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无狂想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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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文分享 走過光陰 歸於平淡 - 白先勇写奚淞的禪畫 [转贴]

(2009-12-01 21:37:04) 下一个
奚淞画作〈花与慈悲)

奚淞「平淡家族」系列


作者: 白先勇

现今的台北是一个心浮气躁,红尘滚滚的城市,有形无形的扰攘,层出不穷。久待一阵,便令人感到惴惴莫名。于是我便会驱车直往新店,暂离台北的纠纷,去寻找那半日的安宁,因为奚淞的画室就在新店小碧潭一带,一道寻常巷陌里。

一楼画室前后有两所小院落,满植花草树木,奚淞善理花木,前后院一片苍碧,地上的忍冬草、墙上的常春藤,鲜润欲滴。前院老杨桃一株,亭亭翠盖,虯干蜿蜒伸出墙外,秋来结实累累,墙头好像悬挂了一树迎客的小灯笼。后院有桂树一棵,金蕊点点,桂子飘香。前后院各置岩石水缸,蓄养金鱼,水藻间一尾尾亮红的朱纹锦游来游去,悠闲、无惧,水面闪著树叶缝隙透洒下来的天光云影。画室取名「福星堂」,刻在前院一块老石碑上。一踏进福星堂,登感一阵清凉,如醍醐灌顶,身上的尘埃,心上的烦虑,一洗而尽,好似步入古刹禅院,猛然一声磬音,万念俱寂,世俗的牵挂,暂且忘得干干净净。福星堂是奚淞作画的地方,也是他修行的所在。

画室颇宽敞,靠近前院是一排落地玻璃窗,临窗一角支著画架,晨昏之间,窗外的光便这样悠悠地走了进来,又这样悠悠地淡出而去,于是在这个日月出没光阴交替之际,奚淞的那些画作便这样一幅幅地诞生了。画室的墙壁上,都挂著他各时期的作品,每幅画似乎都在隐喻著人生一则故事,隐含著生命的几句偈语。

画室靠后院也是一排玻璃门窗,窗下铺陈了一围席地而坐的茶座,奚淞在这里静坐禅修,有朋友来了,大家入座一同品茗。一进画室,左边供桌上供著一尊佛陀头像,这是一尊古佛。茶座对面的墙上却悬挂著一副对联:

天地同流眼底群生皆赤子

千古一梦人间几度续黄粱

是奚淞亲笔写的一手好行书,录自丝路张掖古佛寺里的诗抄。

在福星堂的茶座上,我跟奚淞促膝而坐,奚淞沏上普洱茶,端出鲜果,茶香果香,我们说古道今,言笑间,不知不觉便度过了一个圆满的下午,直至黄昏。我与奚淞结缘甚早,一同走过将近四十年的光阴。我比他年长,开始的时候,是我走在前面,但很快奚淞便赶了上来,这些年,他远远超越我早就走到那无止境处,人生修为,已达「涅槃」境界。奚淞在修行的道路上一步一步往前迈进,是他对人生、人世、生命、宇宙,点点滴滴的体会与感应后智能之累积,使他了悟佛陀教诲缘起缘灭生命无常的真谛,因而对眼底群鼤援雩s生不禁常怀大悲心、修菩萨行。奚淞常常引用《金刚经》末尾偈语:

一切有为法

如梦幻泡影

如露亦如电

应作如是观

这是《金刚经》的警句,而奚淞对生命无常的大悲心,也统统化进了他的画里。

其实奚淞自小便有菩萨心肠,当他才是四岁孩提时候,一天,亲戚揹著他上街。那是个艳阳天,本来奚淞快快乐乐地,可是他一眼瞥见路边电线杆旁蹲著一个穿著木屐不知谁家的孩子,正在那里声嘶力竭放声痛哭,哭得异常伤心,奚淞突然挣开他的亲戚,跑过去,蹲在那个孩子的面前,陪著他也大哭起来。小小奚淞,竟然已经无法忍受人世的哀痛,要以自己的眼泪来安抚众生受创的心灵了。日后朋友间甚至初识者,有人有伤心事,奚淞总在一旁,默默地给予安慰,让人感到温暖,助人度过难关。

