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字报的记忆和青春的伤害
(2010-04-09 10:0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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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字报的记忆和青春的伤害
想起来是很遥远的事情了,大字报这个词除了大陆长大的现在已步入中年的我们这些人明白它的含义,好像现在的20岁左右的人都不太知道了,就更不要说在海外长大的孩子了。大字报和文革紧紧地连在一起。叫四大:‘大鸣,大放,大字报,大辩论。’大概起始于反右,四清继而文革。文革就登峰造极了。最出名的大字报是毛的‘炮打司令部-我的一张大字报’这个超级大忽悠就让当时的八亿中国人进入了如醉如痴的翻天覆地里。从此语言暴力在大陆也走向极端,间接地在我们那一代人里,‘六亿神州尽舜尧’成就了无数能言善辩,颠倒是非,伶牙俐齿,舌战笔战的人物,虽然我们中很多人连小学都没有正式上完,识字不全,但大字报大辩论并不需要很多文化更不需要文学修养。它是粗鲁蛮横不讲理的口号和满纸荒唐,牵强附会,使用诬陷并忽悠造谣的方式,使用语言暴力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铺天盖地的大字报贴到谁家门口,那一家人就倒了大霉,再加上封条封上大门,画上大叉子你不可能无动于衷,这好像起源更早的朝廷满门抄斩,抄家封门是传统形式。语言暴力后接着就会有行动的暴力降临。经过文革的人,不论你是哪一派,是动力还是对象,这些事情大家都会有印象。
文革刚开始时我尚年幼,随着文革深入我也长大,从记事,到明白一些事,到经历一些事,到忘记一些事,到现在回想一些事,文革的影子就像鬼一样神出鬼没在脑海里。每当我听到或看到及其粗暴蛮横的使用语言,或口号式的文风都立刻能感受到那久远的时代的存在。
记得我初一的同桌是个浓眉大眼有点矮的男生,数学比较好,上课时我们经常互相抄答案。有一天他对我说,‘嗨,你知道什么是温良恭俭让吗?’我说‘当然啦,毛主席说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能温良恭俭让。,就是不客气,对不对?’他说‘我告你吧,其实温良恭俭让是一个好词儿。我以前的名字里边就有‘恭’字,不是‘红’。他当时叫红伟。我很不屑地说你那个名字笔画太多了。不过我心里突然对他有了一丝好感,以后我们继续上课说话,然后被老师双双提勒起来示众罚站。在我记住恭字时记住了罚站的情形。
我班里的一个女生家被贴了很多大字报,记得她好久不来上学,然后又听说她晚上去撕了大字报,站在门口骂了一天过往看大字报的人。回来上学后,那女孩从此由默默的一个人变得张嘴就敢骂任何一个人的‘女流氓’,初中结束时她就不上学了。后来我大学期间暑假时在街上看见她,她热情地与我说话,身边跟着一个已经4-5岁的女儿而我那时连男朋友还不知道在哪里。那大字报把一个女孩儿的命运变了也未可知。而我自己又何尝不是呢?
初二或三左右吧,正赶上‘修正主义回潮’[这话可能好多人都不知道什么意思]就是突然又考试排名次,抓学习了那么一段时间。老师也教一点东西,然后期末考试,排名次,大部分孩子仍旧不把学习当回事,而我大概就是上课仔细听讲了,自然就在学习上显得好好多,那时候,谁把这当回事呢。读书无用已经深入人心。等到期末考试八门课我给人家考了799分,一时在那破烂的校园里成了名人,特别是在老师里,在他们文革以来的教学生涯里这也算亮点了。我记得自己还到大喇叭里‘讲用’,不少男生给我的外号就是799。
