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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扒粪运动”,发端于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美国。当时美国一批记者致力于追踪黑幕,揭发丑闻,让时任总统西奥多•罗斯福很不爽。在一次演讲中,罗斯福把这批记者比作英国作家约翰•班扬笔下的一个反派人物:他从不仰望天空,只手拿粪耙埋头打扫地上的秽物。
罗斯福对扒粪运动不爽很正常。没谁愿意自己的每个毛孔都被人曝光,干啥都束手束脚。中国如此,美国也一样。区别不在于个人感受,在于整个体制的应对。美国 的体制显然很“无能”,无论罗斯福怎样不爽,都不能调动“国家队”展开有效反击,所以他的毒舌毫无杀伤性。记者们非但不怕,反而引以为乐,欣然接受了“扒 粪者”这个称号,并流传到今天。
当下中国也有扒粪运动,但中国的扒粪运动不会如此幸运。最新也最生动的个案,就是《新快报》事件。记者陈永洲在他供职的《新快报》上连续发表对上市公司中 联重科的“负面报道”,而遭长沙警方跨省追捕,先抓后审,再“押上”央视向全国人民自证其罪,随即全国记协谴责,《新快报》道歉。陈永洲和《新快报》,反 而自己被扒成了粪。
这可能是一个决定性的转折点,不仅是财经类媒体的转折点,更是整个舆论监督即扒粪运动的转折点。市场化媒体开创了中国的扒粪时代,领军的是《南方周末》。 2002年南周张君案报道,彻底激怒“各路诸侯”,他们联名上书要求对南周严加管束,便有了当年南周的改组。这不只是南周之挫,更是扒粪运动尤其调查报道 之挫。各路诸侯至此终于可以松口气。
但是他们的好日子并不长,因为互联网的势头很快盖过传统媒体。尤其微博的兴起,更把扒粪运动升级为一场空前规模的人民战争。先是网络举报,随后传统媒体跟 进,导致“表叔”、“房叔”纷纷落网。官场人人自危。最经典的例子,是李克强到芦山察看灾情,陪同的县官怕被媒体聚焦,悄悄把名表先摘下来藏进裤袋,但表 在手腕上留下的白色印记仍逃不过网民的眼睛,结果引来更多笑骂。愤怒在官场汹涌,反弹的能量在官场聚积,扒粪运动的一场新劫难已是在所难免。
“净网行动”火山般爆发,也就完全符合逻辑了。什么意识形态,什么抢占高地,统统借口而已,各路诸侯的脑仁中哪有意识形态的位置,早被利益给塞满了。所谓 “净网行动”,说白了无非是反击扒粪的还乡团大扫荡。新账旧账一起算,大V小V同时抓。网络舆论尤其微博一落千丈,原来高潮迭起的网络举报,更是风流云 散,大势遽然逆转。
这根本是一场丛林战争,而且是狼对羊的战争。可能连各路诸侯自己也清楚这点,所以一方面赢了,一方面赢得特别心虚,生怕人心不服。而只要人心不服,就显然治标不治本。
就在这当口,来了《新快报》事件,给新阶段的反扒粪运动客观上提供了契机。
新阶段的反扒粪运动,最大升级是对扒粪运动的污名化。扒粪运动的最大力量来自它的道德形象,即它代表社会良心,目的是社会正义,因而天然占据道德高地。对 扒粪运动釜底抽薪,就必须彻底消解扒粪的道德形象;以其道还治其身,以扒粪对付扒粪。这并非不可行,因为索多玛之城,能有几个义人?本来中国的腐败,很大 程度上是全民腐败,几乎所有行业,包括历史上形象最好、最受尊重的医生、教师等行业,都整个沦陷了。传统媒体尤其游走于灰色地带的财经媒体,怎么可能例 外?要反过来扒他们的粪,能有多大难度?