我初识的少年奚淞,有时多愁善感,偶尔狂放不羁,然而他那颗永远不沾尘埃的赤子之心,却一直是他面对人生疾苦常兴悲天悯人情怀的由来。早年奚淞远赴巴黎学艺,在那儿最触动他的,不是花都的锦绣繁华,竟然是巴黎地铁站内那群漂泊无依残肢断足的流浪乐师,他把他们都描入了他的画里,变成一系列极为动人的「众生相」。我们似乎听到那些流浪乐师手风琴吹奏出来凄凉的心声,其中一丝人间温暖是作画者加进去的。

奚淞的人生经历过几次大转折,画境与心境都有了惊人的变化进展。一是亲人的丧离,尤其是母亲病故,奚淞的心灵受到天崩地裂的震撼:

学佛的我开始了解到:在一切因缘的生灭变化中,亲之死原是一种恩宠和慈悲示现,使有机会痛切的直视无常本质,并从中渐渐得到对生命疑虑的释然解脱罢。

很多年后,奚淞写下了这段话,这是他因亲人的死亡而对无常生命有了深刻参悟后的省思。母亲生病期间,奚淞开始了他的白描观音水墨画,那三十三幅观世音自在容颜,是一组早已超越艺术领域,达到宗教上大慈大悲度一切苦厄、至高无上的象征了。奚淞的观音画像不知曾经抚慰过多少人一颗惶惶忐忑的心。有一个时期,我自己经历了人生十分艰辛的情境,奚淞前后惠赠我两幅他手画的观音像,这两幅画像一直挂在我家玄关的壁上,常常一进家门,我就感到一片安详。

其次是一九九三年奚淞偕画家阿昌共赴印度、尼泊尔寻找原始佛迹。那次「印度之旅」是奚淞一次心灵上的皈依之旅:他去过佛陀成道处的菩提迦耶,第一次传道的鹿野苑,以及佛陀八十岁涅槃的拘尸那罗等地,也曾抵达佛陀的诞生地尼泊尔南境蓝毘尼遗址。每至一处,我都俯拾起一些泥土,放进小盒里收存,当作「佛迹之旅」的纪念。摩挲、细审掌中细土,彷佛可以为我勾回两千五百年前,古圣人踽踽游化于北印度的风貌。想想这泥土,可能正是佛陀当年曾经赤足踏过的啊!自此,佛陀在我心中,有了可亲可近、作为老师的体温。

佛传中记载:受尽父王呵护享尽荣华富贵的悉达多太子,一日出城,惊见于遭受老、病、死苦的人们,于是发心出家,为世人寻求解脱之道,最后终于得成正觉于菩提树下,悟道成佛。奚淞在追寻佛迹的旅途中,必然也深深体验到悉达多太子悟道的心路历程吧。事实上对人世苦痛极端敏感而不忍的奚淞,在步步生莲的修行道上,他那彳亍独行的身影,都常常让我想起悉达多太子的故事来。奚淞寻找佛迹之旅于是让他成就了气势磅礴的「大树之歌」,以油画吟诵出佛陀一生的事迹,每幅画似乎都是奚淞虔诚礼佛的「心境」、「心声」。我没看过有人以油画画佛陀传的,这组特殊的画作,很可能是佛教画史上的创举。

