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错,过

(2005-08-09 21:26:49) 下一个

错,过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断肠处,明月夜,短松冈。

  夜凉,露重,乱坟岗的草又长了几许,足不沾地掠过草梢头,被露水染黄半身的草,在清白的月光下,点点珠泪,梨花带雨,远处磷光闪闪,不知谁的骨,明灭着千古的伤。
  我们都是断肠魂,擦身而过却又相顾无言,匆匆掠过的视线,蓦忽相撞,蓦忽低垂,没有声音,没有颜色,脸色灰白,忽然,长满野草的荒冢中,流星似的光亮,瞬间消逝,那是我的吗?我的骨在吟叹,这个夜,可不可以告别眼泪,可不可以,借一个肩膀。
  不知,将走向哪里,也不去计较,从何处而来,生死轮回七十载,为的只是一句虚妄的诺言,至此,却不见他的魂。
  我们走失了,苦苦找寻,只落得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悟了七十年,方知道,他还在,也许在世间的某个角落默默感怀,不知,想到我的时候,会不会执起一汪柔情。
  他说过:咱们结伴走,那里冷,那里黑,但我在,我的手是暖的,你摸摸看,这里,这里,都是暖的,你喝吧,记得要等我,我随后就到。
  盈盈下拜:相公,想我江城何德何能,竟得相公如此垂青,即使误入枉死城,又有何撼?

  孔雀的翎毛,在微风中有些参差,碧绿碧绿的,伸手想抚弄齐整,却满身疲累,懒懒垂下,相公的脸,渐渐模糊,这杯酒,咽下的是毒,吞下的是害,点燃的却是希望,我仿佛看到一幕画面,相公随后饮下孔雀胆调制的酒,追上我,携手不喝孟婆汤,在轮回轮中相拥,来世,我们修得来世,那时,我们是平凡的夫妻,过着平淡的日子,想着想着,心竟然甜蜜的抽紧。
  但,阴湿的甬道,却不见郎君的身影,我以为走失了,急促着步伐,追了很远,仍然不见,再回来,静静等待,直等到海枯石烂,他,没来,还是没来,我想是我错了,那杯酒是苦的,我只顾着憧憬,忘了品位,孔雀固然美丽,她的胆,却盛满了苦涩,所以,直到现在,想起孔雀,舌苔深处,便泛起一股晦涩的苦味。

  七十年,我才尝到的味道,我,晚了整整七十年。
  这许多年,我焦急、颤粟直到了悟、愤怒,而现在,只剩下,原谅。
  是啊,我原谅了,死,是我的选择,他没有逼迫,早应该知道,他不会来,只是心中一直存有侥幸而卑微的奢望而已,妄图他悲伤之余,会遵守诺言,却忘了,诺言是虚,抛弃才是实。
  在虚实中,错过投胎,误了时辰,三次误了时辰,被发配到乱坟岗守卫,于是,我便来了,默默收拾自己的骨,轻飘飘上路。从此,不必坠于轮回,我们都是没有轮回的人,携着未了的心愿,魂魄活在遗憾与隐痛中,不言、不语,不笑、不哭、不叹息。
  看着这里的魂,一天天,飘来飘去,每天都有新魂报到,旧的,偶尔走散,过一段时日,清除坟上的荒草,添一把新土,我们为自己祭拜,年年如此,渐渐的,也就淡忘,直至,忘记了疼痛,记在心中的,只有隐约的、沉甸甸的,感觉。
  身体会腐烂,灵魂会消散,布帛会被风干,惟有感觉,永远无法消弭,我们带着感觉的灵魂,穿透对方的身体,回头看一眼,慢慢转身,继续漫无目的,无边无际的游荡。
  
  不去想,想也只能徒增忧伤,七十年前,没有他的日子,我在姹紫嫣红莺莺燕燕中一枝独秀,无数王公显贵为我倾倒、风流雅士为我流连,任谁都知道,京城八大胡同风满楼中的江城,艳绝人寰,弹得一手好琵琶,举手投足间透着风情,裙角摆动中滑落出缱绻。
  十八岁的我,嘴唇幻化成美丽的毒药,轻轻牵动,便是老鸨金晃晃的钱,她笑歪了嘴,为我梳妆。
  “江城,闭起你的眼睛吧,你的眼中写满了情,你可知道,咱们这种人,最碰不得的就是一个“情”字了”。
  我不以为然的撇撇嘴:妈妈,我才不会呢,看惯男人的嘴脸,又怎会再投注感情。
  是啊,那时,我才不会爱,男人们家有娇妻,却仍在蝶舞中低回,从十六岁时,便了悟。
  只因,他不曾出现。

