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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房子旧房子 by 却却

(2008-12-09 13:10:50) 下一个
第 1 章

  “许小姐,这套房子如果分期付款一个月要多少钱?”
  “苏小姐,这要看你想分几年付清,我们提供的有五年、十年、十五年和二十年的期限,因为这里面积小,分期非常便宜,十年期每月只需付五六百块,现在随便租个房子每个月都不止这个数。当然,如果你有钱,也可以提前还款,省掉了大笔银行利息。苏小姐,这里没地方休息,要不我们去售楼处喝点水,我再跟你仔细算算,你自己比较一下,看哪种分期付款方式适合你的收入状况。”
  “许小姐,如果一次性付清能不能多些折扣?”
  “苏小姐,一次性付清公司规定可以打到95折,而且可以送全套家私电器。你要是喜欢,我们还可以送几盆花草给你,这个单身公寓的阳台有五六平方米,可以摆一把摇椅,阳台是朝南的,楼下就是花园,地理位置是这栋楼最佳。这个单位还是我们老总看中留下来的,后来他觉得太小,不适合家人一起住,才拿出来交代我们卖掉算了。”
  “那好,许小姐,请帮我算一下,如果我一次性付清,我要缴纳的费用有多少。我的预算没有这么多,不知道够不够。”
  “苏小姐,说句实话,如果分期付款你花的钱更多,银行的利息不算,保险要吧,银行的手续费要吧,而且装修是件很费神的事情,你找大公司呢,他们根本不在乎你这种小CASE,你找小公司呢,你就得天天看着他们,催着他们做事,现在市里只有我们一家是送装修的,就是为了让大家省心。还有买家具,我去年搬家为了买家具几乎把腿都跑断,我们女人做事情不容易,能省就省着点,能不麻烦就不麻烦。”
  “那好,许小姐,你先给我算清楚,我现在没地方住,想尽快搬进去,你把单据全部给我开好,我马上去银行拿钱。还有,花草可不可以自己去挑,我想挑些香一点的。”
  “我们公司规定不能自己挑,如果你相信我,让我跟你挑吧,我们公司现在有桂花树,正在开着呢,我去挑两盆看得好的给你送去吧!”
  “好,我看看总共是多少钱,十万七千九……让我想想,还好我的钱够,那你先开单据,然后把花给我挑好,等我交了钱你带我去管理处入伙行吗?”
  “苏小姐做事真爽快,当然可以,我们公司有车,我送你去吧!”
  “好,谢谢你!”
  
  坐上地产公司的中巴,我暗暗盘算,买房子用去十万,那我就只剩下五六万了,在我找到工作之前,这些钱应该可以支撑一会,幸亏我花钱从不大手大脚,这些年他给我的零花钱我都存了起来,要不然孑然一身从那别墅逃出来,我真的连立锥之地都没有。
  我突然想起一个传言,他对女人十分大方,所以才有这么多年轻女子趋之若鹜,他用在女人身上的钱,每个月都不止这个数,看着存折上的数字,我真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能走出来,而且还有避难之所,不至于流浪街头,我到底还是笑出声来,引得许小姐和司机连连回望,眼神无比热切。
  把钱交到财务部,我在许小姐的指导下填了无数的表格,按下无数个红指印,许小姐殷切交代,要我把所有文件收好,还给了我一个公司的文件袋装所有东西,我把这些贴在胸口,仿佛听到血液在奔腾的声音,是啊,我的新生活要开始了!
  许小姐把我带到管理处,又让我填了几份表,随即离开了。管理处的小姐笑起来有两个小小的酒窝,很是可爱,她把钥匙和入伙通知书给我,再用电脑为我拍照,很快办好了一个住户证,然后把所有东西用文件袋装好交到我手里,甜甜地说:“苏小姐,欢迎您!”
  我的心情好似在云端,脱口而出,“你笑起来真漂亮!”
  被我一说,小姑娘的脸红了,我从未这样赞过人,也觉得脸开始发烫,不由得纳闷,难道我离开那坟墓一般的地方,连性格都变得开朗起来。
  这会工夫,许小姐已经派人帮忙把花搬去放在门口,是两盆开得正好的桂树,老远就闻到那馥郁的香,还有一盆是捆绑好的富贵竹,我不太喜欢对植物用这么残酷的办法,瞥了一眼就去开门。
  
  钥匙已经在我手心攥得湿湿的,我拿起钥匙对准孔,手太抖了,第一次竟没插进去,我深吸一口气,一手按在锁上,一手把钥匙对准,锁开了,门随即开了,没有发出任何声息。
  许小姐踩着高跟鞋把花搬了进来,我见她如此殷勤,倒有些不好意思,连忙帮忙把富贵竹也搬了进来,房间已被打扫过,许小姐笑道:“苏小姐,要不要我陪你去买生活用品,你今天就可以住进来了。”
  我看着面前已有些年纪的女子,心里一动,既然开始了新生活,多交个朋友总是好的,我微笑道:“许小姐,不用老是叫我苏小姐,你叫我苏苏或者西西就好了,说句实话,我对周围的情况还不熟,还得请你多指点呢!”
  许小姐也笑起来,“你的名字真好,念起来就像笑,总能让人心情愉快。我看你签名的时候就想说了,我叫许小维,你叫我小维就行,我应该长你一岁,你要是不介意,叫我一声姐我就更欢喜了。”
  在这热情的笑容面前,我的声音也变得热切,还隐隐带上和她相似的娇柔,“小维姐,那以后多上来我家坐坐,我脱离社会很久,真的很茫然,现在是在摸着石头过河呢!”
  她似乎很受用的样子,拉着我的手,笑得眼角开了花,“苏苏,我还是先带你把东西采购好,等下晚上我请你吃饭,到时候再慢慢聊。”
  我突然有些失神,以前当我这样娇声和他说话时,他就是再忙再累也会笑眯眯来哄哄我,可是,我已经有多久没有如此说话,多久没被他哄过了呢?
  
  一个下午,我们买齐了锅碗瓢盆,还买了一套床上用品,连扫帚拖把洗衣粉全部都买齐了,超市里,我们俩互相提醒,直到东西都买到了才推了两大车出来,回到家,我袖子一卷,开始大张旗鼓大搞卫生,我是爱干净的人,别人收拾过的我不太放心,结婚的时候总让他在一边歇着,开始他还想帮我做些事,发现他扫过的地洗过的碗我总是要再加工一次,最后干脆什么都不做了,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即使累得腰都直不起来,我心里仍是很欢喜的,我爱的人就在身边,再辛苦又有什么关系。
  可是,自从搬进那别墅,他就请了两个保姆,每天把房子收拾得一尘不染,我刚想动手就被她们惶恐地截住,我每天在屋子里游荡,好似笼中的困兽,孩子被他送去贵族学校,他总是忙到很晚才回,后来干脆假托喝醉或者别的千奇百怪的原因,一个星期总有两三天不回来。
  所有人都知道真正的原因,除了我。因为我是如此信任他,就像信任我自己的心脏。
  直到有一天我听到保姆的闲谈,原来他在外面包养了一个女人,已经跟她同进同出很久了,大概就是我们搬进别墅那时候开始。
  我头一晕,几乎连脚都站不稳,我狠狠咬住自己的手指,马上出门去找他。果然,我在另一个女人身边找到了他,这些年,他坚信自己的聪明和我的愚蠢,所有事情竟然从不避人,除了我。
  我对他说:“既然这样,我成全你!”不等那两个呆楞的人反应过来,我猛然回头,冲回家中拿了自己的证件和存折,连衣服都来不及收拾一件,就逃出了那个坟墓。
  我不会开车,的士离开时,我看到他的车闪着刺眼的光从我们身边飞快驶过,我的手指全都已经鲜血淋淋。
  晚上,我把离婚申请写好,签上自己的名字投入邮筒,后面,我清楚地写着:夫妻名下的所有财产归盛世华所有,盛小新的抚养权亦归于盛世华,从此男婚女嫁,互不干涉。
  我那天住在一个路边的小酒店里,旁边的房间传来女人纵情的叫唤,我把自己缩在被子里,咬着痛得麻木的手指,哀哀低嚎。
  我从来就学不会这样叫唤,每次和他疯狂地纠缠时,总是咬住衣服或者被单阻止那让人羞耻的声音冲出。我记得,他每次都汗水淋漓,眼神有着奇怪的光茫,在我身上驰骋着,如草原上寂寞奔跑的兽,专注着前进的方向。
  他一遍又一遍地诱惑着,苏苏,你不要这样,你叫给我听,我喜欢。
  他把衣服或被单从我口中抢走,我把自己的手指伸进口中,他将我的手制住,动作更加凶猛,我被他弄得几乎疯狂,在那几乎死去的时刻,终于发出低低的呻吟。
  他闷哼一声,紧紧抱住我,汗水让他的肌肤有温润的质地,这时,他总会说:“我爱你!”
  
  第二天,我在镜中看到一个满脸浮肿的女人,我把头一次次埋进冷水中,直到思绪渐渐清晰,收拾好之后,我便到报亭买了几份报纸,急不可待地翻开楼市版,一个个地方比较,找出几家中意的后,我做好标记,一家家找去询问察看。
  这个小区是我找的第四家,昨天我连续跑了三个地方,可是没有一个是能在第一眼打动我的,晚上的时候我觉得恐惧,是不是我在那大房子里住久了,对这些小公寓完全失去了兴趣。当我找到这个小区时,看到楼间那小小的花园,我顿时把心放下,直觉中,我知道我喜欢这个地方,应该会在这里找到房子。
  果然,当许小姐打开这间的门时,我被那全部白色的装饰吸引住了,房间正中可以放一张床,不用太大,1。2米的就可以,床边可以摆上一套桌椅,再添上一个懒骨头,对面可以摆一个小柜子放电视,用一块布帘隔开一个小小的厨房,可以摆一个单灶,那边的洗菜台是已经布置好的,洗手间只容一个小洗脸台和一个坐厕,热水器在坐厕对面,不是太胖的话还是有充裕的空间洗,而最让我心动的是落地窗外的小阳台,那里正对着花园,假山上的石缝都看得清清楚楚。
  我好似又回到十年前,和他一起找到那个破旧的小公寓租下,然后买来涂料油漆自己粉刷,两人互相擦着汗水,那时候,我们刚开始工作,非常穷,却非常幸福。
  他说,苏苏,我以后一定要买栋别墅给你住,我会一辈子对你好。
  小新出世的时候,他说,苏苏,我赚了点钱,我们去买了大一点的房子吧。
  小新三岁的时候,他说,苏苏,我想开一个公司,心里没什么底,你一定要支持我。
  小新六岁的时候,他说,苏苏,房子太小了,我买了一套别墅,咱们马上就搬过去,这边的东西你都扔了算了。
  小新九岁的时候,他说,苏苏,这房子空空荡荡的,一点人气都没有,我真不想回来住。
  
  小维姐买了菜回来,笑嘻嘻地说:“苏苏,这新房子开始住得庆祝一下,我们叫做开伙,你说你家人都不在这里,你要是不嫌弃,我就先权充一下你的家人,帮你来开伙吧。你的手艺怎样,要不要来露一手,要不就我来做,我可事先声明,我做的东西真的要有很大的勇气才能下咽的。”
  我接过菜,把她推到椅子上坐下,“你先看电视,你今天也忙了一天了,我做好再叫你!”
  不知是真是假,他一直都说最喜欢吃我做的菜,以前在小公寓里住的时候,那里没有厨房,我们买了一个小煤气炉,和其他的住户一样在楼梯间做饭,楼梯间被熏得乌烟瘴气,每次做饭都好像打仗一样,可是看着他津津有味地吃着,即使满头满身都是油烟味我也甘之如饴。
  小新三岁的时候,他的应酬开始多了,不过总是喜欢回来把我做的剩菜吃完。
  小新六岁的时候,他很少回来吃饭,不过时常要我煲汤给他喝。
  小新九岁的时候,他不让我下厨,我们也极少在一起吃饭。
  吃完饭天已经黑了,小维姐起身告辞,把家里的电话地址和手机都写下来,说她也是一个人住,要我有什么事就去找她。
  
  我把碗筷收拾好,把锅灶细细擦拭一遍,然后翻出今天买的浴巾和睡衣,走进浴室好好冲了个澡,我冲得很仔细,及腰的长发我洗了两遍,好似在进行一场仪式般,把过去随流水冲走,浴后即将重生。
  洗好衣服,我换上睡衣出来,睡衣是我从未穿过的鲜艳红色,在镜子里,我的脸被衬得鲜艳无比,原来我并不是太老太丑,只不过,那人已经厌弃。
  我把落地窗打开,让晚风带着花香充满整个空间,地产公司送的家私电器其实很简单,只有一张床,一个刚好放一台电视的落地柜和一套1+2的小桌椅,还有一台电视、空调和热水器,,床比我想象的大一些,有1。5米,这下把我原本想放小书桌的地方占去了,我打开电视,电视里正播着无聊的青春偶像剧,里面的人说起话来一个比一个肉麻,我眼睁睁瞧着自己的鸡皮疙瘩一个个往外冒,连忙转台,现在清朝的戏正红,很多里面都是拖着长辫子的男人在恭恭敬敬叫着皇上王爷,我的鸡皮疙瘩又开始往外冒,只好转到音乐台,听那把肥大的衣服和裤子穿得理所当然的小朋友唧唧喳喳。
  看来,我真的老了,已经不知道现在的人追求的是什么奇怪的东西。
  我把报纸翻出来,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刚刚下午买些零碎东西都买了我上千块,要这样下去,我那几万块存款很快就会花光了,而且住在这里水电费管理费每月至少两百多块,坐吃山空的道理我还是懂的。
  翻到招聘启事版,我越看心里越难受,招聘的年龄那栏大的写着28岁以下,小的写25岁以下,招工程师之类技术性的限度宽些,可是上面写明的是要男性。
  我掩上报纸,电视正放着广告,一遍遍地灌输着某个品牌,一点创意都没有,都什么年代了,现在的电视广告还和几十年前一样做,真不知道这些人到底有没有脑子。
  我关上电视,坐在床头静静看着窗外的桂花,往事避无可避,齐齐涌到眼前。
  

第 2 章

  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再苦再累我也会坚持下去,我现在的存款应该还能撑一两年,如果生活简朴些,撑个三四年也没什么关系,可是我如果真要坐在这里混吃等死的话,这跟原来的生活又有什么区别。
  我把包拿到床上,把存折拿出来仔细地算了算今天买的东西,书桌明天是一定要买的,我有临睡前看书并做读书笔记的习惯,可惜几十本读书笔记全部放在那边了,明天还要去买一个新的笔记本,再到新华书店找点好书回来。看着并不宽敞的阳台,我悄然微笑,在这里摆一把摇椅真是个不错的主意,在芬芳中观赏楼下花园的美景,所有的郁闷定会烟消云散。
  不知是实在太累还是什么别的原因,三年来第一次,我能在10点之前沉沉入梦。
  
  只是,梦中并无美好的未来,我的宝贝儿子小新拉着我的手痛哭,“妈妈,你不要走,你不要丢下我!”我惊醒过来,晨曦已经在床上铺上暖暖的金色红色细纱,我眯着眼睛看着头顶的灯,突然醒悟过来,我睡在自己的家中自己的床上,跟他完全无关。
  我连忙起来梳洗,看着镜中苍白的脸,上了淡淡的妆,然后朝自己露出一个微笑,作为告别,也是鼓励。用梳子把头发梳好,我把头花丢到洗脸台上——长发盘了许多年,也是该放下的时候了。
  门外的阳光明亮而温暖,我深深呼吸着自由的空气,在报亭又买了份报纸,在路边的早点摊上翻看了许久,对我有用的信息竟一个都没发现,我把报纸留在早点摊,心神不定地就着茶水吃了两个包子,站起来朝我以前工作的学校走去。
  他一直说我傻,说我不懂人情世故,他不明白,有过那样一段刻骨铭心的经历,我对生活的要求已经变得很简单,亲人健康地围绕在身边,有吃有喝有住就已经是最大的幸福,可是他的野心越来越大,我想这才是我们渐渐陌路的原因。
  再不懂人情世故,也有有求于人的时候,笑脸我还是知道摆的,用我的笑脸让守门的老张开门让我进来,我径直走到校长办公室,校长正在讲电话,见到我有些吃惊,“苏老师,你怎么舍得回来,你的少奶奶不是做得挺好么?”
  我避开他的话题,满脸堆笑道:“校长,我真是没有办法才来麻烦你,请问现在学校还缺不缺老师,我能不能回来,你安排我做什么都行!”
  他哈哈大笑,“我这个小庙可供不起你这个大菩萨,你还是到别处高就吧!我还有事,就不陪你聊了!”
  说完,他转身就走,仿佛我身上带着可怕的病毒。
  
  从学校出来,天几乎在一瞬间被铅灰的云整个遮蔽,我暗道不妙,狂奔了一阵,沿着马路拐进步行街,刚走进第一家店,瓢泼大雨铺天盖地而来,顿时把天地笼罩在一片迷雾中。
  看来现在书是买不成了,我没有带什么衣服出来,连内衣内裤都是昨天应急买的,还是先买两套衣服回去穿吧,反正走不了,我便安心一家家逛起来。
  
  长裙!美丽的长裙!走进一家店,我几乎惊叫起来。
  店里挂满了裙子,大都是半身长裙,还有是连身长裙,每条裙子都是不同的花色,但都是艳丽无比。
  小时候,因为我是盼了许久才盼到的女娃娃,母亲最爱打扮我,我第一次有记忆,是她用别人送的的确良花布给我做裙子,那时是六一儿童节,天气仍很冷,我为了穿上这条裙子跟她闹了许久,她没办法,只好给我穿上白色裤袜,好歹让我美一把。
  我仍然记得,那天大哥骑着单车,前面坐着我,后面坐着二哥,我们三个在街上到处乱钻,我负责按车铃,叮叮声随着我们的欢笑响了一路,我按到两只手一直颤抖,连碗都端不起来,那两天都是二哥一口口喂我。
  曾有个人说,苏三啊,你五官很细致,个子又高,穿长裙很好看!
  盛世华说,苏苏,你在家不要老穿着裙子扫来扫去,我看着心烦,做事要有个做事的样子!
  中学的校长说,苏老师,在学校要穿庄重点的套装,不要把那些花里胡哨的衣服穿到学校来!
  我一条条摸过去,裙角经过我的手飘然落下,如一朵朵鲜花在眼前开放,让我心中生出百般柔情。这时,一身长裙的漂亮老板娘走到我面前,嘴角有一抹隐隐的微笑,“小姐,你喜欢的话可以试试!”
  我心里一动,我已经多少年没有穿过长裙了,八年、九年、还是十年,久得已经忘记了自己那随时可被触动的情怀。
  到底不敢太过花哨,我挑了两条素底大花和两条红色带碎花的走进试衣间,穿好站在镜子前,我心脏几乎停止跳动,面前那黑眸灵动,艳丽如花的女子真的是我吗?
  老板娘赞不绝口,我掂量了一下钱包,挑了一条,把其他三条放下,老板娘急忙说道:“小姐,这些干脆都包回去吧,我真的觉得很适合你,我再给你一个折扣,算咱们交个朋友吧!”
  我犹豫半晌,她拿起几件白色线织背心和棉布T恤,“要不我再送你两件上衣搭配吧,你挑挑看!”
  因为太过激动,我的手竟有些颤抖,我拿出钱来付了帐,拿着满满一包衣服走出店,虽然钱包空了,我并没有后悔。茫茫然走了一阵,我才后知后觉,雨终于停了,天边明暗的云朵间,一条若隐若现的彩虹遥遥向我微笑。
  我愉快地吹了声口哨,正想着钱花得差不多了,要不要再往前走,前面一个小小的招牌吸引了我的目光。那家店以前我就来过,去年我疯狂到喜欢上了从韩国传进的十字绣,在她们店里买了许多东西回去,儿子很喜欢抱着我绣的维尼熊枕头睡觉,这次到学校都把枕头上的维尼熊拆下带去,还撒娇说有妈妈的味道。
  想起儿子,我的心一阵揪疼,暗暗道:“小新,不是妈妈不要你,妈妈实在不想委屈下去了!”
  
  店里那胖胖的老板娘阿米竟然还记得我,她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线,“苏小姐,怎么这么久没见你来玩,我们店里又到了许多图案,你要不要选选?”
  我叹了口气,“老板娘,不瞒你说,我现在正在发愁找工作的事情,怎么有时间绣东西!”
  她愣住了,讷讷道:“苏小姐,难道你跟你老公……”
  这么多天第一次有人问起,我的眼睛红了,装作看外面的天空,转头让泪落到地板。一回头又是满脸微笑,“是啊,我跟我老公要离婚了!”
  她愤愤不平道:“你怎么不向他要抚养费呢,我老公跟我离婚的时候我可分了他一半的家产!”
  我看着面前那紧皱的双眉,心中有些温暖,笑着摇头,“算了,那些都不是我赚的,我不想去跟他争,再说我好不容易逃出来,真的不想再跟他有任何瓜葛!”
  她重重叹了口气,“你这个笨女人,哪能这么便宜他,你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呀!”
  我看着墙上挂的图案,真有些爱不释手,那是儿子最喜欢的动物图案,有小熊维尼在草地上打滚,有肥猫扑蝶,最可爱的一幅,是一只懒猫躺在书上四脚朝天装死。
  我不由得笑出声来,指着那些图案问阿米,“老板娘,这些都是新到的吗,真的太可爱了!”
  她回头瞧了眼,也笑了起来,“是新到的呀,我儿子也是最喜欢那幅,一直缠着我要我绣给他,可我妈正躺在医院,我又要看店又要陪床,哪里有这个闲工夫给他绣,为了这个他还跟我闹了几次呢!”
  我想起儿子的笑脸,心中酸楚万分,赔笑道:“老板娘,我反正现在一时半会也找不到工作,要不我帮你绣好给你儿子吧!”
  她突然握住我的手,“苏小姐,我从没见过像你心肠这么好的人,我有一个主意,能让你找到工作,只是有些委屈你,不知道你愿不愿意!”
  我看着她一脸认真,轻笑出声,“老板娘,你这是说哪里话,我落到今天这个田地,还有什么不愿意的!”
  她松了口气,从柜台里拿出一个大本,指着上面的图案和旁边的黑黑的小字对我说:“我的客人很多都是懒得动手或者手很笨的,像你这样绣什么是什么的实在少见,她们自己不想动手,便托我绣好送给她们,我刚才跟你说了,我现在真的是没那个心情,所以我想拜托你帮我绣,材料都是我出,加工费我们五五分帐,你看怎么样?”
  我惊喜交加,“阿米,你是说真的吗?”
  她看着我的眼睛,用力点头。
  
  两手提得满满的,我的脚步轻快,似乎每一步都踏在云端。我简直不相信我的好运气,突然很感谢母亲遗传给我的灵巧双手,在我几乎无路可走的时候,为我打开另一道门。
  刚把两大袋东西放在床上,许小维就到了门口,她走得有些急,胸口不住起伏,“苏苏,我问过我的同事,他们说城西有当地的农民做摇椅做得很好,是竹制的,他们摆在街边卖,价钱非常便宜,我去找辆车,我们马上去买吧,正好我也想买一把。”
  我连忙跟她出门,边告诉她我找到的工作,她听了很高兴,“这下好了,你就不用着急出去找工作,说实话,我们这个年纪的女人工作还真是不好找,我们也算有些学历,总不可能老着脸皮去跟那些农村妇女和下岗女职工抢饭吃,她们比我们还可怜啊。
  到了城西,果真有一条街摆满了家具在卖,其中有几家就有竹子编织的摇椅,小维看上去秀秀气气,没想到杀起价来一点都不含糊,把那满脸皱纹的老农弄得整张脸纠结到了一块,我们很快买了两把回来,摸着摇椅上一片片冰凉的竹片,她突然轻声叹息,“不知道老了有没人跟我们坐着摇椅慢慢摇!”
  躺在摇椅上看着花园, 红玫瑰刚被雨水浇过,一朵朵耷拉着脑袋,红色黄色的美人蕉也有些狼狈,有的花瓣斜斜地挂在花朵上,水珠划出流畅的直线滚落,小草已经成了碧色,在石子路旁一丛丛奋力冲向天空。
  我拿出阿米交给我的东西,她先让我绣一幅史努比打高尔夫的图案来练练手,这幅图案颜色简单,只有白色的史努比和绿色的草地,再加上其他一些点缀,我记得去年为了让我儿子高兴,花了三天时间绣了一只维尼熊枕头套给他,维尼熊算比较难绣的,它的身上有许多种不同颜色,还有飞舞的彩蝶和草地,我想如果我能用心一点,应该可以再快些。
  换上刚买的长裙和背心,我往床上一坐,把落地窗打开,就着雨后清凉的风开始了我的工作。
  我先仔细研究了图案,让每个细节都刻到心里般清晰,然后把线一缕缕分好放在一个大纸盒里,十字绣的线都是事先配好的,线一乱整幅就毁了。我把竹条做的篷子拿出来,把布固定在篷子上,从小布包里拿出钝头的针,线孔很大,我很快把线穿好,对着篷子一针一针绣起来。
  开始绣的时候,因为担心会有些走样,我仍不敢脱离了图案来绣,老是抬头看面前的图,我绣得很仔细,每一针下去都比对半天,特别是颜色转换的时候,接口处的细节是最容易混乱的,一个接口处理不好就破坏了整体的美感,天色很快暗下来,我觉得饿了,从超市的塑料袋里翻出一包泡面,吃完泡面,我怕自己犯困,用冷水洗了把脸,回头把灯打开,继续我的工作。
  凌晨两点的时候,史努比终于绣好了,我把它叠好,满心高兴,看来我的手还没生,以后可以放心去做了。我找出阿米交给我的另外一个图案,这就是让我发笑的懒猫装死图,她想让她儿子高兴一下,听说我的儿子也喜欢,又给了我一些线,让我同时绣两幅出来,给我的儿子也留一幅。我很感激她的体贴,我其实早想开口跟她多要一套来绣给我儿子,可又怕她不答应,压在心里不好意思跟她说,没想到她主动提出来,看来如果不绣快些交差还真对不起她。
  
  我把图案贴在胸口,好似抱着一个小小的孩子,轻声说:“小新,妈妈很快就会去看你!”
  第二天买菜的时候,我把史努比枕套交到阿米手中,她有些惊讶,把它放在手中翻来覆去地看,边啧啧称叹,“我还真找对了人,这手工太好了,苏苏,以后就全部拜托你了!”
  她把那个大本拿出来,指着上面的小字,认真地说:“苏苏,这个史努比的定价是一百八,按照约定我要付你九十,我现在忙得昏头转向的,怕忘记付你钱,从今天起,我们把帐一笔笔算清楚,好不好?”
  说着,她拿出九十块塞到我手中,“苏苏,绣这个最耗心神,你昨晚肯定累坏了,今天早些休息,不要这么拼了,我们的那幅不急!”
  我把钱攥进手心,觉得眼睛湿漉漉的,“阿米,谢谢!”
  