这个时期,奚淞对生命宇宙有了更深一层澈悟后,也是他绘画创作的丰盛期,在「大树之歌」前后,奚淞又展开了另一组画作:「光阴系列」,以及由「光阴系列」衍生出来的「平淡家族」。「光阴系列」的头十幅取名为「光阴十帖」已被台北市立美术馆收藏。我把这一系列静物油画称为奚淞的禅画,我想奚淞本人也会允许的吧。这些静物画其实都是奚淞禅修的纪录,对奚淞来说,作画即是修行,经过观世音「自在容颜」以及佛陀传「大树之歌」,现在奚淞在「光阴系列」中所表现的却是「道在平常」:一盆花、一杯水、一组瓶瓶罐罐都暗藏玄机。禅直指人心,把一切事物都还原到根本。奚淞画静物,心灵上得到莫大的安宁与喜悦,「万物静观皆自得」,由静观而触动天机:「无论一草一木,一花一叶,自有一份天道无私的美呈现。」奚淞的静物有一个特色,初看时,真是真到了十分,一盆花可以捧得下来,一杯水可以端起来喝下去,奚淞的写实功夫细致得惊人。但再仔细看,意在画外,那些「雨茶」、「幽兰」、「扶桑」似乎又在暗示著生命一些根本的现象。大概就如这一系列画作的命名,在阐述「光阴的故事」吧。在奚淞作画的一角,天光从窗台进来,映到白墙上,从容移过,清晨奚淞在此静坐,看着墙上光阴的起灭,不禁兴起生命无常迁演的感怀,于是光阴无穷的变幻便形成他这些禅画隐含的主调了。

茶花

奚淞的静物有好些是花卉,茶花亦有数幅。茶花盆景搁在一张质朴的老木桌上,背景是墙,墙上映著窗外斜射进来的光影,光影似乎在不知不觉中悄悄移动,枝上几朵红茶开到极艳极盛,如此肆意绽放的美丽花颜,不禁令人为之担忧,光阴再往前移一步,那些艳极的花朵恐怕就会倏然辞枝殒落了。百花中盛开的茶花特别娇贵,可是一旦凋谢,并非逐瓣零落,而是整朵决然坠地,辞别生命,如此断绝。

李商隐有一首七绝颇为奚淞喜爱:

荷叶生时春恨生,荷叶枯时秋恨成。

深知身在情常在,怅望江头江水声。

李义山一往情深,对于人世枯荣生命无常之无可挽回常怀千古怅恨。李後主有一首词〈乌夜啼〉写的也是同一「恨事」: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胭脂泪,留人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王国维以为后主之词以血书者,「俨有释迦、基督担荷人类罪恶之意」。后主能以一己之悲,写出X世人之痛,所以王国维将之类比圣者。奚淞对人世生命用情之深,绝不输与诗人词人,这是他艺术家的特质,诗人词人陷溺于情而难以自拔,修行者奚淞寻找的却是解脱妄执之道,我想纵使茶花骤然凋落,只剩绿叶满枝,奚淞可能也会把那些绿叶画得依旧生意盎然的吧。我特别喜欢奚淞那几盆茶花,用了一盆作《台北人》英译本的封面,十分点题。

法华、花与慈悲

〈法华〉:背景仍是一片空墙,拙朴的木桌上搁置的是一透明的胆形玻璃瓶,瓶中满盛清水,斜插一弯桂枝,桂花盛开已过,桌面上缀著几点落英,还有一片枯叶,桂枝下,坐着一尊小泥佛。空墙是天,木桌是地,天地同流,花开花落,宇宙间因缘聚合的无常生命不断轮回,唯有我佛慈悲,在默默普渡众生。〈法华〉的须弥世界,自有一片禅机。

〈花与慈悲〉:奚淞还有一间画室「微笑堂」在七楼住所,临窗下望,看得到小碧潭的捷运终站,一大片钢管水泥的建筑物。从前这一带是新店溪边的水田,绿稻油油,上有白鹭鸶倚天翱翔,下有野姜花散发清香,秋来芒草开遍,银丝成波,那是奚淞常去散步冥想的地方,我们都说那是台北最后一块净土。谁知这块净土,几年间,被推土机整片翻转,变成了人来人往、喧嚣不歇的捷运站。

