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埋在地下的纪念

(2009-03-31 23:45:16) 下一个
埋在地下的纪念 大学毕业,我来到一个乡村中学当教师,一晃就是三十年,也想回母校看看,但是一直没有机会。这次学校搞校庆,班里的同学约定都要参加,这是一个老同学见面的好机会。刚工作的女儿得知我要去北京,马上从商店里选了一套西服,“爸,你试试。”“我不要。”我冷冷地说。女儿急了:“你就穿这身去,土得掉泥渣。”妻子向女儿挥下手,“你不要管,由他去吧。” 多年不见,每个人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大家相聚,感慨万分,都有说不完的话题。 第二天,我们系全体校友聚集在一个圆型大礼堂里,举行座谈会,混得有头有脸的人早已被安排在主席台附近位置就坐,里面人满满的,我懒得进去,在门口的一个石台上坐下来。 老实说,从昨天一到校,我就有点不愉快,我觉得我们这次活动也沾染了一些官场上的臭气。我们班那个官位混得最高的同学一下小汽车,接待人员就给他安排了最好的房间,大家都争先恐后地去和他攀谈,据说,我们班这次活动,花的钱全是他赞助的。我不以为然,那钱决不是从他腰包里出的,还不知从那里捜刮来的。刚一开饭,许多人就忙着和他碰酒。有人拉我也去,我说:“我不去,我是来和老同学见面的,我不是来给当官的献酒的。”此话一出,四座皆惊,我趁机离开饭桌,有人在后面劝我不要生气。我生什么气,这年头,要生气还不得气死,我只是吃不惯这宾馆的高级饭菜,溜出宾馆来到地摊上喝了一碗小米粥。 睡觉时,有人开玩笑说我不服气,我服气,我既没有当官也没有发财,同学中谁都混得比我强,我没有理由不服气。其实,我也有过当官的机遇,四人帮倒台后,因为我在报刊上发了几篇小文章,县委要调我去做秘书,我没有去,看着别人的脸色说话,我做不到。那时在县委干秘书的人,后来都是县级以上的干部。我也有过发财的机遇,有一年,我的一个干县委书记的高中校友,点名调我去棉麻公司做经理,那可是一个油水很大的差事,我没有去,那单位是一个人人都关注的焦点,请客送礼坑蒙拐骗都得会,我干不了。总之,我是一块不成才的料,我承认,我服气。 但我不比别人矮,我对得起我的母校,我是农民的儿子,我上大学就是要为他们做点事,我作为一名中学教师,几十年如一日,勤勤恳恳,培养了一批又一批农家子弟,也算得上桃李满天下了。当然,我没有当官,也没有发财,但我希望我的学生都当大官,都发大财。 座谈会正式开始了,现任系主任是我们同年级的一位同学,他详细介绍了我系的发展现况和远景规划,他列举了准确的数字,说明我们系历届的毕业生中,有几人当上了中央委员,有几人是部级干部,有几人是省级干部,有几人是司局级干部,有几人是著名的学者名流,他想以此说明我系多年教育所取得的成果。接着,发言开始,发言名单和次序是按照地位的高低,精心安排好的,先中央,后地方;先省部级,后司局级;先行政长官,后学者名流;先国外学者,后国内学者。总之,发言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像我这样的无名之辈,是没有资格上台发言的。发言者千篇一律,喋喋不休地感谢母校对他们的培养。我越听越腻,便悄悄离开会场,我要去寻找我三十年前埋在地下的一个秘密。 我是文革前最后一届大学生,入学上课还不到一年,那场史无前例的运动就开始了,像其他学子一样,我也狂热了一阵子,但很快就陷入迷惘之中。这是上的什么大学?我不断这样问自己。校院里有个地方叫荒岛,那里岗峦起伏,草木繁茂,四周是宽阔的荷花塘。我常常一个人来到那里,静静的冥思苦想。我认定,我们这个年代,我们这一代人,一定会受到历史的惩罚。 终于熬过了五个年头,我们要毕业了。回想五年的大学生活,我十分伤心和难过,我有很多话想对母校诉说,但我不能说。我必须给母校留下一个纪念,我找来一块石板,用小刀在上面刻了一段文字:“母校留念,一个在这里上了五年大学,却搞了四年文化大革命的毕业生。” 午休时间,我带上那块石板,悄悄地来到荒岛。