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朦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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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

(2009-02-26 16:56:25) 下一个

母亲刚去世时,有钝刀割肉的痛感。只是日子还得过,于是就忙忙碌碌,碌碌无为,一晃就是许多年。儿女一天天长大,楼上楼下地活蹦乱跳,才发现自己白发已上了头。生活大概就是这样吧,白天黑夜里轮回,然后无声地消失在身后。回忆是忍不住的回头,去找从前的影子,于是就回忆母亲。这时才发现,除了梦里能见到的笑容,好多事情都模糊了。

母亲上中学那会儿,正是新政权初立之时。母亲说,她最初的志向,是当红色作家。后来看了宣传画,女工程师戴着安全帽站在大坝上,飒爽英姿的样子,很激动。于是志向就改为红色工程师兼红色作家,上大学时就学了河川水利,要整顿祖国的大好河山。那时候完全没有想,对女孩子而言,这条路会多么坎坷。

上大学时,母亲已经是孤儿。生活费,全靠人民助学金,和堂姐的资助。按现在的说法,母亲是个从小城镇来的特困学生。后来跟我聊天时,母亲回忆过上大学时窘迫的生活。翻阅家里的老照片,也可以看出她在大学里确实极其简朴。可是母亲是个开朗、自信、活泼,爱笑的人,所以贫困不会让她萎缩和自闭。相反,在学校里,她是个要求上进的活跃分子,有一帮疯疯癫癫的姐妹,还是学校广播站的成员。

母亲大学期间发生的最重要事件,应该是“大鸣大放“和随后的“反右”。以她直率和天真的性格,“大鸣大放”时是很难不堕入术中的。也算是运气,那时他们刚好有现场实习,错过了学校的“鸣放”机会,那场运动就顺利地过了关。后来毕业实习,去的是正在建设中的三门峡水库,当时中国最大的水利枢纽工程。三门峡是苏联专家主持援建的,完完全全的苏联模式。因为设计者不了解黄河的特点,许多年后泥沙完全淤塞了水库,整项工程成了中国水利水电业界最大的败笔。可是在五十年代时,三门峡还是新中国的样板工程。

然后就是毕业分配。 那时,“到最艰苦的地方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不是空洞的口号,而是具体的行动。于是爱笑的女孩只身一人,来到了“天无三日晴,地无三尺平,人无三分银”的贵州,来了就一辈子。以后聊起往事,母亲略带点自我调侃地说:以她的条件,留校或去大城市是不成问题的,可是当年比较轻视象牙塔里的日子,更愿意到第一线,投生到建设国家的火热生活中去。当时我毫不犹豫地玩笑说,你老人家是真正的革命浪漫主义呵!

母亲上大学时,就已有了心仪的人。可是响应组织号召的她,决计要做又红又专的学生,个人生活问题,就只好先放一放了。毕业后她头也不回地去了贵州,她心里的那个他却漂到了远在天边的青海。好在可以通信,所以母亲的恋爱,是从信里谈起的。几年以后,母亲嫁给了她爱的人,那人就是我的父亲。新婚后的母亲,汽车火车地转了很多趟,千里迢迢地去西宁探亲。那次她带给父亲的唯一礼物,是一罐油炸花生米。以后,这事成了一惯在母亲面前没大没小的我,取笑她的经典段子。

后来父亲决定调到贵州,他单位的领导很开通,完全理解和支持他的决定。没费太多事,父亲来到了母亲的身边。值得庆幸的是,那次调动刚好在文革前完成。后来调动冻结了,母亲单位里有好多人就一直过着两地分居的生活,一直到文革结束。当织女们拖家带口地来探望牛郎们时,一家人就在办公室里用绘图板搭床过日子。每每此时,母亲就会对父亲说,全家人在一起的日子真好!