  我没有多在外面耽搁,买了两个菜就回家了,家里的味道真好闻,不知道什么时候,桂树上又结了许多新鲜的花苞,整个房间好似被浸在桂花酿的蜜里,连心里都是甜滋滋的。
  我煮了一大锅饭,又炒了两大份菜,准备好一天的口粮,然后仔细地把房间打扫一遍,把鞋脱了光脚踩在光可鉴人的地板上,我的玩心顿起,扯起裙角在地上转了几个圈,咯咯笑着蹦到床上。
  真没想到,我还会有这么快乐的一天。
  
  我拍拍脑袋,不能光顾玩,今天的任务还得完成,后天就是星期五,我得把小懒猫在那之前赶出来。
  练练手还真有效,今天我的针法比昨天熟练多了,信心也倍增,仔细研究了图案后,我把两个篷子装好同时开始绣,前面一个颜色的线绣完,我马上换到第二个去绣,两者交替进行,这样就省了我许多时间。
  傍晚,我的门铃响了,我蹦下去开了门,小维姐把个保温桶送到我面前,“苏苏,你是不是又没来得及吃饭,我刚煲了锅鸡汤,现在天气热,放久了怕坏,所以提了些过来给你喝,你先歇歇,趁热把汤喝了!”
  我抱着保温桶真不知道说什么好,喃喃道:“谢谢,我今天其实做了很多饭菜,我想着再绣一会就去吃……”
  只见她径直走到我的小饭桌前,端起两盘冷菜就往厨房走,“做事情哪有像你这样拼命的,你先喝汤,我把菜热一下,等下我也想尝尝呢,你做的菜真好吃!”
  我带着笑意把汤喝完,她已经把菜热好了,她瞥到那图案,不禁笑出声来,“这个懒猫真可爱,我女儿要是在一定会喜欢的!”
  “你有女儿?”此话一出,我就知道自己问错了,只见她的眼眶一红,“我的女儿八岁了,我跟老公离婚后,她被他带去加拿大了,我已经三年没见她,我想她已经忘记我了。”
  我拍着她的肩膀,“对不起,我不知道,你放心,你女儿一定会回来看你的!”
  她嘿嘿一笑,“傻瓜,我怎么会伤心呢,自从走出那段阴影,我的日子过得别提有多开心了,对了,你别老在家里闷着,有空跟我出去晃晃,打球游泳泡吧的什么都行,东临市好玩的地方太多了,趁着现在还不算太老,我们不抓紧时间好好玩,难道还要等我们头发白了去让别人笑话不成!”
  我瘪起嘴巴学着老太婆没牙齿的样子,“小维姐,咱们喝一杯,咳咳,这嘴巴怎么装了个漏斗呢,咳咳,老往外面流!”
  她被我逗得哈哈大笑,一拳打在我胸口,“没想到你这个家伙这么好玩,见到你那天我还以为你是个闷蛋呢!”
  我扑上去挠她痒痒,“竟敢说我是闷蛋,看我怎么收拾你!”
  她不甘示弱,开始绝地大反攻,我们俩闹成一团,几乎把整栋楼都掀翻了。
  
  几乎不眠不休地绣了两天,星期五中午,我终于把懒猫绣好了,想着周末要到了,阿米的儿子看到懒猫肯定会高兴万分,我顾不上休息,把它给阿米送去,阿米激动地抓着我的手连声道谢,我怕陪儿子会没什么心思绣,又拿了几幅比较简单的黑白图案回去。
  回去胡乱煮了些面吃,又好好洗了个澡,看看儿子放学的时间还早,我对着阳台盛开的桂花,窝在摇椅上美美睡了一觉,睡醒的时候正好是下午四点,我洗了把脸,这两天睡得不好,我的眼圈下有淡淡的黑影,我用遮瑕膏和粉把它们遮住,又拿出小维姐昨天送我的一支大红的口红,她的话又在我耳边响起,“女人只有自己先爱上自己,把自己最美好的一面展现出来,才能被别人另眼相看。”
  是的,只有爱自己,让自己先充满阳光,才能把快乐散播到别人身上。
  找出红底起碎花的那条长裙,我把长发细细梳好,在镜子前转了个圈,黑色的发丝和艳丽的裙摆踩着同样的鼓点舞蹈,那一刻,我好似回到了十八岁那年的夏天,我在那个微笑的男子面前做着同样的动作,不过,那天我穿的是一袭白裙。
  十五年,竟然在弹指一挥间就过去了。
  
  学校在四海市最繁华的城东开发区边上,离家里很远,天气太热,我等公车等得有些狼狈,汗水涔涔往外冒,很快把衣服都湿透了,看着胸前有点春光外泄,我慌忙用手在那里拼命扇风,公车一来,我被人流冲进车厢,还好车厢有空调,不过充满了各种奇怪的体味,我没有找到地方坐,拽着上面的扶手稳住自己,看着外面飞速驶过的轿车,我不禁叹息,已经这么多年没坐过公车,到底是过惯了好日子,现在都有些不太适应了。
  我暗暗给自己打气,大家都能坐,为何我不行,以前家里没车的时候不也一样挤公车么,只要心里痛快,生活上简朴一些有什么关系!
  周围的人都神情漠然地看着窗外,好似每个人都在思考着什么关系国计民生的严肃问题,只有我悄然微笑。
  到了学校,他们还没有下课,外面停满了来接孩子的高级轿车,我远远躲到一棵大树下,用手帕擦了擦汗,又对着小镜子整理一下仪容,还好,因为热的原因,我的整个脸上红扑扑的,反倒把原来的苍白掩盖了,而且口红看来质量不错,嘴唇仍是红嘟嘟的。
  好久没看到孩子,千万不能让他见到我惨兮兮的样子,我要让他知道我现在很快乐,不能让家里的事影响到孩子幼小的心灵。
  学校是用登记签名形式接孩子,家长先在各个班级的本上写上孩子的姓名并签上自己的名字,下课后班主任老师就会把孩子一批批从教室送到门口的家长休息室来。这样既确保了孩子的安全,又让整个学校的保持良好的纪律。
  
  我察看一圈,没有发现盛世华的奔驰,松了口气,听到下课铃响,我连忙走进学校,在班级留言本上写上儿子和我的名字。一会他们的班主任于老师带着几个孩子进来,见到我,竟然愣住了,嘴巴张得大大的,喃喃道:“老天,你怎么好像变了个人似的?”
  我不知如何回答,向小新遥遥伸出双臂,他没有像以前那样扑到我怀中,只是呆呆站在原地,眼神复杂地看着我,于老师一见他的表情,声音突然大了起来,“盛太太,你的儿子真的要好好管管了,他经常在班里说些莫名其妙的话,昨天有个女老师带了一串珍珠项链,他竟然说那老师是老蚌生珠,把那老师气得差点高血压发作。还有,到了睡觉的时候,他发动别人玩寿司卷,把整个寝室闹得不可开交!”
  我想笑又笑不出来,脸上的肌肉扭曲着,连连点头,“实在对不起,我一定回去好好教训他!”边朝他挤了挤眼睛,小新眼中终于有了笑意,过来拉着我的手,“妈妈,我们走吧!”
  走出校门,他扑进我的怀里嚎啕大哭,“妈妈,爸爸说你要跟他离婚,说你失踪了,我好担心你,以为你不要我了……”
  抱着他软软的身子,我的泪追逐着扑进尘土,“小新,不是妈妈不要你,我只是不想跟你爸爸过下去了,以后我还是你的妈妈,还是会照顾你!”
  学校的街角突然钻出一辆黑色奔驰,我心头一惊,把他一带躲到旁边的大树后,他有些吃惊,正想说话,我连忙捂住他的嘴,认真地对他说:“小新,你爸爸来接你了,你快跟他走吧,我已经不想见你爸爸了,你不要跟他说见过我!”
  他拼命摇头,“妈妈,我们班很多人的爸爸都是跟我爸爸一样,可是他们的妈妈都没有说离婚,我其实早就知道爸爸的事情,还以为你也知道,以为你们大人都是这样的。对不起,妈妈,我没有早些告诉你,让你不开心了这么久!”他扑进我的怀中,死死抓住我的衣服,“妈妈,我不跟爸爸走,我要跟你走!”
  看着车渐渐驶近,我心急如焚,正好这时有辆的士驶过,我埋着头飞快地打开车门,和小新钻了进去。
  小新眼巴巴地看着奔驰走远,双手死死抱住我的腰,我轻轻拍着他的背,仿佛也能感到这小小身体里的悲伤,我们很快驶出校区,又一次,我和他擦身而过。
  我没有回头。


第 3 章

  小新在我床上蹦跳,“妈妈,这个家真舒服,我以后可不可以跟你住?”
  我从包里拿出原本要交给他的懒猫,套在枕头上,得意地在他眼前晃晃,“这个可是我绣了许久才绣出来的,你喜不喜欢?”
  他尖叫一声,扑上来攀着我的手臂抢,“喜欢喜欢,妈妈快给我,我要拿这个睡觉!”
  我笑吟吟地递给他,“拿去,别弄脏了,你先看一会电视,我去买点菜回来!”
  他的笑容僵在脸上,突然把枕头扔下抱着我,怯生生道:“妈妈,我不要一个人呆着,我也要去!”
  我无奈地摸摸他的头,带着他下楼,拐进旁边的超市。因为现在没有冰箱,什么东西都不敢多买,我细心地挑了两三个他爱吃的菜。要是平时,他一定要吃这个要买那个,特别是要买一大堆零食,可是今天他不吵不闹,拽着我的衣角,自始至终没有松手。
  从没做过家事的小家伙今天特别乖巧,我做饭的时候他也没闲着,拿着抹布擦来擦去,摆好碗筷,把做好的菜一个个端出来,等我大叫“开饭”,他立刻打开饭煲,满满添了两碗端上来,即使烫得手指通红也一声不吭,将其中一碗恭恭敬敬移到我面前。
  桌子很小,我们的脚相抵,却感觉特别温馨,这种感觉多少年未曾尝试,我满心唏嘘,精心做出的饭菜真是味同嚼蜡。
  突然,安静很久的小家伙一脸严肃地问道:“妈妈,你是不是很穷?”
  我差点被饭呛到,看着他眼中的水光和从未见过的沉重表情,第一次觉得他长大了,放弃了哄哄他的想法,正色道:“小新,实话告诉你,妈妈真的很穷,没有能力供你读那个学校,也没有能力给你以前的生活。妈妈没本事,只能自己养活自己,你不要怪我抛下你,不,我永远不会抛下你,妈妈家的大门永远对你敞开,这个家虽然小,一定有你的位置!”
  我克制着将他揉进怀中的冲动,柔声道:“明天妈妈把你送回家,你不要告诉爸爸新地址。小新,妈妈知道你是个聪明而且坚强的孩子,一定会理解妈妈的苦衷,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对不对?”
  他瘪着嘴,泪珠大颗大颗滴进碗里,我心如刀绞,恨不得去跟那个男人争孩子争家产。
  然而,我不能拖累孩子,我打消了这个念头,微笑道:“小新,你换个方式想想,以后可以经常到妈妈这里来玩,以后你等于有两个家,这样多好啊……”
  在下唇咬得发白之际,他终于爆发,大哭道:“妈妈,你们不要离婚好不好,我真的害怕呀……”
  
  第二天,他死活不肯回去,我没办法,抓上小维,陪着他小区的游泳馆玩了一下午,小维本来就爱孩子,小家伙的嘴又甜,小维脸上的笑容成了灿烂花朵,且久开不败。
  听说他喜欢蜡笔小新,小维从影碟店里搬了一堆回来,一大一小在家里边看边乐,一直闹腾到半夜,我边绣东西边和他们一起看,想起老师投诉的那些事,不禁哑然失笑,这小家伙,真有小恶魔的苗头。
  晚上,他那股兴奋劲头还没过,抱着懒猫枕头看我绣一只黑白的老虎,眉头紧蹙,仿佛在思考关系国计民生的大问题,我戳戳他的脑袋瓜,笑眯眯道:“快睡,明天还要上课呢!”
  他眉头突然舒展,无比认真地说:“妈妈,你放心,我一定会帮你!”
  我心中暖意融融,放下手中的东西,将他紧紧抱住,遭逢家变,没想到他比我更快成长,也更加坚强勇敢,我的心肝宝贝还在,有什么坎过不去?
  但是,这一切不该让孩子来承担,我深深看进他墨黑的眸,用同样认真的语气道:“小新,大人的事小孩子是帮不到的,更何况是感情的问题,你爸爸已经不爱我了,我死皮赖脸地留下来是没有用的,只会更加让他讨厌而已。妈妈应该有自己的生活,你不是看到了吗,妈妈的新家和新朋友真的很好!”
  在我的一如往常的轻拍中,他眼皮渐渐撑不住了,呢喃了一句,“妈妈,我爱你!”
  我把他放在床上睡好,走到阳台上坐上摇椅慢慢摇。月光如水,冷冷地撒在大地,将人间所有都染上几分哀戚。然而,一阵桂花香扑鼻而来,冲淡了那种哀伤,更让人有不真实的幸福感觉,我突然觉得脸上有些凉,一摸,不知什么时候,我已泪流满面。
  
  做好早饭,我赶快把小新叫醒,星期一是上班高峰期,打车是不用指望了,当我们匆匆忙忙赶到车站时,车站已经站满了人,连站脚的地方都没有。小新从未见过这种阵势,惊恐地四处张望,死死抓着我的手,我真有些后悔把他带回来,他过惯了车接车送的日子,怎么有办法适应这突如其来的改变呢?
  好不容易等到公车到了,我把他往怀里一揽,随着人流挤进车厢,小新哪里见过这种恐怖的场面,吓得脸都白了。
  车厢人满为患,连脚都没处放,售票员脸上的汗水流成一道道白色的溪流,用一个铁夹子拍打着,声嘶力竭地喊道:“往里走往里走,后面还有人要上!”
  我一手护住小新,一手抓住头上的把手,车刚走没一会,不知道前面发生什么事,司机一个急刹车,我们栽在前面那个中年男人身上,那男人咧嘴笑了笑,满口被烟熏黑的牙齿让我浑身难受,借着扶我起来,顺手在我胸口摸了一把,小新死死盯住那粗糙的大手,反身站到我们中间。
  司机和售票员的骂声中,车又开始缓慢行进,男人瞪了瞪小新,嘴里嘟哝了句什么,悻悻然转身过去,见他没有要动小新的意思,我终于松了口气,后背早已被冷汗爬满,小新丝毫没有畏惧,紧紧抱住我的腰,把头靠在我的胸前,双目几乎喷出火来。男人很快下车,小新瞪着他的背影,双手仍不肯放,一直到下车才松开。
  离上课还有十五分钟,我看了看表,有些急了,拉着他往学校疾走,走着走着,小新突然呜呜哭起来,“妈妈,我不要去上学,我要一直保护你!”
  我心中仿佛掀起千重巨浪,那一刻,我真想抱着他痛哭一场,将我的心肝宝贝夺回来。可是,当下这种处境,我怎能如此放任自己的情感。脚步停滞片刻,我用力牵起他的手,朝学校飞奔。
  
  看到学校大门,我吁了口气,一早上兵荒马乱,总算没让孩子迟到。到了门口,我转身蹲下对他说:“小新,记得妈妈的话,在学校里要听老师的话,妈妈下星期再来看你!”
  小新没有回答,突然看向我的身后,在我一愣神间,他扑到我身后那人的怀里,“爸爸,我好想你,呜呜……”
  盛世华的脸色铁灰,眼下是一圈浓黑的影,嘴唇抿得紧紧地,下巴全是青黑的胡渣,我从未见过他如此凌厉的眼神,心里一个激灵,拔腿就逃。
  如何能不逃?直到面对他的时候,我才知道,辛苦建立的心防,竟然如此不堪一击!
  他闷哼一声,手臂一伸就阻住我的去路,小新也扑上来抱住我的腰,泪水涟涟地说:“妈妈,求求你,不要再生爸爸的气了!”
  盛世华长叹道:“你到底要躲到什么时候,你知不知道这几天我发疯般找你,别人都像在看笑话一样看我。苏苏,我已经把那女人打发掉了,那天正是为了打发她我晚了几分钟到学校,没想到老师说你们刚刚才走,我又一次慢了一步。苏苏,不要闹了,看在孩子的份上,你跟我回去吧!”
  奇迹一般,我狂乱的心渐渐平静下来。从相识开始,这个男人,好似永远都信心满满,把我拿捏于手掌,甚至连背叛也理直气壮。
  这样的男人,如何值得我害怕,如何值得我心乱,如何值得我全心交付去爱?
  我没有理他,俯身对小新说:“小新,快上课了,你快进去,让我和你爸爸好好谈谈!”
  小新拼命摇头,“不,我不去上课了,我一走你就会躲起来,然后还会被坏人欺负,爸爸,你知道吗,今天有坏人欺负妈妈,还是我保护她的!”
  盛世华眼神复杂地看着我,突然张开双臂,把我们母子紧紧拥在怀中,哽咽道:“苏苏,原谅我……”
  看着孩子欣喜中有几分期待的目光,我没有推开他。
  
  当小新终于一步三回头走进学校,我朝小新摆摆手,笑容不改,声音却无比冰冷,“盛世华,请你听好,我不想再跟你有任何纠葛!我们快些去办好离婚手续,从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干,你的钱不是我赚的,我不会要一分一毫,至于小新,我承认没办法给他很好的生活,所以我不会跟你争监护权,如果你答应,我还会来看看他,如果你不答应,那我从此不出现在你们生活里……”
  心里的巨痛猛然把我击跨,我把手指狠狠咬住,不让自己在他面前哭出来。
  他的脸色阴晴不定,最后变得无比颓然,叹息着把我的手指从口中拿出来,“你这是何苦呢,我已经做到这一步了,难道还不够吗,我没见过哪个女人像你这样倔的,你想我怎么做你才肯跟我回去呢?”
  说话间,他轻轻吻上我的手指,我悚然一惊,猛地把手抽出来,声音已带上几分凄厉,“盛世华,我是倔,我认定的事情从来不会回头,十几年前我认定了你,于是千山万水跟你来到这里,十几年后我不再相信你,所以再也不愿意与你有任何瓜葛,我走的那天我就说过我会成全你,你们男人移情别恋的时候不都喜欢女人不哭不闹地离开吗,我走了,从此你就自由了,可以想怎么玩就怎么玩,不用再为彻夜不归找借口!”
  说完,我甩手就走,他拦在我面前,声音有些急切,“苏苏,男人总会有逢场作戏的时候,我们这么多年的夫妻,难道你还不相信我,我是真的爱你啊!”
  我哈哈大笑,“那好,现在我清楚地告诉你,我已经不爱你了,你可以让我走了吗!”
  他目瞪口呆地看着我的笑脸,手臂在空中划了个滑稽的弧度,软软落下。我从他身边走过,开始计划回去大扫除,还想到那只黑白的老虎已经绣了一半了,估计今天可以绣完。
  如果说刚面对他时仍有几分慌乱,说出埋在心底的这番话,我变得无比坦然。迎着风,我挺直了胸膛向车站走去,让长发和长裙跳起欢快的舞蹈,阳光温柔地请求加入,我眯着眼睛,脸上开出明媚的花朵。
  天真蓝,如同洗过一般。
  
  他回过神来,发动车子挡在我面前,依然是命令的口气,“上来,我送你回去,公车上又脏又乱,不要有福不知道享!”
  我哈哈大笑,眼角都懒得瞄他一下,绕开车子大步流星离开。
  我的运气还算好,刚走到车站,吱呀一声停在面前的可不就是去我们小区的车,可能是回程车的原因,车里破天荒的还有几个座位,我心中暗喜,赶紧找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噙着一抹笑欣赏风景。
  心情一放松,时间好似过得特别快,车很快就到了我们小区站,我飘飘然下了车,回到家就开始打扫房间,这两天有小新在,家里被他鼓捣得乱成一团,昨晚他们看的碟片一地都是,墙角竟还有两人扔的糖果,我无奈地笑笑,看着床罩上乌黑的小手印,干脆把它全部拆下来清洗。
  正拆得满头汗,门铃响了,我把手边的东西一放赤着脚就去开门。
  “老婆,我们又见面了!”门一开,盛世华满脸的笑容让人着实心惊肉跳,我下意识退回关门,他已经挤进来,皱着眉指手画脚,“怎么这么小,床好小啊,厨房难道就一个灶台,桌椅好袖珍,不会是你买来骗小新的吧……”
  三两步在屋子里转完,他转头深深看我一眼,柔声道:“老婆,这么舒服的地方也不找我来住,说实话,你们不在家,住在那空荡荡的别墅里真的让人发慌。”
  他把头探进洗手间瞧了瞧,回头扑到乱糟糟的床上,感慨地说:“苏苏,你记得吗,我们刚结婚时的房子也只有这么大,有时候父母来了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你那时每天把家里弄得干干净净的,我回到家真的好舒服……”
  我充耳不闻,从他身下拖出床罩放进桶子里,用洗衣粉泡上,把小新换下的衣服和毛巾用另外一个盆子装起来泡上。
  他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地看着我忙前忙后,微微眯着眼,满脸深沉,等我洗完衣服去晾的时候,才发现他已经睡着了。
  他的老习惯还是没改,睡觉老是喜欢蹙着眉头,好似遇到什么烦心的事情。他刚开始做生意时,我想帮他分担些什么,他却总是温柔地对我说,女人是让人疼的,外面的事情有他一个人烦就够了,只要我和小新开开心心,他就是再苦再累也值得。
  这些话仍响在耳际,我的心,仿佛已经过沧海桑田的变迁。我深深叹息,也许他真的想挽回些什么,可是人的心好似玻璃做的,一旦碎了,怎么有重新粘回的可能。
  我找出一条毛巾被盖到他的胸口,把绣品拿出来,坐在阳台的摇椅上工作,在他浅浅的鼾声中,我心中渐渐清明,泪大颗大颗落下来。
  
  第二天早上起来,盛世华精神又回来了,丝毫没有鸠占鹊巢的自觉,看到躺椅上的薄毯,微微一怔,摇头笑了笑,大声叫道:“老婆,有没有牙刷毛巾?”
  我气不打一处来,将东西甩在他脸上,他丝毫不以为忤,嘿嘿笑道:“老婆,认识这么多年,没想到你还挺有脾气。那时大家都说长川的女孩子烈性,我还以为你是例外,我是走路被金锭砸中——捡到宝了。”
  我懒得跟他废话,赶紧吃点东西好做事,他毫不客气,从洗手间钻出来,把我半锅白粥和三碟小菜吃得干干净净,又东瞧瞧西摸摸,老大一会才出门。
  我松了口气,把碗筷收好,对着他睡出的痕迹发了会呆,浑身一个激灵,猛地回过神来,狠狠甩了自己一巴掌,继续做事。
  一会,他带着两个穿着电器城工作服的小男孩出现在门口,嬉皮笑脸道:“老婆,我来搭个伙。”
  我将手里的东西一丢,挺胸堵在他面前,冷冷道:“如果当我是朋友,请进!如果还当我是你老婆,那么对不起,这里不欢迎你!”
  他脸色清白不定,嘴巴张了半天,始终没有说出一个字,一个男孩催促道:“盛总,要不要搬进来?”
  见他目光扫来,我微微抬起下巴,显示自己的决定不容置疑,他眸中闪过一道黯然之色,挥挥手道:“别说这些,先让他们把冰箱和洗衣机搬进来,你用得着!”
  他伸手想推开我,却没有推动,颓然道:“你说怎样就怎样,我先上班!”
  目送他的背影远走,我脚步虚软地走到阳台,随口指点了洗衣机和冰箱的位置,往摇椅上一瘫,才觉出自己背上已冷汗淋漓。
  心疼他工作辛苦,我们多年未曾争执,应该说我从未违背他的命令,养成他说一不二,甚至颐指气使的态度,就连把孩子送到贵族学校寄宿,我虽不乐意,也只是偷偷哭了几场,仍顺了他的意。
  我不禁反思,是不是我的忍让,促成了今日的结局,还是我脱离社会多年,这个社会,已不复多年前的单纯美好。
  
