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暖的阳光,照在懒洋洋的海面。冬梅的眼睛昏花了,看不清楚繁星点点的人儿,只知道那是一群热爱生活的人们,在海上宣泄他们的青春与活力。其实冬梅并不觉得老,虽然九十岁了,依然觉得自己是当年那个充满幻想的少女。
冬梅有两个女儿,她们也老了,尽管她们在她的眼中永远都是孩子。外孙外孙女很多,重外孙重外孙女更多,她已经叫不上他们的名字了。但是,他们常常来看她,带上一些她从前喜欢的点心,尽管她的舌尖已经分辨不出味道了。那些美味,只是在她的回忆之中,咀嚼出无尽的甜酸苦辣。
冬梅已经走不动路了,每天驾驶着轮椅,来到海边属于她的这片沙地。她从兜里掏出一包花生,剥掉花生皮,撒落在地上。两只小松鼠,蹦蹦跳跳地过来,伸出小爪子,忙活着将花生米送入嘴中。
很多年前,冬梅也喜欢喂小动物,不是小松鼠,而是她的两只芦花鸡。那时她才十六岁,还在中国的老家,念一些诗文,绣花做女红,准备嫁给刘家的三公子。日本鬼子来了,烧杀抢掠,到处弥漫着硝烟,他们宁静休闲的生活没有了。
有一天,一个鬼子闯进冬梅的闺房,冬梅浑身颤抖得如筛糠,拿起了绣花架上的剪刀。鬼子对着她哇哇乱叫,似乎让她不要寻短见,跟着他一起快活快活的。冬梅才不打算寻短见呢,她一剪刀捅进了鬼子的心脏。那鬼子眨巴了几下鱼白眼,就这么容易地咽了气。冬梅弄不明白,那些大军怎么就打不过鬼子呢?
杀了人可不是一件小事,全家大小搞得手忙脚乱,总算把这个死鬼扔进了后院的枯井。过了几天,没什么动静,这件事就这么侥幸地过去了。老爹与老妈商量,在这么一个乱世的社会,把个大闺女留在家中是个麻烦,不如早点过门算了。
刘家的父母也有此意,冬梅就这么从十六岁的少女,变成了十六岁的少妇。冬梅觉得自己的命真苦,刘家的三公子是个病秧子,整天不是赌钱就是抽鸦片,冬梅抱着陪嫁的两只芦花鸡流了不少泪。后来,冬梅坏了孕,一连生了两个女儿。刘家的父母,一心想着传宗接代,不再给她好脸色看了,逼着她吃一贴贴苦涩的中药,说是神医给的生男秘方。
冬梅逃回了娘家,嫁出去的闺女如同泼出去的水,娘家又将她送回了婆家。冬梅绝望了,她才十九岁,她不想从此变成一个怨妇。日本鬼子不断地来骚扰,村里越来越多的人逃难去了。冬梅决定带着女儿一起走,到南方去寻找一条生路。
冬梅笑了,自己变得这么胆小,整天坐在沙滩上看海,不再像当年那样勇敢。当年的冬梅是勇敢的,带了两个女儿,以及陪嫁的长工和女佣李妈,盘缠了些首饰,就这么踏上了远行的道路。一直走了三天三夜,李妈病倒了,冬梅也病倒了,据说是得了痢疾。长工搞来了一些奎宁,冬梅的病好了,但是李妈再也没有起来。
冬梅一行四人来到了云南,那时的日子真苦,带来的首饰不久就典当完了。冬梅做些女红,挣一点点的开销。长工也出去找活干,挣来的工钱也是难以糊口。日子苦是苦,却也是平静的,冬梅没有一丝的怨言,平平静静地过着苦日子,看着两个可爱的女儿慢慢地成长。
一天,长工告述她,一位老乡愿意带他去美国,他问冬梅是不是愿意跟他一起去。冬梅点了头,就这样成了长工的老婆。冬梅从来没有抱怨过,虽然长工不识字,没有文化,但是他人好,靠得住,冬梅甘心情愿地跟了他。
他们来到了美国,在旧金山的华埠安了家。长工取了一个英文名字,约翰。约翰在饭馆打工,冬梅想去帮着洗碗,约翰坚决不让她去。他说她那双细皮嫩肉的小手,天生用来写诗作赋的,怎么可以让锅碗瓢盆弄粗糙呢?