不过一个学期后就是‘反修正主义回潮’是黄帅还是张铁生的事引发我记不准,只记得没几天大礼堂里贴满了大字报,一天早晨,我一进校门就被一群人背后指点,我觉得很奇怪,一个男生说:‘799呵,还不去大礼堂看看。’他带着诡诘的笑容对我说,‘怎么了?’我问,‘你去了就知道了。’他说。我就去了大礼堂。扑天盖地的大字报中有一面墙上十几页的大字报在指名点姓地批判修正主义回潮时期的典型-XX [正是在下的大名。],名字就差打上红叉了,根据大字报作者我是一个典型的白专生,连迎接西哈努克亲王的政治活动时,站在长安街上还背外语单词。另一份大字报就更邪乎,说我上课做两份儿笔记,一份儿给自己,一份儿给别人借时用。好让别人看不见我真的学的是什么。看到这些莫名其妙的口诛笔伐刚进入青春期的我感到很晕,很怕和从没有过的气愤,又不知道自己究竟犯了什么错,向谁去说不平,事情会怎样进一步发展,会不会给父母本来就不痛快的生活添麻烦。可是我更没有勇气去撕掉这满墙的胡说不实之辞。我默默忍着不明的委屈和泪,走了。几天里,我被所有的同学冷落着,一个人独往独来上学下学。799像一个咒语似的在耳边回响。
过了几天,校团委书记找我谈话说:‘希望你正确对待群众的大字报批评,有则改之,无则加勉’。老天,我不到十五岁在颠倒黑白的时候要有则改之,无则加勉!我做错什么了?我那时很希望自己有勇气说我不再当一个什么共青团员。我从那以后整个20岁以前,只记住一条:不要做第一,不要出名,人怕出名猪怕壮,因为运动来了杀你毁你没商量。
我沉默地度过我中学的最后两年,不再对考试感兴趣,而是找了好多乱七八糟的闲杂书去读,去解闷。然后就下乡了。
这一点小小的经历使我过早地结识了人间的虚伪和丑恶,在没人关怀的岁月里自己想知道为什么被入另册的原因。我甚至没有对我父母讲过我的愤怒和孤独。很长时间里,我变得很难信任周围的人,也总有一种防卫的心理。我想这是那岁月留给我的心理创伤吧。
当我后来看张艺谋的菊豆时,为菊豆就是要讨个说法的不屈精神感动。在中国多少人被几十年不公正对待,有几个人一直要讨个说法,让这种不公平得到伸张不再发生?又有谁真正作为个人向被侮辱和损害的人诚恳地说‘对不起,我错了’。人性正是在这样经历和折磨下越来越扭曲恶劣。
几十年过去了,那个数字带来的阴影有时还回到我的生活里,我会莫名地谨慎或恐惧铺天盖地的事情发生。我一直想知道我究竟怕什么呢?被辱骂,被孤立,被打翻在地再有壹千之脚踏上来?
‘好话一句暖三冬’。语言的杀伤力也很大,恶语伤人能置人于死地,特别是对心理不成熟的人。在法制社会里有诽谤罪,在美国学校里叫BULLY,但不会有老师参与,与政治无关,也没有大字报的形式。在人治社会或专制社会常常成了一个人的挣扎,你或害人或被人害,指鹿为马司空见惯。
在国语世界里,就是现在依然有动不动就大帽子压人,上纲上线,拉大旗做虎皮,蛮横跋扈,有理不让人,没理搅三分,人多势众一哄而上蔑视少数人的声音。这些习气和文风实在是假大空的标语口号替代文化教育的继续,同时也显出一个社会的浮躁,浮浅缺少思索,急功近利强求一致的偏执和佞妄狂妄。
我们的语言有着非常美好典雅的语汇,但它需要文化和教化来承载和传播。不然,再美丽的词汇也造就不了美丽的人格。恶语伤人,中伤诽谤是一个社会里人性卑劣的彰显,这时文明面对挑战,如果社会纵容,那个社会就不是一个公正公平的社会,以小见大。
对善良的摧残而种下仇恨的种子。
有人问中国人怎么这么容易生气,愤怒?我想是因为在他们成长过程中遭遇过很多莫名的歧视和不公平待遇,这至少是一个重要因素。
人本有纯朴善良的一面,但某种特定环境中人性又有及其恶劣的一面,特别是在偏执社会里,疯狂残暴表现在语言,行为的每个方面并可以走向极端,不论是成年还是未成年人。
温良恭俭让是表面的礼貌也是行为儒雅的品行,不全是形式。我们观点不必一致,但希望品行,礼貌不因观点相左而有什么不同。故意用语言中伤别人其实是很卑劣的品性。如果一个地方或一群人有意无意地纵容这种劣行,就不是一个文明的场地和人群及其制度。为我所不齿。
记得文革结束后在北京提出‘五讲四美’,大家重新学说‘你好,对不起,谢谢’。想起来有字记载的中华文明五千年在大陆竟退回到这样的田地,真是汗颜。即使这样我想也是好的开始,知耻而后勇说的是这些意思吧。人的品质品行在熏陶下启蒙中逐渐成就,没有人生下来就会骂人,是学舌来的。好也如是。成人世界尔虞我诈,除了没实话,脏话,假话,大话满天飞,反要小孩一本正经不许撒谎,不许骂人,几乎是不可能的。为了我们自己的良心更为了我们的后人,我们应该让自己的言语诚恳杜绝大字报再发生在美丽的汉语世界里。仓廪足而知礼节,人在丰衣足食后真的应该展现出更好的精神世界。这是我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