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逝的含蓄:回首勃拉姆斯克制43年的爱情1896 年,63岁的勃拉姆斯拖着病危之躯,绝望而痛苦的行驶在欧洲大
陆。从瑞士急匆匆地赶往法兰克福参加一场葬礼。由于行色匆忙,他踏
上了相反方向的列车,车载着他离他要去的地方越来越远。 当他赶到
法兰克福的时候,那场葬礼已经结束。十字架后面睡着他永远无法再看
到的人。
天苍苍,野茫茫,他一个人孤独的站在墓前。他把小提琴架在肩
上,拉了一首无人知晓名字的小提琴曲,倾诉着43年的情愫与40年的思
念。听众唯有墓中人。
这位墓主的名字叫克拉拉,一位钢琴演奏家,音乐家舒曼的妻子,勃拉
姆斯的师母。
1853年,20岁的勃拉姆斯初次见到大他14岁,并且已是几个孩子母亲
的克拉拉。
勃拉姆斯对克拉拉一见钟情。在此后几年内,勃拉姆斯一直同克拉拉
一起照顾生病的舒曼以及他和克拉拉的孩子,直到1856年,舒曼在精神
病医院里死去。
几年的朝夕相处加深了勃拉姆斯对克拉拉的爱意。但是,克拉拉是自
己的师母,是他始终尊重如同父兄的老师舒曼的妻子。理智压制住了勃
拉姆斯的感情,他用空间隔绝的方式把自己的爱也隔绝在绝望的思念
里。所以,他选择离开,永远不相见。
那一年,1856年。
勃拉姆斯身体离开了克拉拉,但他的心是不是也离开了,无人知
道。离开克拉拉的勃拉姆斯,曾经资助克拉拉全国巡回演奏舒曼的所有
作品;他曾经无数次写给克拉拉情书,却始终没有寄出去;他一直和克
拉拉保持联系,时刻关心着对方的生活;1875年,他完成献给克拉拉的
《C小调钢琴四重奏》,前后用了20年;他一生所创作的每一份乐谱手
稿,都寄给克拉拉;他一生未婚。
爱情爆发时如同洪水猛兽,势不可挡。但是,勃拉姆斯始终没有让
自己爱欲浪涛漫过理智的大坝。他把这种思念全部用音乐表现。他
说:“我最美好的旋律都来自克拉拉。”
情感的表达方式,过去和现在,人与人,是极其不同的。
1859年,勃拉姆斯写下了他的A大调第二号《小夜曲》。勃拉姆斯一
生中只写了两首《小夜曲》,他当然会珍惜这第二号《小夜曲》。这一年的
9月13 日,他将这首《小夜曲》的第二、第三乐章寄给了舒曼的夫人克拉
拉。这一天,是克拉拉40岁的生日。这一年,是舒曼逝世后的第三年。
这一年勃拉姆斯26岁。
这几个数字,对于我们理解勃拉姆斯这首《小夜曲》很重要,是一种
由数学方法而组成的音乐背景。因为我们知道,舒曼是勃拉姆斯的老
师,勃拉姆斯在他20岁那年第一次进舒曼家,第一眼看到克拉拉的时候
就一见钟情爱上了克拉拉。舒曼的去世,应该为他们之间的爱情拉开大
幕,但羞怯的勃拉姆斯一直到克拉拉去世也未向克拉拉开口吐露这份感
情。在克拉拉去世的第二年,勃拉姆斯也与世长辞。勃拉姆斯和克拉拉
之间长达43年的生死恋,被传为一段佳话。当然,勃拉姆斯虽始终没有
向克拉拉开口,敏感的克拉拉是心知肚明的,只是她也不挑破这层窗户
纸罢了。
有了这样的背景,勃拉姆斯这首《小夜曲》寄到了克拉拉的手中,即使
什么话不用说,其意义也是十分明了的,克拉拉是最能感知的。我们要
注意的是他们表达自己的感情,和我们是如何的不同。克拉拉收到这份
生日礼物,给勃拉姆斯写了一封回信,在信中只这样说那《小夜曲》美
得:“就像我正在看着一朵美丽的花朵中的根根花蕊。”说得是那样就事
论事,那样平静而冷静,而将自己内心的感情掩藏在那根根花蕊的下
面,水波不兴。好像她是一位评论家,而不是勃拉姆斯心目中景仰的爱人。
如果我们也收到这样一份生日礼物后回信的话,大概不会这样只是
简单地写乐曲本身,起码会写得感情淋漓尽致些,大段的抒情独白是要
有的,甚至会将那份爱和思念的酸词写得肉麻乃至惊心动魄。这一点,
