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种桃李非无主,野老墙低还似家。
恰似春风相欺得,夜来吹折数枝花。”
—— 唐 . 杜甫《绝句漫兴九首·其二》
“卖—-呱呱哩—-,卖—-面皮哩——”
“香椿芽芽,便宜卖哩,五角钱一大把!”
“乌龙头,乌龙头,清热解毒,回味无穷!”
长江子校大门外面,是一条大路,一 边通向工厂区,一边通向生活区,是几千人出入及上下班的必经之路,白天路两边摊位林立,摆满了各种食品,肉菜,水 果,日用品,琳琅满目,热闹非凡。尤其中午时分,人流摩肩接踵,自行车也夹杂其中缓慢移动。
何宛虹走出校门,绕过几个摊位买了一个肉夹馍,几根嫩黄瓜,准备带回宿舍作午餐。忽听有人喊她名字,回头一看,原来是初中同学李玉琴。只见李玉琴推着自行车,车把上吊着一块豆腐,两个酥饼,后座上夹着一把香樁,显然是下班了顺手买菜回家去,她们时常会在这里遇见呢。这时李玉琴嘻笑着对宛虹说:“我把你的事给抗美他爸说了,他爸说他们厂有一个老工人,二十八岁了还没谈过对象,正好介绍给你啦。星期天我们带你去见他吧。”
宛虹一听头就大了,又是工人!见了也白见,不如不见。再说对李玉琴也没啥好感,她初中毕业就招工到了长江厂,早早和电表厂厂长的儿子张抗美混在一起, 未婚先孕影响很坏,两人都受到处分而不得不结婚。宛虹在丝绸厂时,她写信要求宛虹为她代买两条绸缎被面,宛虹就求着厂长拿到特批条,攒了三个月的工资买了两条漂亮被面给她寄去,可她后来却若无其事,盖着绸缎被子,再也不提付钱的事情!宛虹去她家两次都不好意思开口向她要钱,眼瞅着给父母也没买到的缎子被面,白白给她拿去了。宛虹在学校时,她跑去宿舍转悠,见宛虹床头放着一套四本刚买来的《红楼梦》,就说借给她看看, 拿着一二册不放手,宛虹只得借给她,结果也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此刻见她又想染指自己的婚姻大事,就摇摇头说:“谢谢你,不用你操心了。”
李玉琴嘿嘿一笑:“你以为我爱操你的心啊,我是看你一个人可怜兮兮才给他爸说的!你瞧我的孩子都上小学了,你还没着没落的瞎晃悠个啥呢?抗美他爸也好心好意的给你找到了,你去见面看看怕啥哩?”
嗯哼,我一个人好好的,啥时候变成你的同情对象了?宛虹心里很气愤,但又不想得罪她,怕她那张嘴到处乱说自己闲话,只好答应去见面。
周日上午,李玉琴自行车后坐着孩 子,张抗美自行车后坐着何宛虹,一齐向着电表厂出发。那电表厂坐落在市区西头的九里墩,穿过整个市区街道,再爬几个大上坡才能骑到。快到厂区时,宛虹见抗美气喘吁吁,就跳下后座步行起来。
到了张抗美父母家,厅里坐着两个男人,年纪大些穿着毛背心的东北大汉,就是抗美父亲张厂长,年轻一点戴着旧军帽穿着旧军上衣的粗壮工人,无疑是介绍的对象。张厂长看到宛虹非常兴奋,站起来伸出手握了一下,声若洪钟地说:“欢迎,欢迎,何老师好!呵呵呵,这是我厂电工黎军,共产党员,非常老实可靠,在厂里十几年了,从来没有谈过恋爱,是我厂的老大难人物。呵呵,黎军同志,这下你的个人问题可以解决了!”
黎军腼腆地笑着,“嗯,嘿嘿, 嗯,嗯,嘿嘿”只是点头应承。看他身高,也就一米七二,大饼脸,粗脖子,膀大腰圆,土里土气的远不如大雄。怪不得是个“老大难”!
张厂长继续讲话:“何宛虹同志,我厂教育科正需要老师,你来了可以教技校,教职工大学,你的调动问题,由我来解决 ......”
抗美的母亲和两个妹妹,趁着倒茶水,轮番走出里屋盯着宛虹看,像是看马戏团里的老猴子。
宛虹红着脸一直听讲,这会儿实在坐不住了,就起身告辞。张厂长拍了拍黎军肩膀:“黎军同志,你送何宛虹回去吧,路上注意安全!”