  接下来几天,他好似突然发现我的好处,无论多晚,每天都要到我这里来赖着。屋子本来就小,他一进驻我的地方就更少了,而且不知道为什么,我对他的碰触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他曾试图把我拉上床,可被我激烈的反应吓到,也不敢再强迫我做什么,我们才算相安无事地过下来。
  小维听我说起,竟也劝我原谅他,还说女人要找第二春实在不容易,一个人的日子太寂寞,跟个知根知底的在一起,不用再费心了解别人。
  现在三四十岁的男人吃香得很,怎么会看得上我们这些离过婚的女人。她说。
  道理我其实都懂,可是真要重新去接受那个男人,我又恐惧万分。就像一句话所说的,一朝遭蛇咬,十年怕井绳。
  把手头的黑白动物绣品交到阿米手中,她看都没看,从抽屉里拿出钱来交给我,笑道:“苏苏,你累了这么些天,我今天先不拿东西给你,让你休息一下。我妈妈病好了,我把儿子交给她带两天,现在总算松了口气,今晚咱们去酒吧喝两杯怎样?”
  绣了几天,眼睛确实受不了,我没来由地松了口气,想起许小维,点头轻笑,“好啊,我还有一个朋友也喜欢泡吧,要不要我把她也约上,人多热闹些。”
  
  夜色已浓,酒吧街的疯狂却才刚刚开始,霓虹灯魅惑的眼睛在人们心头明灭,这个世间,多的是寂寞夜归人。
  仿佛微风拂过,一潭死水泛起波澜,我整个身体被灌注了鲜活的生命气息,又是忐忑又是兴奋地等待着夜晚的来临。我们三人早早凑到一起,嘻嘻哈哈吃完饭,许小维和阿米已经粘到一起,两人耳朵咬着耳朵,边说边乐,我看着她们的笑脸,心头只觉空空荡荡,一片怅然,却不知道自己到底为谁惆怅。
  我拼命摇头,将一团混乱从脑中赶走,阿米已经招手叫的士,回头对我们笑道:“今天我不准备开车,豁出去了,今天来个不醉不归,苏苏你做裁判,看小维和我谁比较能喝!”
  我看着小维,她笑吟吟攀住阿米的手,娇声道:“当然是我,我可是千杯不倒!”
  阿米啐了她一口,“千杯不倒,我还是独孤求败呢!”
  坐进的士里我们还在笑,年轻的司机瞧了瞧我们,“大姐,什么事这么高兴啊?”
  坐在前面的阿米一巴掌拍在他大腿上,“小屁孩,等你毛长齐了再来管老娘的事吧!”
  司机不吭声了,不知道是红着脸还是沉着脸把我们送到酒吧街,我和许小维在后面交换一个眼色,笑得弯腰捧住自己的肚子。
  许小维轻车熟路地把我们带进一家叫夜色的酒吧,边介绍道:“这是这里生意最好的,帅哥靓女最多,我们等下找个靠DJ台近的地方坐,那里的音乐比较劲。”
  我们在高脚凳上坐下,音乐果然很劲,每一个鼓点都好像敲击在心里,我从来没有到过这种地方,真有些不适应,皱着眉对她们说:“这里太吵了,我觉得不太舒服!”
  她们俩一边一个凑上来,许小维摇头笑道:“凡事总有第一次,只要你投入,到了这里你会忘记所有烦恼,来,我们先干一杯!”
  我有些恍惚,这些年,他总是浑身酒味回来,开始总是无奈地说要应酬,后来竟开玩笑地说肚子里长了一只酒虫子,我很讨厌他嘴里的酒气,已经有许久没有和他亲吻,他索吻不得,后来也渐渐灰心了,回来总是蒙头睡下,再也不跟我有什么交集。
  我突然很想念当年他那犹豫的、干净的吻,我们拖手两个月之后的一天,我们坐在操场里,看着无比灿烂的星空,他忽然凝神看我,唇轻轻落下,在我唇上留连不去,我闭上眼,正在想着要不要迎接他,他温软的舌已经从我的唇间探入,仍然是犹豫地,小心翼翼地在我口间探寻,当我搂住他的脖颈时,他才终于热烈起来,与我的舌疯狂纠缠。
  我突然有些后悔,我太相信他对我的感情,竟然忽视了这么多重要的东西,夫妻间缠绵的热吻,对维系爱情是多么重要。
  可是,我们的家庭如此美满,我们的爱情也曾甜蜜,这难道是他背叛的理由?
  看着我有些走神,许小维和阿米不乐意了,一人一杯开始灌我,我从不知道我酒量深浅,干脆来者不拒,没一会就有些意识迷离。
  觉得我开始说胡话,她们把我撂到一边,笑哈哈地对灌起来,音乐好似在我耳边轰隆,我眼前的所有东西都呈现出奇怪的形状,身体不由自主随着摇摆,她们俩越喝越来劲,开始玩起色盅,两个你开我劈,笑作一团。
  我摇晃着朝洗手间走去,经过一排包厢时,一个男人从里面出来,我收势不及,刚好撞到他身上,他好像骂了句什么,恼怒地把我推开,手伸到一半却突然停住了,我忙说声对不起,绕开他就准备往前走,他猛地把我拉住,声音有些颤抖,“苏三,你是不是苏三!”
  我朝他挥挥手,睁着迷蒙的双眼嬉笑:“我是苏苏,不是苏三!”
  刚想挣开他的手,好似一道闪电劈开我脑中的混沌,我喃喃念着,“苏三,苏三……” 已经多少年没有人这样叫过我,久到连我自己都忘记,我曾经被人唤作苏三,当有关苏三的那首歌唱起来,经常笑倒一大片。
  他的脸在我面前越来越清晰,和当年那个怒斥我的年轻男子,和那个把钥匙塞进我手中,让我在哭泣时有个避难所的男子一一重叠,被我万般辛苦埋在心底的记忆破土而出,顿时把好似平复的伤口撕裂,让整颗心鲜血淋漓,我尖叫着扑到他怀里,拼命捶打着他的胸膛,口中发出落单的兽般的嚎叫,“为什么,你为什么现在才来找我……”
  小兵连忙把我拉进包厢,对里面的一人急切地说道:“东哥,人总算找到了!”
  听到这个熟悉的名字,我惊得魂飞魄散,擦着泪水转向那个人,他仍然戴着眼镜,只不过把款式换成了时下最流行的无框,他的头发剪得有些短,和他的年纪比显得很年轻,岁月对男人从来最恩宠。
  他笑吟吟地看着我,我们对视良久,不发一言。可是,我仿佛能听到岁月呼啸而过的声音,在他朝我伸出手之际,好似被蛊惑般,一步步朝他走去。
  我们紧紧拥抱,他的怀抱仍是如当年一般温暖,我抓着他的衣服痛哭,想把所有的忧伤一股脑化成泪水流完,他轻轻拍着我的背,喃喃道:“都过去了,都过去了……”
  我猛然抬头,问道:“我妈怎么样了?我哥呢?”
  他拿起桌上的纸巾帮我擦脸,边笑着回答:“你妈还好,在里面过得挺开心的。我们这次来就是要接你回去,你哥要出狱了,我想给他一个惊喜,让你去接他!”
  他突然摇头叹息,“没想到我们刚到就听说你和你老公的事情,你这个丫头,火爆脾气可一点都没变,竟然消失得无影无踪,我派人去探过你老公的口风,知道你一直没有回去,而且他总是说没有找到你。我们只好在这里住下来,托人慢慢找你,早知道小兵这么厉害,上趟洗手间就能把人捡回来,我就不用花这么多心思了!”
  小兵也笑起来,“东哥,苏北见到苏三不知道多开心,这个家伙,嘴里说不管苏三了,每次我把他妹的照片拿给他,他还不是当宝一样藏着,牢里的兄弟看一下都不肯!”
  “你们怎么不早些跟我联系,我还以为……”我心头一酸,泪又扑簌而下。
  东哥拍拍我的肩膀,柔声道:“别说了,找到人就好了,你把这边的事情处理一下,什么时候弄好我们什么时候出发,对了,你和你老公怎么样了,要不要我们帮忙?”
  我慌忙摆手,“不用,我自己能应付!”
  他笑了笑,“你有没有电话,我以后要怎么联系你,不会又要我们到酒吧来碰吧!”
  他的笑容有几分春风的气息,经过这么多年,看起来平和多了。我微笑着摇头,“我刚找了个单身公寓住,现在没有装电话,也没有手机,我告诉你们地址,你们有空到我那里去坐坐。”
  小兵叫道:“单身公寓!我有一次到朋友的单身公寓去玩,他那里只摆了张床就没地方落脚了,我们几个大男人只能坐到一张床上玩,可把我们憋屈坏了,你那里不会也一样吧!”
  我尴尬地笑笑,不知道要如何回答他。东哥从怀中掏出一支手机,“算了,你还是先用我这个电话吧,我不想再跟你失去联络!”
  小兵从兜里掏出两个电池,“苏三,这些电池足够支撑到咱们动身了,你快些准备,我们等得,你哥可等不得!”
  我想起外面那两个拼酒拼得正欢的女人,连忙对东哥说:“我还有两个朋友在外面……”
  不等我说完,他朝小兵使了个眼色,小兵连忙出去了,他把我拉着坐下,“我们这么久没见面了,你安心在这里坐着,这些年的事我都是陆续听别人说的,我想你亲口告诉我。”
  他斟了杯酒递到我面前,酒杯里泛着琥珀色的光,我一口吞入喉中,任那奇怪的感觉从我的口腔而下,激得浑身的血在脉管里沸腾,终于鼓足了勇气,“东哥,那年的事情……对不起,谢谢你!”
  他也灌了一大杯下去,眸中闪着晶莹的光,“算了,都过去这么多年了,就全忘了吧,看着你开开心心谈恋爱结婚生子,我和你哥都替你高兴!”
  我还想说下去,门被重重地推开,那两个“活关公”女人撞了进来,眼神都有些朦胧,阿米瞪圆眼睛扫了一圈,大着舌头说:“苏苏,难怪你去了这么久,原来在这里找到情况了,呀,这几个帅哥真不错,来,咱们一起喝!”
  东哥眯着眼睛笑起来,“你们好,多谢你们照顾我家妹子,今天你们想吃什么就点什么,还请不要客气!”
  阿米哈哈大笑,“什么照顾不照顾,咱们说话不要这么酸好不好,冲你这句话,自罚一杯!”
  小兵和旁边那兄弟变了脸色,东哥端起杯子一口喝下,杯底朝下,微笑着问她道:“这样过不过关?”
  阿米一拍他的肩膀,“爽!苏苏真没看错人,以后她就交给你了,你放心大胆带她走吧……”
  许小维见她越说越离谱,连忙找个杯子过来,“我叫小维,她是阿米,我先敬大哥一杯!”
  东哥拉着我的手,举高了杯道:“来,为大家今天能认识,我们干了这杯!”
  在一阵清脆的碰杯声中,整个包厢的气氛到了顶点,每个人都在笑,每个人都有些疯狂,每个人都仿佛沉醉。


第 4 章

  跌跌撞撞从酒吧出来,我仿佛置身旋转王国,所有的东西都在东摇西晃,那两个女人开始高声唱歌,“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小兵和另外那个男子看着她们哈哈大笑,竟然跟着她们唱起来,迷迷糊糊中,有一只有力的手臂,自始至终没有离开我的腰间。
  我头也没回,反手戳戳他胸膛,嬉笑着说:“小东哥,我要回去了,你等我,我明天就可以把事情弄好,后天就可以出发,我要看我哥哥,我要看我妈妈,我要到爸爸的坟前看看……”
  后面的手臂突然用力,我重重跌入一个宽厚的怀中,满脸的泪擦到他衣上,他的手臂越来越紧,好似要把我揉进血里肉里。
  不知为何,我的身体仿佛对这种恐怖的力量记忆犹新,竟然不自禁地战栗,血液沸腾时,心中有只噬血的猛兽在凄厉嘶吼,似乎要挣脱所有束缚,重获新生。
  那几个人不再唱歌,把我们围在中间,阿米眼中满是戏谑的光,“苏苏,你今晚跟东哥走算了!”
  我有些赧然,飞快地从他怀中挣开,他笑眯眯地看着我,满脸无辜和渴望,仿佛在等糖吃的孩子。
  他们都笑了起来,我没有忽略许小维欲言又止的表情,心头一动,扯着阿米和许小维,朝他们一摆手,“我们先走了,明天再联系!”
  小兵拦在我面前,“苏三,我们送你们回去吧,反正我们住在酒店也无聊!”
  我冲他笑了笑,“放心,我们还没喝得很醉,可以找到钥匙孔,你们先休息吧!”
  小兵朝我身后看了一眼,赶紧让路,我连忙拉着她们坐进车子,仓皇逃离,似乎后面有鬼在追。
  
  没走出多远,阿米捏了我一把,笑道:“这个男人不错呀,怎么不跟他走呢?”
  小维斜了她一眼,“哪有这么简单,苏苏的老公经常回来呢!苏苏,趁着他来求你,你找个梯子下算了,你们分了手小新太可怜了,我瞧这个孩子其实心里很敏感脆弱,你们的事情对他的打击很大!”
  阿米狠狠啐了一口,冷笑道:“那种男人还要他做什么,我们苏苏要人才有人才,要相貌有相貌,又不是嫁不出去!你看那东哥,一脸对她念念不忘的样子,要我说,孩子总会有走出来的一天,又不是没有你不能活。苏苏,听我的准没错,趁着现在还年轻,找个对你好的男人嫁了,虽说如今的男人终究靠不住,好歹也不能让自己最后的青春继续便宜那个白眼狼!”
  小维无奈地笑笑,“算了,我不跟你争,苏苏心里肯定有底,我们说什么都没用!”
  
  我头痛欲裂,扪心自问:自己心里有底吗?根本没有!
  当我终于逃离,那个男人突然如一只大忠狗,天天等我关爱,而另一个男人,伤我至深也被我伤得至深的男人,此时突然出现在我面前,用记忆中最温柔的眼睛告诉我,他仍然挂念着我。
  一切怎会如此可笑,孤孤单单在那空荡荡的大房子里消磨许多年,当我终于想通逃离樊笼,却突然成了一个香饽饽。
  徐子东和盛世华,他们都是聪明人,我这一条道走到黑的笨蛋如何能懂,或者,男人的心思,女人永远没办法懂。
  我拼命摇头,试图把这两个人从我心里赶出,阿米抓住我的手,轻叹道:“苏苏,不要烦,事情总会解决的,你先回家乡去看看,这边的事情我和小维会帮你看着,你别急着回来,多和你家人聚聚。”
  小维笑着说:“等你不在家,我可以把小新拐来玩了,这个小家伙,每次把我逗得乐死了!”
  我满怀感激,用力回握,她的手很温暖,足以包容这颗饱经沧桑的心。
  
  因为我住得最远,把她们都送回去后我才到家,下了车,我深深呼吸着夜晚花草的清香,下意识地哼唱,“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
  “你还知道回来!”刚出电梯,只听一声断喝,一个黑影当头笼罩下来,把我的酒吓醒了三分。
  盛世华脸上有隐隐的怒气,“我准备回来跟你一起吃晚饭,没想到一等就是五个小时!”他越说越气,“我又累又饿,像个傻瓜一样,你倒好,竟然跑去喝酒,去逍遥快活!你现在过得挺自在嘛,打扮得越来越漂亮,是不是想找别的男人!”
  我不怒反笑,“你等一次就要发飙,那我以前天天等怎么办,你自己算算,我等了你多少年,你逍遥快活了多少年!”
  他脸上青白交错,顿时蔫了,“老婆,我知道我错了,你给我一个机会。小新这么聪明,肯定前程远大,我们的事情对他影响很大,你千万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废掉啊。”
  我在心中冷笑连连,对付我,他一直最有办法,所以才能蒙蔽我这么多年。
  一切都过去了,我也重新活了过来。我强忍回头的冲动,挺直了背脊,疾步进门,留下不容置疑的几句话。
  “盛世华,小新永远是我的儿子,只是你不再跟我有任何关系。我还是那句话,如果当我是朋友,我欢迎你,如果还当我是你老婆,对不起,你走吧!”
  “朋友就朋友!”话音未落,他已比我快一步进了门,像个赌气的孩子,鞋子脱了往墙角一丢,赖在床边的地上不起来,连连喊饿。
  我没奈何,只好煮了碗面端给他,他把头一撇,噘着嘴道:“你去玩你的就好,干嘛管我死活!”
  他竟然学小新使这招!我哭笑不得,冷冷道:“吃不吃,不吃我就倒了!”
  他咽了咽口水,下巴仰得高高地撒娇,“那你喂我!”
  我哑然失笑,嘟哝道:“多大的人了,怎么还像读书时一样!”
  他微微一怔,扑哧笑出声来,“原来你还记得,我还以为你全都忘光了。那时候我不喜欢吃的东西只要你一喂我就吃得干干净净,害得我读完大学胖了十斤,回来我妈还一直说学校的伙食好,当我反驳她时她指着我的肚子说,伙食不好你能吃成这样回来!天地良心,学校的东西真的只比猪食好一点好不好!”
  我用面条塞住他的嘴,他几口就嚼完咽下,嘴巴张得大大地等着我的下一口,很快,他就把整碗面吃得连汤都不剩,看着他意犹未尽地瞧着我,我把碗往后一缩,“太晚了,不要吃太撑!”
  他像只小猫一样舔了舔嘴,凑到我身边嬉皮笑脸,“老婆,我真的好久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了,以后你天天煮给我吃好不好?”
  我在心中叹了口气,转头擦去刚不小心涌出的泪,“我以前是想天天煮给你吃,可是你不给我机会……”
  他从身后紧紧抱住我,“老婆,以前的事不要再提了好不好,我真的对不起你,对不起这个家。这样,我以后如果再犯,你就把我绑在家里,拿皮带狠狠抽我,让我再也没办法出门!”
  我哈哈大笑,笑得泪水狂飙,心头的血渐渐冰凉,咬牙切齿道:“盛世华,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他浑身一震,慢慢松开手,转身扑到床上,用脑袋一下下撞墙。
  
  我冷眼看着他,轻声道:“有件事我想说清楚,我明天要回家乡看看,可能要去很久,我哥哥出来了……”我突然想起,我家中的事情一直是我们之间最忌讳的话题,他念书的时候还问过我,我满心痛悔,抱着他整整哭了两个小时,吓得他再不敢问。
  后来,因为我从未回过家,他还以为我的父母双双辞世,只有一个在监狱里要关十五年的哥哥。为了不让他父母反对,他干脆说我是孤儿,因为同情,他父母待我好到如同亲生女儿,如果两人尚在人世,他怎敢如此嚣张!
  他摸摸高高肿起的额头,蹙眉道:“也是,这么多年,你哥哥也该出来了。你别急,等我把这边的事情安排一下,或者等小新放暑假,我们一家人一起回去祭拜一下你父母亲。你从没出过远门,一个人去我不放心!”
  我摇摇头道:“我等不及了,我哥哥的朋友来这边接我,说要我接哥哥出狱,你知道吗,我哥哥一直记挂着我,我要去给他一个惊喜!”
  他眉间的阴翳仍未散开,“那你什么时候走,在家乡呆多久?”
  也许是离别让我心软,我收起满身的刺,深深看进他的眼睛,柔声道:“明天就走,呆多久要看情况,要是哥哥愿意我马上带他过来这边享享福,他这辈子太苦了!”想起往事,我的眼睛突然湿了。
  他叹了口气,“那你一定要每天给我一个电话报平安,你要是不快些回来我就去逮人了!” 说话间,他张开双臂,将我紧紧拥在怀里,轻声道:“我真的不放心你,小新没看到你,肯定会闹。”
  这个拥抱没有一丝情欲气息,像我们大学里第一次,他带着几分战战兢兢,我带着几分畏惧,要拿出壮士断腕的勇气,才能不奋力推开他。
  我轻声道:“记得,我不在的时候要接小新,老师的投诉你千万别反驳,没事少喝些酒,还有……”
  他顽皮地眨巴眼睛,“知道了,苏苏妈妈!”
  我心中涌起酸楚万分,我们明明曾经那么相爱,为何会走到今天的地步,世间是否真有魔障,让这些男人抛妻弃子,疯狂如斯。
  
  离别在即,我们没有再提起过往,像真正的朋友促膝交谈。他第一次向我说起当年创业的艰难,还有如今做事的不易,上上下下都要打点,只要有一点疏漏,小鬼们就会缠得你生不如死。
  我明白他隐隐诉苦,求得我同情原谅的意思,除了静静倾听,深深凝视,给予他无言的鼓励,再也无能为力。
  
  我们一直谈到天色微明,靠着打个盹,他打电话到公司安排一下事情,又打给学校,说明我的情况,要学校给小新批一天假。
  我们稍事休整就去接小新,小新刚上车,盛世华郑重其事地问道:“儿子,你想回哪个家,大家还是小家?”
  小新毫不犹豫地回答:“回妈妈的小家!”
  兴高采烈地唱了首新学的歌,小新突然抱住我,神神秘秘地说:“妈妈,想不想看大象的鼻子啊?”
  我刮刮他的小鼻子,“你如果再这么坏,以后不准看蜡笔小新!”
  他吐吐舌头,开车的某人疑惑地回头,“你们俩在说什么,什么是大象的鼻子?”
  小新贼兮兮地笑,贴到他爸爸的耳朵边,“爸爸,你也有大象的鼻子啊,我的是小象的鼻子,你的才是大象的鼻子!”
  某人醒悟过来,哈哈大笑,差点把车开到人行道上去,我没好气地瞧着这父子俩,小新把小小的身子塞进我怀中,“妈妈,我们好久没这样一起坐车了,我今天真的太高兴了!”
  我心头一酸,默默地把他搂紧,前面那人也沉默了,良久,他笑了笑,“小新,你妈妈明天要回你舅舅那去了,你赶快劝她早点回来呀!”
  小新有些雀跃,“妈妈,舅舅找到我们了,我也想去看他!”
  我微笑着看着他闪闪发光的眼睛,“小新,你别急,我回去一定把舅舅带过来看你,你知道吗,舅舅是世上最好的人,他一定会喜欢你的!”
  我们先绕到步行街阿米的店里,阿米见我们一家三口来了,高兴得抱住小新就亲,边对我说:“你放心回去,店里我还忙得过来,等你回来再跟我好好说说你这趟的事情,小维那里你可以不用去告别了,我回头跟她说就好。”
  刚到家,我的电话就响了,东哥的声音在电话中有几分不真实,“苏三,明天早上九点的飞机,我已经买好票了。”
  我好奇地问了句,“小东哥,你怎么知道我的证件号码?”
  那边沉默片刻,平静地回答道:“你的所有资料都在我心里记着。”
  我脑中轰然作响,不知道要如何继续这次谈话,他没听到回应,笑了笑,“苏三,明天机场见,除了你自己这个人和证件,其他你什么都不用带,我会为你安排好。”
  
  看到我接完电话默不作声,盛世华有些不高兴,把小新扔到我怀里,“儿子,你妈现在很奇怪呦!”
  我回过神来,把小新推了回去,“儿子,你爸才奇怪呢,我发呆也要管!”
  小新扑到床上开始跳,“我看你们两个都奇怪,我可是聪明绝顶的盛小新,怎么可以把我当皮球处理。”
  我们相视而笑,我把冰箱的东西都拿出来,慢慢整理出四个菜,他把围裙一系,也来跟我打下手,说实话,他打下手是假,来乱我是真,厨房太小,只能容一人,只见他借着转身的时机,不是偷抱一下就是偷亲一记,让人气急,却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小新边看蜡笔小新边偷看我们,捂着嘴笑个不停。
  晚上,小新左边拉着一个右边拉着一个,三人齐齐挤到小床上,每个人都满怀心事,哪里睡得着,小新拉着我东扯西扯聒噪半天,终于撑不住了,连打了几个呵欠,在他爸爸的耳朵边悄悄说:“爸爸,等下我闭上眼睛你就当我睡着了,你要干什么我都会当没看见……”
  他给小新一个爆栗,“小孩子哪里懂这么多东西,别管大人的事,快睡觉!”
  看到孩子的眼睛闭上,他突然狠狠吻在我唇上,囫囵不清地说:“老婆,你一定要快些回来!”
  害怕弄醒孩子,我的挣扎稍显无力,他得逞了立刻撤退,笑得像个偷腥的猫,小心翼翼地侧睡在孩子身边,很快就沉沉入梦。
  
  看着两张有些相似的面容,我长长叹息,起身来到阳台,桂花又结出新的花苞,幽幽地,散发着人间最甜蜜的芬芳,我眺望着万家灯火,突然忆起,我们相爱的时候,我的小小心愿,不就是在万家灯火中,有一盏为自己明亮。
  
  第二天起来时又是一阵兵荒马乱,先把小新送到学校,盛世华才慢慢绕上去机场的高速。一路上,他紧紧抿着嘴,眼睛专注地看着前方,脸色阴沉。车中的气氛实在让人难受,我偷偷打量着他,强自镇定心神,柔声道:“昨天我们虽然在一起,但不代表我收回离婚的决定,我们好聚好散……”
  “别说了!”他斜我一眼,冷冷道,“要离婚,除非我死!”
  我哑口无言,放弃跟一头牛沟通的努力,他似强抑怒火,脸色通红,手上青筋暴跳,却始终没再开口。
  我的电话又响起来,东哥温和的声音总算让我松了口气,“苏三,你出发了吗,我们已经到了,在CHECKIN柜台前面等你。”
  轰地一声闷响,盛世华一拳砸在方向盘上,手上冒出丝丝殷红。
  我心头一紧,傻子般盯着他的侧脸看了一阵,低头咬住唇,听到自己心里有人悄然哭泣。
  
  到了机场,盛世华把我的行李拿出来,一把拉住我的手,牵着我朝大厅里走去,他走起路来气唬唬的,好像我是一个不听话的孩子。众目睽睽之下,再争吵着实难堪,我无可奈何地紧跟他的步伐,没留神崴到脚。听到哎哟一声,他连忙回头,就势蹲到我面前,“怎么样,有没有事?”
  我连忙把他拉起来,尴尬地笑道:“没事,谁让你走这么快的!”
  他脸色一缓,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一手把我揽进怀中,轻声在我耳边说:“我心里毛毛的,好像有种感觉,你一走就再也不会回来了,我有点害怕……你不要笑,我舍不得你,你一定要快些回来,要不然我真的去逮人了!”
  现在不是缠绵的时候,他也不是那个我愿意与之缠绵的人,我收敛了笑容,正要推开他,见他的身后出现三个熟悉的身影,不禁心头一冷。
  我从未见过那人有这种眼神,冷冽的,深沉的,如同潜伏在猎物身后的猛兽,又如同岩洞中千年的寒冰,我来不及反应,又被拉进一个温暖的胸膛。
  那一刻,我恍然大悟,原来,他的温情脉脉,由来只对我一人。
  
  盛世华轻轻拍着我的背,“苏苏,快去领登机牌吧,时间到了!”
  一阵冰冷的气息把我们团团包围,东哥的笑声突然变得刺耳,“苏三,怎么成了鸵鸟了,这个就是你老公吧,也不跟我们介绍一下!”
  他朝盛世华伸出手,“我叫徐子东,是苏三哥哥的朋友,这次是专程来接她回去见他哥哥。”
  小兵接过我的行李,盛世华松开我,把手伸过去,“我叫盛世华,你们辛苦了,我老婆也真是,也不会让我们好好做个东道,尽尽地主之谊。这是我的名片,你们下次过来玩一定要找我,我老婆不懂招待,我得好好补偿一下!”
  他们握了好一阵才松开,东哥看着我,脸上的笑容未变,“苏三,你们夫妻感情真好啊,老远就看到你们难分难舍的,真让人羡慕。虽然不忍心,我还是得催催你,没拿到登机牌前,飞机是不会等我们的!”
  我不敢看他的眼睛,低头握住盛世华的手,他在我手心一捏,仿佛想传递什么力量给我,然后,他把我往前一推,低声说:“快去快回,要想我!”
  我有种落泪的冲动,心里又有些好笑,难道我被他刚才那番话影响,也开始相信这是生离死别?
  
