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
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南唐 . 李煜 《乌夜嘀》
光阴似箭,转眼间何宛虹就面临毕业分配,各科考试成绩与年龄相当,比小不足比大有余,中上水平吧。
宣布分配方案的那天上午,毕业班各专业的学生搬着凳子,整齐地排坐在大操场上,黑压压的一大片,都静静地望着主席台,等待着命运的宣判。宛虹知道,一些同学早已私下联系好单位,只待拿到派遣证,打起行装就出发。
女校长一字一句的洪亮嗓音,昭示着莘莘学子的去向前程,当念到一位同班男生的单位是“省委办公厅”时,“哇,啧 啧”,“哼,他咋那么好运呢?“”他爸是县委书记啊!”人群一片哗然交头接耳; 念到哲学老师的女儿王红是“渭河师范” 时,大家投来羡慕的眼光,有人向她竖起大拇指,坐在宛虹前面的王红,也挺了挺胸脯;念到某地来的学生还去某地,顿时 鸦雀无声;念到几位同学将去西藏援教两年,全场响起了热烈掌声;最后念到留校学生名单,其中有何宛虹时,王红转过头来,眨巴着眼睛看了宛虹一眼。
“蓝色的天空像大海一样,广阔的大路上尘土飞扬,穿森林过海洋来自各方,千万个青年人欢聚一堂,拉起手唱起歌跳起舞来,让我们唱一支友谊之歌......”
晚风轻轻吹,星星眨眼睛,大操场此时变成了欢乐的海洋,老师同学手拉手围成大圆圈,一边唱着“青年友谊圆舞曲”,一边手舞足蹈,个个活力四射激情荡漾,仿佛令人憧憬的共产主义远大理想近在咫尺,追求的幸福快乐生活就要到来。宛虹站在圈外看的心潮澎湃,忍不住也插进队伍,笨手笨脚地跟跳了起来。而活泼可爱的上铺同学阿菊,和高大灵活的 体育老师,觉得跟圈跳不过瘾,干脆跳进圈内,旋转着来了个双人舞,成为晚会的亮点明星。
同学们陆陆续续卷起铺盖收拾行李, 依依告别了母校。宛虹去办手续时,老师说你不急,我们最后通知你。等到宿舍大楼里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了,还是没消息, 宛虹忍不住去找班主任。班主任沉吟一会儿说:“你的分配问题有点麻烦,几位本校教师子女,都想留下来,但名额有限,就都分到了两所师范。结果他们不愿服从,联名写信给校长,要求重新分配,否则就罢教。所以你就耐心等一等吧。”
宛虹明白了,立刻想到王红!天河有两所师范学校,一所在市内,一所在渭河镇,那渭河镇距离天河市区一个多小时车程,哪有呆在父母身边家门口方便舒服! 而自己来自泥河镇却分到天河市,她和她的父母心理能平衡吗?听说家在天河市的几位同学,分到天河地区教育局之后,又被分到下属的县教育局,再被分到县属乡镇中学,也是谁都不愿去县乡教书,天天跑去市里地区教育局缠磨闹腾,要求重新分配到天河市教育局!
唉咳,“到农村去,到边疆去,到祖 国最需要的地方去”,早已过时并被唾弃,现在即使去也是短暂体验。面对“三大差别”严重存在,人才难以流动的残酷现实,谁愿意被“一锤定音”,发配到远离家人孤苦伶仃的小地方呢?何况“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人不为己,天诛地灭”,“马列主义的手电筒——光照别人不照自己”!只有无权无势无条件者,才会无可奈何地返回原地。
宛虹想到图书馆的工作,很有可能会被挤兑掉,心里非常难受,这份原本被认为“屈才”的差事,居然成了本校子女争取留市的香饭饭,成了宛虹这个“乡里 人”,被贬损的靶点!自己将何去何从呢?
果然,宛虹被叫到了校长办公室,女校长一本正经地说:“何宛虹同学,你的留校是图书馆私下决定的,我们已经批评了章老师。本来我们把你放到天河地区教育局就行了,现在我们把你直接重新分配到天河市教育局,你还是在市区学校里。 这是对你最大的照顾,也是最好的安排, 你就感谢组织吧!”
何宛虹无话可说,接过派遣证鞠躬走出。命运啊,总是无情捉弄人!
