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新桃花源记

(2006-10-29 01:51:22) 下一个

那个陶潜陶渊明说的没错,其实还真有个桃花源。

那桃花源究竟在哪呢?这个去处比湖北还靠南,比广东还靠南,比海南还靠南。没错,我知道再往南就是海了——我可没到海里去。

但那个桃花源确实也不在海南。它是在海南再往南一点,大海再往北一点那么个地方。这有点不大好理解,你可以试着想一想数学课上讲的"无限接近而不能达到",努力体会一下那种劲头。

要说这地方可真够寸的。

桃花源嘛,肯定不是个好找的地方,而且话说回来了,好多事情就得赶这么个寸劲儿,多一分不行,少一分也不行。就象搞政治,左了不行,右了也不行,正拿到那个不左不右刚刚好的火候,还不能光这么不左不右地呆着,必须得在这个火候上讲政治,那就成了核心了。

可以看出,核心不是好当的。更何况当了核心还得有极好的平衡能力,为什么呢?你想啊,核心的意思不就是你在中间,大家围着你转吗?我估计那感觉就象武侠书上描写的某种武功,比如北斗七星阵、少林罗汉阵之类,七八个和尚老道呼呼呼地围着你打转。平衡能力不好行吗?不被转晕了才怪呢。

我来到桃花源这么个陆地不陆地、海洋不海洋的地方,纯属偶然,跟我莫名其妙糊里糊涂考上大学属于同一性质。要说这件事情的根源,就在于前一阵子,我老想去做买卖。

我认为做买卖挺好,符合国家政策。政府为了鼓励大家倒买倒卖,不惜把老话儿"无商不奸"改成了"无商不活"或"无商不富",这足见其决心之大。谁都知道,一句老话儿能流传下来很不容易——正所谓大浪淘沙,适者生存,所以一般来说,到今天还没被人们忘记的都是真理。

如今党和政府连这个理都不认了,可见是铁定了心。而根据经验,凡是党和政府铁定了心要干的事,就没有干不成的。比如他们想让大家觉得国家主席不是个好东西,那么过不了多久,所有人都说国家主席是汉奸、特务、工贼;后来他们又想让大家觉得国家主席是个好东西,同样过不了多久,所有人都说国家主席一直是个最坚定的共产主义战士、伟大的无产阶级革命家。

当然得承认,达到这一点,要求老百姓的脑子得有足够的运算速度。象老外那种"小霸王"式的智商是绝对不行的,他们如果碰到前面描述的这种情况,肯定会形成错误认识,认为"汉奸、特务、工贼"="最坚定的共产主义战士、伟大的无产阶级革命家",这就乱套了。在中国不会出这种事,谁都能理解:一个人可以既是"汉奸、特务、工贼",又是"最坚定的共产主义战士、伟大的无产阶级革命家",而这两者在概念上截然相反。

我一心要做买卖,是为了响应党和政府的号召。可我老婆总是拖我的后腿,十个八个不乐意。每次我要动用家里的存款做本钱,她都叉着腰大喊:"你小子别胡来!"我说"我不是胡来,是响应号召"。这时我老婆就急了,"你别蒙我了,政府能傻到这个份上?大家不搞生产都去做买卖,你卖什么呀?"

这再次证明了我的一个发现:我老婆非常有趣。她的有趣表现在:每当我说谎的时候,她都信以为真;而每当我掏心窝的时候,她都觉得我在蒙她。这激起了我的斗志,总想打破这种规律。我简直有些着迷了。后来我明白了,人们往往对实现不了的事情最着迷。就象当官的总是着迷于自己永远不被打倒,这可能吗?不打倒你们别人怎么上来呀?