何宛虹出门只得坐上黎军的自行车后座,在张厂长一家的目光中离开了电表厂。两个长长的大下坡之后冲到大路边, 宛虹说:“你骑慢点,我下来去坐公交 车。”黎军不吭声,两脚却蹬的更快了! 宛虹怕摔着不敢跳车,只好由着他骑上外环路,吭哧吭哧把自己带到了子校门口。十几里远的路程,两人只说了两句话,宛虹在后面问:“你当过兵吗?”黎军在前面答:“我爸当过兵,他是老革命。”
过了两天,晚饭时分宛虹煮了一锅白米粥,小柳打开从家里带来的一盒炒肉丝,两人正说笑着一起吃饭呢,黎军却突然不请自来,一脚踏进宿舍门。宛虹心里一惊,暗呼糟了!无奈地请他坐下,问他吃饭吗,他说吃过了,就呆坐在一边,讪笑成两条细缝的小眼睛,色眯眯地看着宛虹的一举一动,大腿还微微抖个不停。宛虹给小柳递了一个“别理他”的眼神,小 柳也看出两人不般配,就也默不作声。饭后她们各自拿过一本书,坐靠在各自床边看起来。
黎军无聊,也拿起桌上一本书翻看, 宛虹好奇地问:“哎,你什么文化呀?”
“职工大学。”黎军闷声闷气回一句,就再没话说。坐的没意思了,才起身离去。
过了三天,黎军又不请自来,还是不吃饭不喝水,不哼不哈地干坐着,眼睛瞅着宛虹和小柳在屋里走动做事,仿佛稳坐钓鱼台的渔翁,静静地盯着鱼儿在面前游来游去,耐心等待着大鱼自己上钩。宛虹只好没话找话:“你们张厂长很关心你嗳。”
黎军鼻子里哼一声:“嗯,那有什么,厂长也是人当的。”
“那你能当吗?”宛虹多看了他一眼。
“叫我当就能当。” 吹!宛虹心说,你要能当厂长,我也能当校长。
一连三次,黎军都是这样子,自己骑着自行车,从市区西头啃哧哧跑到市区东头,在宛虹宿舍里闷哼哼坐上一阵子,亮晃晃来,黑麻麻走,一幅老实巴交人畜无害的样子。虽然没说几句话,但宛虹猜测,他的心里恐怕早已翻江倒海,火烧火燎饥渴难耐,恨不得把自己一口吞吃了吧。
阿弥陀佛,但愿他坐了三次冷板凳, 有点自知之明不要再来了!
谁知,星期六的傍晚,黎军又来了! 见只有宛虹一个人,就说你到我那里去吧。宛虹白他一眼:“我去干嘛?不去。”
黎军缠着说:“走吧,走吧,你去看一看,坐一坐,我再送你回来。”
宛虹被缠不过,生怕要是不去,黎军会像赖老师一样赖在宿舍不走,又以为他也是住在集体宿舍,心想他来过我这里三次,我去他那里一次,看一眼坐一小会儿就走,以后再不来往了。他一个党员,还能真吃了自己不成?
黎军欢快地猛蹬自行车,老牛一样拉着宛虹,拐弯抹角来到市区西边铁桥附近停下,推着车子走过一段凹凸不平,泥泞积水的待修路面,走向菜地中间耸立着的两栋新楼中的一栋,拐弯走上二楼,打开了一扇门。宛虹跟在黎军后面,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呀走,看着前面五大三粗的腰背,心里忽然很后悔,这是什么鬼地方? 黎军怎么会住在这里?
进门才看清楚,这是一套一室一厅的新式住宅,有厨房卫生间,大玻璃窗户, 还有一个阳台。屋里空荡荡的,只摆着一张单人床,一桌两椅子,两个残花盆。
明亮的灯光下,黎军得意地说:“我爸是水电局的老干部,这是水电局新盖的家属楼,隔壁就是局长、付局长、书记 家。”
噢,原来叫宛虹来看一看,就是想要炫耀他爸的新楼呀。
宛虹想起自己父母家,最先住在辉城中学对面的家属大院里,那是一座解放前的天主教堂,很宏伟的三进四合院,飞檐走壁非常气派,第三进正中间的礼拜堂, 是校图书馆,第二进垂花门两边的正房里,住着书记及校长,侧房是校卫生室, 宛虹家则住过耳房,后座房,最后面还有鱼池,水井,银杏树及毛栗子树的小山, 小宛虹就在这里,度过了快乐的童年。文革中红联和革联武斗时农村包围城市,老 师们都弃家逃进了城门里面,暂住在一处车马店里。待两派联合起来复课闹革命, 天主教堂大院已被支左的部队占据,老师们只得租住学校周围的农民房子。宛虹家也租住了两间农民房,旁边就是猪圈兼茅坑,日子过得憋屈窝囊透了!直到宛虹进了丝绸厂,学校才慢慢恢复教学,在教堂旁边的空地上,为老师们新盖了几座平房。而宛虹自己,一直换着住宿舍,从没住过这么宽敞舒适的新楼房。
现在黎军一个工人,住着一梯四户局长级别的小二楼,能不骄傲吗?可那是他爸的,他自己有啥呢?于是宛虹问:“你是在哪里上的学?”
