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每天都是新的,生活永远充满希望。何宛虹拿着毕业分配派遣证,来到天河市教育局报到。办公室里有几位男女干部,宛虹向坐在办公桌内的教育局干部递上派遣证,那干部正看着,另一位干部过来问宛虹:“你是师专刚毕业的吗?”
宛虹回答:“是的。”
这干部问:“你愿意到长江子弟学校当老师吗?我是长江公司的倪科长。”
宛虹知道那学校在市郊八里铺,不加思索地说:“愿意啊。”
倪科长再问:“真的?”宛虹说:“真的。” 倪科长高兴地转向教育局干部:“这个人我要了,你给分到长江子校吧。” 教育局干部痛快地在派遣证上写了几个字,盖了个红印章,在大本子表格里登记一行。倪科长拿着派遣证笑眯眯:“何老师,跟我走吧!”
长江公司是天河著名的三线大企业,文革中从北京搬迁而来,这里就像一个大基地,工厂区、研究所、生活区,连成一片雄霸一方,从幼儿园、小学、到初高中、技校、职大、医院、招待所、洗澡堂等等,小社会一样所有设施一应俱全。一 九六九年宛虹初中毕业,正是三线工厂从东北、上海、华北等地迁移到大西北,大发展大招工时期,那时候的口号是“备战备荒为人民,好人好马上三线”,宛虹的许多同学和校友,就被分别招工到了天河市周围的十几个大工厂。记得有一个机床 厂,开展“深挖洞,广积粮”,挖防空洞时洞子突然坍塌,六位刚进厂的学徒工被活埋在里面,白白送掉了宝贵的生命!宛虹和同学们,还伤心地追悼过他们。
何宛虹来到长江子弟学校,倪科长安排她和另一位女老师小柳,住在教学楼背后的简易平房宿舍里,去中学部语文教研组工作。老教师们看到宛虹到来都很欢迎,热情地帮她抬挪办公桌椅,介绍学校及学生情况,组长老邓让她先听几天课, 然后从初一班开始教起。宛虹信心满满, 积极认真地投入新生活新工作之中。
白天宛虹与老师和学生们在一起,做早操,备课,上课,课间操,下课,改作业,自习,课外活动等等,忙碌而充实。 吃饭去校门外自由市场或小饭铺,买些饼子,包子,熟肉,水果之类,或者在小煤油炉子上,用小铝锅煮一碗鸡蛋面条,简单凑合着也能过活。晚上和小柳说说笑笑,便进入梦乡。只有到了周末,小柳回远郊父母家去了,热闹的学校里突然空空荡荡,宛虹的心里,就会升起孤苦伶仃的迷茫。
周日宛虹乘公交车到红旗厂生活区, 应邀来到初中同学陈佩华家里玩,她俩曾是“一帮一,一对红”的对子,佩华家根红苗正,要帮助宛虹这个“黑五类”子女进步呢。而今佩华是红旗厂的打字员,与一位工人结婚不久。一见宛虹,佩华就哈哈大笑,对她高大威猛的丈夫说:“你看,你看,她和大雄多配呀!”
佩华老爷立刻明白:“对呀,我一米九一,大雄一米八七,我们是厂篮球队的哥们儿。宛虹有一米七六吧?和大雄个头正相配!”
宛虹听说过,红旗厂篮球队很厉害, 队员都是从全市选拔特招,教练是省体工队退役下来的,曾经打败全市球队无敌手,在省机械厅系统赫赫有名,不禁心生敬意。
“他俩在篮球队关系很好,两家在铁路家属院住的很近,从小一块儿玩大的。 大雄家是北京人,支援大西北来天河的。 他爸是火车站站长,最近补发了九千元钱,给三个儿子一人三千,他妈是铁路医院医生,那条件可比我家的好太多!大雄原先谈的对象吹了,我就想介绍给你!”佩华高兴的喋喋不休。
宛虹明白了,自己的工资待遇已升为行政二十三级,每月五十六元,就觉得很富足,三千元可是个天文数字,更加富裕哩,怪不得佩华这么兴奋!“那他是啥文化?”这才是宛虹最关心的。
“啥文化?和我一样呗。我们这几届同学,有几个能上大学的?只要人好,生 活好就行了。”佩华的笑意弱了点。
佩华老爷大手一挥:“先见面!我叫大雄下周来我家,你们见面再说!”
恭敬不如从命。隔了一周,宛虹再来佩华家,就见一位高大健壮的小伙子,半截玉柱般杵在厅里,身材匀称一表人才, 比宛虹高出一头,一看就是运动员的料, 说话是好听的卷舌京调儿,听着很舒服。
佩华张罗着包饺子,两个大老爷们也凑过来,边动手边聊天。宛虹有点好奇:“你们也会包饺子?”