有时,我也努力猜测我老婆的想法,她也许在想:我丈夫非常有趣,每当我想相信什么的时候,他都编瞎话;而每当我想怀疑什么的时候,他非得要掏心窝。到这我就再也想不下去了,开始浑身起鸡皮疙瘩,胳膊腿打哆嗦,脑门冒冷汗。"人们一思考,上帝就发笑",这话真说绝了。

话说回来了,在作买卖这件事上我没蒙我老婆。但是她不读 "人民日报",不看"新闻联播",从来听不到从党的喉舌里发出的声音,能了解政策吗?不过我不准备再跟她争了,因为在这世上,有理的永远吵不过没理的。

还有就是,即使她了解政策,她也吃不透政策。要想吃透层出不穷的各式各样的政策,需要背一本词汇表。在这本词汇表里,"物价调整"的意思是"全面涨价","断然行动"的意思是"开枪,上坦克",而"中国、中华民族、中国人民"的意思一样,都是指"党中央"……就象托福词汇一样,背这个需要下苦工夫,可惜我老婆只在涂手指头脚指头上愿意下工夫(幸好人就长了一对手、一对脚,而且每只手脚上只长了五个指头),因此她总是吃不透政策。

其实没的卖怕什么呀?根据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理论,没东西卖的时候,大家呼啦一下就都去生产了,为什么呢?因为生产有利可图。等都去生产了,没人卖东西,这自然又不行了,东西不能全堆在那呀!于是大家再呼啦一下都去作买卖。这么呼啦来呼啦去的,国家不就搞活了吗?

当然要想使搞活的效果达到最好,还要配合采取一些手段,就象中药里的药引子。政府所用的药引子是:对前面说的道理从来不明说。当它想让大家作买卖的时候,就拼命说作买卖挣大钱;当它想让大家生产的时候,就使劲说作买卖不是万灵的,都不生产能行吗?政府高就高在这了。

要说我这么理解政策,不做买卖实在太亏了。我必须再向老婆争取。我对她说:"等我作买卖挣了钱,给你买指甲油,凑齐256色。"老婆说:"现在人家都是16位色了。"我口里说"没问题",心里直犯嘀咕:这科技进步给人类带来什么好处了?"科学技术"就象是阿凡提,咱就好比阿凡提骑的那头驴,老惦记眼前晃来晃去的胡萝卜,总想尝那口鲜,没想到这胡萝卜掌握在阿凡提的手上,自己其实是按人家的意思在走,而跟胡萝卜永远保持一段可望而不可即的距离。眼下"科学技术"就老拿出一幅美好前景来诱惑人类,人类于是拼命地研究、开发、开发、研究,忙活了半天,总走不到头。我只盼望"科学技术"认清前进的方向,可别骑着咱们、举着胡萝卜跌下万丈深渊。那咱可跟着倒霉了。

别管怎么说,我总算可以作买卖了。接下来的问题是,我倒底倒腾什么好。

这确实让我为难,因为"倒腾什么东西最挣钱"政策里没交代过。后来我明白了,政策即使告诉了"倒腾什么东西挣钱",我也实现不了。倒钢材准发,倒军火更发,我有那门路吗?政策不说这些是为了老百姓好,省得瞎费劲。

我当时心气盛,琢磨着"不知道咱不会学嘛",就满腔热情地外出取经了。

过去有个唐僧到西天取经,我肯定不能跟他走一个方向,因为他是和尚我不是和尚,他视金钱如粪土而我天天作发财梦,整个满拧。然而我也不想朝东走,因为历史的经验告诉我,好多事非拧着干也未必好——"凡事敌人支持的我们都反对",那是浑人一个。不是都说南方人会作买卖、会算计吗?我去南边就是了。

打定了主意,我就大步流星奔了正南。这么走着走着,碰巧就来到了桃花源。

那桃花源倒底什么样,复习一下陶渊明的"桃花源记"就知道了。我转悠一圈后得到的感觉是:没什么变化,还是那个鸟样子,基本上跟洋人开着大轮船满世界贩卖鸦片之前的中国差不多。你要是想象不出来,我给你摘一段:

"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

事情是这样的。我作着发财梦,一路往南走,走着走着来到个新鲜去处。我往前一看,树下阴凉地正有一老一少在下棋呢。我当即产生了一种回家的感觉——跟我们家楼下的情景几乎一模一样。我走上前去问那个小伙子:"大哥,这是什么地方呀?"小伙子还没说话,老头先搭茬了,"打听什么呀?问我吧,这没有我不知道的。"

我心里一哆嗦:这老头的态度酷似我们楼下下象棋那老赵,再仔细看看,连架势都象:一只胳膊垂着,一只胳膊弯着 ,跟总理似的;肩膀一个高一个低,头歪向高的那个肩膀的方向,说话不带抬眼皮的——不用问,这位过去至少是个科长。