我选定一棵古老的巨大的国槐树,树下是一个长满杂草的土岗,我要把它埋在土岗内。 荒岛十分幽静,在我的四周,只有一个人,我决定,等他走后,就立即行动。但是,他不但不离去,反而径直向我走来,这是一位中年人,样子显得十分狼狈和憔悴。他走过我的面前,走到那棵槐树下,他在那个土堆上停下来,他久久地凝视着他的脚下。然后他转过身,又向我走来。我十分惊慌,我担心他已经发现了我的秘密。“你是这校的学生?”他小声问我,我点了点头。“我也是这校的毕业生。”他接着又补充说。然后他抬起头来,像是对我说,又像是自言自语:“你们真幸运,你们这样胡闹,反被称为革命小将,我入校后还不到一个月,因为给支部书记提了条意见,就被打成了资产阶级右派。”听了他的话,我十分震惊,我甚至不敢听这样的话。我想安慰他,但不知该说什么。我只是张大嘴巴,呆呆地望着他离去,直到他消失在树丛中。 我开始行动,急急忙忙在树下挖起坑来,挖了很深的时候,突然一声响,挖出一块石板。我把石板举在眼前,清晰地看到上面刻着一段文字:“母校留念,一个上了不到一个月大学就被打成资产阶级右派的毕业生。”我没有多想,立即拿出我那块石板,和这块石板放在一起,深深地埋在土中。 一阵汽车喇叭声打断了我的回忆,我已来到校院中心的马路上,校院里人群熙熙攘攘,很是热闹。学校确实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一座座高楼拔地而起,新建的图书馆更是壮丽辉煌。校院四周的围墙也已经全部拆除,盖成了一排排写字楼,楼上的钛玻璃发出耀眼的光。 荒岛就在眼前,这里似乎也发生了不少的变化,荷塘的水很少了,水里杂乱地漂浮着一些塑料袋子,荷塘上面修建了一座小巧玲珑的弓型石板桥。走过小桥,我踏上荒岛,岛上到处是人。我寻找那棵大槐树,记忆中的那棵大槐树已经不存在了,树下的土岗也推成了平地,建成了一个漂亮的大花坛,花层中央是一座雕塑,一位秀美的少女,正在聚精会神地读书。 望着眼前的情景,我心头一热,几乎要流出泪来。我明白,那两块石板一定早已被建筑工人挖了出来,见了天日。我们也早已能痛痛快快地批判那个年代,那个年代决不会再重演了,现在的年青人完全可以安安静静地在这里读书学习。我也确信,我的那个右派校友也一定平了反,落实了政策,过上了正常的新生活。 “你是老校友,来参加校庆的?”突然,一位年青人打断了我的沉思,也不知他是什么时候站在我的身边的。“是的,你也是这校的?”,他没有直接回答我的话,而是说:“我看你一个人在这里,一定是在想什么,我们交流一下好吗。”我笑了,马上说:“好的,你是﹍” “我在这里工作。”他很快接过去,“从这里毕业后,我去国外留学,回国后就在母校工作,还不到一年。”“你们这代人真幸运,这样好的学习条件,还能出国留学。”我十分感慨地说。他苦笑了一下,说:“不,我还得回国外去。”“为什么?”“在这里干不成事。”他抬起头来,忘着我的脸,“学校里许多人只关心创收,不关心教育质量,学校搞校庆,也只是歌功颂德,没有反思。”说完,他又低下头去。 对于学校的这些情况,我听到一些,据说高等教育要彻底改革,要实行教育产业化,但我没有具体体会,对一些现象不敢妄加评论,我只是安慰他:“不要着急,你可以向有关部门反映一下,他们会尊重你的意见的。”“咳,向谁反映,谁听,谁能阻止。”他无可奈何地说,“我必须得回去。”“你再等一等,事情会有变化,情况会好的”“我不能再等了,一个人的时间有限,我要马上回国外去。” 他没有和我告别,慢慢地离开了我,嘴里喃喃自语:“教育腐败,贻误整个民族,贻误子孙后代﹍”望着他的背影,我又陷入了沉思。我不了现代大学生的心态,我不知道他是不是也在这里埋下一块石板,上面刻着:“母校留念,一个留学归来工作不到一年又要回去的毕业生”,但我同情他的遭遇。 然而,我相信,每个时代都有每个时代的幸运,每个时代都有每个时代的遗憾,历史会不断地扫除遗憾,把社会推向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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