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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 (1)
如果你去某位朋友家里串门儿,看到他的家里有一对明式官帽椅,并且他可以很详细的告诉你四出头官帽椅和南官帽椅在样式上的区别,那么不用说,你这位朋友一定是位玩文化的人了。说起来也是,有多少人可以知道梅花窗和十字连花窗的分别在什么地方呢,在这里文化已经不再抽象,而是具体到一对交椅、一件青花、一张条几甚至是一付窗饰,是可以拿来细细把玩的物事了。
中国的民居建筑,安徽的徽派建筑着实占据了一席之地,从山水文化到民居文化,如今城市里的文化人可谓是如鱼得水,我一直没弄明白,什么时候文化人开始如此的留恋传统了,去年江苏的扬州将城内五百余座明清老宅公开出售给私人,结果一抢而光,就可见当今玩文化的人不在少数,安徽也没落后,前年徽州地区就开始有计划地对私人出售老宅,那时候一座清朝中后期的民宅售价也才两、三万块,现如今价格已经接近十万,曾有一位画家朋友最早在微州买的老宅,承他情让我在那儿住了半年,平时那宅子空着,请了当地的一位山民隔三差五地去帮他打理一下,他则每年去两回,每回住个十来天,现在价格疯涨,很多当初因犹豫而没有及早下手的文化人后悔莫及。
可见这文化确是可以拿来玩的,但是却不是人人能玩,首先要有一个安定的环境,纵然没有功成名就,起码也是衣食无忧了才行,再则要有一个闲适的心情,人过中年,没有了年轻时的那种锋芒毕露,老于世故,收敛含蓄,这才能耐得住空山中的寂寞,再后来才能说到文化积淀,玩文化就得明白这文化是怎么回事,很多人不能理解,一座古宅子,山墙上青苔都长得老厚了,好在何处?殊不知文人爱的就是那斑驳的青苔呢,因为他能体会出这几百年风雨驳蚀之中的苍桑啊,现在你跑来说青苔不好,那么你还能玩文化吗。
此次徽州之行,就遇上了一位真正玩文化的人。
从屏山出来,绕道歙县准备去绩溪看看一代徽商胡雪岩的故居,绩溪是徽文化的发详地之一,天目山山脉和黄山山脉在那里东西汇合,新安江水系和长江水系在那里南北分流,峰峦起伏,沟壑纵横,古村落错然有致,中国八大菜系之一的徽菜就发源于此,“胡开文”徽墨更是享誉四方,既是专程赏玩文化,绩溪自是不可不去。
又是盘山公路,依然是七弯八绕,只是天色已经晴和,长空万里无云,远处群山蒙上了一层青翳,每过十几里,山中或偶有人家,皆是林木掩映,黛瓦粉墙,真个是“云横苍岭抱冯村,曲岸水街白屋群”啊。不几许,车过山洼,峰回路转之处,那向阳的山坡之上,竹林之间有一人家,门前竟挑着一个高高的幌子,上面大书“兴隆客栈”四个字,虽不是酒幌,可这几个文化人依然是要闻香下马,知味停车的,见着了如此去处,又怎会放过,你想啊,挑了个幌子出来,老远的就能让这几个人闻着了古风,那能不下车吗。
拾级而上,一路青砖,山坡中整出一块平地,这才看到院门前竹林边摆放着一付石桌石鼓,此时正是“云淡风清近午天”,地上散落着的片片枯黄的竹叶,铺洒了一门庭的淡淡然的寂寥,此处前后几十里地村落少有,偶有车辆也是呼啸而过,这兴隆客栈门庭冷落也在情理之中,只是主人既然将客栈开在此处,想来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了。
一行人进得门去,这才惊动主人,招呼着落座沏茶,主人五十来岁,面色红润,气度不凡,一看就不是山民,交谈之中才得知他原本是某地一位书法方家,于文物鉴赏一道颇有些眼力,还供职于当地的书画协会,更兼文笔老道,时不时会有文字见诸刊物,近年来又开始喜好民居文化,因恋着徽州的灵气,加上手头银两又还充裕,去年斥资在当地买了一座老宅,特意拆迁了搬至此处重建,将太太接来,过起了山居生活,这才开了这家兴隆客栈,可见我开初的推测是不错的,果然是醉翁之意啊。
是有这样的一群人,无论玩什么都要玩得精致,玩得与众不同,不由得想起了五年前在上海的时候,见申江导报上曾报道过的一位痴迷传统文化的先生,年龄也才四十多岁,家中收藏了不少古玩,所有家具全是清时的,回到家中,他就穿起了长衫,他自己说他回到家里,就如跨越了三百年的时空,由不得他不穿长衫,不管怎么说五年前在都市中他绝对算得上是一个异类,否则电视台和报纸也不会专门去报道他,只是时代总是在与时俱进,无论有些人是如何的痴迷,长衫肯定是没法穿出去了,我有时候也会想,复古之风算不算得上是文化人在新时代里的一种标新立异呢。只可惜那位上海的先生再痴迷,他也无法改变那现代楼房给他造成的局限,可眼下这位到好,虽没有身着长衫,却干脆做了位隐士,可见人若是痴迷于某一件事物,其行为在某种程度上来说,往往会让不痴迷的人无法去理解了。
进了堂屋,才看到那满堂的家具,全是清三代的器物,除了中堂条案下的那张大桌子不是,因为桌子使用率太高,很少有大桌子可以从康熙、乾隆年间保存下来,徽州太古老了,据说现在徽州仍然有少量的明朝家具保留了下来,只是我没有看到过。现在我们所看到的这满堂家具,要想凑得如此整齐也是很不容易,要知道,他家的东西,最新的,也得算是雍正年间的啊。我无法想象,再过一百年,我所看到的这些太师椅会是什么样的价钱。
坐在他家堂屋的太师椅上,突然就会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闻着淡淡的檀香味,一时不能明白自己身处何处,是清时徽商巨贾的深宅大院?抑或是山中古刹的幽静禅堂?才发现面前喝茶的盖碗竟也是乾隆年间的,在这山间静寂的中午时分,意识竟然不自觉地被环境生生往后拉了几百年,这不能不说是一种很奇妙的体验。这只产于清乾隆年间的瓷器,历时三百多年,不知经过多少人的手捧过,谁能说得出它最早的主人是谁呢?数代人的生命都早已经消逝,这只盖碗却依旧完好如初,三百多年后它到了我的手里,已经是一种缘份了。
这就是文化吗?想想这还真的是一种文化,从久远和沉默中一路走来的民族文化,只是有些寂寞了,从寂寞的亘古停伫到寂寞的将来,一如这群山的寂寞一样,一盖碗的清茶,浸泡出的却是两千年的苍桑滋味。我想,人的潜意识当中,一定有着一种渴望回归自然的本性,如兴隆客栈的主人,在这样的山中,无疑是寂寞的,然而他同时也在追求着一种自然生活的终极体验,这就是人文和自然合而为一的一种美学形态,无论人类的生活方式是如何的日新月异,但这种终极体验却有着永久的价值。正因为如此,一切真正懂得艺术的人,痴迷于这种美学形态也就可以理解了。
那天我们离开的时候,主人执意将我们送到路边,车子快转弯的时候,我回过头去,看他站在路边,依然在向我们挥手,他的身后是山坡,山坡上是竹林,那蓝色的幌子在竹林间若隐若现,仿佛在昭示着一个文人心中的关于文化的梦,我似乎一下明白了过来,这个宁愿做个隐士的客栈主人并不是在抗拒现代文明,也可能是现代文明太缺少诗意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