谈到老赵我多说两句:他成天坐在楼下下棋,经常有找人或者打听道的向他询问,每次人家连问三声他都不答应,人家以为他耳朵不好,转身再问其他人时,他就在一边接上了:"打听什么呀?问我吧,这没有我不知道的。"所以我们周围的人都养成了一个习惯,到什么地方打听事都不找老头。

再说桃花源那个老赵(姑且先称之为老赵),依然没抬眼皮地说:"这是桃花源呀。"说到这他仰起脸,这一抬头不要紧,马上开始对我上下打量,足足扫描了七遍。我差点就双腿一软,跪在地上说"我坦白,我交代,钱是我偷的,人是我杀的,妇女是我强奸的,坏事都是我干的。"——我他妈都干什么坏事了?我偷谁了宰谁了又强奸谁了?问题是在桃花源老赵的注视之下,我就有那种交代的冲动。他要是再扫描个两遍三遍的,我可真坚持不住了。

有人说人只有自由了才会有想象力,那纯粹是瞎扯。据我的分析,人在两种情况下最有想象力:一是喝酒喝高了的时候;二是承受巨大压力的时候。如果老赵这样的人审问我,我就会感到巨大的压力,那么我可以马上交代出一个二百万人的大型反革命集团,还能编出种种骇人听闻的罪行来。我们每个人都有这种潜力,就看有没有人愿意压你。

还好桃花源老赵够意思,在我崩溃之前又说话了,"以前我怎么没见过你呀?"我心想:这可不怨我,都是我妈的事,当初她一把我生下来就应该领我来跟这位老赵见个面。唉!现在埋怨也晚了。

我硬着头皮回答:"不好意思。"然后赶紧转换话题:"您说这里是桃花源,可是陶渊明说的那个桃花源吗?"

老赵脸一沉:"这叫什么话,别管谁说,这也得叫桃花源呀。"

我又问了;"过去这是不是有个打鱼的来过?"幸好我古文底子好,马上把"桃花源记"回忆了一下,记得这里应该是一个武陵渔夫发现的。

老赵回答:"什么打鱼的?算上你,我们这从古到今只有两个外边的人来过。以前那个姓陶,他自称是陶局长。"

陶局长?您说说这还有天理吗?那陶渊明撑死也就当过小县令,算他个处级到头了,一个人到了个新地方,趁着没人知道底细,大嘴一张就成了局长啦?

敢情这陶渊明也是假清高。要是真有皇上赏识他,给他个党校校长之类的官儿,他肯定美得屁颠屁颠的,到时候没准瞎话编得更邪乎,整起人来下手更狠。要说中国的读书人可真是一点救没有,学一上完(现在的趋势是打上学开始)就拍当官儿的马屁,拍好了自己也当官儿,拍不好就采用第二个办法,翻过脸来骂官儿,骂到一定程度再利用招安的机会当官儿。当了官儿也不干好事,帮着皇上跟当不上官儿的读书人骂架,骂得好就升官儿,骂不好就对皇上说,"那几个小子挺能骂,最好腾出几个副部级职务,咱把他们都招安过来,以后就不愁骂不过秀才们啦。"全他妈这个路子!

关于读书人的问题,我和桃花源的学界领袖交换过意见。他们认为虽然大家的教育目的是一样的,但教育方法有所不同。桃花源的读书人不象咱们,看那么多教材,什么"四书"啦,"五经"啦,"辩证唯物主义"啦等等,他们只读一本书——"狗经"。这样十几年下来,所有人都把一本"狗经"背得滚瓜烂熟,你随便挑出一个问他:"年轻人,你的志向是什么呀?"他们会毫不犹豫地、斩钉截铁地、义正词严地回答:"誓死保卫当官的。"——要说象桃花源这样不搞旅游开发的地方,那人就是淳朴。

反观咱这些桃花源以外的人,谁不是一肚子花花肠子?我就纳闷:非把"舔屁股"叫做"肛门保健"有必要吗?这是增加学习负担,这是彻头彻尾的内耗。我要是什么时候能够潇洒一把,直抒胸臆地大喊一声"誓死保卫当官的",评不上职称都认了。可惜我已经没那种能力了,我就是再狠下心来,再认真准备,也说不出那种话——这话一到了嘴边就拐了弯了,从舌根翻进喉咙 ,然后再从盲肠一带转回来,上上下下打几个滚,等再从上下牙之间出来的时候已经变成"为全人类的解放奋斗终生"了。这是几千年进化的结果,我无法抗拒。