这招数,其实“围剿”薛蛮子时已经初露锋芒。《新快报》事件中官产警媒一条龙,组成污名化扒粪者的神圣同盟,共同发力一气呵成,迫使扒粪者按下自毁按钮。 这甚至比薄熙来的黑打都更黑,毕竟薄熙来还要“公检法联合办案”,而这次电视播报即可,连法院和检察院都统统靠边站了。无怪乎有网友嘲笑说,中央电视台该 改名“中央电视法院”了。
对这奥秘,《环球时报》总编辑胡锡进最早说破。薛蛮子事件之初他就断言:“不能完全排除官方是在通过抓嫖娼‘整’薛蛮子。”他据此警告批评者:“自己的屁 股一定要干净。你如果真有短,又逢官必反,早晚会搞砸。”一语成谶。随着《新快报》事件的“一锤定音”,污名化扒粪媒体的黑打战略正式启动。你敢扒官场的 粪,官场就可能扒你的粪,把你弄到跟他们一样脏。除非你是圣人经得起扒。
这就是当下中国扒粪运动的现实困境。肉食者集体抱团,开动整个暴力机器反制民间,跟民间斗狠,跟民间比烂:我烂你也烂,彼此彼此,哪有什么正义。扒粪运动 被搅成了一场泥潭混战,扒粪运动的正义性被消解,也就很难指望社会的信任和支持,不仅很多本来满怀期待的民众会失望地纷纷走开,有话语权的精英也往往闪 避,生怕连累了自己的羽毛。譬如《新快报》事件,央视新闻播出陈永洲认罪的节目后,马上就有人庆幸自己没有声援《新快报》而自居英明。
自己不是完人但要求扒粪者是完人,自己不英勇但要求扒粪者英勇,这是庸众的普遍心态,肉食者制造的泥潭混战因而确实有市场。中国的扒粪运动尤其传统媒体的 扒粪运动,已经走过了它的牧歌时代,不再那么理想单纯不再那么罗曼蒂克。肉食者更专业更精准的狙击,公众的狐疑,自己阵营的鱼龙混杂,所有这些问题都集中 爆发并且彼此纠缠。那么出路安在?
惟一的出路,只在程序正义。如果对所有当事方都信不过,这怀疑精神并不为错,因为现实之诡异确实超出常理。但这不等于可以放弃一切信任,放弃扒粪,因为这 正中肉食者的下怀。如果不信任所有当事方,请相信法治;如果不愿为所有当事方背书,请监督执法者为法律背书。当所有人都靠不住,靠得住的就只剩下程序,那 么请用程序制约所有的人,尤其是掌握公权力的人。
其实,人类历史上,没有哪个国家的法治,是单单靠道德理想、靠圣人建立起来的,都是满怀私心的各色人等,穷尽丛林之战之后,为了避免同归于尽,为了共存, 不得已达成的妥协,不得已选择了程序正义即法治。法治原本就不是主要起源于高尚,而主要起源于晦暗难明的利益博弈。所以,肉食者用扒粪对付扒粪,把扒粪者 弄到跟自己一样脏,把世上所有的高尚、所有的道德理想都涂黑,又有什么意义?这难道不是更证明程序正义即法治之刻不容缓吗?不是更证明人治之倒行逆施吗?
所以,我们原本无须相信任何人,我们最该做的,就是坚定不移地呼唤程序正义,呼唤法治,在每个公共事件上,在每个公共事件的每个细节上。
回头再说《新快报》事件,是的,这中间可能没有一个义人,可能都恶。但纵然如此,仍不能一锅煮,仍有小恶大恶之分。最大的恶,就是能够不择手段用违法方式 对付所有小恶的恶,即公权力之恶。我们不是上帝,不可能同时向所有的恶开战,但我们可以而且必须集中力量狙击大恶,因为大恶才是对所有人、对公共安全最大 的威胁。我们无须声援《新快报》,但我们必须在法律上死磕,必须用程序正义检验执法者的每个执法细节。这不是为了陈永洲,不是为了《新快报》,这只为了法 治的尊严,每个人的尊严,归根到底为了我们自己的尊严。
没有几个义人的索多玛之城,不会有多少真正的义战,更多是恶恶相磨。但纵然是恶恶相磨,也并非没有公共意义。从恶恶相磨中精确地把握义的机遇,从恶恶相磨中拓展义的空间,通过恶恶相磨不断地趋近义即趋近法治,这可能是索多玛之城通向法治的不二法门。
这就要求我们多一些雅量和容忍,而不能过于优雅、不能那么纯而又纯、不能那么道德完美一味苛责小恶。总而言之,不能因为是恶恶相磨就都走开。因为恶恶相磨 走开,因为小恶原谅大恶,甚至为大恶不择手段地对付小恶而欢呼,你就等着自己沦为口鱼的那一天吧──你也不是义人,你也不会没有一点小恶,选择性对付小恶 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也为你准备。不要等到真到了那一天,才来说后悔。
本文作者笑蜀为北京《炎黄春秋》杂志编委。文中所述仅代表他的个人观点。
转载华尔街日报中文版。
(这文章写得非常明白,达意,值得一读,发现文学城财经版上很多以财富为主体而涉及社会政治广泛的文章都很好。特别是现在有了华尔街日报中文版,似乎明了更多更快,钱的渗透和价值的渗透无所不在。BYMYHEART)
笑蜀是我在国内时的同事,邻居和朋友。很久没有联系了。
忙着收拾,久未更新,但一切安好勿念,谢谢你的问候,也祝秋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