冬梅一直好感激约翰,每年约翰的生日,冬梅就为他绣一件大褂。精美的花纹,别致的造型,约翰常常舍不得穿在身上,整整齐齐地叠起来,放入箱子中最安全的地方。一件大褂,又一件大褂,就这样过了十年。虽然生活得很清苦,冬梅感觉非常满足,脸蛋红润润的,好一位美丽的少妇。
冬梅只有一个遗憾,没有能够为约翰生个儿子。也许是生男 药吃坏了,也许是奎宁的副作用,总之,冬梅没有能够再生个孩子。约翰倒是想得很开,冬梅这么位知书达理的小姐,愿意下嫁他这么个大老粗,不知是他哪辈子修来的福份呢!约翰自己没有文化,两个女儿这么聪明好学,此生他还有何求?
冬梅老了,尽管她的双手依然粉嫩。女儿们长大了,各自有了美满的小家庭。约翰从饭馆打杂的,做到主管,最后将饭馆盘了下来,也算是积攒了一笔财产。又过了十年,约翰将饭馆卖了,带着冬梅到南面的海滨来养老。
这是他们最幸福的时光,头发花白的冬梅,像是回到了少女时代,与约翰在海滩上度过了一个又一个美好的下午。午后的阳光是和煦的,他们一起回忆往事,共同展望未来。他们老是念叨冬梅养过的两只芦花鸡,约翰说冬梅抱着它们就象小孩子抱着布娃娃。只可惜在美国不能养鸡,他们就一起在沙滩上喂松鼠。两只小松鼠一见到他们就跑过来,松松散散的大尾巴,就跟从前的芦花鸡一样可爱。
又过了二十年,约翰病了,快要不行了。他不要去医院,只想冬梅带着他看海去。冬梅带着他来到海边,紧紧地抓住约翰的手,恳求他不要离她而去。约翰笑了,他怎么会愿意走呢?冬梅是他一生的支柱,那么一个知书达理的女人,一个可以为贞节而拔剪刀的刚烈女子,他怎么会舍得离她而去呢?即使他走了,他也会变成一朵云,远远地看着冬梅,守护着他心爱的女人。
约翰走了,就在这一片温暖的海滩上,在他挚爱一生的女人的怀抱中,约翰闭上眼睛离开了人间。虽然他走了,他依然日日夜夜陪伴着冬梅。当冬梅 抬头看彩云的时候,模模糊糊地,约翰对她点头微笑。冬梅依然每年为约翰绣一件大褂,她的眼睛昏花了,她在心中比着样子缝制着。针尖扎破了手指,她放进嘴里吮吸着,替她的约翰心疼那双细皮嫩肉的小手。
两只小松鼠蹦蹦跳跳的,冬梅又扔了几颗花生米。这是约翰喜欢的灰色尾巴的小松鼠,嘴巴蠕动着,机灵而又可爱。冬梅又想起了老家的那两只芦花鸡,咯咯地叫个不停,在院子里悠闲地度步着小方步。那时候她才十六岁,未来的人生充满了鲜花。李妈追啄着顽皮的她,替她疏理着两条大辫子。长工在院子里劈柴火,一下,一下,挥动着健壮有力的胳膊。那就是她的约翰,从前他的名字叫小满。
老了,老了,就象一个老孩子。一半清醒,一半迷糊,九十岁僵硬的身子,九十岁跳动的心脏,还有九十岁少女的情怀。爱过了,活过了,坦然地面对不太遥远的将来,准备着再见心中挂念许久的亲人。依然活着,今天还活着,坐着轮椅,还算健康。享受着海边的暖风,享受着小松鼠的陪伴,九十岁冬梅,金色海滩上一名幸福的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