进化的力量太强大了,它愣是把树林里上窜下跳的猴子变成了人,而现在我们既不在树林里,也不上窜下跳,你说厉害不厉害?我相信如果人类想再变回猴子,也一定能实现。

从这个角度说,陶渊明那会儿还没完全进化好,桃花源什么样他还没胡说,他也不过是冒充了一把局长,而且写文章的时候假托是一个渔夫发现的桃花源。所以无论哪位对桃花源感兴趣,也千万别沿着我说的那条路走,我那也是假托。

"假托"可是个极妙的东西,它的妙处就在于可以把你内心的小算盘藏起来,让谁也看不出来。可别小看这个,关键时候能保住条命,也就是保住了生存权,保住了人权的极至。

翻翻历史,满眼都是这种例子。一般是这样:皇上宠信几个佞臣,这时候其他一些官就看不惯了,但他们不能明白地对皇上说:"你干得这叫什么事呀?这可是要亡党亡国的。"或者"你玩命宠信他们可太没品位了,我肚子里的坏水比他们多多了,以后你就听我给你出坏主意得了。"毫无疑问,皇上肯定跟你急,而皇上急了从来都是一根筋——怎么让人难受他怎么来:削鼻子、剜眼睛、剁手剁脚,当然最后还不能留下口气,于是把人横着劈、竖着劈、变着花样劈,还有偏门系列如剥皮、车裂、煎炒烹炸……他妈的招多了,要说中国人聪明也就聪明在这了。

但是如果用了"假托"呢,情况就大不一样了。事实上看不惯皇上的官儿们都是这么说的:"皇上万岁您是个明白人,大大地明白;不过最近有不少干部群众反应说(其实"不少干部群众"就是他自己,他自己就是"不少干部群众"——典型的假托),您身边这几个哥们可不怎么样。他们没安好心眼儿,让他们折腾下去,您儿子孙子再象您这样坐着享清福可困难了。您偷空琢磨琢磨。"然后转过头来,声色俱厉地训那帮佞臣:"皇上都让你们给带坏了。你们算什么东西呀?自己撒泡尿照照。老子扛枪那会儿你们还穿开裆裤呢,现在也敢跑到中央来戗老子买卖。给我滚!!!"

这样皇上的面子就给足了,他通常不会急,顶多就是不高兴,让提意见的官儿们扇自己的嘴巴。官儿们使劲扇几下,嘴里高喊几声"臣该死。臣该死。臣罪该万死。"也就完事了。要说那些佞臣比较倒霉:是混蛋皇上好这口儿,他们只不过是发挥了一下专长,就招来劈头盖脸一顿骂,整个一出气筒。其实只要皇上喜欢,没了这帮佞臣还会有另一帮佞臣,玩的没准更邪。不过这事不归忠臣义士管,而且其他人也不会管,全凭皇上自觉。

还是回到正题吧,我是为了找发财的路子偶然来到了桃花源,可不能把正事忘了,不然回家没法交代。这里我声明一点:我可不是怕老婆的人——事实上我几乎从来不害怕她,除非她跳着脚跟我嚷嚷。

桃花源老赵总算发挥了一点作用,他凑到我耳朵底下悄悄告诉我,桃花源最富的就是开帽子铺的财哥。

卖帽子能挣大钱?这可是新鲜事。我边走边琢磨,怎么卖帽子的能发财呢?忽然,我灵光一闪,脑子里冒出一个念头:八成这桃花源的伙计们净是秃子吧,秃子为了遮丑,只好戴帽子,这一年四季就得戴各种式样的帽子,所以这里帽子需要量大,所以卖帽子能发财,所以开帽子铺的财哥最富。

正想着,远远就过来一个戴帽子的。我过去拍了他一把,说:"这位小哥,你帽子上沾了根鸡毛。"我想让他把帽子摘下来,看看他是不是秃头。

这家伙果然上当了,帽子一摘,上下左右开始检查。我连忙说,"别找了,已经飞走了。"说着话,我赶紧使劲看了他脑袋顶一眼。您猜怎么着,这家伙毛发俱全。太奇怪了!