  终于坐上飞机,我和东哥坐到左边,小兵和昨晚那个叫少将的男孩坐在我们身后。
  东哥冷着脸,不发一言,把我让到靠窗的位置坐下,然后埋头为我扣上安全袋,看着他青色的头皮,我手足无措,规规矩矩地坐好,靠着椅子闭目养神。
  “昨晚累坏了吧!”耳边突然传来一个冷冷的声音。
  我猛然睁开眼睛,他侧着脸,从眯成细缝的眼中射出奇怪的光。我下意识地拢了拢衣领,朝他笑了笑,为掩饰心头的慌乱,撇开脸去看窗外的跑道。
  他没有继续这个话题,手却好似无意识般搭在我手上,我浑身一震,手上顿时如被滚水浇过,心里早乱成一团麻。
  这时,经过一段滑行,飞机腾空而起,我有些不适,抓紧了两边的扶手,他把我的手攥进手心,轻柔地一遍遍揉捏,最后,把它送到唇边。
  我心中掀起千重巨浪,猛然抽回来,结结巴巴地说:“小东哥,别这样,我已经结婚生子……”
  他吃惊地看着我,缓缓把手放下,自嘲地笑了笑,“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要不是听说你要跟他离婚,我也不会亲自过来找你。”
  他长长叹息,“你放心,我的脾气你知道,这么多年,我要动你早就动了,不会等到现在,你安心跟我回去,不要怕我,我从来不会伤害你!”
  我不知如何面对这个尴尬的场面,指着窗外笑道:“你看,在天上看四海原来这么漂亮!”
  他把头凑过来,微笑着点头,“果然漂亮!苏三,还记得凤凰山吗?”
  我鼻子一酸,微微颔首,凤凰山上有我一生最美丽的记忆,如何能忘。多少次午夜梦回,我在凤凰山里欢笑奔跑,仿佛一切不曾发生。
  他几乎贴到我耳边,柔声道:“长川这些年变化很大,凤凰山也更美了,回去我带你好好逛逛。”
  他的呼吸有好闻的薄荷香和烟草味道,有深入骨髓的熟悉感,电光石火间,我突然想起当年他教我接吻的一幕幕,心里仿佛揣了许多兔子,齐齐蹦跳。他感觉到我的紧张,歪歪头看看我起伏的胸膛,唇边露出一抹意味不明的微笑,一抬头,正碰上我做贼心虚的慌乱眼神,笑意加深,眼睛眯成一条诱惑的曲线,迅速按住我的双手,重重地,吻上我的唇。
  轰隆一声,我的脑中顿时变成一片空白。身后有人笑出声来,小兵探出头,“大哥,苏三,你们放心,我们刚才可什么都没看见,你们继续!”
  身边的人朝他脑袋上敲了一记,笑吟吟地说:“坐好,别乱说话!”又把我的手放入手心反复揉捏,他手心的纹路如荆棘,刺得我的心隐隐作痛。
  我用力抽出来,眼角瞥到他错愕中有几分失落的眼神,慌忙扭头看着窗外。地面的所有景物已经被白云重重阻挡,我们好像在一片白色幕布上漂移,光华万丈中,每一步的风景都不可预期。
  我突然觉得身体在飞速下坠,落入一个深渊,在无边无际的恐惧里,昏沉睡去。
  

第 5 章

  我果然又回到了凤凰山,满山青翠依旧,鲜艳的红,娇媚的橙黄,组合成一幅绝美的画卷,让人忘却今夕何夕。
  有个熟悉而陌生的声音在轻柔呼唤,“三儿,别怕这么快,小心山里有蛇。”
  我看到一个扎着马尾巴,穿着一条藕色连衣裙的女孩子回头挺直了腰杆笑,“有哥哥在,我才不怕!”
  是啊,我突然想起来,我是苏家的宝贝,有两个世上最厉害的哥哥,他们教我读书写字画画,教我骑车,为我赶跑坏人。
  
  我出生在农历的三月三,大哥比我大一轮,二哥比我大三岁,大哥在我读五年级的时候就结婚搬了出去,最初那年还回得挺勤,等我进了初中,基本上两个月难得见他一次,到初三的时候,竟然大半年见不到人了。
  从父母的交谈中,我才知道个中原因,嫂子是个厉害角色,只顾着自己娘家那摊,大哥带点什么回来都要念上半天,甚至撒泼大闹,大哥没有办法,只好不来往。
  我上高中时,单位效益不好,年过半百的父母全都下岗,嫂子怕大哥拿钱出来供我读书,干脆冲过来大闹一场,彻底撕破脸皮,借机跟我们断了联系。
  父母都是老实人,脸皮比纸还薄,没钱的时候连自己的儿子都没办法开口,只好要我们两个去他家借。记得有次刚过完年,我要交学费了,二哥拉着我去大哥家里借钱,走了半个多小时才到大哥家里,打开门,他们一家三口正围着火炉吃饭,大哥瞧瞧我们两个都成了雪人,连忙招呼我们进去烤火,嫂子把碗往桌上用力一放,“你们两个来做什么,我刚刚才把地拖好,你们不要弄脏了我家的地!”
  大哥怒道:“你这是做什么,他们好歹是我的弟弟妹妹,你给我留点脸面好不好!”
  嫂子冷笑着:“好啊,给你留脸面,那谁给我留脸面,嫁给你这个没用的东西,我的姐妹们现在都穿金戴银,家里要什么有什么,只有你这个废物拖着一群穷亲戚,日子过得要死不活,你以为他们现在上门有什么好事,谁不知道现在要开学了,他们是来管你要学费的,你要给钱可以,我们母子俩跟你分开过,再也不跟你受穷!”
  自始至终,二哥不发一言,刚冻得通红的脸透出些惨白。我猛地被他拉出来,从不知道他的手如此有力,几乎把我的手捏碎。
  迎着风雪,二哥脸上的泪很快成了白色,我用力活动着冻得麻木的脸,好不容易才找到自己的声音,“哥,我痛!”
  他醒悟过来,连忙把手松开,拼命揉着我的手,我挤出一个笑容:“哥,我不读书了,你们不用担心,只要我努力,在家里自学也可以成材!”
  他一个巴掌甩过来,“混蛋,你再敢说这样的话我干脆打死你算了,男人还可以卖力气,女人除了读书就没有别的出路了。你又不是没看到,我们单位那些下岗女职工有几个能找到工作的,你给我记住,父母亲没办法还有我,我一定会供你读完大学的!”
  我的脸上有了些知觉,嘴角丝丝抽疼,我不敢吭声,二哥从来拿我当宝,今天肯定气坏了才会动手。
  
  二哥冷着脸揉揉我挨打的地方,拉着我继续往回走,我看着他的侧脸,想起他也才刚刚高中毕业,因为成绩不好放弃了学业,正跟别人学汽车修理,学徒每月只有一百多块,连抽烟都不够,他要到哪里去弄这些钱呀。我不敢把担忧说出来,下意识地死死抓着他,像抓着洪水中的一根浮木。
  开学前一天,二哥果真弄到了学费,那是薄薄几张灰蒙蒙的票子,二哥折得方方正正塞进我手心,笑嘻嘻地说:“苏三,我明天骑单车送你去学校把学费交了,晚上回来我做红烧肉给你吃。”
  我握住那有些烫手的钱,满腹话语沉甸甸压在胸口,扑进他怀里痛哭。
  我的学业终于可以继续,二哥的身上却经常多出许多伤痕,有一次我晚自习回来,发现他
  躺在家门口,一只手死死抓着防盗门的铁条,身下是一滩黑红的血。我拼命叫喊,父母亲和邻居被惊动了,我们把他送到医院,他的命捡回来了,只是脚上多了条长长的疤痕。
  邻居开始避着我们家的人,父母亲整天长吁短叹,我跪在他的病床前,哭着说:“哥,我不想再读书,你不要做那些危险的事,我去餐馆做服务员养家……”
  “闭嘴!”话没说完,他怒斥一声,瞪着我眼睛快渗出血来,“你这个蠢东西,你以为你不读书就能帮我了么,我的老板是原野的少东,他对我这么好, 怎么可能我说不干就不干!”
  我泪流满面道:“哥,就没有别的办法吗,你这样下去不行的……”
  他嘿嘿笑起来,“苏三,这你就错了,当初徐子东来修车,对我的技术很满意,这才让我跟他打杂,说明他还是很看重我。只要我跟他一天,他就不会亏待我,我这次受了伤,他应该对我会更好,你读大学的学费有着落了!”
  我无言以对,伏在他的膝上轻声哭泣。
  二哥没说错,徐子东这种老板待人真是没话说。他把医院所有的费用都包下来,给了我家一大笔钱做压惊费,而且还亲自来医院看二哥,那天放学的时候我背着书包来到医院,病房里挤了三四个大汉,他们围在一个戴着年轻男子身边,架势十足。
  男子正和二哥说话,看起来比我哥大不了多少,戴着眼镜,身材修长挺拔,白皙斯文,二哥一脸笑意,我好久没见过二哥笑得这样开心,在门口犹豫半晌,一个大汉瞥见我,走出来像拎小鸡一样把我拎了进来。
  二哥哈哈大笑,“你缩在那里做什么,快跟子东哥问好,他刚刚还问起你的成绩呢,你跟他说说, 考大学有没有把握!”
  我从未见过这种阵势,又惊又怕,嗫嚅着半天说不出话来,徐子东一摆手,“算了,你们刚把她吓坏了,苏三,我们刚才是跟你开玩笑的,你可别往心里去,你哥刚还在说你快来了,我一看门口那影子就猜到是你,你陪陪你哥,我们先走了,听说你成绩不错,马上要高考了,你可要多用功啊!”
  我连忙点头,茫茫然目送他们离开,好奇地问二哥:“哥,东哥不是原野的少东吗,怎么像个老师呢?”
  二哥笑得更欢了,“傻瓜,他是建筑和法律的双学士,头脑好得很,要不他爸爸怎么敢让他小小年纪掌权。他最重义气,对手下人不差,那年我去求他要钱给你交学费,他二话不说甩给我,而且以后每次到了你要开学的时候他还会主动问起,苏三,记住,如果有一天我为他挡刀挡枪或者做什么见不得光的事情而死,你一定不要恨他,如果可以,一定要报答他的恩情!”
  我扑上去掩住他的唇,“哥,你在胡说些什么,你才二十一岁,日子还长着呢!”
  他摇摇头,但笑不语。
  
  半年后,我以优异的成绩考入省城重点大学的历史学系,在徐子东亲自张罗下,二哥在他的酒店办了十几桌酒席,父母亲顿觉扬眉吐气,那天从头到尾笑容不减,二哥忙进忙出招呼客人,那些兄弟怎么会放过他,把他灌得满脸通红。喝得正欢,大哥偷偷托人送来礼物,二哥当着那人的面把礼物扔了出去。
  那天,徐子东也喝了很多,二哥早被人灌趴下抬进房间休息,他交代了收尾的事情,又派人要把父母亲和我送回去,我不放心二哥,要留下来看着他,徐子东也不坚持,摇晃着和我走进二哥的房间。
  二哥趴在床上睡着正香,发丝凌乱地遮着脸庞,睫毛微微颤动,嘴角仍有浅浅的笑意。
  我心头一酸,走过去脱掉他的鞋子,让他平躺好,然后洗了条毛巾给他擦擦脸,盖上被子。
  徐子东靠在床头,沉默地看着我做这一切,当我的泪珠断线般落下,他叹息一声,把我拉进怀中。
  我吓得不敢动弹,眼睛睁得大大地看着他放大的脸孔,他镜片后的眸中有奇怪的光芒,我只觉得什么冰凉的东西覆在唇上,接着后颈被托住,一个灵巧而火热的东西钻进我的口中,我不知道要如何呼吸,呜呜地发着奇怪的声音。
  见我几乎窒息,他连忙把我放开,嘿嘿笑着,拍着我后背为我顺气,等我喘过气来,他把我揽进怀中,在我耳边轻声说:“傻丫头,接吻的时候记得要呼吸,眼睛不要瞪那么大,很恐怖!”
  那是我的初吻啊!我又羞又恼,脸上火烧火燎,不敢再看他。
  然而,羞恼过后,便是轰然的惊喜,在我心目中,他是天神一般的人物,我简直不敢相信他会喜欢我。
  如果我知道那个暑假会是我一生的噩梦,我不会接受他的感情。
  
  二哥醒来时,发现我们相拥着在地上睡着了,气得抓起我的头发就要打,徐子东抓住他的手腕,只一拧就让二哥痛得软倒在地上,他冷笑着,“苏北,你给我记住,从今天起,苏三就是我的人,不准你动她一根寒毛!”
  看着二哥痛苦的脸,我慌忙拉住他的手,徐子东冲我笑了笑,把手松开,我去扶二哥时,他瞪了我一眼,像躲避瘟疫一般把我的手摔开,头也不回地冲出房间。
  我求救般看着他,他拍拍我的脸,“别担心,他会想通的,你以后安心读书,你们家的事情交给我就好了!”
  接下来的一个月,我好似灰姑娘进入王子的城堡,他对我好到了极点,每天带我去见识新玩意,那个月,我见识到了什么叫鲍鱼鱼翅,什么叫燕窝,什么叫黄金宴,什么叫奔驰宝马,什么叫私人泳池……
  见识一圈,见我兴趣缺缺,他便带我住进凤凰山的小楼,一住就是半月。
  红尘光阴短,山中岁月长,凤凰山里,我们每一天都过得无比惬意,我们早上在林间漫步,中午最热的时候,沿着潺潺溪流溯溪而上,到山顶观赏美景,到了傍晚,我们或者在院中听山中各种各样的虫鸣鸟叫,或者在屋子里看港产搞笑片,笑得前仰后合。
  他果然如外面那样斯文温柔,除了和我接吻,应该说是教我接吻,从不会有其他动作。我很喜欢他的吻,他喜欢抽凉烟,口中有甜甜的薄荷味道,还夹杂着淡淡的烟草香,我们一次又一次口舌纠缠,感情愈加甜蜜。最后,他竟笑我青出于蓝,能把他吻得把持不住。
  有一次,我们在车上激吻,他的呼吸急促起来,当他绵长细碎的吻落到我胸前时,我抓住他的衣服,又是害怕又是期盼,他突然喘息着停止了,走出去把车门用力关上,手指颤抖着从衣兜中掏出烟,他用力吸了两口,把烟蒂扔在脚下踩熄,进到车里,他微笑着说:“苏三,你还小,我不能让你以后恨我!”
  我激动得想放声痛哭,我何其有幸,生命中会遇到这么好的人。
  
  开学前两三个星期,徐子东和我都忙碌起来,许久未曾见面。父母亲都已经白发苍苍,我不想让他们在家中太辛苦,于是把家里从屋顶到墙角都细细打扫一遍,还把家中的所有衣服和被子全部翻出来洗过收好,二哥已经许久不跟我说话,此时见我忙得满头汗水也会送上毛巾给我,或者帮我抬抬桌子柜子,我知道他其实是担心我,每天都变着法子做好吃的讨好他,边暗示他徐子东其实对我很好,他不置可否,眉头却皱得越来越紧。
  开学前一个星期,白天我和母亲整理了一天要带去学校的东西,早早就睡着了,半夜二哥把我摇醒,塞给我一个存折,低声说:“苏三,这个是你以后的学费和生活费,你以后要自己照顾自己,不要轻易相信男人的话!”
  我迷迷糊糊回答:“二哥,我记住了,现在很晚了,你也早些睡吧!”
  耳畔似乎传来一声叹息,他起身离开,轻轻为我把门关上。
  
  第二天,和二哥要好的一个兄弟小兵送来消息,昨晚二哥酒后驾车,撞了人后反复碾压致人死亡,情节十分恶劣,已经被抓。
  晴天一声霹雳,父亲当场晕倒,当救护车狂啸着赶来,他的心脏已经停止跳动。
  母亲守在父亲身旁,一直叫着父亲的名字,竟不知是哭还是笑,她的手紧紧抓着父亲的手,医生根本没办法掰开,连忙指挥大家按着她打镇定剂。当母亲沉沉睡去,医生用没有温度的声音对我说:“快去准备后事,不要再让你母亲看见尸体!”
  我脑中乱作一团,不知道要怎么准备,迷迷糊糊出了门,却不知该往哪里走。我跌跌撞撞在街头奔跑,好似无主的孤魂,所有人的脸在脑中不停变幻,突然间不知从哪里冲出来两个大汉拦住我,“苏三,东哥已经知道了,你快回去!”
  他们一人一只手把我拖住,我醒悟过来,抓着一人叫道:“徐子东在哪里,他在哪里!”
  他们交换一个眼色,同时摇头,一人低声道:“苏三,你先冷静,出了这么大的事,他不方便出面,以后有什么事情你找我们就行了!”
  我死死拽着他的手,“那我哥怎么样,你带我去看看二哥!”
  两人又交换一个眼色,那人竟一声不吭把我打横夹在腋下,不理我的哭喊,飞快地走到我家。一进门,一口漆黑的棺材赫然摆在我家客厅中间,我还没反应过来,几个大汉已把棺材钉死,
  竟然抬着就往外面走,我扑到门口,用自己的身体堵住他们的去路,嘶哑地喊着:“你们这群混蛋,你们想把我爸弄到哪去,你们放下他,我哥还没回来看他……”
  没有人理我,刚才把我弄回来的大汉把我衣领一提,他们抬着棺材就出去了,我拼命哭叫厮打,把他的手咬得鲜血淋淋,他皱着眉看着我,却没有阻止我疯狂的举动。
  我哭得没有一丝力气,瘫软在他怀中,母亲被人接了回来,神色迷茫地看着我,“苏三,你怎么还不做饭,你哥和你爸快回来了,你爸也真是,老是找人下棋,也不知道他的棋臭得很,苏三,你愣着做什么,快去呀,这些客人我来招呼就好……”
  我喉头滚动着许多声音,就是没有办法出口,泪水又汩汩而出,母亲笑起来,“苏三,这么大的人还哭什么,你不愿去我去好了,你心情不好就先歇歇。”
  我攀住身边那人的手臂,哀求道:“大哥,求求你,你先告诉我,我二哥现在在哪,他会不会判死刑!”
  他摇头叹息,“你放心,东哥已经答应保他性命,只用在牢里蹲上几年,而且原野势力大,到时候打点一下,他不会吃太多苦!”
  母亲笑眯眯地出来,“我已经把饭煮上了,苏三,你快去把你爸找回来,他肯定在前面榕树下和张伯伯下棋,还有你二哥,这个死小子,我等下又得留些饭菜给他……”
  大哥踉跄着冲进来,扑到母亲脚下,哀号着:“妈,我来迟了,爸的遗体运到哪去了,我想见他最后一面。”
  母亲指着大哥,声音颤抖道:“你……刚才说什么?”
  我连忙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子,“妈,爸死了!”
  母亲突然站直了身子,疯狂地抽打我,“你这个疯丫头,你爸白疼你这么多年,好好地咒他死,看我不打死你!”
  我没有躲,任她一下下打在我的头上身上,她的指甲刮到我的脸和手臂,在那里留下一道道血痕,我喃喃自语,“我没骗你,我没骗你……”
  大哥和旁边的人连忙把她拉住,母亲眼睛赤红,白发散乱,一缕缕贴在脸上,那拉我回来的一个大汉轻声对小兵道:“我们把她送到医院去,你带他们快去火葬场,看能不能见上最后一面!”
  看着母亲狂呼乱叫着被拉走,大哥好似老了几十岁,“苏三,咱们快去火葬场吧!”
  我们三人赶到火葬场时,不知道徐子东走的什么后门,父亲的遗体已经进了焚化炉,大哥哀号一声,跪倒在地,我再也忍不住了,撇开他们狂奔出来,在路上截了辆摩托车,催促着他朝公安局疾驶。
  我当然没有见到二哥,公安局一听说我是苏北的妹妹,像赶苍蝇一样把我赶了出来,我找去原野集团旗下的凤凰酒店,保安拦着我不让我进去,我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从旁边的小店买了把水果刀,冲到酒店门口,那两个保安见我去而复归,神色有些慌乱,正想又把我赶走,我拿出刀抵在自己喉头,对面前聚集的一群人凄厉地喊道:“去找那徐子东过来,反正我们一家人都毁在他手中,也不多我一个!”
  好像过了漫长的一个世纪,他终于出现了,后面还跟着几个西装笔挺的中年男子,我好似看到了黎明的光芒,扑到他的怀中,嘶哑地喊叫:“小东哥,救救我二哥,求求你!”
  他冷冷推开我,厉声对保安说:“这是哪里来的疯女人,给我赶出去,难道我的酒店是疯人院不成,她要死就让她死,给她换把锋利一点的刀子,然后拖远一点,不要把我的酒店弄脏!”
  看着从他嘴里蹦出来的话语,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难道就是前两天还和我拥抱热吻的男人,我怎么根本不认识?我怔怔地看着面前的人,再也听不见他的话,眼前一黑,栽倒在众人面前。
  我醒来时大哥正在旁边流泪,父亲的大幅相片上圈着黑纱,高高地挂在客厅,母亲已经被送去了精神病院,她时常对别人说:“我要回去做饭,我们家老头子和我儿子快回来了!”
  大哥把我送到学校报到,四处奔忙,为我把宿舍和课本弄好,又在学校的招待所住了三天,打点一切。他走的时候,留出车费后把身上剩下的所有钱都交到我手里,叹息着说:“苏三,你有什么事就来找我,我拼了不要那个家也要把你照顾好!”
  我恐慌莫名,远远跟着他,一送再送,直到他坐的车消失在尘烟里。
  那是十五年里最后一次见到大哥。
  
  第一个星期的周五,小兵开着车到省城来接我,从省城到我们市要四五个小时,他开着车一路狂飚,直到晚上才到市里。
  我们先到了精神病院,母亲竟然已经不认得我,当他带着我走进病房时,母亲连忙起身拉着我的手:“你先坐一下,我马上去做饭,我老头子和儿子就要回来了,这个老头子,老是喜欢到榕树下跟老张下棋……”
  小兵好似被人灌了哑药,一路沉默把我带到公墓。天上没有星也没有月,夜风呜咽而过,父亲的墓碑前有快凋谢的一束黄菊花,我抚摸着那冰凉的名字,把手指塞进自己嘴里,去阻住那嚎叫般的哭喊。
  良久,小兵把我扶起来,我一步一回头离开墓园,他终于开口,“我们去吃点东西,明天我们再去看你二哥!”
  
