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蒂·史密斯评村上春树新作
书评PATTI SMITH2014年08月11日
Yuko Shimizu
村上春树发布新书的消息激起虔诚的期待。读者们等待他的作品,就像过去几代人在唱片店外排队,等待“披头士”(Beatles)或鲍勃·迪伦(Bob Dylan)的新专辑一样。这是一种欢快而狂热的集体期待,它是文学之声效应,也是“村上效应”。《没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礼之年》于某个午夜在日本发行,七天就卖出了100多万本。我想像着那些午夜时分在东京的书店外排队买书的读者们,那些孤独的人、爱好运动的人、感到幻灭的人和活泼快乐的人。我忍不住去想,这本书对他们会有什么样的影响,而他们又在期待什么:是村上超现实、向内扩展的一面,抑或更具极简主义和现实主义的一面呢?
我隐约有种预感,觉得这本书或许是植根在人类的普遍经验之中,而不像《奇鸟行状录》里那样,贯穿着更合我胃口的诡异结构。然而我还是感觉到奇异的音符在一个无法痊愈的小小伤口之内成型、旋绕。不管村上为创作《没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礼之年》拿出了自己的哪一面,它都存在于构筑其神秘劳动成果的石料中。
他坐在桌前,开始写这个故事:一个年轻男子长大成人时的创伤经历,以及其后必须进行的充满阴影的旅程。主人公的名字“作”带有“制作”的意思,是对作家写作过程的隐喻。多崎作36岁,工作是建造和翻修火车站,他总在观察如何去改进它们。他有一种动人的习惯,就是接连几个小时坐在火车站里,望着火车来来去去,倾听人流的交响。对火车站的爱维系着他人生的各个阶段,它们从玩具变成了学习和行动。在他自认为平淡苍白的生活中,火车站是一个亮点。
在某种意义上,多崎作天生就“没有色彩”。年轻时他有一群出类拔萃、关系融洽的朋友,除了他,其他人的姓氏中都带有颜色:白小姐、黑小姐、赤先生和青先生。私下里他也曾经为此深深遗憾,有时候觉得自己就像四叶苜蓿上的第五片叶子,不过五个朋友还是像五根手指一样密不可分。但在大学二年级时,他突然无可挽回地被这个团体驱逐了,没有任何解释就被摒弃,被抛入阴暗的深渊。他不再属于任何地方,他成了无关紧要的人。
多崎作深沉的痛苦似乎包涵了彩虹的每一种颜色,那是死亡的无彩之色。他觉得自己的心跳停止了,但是生命却没有停止,没有任何一种自杀方式能与他对死亡“纯粹而强烈的感觉”相称。经历过这次可怕的背叛,他活下来了,但心中满是看不见的深深伤痕。外表精确严密,内心绝望无助;受到栩栩如生的性梦侵扰,还有灵魂出窍的感觉,以及无名的负罪感和困惑。他在某些方面变成了一个陌生人,纠结而没有色彩。
村上春树。
Pool photograph by Jordi Bedmar
虽然经历了这样的痛苦,他还是完成学业,成了一名工程师,带着同等的浪漫主义和实用思想去建造和翻修火车站。火车站经过他娴熟而微妙的改建,无不变得更美、效率更高。但他对自己的评价却很低,并不认为自己的名字和职业琴瑟和谐。幸好上天对他的看法更加清晰,命运为这段痛苦而又颇具启示的旅途送来了两个向导。
首先是灰田,这个名字也有色彩,是“灰色的田野”的意思。他和多崎作一起在某个大学的泳池游泳。游泳对两人来说都很重要,和《奇鸟行状录》里的冈田亨一样,算得上是他们的一技之长。灰田丰富了多崎作的人生,为他的生活带来了想像力与身体的活力。他带领多崎走进古典音乐的王国,为多崎播放李斯特的《旅行岁月》,深深触动了多崎的心弦。第一乐章中一段熟悉的旋律瞬间唤醒了多崎对四个有色彩的朋友们充满感情的回忆。他回想着超凡脱俗的柚木(就是白小姐)在钢琴上娴熟地弹起这首曲子时的样子。在《乡愁》(Le Mal du Pays)忧郁的旋律触动之下,他回忆着自己的痛苦,却没有立即再次产生死亡的念头。