我还不甘心,又问他,"你这脑袋上不是戴着假头套吧?"那厮当时就翻脸了,"日你大爷。"他边骂边"噌"地一声,拔下一根头发。"这是自产的优质人发,你丫仔细看看。"

我接过来一看,又黑,又亮,又有弹性。没错,这成色,谁能说不是地地道道的优质人发。

我又试了几个戴帽子的,结果不敢说都是一头优质人发,但反正没一个秃子。嘿!不理解!

老实说,我从小到大,不理解的事多了,而根据以往的经验,不理解的事情越多越安全;还有就是,往往越是不理解的事越要去办,而越是不理解越能把事情做好。不过这次好象有点不同,我要是不理解为什么卖帽子能挣钱,我就不能保证我卖帽子也能挣钱

幸好我这个人打小就逆反。在还没有"逆反"这个词之前,我妈就总骂我"葛"、"怪"、"别扭"、"格涩",那时我还是个娃娃。后来有了"逆反"这个词,我妈很高兴,因为"逆反"可以代替先前那一切通用的或不通用的、标准的或方言的贬义词——不止能代替,好象还要贴切得多。

逆反不一定有好结果,但也不一定全是坏结果,关键要看和谁逆反。象我小的时候和我妈逆反就没得什么好果子,而现在和大老美逆反(时髦的称呼是"说不")就不错,从上到下都有市场。

我这里说幸好从小逆反,指的是因为我自己有逆反的经验,所以我会想到别人也有可能逆反。于是我开始考虑,这桃花源卖帽子的财哥或许也玩了把逆反:既然桃花源遍地都是优质人发,没人需要戴帽子遮丑,我偏卖帽子。财哥这么一逆反,没准大家反而对帽子发生了兴趣,不戴也要收藏几个,那他不就发财了吗?

财哥的帽子铺很好找,因为到处都有连锁店,而总店位于最繁华的地段,最高的那座大楼就是。大楼的造型很常见,就是人们所说的那种融合了东西方建筑特色的样式,我把它比喻为一身西装扣个地主帽。

总算见到了鼎鼎大名的财哥,我一时激动得喉头发紧、眼圈湿润,话都说不出来了。财哥一看我的样子,顺手递给我一顶帽子。我拿到帽子更激动了,摘了戴,戴了摘,旁边一个伙计就往外推我。我使劲平静了一下情绪,挣扎着说,"我不走,我得跟财哥聊聊。"

伙计不耐烦了,"聊什么呀?帽子上不都有签名了吗?"

我把帽子认真看了一看,果然,帽沿儿上赫然写着财哥的大名。我再瞧瞧周围,敢情净是我这样的,一大群十几岁的小伙子小姑娘,一个个都喉头起伏,眼圈湿润,还有几个更厉害,撕扯头发、捶胸顿足、嗷嗷尖叫,一幅生离死别的惨烈场面。一打听才知道,原来这些人都是财哥的崇拜者,而今天很凑巧,正好是一周一次的财哥和崇拜者碰面的接待日。怪不得财哥给我帽子,把我当成追星族了。 

我心想自己可跟这些追星族不一样,不能混到他们的队伍里,于是冲财哥大喊:"财哥,我有特殊情况,我不是崇拜你的英俊潇洒,我是崇拜你的致富手段。"旁边一个小姑娘赶忙上来捂住我的嘴,"你碘补多了吧。这儿谁不是为了财哥的钱呀?你使劲喊就管用吗?" 

我明白这下傻了,一时激动嚷嚷了一声,不想就惹下麻烦了。周围的姑娘小伙都对我怒目而视——戳破了人家的心思,能不急吗?这且不说,财哥听了也不高兴呀。不崇拜他英俊潇洒,言下之意不就是他不够英俊潇洒吗?这话要真是说给帅哥听也罢了,人家有那自信;可这位财哥,模样跟"十五贯"里面的娄阿鼠差不多,我这不是哪疼往哪扎吗?