在贵州搞水电,是件艰苦、危险的事情。荒山野岭不说,路途的险恶非亲历难于想象。冬天下冻后,去一次工地就是九死一生的经历。我小学时,有一回母亲她们兄弟单位翻了车,一车人全部殉职。记得灵棚里躺了一排,家属们哭得抢天呼地。平常在工地,蚊子、苍蝇、跳蚤、臭虫根本不算啥,半夜里常听见狼嚎也不稀奇。女孩子最怕的是,打开办公桌的抽屉,里面盘着一条蛇。不过母亲说,她们搞设计的不算辛苦,最苦的是地勘队的小伙子。地勘队总是最早去现场的,那时公路还没有通。山沟里别说人,鬼都没有。选坝址时,小伙子们常常得坐在竹筐里,把着绳子、迎着湍流去勘测。

贵州是典型的岩溶地貌,那种地貌建大坝是世界性挑战。库区有溶洞、裂隙、暗河,即使大坝建成了也可能蓄不了水,弄不好还会坝毁人亡。开始时请苏联、捷克的专家来帮助,他们的结论是,在这种地方修水电站是天方夜谭。正是母亲那一辈人的努力,将不可能变成的可能。他们锁定的第一个目标,是乌江的一条支流。那条河落差达五百多米。流域内雨量充沛,蕴藏的水力资源十分丰富。我和妹妹童年中有一小段,都洒落在那条河边,一个叫乌栗的地方。长大后才知道,边上的村子里有上海来的知青。其中的一位,八十年代写了部有名的小说,叫《蹉跎岁月》。

住的地方是山坡上一排排的干打垒,房顶是所谓的“油毛毡”,极易起火。厨房是简单的棚子,你家吃什么左邻右舍都清楚。母亲上大学时受的教育,以为未来的生活是“苏维埃加电气化”,压根儿没料到每天还得“马大嫂”。烧菜做饭绝对是母亲的弱项,所以邻居们经常发现,我们家不是饭糊了,就是菜焦了。那段日子里,我们兄妹也没少添乱。我为看飞机摔脱臼过肘关节,端开水烫伤过一条腿。妹妹因为在山坡上摘喇叭花,摔跤后头部凹陷性骨折,差点没了命。好在母亲是乐观的人,咬着牙都挺过来了。后来我自己当了父亲,才知道当年母亲有多难。

转眼到了八十年代中期,母亲在单位管着好几十号人。她是个弱女子,并无做官的欲望,更不想在那个位子上发财。那一代知识分子的典型想法,就是所学有所用,实实在在的做点事情。因为没什么私欲,那几年母亲到是游刃有余。刺头的工人,骄傲的年轻大学毕业生,都被母亲管得口服心服。经费是重中之重,为了纵向横向的项目,母亲全国四处奔波。功夫不负有心人,几年里,倒也欣欣向荣。

多年的劳累,让母亲的健康受到很大伤害。感觉精力不济了,母亲就向领导辞职。领导说,没犯错误,哪能就辞职。母亲说,干不动了,就要让贤,新成代谢很正常的。于是领导准了,母亲就有了几年轻闲的日子。

那时候,她爱上了琼瑶的电视连续剧,还逼着父亲跟他一起看。这一爱好,很符合我给她的鉴定----一个永远的高中女生。妹妹给我讲,母亲毕竟上了年纪,看电视时常要打瞌睡。这时候,父亲的作用就体现出来了。母亲每次醒来后,父亲会向她汇报错过的情节,让她可以前后衔接起来,顺畅地看完一集又一集的故事。

很可惜的是,虽然读过大量的文学作品,母亲没有精力去实践当作家的愿望了。如果互联网在中国早几年流行,或者她能一直健康地活到今天,说不定她会开个博克什么的,每天码点字自娱自乐。她一生的经历,肯定有很多精彩的章节。

告别母亲有十几年了,总能记得的,是她的笑声。有一天突然发现,长得很像太太的女儿,开心笑起来时,有奶奶的影子在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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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
dressup9 回复 悄悄话 我们在享受他们那一代人的辛苦工作.
彭发朦 回复 悄悄话 要不了多久,俺们这茬人也就那么老了。
娅米 回复 悄悄话 “母亲每次醒来后,父亲会向她汇报错过的情节,让她可以前后衔接起来,顺畅地看完一集又一集的故事。” 真让人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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