绝非对现代的人夸张的贬斥,我们仅看如今送玫瑰要送999朵之多,就
足以看出现代人表达感情是不怕铺排奢靡的,更不会吝啬直白的抒情了。
也许,这样的情感表达方式,才是属于勃拉姆斯,才符合勃拉姆斯
和克拉拉43年那种始终含而不露的感情。勃拉姆斯既不在他的音乐中宣
泄自己的感情,更不在他的生活中走漏一点风声(他曾经给克拉拉写过
许多封情书,但一封也没有寄出,在他临终前全部烧毁了)。他小心翼
翼地捧着这份感情如同捧着一只羽翼未丰的小鸟,生怕被风雨伤害。他
的音乐总是这样充满内敛的精神,从不像瓦格纳那样张扬,也不像肖邦
那样愿意陷入小猫小狗或细小雨滴之类琐碎情感的卿卿我我之中。
有时,我会想,也许勃拉姆斯在写这首《小夜曲》时,根本就没有像我
们现在人想得那样多,那样复杂,他只是像创作其他曲子一样,并没有
因为要献给克拉拉便如同加馅蛋糕一样而特别加入个人的感情。他就是
要克拉拉对他的作品提提意见,就像学生给老师交作业一样。但这可能
吗?我马上否定了自己的这一想法,艺术首先就是感情,怎么可能将感
情从艺术中剔除干净呢?德沃夏克在他的《B小调大提琴协奏曲》的第二
乐章中加入自己年轻时的梦中情人的私密性的东西——他的妻妹最爱听的
一支曲子的旋律,即使最为汉子的贝多芬都会在不少曲子里加进对自己
爱过的女人的怀念,勃拉姆斯怎么可能把自己的感情像洗衣服似的将水
珠拧得那样干干净净?
有时,我也会想起在克拉拉去世之前,勃拉姆斯曾经将专门谱写的
乐曲献给她,取名叫作《四首严肃的歌曲》。都到自己心目中的恋人快要
死去的那样时刻了,还不着急,还要严肃,真是太勃拉姆斯了,实在让
我们现代人有些看不懂了。我们现在露水姻缘或杯水风波的感情不是太
多了吗?我们在经过了禁欲的**之后一下子膨胀为纵欲而崇尚肉欲不是
已经见多不怪了吗?在拿着三陪*娼的票据报销这样名目张胆而毫不脸
红的世风之下,我们现代人在席梦思上抒情,当然比在艺术中抒情更在
行些。 但是,这就是勃拉姆斯,当时克拉拉收到勃拉姆斯寄给她的
《小夜曲》,她听懂了,并感动了。我想我们古人所说的相濡以沫,心感
身知,大概就是这样吧?我们现在看不懂他们,不仅仅因为和他们隔开
了年代的遥远距离。
勃拉姆斯和克拉拉这种情感表达方式,是含蓄的,是克制的,是以
牺牲而获得,是以失去暂时而赢得永恒。我们越来越不懂得什么叫作含
蓄,而崇尚薛蟠一样的直白和粗鄙;我们越来越不相信永恒的存在,而
在乎一时的占有;我们更愿意让爱是短平快瞬间发射出去的飞毛腿导弹
落地开花,哪能容忍43年的消耗?
勃拉姆斯和克拉拉的情感表达方式是冰山式的,他们说出来做出来
的,只是显露出水面之上的冰山一角。勃拉姆斯寄给克拉拉《小夜曲》作
为生日礼物,并不要在乐曲中赤裸裸地表白;克拉拉接到乐曲听完之后
同样也不赤裸裸表露,而只是说美丽得如同花朵中的根根花蕊。其实,
他们谁都知道自己说出的第一句话时,对方要回答的第二句话是什么;
他们谁都知道彼此说出的话的下面被水面掩盖的冰山是什么。他们永远
生活在潜台词中,会让我们觉得他们很累,替他们着急。但这潜台词是
一种心心相印的默契。因此,他们坚守得住43年漫长的岁月,战胜得了
生与死。他们从不那样直接与直白,总是那样含蓄、庄重,因为他们的
自信和慰藉在于他们彼此的心里清楚地知道对方的一切,就像情人节里
各自买的礼物打开一看,永远是相同的。
含蓄,是那样古典,又是那样遥远,它像飘逝的云离我们越来越
远。真想抓住云的这一端,让它走得慢点,再慢点。
转自2004年04月14日14:40 《中国青年》杂志--飘逝的含蓄:回首勃
拉姆斯克制43年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