  我怎么也睡不着,第二天眼睛肿肿地出现他面前,他没有说什么,带我去茶楼吃了点东西,开车把我送进看守所。
  我们在一个空空荡荡的房间不知道坐了多久,才听到有锁链的声音由远及近而来,一声一声,仿佛敲打在我心上。
  二哥瘦了许多,脸色青灰,头发全部剃光了,青色的头皮隐隐泛着光,他眼中闪过无数种光芒,在门口犹豫良久,终于还是坐到我面前。
  我努力控制住自己,轻声道:“二哥,你告诉,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那天晚上一直跟我在一起,怎么会去开车?你告诉我,是不是徐子东干的,我会去帮你讨回公道!”
  他眼中似凝结了一层冰霜,“谁要你去跟我讨公道了,我一人做事情一人担,你为什么非得拉到他身上去,是不是他抛弃你了你想报复,没想到你这么阴狠,你给我滚,滚去省城读你的大学去,再也别回来了!”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哀声呼唤:“哥,你到底在想什么,我是想帮你,这个社会是讲法律的,是有公理正义的……”
  他拍案而起,哗啦啦拖着长长的铁链指着我的鼻子骂:“你这个蠢东西,你不好好读书到这个鬼地方来跟我上什么课,你给我滚,算我以后没有你这个妹妹!”
  我从冰凉的凳子上跌了下来,泪水一颗颗滴落,“哥,求求你,你不要这样好不好……”
  他掉头就走,恨恨地对那两个看守说:“真他妈倒霉,我老娘疯,连我妹也跟着疯!”
  看着他的背影,我只感觉我的心飞速沉下去,沉到深不见底的地方。
  从看守所出来,我拖着不肯动身,哀哀道:“小兵哥,带我去见见徐子东吧,我知道上次人太多,他说话不方便,我们家的事情多亏有他,我得去当面感谢他!”
  小兵犹豫着打了个电话,把我的话复述了一遍,电话那头的人沉默了一会,然后回了句什么话,小兵语气变得欢快起来,“苏三,东哥答应了,要我带你去见他!”
  我满脸感激,“小兵哥,你陪了我这么久,我真不知道怎么感谢你,你等等我,我正好也渴了,我去买罐汽水给你喝吧!”
  他有些赧然,“这怎么好意思,你快去快回!”
  提着两罐汽水回来,我摸摸口袋里的刀,心急速跳动,几乎冲出喉咙。
  
  徐子东从浴室出来,穿着件白色浴袍,拿着毛巾边擦头上的水边说:“苏三,你理解就好,我那天真的是没办法,我正在为你哥的事请上面的人喝酒,你这一闹等于把我们的关系捅了出去,我要是承认,就没有立场跟你哥求情。你放心,很多看守跟我们关系不错,他在牢里吃不了亏,你安心读你的书,等毕业了回来我安排一个好工作给你,让你哥也高兴高兴!”
  我微笑着走到他面前,那熟悉的沐浴露香气直冲到我的头顶,我突然有些眩晕的感觉,镇定心神静静凝视着他,他的脸上仍是一如既往的斯文有礼笑容,我闭上眼睛,扑进他的怀抱,以前我是多么眷恋这个怀抱的温暖,一切恍若隔世,此时,我的心死去般冰凉。
  他身体僵了几秒,立刻紧紧抱着我,柔声道:“苏三,你不怪我,我真的很高兴,你真是一个懂事的女孩子,你乖乖听我的话,等你毕业我们就结婚吧,不过我知道大学里才子多,你可别给我戴绿帽子!”
  他觉得自己讲了一个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在我耳边哈哈大笑起来,那笑声轰隆隆响在我脑中,和我亲人的声音混在一起,我头痛欲裂,找到他的唇,踮起脚颤抖着吻上。他浑身一震,笑声消失在喉间,疯狂地吻住我,唇舌纠缠间,我紧紧握住手中的刀,使出我全身的力气,插进他的腹中。
  他大叫一声,把我猛力推开,看着没入一半的刀和汩汩流出的鲜血,眼中喷出怒火,指着我半天说不出话来,我冷笑道:“徐子东,你不要以为你很聪明,把所有人都玩弄于股掌之中,我虽然不知道你和我哥哥有什么约定,可是我知道我二哥一定是为了我或者我们一家才会为你杀人或者顶罪,我不能让我父亲白死,母亲白白疯掉,还有二哥,什么没事,什么在牢里高兴高兴,你有种怎么不自己去坐牢,而且即使他能活命,也肯定要在牢了关上好多年,青春就这样葬送了,你倒是真狠心,我哥才二十二岁呀!”
  他脸色渐渐苍白,声音颤抖,“苏三,你好样的,我第一次栽跟头竟然是在一个十八岁的小毛丫头手上。我实话告诉你,还真让你猜对了,那天我见你为你哥擦汗,很羡慕你们兄妹的感情,突然想到可以利用你们。你哥对你真是没话说,当我不小心出了事,他竟然答应为我担下所有罪责,条件就是让我不要碰你,然后把你甩掉,让你好好去读书找工作嫁人,只怪我低估了你……”
  看着他渐渐软下去的身体,我把心一横,我反正已经家破人亡了,活着也没什么意思,干脆把事情做到底吧!
  我冲过去想拔那刀子,他一挥手,我横飞出去,重重撞在墙上,眼前顿时星光满天。我扶着墙壁站起来,低嚎一声又扑向他,他用沾满鲜血的手掐住我的脖子,恶狠狠地说:“你给我想清楚,你这把小刀还杀不死我,你明不明白,如果我死了,你哥和你妈甚至你都得送命,你这不是在杀我,是在杀你们一家人,包括你自己!”
  我被他掐得几乎窒息,他松开手按响床边的铃,小兵推开门,脸吓得煞白,“东哥,这是怎么回事?”
  他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小兵,今天的事情谁也不准说,要是让我爸知道,我第一个杀了你!你把这个女人送走,再也不准她回来!”他把我往门口一推,“你给我记住,如果你再回长川, 一家人出了什么事可别怪我!”
  小兵脸色凝重地把我拉出来,飞快地把我塞进车里,然后发动了车,一踩油门,车箭一般射了出去。
  心情忐忑地过了许多天,我一次次在梦中惊醒,总是觉得有人会突然冒出来,用明晃晃的手铐铐住我,说要我杀人偿命。
  我渐渐憔悴,以前丰润的身体瘦得好似可以飘起来,同学们总觉得我这个人难以接近,开学那几个月正是拉帮结派的时候,在我浑浑噩噩间,竟然把我孤立了。
  一个月后,二哥的判决下来了,他因为认罪态度良好,判了十五年有期徒刑,大哥打电话告诉我时,我异常平静,只答了句,“我知道了!”
  
  一切都很好,只是我真的再也不能回家了。
  寒假的时候,我再也抑制不住对亲人的思念,偷偷坐上回家的长途车,我在市外下了车,等到天黑才进去,当我摸到家门口,用捂得滚烫的钥匙插进孔中,却发现已经开不了门。
  我连忙找到精神病院,这次没有小兵陪着,老掉牙的看门人只冷冷瞧了我一眼,任我千般恳求都不肯让我进去。
  我没有办法,只好找去公墓,还没等我摸到父亲的墓碑,小兵突然冒出来,“苏三,你疯了,东哥已经放过你,把事情强压下来,难道你真想让你一家人给你陪葬!”
  月光照着他冷峻的脸,我心里冒出丝丝寒意,他再不跟我多说,想把我拉起来,我拼命反抗,双膝在地上被他拖行,磨得裤子破了两个大洞,从洞里渗出丝丝鲜血。
  他回头看着我,干脆把我提了起来,咬牙切齿地说:“你知不知道,你上次把东哥害惨了,他爸爸徐原野是什么人,你敢动他的宝贝儿子,九条命都不够死。第二天他就带着伤跑去看你二哥,表明了护你二哥的强硬态度,这才把他保下来。你听东哥的没错,不要再回来,就当自己的亲人死光了,只要收到风声,徐原野不会放过你,你难道真想让你大哥二哥被整死,让你母亲被精神病院扔出来吗!”
  
  我昏昏然跟着他离开,他开起车来好似在和人拼命,一路狂飙出市里,几乎在一个恍惚间就到了省城。他把我送进学校旁边一个花园小区,把一串钥匙塞进我手里,“这是你以后的家,是我租的,也算是我的一点心意吧!”
  他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你以后要自己照顾自己了,不要再回去,不要再想以前的事了,大学里有很多好男孩,好好谈场恋爱,好好去嫁人吧!”
  我茫然开口,却没有找到自己的声音,他突然停在门口,头也不回,轻声道:“听我的话,不要让你二哥白蹲十五年。”
  
  也许是太寂寞的原因,大一下学期,我真的好好谈了场恋爱,那男孩是我同班同学,叫盛世华,与我两个哥哥一样都是瘦瘦高高,也有着长长的睫毛,他是来自沿海四海市的一个工人家庭,是家中的独子。
  正因为彼此背景接近,我们很快接受彼此,互相扶持,他为我提水打饭,我为他洗衣洗被子,两颗寂寞的心相互温暖,日子不再空虚而漫长。
  大一那年暑假,我和他回了四海,他的父母亲也同我的亲人一般热情而腼腆,让我好像回到以前在家中的日子,她的母亲很喜欢我,什么事都不让我动手,几乎是把饭菜送到我手中,我很快融入他们家中,把他的父母当成自己的亲人,一到假期就急着往他家跑。
  我们毕业时,我跟着他回到了四海市,他的父亲托了不少关系,把我们弄到四海一所中学里教书。
  工作一安排好,我们在外面租了套房子就马上结婚了,我很幸福,我终于又拥有了自己的家,终于让这颗淡荡不定的心有了落脚的地方。
  要知道,我是多么渴望家的温暖。
  一年后,我们的宝贝小新出世了,他是个聪明而且很调皮的家伙,精力非常旺盛,连他爷爷奶奶都被他折腾得受不了,有了他之后,我们的小日子过得更加充实而快乐。
  
  一切都很圆满,只是,午夜梦醒,我的脑海中总有许多的面孔浮现,提醒我那些不堪的往事。
  我一直对小新说,你有一个舅舅,是世上最好的人,他现在失踪了,可是总有一天他会找到我们。
  家乡的每一个消息对我来说都弥足珍贵,我一年年算着时间,反复安慰自己,等二哥出来,应该再没有什么人阻止我回家。
  我一遍遍地想象那重聚的时刻,想得心都疼了。
  
  小新出世时,他用父亲的积蓄在朋友的公司入股,赚了我们的第一笔大钱。我们马上去买了一套两房两厅六十来平方的小套房,第一次有了自己的房子,不再担心哪天被人催租被人收房赶出去。
  小新三岁时,他见周围的同学朋友纷纷下海,受不住做老师的清贫与无聊,和朋友合伙开了家建材行,那时正是四海全面建设的时候,他的生意很顺利,很快赚得盆满钵满。
  小新六岁时,他独资开了家建材超市,自己盖了整栋楼专营,几乎垄断了四海的建材市场,在超市开业的同时,我们搬进了别墅。因为学校一直歧视外地老师,我拿最低的工资,教最差的班,做最长时间的工作,而且自从他离开学校,这么多年我的转正手续一直被压着没批。我是随遇而安的性子,只要有饭吃有工作做,也不想去跟领导争,他却愤愤不平,要我辞职回家,有一次竟当着校长的面把他骂了一顿,我见事情闹僵了,只好辞职回来带孩子,在家中做贤妻良母。
  渐渐地,我这个贤妻真被他晾成了闲妻,儿子升上小学,他竟不顾我的反对把他送入贵族小学,那里是住校制,要到星期五才能接回来。
  往事,在锅碗瓢盆的撞击声中被我深深藏起,我只是没想到,我以为我找到了毕生的幸福,却在那栋大房子里,掘出我们爱情和婚姻的坟墓。


第 6 章

  “苏三,醒醒,到家了!”是谁在我耳边轻柔呼唤,是谁摧垮我心底的堤坝,让惨痛的回忆似洪水倾泻。
  朦胧间,记忆中的薄荷香又扑鼻而来,似要将那遗落的时光填满。不能适应强烈的光线,我微微眯着眼睛,梦中与面前的笑脸重叠,不禁心头一轻,对他迷迷蒙蒙地笑。
  他怔怔看着我的笑脸,镜片后眸色深沉,仿佛山雨欲来的天空。这时,机舱里灯光大亮,我突然回过神来,笑容僵在脸上,迅速转头看向窗外,几乎能听到心跳如雷鸣。他似一场大梦惊醒,嫌恶般抬头看了一眼,将我的手用力拉过去,在我转头的时候,带着孩子般淘气的笑,用双手握紧,挑衅般斜眼看我。
  挣不出来,我突然有些恼火,随手捞起坤包向他砸去,坤包的带扣正中他的眼角,顿时留下一道红痕,他一手攥紧我的手,一手把坤包送到前面一人手中,冷冷道:“少将,看好!”
  那叫少将的冷面男子和小兵同时回头,小兵惊叫一声,慌手慌脚拿出纸巾按在他眼角,少将斜我一眼,眸中全是戾色,让我如坠入冰窖,冷得心脏几乎停止跳动,再也不敢动弹。
  维持着十指交缠的姿势,我们无比亲密地走出机舱,走到国内到达出口,一个一袭洋装的艳丽女子正翘首相望,小兵和少将拿着行李走在前面,看见那女子,小兵突然疾走几步准备挡到她面前,此时,她瞧见徐子东和我出来,顿时变了脸色,猛地冲到我们面前,怒气冲冲地指着我的鼻子,尖尖的指甲几乎戳到我眼睛,恶狠狠问他,“你说,这是哪里来的野女人?”
  我只觉眼前红光一闪,她的手软软垂了下来,她目瞪口呆看着他,嚎啕痛哭,“我好不容易打听到你要回来的消息,想给你一个惊喜,你竟然为了一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野女人动我,徐子东,你TMD不是个东西,我算白跟你这么久!”
  不敢接触那疯狂的目光,我低头躲到他身后,继续徒劳地挣扎,徐子东向小兵递个眼色,小兵连忙过来把女子拉住,和少将一起把她拖走了。
  徐子东把我从身后拉出来,一声不吭往外走,我哀哀道:“小东哥,不要这样,被我老公知道了不好,你也有女人,这样也会破坏你们关系,你放开我,快去跟她解释,她应该很爱你,你哄哄她就好了。”
  他突然回头,我收势不及,一头撞到他的下巴,他一把抓住我的头,盯着我的眼睛,几乎咬牙切齿地说:“我的事情你不用管!”
  不容我多说,他拉着我走进外面等着的一辆奔驰,对司机说:“先去凤凰酒店!”
  听到这个熟悉的名字,我有些恍惚,往事一幕幕在我眼前浮现,我突然有些畏惧即将到来的一切,拉了拉他,坚决地说:“小东哥,我想先去看我父母!”
  他扯扯嘴角,拍拍我的手,声音轻柔,却丝毫不容置疑,“到了这里就一切听我的,我会安排好!今天先安顿下来,明天去看你父母,后天去接你哥出狱。你千万不要乱跑,很多人对我的位置虎视眈眈,知道你是我在乎的人,他们肯定不会轻易放过你!”
  我打了个寒噤,再也不敢提什么要求。
  
  到了酒店,我被他直接带到最高一层,这里是一个旋转餐厅,又处于市中心,可以看到全市的风景,泡了壶龙井,他指着远处的建筑一一为我介绍。长川的变化真大,原来的老城区全部拆迁,取代它们的是一栋栋高楼大厦,原来的街道也拓宽了,中间和路边的绿化带做得整齐漂亮,一排排路灯以优美的造型在绿色中挺立着,我发出由衷的赞叹,指着远处凤凰山下我原来住的那片城区问他:“我家以前的房子还在吗?我大哥现在在哪里?”
  他摇摇头,“不在了,你大哥也搬了家,我帮他在新小区开了个小杂货店,他那个人很老实,在那里生意挺不错的,他儿子前两年考上京城的大学,我还派人送了学费过去呢!”
  我怔怔落下泪来,经过多年的磨砺,我终于明白当年我是多么天真,豪门表面光鲜,实则龌龊无情,不管我哥顶不顶罪,徐原野一样有办法大事化小小事化无,我和他根本没有可能。徐原野当他是原野集团唯一的希望,能让我们一家逍遥至今,不知道他在背后花了多大代价。
  “小东哥,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我言不由衷的话一出口,他立刻伸手挡在我唇上,“我不是已经说过,不要再提以前的事情了,我们不是都好好的吗!”
  他轻轻摩挲着我的唇,眼神无比认真,我呆若木鸡,恍惚间看到一抹熟悉又陌生的微笑,悚然一惊,不由自主倒退一步,低低唤了声,“小东哥,你现在带我去母亲那里看看吧。”
  他回过神来,面无表情地回答:“我已经出去几天了,积了许多事情要处理,我要小兵带你去吧,记住,不要到处乱跑!”
  小兵跑得一头汗赶来了,开着车将我送到精神病院。这里修葺一新,那个破旧的传达室也成了红顶白墙的小房子,车子缓缓开进了院子,没等车停稳,我飞快地走出来,正找不到方向,有两个护士搀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朝我们走来,我顿时呆若木鸡。
  老人眼中灰蒙蒙的,没有任何神采,嘴里正喃喃说着什么,等她走近,我才听清楚,“小二,小三,你们怎么还不回来,饭菜都凉了……”
  我顺势跪倒在她脚边,哽咽道:“妈妈,我回来了,我回来了……”
  我哀哀呼喊,希望能唤醒埋藏在她心中的东西,至少,让她认出我,这个不孝的女儿,她曾经的心肝宝贝。
  她的目光终于有了焦距,微笑着把我拉起来,“孩子,别哭,到我家去坐坐吧,我家小二和小三快回来了。”
  我紧紧拥抱着她,要死命紧咬着下唇,才不至于哀嚎出声,我一遍遍地低语,“妈妈,对不起,我现在才回来看你,你打我骂我吧!”
  她轻轻拍着我,“孩子,别哭,别哭……”
  不知道哭了多久,护士不耐烦了,带着她匆匆离去,我筋疲力尽,瘫倒在小兵的怀中。
  
  小兵把我飞快地送到酒店,走到门口,那个机场碰见的美艳女子从旁边冲出来,堵住我们的去路,小兵变了脸色,闪身挡在我面前。
  女子哈哈大笑,手一抬,结结实实甩了我一巴掌,我只觉眼前金星乱舞,踉跄着退了一步,不敢置信地看着她。
  “敢抢我的男人,还害我被打,看我怎么教训你!”她的手又抬了起来,斜里又冲出一个身材窈窕的年轻女子,抡着包朝我劈头盖脸地打,口里咒骂不停,“原来是你这个老女人,阿东是我的,我们马上就要结婚了……”
  我啼笑皆非,心头一片冰凉,对徐子东最后一丝温情全然消失无踪。在这个是非颠倒,人心难测的社会,他身为原野集团的继承人,不啻为活生生的钻石,女人们定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拼命采掘,而他本身就是身经百战,怎会干净到哪里去。
  只有我这种傻子,才会相信在十五年后,他仍然是凤凰山中那温情脉脉的男子,不对,即使十五年前,他对我,也仅仅是利用与戏弄。
  我惨笑连连,懵然不知闪避,小兵连忙挡在我面前,护着我退进酒店,和几个保安一起把两个状若癫狂的女子赶了出去。
  
  晚上徐子东回来的时候,我正在旋转餐厅看外面的风景,这个城市和四海一样变得灯火辉煌,当年我离开的那个夜晚,这里零星的几盏路灯幽幽发着微弱的光,把整个城市笼罩在一片愁云惨雾中,每当我半夜梦醒,那浓重的悲伤总让我喘不过气来。
  这个城市变了,它的颜色变得欢快明朗,那熠熠灯火能与夜空中的星辉相竞,五彩的霓虹在高楼间舞蹈,在街灯的辉映下,如一双双魅惑的眼睛,引领着人们沉沦。
  当一阵熟悉的薄荷香传入鼻中,我腰间搭上一只强有力的手,我没有回头,静静站了一会,他的呼吸喷到我耳边,“听说你今天被打了,对不起,是我没照顾好你!”
  “你已经做得够多了!”我心头如乱麻,低声道,“我想自己照顾妈妈……”
  我的话被他冰凉的手指堵在口中,他一针见血地指出一个事实,“你妈妈只有我有能力照顾,你知道她每天用的药多少钱,知道陪护一天要多少钱,定时检查身体又要多少钱?你自保都困难,怎么养活你妈妈?”
  “我……”我心一沉,讷讷无语。
  没有听到我的回答,他扳过我的脸,轻轻抚摸着脸上那块淤青,良久,重重叹了口气,“饿不饿,要不要吃点消夜再回去,晚上我帮你敷一下,我已经通知你大哥明天过去,让他看见你这个样子可不行。”
  我有些失神,大哥的个性有点杞人忧天,小时候我和二哥身上有一点伤他就紧张得不得了,还真不能让他看见我脸上这样。
  他见我神色缓和,腰上的手紧了紧,“苏三,你放心,只要有我在,谁都不敢动你,所有的事情我都会处理好。”
  我摇摇头,“算了,我没事,她们也是因为想要你才会恨我,你跟她们去解释清楚,说我已经结婚生子了,她们肯定会原谅你,继续做你的情人……”
  “原来你这么看我!”他在我腰间一掐,手指深深陷入我的肉里,看着他脸上的怒气,我惊呆了,要说的话全都抛到脑后,我一手撑住他胸膛,低声道:“我累了……”
  他的手指一松,环着我往房间走,我的房间就在楼下,据说这一层花了好几千万来装修,整层都是金碧辉煌,全套的欧式家具,十多万的水晶吊灯,墙上挂的都是名画,最便宜的也值一百多万。
  “喜欢吗?”他一一指点,十分兴奋,像个在献宝的孩子。我深深看进他的眼底,努力从跳跃的火花里捕捉熟悉的温暖,柔声道:“十五年前,我因为你给我展现的水晶城堡而雀跃,那时如果没有这么多变故,我可能会爱上这样的生活,十五年后,我只想要最简单的人生。住在小公寓,自食其力,有一张温暖的床,一张摇椅,一个充满阳光的小阳台,两盆花,这样就足够。”
  “你想说什么?”他脸色一沉,将我的手腕扣得死紧。
  “小东哥,我想说的你怎会不明白,不论是过去还是现在,不论你是真心还是假意,我们没可能走到一起!”
  他眉头一拧,欲言又止,低头叹了一声,顾左右而言他,“我在凤凰山里建了别墅,环境很好,有空带你去看看。”
  我微微一怔,他已经迈开大步,将我拉进房间。
  等服务员送冰袋过来,他让我躺在沙发上敷了一阵,沙发很大很软,睡上去像被人温柔地拥抱着,我很快就昏昏欲睡,只是他还在这里,脑子里有根弦绷着,不敢真正睡着。
  已近午夜,见他仍没有动身的意思,我有些慌了,强笑道:“小东哥,谢谢你,我想休息了,你先回去吧!”
  他愣了愣,又似笑非笑地看着我,“小迷糊,这就是我的房间,你让我回哪去?”
  我登时清醒了,从沙发上爬起来,尴尬地笑道:“不好意思,今天小兵直接把我带来这里,我就以为是我的房间了,我的房间在哪里,我马上回去。”
  他把我按下来,笑容中有一丝前所未有的苦涩,“别这么怕我,我不会吃了你,你到房间睡吧,我在沙发上躺躺就成,累了好些天,让我好好休息一下。”
  说话间,他径直走进浴室冲了冲,很快走出来,松松穿着身白色浴袍,也不理会我,往沙发上一横,不到一分钟,鼾声顿起。
  他果然是累坏了,看着他眼下浓浓的黑色,我哭笑不得,翻出一床毛巾被盖到他身上,轻手轻脚进了房间,重重落了锁。
  
  大哥已经两鬓斑白,一见面就拉着我的手,泪珠扑簌而落,半天说不出话来,嫂子眼角也已经全是皱纹,搓着手站在我们身边,怯怯地笑。
  问过我的情况,大哥和大嫂开始一个劲感谢东哥,对他感恩戴德,跟我一一陈述这些年他的帮助,我瞥了眼旁边那人,他无奈地朝我笑了笑,把我的手握紧了。
  直到他把我拥在怀中,大哥大嫂仍是见怪不怪,我气急败坏,狠狠瞪了他一眼,他笑得好似个淘气的孩子,把手藏到我腰间,沿着我腰间的曲线来回抚摸。
  吃完饭,大哥又留我们坐了会,跟他说起店里的生意时,原本不善言辞的人说得眉飞色舞,接着,他又拿出儿子在学校的照片给我们看,更是高兴得嘴都合不拢了。
  我被他的快乐感染,重逢的心酸过后,大家都满脸笑容,我身边这个更是心情奇好的样子,不时朝我挑眉微笑。
  下午,我们起身告辞,小兵和少将已经在外面等候,载着我直接去了墓园。父亲墓碑上的笑脸已模糊,面前的鲜花却仍是新鲜的,我有些诧异,他笑了笑,“我要看墓地的人每天换一束鲜花,让你父亲在地下不会寂寞。”
  我跪到父亲面前,他也跟着跪了下来,认真地对上墓碑的笑脸,“岳父,我,徐子东,愿意娶你女儿苏苏为妻,从此照顾她一生一世!”
  我惊得目瞪口呆,泪珠大颗大颗滚落地上,咬着唇在心中疯狂叫喊,“父亲,你告诉我,我要怎么办才好?”
  