但是已经晚了。财哥听见了我的话,冲我招招手,"那位哥们儿,咱们里边谈。"

谈。还有什么好谈的?等着吃老拳吧。这地方人生地不熟的,打死都找不着收尸的。跑也别想,我回头一看,眨眼工夫门口添了二十多个伙计,都穿着一身黑色的工作服,特别是每人都戴着墨镜,这哪是卖东西的?整个一群黑社会的打手。我对墨镜很敏感,认为它是打手的标志。人一戴了墨镜,看到周围都是黑糊糊的,会有世界黑暗的感觉,这样自己心再黑、手再黑也不显了,反正一片黑。至于是打手因为自己心黑手黑而戴墨镜还是人因为戴了墨镜而变得心黑手黑,我就搞不懂了。

没办法,我跟着财哥,硬着头皮进了里边的经理室。

财哥开口第一句话就是,"你不是本地人吧?"我一愣:此人好毒的眼睛。财哥接着说:"来找我的有三类人,第一类是外边那些,他们都对有我亲笔签名的帽子感兴趣。"我为搞好关系,连忙插话:"您得小心,他们可没安什么好心眼。"

财哥一听乐了,"你背后说别人坏话,不觉得亏心吗?"我说:"一点也不会,因为亏不亏心完全看你怎么认识。我可以这么想:我出于对你的关心和爱护,告诉你别人对你的真实想法,这是为了你好。所以我刚才干了一件利国利民的大好事,应该感到欣慰。我们那儿人都是这种思路,嫖妓的不认为自己玩弄妇女,而认为是自己养活了妇女,同时还付出了艰苦劳动;一家分了三套四室两厅的不觉得自己多占了房子,他们想的是,如果房子空在那不分给什么人太可惜,自己将就一点把它们都要上,避免了国家财产的巨大浪费。这样,坏事干得越多人就越理直气壮,越理直气壮就越健康长寿。财哥你要是打定主意一路坏下去,就应该努力保持这种心态。"

财哥不住点头,感慨道:"大开眼界,大开眼界。真是天外有天哪!"

财哥又告诉我,来找他的第二类人是拉赞助的,他们都请财哥吃饭;第三类人是工商税务,财哥都请他们吃饭。而我哪一类人都不象。我听了很不服气,难道我就不能是工商税务吗?财哥回答"不可能,我们刚一块吃完,他们现在都在饭店里撒酒疯呢。"

我说:"你确实有眼力,我不是桃花源的人。我这次来找你,是想请教请教,为什么卖帽子能挣钱。在我们那,卖帽子可发不了大财。"

财哥胸有成竹:"小伙子,我告诉你,这首先是因为咱们的国情不同。在我们桃花源哪,脖子上面这个圆家伙叫脑袋,又名头,我们把帽子都戴在脑袋上;而你们那呢,很可能把帽子穿在脚上,这样……"

我赶紧打断他:"财哥,财哥,我们那儿也是把帽子戴在头上,穿在脚上的那叫袜子。"

"那就是咱们的发展阶段不同,你们发展几百年了,我们才仅仅几十年……"

这理由也站不住脚。据我观察,桃花源也正在闹下岗,因为这里的电线秆子上全贴的是求职广告,还有一堆一堆的年轻人聚在一起打扑克。这说明桃花源和以外的世界处于同一发展阶段。

财哥说:"既然这样,那原因就在于桃花源的帽子需要量大。桃花源十三万人,每年需要三十万顶帽子。"这可真够神的。他们一个个都是一头上好的优质人发,还要那么多帽子干吗?难道他们都把帽子煮着吃不成?

好了,我想结束这种对话式的写法,因为我不希望让这个故事变成下面的样子:

财哥说:"你明白了吗?"

我说:"不明白。"

财哥说:"你真糊涂。"

我说:"是是,财哥你接着说。"

财哥说:"好吧。"

我说:"你请。"

财哥说:"那我可说啦。"

…… 

至今我还没考虑用这个故事来换钱,所以没必要凑字数。而且(主要原因),处理对话并不容易:每句一上来就是"某某说"未馓?菰锪恕5比晃乙部梢园?quot;某某说"放在句中或句尾,但那也没多大意思,又不是当官的哄老百姓玩?还有一点,用对话的方式写东西会给人以"现在进行时"的感觉,而在我的头脑里,"现在进行时"是最不真实的——正在做的一切都如同做梦一般,而过去的事情倒显得格外真切,伸手可及;未来虽不如过去那么清晰,可也比现在强。

可以看出,我在写这个故事的时候还是动了一点脑筋的。"我为什么要动脑筋呢?"我曾经这样问过自己。这问题挺难,是吧?不过"难"只是对人类来说。你要是问草原上的羚羊:"你为什么要奔跑?"它会睁大眼睛反问你,"为什么不呢?"不信你去试试。

总而言之,我不想再用对话的方式写后面的故事了,我还是用叙述的方式来继续吧。

为了平息我对桃花源巨大的帽子需求的惊讶,财哥进行了耐心的解释。应该承认:事情很复杂,但这根本难不倒我。天下还有什么比单位的"分房条例"更复杂、更难以理解?我连那个都能弄明白,还怕什么呢?