  十八岁,是命定的孽,我命该如此,方圆十里的花魁,在花丛中跌倒,就再也无法起身。
  他的笑,是风、是春日里的杨柳、是倾尽千百年的风情,我不在乎他有妻、有侍妾、有着色彩斑斓的风流史,我把它们当作年少轻狂的糊涂事,却原来,我,这个青楼女子才是他最轻狂时的糊涂。
  他是我用死都无法挽留的一场赌局,输掉的除了尊严还有生命。

  回忆中,一直以为他催促我上路时的焦急是为了相聚,却原来,为了收拾残局,我是这场残局的始作俑者,消失了,残局自然而然就收拾停当,呵呵,终于明白,他的催促,也是希望,虽与我的希望,天渊之别。
  这里的魂和骨,都是黯然神伤的,每个人生前,都有一段故事,却从不相互招呼、问候,想想看,来到这里的人,心神俱伤,谁还有精力再去打探别家的事。
  我恨过、怨过,想过回头寻找,生生拉着他与我同行,但举头三尺有神灵,我又何苦,用本该美好的情感激怒神灵,还是相安无事吧,让他做我永远无法得到的心愿。
  好在,我还有力气心存一个愿望,支离破碎的身体,肩膀粉碎,依然在擎着,心愿还在,就还是一个完整的人,不是吗?
  是吗?

  七十年,他的样貌,虽时常想起,却仍不可避免的模糊,我狠狠地记住,还是免不了遗落一些。
  遗落下伤感的,余下的只有瑰丽,如果选择记忆,还是应该记下让自己不那么疼痛的。
  青青草地,叶落黄花,大片大片不知名的黄色小花,美得毫无遮拦,我也是其中一朵,却把自己当成牡丹,轻轻扯动嘴角,笑得哭一般难看。
  何曾想到,这一别竟成永诀,一尾草席,收裹艳骨,下葬时,老鸨哭着说:傻丫头,你如此的灵性,却不肯闭起眼睛。

  是吗?难不成,死的时候,我的眼睛也没有闭上?终究一场空空,睁开眼睛怎样?闭上眼睛又怎样?
  还不是落的人去楼空、一拍两散。
  去的终需去,不该得到的,终究得不来。我用生命挽留,只换得匆匆忙忙道别,凄凄惨惨等待。

  夜风袭来,凉侵侵透骨的寒,哭干了泪,也就淡化了心头的伤,抹不去的,只有口中淡淡的苦,慢慢的,慢慢的,满满的,盈满。
  这样的等待,对于我已了无生趣,倒不如,放弃,选择让自己消散的方式告别,此生无望,生生世世也就毫无意义,等待七十年,也该走了,划一个短促而又极不完美的句点,和世间的草木道别,从此后,我的骨,便彻底放轻松,磷光闪闪,不要以为那是精魂,没有了,已经没有了,闪动的早已不是记忆,它们随着我的消逝,全然被掩埋,在骨中,在黝黑的泥土中,晕染、化开、收不拢。
  最后的回眸,熟悉的一切,道别!道别!回忆、相公、幸福、缱绻,永诀!永诀!

  远处,是谁的身影,渐渐清晰,如此年轻,如此清瘦,一脸风尘,匆匆的,急促的呼吸、眼神从每个人脸上掠过,蜻蜓点水却看得细致,突然,眼神收敛,在我脸上。
  轻轻呼唤:江城,我的江城,苦苦找寻你七十年,我错过三次投胎,终于找到你了。

  心中蓦地一震,是他吗?我的郎君,是不是你?
  大恸!我错了,又错了,虚无的五脏六腑归位,瞬间疼得无法直起身,我们还是走过,第一次,他有妻,第二次,我魂魄自作主张四处找寻,第三次,等待七十年后选择消散,第四次……
  错,让我们走过,相见,已不识,摇摇头,我们终究无缘,郎君呀,原谅我,原谅我,孔雀胆的苦味淡了些,悔不当初,如果,如果,我再等上一会儿,也许就能看到匆忙追随的相公,而我偏偏去四处找寻,现在,如果等待,两缕孤魂,也许,就可以长相伴。
  但,我们是无法后悔的,身体在夜风中渐渐透明,无数只萤火虫围着我们旋转。

  “江城,不要走,等我,”他哭着说“我只是犹疑了一下,却再也追不上你的步伐,是我错,是我错,江城,再等我一次,求你!”他在地上长跪不起。

  我却只能眼睁睁,眼睁睁看着他,渐渐的,也模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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