微笑堂比较敞亮,光的变化,更加清晰。「光阴系列」后期有不少作品在此完成。〈花与慈悲〉共有两幅,之一之二。第一幅窗角的木板上坐着一尊观音雕像,是宋朝木雕。观世音俯临窗外曾经沧海桑田的人间巷落,自在容颜无限悲悯,似在垂怜芸芸众生。像前有一供盘,供著带叶红茶花一枝,花色灿然,是否为菩萨慈悲所化,带给人间如许美丽与温馨。这是奚淞最动人的画作之一。

心境、平淡家族

〈心境〉:窗角木桌上一只粗陶碗盛著净水,空墙上窗外映入的鸟影冉冉飞过。这幅画反映了奚淞修行的心境:静如止水,动如飞鸟,自由自在,心无罣碍。「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这应该是奚淞心向往之的境界了吧。这幅画看了令人感到安宁,安宁后又有一股喜悦。奚淞的禅画从来不是枯寂的。

「平淡家族」:这一组画一共八幅,画的是最为平常的物件:水晶玻璃瓶、吹制水瓶、泰北巴蓬寺落果、韩国老茶碗、碧潭废弃船缆、米醋瓶、印度银盒。这组画的画风又是一转,与「光阴系列」的工笔写实,有了基本的差异。「平淡家族」倾向于遗貌取神,色彩淡了好几度,澄明透澈,几乎只剩下光与影的交错了。这八幅画放在一起,即刻有了一种特殊的效果,好像一组笙箫管笛,此起彼应,悠悠地扬起一阕古远的〈清平调〉来。又如同德布西的月光与海潮,旋律是如此舒缓、娴静。福星堂中门楣上贴著一张红纸条,上书「光明静好」四字,是奚淞亡友姚孟嘉观赏奚淞的画后赠送给他的,奚淞认为深得其心。「光明静好」正是「平淡家族」组画的本色,也是奚淞走过光阴,归于平淡的心境吧。

奚淞以油画入禅,西方的手法,东方的意境,把古老的宗教与现代人的心灵合而为一,画出一系列具有惊人创意,并深富哲理的作品来。其下笔之细致,色调掌握之高妙,光影变化之丰富,艺术上的成就已是余事了。

在我心中,奚淞一直是那个善感不羁的少年,见到他两鬓竟也冒出星星的时候,才矍然惊觉他常提醒我「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生命本质的偈言。近四十载光阴,弹指即过,而人间早已几度黄粱。离开福星堂已是薄暮,奚淞总是殷殷陪我到大马路上去乘车,我们走过巷弄,走向那车水马龙的中央路。在熙熙攘攘的人生道上,能有好友互相扶持共度一段,也是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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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
ling1984 回复 悄悄话 回复海上云的评论:
握手,握手,云弟对台北的印象可好? 台北自从捷运通车之后交通大大改善,就少了红尘滚滚的喧闹感觉。 不过,云弟去的时间可能不错,若碰上选举期间,那真是疲劳轰炸式的令人不耐烦。 但总体上来说,台北的秩序还算井然有序,人心浮动也难免,大都市居不易,终日为三餐与家居贷款奔波辛劳的多,气定神闲的少。
海上云 回复 悄悄话 “现今的台北是一个心浮气躁,红尘滚滚的城市”,去年去台北公干,一个旅人,蜻蜓点水,倒是没有这样的体会,觉得比上海更闲逸些。

ling1984 回复 悄悄话 回复大江川的评论:
大江兄来访,赶紧出迎并问安。 谢兄惦记, 岁末瞎忙,假日在即心情浮动,恐下笔难入读者之眼, 索性闭关研习他人佳作。 大江兄近日几篇小品着实令人开怀,真真幽默大师!
大江川 回复 悄悄话 先问候一下老朋友哈!
白先勇先生的文字还是很沉静的,对心浮气躁者是一杯降火的清茶哈。
拜读受益,谢谢1984哈。
最近忙?期盼新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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