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1977年我还在大同矿山机械厂当工人的时候,就听说过老红军江一真的儿子江上虹密谋 行刺江青的案子。这是当时在大同师范教书的章鸿志给我讲的。他老爹是中南海保健医生,北京医院中医科主任章次公先生,非常有名,给很多中央首长看过病。鸿 志的哥哥章鸿远因为在讲课时公开批评了江青,被逮捕入狱,与江上虹关在一起。这样江上虹的事就流传出来了。据说他私藏枪支,多次到钓鱼台踩点,侦察江青的 出行规律,企图用40火箭筒打江青的红旗车。
听后印象深刻,非常仰慕,一直想结交这位当代荆轲,却苦于不认识。多年来,始终没忘记这个江上虹。民主墙的时候,也曾托人寻找过他,却未果。30年后,也就是2007年11月在与从美国回来的朋友程奇逢聊天时,无意中得知他与江上虹很熟,又惊又喜,马上请他联系与江上虹见面。于是终于认识了这位素不相识的,盘桓脑海多年的传奇人物。
奇逢说,上虹干那事一点不奇怪。他这个人最大的特点是胆子大,不在乎死,对死亡的感受比较麻木。比如爬山时,打赌从一块很高的岩石往下跳,一般人都害怕摔断胳膊腿。上虹连想也不想就跳,根本不计后果。生病后,他也不注意保养,该吃就吃,该喝就喝,该抽就抽,全不把医生的叮嘱当回事。
我知道上虹要干的事不可能被官方宣传,永远上不了报纸、广播、电视,北京当年只有极少人知道。现在,大家早已把他这个“反革命武装叛乱集团头子”遗忘。我自然很想给这位传奇汉子写篇文章,不奢望在官方刊物上发表,却可以贴在自己的博客里,为这位一生默默无闻的英雄呐喊两声。
2007年11月26日在奇逢的引荐下,我来到他家。上虹及爱人张敏,妹妹效松全都在场。上虹刚经历了一场脑溢血,已经恢复得差不多。说话口齿还有些不清,举动比较迟缓。但头脑清晰。他很耐心地给我讲述了他这辈子的经历。上虹介绍了文革中父亲被揪斗,自己受株连被从部队踢出的具体过程。眼看着那么多老干部被整死,江青今天点这个名,明天点那个名,一批一批地打倒老干部,他 本能地萌生了对中央文革头头江青的痛恨。联动当年大反中央文革,大反江青的举动让他产生了共鸣,并渐渐认定此人不除,国无宁日。从而开始了密谋行动。
已经过去三十多年,可回忆起那个惊天大案,上 虹依然不时流露出激动。说到动情处,哽咽了,泪花闪闪。他说,干这事必死无疑,失败了要死,成功了也要死。而且是秘密处决,绝不会让人知道他的姓名和行 动。他缓缓地,有些颤颤巍巍地说:“我不怕死,江青那婆娘双手沾满了老干部的鲜血,干掉她是为民除害。跟她同归于尽我认了。”
上虹曾两次脑梗,一次脑溢血,腹部还有动脉瘤,不能激动,否则有生命危险。他虽然说话比较迟缓,舌头有些发僵,有时听不清楚,但大概意思还能听明白。他是 抱着必死的决心去干这件事的,讲述时多次噙泪语塞。由于时隔三十多年,有些细节记不清了。坐在一旁的爱人张敏就在旁边插话,帮助他回忆。
左起:奇逢、妹妹效松、上虹、我、爱人张敏
上虹着重跟我讲了他密谋干掉江青的来龙去脉,事发被捕是内部有人举报。社会上传说他腰揣几个手榴弹冲闯钓鱼台而被捕的情况并不确实。见面后,妹妹效松并请我和丽娜一起吃了顿饭。当时,我住在怀柔黄花城。晚上还得赶回怀柔黄花城。听说,楠楠的父亲当年为上虹的案子帮了很多忙。打倒四人帮后,他负责北京市纪委的恢复工作,为上虹的案子多次与法院协商。他家保存了一些上虹的材料。上虹又陪我去了一趟楠楠家。结果没找到这些材料。以后,楠楠又找了很长时间都没找到,估计是搬家时遗失。
2008年春天,我和两条狗搬到了昌平白虎涧村。这里距离北京后花园很近,那里风景不错,有山有水。秋天,上虹就约上朋友和我一起来到后花园。之后,我又带他们去黑子的马场坐了坐。听黑子侃了一番。黑子是北京市超级侃爷,军事、历史、宗教、时局、马业等全能摆活,出口成章,滔滔不绝。上虹也听得津津有味。
可能是没玩够,过了不几天,上虹又跟他的邻居罗葆文、周秉和、楠楠等一起来昌平阳坊的后花园欣赏秋色。
2008年12月底,上虹来电话说要在元旦那天,请我们一家去阳坊大都吃涮肉。我知道阳坊大都涮羊肉很有名,但也很贵。1月1日那天,上虹的儿子开车,上 虹和爱人张敏早早就来到阳坊,占了座位。那天,来饭馆吃饭的人特别多。能与这位全国少有的义士,“反革命武装叛乱集团头子”,内心很崇敬的英雄一起过节, 心里倍觉温暖。饭后,特地在饭馆门口与上虹合影留念。