大雄呵呵:“这多简单哪,我妈身体不好,我在家经常做饭哩。”
佩华老爷也笑:“我们双职工家庭出来的,谁不会做个饭呀。”
佩华瞪他一眼:“现在男女平等,一样上班下班的,谁想不干活等着吃现成, 门都没有!”
四人说说笑笑,吃吃喝喝,热闹和睦。佩华一心促成好事,怂恿大雄说:“你下周带我朋友去你家玩吧,能成就尽快办事情。”
大雄脸红红,笑嘻嘻瞅着宛虹,半开玩笑半认真:“对呀,对,过年就结婚!”
宛虹也红红脸,哎吆喂,这是坐火箭哩吗,这么快就结婚?不过这个大雄看着人不错,大方得体通情达理,是工人里头的尖尖人物。
再过一周,大雄领着宛虹来到铁路家属院,一排平房把头的一间大屋,三面砖墙围成一个小院子,门口侧旁另立厨房。 大雄的父母,都休息在家。父亲和大雄一样高大魁梧,只是鼻梁上多了一副眼镜, 腮帮子胡子拉碴的,腰身有点儿发福;母亲却娇小玲珑,说话柔声细气软绵绵的, 两人都文质彬彬温文尔雅,令宛虹感觉暖洋洋的,仿佛宾至如归。大雄母亲对宛虹说了许多话,宛虹印象最深的,是她叹着气说:唉,那会儿我们都是泥菩萨过 河——自身难保,没办法教育孩子,由着孩子们顺大流,没学到多少文化,也没啥大出息,又回不了北京,只能一辈子呆在这儿啦。
后院傍着大房檐,加盖了一间小屋 子,是大雄和弟弟的卧室。宛虹看到墙角竖着一把二胡,就问大雄你会拉吗?大雄二话不说,拿起二胡架在腿上就拉,一曲欢快的“骏马奔腾保边疆”乐曲,就流畅地从指间奔涌而出,响彻小屋和后院。宛虹听得呆住了,当大雄伸出双臂想要搂抱她时,她才醒过梦来后退一步:“你给我写一封信寄到学校吧,我看看你的字写得咋样。”
大雄看着摊开张着的大手,涨红着脸难为情地说:“我都没怎么写过字,你让我写什么呀?”
宛虹眨巴眼睛想想说:“就写你一天到晚干了些啥事情,记流水账一样的就行 了。”
大雄只好答应:“那我试试看吧,你可别笑我哦。”
三天后大雄的信来了,宛虹按捺住心跳打开一看,顿时傻眼了:只有两行半字三句话,字体还不如黑大汉的!“四肢发达,头脑简单”,八个字一下子跳出来, 占据了她的大脑,唉——
何宛虹心里很难受,仪表堂堂的男子汉,下笔犹如小学生,实在难以相信和接受!但这不能全怪他自己呀,十年动乱革了文化的命,停课武斗、上山下乡、读书无用论等等,毁了中国一代青少年,能够当上工人都是莫大的荣幸。嗳,也许自己能够帮助他,教他学习提高文化?嗯,还是问一下父亲吧,看他的意思咋样。于是,宛虹把大雄的情况,写信告诉给父母亲。
父亲很快回信,说一个人最重要的, 就是要有文化有知识,工人阶级领导一切早已过去,现在是不拘一格降人才的时代,初中生如同文盲。这个大雄,我们坚决不同意!
宛虹打消了和大雄继续的念头,回话给陈佩华,佩华不无惋惜地说:“我知道你读书多想找大学生,可是新大学生年龄小,都还没毕业呢,你又长这么高的个子,要找到很合适的,难啊!”
何宛虹感情不顺利,工作也遇挫。随着拨乱反正高考正常化,中小学也整顿和恢复了重点学校制度。长江子弟学校不是教育局重点学校,小学部绝大多数品学兼优的毕业生,考进了市内重点中学,长江公司各厂也开出校车,专门接送子弟在市内上下学,留下没考上的升入子校中学部。嗨,同样辛苦教学,面对的却是一群差学生,效果能好吗?最近宛虹班上几位还算好的学生,也被家长托关系转到市里学校去了,剩下来的二十多个学生,要么基础差,要么不爱学,要么混时间等着毕业进厂当工人,调皮捣蛋的难教难管,气的宛虹哭了好几次!