  回来的车上,我突然想起答应盛世华的事,顿时有些着急,徐子东的电话我已经还给他,他们盯得这样紧,我到哪里找电话打给他呢。
  把我送到酒店,徐子东带着少将出去了,把小兵留下来陪我,我借故上洗手间,在里面的分机试了试酒店的电话,接线小姐极有礼貌地告诉我,我用的电话不能打长途。没奈何,见小兵百无聊赖地缩在沙发里看电视,灵机一动,把手往他面前一摊,“电话拿来,我要问他件事!”
  他的眼睛盯着电视没动,从怀中掏出电话给我,我走进房间,迅速按下几个号码。
  “喂,哪位?”当那熟悉的声音钻进我的耳朵,我捂住嘴,告诉自己一定要镇定,不要让他听出声音的颤抖。
  “喂,哪位,怎么不说话?”他有些不耐烦了。
  “世华,是我!”我定下心神,轻声道,“我到了,跟你报个平安。”
  “你这个混蛋,昨天到了都不会打个电话给我,让我急得团团转,还老盯着新闻看,差点以为你飞机失事了呢!怎么,今天终于想起我了,你要是再没声没息,我可不管你什么大哥二哥,一定马上冲过来逮你!”
  现在不是跟他撇清离婚的时候,我深深吸了口气,柔声道:“世华,我刚到这里,又有十五年没回来了,有很多亲戚朋友要看,可能这些天会很忙,而且明天我哥就要出来了,我就更有得忙了!这几天我先不给你打电话了,我劝劝我哥,看他愿不愿意跟我过去,等我把这边的事情弄好,他要是愿意我们就一起回去,要是不愿意我就先回。你把小新看好,不要让他在学校里捅什么娄子。”
  他沉默了一阵,突然说道:“老婆,我好想你,我昨晚住在那公寓里,耳边竟然全都是你的声音。我告诉你一件很丢脸的事,你不准笑,我成年后这二十多年第一次哭了,抱着你给小新绣的枕头,把枕头都打湿了,后来看着那只懒猫四脚朝天躺在那里,又觉得自己很好笑,老婆,你说我是不是疯了!”
  这种话,仍然一如既往地打动人心,只是来得太迟,而且,在多年的背叛之后,我对他再无信任。
  不知什么时候,我的腮边已爬上两行泪水,用力按下挂断通话键。
  愣了一会,我又跟许小维和阿米打了电话,寒暄完,两人还是不同的态度,一个劝我为了孩子跟老公复合,一个劝我再疯狂一回,真是让人啼笑皆非。到浴室洗了把脸,我才把电话还给小兵,小兵看都没看,把电话往怀里一揣,眼睛又盯到电视上。
  傍晚,徐子东回来了,陪我到旋转餐厅吃东西的时候,我试探着问他电话的事情,想要他开通长途或者给我一个手机,他脸色突变,“难道还想回那个男人身边吗?”
  自重逢以来,他的所作所为未免太过霸道!我冷冷道:“我的孩子在那里,当然要回去!”下意识地,我没有说明我的决定,他已经咄咄逼人,要是让他知道我回去定要离婚,肯定又会继续纠缠。
  见我动怒,他冷笑连连,不发一言。往事一幕幕在脑海中浮现,我心头一酸,态度软下来,怯生生问道:“小东哥,你到底结婚了没?”
  “七八年前就离了!”他眉头一拧,“问这个做什么?”
  我哪里敢问下去,轻叹道:“小东哥,你这是何苦呢,我一个结过婚的老女人,又拖着这么大的孩子,你条件这么好,到哪里找不到比我好的。”
  他长叹一声,“好好的你说这个做什么,弄得大家都不开心,下次不准再提了,吃完饭我带你去走走,看看长川的变化。”
  
  长川广场,是长川人最爱的去处,老老少少齐聚于此,各自扎堆,老人唱戏听戏,年轻人唱流行歌曲或者拍拖,孩子们有儿童乐园,人人乐而忘返。
  长川广场位于市中心,面积很大,入口是音乐喷泉,广场里面的灯柱做成千姿百态的青铜雕塑,一簇簇鲜花开在这些雕塑脚下。在音乐声中看着喷泉高高涌起,那眩目的灯光和水雾构成一幅绝美的画面,我惊叹万分,和周围的人一起欢呼。
  晚风习习,送来阵阵芳香,人们有的是一家三口携手而来,有的是双双对对的情侣,还有的和三两好友席地而坐,面前摆着酒和小食,每个人都怡然自得,好似置身人间天堂。
  走过一片花丛时,我深深吸了口气,让那芬芳充满心房,他附耳笑道:“这个广场是我设计的,你觉得如何?”
  我瞪大了眼睛,“你说是你设计的?”
  他哈哈大笑,朝我挤了挤眼睛,“你忘了,我学的是建筑设计,当年我的毕业作品可是拿了全年级第一!”
  我连连摇头,“真不敢相信……”
  他有些感慨,“我也不相信我会有今天,毕业那年,我还梦想着成为世界上最有名的建筑设计师,后来,我又梦想做一个最棒的赛车手,再后来……”他突然停下来,轻叹道:“人啊,总是没办法和命斗。”
  我们都沉默下来,看着他紧蹙的眉头,我心里竟升起一种莫名的情绪,想为他把那里舒展。当我真的伸手到他面前,他吃了一惊,眸中掠过一丝奇特的光亮,就势一拖,以难以撼动的力量,将我死死按到胸膛。
  那一刻,他的薄荷香气冲入我的鼻中,让我顿时天旋地转,“苏三,等了这么久,要我怎么放得开你……”


第 7 章

  把我送到长川监狱门口,徐子东站在自己的车门旁,看一眼监狱的大门,又深深看着我,眸中仿佛藏着一只伺机而动的兽,看得人心头一片慌乱。
  我犹豫着回头,他站在那辆牌照为五个三的奔驰前,收敛了眸中的精光,冲我鼓励地点头,我深吸一口气,站到了监狱的大门正中。
  风中,我的长发和艳丽的长裙猎猎飞舞,好似迎接的旗,伴着沉重的声音,监狱大门缓缓打开,里面走出一个瘦瘦高高的男子,头发剪得短短的,连青色的头皮都看得清清楚楚,皮肤有些苍白,眼睛深深凹陷进去,走出大门,他突然停了下来,深吸一口气,眯着眼看向天空。
  我一步步向他走去,地面仿佛铺满棉花般柔软,每一步都落不到实处,每一步都如此沉重。他扫了眼面前的人和车,目光定定地落到我身上,我高高地扬起脸,极力挤出一个微笑,不知过了多久,我终于站到他面前,将心中埋藏了许多年的呼唤冲出喉咙,“二哥……”
  他眼中闪着晶莹的光,咧嘴一笑,把我捞进怀里,他的手臂如此有力,勒得我几乎透不过气来,我静静地听着他胸膛雷鸣般的响动,咬着唇,不想痛哭失声。
  良久,他松开我,用粗糙的手掌抹抹我的脸,再看向我的身后,突然眉头一皱,发出几不可闻的叹息。他拉着我径直走到徐子东面前,哑着嗓子道:“东哥,苏三太卤莽,当年的事真的多谢你!”
  徐子东张开双臂和他紧紧拥抱,“大家自己兄弟,不用说这些客气话!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你有什么事尽管开口,从今天起,我不会让你再受半点委屈!”说着,他开了车门,把我们让进车里,小兵油门一踩,向城外开去。
  我紧紧贴在二哥身边,攥紧他的手,用手指不停偷偷地写一个字“妈”,他定定看进我的眼中,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还带着隐隐的痛苦,我的泪又落下来,他连忙覆上我的眼睛,哑着嗓子道:“东哥,我想接我妈和妹妹回家住,成吗?”
  “你们那片已经拆了,我在离凤凰山最近的小区给你安排了住处,已经装修好,连衣服都买齐了,只等你回去住。”
  徐子东话音未落,小兵掏出一串钥匙往后一扔,笑道:“小北哥,你也别惦记你妈妈,她在那里有专人陪护,几点吃药几点睡觉都安排得好好的,住在外面反倒不方便。你要是想得慌,我们先去看看她老人家再说。”
  我和二哥面面相觑,他向我微微摇头,强笑道:“不必麻烦,先听你们安排吧。”
  
  车很快开进离城不远的度假村,二哥如凯旋的英雄,被一群人簇拥着走进去,他紧紧拉着我的手,跟着人流走到一个宽敞的大厅,这里早已摆好了酒席,身穿红色旗袍的服务员整整齐齐地站了两排,同时对二哥鞠躬行礼,然后把大家带入席间坐下,我们被带入前面第一桌,一片纷乱过后,大哥大嫂也被人接来引入我们这桌。
  徐子东示意开席,高举酒杯,大声道:“今天是个大喜的日子,我们先欢迎苏北回来!”
  一片清脆的碰杯声中,大家欢笑着一饮而尽,徐子东笑眯眯地拉住我的手,“今天我还有一件事情要宣布,从今天起,苏西西,也就是苏三,就是我徐子东的妻子!”
  全城静了三秒,突然欢声雷动,我呆若木鸡,怔怔看向他,他墨黑的眸中满是不容置疑的坚定,我求救般把目光投向大哥,他满脸堆笑,举杯对他直说“恭喜恭喜”,我拉住二哥的手,他沉默着拍拍我肩膀,悄然叹息。
  我头痛欲裂,面前一张张笑脸好似催命的鬼魅,我已经想不起来事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然后为何会演变到今天这样的局面,我还没有离婚,而我的孩子还在等我回去,怎么可能转瞬间成为某人的妻子?
  看着面前笑意盎然的人们,我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这么多年过去了,我的亲人已经变得陌生。这个疯狂的时刻,我的感受竟然被完全忽视,我在心中悄声道:小新,妈妈错了,你的舅舅都不会喜欢你,他们整个心里只有报恩,只有某个人。
  
  徐子东喝得醉醺醺的,二哥也早被灌倒,小兵和少将先把二哥扶进一栋别墅休息,正要扶徐子东进去,我灵机一动,搀着他下滑的身体对小兵说:“你送我们先回去吧,我的衣服都没带,不想住这里。”
  小兵不疑有他,和少将两人把徐子东扶上车,到了凤凰酒店后把我们送回房间就走了。他瘫在沙发上很快睡着了,我试探地叫了一声,没听到他的答复,连忙从行李包里找出钱包,翻翻里面的证件信用卡和钱还在,顿时松了一口气,把钱包往腋下一塞,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
  还没走出酒店,我就被人拦了下来,门口两个保安彬彬有礼地对我说:“老板说过不能让你单独出去,外面危险!”
  “哪里有危险,我怎么没看见!”我又急又气,气势汹汹道,“我想出去买点东西都不行,他这算什么,要关住我么!”
  一人讨好地说:“老板也是为你好,你要买什么随便叫个服务员就行了,你还是回去吧!”
  我无可奈何,悻悻地按下电梯,电梯门一开,一股酒气迎面扑来,从里面伸出一只手把我拖了进去,飞快地拉进房间。
  徐子东从我手中抢过钱包,脸色铁青,眼中一片赤红,冷笑道:“怎么这么快就想走,不跟你哥多叙叙吗?”
  我攀着他的手臂,想把东西抢回来,他把我揉进怀中,用唇堵住我的哀求,好像在发泄怒火,用力在我唇上蹂躏,直到我唇边渗出丝丝鲜血才放开。
  我用全身力气打在他脸上,他突然惨笑连连,一头栽进沙发,就此沉沉睡去。
  我试探着叫他一声,没有听到回答,蹑手蹑脚来到他身边,翻开他的身体一看,不禁惊诧莫名,他的脸上泪痕遍布,有说不出的哀凄。
  我颓然坐倒,定定看着他沉睡的脸,悄声道:“徐子东,你到底想做什么?”
  
  半夜,一阵尖利的电话铃声突然响起,我咕哝一声,在地毯上迷迷糊糊翻了个身,突然被人一把拎起来。我正要挣扎,徐子东一把搂住我往外冲,慌慌张张道:“快,你母亲不行了!”
  我们迅速来到精神病院,大哥二哥随后也赶来,母亲睡颜安详,嘴角还噙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容,二哥从陪护那边过来,泪流满面地告诉我,母亲是睡过去的,没有任何痛苦。
  我跪倒在床前,母亲冰凉的手上是岁月留下的斑斑点点,恍惚间,她的手又如当年一般柔软,牵着小小的我到处去找父亲,边数落着,“你那个笨爸爸,下棋从来下不过别人,偏偏死性不改……”
  我的母亲,有着世上最巧的手,会为我做花裙子,给我编最漂亮的辫子,父亲责怪她老花时间在我身上,她骄傲地回答:“我家只有一个闺女,我不花时间在她身上难道花在小二身上,我给小二做裙子他穿得出去么!”
  我只恨我行事没有分寸,竟让你孤单地在这里过了这么久,我恨我的不孝,在我和老公孩子快乐地生活时,竟忘了母亲还在等我回来。
  
  看着我泣不成声,徐子东沉默地把我拉起来,轻轻拍着我的后背,“别难过,她去得很安详,我母亲过世前在床上躺了许多年,折磨得生不如死……”
  几颗滚烫的液体滚进我的脖颈,我怔怔看着他,暂时忘却他做下的糊涂事,一字一顿道:“小东哥,我知道你不会让我说,可我还是要感谢你,谢谢你这些年对我母亲的照顾。”
  他擦去我的泪,“傻瓜,我们都已经是夫妻了,你的母亲也是我的母亲呀!”
  看着他同样哀恸的眼神,第一次,我没有反驳。
  
  三天后,我们把母亲和父亲合葬在一起,重新找人刻了墓碑,母亲和父亲的笑脸终于相伴相随。
  从墓园出来,徐子东朝二哥挥挥手,径直把车开进凤凰山,停在山脚,拉着我拾级而上,一直来到山林间一个古香古色的院子。
  白墙青瓦,飞檐凌空,院门前大黑色匾额上题着三个大字,“凤凰别馆”。待看清周围的古木参天,我突然泪落成雨。
  他慢慢走到我身边,用前所未有的温柔语气道:“苏三,这里,还记得吗?”
  我如何不记得,这里有我最美好的初恋回忆,代价是我的家人,我的整个人生。
  十五年前的小屋变成今日的巍峨院落,树木皆长得高壮,花更艳丽,那时温情脉脉的恋人却成了这般不可理喻的模样。
  到底发生了些什么,让他从一个光芒耀眼的青年变得如此阴沉?
  
  他执着地拉着我的手,脚上似拖着千斤重负,无比缓慢而沉重,我们走进院子,落叶发出沙沙的声响,给如画美景带来些恐怖的气息。
  我心头一个激灵,挣脱他向外狂奔,没跑出几步,他已经追至,大手一伸,将我捞入怀中,不怒反笑,“小迷糊,你跑什么,里面又没有吃人的老虎!”
  我强自镇定心神,正色道:“小东哥,我们分开这么多年,你也结了婚,还有那么多情人,并不是非我不可,为什么现在才来找我,而且对我这么执着?”
  他脸色一沉,眸中似藏着千年的寒冰,让人惊惧莫名,在初接触的颤抖之后,我麻着胆子迎向他的目光,因为我明白,再示弱,只会让他愈发咄咄逼人。
  风悄然而过,带着阵阵的薄荷香,让人莫名惆怅,落叶打着旋在我们身边飘落,将院子染上五颜六色,有深绿浅绿,橙黄淡黄,还有烈焰般的红……
  
  “笨蛋!”他突然露出笑容,眸中的寒冰渐渐消逝,剩下淡淡的无奈和哀伤,我愣住了,下意识扯了扯嘴角,却被他狠狠揪在脸颊。
  我哀哀呼痛,他扑哧笑出声来,将我揽入怀中,轻轻揉了揉我的发,丢下我大步流星走进屋中。
  他不拉我,我倒傻了,稀里糊涂跟了上去。
  屋子里别有洞天,装修得清雅简单而不失气派,古香古色的红木家具,满室清新的兰花香。他简直视我为无物,从窗边的箱子里抓出两个绣着鸳鸯的大枕头,往旁边的贵妇榻上一滚,眼睛立刻紧紧闭上了。
  现在算怎么回事?我瞠目结舌,直到他轻微的鼾声响起才回过神来,一步步退出屋子,夺路而逃。
  循着来时路走了一阵,一个熟悉的身影迎面而来,气喘吁吁道:“嫂子,别乱跑,这附近都有保卫,你跑不掉的!”
  “少将,”我停住脚步,冷冷道,“你们到底在玩什么!”
  我第一次看清楚他的面容,别的不说,他实在是个非常好看的年轻人,目光有不合年纪的冷峻狠厉,比保镖还多出几分邪恶气息。听到我的话,他眸中闪过一道诡异的光芒,深深看我一眼,回头就走,留下短短一句话,“去床头柜里看看。”
  难得他愿意跟我说话,我还想纠缠,他一眨眼已不见踪影,我无可奈何,悻悻然回到别馆,徐子东竟然还在睡,吵醒他对我也没什么好处,我轻手轻脚进了门,闪身进了房间。
  房间里简单得难以想象,一床一桌一椅一个衣柜,床是老式的雕花大床,连床榻上也绘着青竹,我拉开床头高高的柜子,对满满的相册咂舌不已,随手拿出一本,看到笑吟吟的自己,仿佛有什么从心头喷涌而出,我的手竟开始发抖。
  这一本,是我和盛世华的结婚照,那时候我们还很穷,不想浪费那笔钱,叫个摄影技术不错的朋友在公园随便照了一卷。这一张照得最好,阳光很好,草很绿,我依偎在他身边,两人对着镜头相视而笑。
  我又拿出一本,那是一组偷拍的照片,这一张是我带着三岁的小新在逛街,他指着左边的花朵问我什么问题,我大笑着看着他,满脸灿烂阳光。
  我抽出一张又一张,直到没有勇气再看下去,不知什么时候,有人悄然接近,把我圈进臂弯。
  
  我压抑着心头的狂潮,深深吸了口气,一字一顿道:“该跟我说点什么吧!”
  “对不起!”他将我一缕发绕在指间,轻声道,“当年的事,我真的很对不起。”
  我一口气憋在胸口,经过刀绞般的痛苦后,终于缓缓吐出来,“那年,你真的是在玩弄我?”
  “对不起,我不想解释,也不想请你原谅,给我一个机会,让我们重新开始吧!”
  我蓦然惊觉,我怎么会傻到这个地步,问出这种满怀期待的话!我悔恨难当,把照片抽出来统统砸在地上,掩面低泣。
  他没有阻止我,转身默默看向窗外,背影挺拔,似带着千年的孤寂。
  当我停下来,他终于开口,声音如费劲心机养成的蛊,一丝丝钻进我的心里,在我的血液发散,然后随着那阵阵激荡遍布我的全身,“苏三,我知道你对我不是没有感情,我一见到你就从你眼中看到深深的眷恋,我知道你一直在挣扎,你放心地把自己交给我,以后所有的事情我都会安排。这些年我一直在问自己,当年为什么会对你这么仁慈,后来我才知道,那一刀原来刺到我心里,我爱上你了,这次你终于回到我身边,无论如何,我不会放开你!”
  迷蒙间,他的吻轻柔落下,落在我颤抖的睫毛上,落在我的鼻尖,落在我的唇上,我脑中一片混沌,许多事情悄然重叠——同样午后灿烂的阳光,同样薰香的风,同样的地点,同一个人,那熟悉的薄荷和烟草混杂的香气和所有一切缠绕在一起,让人几欲窒息。
  他温软的舌长驱而入,在我的口中搜寻,当我轻轻的呻吟从喉中钻出,他猛地加大力气,吮吸住我的舌。
  电光石火间,往事齐齐涌到眼前,这一切,曾令我沉沦,令我癫狂,也是苏家悲剧的根源,我猛地推开他,凄然一笑,慢慢走出他的视线。
  这一次,他没有追。
  
  仿佛听到我的呼唤,没走出多远,二哥在林子里向我遥遥招手,我踉踉跄跄跑过去,扑进他的怀中,如风雨中的船舶入港。
  “都几岁了,还跟小丫头一样!”他轻笑着将我的头发揉成鸡窝,我连忙护住头发,拉着他快步往下走,低声道:“二哥,跟我去四海吧!”
  他猛地停住脚步,冷冷道:“我的家在这里,为什么要跟你走?你跟那个男人都离婚了,还惦记那边做什么?”
  我哀哀呼唤,“二哥,难道你还指望徐子东的补偿,你别忘了,是他把你、把我们家害成这样,你怎么能执迷不悟……”
  “闭嘴!”只听晴空一声霹雳,我不敢置信看着他的满面怒容和高高抬起的手,心头渐渐冷了下来。
  为了害我们的人,二哥竟然想对我动手!
  “苏三,舒舒服服过了十多年,你的良心真的被狗吃了!当年不是我顶罪,也有别人,徐原野拿你们来逼我,我难道能不答应,我不能文不能武,用自由换全家的好日子,还能敲醒你麻雀变凤凰的美梦,有什么不对!”他的声音渐渐低下来,“没想到爸爸死了,妈妈疯了,我悔恨不已,后来听说他被刺,我一想就是你这个笨丫头干的,以为徐原野不会放过我们一家,根本不想活了,在牢里自杀,被他的人救下来,他一次次来看我,表明了要挺我,这样才保住我的小命!”
  他摸摸我的头,悄声道:“别犟,听二哥的,留在长川吧。他那天当众定了你的名分,肯定是怕徐原野破坏,来个先下手为强,你不要怪他霸道,这些年在徐原野压制下打拼,他真的很不容易。二哥老了,跑不动了,你四海那个老公不是什么好东西,我根本不想见,如果你想小新,二哥代替你跑一趟,把小新接过来,好不好?”
  “二哥,他既然这么有本事,为什么不让你减刑早点出来?”我避开他的手,连连后退,生怕他真来一次。
  他的手僵在半空,缓缓落下,斜眼看着我,冷笑道:“你果然还是太天真,他心细如发,没有拿到原野的大权,如何肯让你涉险!”
  我怔怔看着他,笑得无比凄厉,“二哥,你们陪他疯吧,我不陪!我有小新,有自己的生活,不想再成为男人的附庸。二哥,你一直都为我好,我知道,我可以用其他方式报答你,只有这个,我不能答应!”
  两行泪已滑落脸庞,我根本不敢看他握得青筋暴跳的拳头,强忍逃离的冲动,一个字一个字从牙缝中挤出声音,“二哥,他造的孽,不该我们花这么大代价来承担后果!还有,我是活生生的人,不是你报恩的工具!”
  啪地一声,二哥的手终于甩出来,重重落在我脸上,我第一次知道男人力量的恐怖,后悔已经来不及了,在一个熟悉的怒吼声中,高高飞了出去。

第 8 章

  仿佛经过一个世纪,我呆呆看着面前的两个男人,同样的紧张神情,同样沧桑的脸,同样深沉的眸,突然心头一酸,泪珠扑簌而落。
  时光如此残忍,爱情婚姻留不住,连亲情也不剩毫分。
  徐子东长叹一声,“苏三,你别怨你二哥,是我太过急躁,你若是不愿意,我也不逼你。难得回来,在这里好好住一阵吧,你什么时候想走,我再送你回去。”
  事已至此,我还能说什么呢,我慢慢点头,颇为艰难地说出三个字,“谢谢你!”
  “苏北,你先回家休息,还缺什么东西跟小兵说就成。还有,小兵会带你去你原来的汽修厂看看,你在那里有50%股份,能说上话。”徐子东淡淡说完,拉着我朝山上别院走,二哥愣在原地,良久才发出带着颤抖的回应,“东哥,谢谢你!”
  我能感觉到二哥的震撼,因为我同样被这个细心体贴的男人感动,下意识地,我的手一紧,他脚步一顿,似乎想回头,却在我后悔不迭,背脊发寒之时,又迈开大步,将我拖得一个趔趄。
  仿佛知道自己的鲁莽,他慢下脚步,手越来越紧,似乎想传递什么让人心惊的消息。
  忍着疼,我不发一言,一路磕磕碰碰走进屋子,他把我按到红木沙发上坐下,到侧屋乒乒乓乓一顿乱翻,拿着一个瓷瓶出来,像个献宝的孩子,嬉笑道:“这是长川一个老中医自己配的跌打药,可管用啦!”
  直到他来到面前,尝试触摸我的脸,我才回过神来,什么时候,我的脸已经肿得老高,火烧火燎地疼。
  我连连吸气,他扑哧笑出声来,“其实这才有你以前的样子,别学那些笨女人,一天到晚想着减肥,身上全是排骨,跟非洲难民一样。”
  说话间,他一根指头摁下去,我哎哟叫出声来,脑中还没反应,脚已经有了动作,以前所未有的敏捷撑住沙发靠背,一下子跳了过去,对他的手指头虎视眈眈。
  保持着伸出一根手指的姿势,他呆若木鸡,这会我脸上烧得更厉害了,小心翼翼探身过去,拿他手边的瓷瓶。
  “老中医说要揉一揉才好得快!”他嘴角微微勾起,迅速扣在我的后颈,手指又落了下来。
  “啊……”我的惨叫惊天动地,他得意的笑声同样响彻天地,我老脸挂不住,死死抓着他的衣服,咬着唇不叫了,他的动作却突然轻柔,我一抬头,他的眼中如有璀璨的星子闪烁,柔情满溢,即使我看到我的倒影是个猪头。
  那是我过去、现在、乃至未来都将沉沦之所,我仿佛听到了心中有什么碎裂的声音,重重靠上沙发背,突然觉得好累好累。
  他轻叹一声,也重重靠了上来,将我揽入怀中,轻轻哼着什么,无意识地一下下拍打我的手,似乎要激出我心中久违的歌谣。
  那个旋律,是刻入骨髓的东西,我浑身一僵,有一种痛,从心底发散,一丝丝一缕缕将我缠绕,让我再无挣脱可能。
  “即使你离开 我热情未改 ,这漫长夜里 谁人是你所爱 ,花不似盛开 爱渐如大海 ,假使你怀念我 为何独处感概 。但我不懂说将来 但我静待你归来 ,在这心灰的冷冬 共你热烈再相逢 ,全是我的美梦。但我不懂说将来,但我静静待你归来,就算春风秋雨中,共你愿望已不同,还是有点故梦,想倾吐。一切事情似一丝苦恼,回看你我的路,是情是爱是缘是痛,今日我却竟都不知道,我依然而我竟然,还是觉得你最好……”
  此时此刻,任何话都是多余,我渐渐软下自己的身体,在缠缠绵绵的旋律中,沉沉入梦。
  
  “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我等到花儿也谢了……”
  旋律仍然柔柔流淌,我猛地睁开眼睛,对上一双带着温柔笑意的眸子,不觉呼吸一窒,茫茫然露出笑脸。
  他轻轻刮在我鼻子上,“小迷糊,这样都能睡着。这些天真是累坏你了。待会吃点东西,我们去山里走走,晚上……”
  “晚上回二哥那边吧。”我连忙接话,不着痕迹地将避开他的目光。
  “你真是的,”他突然笑起来,“十五年前我血气方刚的时候都没趁火打劫,难道现在倒信不过了,你放一万个心吧!”
  我讷讷无语,摸摸脸,发现果然不那么疼了,实在憋不住,跑到洗手间照镜子,顿时爆发出一阵杀猪般的嚎叫——好个五彩斑斓的猪头!
  他狂笑不已,我气势汹汹冲出来,情知不敌,连忙转弯,眼角都不瞄他一下,一溜烟冲入林中。
  他飞快地跟出来,引着我绕进密林深处。我们踩着松软的落叶往上走,他带着我东钻西钻,一会就来到一条小道,走了不远,一个突出的亭子赫然出现眼前。
  亭子半边藏于绿色中,只有两个飞檐隐约可见,似乎一只艳丽的凤凰展翅欲飞,我不由自主停下脚步,从他心有灵犀的回眸中,分明看到了同样的美丽回忆。
  当他向我遥遥伸手,我没有拒绝,我们仿佛第一次牵手,手指微颤,手心满是汗水,全身所有的感觉都在接触的少许范围中,他的激动,我听得到,我的怯然,他以深情的目光回应。
  走进亭子,我们的手仍然没有松开,他顺势一拉,将我拥在怀中,仰望云聚云散,倾听鸟鸣啾啾,一如十五年前。
  那时,我长发白裙,欢笑如银铃,他说我是蓬莱里的仙子。他T恤牛仔,笑容比阳光还要绚烂,我说他是电视里的大明星。
  在我眼角的余光里,他的嘴角一点点弯起,最后咧开嘴,露出白晃晃的牙齿,我知道他想到什么,就在这里,我们完成了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吻,我学会了接吻的时候呼吸,并开始尝试回应。
  如当年一般,当他的唇第一次轻轻落下,我的脑中轰隆作响,忘了呼吸,忘了回应。
  如当年一般,当他轻笑着再次吻下,我终于找到自己的呼吸,却失了魂。
  
  原来,有些事情只是被我深深藏起,永远不会被遗忘,比如凤凰山中缠绵的吻,比如他染着霞光的绚烂笑容。
  可是,记得又如何?
  