这半年多来,宛虹的心情一直很沉重,文元桥的出尔反尔,让她备受打击, 想起来就默默流泪,陷入深深的自责中。 唉,自己和元桥只见过一面,就远隔两地,全靠书信维系,双方的脾气性格,并不了解。那韩师傅守了十几年活寡,爱子如命,应媒人介绍女方之邀,给唯一的乖儿子,选定富裕官家的唯一宝贝女儿,顺理成章的没什么错;孝顺儿子遵从母命, 遥相呼应与富家千金顺利联姻,也是情理之中;如果不是女方嫌弃两地而告吹,母 子俩也不会和宛虹断缘再续。而宛虹只从自己的角度出发,唐突批判元桥的“错误”,元桥怎能接受?怪只怪自己考虑不周啊!
如今留在母校图书馆已经完结,之前想去吾都卫校的念头,又从宛虹心底冒了出来。嗯,或许两人同校工作,天天见面说话,才能相互了解,消除误会加深感情,成为真正的爱人呢。这是用行动来道歉,同时也解脱了自己的心灵负担。
说走就走,第二天清晨,宛虹踏上了天河开往吾都的班车。一路盘山越岭钻洞过桥,只在中途的承县汽车站,吃了一碗酸溜溜的捞捞凉粉。颠颠簸簸昏昏欲睡 中,到达吾都已是傍晚时分。
一条黑龙江蜿蜒奔流,两边崇山峻岭连绵起伏,雾蒙蒙的像是巨大屏障,隔壁着外面的世界。一座座农舍炊烟袅袅,一片片绿悠悠的玉米地中间,土坯围墙里矗立着几座青砖灰瓦的平房教室。噢,这就是吾都卫校。
宛虹走进门房,说找文元桥,门卫便领着她,走向一排宿舍中的一间,一推门是虚掩的,喊了两声“文老师”没有应答,就说你先进去,我去叫他。
站在宿舍屋里,宛虹一目了然,两付桌凳一张单人床,一个书架几样日用品, 简单而清贫。单身宿舍嘛,基本上都是这样子。
文元桥来了,进门见是何宛虹,吃惊的愣住了!他压根没想到,她会来到这地方!
何宛虹也呆住了,她心目中高大英俊的白马王子,怎么会变得瘦弱而普通?
“哦,你咋来了?”元桥诧异地问。
“嘿嘿,我没来过吾都,放假了来转 一转。”宛虹尴尬掩饰。
“我们也放假了,明天就回承县。” 元桥摊了下双手。
宛虹笑起来:“噢,那我今天来的正好啊,不然晚一天就见不到你了。”
“文老师,我给你打饭去。”一个女 子忽然闪进屋来,几步走到放餐具的桌前。
文元桥随口吩咐:“那你多打一份吧,我同学来了。”
“好吧。”女子看了宛虹一眼,长辫子轻轻一甩,拿着三个碗扭着腰肢出去了。
元桥解释说:“她是民县医院来进修的护士。”
宛虹突然什么都不想说,也说不出口了,憋了三年满肚子的心里话,此刻消失的无影无踪!
呆了一会儿,元桥问:“你分配到啥地方了?”
宛虹答:“天河市。”
元桥说:“哪多好啊,大城市干啥都方便。”
宛虹说:“好是好,但是一个亲人都没有,又有啥意思呢?”
元桥不吭气了。如果他再问:那你打算怎么办?宛虹就会说:我想来你这里。 她对他,还是有点儿期待,毕竟三年的思恋哪。
但是,文元桥什么也没有再问!
宛虹心里清楚,自己已经败给了距离,败给了时间,“近水楼台先得月”, 那女护士辫子一甩,她的脑海就倏然一闪,显出四年前在丝绸厂幌过的长辫时尚女子背影。却原来,他是她的初恋,令她刻骨铭心;她却是他的过客,让他漫不经心!
悲哀啊,“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若说有奇缘,如何心事终虚话?”结果却是,有缘无份。可叹何宛虹一片痴心,付诸东流!宛虹不会依靠男人,也不会死缠烂打,爱情没有了,就决然离去。
“天涯何处无芳草”。宛虹的性格中,有一种“不到黄河不死心”的倔强,现在这桩折磨她许久的心事,终于情断义绝地了然,她也如释重负般轻松自由,再也不必“多情却被无情恼”!
第二天清晨,何宛虹又踏上返程的班车。车窗外吾都的大山沟壑渐渐远离,坡地林间一会儿出现几匹马,一会儿几只羊,一会儿小路上有人骑着一头驴。宛虹想起同桌王红,曾经讥笑自己像堂吉柯德,骑着瘦马举着长矛,不顾一切冲上去和风车搏斗,撞的头破血流遍体鳞伤,最后被人打醒后才悔悟,不由自我怀疑起来,难道自己真的会像堂吉柯德那样,傻傻呼呼地沉溺于幻想中,变成一个可笑又可悲的人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