黎军答:“我老家呀。”“ 宛虹又问:“你老家在哪里?”
黎军答:“山西省汾河县汾河镇汾河村。”宛虹追问:“那你咋来的天河?”
黎军话多了点:“我是在天河出生的,有天河市户口。我三岁多的时候,我妈又生了一个弟弟,就把我送到老家,初中时我爸把我叫来天河,安排我进了电表厂。”
挤牙膏似的,弄清了黎军的基本状况。
“那你在职工大学读什么科?”宛虹还问。
黎军哈哈:“厂里不就是最好的职工大学吗?”
原来如此!那就都当工人得了,谁还考什么大学呀。哼哼,黎军之前是爱面子呢?还是装糊涂故意说谎?这个黎军,显然和宛虹不是一路人,赶快离开!
宛虹起身告辞,黎军见留不住,只好关门送她。刚走下楼梯,突然灯光一闪,眼前一片漆黑,停电了!宛虹愣怔片刻,摸黑走出楼外,周围黑呼呼的,刚才昏黄的路灯消失了,整个城市都笼罩在黑暗之中,看来是全市停电啰!唉,停电的事情经常发生,有时一两个小时,有时一两天,有时局部,有时全部。现在路上泥水坑都看不清,怎么走出去回子校呀?
黎军在后面说:“我们先回去吧,等一会儿就来电了。”
哦,也许等一等,电就来了。宛虹只得转身,摸索着跟黎军回到房子里。
黑暗中两人干坐着,只有两双白眼仁散发着微光。等呀等,对面楼房有些窗户亮起了蜡烛或手电筒光,电还是没影子。
再等等,再等等,越等越没影。宛虹急的心里像猫抓,再晚一点儿回去,子校的铁门就关了!还是走吧,溅上两腿泥不怕。
黎军却不慌不忙,你走路可以,但我不敢骑车,万一摔进沟里,咱俩都危险,这是全市停电,你回去也是一抹黑。
眼巴巴等的无望了,夜也深了,总不能就这样坐一夜吧?宛虹只好说:“那我们就都不要脱衣服,小床上你躺这一头,我躺那一头,凑合到天明得了。”以前家里窄小,宛虹和弟妹们就是这样打颠倒睡觉的。
黎军欣然:“好啊,上床吧。”
宛虹叮咛:“你躺里面,我躺外面,你要敢对我无礼,明天我就告诉李玉琴张抗美张厂长。”
黎军答应:“好啊,我不敢乱说乱动,只有规规矩矩。”
两人摸索着和衣而卧,宛虹感觉黎军紧挨着她的身体,发高烧一样打着摆子, 脚下黎军粗重的呼吸气息,热哄哄的喷射着她的脚面,自己耳边黎军的大脚丫,散发着难闻的气味,黎军的大手也不时伸到她的大腿上,被她一把甩开。哎,心里紧张的要命啊,哪里睡得着个觉。直到后半夜,宛虹才迷糊睡去。
醒过来时,太阳金灿灿照在大玻璃窗上,隐约传来鸟儿叽叽喳喳的啾啾声,屋里暖洋洋安安静静,黎军正躺在床脚脉脉含情地看着宛虹。
何宛虹清醒了,一夜惊魂,居然平安无事,黎军坐怀不乱,真是个柳下惠式的好人,正人君子哪!宛虹灿然一笑,送给他一个感激的表情。想到今天是礼拜天, 就起来整理一下歪斜的衣衫,慢悠悠地去厨房洗脸、漱口、梳头。然后回卧室拿起小坤包向黎军告别,他虽然是个好人,但并不适合她。
就在宛虹走向门口拉门把手的瞬间, 黎军突然一个箭步冲过来,背靠门横在宛虹面前,宛虹才一激灵,黎军就双臂一伸把宛虹紧紧箍在怀里,大嘴巴猛地一下子扑过来,狠狠地攫住了宛虹的嘴唇,紧接着舌头也伸进了宛虹的舌头里......
一个字废话都不要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