  在带着莫名芬芳的空气中醒来,看到一串摇晃的红璎珞,我不觉一阵茫然,转头看到枕上的鸳鸯,一跃而起,趿拉着鞋子冲出来。
  客厅里没人,侧屋没人,后面的屋子也没人,院子里更没人,我没来由地慌乱,对着山林大叫,“徐子东,你在哪里,小东哥,你出来……”
  我要找的人没出现,那个眼神可怕的少将倒是从林中晃出来,远远向我招手,示意我跟上,竟也不等我搭腔,转身就走。
  我踌躇着跟了上去,他挑的是我从未走过的路,从山林穿过,又下了几个坡,那方豁然开朗,竟然是一片分布为同心圆的别墅区,别墅中央是一个小小的湖,湖中荷花开得正好,满湖深绿粉红,水波清幽,别有一番动人风情。
  带我走进湖畔的一户,少将悄然离开,我刚试探着叫了一声“小东哥”,一个清冷的声音从我头顶传来,“你就是苏三?”
  混蛋!怎么惹这么多风流债!我暗骂连连,掉头就走,那女子急道:“别走,苏三,我是徐子东的前妻,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一直对你很好奇,想见见你!”
  碰上这种男人,我连叹气的力气都没有了,“我马上就要离开长川,你不要误会。”
  她以睥睨天下的眼神慢慢走下来,冷笑道:“算你还聪明,现在的男人一个比一个烂,玩玩可以,别动真格的。没娶你的时候他当你是宝,娶了就成了家里牌位,高高供着,时不时上柱香,然后在外面养一堆年轻漂亮的宝贝。”
  “你受不了,所以离婚?”我苦笑道,“这跟我有什么关系,为什么绕这么大弯子来看我?”
  她笑容一僵,泪水潸然而下,“他强迫我移民,滚出中国,我总得来看看让我有家不能归的女人是谁。”
  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愣在当场,她突然倒退两步,靠着栏杆软软坐倒,掩面低泣,“由来只闻新人笑,有谁听到旧人哭。好歹是结发夫妻,比起他的其他情妇,他对我算是最仁慈的,金姐跟他十年,因为打了你,被他派人活生生弄死了,小倩来闹场,被他丢给人贩子卖到东南亚。”她突然抬起头,咬牙切齿道:“你不要得意,你也过不了几天好日子,等他新鲜劲头一过,看你有什么下场!”
  天,我眼中的情圣,竟然是这种恶魔!我身形摇摇欲坠,再也听不下任何话,拖曳着脚步走出来。
  一阵浓郁的荷香扑鼻而来,我停住脚步,深深呼吸,脑海里终于清明。
  
  如来时一般,少将悄无声息地出现,将我带回别院,仿佛算好了时间,徐子东随后就回来了,手里拎着一个精巧的食盒,老远就嚷嚷,“苏三小姐,太阳晒屁股了,起床啦!”
  我冷笑连连,他处心积虑地让往事一幕幕重演,到底是为了留住我,还是只为享受那不曾圆满的爱情。
  在他的猎艳史里,恐怕我是他唯一漏网的猎物,因此他的执念才会如此之深。
  当他乐呵呵放下食盒,我深深看进他的眼底,笑微微道:“小东哥,不用提醒我,我都记得,那也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回忆。”
  他欣喜若狂,扑上来紧紧握着我的手,声音竟然微微颤抖,“你答应了?”
  “如果我不答应,你会怎样?”我似笑非笑看着他,听到自己的心在哭泣。
  他愣了愣,眼睛一瞪,作势来掐我脖子,恶狠狠道:“不答应就杀了你!”
  我浑身一个激灵,把剩下的话统统咽了回去。
  
  打开食盒,一股浓浓的清香扑鼻而来,我不禁瞪大了眼睛,到底要怎样的执念,才能让一贯大大咧咧的男人记得如此多的细节。他在我头上敲了一记,笑眯眯道:“怎么啦,你不是最喜欢吃桂花汤圆,我一大早跑下去买的,给点面子吧!”
  吃到嘴里,汤圆已没了原本的香甜,见他含笑看着我,神情间有说不出的温柔,我胆子也粗了不少,强笑道:“我的事情你一清二楚,实在不公平,说说你自己吧!”
  他轻叹一声,为我擦擦嘴角,淡淡道:“混吃等死,有什么好说的,我知道你的心思,捡你关心的说吧,你大二那年我就结婚了,老头子安排的,门当户对。你生小新那年,我离了婚,没有孩子,之后……胡混了几年,还以为这辈子就这么过去了,没想到还能等到你……”
  看着他渐渐红起来的眼眶和眼中闪闪的水光,我惊诧莫名,如果说是演戏,他的演技未免太过逼真,迷惑中,我的手仿佛有了自己的意识,悄然伸出,落在他瘦削的脸颊。
  他猛地按在我手上,慢慢抬头,嘴角颤抖着,努力向上弯起。
  我心头大恸,不禁对自己的所见所闻有了怀疑,这哪里是双手染满鲜血的魔鬼,明明是个倔强的孩子,不诉苦,不说伤悲,凡事一力承担。
  
  “东哥,徐董让你们去见他!”小兵的声音在外面突兀地响起,惊破这份缱绻。他放开我的手,眸中掠过一丝戾色,垂首盯着食盒上的莲花看了一气,柔声道:“该来的逃不掉,跟我去见见我爸,他说什么,你统统当他放屁!”
  
  “久仰”了多年后,我终于在凤凰山脚的酒店见到了传说中的原野创始人,在长川叱咤风云多年的徐原野。
  “先斩后奏,你果然翅膀硬了!”还没进门,一身古香古色唐装的徐原野就来了个下马威。徐子东脚步一顿,笑容愈发明显,回头将我纷乱的发丝捋顺,慢条斯理道:“过奖过奖!”
  “小东,这个女人到底哪里好,十五年了,你怎么还是执迷不悟,你要我说你什么好呢!”徐原野不再只给我一个威风凛凛的背影,徐徐转身,目光让人背脊生寒。
  我暗暗苦笑,到底我跟他有什么深仇大恨,让他视我为眼中钉。
  突然,徐子东爆发出一阵大笑,我听出几分凄怆之意,忧心忡忡看着他,他的笑声嘎然而止,目色赤红,厉声道:“爸,我就是执迷不悟,没办法回头了,你要是还想逼我,那我只有对不起你!”
  徐原野怒目圆睁,正要发作,对上徐子东的目光,又缓缓收敛气焰,偃旗息鼓,手伸入口袋,将一个红绒布盒子小心翼翼放在桌上,稍稍向我们的方向推了推,用不带任何温度的声音道:“这是你妈的遗物,话说到这个份上,我也拿你没办法。以后我不管你,你好自为之,结了婚就不要再出去拈花惹草,让她养好身体,为我徐家传宗接代吧。”他瞥一眼我的腹部,满面厌恶,拂袖而去。
  看得出来,徐子东也没想到会如此轻松解决,竟然愣在当场,良久,才长长吁了口气,把我拦腰抱起,飞一般冲到桌边将我放下,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之色打开盒子,凄然而笑,将盒子送到我眼底。
  盒子里原来是个玉镯,翠绿可喜,镯上似有光华流动。他咧着嘴无声地笑,在我手上亲了一记,将镯子套上,突然张开双臂,将我紧紧抱住,脸藏于我怀中。
  微微的颤抖,从他身体传递过来,让我的心阵阵揪疼,我拍着他的背,所有话堵在喉头,终于化成一声长长的叹息。
  门外,少将拿着一张纸一闪而过,纸上只有四个大字,“鬼谷,小新”。
  
  人逢喜事精神爽,一连两天,徐子东笑容满面,黏我黏得更紧,而且更像个大孩子,时常有惊人之语,比如:“老婆,我帅不?”“老婆,我要去拉皮!”“老婆,我们做对双胞胎吧,干脆一次性搞定,省得累着你。”
  诸如此类,让我啼笑皆非,跟个疯子争论有什么用,盛世华纠缠正紧,哪里那么容易松口,而且我怎么舍得撇下小新!
  晚上,我时常被噩梦惊醒,梦中,徐子东拿着滴血的刀在冷笑,口中獠牙森森,盛世华抱着小新躺在血泊中,二哥浑身是血,挥舞着刀冲上来,凄厉地嘶吼,“原来你是这种恶魔,你把小新还给我……”
  我不能坐以待毙,我下定决心,借口去二哥家住,他没奈何,终于带我离开凤凰山。
  
  二哥家就在不远的小区,小区里绿树成荫,十分宁静美丽。听说我们要来,二哥亲自下厨,做出一大桌好菜,二哥竟然看出来我的寝食难安,满面忧色,频频为我布菜,一边和他豪饮。
  酒过三巡,我灵机一动,装作兴高采烈道:“小东哥,你们这里有什么好玩又刺激的?”
  他满面通红,哈哈大笑,“你可一点没变,想当年……”
  我佯怒道:“问你问题,不要乱七八糟扯!”
  他和二哥面面相觑,突然啧啧称叹,“母老虎发威了,好可怕!”
  我气急败坏,一人给了一个爆栗,他摸摸脑袋,赔笑道:“要不去游乐场吧,我今天有事,要你二哥带你去见识见识,回来跟我汇报情况。”
  二哥连忙应下,若有所思地瞥我一眼,不过很快被徐子东的绝地大反攻杀得连连告饶,两人都喝成了关公。
  倒霉的我把两人安顿好,家里收拾干净,出了一身臭汗,刚进浴室,徐子东踉踉跄跄追了进来,带着迷离的笑容一步步逼近,将我扑进浴缸。
  他囫囵不清地唤我的名字,暴风骤雨的吻随之而来。我哀哀呼痛,二哥红着眼睛出现在门口,咬了咬下唇,竟然转身离开。
  我一颗心沉到谷底,欲哭无泪,所幸醉鬼留下累累瘀痕后,突然头重重垂落,在我颈间发出鼾声,我使出吃奶的力气才挪开他,跌跌撞撞冲出浴室。
  二哥正坐在沙发前面的地上,将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颤声道:“当年他就是一个花花公子,追求刺激,喜欢漂亮女孩子,没想到现在还是没变。”
  我扑通跪在他面前,和他紧紧相拥,一起无声痛哭。
  
  第二天,我总算摆脱徐子东的紧迫盯人,和二哥来到游乐场。可能今天不是周末,人不是太多,我们买好票,一头钻进去,只有一句话可以形容,这真是个大大的迷宫!
  我看了看表,现在已经快到两点,我不敢表现得过于焦急,走了一会,指着过山车对二哥道:“哥,那个我没坐过,我们去试试吧!”
  二哥二话不说,立刻去排队,我朝对面的鬼谷指了指,大声道:“哥,我先去那里看看!”不等他回答,我头也不回地往鬼谷走去。
  循着路径慢慢向前走,我有莫名的兴奋和紧张,丝毫不受周围阴森森的氛围和鬼叫声影响。不知走了多久,一个鬼脸掉在我眼前,把我吓了一跳,我摸摸怦怦直跳的心,急得眼睛都红了,几乎想疯狂叫喊,“小新,你在哪里?”
  拐过一道弯,一个人迅速把我拖过去,后面一个小小的身子紧紧抱住我,我闻到那熟悉的味道,鼻子一酸,低低呜咽。
  盛世华将我箍进他的胸膛,哽咽道:“笨蛋,出了这么多事不会告诉我,要不是我觉得不对劲,派人查清楚你们的事情,你还想瞒我到什么时候!你这个家伙,害得我和小新为了你抱头痛哭了好几场,你就是舍得抛下我,难道舍得丢下小新!”
  小新死死抱在我腰间,哀哀低唤,“妈妈,我好想你,不要丢下我……”
  我挣开盛世华的手臂,将他用力抱起,泣不成声道:“小新,是妈妈不好,你不要呆在这里,快和爸爸回去……”
  盛世华轻轻环住我们,柔声道:“老婆,跟我回家吧,忘了这一切。你知道吗,你公寓里的桂花开得真好,连楼下都闻得到,我每次一到楼下,抬头看看那阳台,老是有幻觉,总觉得你还在那里。老婆,我已经托人安排好,我们坐车离开长川,再从另外一个市坐火车绕回四海,车票我都买好了,是今天晚上的,现在走还来得及。”
  小新抱着我的脖子,坚定地说:“妈妈,我保护你,我们快走吧!”
  当那小小的身子与我贴到一起,我横下心肠,把盛世华一拉,“好,快走!”
  
  鬼谷门口的阳光刺得我眼睛都睁不开,我眯着眼睛,一边用手挡在小新眼前,小新用鼻子拱着我手心,痒得我扑哧笑出声来。
  盛世华把我们圈在怀中,笑道:“小新,下来自己走,你这么大个,妈妈抱着辛苦!”
  小新朝他做个鬼脸,把头埋在发间深深吮吸我的发香,甜甜笑着,“妈妈好香!”
  当我的眼睛终于适应,二哥突然挡在我们面前,上下打量着盛世华,冷冷地对我说:“苏三,你这是要去哪?”
  我缓缓把小新放下,蹲下去指着他对小新说:“小新,这个就是我常常跟你提起的舅舅,舅舅终于找到咱们了!”
  小新顿时雀跃起来,一转身扑到二哥的怀中,“舅舅,你好帅,比我爸爸还帅!妈妈说你是世界上最好的人,还说你马上会来看我!”
  二哥被他突如其来的热情吓到,犹豫着抱起这个小小身体,小新攀住他的脖子,仍然热情如火,“舅舅,我好高兴,我要带你去我家看蜡笔小新,就是我名字的那个小新,小新差一点就有我这么可爱了,真的不骗你……”
  他的脸不时在二哥身上蹭在,好似发现新大陆般,“舅舅,你的睫毛好长,比妈妈的还要长,像个小刷子。舅舅,你跟我们一起回去吧,爸爸说今天晚上的火车……”
  盛世华大喝一声,“小新,闭嘴!”
  我拉拉他的衣袖,叹息道:“别吓着孩子,你们快走吧,不用管我!”
  小新吓了一跳,瘪着嘴,眼泪在眼眶中乱转,二哥顿时手足无措,干脆把他抱紧了,口中不停念叨着,“小新不哭,小新不哭……”
  小新吃吃笑起来,“舅舅,你抱得我喘不过气来了!”
  二哥慌了,连忙把手臂松了松,小新得寸进尺,“舅舅,我要背!”
  我遥遥对小新伸出手,“小新,别闹了,到妈妈这儿来,妈妈有话跟你说。”
  小新跳下来,往前走了两步,回头拉住二哥的手走到我们面前,二哥深深看着我的眼睛,“苏三,你儿子真可爱!”
  他眉头深锁,有点前言不搭后语,“苏三,我知道你舍不得……你不要怪我,东哥对我们一家有恩,我不能不帮他……苏三,小新真的很可爱……”
  我忍着泪水打断他的话,“哥,你不用说了,我懂,我马上就送他们走,以后再也不见他们。”
  盛世华死死抓着我的手,恨不得在他身上盯出个洞来,小新松开他,眼睛瞪得大大地看着我,小心翼翼地说:“妈妈,你真的不要我了?”
  我掩面而泣,小新扑到我怀中,紧紧抱住我,嚎啕大哭,“妈妈,我再也不惹你生气了,我再也不在学校乱说话了,我再也不挑食了……妈妈,别丢下我……”
  我狠下心肠,把他的两只小手抓住,塞到盛世华怀中,不敢再看他们,“你们快走,以后不要再来了!”
  盛世华呆呆看着我,好似要把我的容颜烙在心里,我见小新一直在哭闹,心如刀割,怒道:“你还不快走!”
  我拔腿就走,害怕小新的哭声逼得我不顾一切。小新挣不开爸爸的手,对旁边呆若木鸡的二哥叫道:“舅舅,你把妈妈找回来,舅舅,妈妈不要我了……”
  “站住!”二哥突然喝道,“苏三,你回来,你带着他们快走,这边的事情我来应付,我为他坐了十多年牢,他不会对我怎么样的!”
  他的话一出,盛世华欣喜若狂,带着小新飞奔到我身边,“老婆,我们快走!”
  我犹豫不决,怔怔看着二哥,他唇边扯出一个温柔笑容,“苏三,你儿子真的很可爱,我一直都知道,我是看他长大的!”
  酸楚和疼痛齐齐涌上心头,我哀哀叫了声,“二哥……”
  他朝我挥挥手,“快走,以后我会去四海看你们!”
  小新抹抹脸,认真地说:“舅舅,你一定要来,我要给你看蜡笔小新!”
  他突然绽放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好,一言未定!你们快走,保重!
  
  我们匆匆忙忙走出游乐场,外面已经有辆车停好等着我们,司机竟是少将,盛世华坐在副座上,一边不停催促他,一边回头打量我们,脸色青白不定,似乎受了极大的惊吓。
  犹如上演生死时速,少将绷着脸一路狂飙,只开了两个多小时就到了。少将护送我们进了站,发现火车一小时后发车,我抱着孩子,他一手揽着我的腰挤进人群,在编织袋和行李箱的遮蔽下缩坐到地上,低头观察周围动静。
  小新显得分外冷静,一路上不吵不闹,小手紧紧抓着我的手,我的心忐忑不安,既担心徐子东发现追上来,又担心他没有发现惩罚二哥,他对跟了自己多年的女人都如此残酷,二哥如何能逃脱!
  眼看着离发车时间越来越近,盛世华紧紧握着我的手,将手心的力量源源不断传来,我们不约而同看向墙壁上的大时钟,到发车只差十五分钟,车站工作人员已出来开闸,我和他相视一笑,心情开始轻松。
  这时,候车室入口突然喧闹起来,几个大汉冲进来,见阵势不对,人们纷纷闪避。看到中间那人的脸,我和盛世华都变了脸色,我把他们一推,“快带着小新躲起来,我们三个人目标太大,我等下躲到洗手间去。”
  他二话不说,趁乱抱着小新就往后走,小新瘪着嘴,泫然欲泣,我连忙跟上,瞥见他们已向我这个方向逼近,头一低,准备走进洗手间。
  “站住,前面那个穿黄裙子的站住!”听到后面一声厉喝,身边的人纷纷盯着我,在我身边让出一大块空地,让我仿佛置身孤岛,后面那些人渐渐靠近,有人大声叫道:“回过头来!”
  我出奇地平静,在心中长叹,算了,认命吧,不要再挣扎了!我徐徐转身,对上一双深邃的眼睛,他唇边的微笑让人心寒,“苏三,真是巧,我们这么快就见面了!”
  我突然觉得很累,而面前的人很陌生,沉默着不想再和他有任何交集。他飞快地走到我面前,把我的手拉住,“回去再说!”
  
  没有找到盛世华和小新,我松了口气, 跟着他们出了车站,二哥在门口车里等我们,他怜悯地看了我一眼,低声叹息。
  我满腹狐疑,低头钻进车里,小兵回头看了看我,脸色灰败,东哥上了车,对前面的二哥冷笑道:“苏北,你不愿意苏三嫁给我就直说,不要给我玩阴的!”
  二哥强笑道:“东哥,这次是我的错,你要怪就怪我吧,我也是可怜苏三想孩子,想让她回去看看,没想到这还没走就被你发现了。”
  徐子东冷哼一声,“要不是我临时起意去游乐场找你们,只怕现在还被蒙在鼓里,而且要不是除了长川只有西林才有到四海的火车,我就成了一个笑话。苏北,你摸摸良心想想,是不是对得起我!”
  二哥低下头,不发一言。
  徐子东轻轻摩挲着我的手心,注视着窗外,目光无比森冷。
  前面正在修路,车子经过时一阵颠簸,他把我揽入怀里,靠着他的肩膀一回头,远处西林火车站几个大字离我越来越远,我呆呆看着那方,怔怔落下泪来。


第 9 章

  我们回到凤凰酒店,他撂下我就急匆匆走了,这会连门口都站了人,看来他是打定主意将我禁锢在长川。
  晚上,小新的哭喊一直在萦绕在耳边,让我出奇地清醒,我连床也不想挨,在沙发上缩着看完一个不知所云的电影,泡了杯茶走到窗前,仰望天上明灭的星。
  城市的污染越来越严重,星星已经没有我小时候那些多那样亮,零星的几颗还似蒙上一层厚重的纱,只能挣扎着透出些光明,大家的步子迈得如此匆忙,到底有没人留意,我们的失去和得到相比,孰轻孰重。
  门开了,脚步声由远及近而来,在我身后停住,我身体骤然紧张,果然,立刻落入一个温暖的怀中。
  他的声音有些嘶哑,“苏三,晚上风凉,不要冻坏了。”
  我没有回应,他将我拥着塞入沙发,起身脱衣服,状若无意道:“小新安全到家了,别担心。”
  “不要伤害他!”我心头紧绷的弦一松,扑上去从后面抱紧他,低低哀求,“求求你,事情跟小新无关,不要伤害他,我不走了!”
  他浑身一震,突然散发出一股隐隐的暴怒气息,“在你心目中,我就是这样的人?”
  发生了这么多事,难道还指望我继续把你当情圣,当活菩萨,我在心中苦笑连连,缓缓松手,他用力攥紧我的双臂,就势转身,目光咄咄逼人,深深看进我的眼中,一字一顿道:“我爱你,你信不信?”
  往事历历在目,我深信不疑,如果不是深爱,他何必费那么大的工夫。见我点头,他眸中冰霜渐渐消融,紧紧地,将我勒在胸口。
  突然,他惊叫一声,扒开我的衣领细细地看,口里怒骂,“哪个王八羔子做的……”话音一顿,他茫茫然盯住我的眼睛,迟疑地指在自己鼻子上,竟带着几分赧然。
  如果不是早有所闻,这活脱脱就是一个做错事讨饶的孩子,我狠下心肠,把小新的影子赶走,在他手上打了一记,以电影中慢镜头一般的动作,轻轻地靠在他胸口。
  他浑身一僵,露出不敢置信的神情,双臂一紧,将我扑倒在沙发上,噬咬一般的吻铺天盖地落下来,最后渐渐轻下来慢下来,化作缠绵的雨丝,湿了我的脸庞。
  
  即使交付了身体,他依然对我怀有戒心,门口的看守一日三岗,始终没有撤去。虽然愤恨,我也无可奈何,只得找了些材料,继续绣十字绣打发日子,突然萌生一个想法,长川还没有十字绣店,我是不是叫上阿米,在长川试着开个店,好歹能自食其力,逐步摆脱他的控制。
  男人果然命苦,他每天早早出门,要到半夜才能回来,中途如果有时间,他一定赶回来看我,或者陪我吃饭,或者一起喝茶,或者什么也不做,相拥着眺望远方的凤凰山。
  因为知道问不出什么名堂,也怕触到他的忌讳,我从不问他什么,他似乎也没有谈这些事情的打算,日日辛苦奔忙,只从日益瘦削的脸庞和眼下浓浓的黑色,透露出疲累的信息。
  人心是肉做的,即使畏他如虎,我仍将找衣服领带、洗衣刷鞋、搭配营养餐饮等琐碎小事打点妥当,他若有所觉,眉梢眼角更是春风满满。
  
  一个星期后的晚上,我缩在沙发上绣东西,正昏昏欲睡,二哥急匆匆冲进来,“苏三,盛世华派人找到我,说小新早上离家出走,留个字条说要去找妈妈!”
  我大惊失色,扣住他的手腕,声音有些颤抖,“他怎么不看好,小新才多大,外面这么多坏人……”我不敢想下去,当机立断,“二哥,他上次是坐火车走的,应该也会坐火车来,我们到火车站看看,我先查查四海到这里有几班车!”
  二哥拿出电话递给我,我鞋子都顾不上换,跟着他就往外跑,被门口的保卫拦了下来,二哥气急败坏,一拳砸得他鼻血淋淋,拉着我就跑。
  我先查到长川火车站的电话,打过去查询。四海到这里一天有三班车,早晨有一班,大概十四个小时可以到,我看了看表,连声催促,“哥,快点,小新如果坐早晨的车,现在应该快到了。”
  二哥踩下油门,扭头看看我,迟疑道:“苏三,东哥对你,不,你对东哥……是不是真的?”
  看出他的颓丧,我心头一酸,不愿让他再为我担心,笑道:“当然是真的,他这个人你还不知道,有情有义,真是难得的好男人!”
  话一出口,我不禁有些茫然,仿佛被自己说服。扪心自问,抛开那些纷纷扰扰,他确实是难得的好男人,短短几日相处,就是铁石心肠都会被感动,何况我心中原本就有他播撒的种子。
  只是,这种强制的爱,我真正消受不起。
  二哥定定看着我,突然释然而笑,“他能取代徐原野,夺得今日的地位,其中的风风雨雨相信你也想象得到,你能理解支持他,真是再好不过。你安心呆在长川吧,早点生个孩子,让二哥也了了心愿。等找到小新,就交给我来照顾,我一定把他毫发无损地送回去。”
  我轻叹道:“二哥,别老惦记我,你自己的事情也该解决了……”
  二哥耳根一红,随手扔盒口香糖过来,打断我的话。
  
  赶到车站时,广播里刚好响起一个甜美的声音,“各位旅客请注意,从四海开往北京方向的快32次列车已经到站,停三站台……”
  二哥拉着我飞快地走到三站台,我紧紧盯住面前的每张脸孔,特别是身材小小的孩子,人们从我们面前潮水般涌过,每个人的面孔都不同,可是每个人的面孔都一样陌生。
  看着从前面走来的人越来越少,我紧紧抓住二哥的手,绝望得想尖叫,二哥没有看我,瞪大了眼睛看着前面的人,生怕错过那个小小的身影。
  当广播重新响起,“接送亲友的旅客请注意,快32次列车马上就要开了……”,我腿一软,几乎颓然坐到地上,二哥连忙扶住我,安慰道:“别急,说不定他不是坐火车来,说不定他还在四海……”
  这时,前面车厢一个漂亮的乘务员下来了,她把手高高伸到里面,“小新,快下来,别怕,姐姐接住你!”
  我和二哥交换一个眼色,不由自主朝她走去,随着孩子欢快的笑声,小新抱着那个漂亮乘务员的脖子下来,在她脸上重重亲了口,“姐姐真好,谢谢姐姐!”
  乘务员笑颜如花,“小新,快去吧,记得我的电话,我会叫人帮你找妈妈的,找到了别忘了告诉我哦!”
  小新从她身上下来,一转头,看到泪流满面的我,他呆了几秒,张开双臂朝我跑来,扑进我怀里,“妈妈,我好想你……”
  乘务员笑吟吟走到我们身边,“你们好,你就是小新的妈妈,我叫陈雪,还好你来接他,要不然我还真担心他呢,真可怜,这么小的孩子一个人坐这么远的车来找人。”
  我和二哥连声道谢,广播声又起,她恋恋不舍朝我们摆摆手,转身回到车里,小新大叫一声,“姐姐,我以后会想你的。”
  她把头探出来笑道:“小新,记得给我打电话!”
  