“屋漏偏逢连阴雨 ,船迟又遇打头风。”市四中有位大龄男老师,听说子校有位大龄女老师,自认为天赐良缘,便打问着找到了何宛虹。彼时宛虹正在宿舍里点起煤油炉子煮面条,见有同行拜访,又没吃晚饭,就顺手给他也煮了一碗鸡蛋青菜面。赖老师吃得咂巴完嘴,放下碗筷拿起桌上的纸和笔,刷刷刷写下一篇字:
“伫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阑意。
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写完恭恭敬敬双手递给宛虹,宛虹擦干净洗完锅碗的手,接过来一看,噗呲一下笑出声:“啊哈哈,这不是宋代词人柳永的《凤栖梧》么,我还以为是你自己创作出来的新诗词呢!”
赖老师面不改色:“这是借花献佛呀,正好表达了我对你的心情!”
宛虹哭笑不得,瞧着他矮她半头的身高:“可是我没有那种心情啊,你找错人了!”
“对着哩!我早就想好了,你的大高个,正是我喜欢的,我们取长补短,能改良后代的基因呢。”赖老师嬉皮笑脸,一边说着一边往宛虹身边凑。
宛虹一边躲闪一边说:“赖老师,你走吧,我们没可能,请你放尊重点,快点走吧!”
赖老师不但不走,反而在床边一坐, 赖不啦叽唾沫星子飞舞,东拉拉西扯扯, 说起酸不溜秋的挑逗胡话和黄色故事来。
这是周日晚上,小柳回家了明天早上才来,周围静悄悄黑乎乎的,只有宛虹宿舍亮着灯,风儿一阵一阵钻进门窗缝隙, 凉飕飕的似乎要下雨。
宛虹眼见越来越晚,赖老师没有丝毫要走的意思,就急眼了:“赖老师,请你快走吧,我要睡觉了,明天早上还要上课呢,快走吧你!”
赖老师干脆赖到底:“我往哪里走? 现在已经没有公交车了,离四中有十几里路哩,我能走回去吗?今晚我不走了,我就睡在你这里啦!”
宛虹气急了!这么个大活人,赶也赶不走,留也留不得,骂也不管用,打也打不过,怎么办呀怎么办?
望着窗外黑幽幽矗立着的教学楼,宛虹忽然想起办公室,对,就叫他在办公桌上睡一晚得了。于是转身抱起自己的被子和枕头,“走,我给你找个睡处。你要不去,我就出去叫人来,抓你到公安局!”
赖老师只得跟着宛虹,摸黑走进二楼语文组教研室。宛虹打开灯,把自己办公桌和旁边三张办公桌上的书籍墨水瓶等等,挪到另外的办公桌上,叫赖老师一起动手,四张办公桌一拼,铺上被子放上枕头,就是一张高床了。
宛虹无奈地说:“赖老师,今晚你就睡在这里吧,被子铺一半盖一半,也还暖和。明天一早,你就起来还原桌子,把被子枕头还给我,回你学校去吧。”
赖老师点头答应,宛虹就回宿舍,抱过小柳的被子盖上,安然入睡了。
第二天早上,语文老师们走进教研室,一个个都傻眼了!只见办公室里变了样,一个男人正张着嘴巴,躺在办公桌上裹被呼呼大睡!女老师们面面相觑,不知咋回事,组长老邓走近那男人,大喊几声叫醒他。赖老师睁开眼睛,见一屋子人盯着他,一骨碌翻身爬起来,嘴里嘟哝着:“何宛虹呢?是何宛虹叫我睡在这里的。”随即慌慌张张趿拉着鞋,屁股一拍一溜烟跑了。
何宛虹夜里睡得很沉,比平时起床晚了一点,醒来见盖着小柳的被子,这才想起昨晚之事,急忙冲漱一下,赶快走进二楼办公室,可是已经晚了!老师们正在七手八脚搬挪桌椅,自己的被子枕头,醒目地卷放在门口处自己的桌子上!宛虹羞臊的无地自容,讪笑着向老师们赔礼道歉, 说明昨晚的情景。老邓阴沉着脸说:“小何,这次就算了,下不为例,下不为例哦!”
“山青青,水碧碧,高山流水韵依依,一声声如泣如诉,如悲啼,叹的是,人生难得一知己,千古知音最难觅......”
一次又一次的无情打击,使何宛虹的热情逐渐消退。之后又有熟人介绍过几次对象,都是只见一面就不想继续。哎,茫茫人海,找个志同道合的伴侣,咋就那么难呢?宛虹寻思,若再没有心动的意中人,自己就宁愿独身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