灰田给他讲了一个濒死钢琴家的精彩故事,此人能看到笼罩在每个人周身的颜色。多崎并没有直率地回应。相反,当他沉浸在神秘的回忆氛围中,过人的欲望在他体内觉醒了。在一个“具备一切梦的特质”的“另一个现实的相位”中,他和白小姐与黑小姐发生了激烈的性接触,与此同时和“灰先生”的平行梦中状态交相映衬。猛然觉察到之后,多崎终于能够与他人产生联系,并从游泳当中体验到身体的释放。
随着灰田的消失,这段友谊也消散了——这又导致了多崎进一步的痛苦与自我评估,他痛苦地想着,自己是不是“注定永远孤独”,对于其他人来说,自己可能什么都不是,只是一个空洞的容器,可以在内部暂时休憩,之后便一言不发地飞速离开。然而灰田的出现还有一个重要的作用,他让多崎脱离自杀想法之后的日子里有了陪伴,摆脱了孤独的麻木。他刻意把三唱片一套的《旅行岁月》作为纪念留了下来,这是一段甜蜜与苦涩交织的回忆,联系着他、柚木与多崎。
第二个向导是多崎的女朋友沙罗,她的名字里也没有颜色,但她无疑有调和色彩的能力。她探究他的早年生活,多崎犹豫地讲出了自己失去四个朋友的创伤。沙罗觉得他如果不去直面潜藏在过去的问题,就永远不会完整,那些过去就像是对未来的诅咒。创伤已经形成保护的痂壳,灵魂在其下危险地涌动。沙罗对他有时更像是治疗师,而不是恋人,但他深深受她吸引。他向她表达了爱意,她也很喜欢。但她强烈的好奇刺激着他采取行动。推动他的不是剧烈的痛苦,而是渴望。在沙罗的帮助下,他有条不紊地找到了他的朋友们,最近的就住在他们的童年家乡名古屋,最远的住在芬兰乡间。去揭开这桩未解之谜需要巨大的勇气。他勇敢地去寻觅这个曾经和谐的团体中的每一个人,不顾结果地去揭开可怕的秘密。
初读《没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礼之年》会觉得它很像村上那些极简主义的小说,如《斯普特尼克恋人》和《挪威的森林》,但它其实并不属于那个种类。它也没有《1973年的弹子球》中那种活力气息,或是他的代表作《奇鸟行状录》中的多重脉络。在《1Q84》的平行世界里,现实主义色彩处处可见。而这部小说中则有着《海边的卡夫卡》也有的那种脆弱之感,并伴随着对音乐的大量描述。很少有人能够带着这样的洞察力和温柔去描写对音乐的聆听和演奏。我们得到了一段背景音乐:李斯特《旅行岁月》中的《乡愁》。最理想的演奏者是拉扎尔·贝尔曼(Lazar Berman),最理想的聆听方式则是用黑胶唱机听。
这本书既适合新读者,也适合老读者。它有一种奇异的漫不经心之感,仿佛随着村上的书写慢慢舒展开来,有时仿佛是另一段故事的前传。书的感觉有些不均衡,有些对话显得生硬,或许是出于刻意,抑或是翻译的问题。但不时也有美妙的顿悟时刻,特别是在关于人们彼此影响的段落中。“心与心之间不是只能通过和谐结合在一起的,”多崎开始了解了。“通过伤痛反而能更深地交融。疼痛与疼痛,脆弱与脆弱,让彼此的心相连的每一份宁静之后,总隐没着悲痛的呼号;每一份宽恕背后,总有鲜血洒落;每一次接纳,也总要经历沉痛的失去。”这本书展现的是村上春树的另一面,不那么容易发现的一面。无可救药的焦躁不安,暧昧不明与勇敢斗争通往更新层次的成熟。这是村上春树的蜕变,不再是《无数金发女郎》(Blonde on Blonde),而是《音轨上的血迹》(Blood on the Tracks)。
多崎作最后的结局会是怎样?爱能否填满那空洞的容器?能否塑造出一颗折射色彩的心灵?我们可以怀有这样的希望:或许会有一天,村上会让我们透过他有着卓越关联能力的大脑,去窥看多崎作未来的内心旅程。但它并不一定是快乐的结局,没有确定的答案。书中还有一桩悬案未曾揭开、死亡意志徘徊不去,还有包袱需要抛掉,旧有的遮盖需要掀开。要保持希望,保持那解决一切问题的渴望,就必须怀有耐心。
作家坐在桌边,为我们写了这个故事。一个不知自己走向何方,不知自己将具备魔力的故事。结尾是一个幻相,风暴之眼中的瞬间闪光。生活中没有任何东西得到彻底解决,一切也不尽完美。重要的是继续活下去,因为只有活下去,你才能看到接下来发生的事情。
帕蒂·史密斯(Patti Smith)的回忆录《只是孩子》(Just Kids)获得2010年国家图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