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安时期一直到”文革”前,我对江青的印象都比较不错,觉得这个人贤惠得体,不多说话,不突出自己,没觉得她有什么政治兴趣或政治头脑。延安时期,我们谈话不多,好像没有谈过什么重要的话,我也没看过她演戏。一起跳舞时她抱怨过身体不好,心脏不好,胃不好。她在延安搞了实验电影,请我去看,但我没去, 也不记得看过她们拍的电影。1946年的除夕,我和新华社的几个领导一起到枣园去给毛主席拜年。见毛主席有两个门房,第一个是李克农,他打电话给第二个门 房江青,他说:新华社的同志来给毛主席拜年,里头有李敦白,我们李家有外国人了,你们江家有吗?不知对方讲了什么,李克农又说:你赶快让他们进去,你要不 让他们进去,你们家里要死人的。这是他的原话。李克农是个非常爱开玩笑的人,按延安的标准是个胖子,成天乐呵呵的,随时都在开玩笑。我们经过江青那儿,见 到了主席。
60年代,我们有几次跟主席谈话,江青都未参加,她出现的时候,主席就说:江青同志来请我们吃饭了。饭桌上她也不参加政治性谈话,只是尽女主人的本分。
江青开始搞样板戏的时候,电台有一次把样板戏的唱片送给养病中的陈云听,送回来的时候,陈写了个条子,说革命样板戏很好,但传统戏更好。我们家的人倒都很喜欢样板戏,经常唱,我觉得样板戏去掉了京戏里面那些啰里啰嗦的东西,很好听。孩子们到现在还老说些戏里的话,如:大队长说了,好货不便宜,便宜没好 货。我特别欣赏《智取威虎山》,前几天还在说黑话:脸红什么?精神焕发!怎么又黄啦?防冷涂的蜡!
1966年12月18号工人体育场支持越南南方解放阵线大会上我给江青递条子,请她支持广播局的”文化大革命”,她请我到人民大会堂见面。这次见面, 我发现她已经完全变了,完全不是原来那个端庄贤淑的夫人了,变得非常偏激、厉害、霸道。当时中央文革的组长陈伯达也在场,但根本没有发言权,都是江青指手画脚地在那儿说。在两个小时内,她就把三个部队的首长打成了候补反革命,我记得其中一位是原总政治部副主任、当时的中央文革副组长和全军文革组长刘志坚。 江青说,我怀疑你把军事院校的”文化大革命”都镇压下去了,让他反省,第二天上午八点半之前把检讨送到她办公室。这位老将军脸色煞白,一声不吭。江青根本 不容分说,张牙舞爪的。
她几天前去过广播学院,门卫不让她进,吵起来了。此时她问在场的广播学院红卫兵领袖,学校的大门是否还关着,听说仍然关着,她说:我在中南海有一支干 部队伍,如果他们还不开门,我要领着我的队伍把学校的门墙都砸烂。她还说,我们要把全国所有官僚机构的大门都砸个稀巴烂。这个话太厉害,我们回去都不敢传 达。我跟玉琳说,她就像狄更斯《双城记》里那个老是织着毛衣的充满仇恨的老太太。以后几次见面,也都是这种印象,飞扬跋扈,只有她给别人下命令,没有听别人意见的。但我当时并没有什么不好的感觉,觉得她代表了”文化大革命”的那股劲,当时都不提倡讲道理。就是觉得变化太大。她对我倒很热情,说中国的”文化 大革命”一般不让外国人参加,但李敦白同志例外,他是一位老同志。人民大会堂见面的那次,李讷也在场,让我说服她妈妈让她参加串联,还给我别了一枚毛主席 像章。
江青让我提两个广播局可靠的造反派领导,我提了,后来我们这一派就上台了。1967年1月,江青到电台来开群众大会,会前在贵宾室接见造反派头头,我也去了。我跟她说,不应该再支持毛泽东思想战斗队(就是我参加的老造反派),他们也不配以毛泽东思想命名。她问为什么,我说,他们镇压反对派,也镇压自己一派中的反对者,态度很粗暴。正说话间,年轻的播音员李涓进来了,很激动,哭哭啼啼的,她说的意思和我一样。在大会上,江青劝大家要团结,不要内斗,说有些同志很粗暴,这是不对的。但事后并没有处理台上的造反派,还继续支持他们。后来我听说,调查我的间谍案正是从那年春天开始的,也许我的话违逆她的旨意吧。
同年三月,中央文革派联络员张根生(音)找我,说中央文革小组已经发觉毛泽东思想战斗队不行,决定让他们走极端,自己走向反面,然后撤换他们。 他还说,中央文革信任我,先给我打个招呼,让我不要批评他们,就让他们犯错误。我没有泄露谈话内容,但也没听招呼。我觉得不管怎么说,这些人是我的战友, 他们有错误,我就要批评,所以继续对王自强等头头提意见,和他们辩论。结果3月份真的把他们撤了,把我扶上去。那时候感觉非常好,觉得中国正在变成一个革命的民主国家。
江青被关进秦城监狱后,正好在我对面的牢房,她的声音我听得清清楚楚。
现在有人说,江青因为家庭生活不幸福,所以政治上变坏。我觉得,不管什么原因,坏首先还是她自己坏。
来源:李敦白:《我是一个中国的美国人——李敦白口述历史》,九州出版社2014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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