(不是下象棋,而是拿了象棋子在地上打),输赢经常是香烟盒子。打中一 “枪” 是 5 分,要付一张“飞马”,一个下午打下来,进出可以上百,经常会有人会输得一张不剩。如果我们知道他老头子抽好烟,就让他欠着,下次再付。赢到一张品相好的高级烟盒,就会把它撸平了,夹到书里作收藏。偶尔,我们中会有人拿出一张很稀奇的香烟盒子,比如蓝色的牡丹烟盒,于是大家传看着,热烈地争论它应该值多少分。最后,我出价两张 “小中华” 换来了这张稀有的 “蓝牡丹”,把它夹进书里,也许就在这张“大中华” 的后面……
我把 “大中华” 夹回原处,继续向后翻过去,寻找着那张记忆中的 “蓝牡丹”。快翻到一半时,我感觉到下一页里又夹着什么东西,翻开一看,不是“蓝牡丹”,而是一只纸折的“田鸡”。我把它轻轻取出,放到案头,从后面吹出一口长气,田鸡上下跳动起来,发出啪啪的响声……
折“田鸡”和折飞机有很多相似的地方, 比如都要左右对称,先折出一条中线,然后将顶上的两个角斜折至中线,再将两条斜边也折至中线,形成一个尖锐的角, 然后折出个各种各样的田鸡头。两者还都要讲究头和身子的比例,纸飞机的比例失调,肯定飞不好;如果田鸡的头和身子的比例失调,就跳不好,斗起来也容易翻,成了别人的 “战利品”。
田鸡的跳动,可以用简单的空气动力学来解释。从斜上方,向摆在桌面上的田鸡吹气,因为空气流速的不同,田鸡的上下两面会有压力差,加上往下的重力,就一上一下地跳起来了。我们斗田鸡的时候,把各自的田鸡在桌面上头对头摆好了,中间隔几寸,然后一起从后面吹气。两只田鸡同时向中间跳动,顶到一起,若是其中之一翻了身,就算输了,归对方所有,否则重新来过。我不记得有什么太多的技巧,谁的气足,谁就占便宜。
课间的十分钟,我们抓紧时间在课桌上斗田鸡。输了田鸡,下一堂课当然要再折一只,我正专心欣赏着刚完成的作品,没想到女老师已经走到我的课桌前,伸手把田鸡抓了过去,捏成一团。我抬起头,看见她又习惯性地向后一甩头发,我觉得很难看,一点也不优雅,原本很和善的面容怎么也变得这样凶狠,“放了学到我办公室来。”她丢下一句话,回到前面的讲台继续上课。什么小括号,中括号,我全没听进去,做练习的时候颠来倒去,小测验差一点就开了 “红灯”……
我把田鸡也夹回到书里,快速地翻过那些讲括号运算的章节,翻到了最后的综合练习,整页都是梯等式,越来越长。在长长的算式里,竟有一只小狐狸冲着我做鬼脸。我揉一揉眼睛:哦,原来是一张刻纸。
刻纸当年在上海的弄堂里叫 “刻花样”。先要找人 “印花样”:在朔料垫板光洁的一面上放一张刻好的花样,再覆盖上一张平整的纸(写过的也没关系),然后用铅笔(最好是扁宽的绘图铅笔)涂匀了,下面刻纸的花样就“印”在纸上了。把垫板翻过来(保证另一面光洁),放上印好的花样,用一把小刀片,一点一点地把花样刻出来。这是一件很细心的活计,一不小心就会把刻纸弄断,前功尽弃。好在印花样很容易,刻坏了再印一张继续刻。关键是刀片要锋利,刻痕就很整齐,也不容易刻断。我用过很多种,削铅笔的小刀片最不灵,没刻几下头就钝了。最好用的是医用的手术刀,钢柄握着很顺手,换刀片又方便,而且经久耐用。弧形的刀头可以用来刻长线条,尖头的用来刻细节,比如人物的脸部。我们相互间比谁刻得细,谁的水平就高。
没多久,我们就把弄堂和学校里流传的花样都刻了一遍,没有新的花样可印了,大家就开始在小人书里找那些可以刻下来的画面。第一张总是挺花功夫的,一般舍不得直接把书页刻下来(纸质也不够好),所以先要花功夫把图案描到纸上,还要把眼睛鼻子等细节都连好了,才能开始刻。那时我有一本动物画参考资料,所以专攻动物花样。因为描图不能改变大小,后来我就干脆自己照样子画,豺狼虎豹,一应俱全,但大多画得不太像,不是很成功,唯独这张小狐狸,活灵活现的。为了保护独此一家的“专利”,我一直不让小朋友印我的小狐狸。有一次上课的时候忍不住,拿出来 “扎台型”,结果被老师逮个正着。
眼看仅此一版的杰作要毁于一旦了,我急得面红耳赤,紧张地看着老师。这实在是一只很可爱的小狐狸,老师伸到一半的手停在了空中,脸上竟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笑意,很和气地轻声对我说:“快把它收起来,好好听课。” 然后又是一甩头发,转身向讲台走去。刹那间,我觉得她的那一甩竟是如此的好看,我赶紧把我的小狐狸夹进书里(从那天起,谁都可以来印我的小狐狸。),开始认认真真地听她讲四则运算。学期结束时她给我打了个“优”,尽管看到括号我还是有点烦……
这是我记忆的书,夜深人静之时,慢慢地打开,总能在夹缝中寻到些将要失落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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