事情是这样的。在桃花源,帽子既不用来遮阳,又不用来挡雨 ,也不用来御寒。它有更大的用处,那就是告诉别人,戴帽子的人是什么身份,有哪些特点。

比如有个土老财,他写了这样一首名为"大脸"的诗:


如果你嫌我脸大
那是因为
你离我太近
后退,后退
再后退

大吗?

我认为这是真正的诗,因为它唤起了我写诗的冲动,我不禁想在它的末尾补上一句:还看得见吗?写完这首诗,他就给自己买了一顶"后后玄虚派著名诗人"的帽子戴上,这样他就成了"后后玄虚派著名诗人"。之后他又写了一篇"如何欣赏'大脸'"的短文,然后买了一顶"当代著名文艺理论家"的帽子,这样他又成了"当代著名文艺理论家"。

我们没必要担心在桃花源出现"著名诗人""著名文艺理论家"满天飞的情况,因为"后后玄虚派著名诗人"和"当代著名文艺理论家"这两顶帽子很贵,一般人根本买不起。要说这市场经济就是伟大,只要把价格定好了,自然就把东西调节到不同层次的人手上了。 

帽子的好坏除了表现在价格上,还体现在外观上。好帽子都比较高一些,在大街上远远的就能看见。在桃花源经常有这种景象:东边过来高高的一顶"伟大统帅",西边过来高高的一顶"文坛泰斗",远处还晃着几顶"国学大师""十大杰出青年""改革理论家"之类,一种武林会盟的感觉。

在桃花源,还有送帽子的传统。有老百姓给当官的送,小官给大官送,这一般都是好帽子;也有当官的给老百姓送,大官给小官送,这往往都是坏帽子。得了坏帽子,大家都赶快戴上,如果不戴,送帽子的会替你把帽子扣上,另外还要再加送你一顶"无组织无纪律"帽或"顽抗到底"帽。那就更不好了。

人们虽然对帽子需求旺盛,但要想买卖兴隆,还要在经营上下一番工夫。财哥的方法主要有三个,一是对老产品进行升级换代。如"妖言惑众"帽过去非常畅销,但时代变了,这种帽子渐渐就卖不动了,财哥就给它加了一串彩灯,以增强现代感,又换了个名字叫做"反革命宣传煽动"帽,市场对此反应良好。

二是开发新产品。如"裤衩大王"(做内裤的)、"'王'学研究的奠基人"(专门研究老虎脑门上"王"字来历的)。

三是推出捆绑销售。最成功的例子就是把一顶"爱国"帽和一顶"汉奸"帽作为一套情侣组合,结果大受欢迎。人们一般自己戴上"爱国"帽,然后看谁跟自己作对,就把"汉奸"帽扣在他的头上。

财哥对自己取得的非凡成就从不骄傲,他总是说:"我没有什么,能有今天的成绩,都是桃花源给了我这个机会。"这确实是他的真心话。

我在桃花源学到了一条独特的发财之路,应该说是不虚此行了。大概会有很多人羡慕我——有幸游历了传说中的世外桃源,这种机会八百年赶上一回就算天大的运气。

可我宁可没这份运气。

现在我感到非常痛苦,因为自打从桃花源回来以后,我对做买卖就失去了兴趣,甚至对挣钱都失去了兴趣。这难道不是最可怕的事情吗?这么多年来,还没人告诉过我有什么事比挣钱更有意义呢。

我也可以这么想:或许以后我还能找到新的生活意义。但那是自欺欺人——咱们打小作过多少白日梦?有一个实现的吗?况且这对我也不适合:一个人不可能老走"顺"字,我的造化桃花源那一把已经用尽了,不会再有好运气了。看看中国就知道了,过去气数旺,火得谁都比不上;后来还不一天天背下去了,一直到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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