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西门弄堂里的亭子间只是住了三年不到,却是最难忘的。
从七二一大学毕业后,回厂被分到设计科工作,两年后,步入二十五岁。城市里女大二十五岁当婚,就准备办喜事了。那时候工作单位有权给职工分房(不知道房产哪里来的),新婚房一般八到十平方米左右。
我父母家七口人,住房总面积二十四平方,人均面积超过二点五平方米,就不能享受单位的分房政策。和未婚夫到附近房地产去登记,人均居住面积三平方以上不予受理。
老爸此时已经复出,要求海运局归还文化大革命时收去的小房间,这样可以让我结婚。海运局将此事列入计划,要等,或许一年或许两三年。
我和未婚夫就想到租房,到那些滚地龙似的棚户区转了好久,心里有点心酸: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从小用抽水马桶浴缸的,竟然要住开窗见对面人家的滚地龙棚户房了。
那时候,满脑子都是八平方米的小房间。突然,我想到了亲姑妈。姑妈家最早开裁缝店,解放前用一根(还是两根?)金条换了老西门中华路尚文路口的一幢弄堂街面房
子,也就是TOWNHOUSE。记得小时候三四岁时我去姑妈家,从街上的大门面进入工场间(称为客堂间,相当于现在的客厅),几个工人忙碌地做衣服。漂亮的大表姐从楼梯口探出头来问:卉樱要不要上来吃汤圆呀?于是我立刻奔向那木头楼梯。一楼和二楼之间有一个神秘的二层阁,那也是房间,直不起腰,终年黑漆漆的,用作仓库。二楼有个亭子间,南北通风,是厨房和餐厅,烧煤炉。上几道楼梯,是一个叫后楼的厢房,六平方米左右。再走几道楼梯,就是前楼(现在叫主卧
吧),那是一间尖顶的大房间,楼层高到足以再搭建一层。亭子间的上面是阳台,去阳台晒衣服的话,要把移动楼梯翻下,从阳台下来,再把移动楼梯横竖靠墙。
小时候喜欢去姑妈家小住,总觉得弄堂房子很神秘的,有楼梯可以爬上爬下,还有这么多曲曲弯弯的地方。不过夜里总是睡不好,几个孩子挤在一张床上动弹不得,加
之半夜时候,老鼠在横梁上肆无忌惮地之吱吱叫着奔跑着。
后来公私合营了,再后来楼下的客堂间被政府收去了。
姑父去世早,大表姐出嫁,二表姐三表妹都插队落户去了。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姑妈家只有她和我的两个表弟常住。于是我就去问姑妈能否借住两三年。
姑妈慈祥,一口答应,说二层阁是暗间,不适宜居住;另外的三间房-厢房、亭子间、前楼-随我挑。我当然不会挑前楼,而厢房与前楼仅一板之隔,所以我挑了亭子间。
姑妈在后门楼梯口那里搭了个小间做厨房,装上自来水,烧煤炉。每次烧好菜就要端着盘子,走那叽叽嘎嘎的木楼梯,放到前楼的餐桌上。
大表弟用红漆刷了亭子间的水泥地,白色石灰涂了墙。那时候的家具也是凭结婚证购买的,总共二十八条腿。亭子间放不下二十八条腿,就放二十四条腿,床、床边柜、五斗橱、桌子各一,再加两把椅子。上海家具厂生产的家具千篇一律,可是我把自己绣的床帏和台布一铺上,喜气立即洋溢开来了。姑妈笑说,想不到亭子间会这么漂亮。
母女同命。我妈妈结婚时也住过姑妈的亭子间。弄堂里的邻居们登门从不预先打招呼,说来就来了,最初搬进去的几天,认识不认识的都要来看看二十多年前新娘子的女儿。
姑妈摸摸我们的被子垫子,连说太薄,会冻的。我们年轻不畏寒,一点也不觉得床褥的简陋,烧饭的煤炉反正有姑妈照顾着,要热水就提着热水瓶到对面的老虎灶冲满,一瓶一分钱还是二分钱,忘了。比较不习惯的是坐马桶,常常忘了盖盖子。说到马桶,也算是历史文物了。红木材料,一条条箍成一个桶形,通常放在床边。
每天一大早,弄堂特有的噪音打断我们的好梦。第一段音乐声就是各家各户稀里哗啦地刷马桶,然后大家高声地聊着家常。也有小孩哭叫大人吵架,反正声声入耳。
姑妈和邻居一样,凌晨把马桶拎到街上,由专门的粪车前来收集,然后她用马桶刷清洗马桶后拎上楼。那时我新陈代谢特好,姑妈一放下马桶,我总是迫不及待地冲上去第一个坐,实在很不好意思的。
老西门的那条弄堂是U字型的建筑排列,中间有个大天井,也是活动中心。房子结构是木板,一家挨一家,讲话大家都听得到的。
周六晚饭后,里弄里开展“向阳院”活动,居委会在我们亭子间面对的大天井里竖起一个电视机,邻居们浙江人居多,放的电视大多是越剧:红楼梦、祥林嫂,小百花越剧团演出实况。我和新婚丈夫就坐在亭子间的窗台上看,我对越剧的爱好就是这样培养出来的。有时候天井里小朋友唱歌跳舞什么的,反正从早到晚热闹得很。
第二年,我们有了儿子,就更热闹了。儿子从小只爱在白天笑,很灿烂的样子。一到天黑,就闭上眼睛大哭,邻居们从窗口探出头叫着我儿子的小名:小武客,不要哭啦,已经半夜啦。
我只好抱着他花四分线坐十一路环城电车。有夜整整坐了几个小时。
后来儿子大了点,会爬了,喜欢不厌其烦地在前楼和亭子间之间的楼梯爬上爬下。
那三年,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之一。除了新婚燕尔、娇儿可爱外,四人帮刚被打倒,整个社会欣欣向荣的气氛,工作也没压力,周末可以踩着石子路去幽静的文庙周围逛书画地摊;最主要的是:慈祥的姑妈对我们特别地照顾周到。我们要付房租,她不收;我们晒在阳台上的衣服,下班前她都会帮助收好叠好。姑妈做的早餐
现在看来很简单,却特别的好吃-泡饭,榨菜用糖和麻油拌一拌;腐乳,用糖和麻油拌一拌。我总能香香地吃上三大碗泡饭。姑妈笑眯眯地看着我,喜欢我吃饭的猴
急样。姑妈那时六十了,已经发胖。她很纳闷,你吃那么多怎么就那么瘦呢?我买了减肥茶给她,她不敢吃,怕拉肚子,就继续胖下去。
后来二表姐插队落户回来了,表弟只能睡二层阁。但是姑妈和表姐表弟一家从没有过什么抱怨,我们快快乐乐、安安心心地住了三年,直到我爸爸被增配了房子,就是安国大楼后面的小三楼的汽车库。
今年回国去看老西门,完全找不到以前的影子里,鹅卵石路、弹格路、弄堂现在消失的彻彻底底,一片没有特色的水泥高楼。
话又说回来,新天地还算保留的好的。
姑妈活到八十多岁去世。最后的几年,她身体很不好,老念唠着:要是能回到六十岁就好了。听了她这个愿望我很震惊,在我将无奈地步入花甲之年,却是姑妈心目中的金色年华。所以,好好享受六十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