2009年2月21日,楠楠做东,约请了一帮好友聚会。大家都对上虹特别敬重。都知道他患有重病,心脏肥厚,血管薄脆,叮嘱他不要饮酒过量。上虹依旧冒险 与大家碰了一杯。他重义气,最喜欢与朋友在一起,没有架子,三教九流,什么人都交。全国到处都有他的哥儿们,上到国家政要后代,下到骗子小偷狱友,常到各 地周游,住在朋友家。栗再温的儿子栗振江也到场。他姐姐栗铁军是姐姐徐然的好友,可惜已经病逝。
2009年2月21日聚会。前排左起:楠楠、崔士林、江上虹、栗振江、我;后排左起:高翔、周秉和、梁竞平、杨西虎、戴东、罗葆文
最让我感动的是,2009年7月5日他不顾身体多病,来到遥远的延庆山村来看我。当时我住在里长沟村的最北头,车开不到家门前,必须要走过一个窄胡同,并 上一个很陡的大坡。他腹部动脉瘤如果破裂,会立即死亡。朋友们经常劝他小心,活动尽量要少,要轻微。可上虹依旧拄着拐杖,缓缓地硬是一步一步从大陡坡走了 上来。进到我租的院子,看了看我住的屋子。坐在凳子上休息片刻,又拉我去龙泉峪的农家乐饭馆吃饭。吃饭时,上虹特地交代朋友给我多要点菜,吃不了带回去, 饭后并让朋友再把我送回村里。我什么感谢话没说,心里却热乎乎的。
2009年完成了写上虹的初稿。尽量用平淡的口吻写他,很 少用高级形容词吹他。内心虽然尊敬佩服他,多年来一直忘不了他,却不愿意像某些人那样给他溜须拍马,谄媚奉迎。所以文字尽量客观,不随意拔高美化。因年代 久远,他的几个同案犯或死或失去联系,找起来很困难。材料欠缺,细节很少。写完初稿后,自己很不满意。但因为还有其他写作任务,无暇再花时间精力精雕细 刻,就把初稿给上虹看了。上虹本人没有提什么意见。他身边的朋友高翔说:再等一等吧,不着急发。于是这稿子就压在电脑硬盘里。
以后,上虹大部分时间都在外地,印象中他在张家界住了很长一段时间。中间给他打过两个电话,问候过他。但我生性不爱主动给人打电话,总感觉这是在讨好,是向孤独屈服。所以上虹在世的最后一年没有与他联系。
1月30日大年三十乘早班车进城过除夕。在长陵等汽车时,收到了效松的一个拜年短信,告我上虹已经去世。真如晴天霹雳,惊讶得反复看了几遍短信。想 当年,上虹是冒死去反四人帮,反江青的。然而几十年来,他一直默默无闻。去世后2个月我才知道。目睹身边的英雄无声无息地就这么走了,不禁潸然泪下。坐在 872路公交车上,一路上总想着上虹,浮现出过去与他在一起的一幕幕场景……上虹的消息破坏了过年的情绪,我含着泪走进的家门。
可能岁数大了,变得脆弱。过 这个年,时不时要想起上虹,每一想起他就鼻酸欲泪。可能是反革命同情反革命。当年我也因为说了几句冒犯江青的话而挨整。但在上虹面前,根本数不上,人家是 真要拿家伙干的!是要豁出命动手的!是被砸上死囚脚镣的!每想起这位反江青的勇士,就回忆起那个恐怖残暴的岁月,脑海中浮现出了众多因对江青不满或不同政 见而陷身囹圄的人士,似乎闻到了阴森牢房的霉味,听见了脚镣的哗啦啦声,又想起了自己当现行反革命时所遭受的一连串可怕的苦难……百感交集,泪眼模糊,兔 死狐悲哇!
据张敏介绍。上虹于去年11月14日在广州某宾馆去世。头天晚上11时洗完澡后,上虹喝口水,抽根烟时,突然心肌梗塞,抢救到次日凌晨1时,不治身亡,倒 没有太痛苦。因为病故在外地,家人低调处理,只通知了极少数人。胡德平、邓朴方送了花圈。火化后,骨灰埋在北京门头沟万佛陵园。
现在上虹已经长眠九泉,不能再让这位血性男儿继续被埋没了,我要尽力为这位当代荆轲说几句话,呐喊两声。在血腥恐怖的毛江统治时期,最稀缺的是勇气,最宝贵的是勇气。上虹的勇气举世震惊,不愧为反四人帮的一位侠士,不愧为当当响的血性男儿,可歌可泣!
上虹什么官衔也没有,什么荣誉称号也没有,从监狱出来后既没有飞黄腾达,又没有名扬四海,始终无声无息,无人知晓,尽管如此,他却是个国宝级的人物。他的财富就是胆量和朋友。在那人人提心吊胆,连夫妻父子之间都不敢说真话,江青宛若慈禧太后的黑暗年代,唯他敢去为国除奸,以身相许!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
上虹老哥啊,请在那边多多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