  火车缓缓启动,小新把头埋到我发间,见二哥看着车前进的方向一动不动,把手在他面前摆了摆,“舅舅,美女姐姐已经走了,想找她就要贿赂贿赂我,懂不懂!”
  二哥脸红了红,一头朝他打下,“小鬼,你懂什么!你一个人跑出来,把你爸爸急得半死,我还没打你屁股呢!”
  二哥作势要打,小新头一缩,眼泪大颗大颗掉落,“妈妈,我放假了,可是爸爸不理我,每天都喝得醉醺醺的,要不就不回来,我一个人害怕,妈妈,你回来吧……”
  他说不下去了,抱着我呜呜哭起来,二哥叹了口气,深深看我一眼,伸出双臂,柔声道:“小新,跟舅舅回家吧!”
  小新似乎感觉到什么危机,眨巴眨巴眼睛打量着我们,几乎勒得我喘不过气来。我连忙朝二哥使眼色,二哥会意,掰下他的手,柔声道:“小新,妈妈还有事情,舅舅带你去凤凰山逛逛,妈妈晚一点再来跟我们会合。”
  小新终于松手,依依不舍地跟二哥离开,走出车站,我抹抹冷汗,一抬头,果不其然,徐子东就在眼前,满面冰霜。
  我不敢多说一个字,低头挪过去,讨好地去拉他的手,他眉头一拧,用力摔开,又半途悔悟,发泄似地攥紧我的手,瓮声瓮气道:“我难道这么可怕?”
  我恨不得痛哭流涕,向他连连叩拜,“大爷,我知道您厉害,您手下留情,放小的一条生路吧!”
  这个时候,借我几个胆子也不敢,我尴尬地笑,反正说多错多,左右为难,干脆装哑巴。
  他轻叹一声,摸摸我的发,柔声道:“小新也是我看着长大的,跟我的儿子一样,等我把凤凰山那边安排好,我们一起搬进去吧。你性子静,住在山里肯定喜欢,山里空气好,对小孩子也有好处。我知道你舍不得,要是盛世华答应,就让小新到长川来,不要让孩子读什么贵族学校,养出来的小家伙除了攀比什么也没学会。”
  我不敢置信地看他一眼,不知该不该相信,心乱如麻,悄悄靠上他肩膀。他不知道为何又不爽,恨恨敲了我一记,将我用力塞进车里。
  
  第二天一早,二哥火急火燎来找我,说小新竟然趁着他上厕所溜了,他到处找人都找不到,知道那个聪明的小鬼肯定会想办法来找我,先跟我说一声,让我在家等着。
  二哥通知过我,匆匆忙忙出门继续寻找,我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小新在这里人生地不熟,要找我真是比登天还难,我脑子里塞满了乱七八糟的念头,不知不觉中竟把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短短几个小时,我如同在地狱里走过一遭,这时,徐子东突然脸色阴沉地回来,我正准备拜托他找人,连忙给他倒了杯水,他看也不看,将杯子信手一拂,怒道:“你知道你那宝贝儿子做了什么吗,他竟然到警察局报案,要找警察叔叔救他妈妈,说他妈妈被一个叫徐子东的坏人捉走了……”
  轰地一声,我脑中嗡嗡作响,扑上去拉住他,苦苦哀求,“小东哥,小孩子不懂事,你千万别跟他计较。”他深深看着我的眼睛,嘿嘿一笑,“你就关心你儿子,怎么也不问问我怎么样呢!这小家伙,今天警察局的人把我找去,他听说我是徐子东,竟然扑到我身上又踢又咬,跟个小疯子差不多,你看,他把我的手都咬破了!”
  他把手伸到我眼前,果然有一块血淋淋的牙印,我又惊又怕,强自镇定心神,柔声道:“我们先去医院看看吧,你打个电话给二哥,让他把小坏蛋送走就是。”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伤口,若有所思,声音低微得仿佛在自言自语,“你到底在怕我什么?”
  “没有!”我心头一个激灵,连忙否认,他察觉出我过于激烈的情绪,凝神看我一气,突然将我拥住就走,笑嘻嘻道:“别胡思乱想,走吧,去看看那小坏蛋,真不知道谁教他的,竟然去找警察抓我,要我是坏人,天下就没有好人啦!”
  他自以为说了什么笑话,仰天大笑,看得出他心情不错,我心头一轻,冲他讨好地笑,用力揽住他精瘦的腰,他斜我一眼,就势用力揉乱我的发。
  门口,小兵急匆匆地迎面而来,对他耳语几句。捕捉到“小新、苏北、少将”等字眼,我莫名惊慌,手指几乎勒进他的肉里,他不动声色看我一眼,迅速将我的手掰下来,似乎从牙缝里发出声音,“我有点事要处理,待会再带你去看小新,你等我,不要乱跑!”
  不等我答应,他跟在小兵身后匆匆而去,连将我关进房间的时间都没有,我一咬牙,偷偷叫一辆车尾随其后,一直跟到那天的度假村。
  度假村的保安极有礼貌地把我拦在门口,“嫂子,东哥刚刚吩咐过,今天谁都不让进!”
  我冷眼看着他们,“好,看你们谁敢拦我,你们动了我不要紧,要是我肚子里的孩子没了,看你们怎么赔!”
  闻言,两人面面相觑,到底没人敢上来拦我,我飞快地走进大厅,大厅里空空荡荡,连桌椅都没有一张,那天的喧闹好似梦境。我把手紧紧按在胸膛,想阻止几乎要冲出的心,正呆楞间,从大厅里的包房传来一个声音,在大厅里轰隆地回响。
  “东哥,求求你放过孩子,他是我的亲人,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你记得吗,他的相片还是你派人送给我的,东哥,你如果心里有气,可以发到我身上,我苏北没有半句怨言。”
  从包房的玻璃看进去,正对上徐子东若有所思的表情,他嘴角的一抹冷笑如此明显,让我惊得魂飞魄散。
  少将把身边一个捆成粽子的小新拉到面前,冷笑道:“小鬼,你看你舅舅多疼你!”说着,他把小新解开,往徐子东面前一推,小新龇牙咧嘴,扑上去就咬,徐子东不知道骂了句什么,猛地将他扯开。
  我惨叫一声,推门冲了进去,几人全都变了脸色,小兵连忙挡在我面前,小新朝徐子东又踢又打,哀哀呼唤,“妈妈,妈妈……”
  “东哥!”二哥突然大吼一声,从怀里掏出一把匕首,“我没管教好孩子,我认罚!”
  话音未落,他把匕首深深刺入自己的大腿。
  房间里一片惊呼,小兵正要冲过去,二哥把手一扬,小兵立刻停住脚步,看着他呆若木鸡。
  不知道什么时候,徐子东松了手,小新掉在地上,哭得声嘶力竭,朝二哥缓缓爬去,一声声喊着“舅舅”。
  二哥环视一周,目光清冷,有死一般的宁静,“东哥,一切都是我的错,是我不该找上你,不该答应徐原野为你顶罪,是我害死自己的父亲,是我害得母亲疯了,是我害得苏三有家难回,在外面漂泊了十五年,是我没管好小新,让他出去找你麻烦……”说着,他狠狠地抽出匕首,又朝自己腿上刺去。
  所有人同时扑了上去,徐子东夺过他的匕首远远扔出去,脱下外套,用力按在他伤口,小新抱着他的腿嚎啕大哭,小兵抄起电话,用颤抖的手拨下120,我把裙摆一条条撕下来,将伤口紧紧包扎。
  只有少将如同置身事外,怔怔看着地上的鲜血,脸上似悲犹喜。
  
  二哥那一刀离大动脉只有一厘米之差,包扎输血之后,没什么大碍。小新经过此事,似乎突然长大了,不再缠着我撒娇,把二哥当成庇护神,整天黏着不放,连去洗手间也要蹲在门口守着。
  
  没有人知道我心中的悔恨,十五年前,二哥不让我和徐子东来往,我不听,让他付出了十五年青春的代价。而今,他让我顺从徐子东,我还是屡屡犯禁,心不甘情不愿,二哥又一次次舍身救我,我如何对得起他!
  我打定主意,就是豁出命去,也要保下二哥和小新,不让那恶魔有任何机会伤害他们。虽是这样想,徐子东也许自知理亏,把二哥送进医院就再没见到人,我也正好眼不见为净。小兵倒来了好几趟,次次行色匆匆,还总把我们支使出去,和二哥说话,让我心神不宁,因为每次他们谈完,二哥总会消沉好久。
  我看不下去,试探着问二哥,他欲言又止,淡淡说了句,“苏三,我们都错得太离谱,东哥……我们太对不起他!”
  我还想再问,被他敷衍过去,我忐忑不安地去问小兵,他叹了又叹,只回我一句,“苏三,等东哥来跟你解释吧,你们真的该好好谈谈。”
  我当这又是他们的劝诱方式,哭笑不得,反正逃不掉,干脆装聋作哑。
  
  有我的专心照料和小新这个开心豆,二哥伤势好得很快,那天,我们正商量着要出院回凤凰山休养,两个女子风风火火冲进来,同时怪叫一声,扑上来好一顿捶打,“你这家伙,一走就无影无踪,当初谁答应我们经常打电话报平安的,欠扁!”
  二哥和小新头靠着头,笑眯眯地看我们嬉闹,一点也没有帮手的意思,我举手投降,指着二哥笑道:“我二哥是大帅哥,还没结婚哦,你们还不好好巴结我……”
  话没说完,我又被两人一顿胖揍,连二哥也起哄,“好好教训她,欠扁!”
  正在热闹,护士小姐冷着脸制止我们,我们面面相觑,同时掩嘴窃笑,二哥拍拍小新,乐呵呵道:“赶快出院,我们回家好好玩!”
  阿米和小维同时看着包成粽子的大腿,同时从鼻子里发出声音。
  
  病房的气氛突然冷下来,看着两人不停交换眼色,我心中咯噔一声,现在非年节假日,她们怎么可能大费周章跑来这里找我,莫非出了什么大事不成?
  二哥也看出端倪,笑道:“有什么事就说吧,都不是外人。”
  小维又看看阿米,也不多说,从包里拿出一个笔记本电脑,打开放在床上的折叠小桌上,轻声道:“说来也巧,我搜我自己的博客,发现一个名字相近的博客,好奇之下,就打开了,没想到……我本来还想瞒着你,后来听说盛世华来过长川,实在气不过……苏苏,你看着就好,千万不要生气。”
  她打开一个博客,看也不看,随意点开一篇文章,文章中插了一副照片,两人的笑脸无比灿烂,其中的一个,曾经跟我同床共枕十多年。我一下子就懵了,再看下面的文字,嘴巴大张,不禁痴痴傻傻地笑。
  “那老娘们做爱只会一种姿势,跟死尸一样,华华怎么会喜欢,华华说我是他的小公主,身体的每一寸肌肤都能引起他的欲望。我当然知道,因为我爱他,为了让他快乐,我一个纯洁的女孩专门研究了很多AV,学会108种姿势!”
  二哥一拳砸在桌上,将桌子砸穿了,小新不知道我们围在一起干嘛,正有些无聊,立刻欢呼起来,捉着二哥的手啧啧称叹,满脸崇拜。
  二哥大手一揽,将他紧紧抱在怀中,长长叹息。
  我的笑声未落,阿米张开双臂抱着我,在我耳边柔声道:“苏苏,不要生气,那种男人不值得!”
  小维看看小新,又看看我,拉着我的手轻轻拍了拍,低声道:“他前两年去做过亲子鉴定,证明了小新是他的孩子,那女人很失望,骂得很难听。”
  “为什么?”此时此刻,我只能说出这三个字,不知是在问自己,还是问别人。
  小维点开一页,那是大前年的记录,上面写着寥寥数语,“今年真倒霉,华华的公司资金周转不灵,竟然要老娘们的相好出来帮忙,还假惺惺说要他照顾好老娘们。真搞不明白,老娘们又老又丑,生完孩子肯定乳房下垂,身上全是妊娠纹,这样也能勾引到好男人?华华说他现在是绿云罩顶,幸亏有我这个小公主在,虽然他不能离婚,我不会怪他,有了他的爱,我就是世上最幸福的女人。”
  小维咬牙切齿道:“苏苏,对不起,我真是看走眼了,还当他真的有心挽救你们的婚姻。没有你的联络方式,我是通过小兵找到这里的,还问了问你的情况,他透露了一点,你现在这位刚刚花了大价钱让这个人渣签了离婚协议,恭喜你,你自由了!”
  我自由了,我是不是该庆幸?亮蓝的阳光从窗帘的缝隙透入,将这片清冷的白色照得无比温暖,迎着众多忧心忡忡的目光,我茫茫然挤出一个笑脸,一步步走出门。
  阳光真暖,心真凉。人世太短,何来那么多冰霜?

第 10 章

  阿米和小维专程为此事前来,看我十分平静,放下心来,又匆匆而去,答应把那边的事处理妥当再带孩子一起来玩。
  在医院多有不便,为了招待两人,我们立刻出院,回到二哥家。让我困扰的是,即使我一直躲躲闪闪,等她们一走,二哥就摆出座谈的阵仗,拉着小新和我一起坐进宽敞的阳台,欣赏凤凰山的夕阳。
  小新想必听明白了我们的话,大睁着一双受惊幼兽般的眼睛,整天黏在二哥身边,默然不语。
  二哥指着漫天红霞让他看,小新眯缝着眼睛看呆了,喃喃道:“好美啊!”二哥摸摸他的头,轻柔道:“小新,你怎么看爸爸妈妈的事情?”
  小新飞快地看我一眼,又把头靠在二哥肩膀,神情间有超乎年纪的深沉,“舅舅,别担心,我很多同学的爸爸妈妈都离婚了,没什么大不了的。老师说过,现在的社会病了,我们小孩子不应该受太大影响,要好好地学习生活,让自己快乐起来。”
  二哥深深看我一眼,欲言又止,笑眯眯道:“小新,以后在长川生活好不好,爸爸妈妈不在,还有舅舅陪你,舅舅很厉害哦,可以教你打拳,以后做除暴安良的大侠,跟成龙大哥一样!”
  即使二哥说得如此兴高采烈,小新丝毫没感染,耷拉着脑袋,像小狗一样在他怀里蹭来蹭去,二哥悄然叹息,也不催他,将他小小的身体拥在怀中,静静看向西天。
  良久,小新突然怯怯开口,“舅舅,我愿意。”
  二哥和我交换一个会心的眼神,事情解决了,却都不见一丝欢喜,二哥轻声道:“苏三,你呢?”
  我苦笑连连,玉镯仍在腕上,仍然有流光溢彩的美丽,仿佛在提醒我一段狂风骤雨般的爱情。我却只想远离,远离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男人,或一生孤寂,或再找个老老实实的男人,过完平淡的一生。
  然而,我不能远离,二哥和小新还在这里,我怎能弃之于不顾。
  二哥当我还在想那个男人,苦口婆心地规劝,“苏三,也许是我们错怪了东哥。你知道的,真正的男人有事只想自己扛,不会动不动嚷嚷。东哥是个有担当的男人,既然守护这么多年,一定不会让你再吃苦。”
  我随口应了一声,听到门铃响起,连忙起身,门一开,小兵拎着鼻青脸肿的少将闪进,也不理会我,径直将他推到二哥面前。
  少将扑通跪倒,用砂纸般粗涩的声音道:“北哥,我对不起你。”
  二哥似早有所知,一脸冷肃,站得笔直,有如煞神。少将轻声道:“北哥,我知道你也是受害者,我从没想过要害你,真的,苏三姐跟此事无关,也是十多年有家不能回,我更没想动她。”
  “到底什么事?”我一脸迷茫看向小兵,小兵嫌恶地踹了少将一脚,冷冷道:“你让他说!”
  二哥突然将他拉起来,叹道:“算了,我明白你的心情,要是我家人不明不白被人撞死,我也一定要讨个公道。反正我也没丢胳膊少腿,这事就过去了,你有今天不容易,好好跟着东哥干,他不会亏待你。”
  我猛然清醒,暗叹那个人真是害人不浅,不禁心头一阵厌烦,瓮声瓮气道:“二哥,还跟着他做什么呢,难道为他顶罪,杀人放火?”
  “闭嘴!”二哥对我怒目而视,“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你看不起我不要紧,不要看不起东哥!”
  少将也忿忿然道:“你当我们是什么人,还杀人放火呢,我们又不是黑社会!我是你的师弟,年年拿的一等奖学金,要不是我自己想回长川,现在已经是学校的讲师!”
  见势不妙,小兵连忙打圆场,“大家都是自己人,别吵架。苏三,不是我们说你,这回误会大了,原野集团有今天可不是杀人放火折腾出来的,东哥这些年多不容易,徐原野是个老顽固,思想僵化,只想守成,动一下像要他的命。跟你说个笑话,前些年他在位时,办公室连电脑也不准用,说是这些员工会偷懒。东哥一掌权,一口气配备了上万台电脑,办公速度明显提高,大家干劲十足,徐原野这才没话说。”
  朦胧间,我总觉得自己错过了什么,似乎有某种声音在心头一直呼喊,在我快捕捉之时,却电闪雷鸣,让人徒劳无功。
  二哥也似乎察觉不对,失神地看向我,喃喃道:“苏三,是不是我让你误会了什么?东哥喜欢赛车,徐原野不让他玩,当年我是他秘密请去研究赛车的。我们经常在外面飙车,受伤是常事,而且很多人看我们不顺眼,老是找茬,吵架打架是常事,难道你……”他突然睁大了眼睛,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难怪你总是不让我做,你古惑仔看多了吧,竟然当我是小混混,当他是黑社会老大!”
  二哥呵呵惨笑两声,少将和小兵交换一个诡异的眼神,少将嗫嚅道:“北哥,徐原野就是因为这个恨上你?”
  “天啊!”二哥瞠目结舌,惨叫一声,捂着脸慢慢软倒,小新连忙扶住他,一遍遍叫“舅舅”,二哥轻轻摸着他的头,定定看着我,泪流满面,朝我扑通跪了下来。
  “哥……”我喉头滚动着无数恐怖的叫喊,却只冲出这最无力的一种,二哥泣不成声道:“我一直以为是你想攀高枝,还曾经怪你不懂事,惹出天大的麻烦。没想到从头到尾,你才是最无辜的一个……妹妹,对不起……”
  我已经哭不出来,这么多年,我也一直以为我是罪魁祸首,惶惶不可终日,而今看到真相,反倒不那么重要,因为太过荒唐。
  少将连忙和小新把二哥扶到沙发上坐下,小兵在我们脸上一一扫过,突然幽幽开口,“事情过去就别再提了,没有意义。北哥,东哥的妈妈听说徐原野出轨,也曾对他用了刀子。”
  事情不言而喻,二哥和我面面相觑,同时苦笑,我坐到他身边,学小新将头紧紧靠在他肩膀,他一边拥着一个,泪大颗大颗落下来。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的泪,应该也是最后一次。
  “苏三姐,北哥,”少将讷讷道,“这话我知道我说不合适,可我知道你们都是好人,希望你们都好好的。”
  小兵一脚踢去,怒喝道:“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少将挺直胸膛,正色道:“苏三姐,东哥和徐原野的明争暗斗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小兵哥应该知道,自从出了我爸的事情,他们的斗争正式摆上台面,已经整整十五年。你能有十五年的平静日子,也是他们斗争的结果,何必再卷入这场是非,你现在又不是一个人,小新和北哥都在,你们也该为自己打算了。”
  说完,他深深看了小兵一眼,小兵本来满脸怒容,听着听着,却渐渐平静下来,慢慢走到二哥面前,低头看着脚尖,用蚊蚋般的声音道:“北哥,说句掏心窝的话,你们待在这里真的不合适,徐家太乱了,别趟这浑水。”
  
  突然,清脆的掌声在门口响起,惊得大家魂飞魄散,少将以猛虎下山之势扑了上去,猛地拉开门,看到那人冰冷的笑容,连连后退,靠着电视柜支撑身体,哆哆嗦嗦道:“东哥,我们……”
  小兵一屁股坐到我们身边,垂头丧气,不发一言。徐子东利刃般的目光在我们脸上一一扫过,最后定在我脸上,我浑身一个激灵,茫茫然起身,朝他一步步走去。身后,小新早已扑进二哥的怀中,瑟瑟发抖。
  他遥遥伸手,我没有去拉,低头看着自己脚尖,仿佛等待宣判。他扑哧笑出声来,“苏三,你原来当我是黑社会,当我是洪水猛兽,难怪总是怯生生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欺负你呢!”
  “怎么会。”我强笑着去够他的手,谁知他不着痕迹地避开,闲庭信步般走到二哥面前,笑吟吟道:“苏北,你也怕我?”
  “怎么会!”二哥慌乱间选择了和我一样的回答,不过声音比我更急更快,“东哥,如果不是你,我和苏三早就没命了,你对我们恩重如山,怎么会怕你!”他重重低头,懊悔不迭道:“是徐原野,我一出来他就把我找去讨债,说你心狠手辣,本事滔天,要我好好辅佐你,他还把苏三搬出来,以同意你们婚事为条件逼我点头。”
  “你怎么不早说!”少将和小兵失声惊叫,少将怯生生道:“东哥,我……也是徐原野指使,就我知道的还有你前妻和盛世华都是他找来的,至于我不知道的……”
  “别说了!”徐子东断喝一声,转头似笑非笑看着我,声音低沉得仿佛在自言自语,“因为怕我,因为恩重如山,所以你敷衍我?
  我满心慌乱,如何能作出回应,尴尬的沉默持续了如同一个世纪,他突然厉声叫道:“小兵,赶快去买机票,让他们走!”
  “不要!”小兵哀唤一声,“东哥,你当我们刚才说的都是屁话,你熬了这么多年,不要功亏一篑啊,你好好跟苏三谈一谈吧!”
  “没什么好谈的!”徐子东仰天长叹,突然磔磔怪笑,“你们说得对,我跟老头子斗了这么多年,何曾有一天痛快日子,还累得我身边的人个个倒霉。说起来,还真是我对不起你们,把最好的时光都葬送在我手上。从今天起,大家该干嘛干嘛,都散了吧!”
  他头也不回地往外走,留下带着微微颤抖的声音,“小兵,给苏三一家买好票,明天一早我送你们。”
  
  徐子东走了,声音却仿佛萦绕在屋子里,让每个人脸上一片惶然,小新脆生生的声音打破了这宁静,“我不走,我答应了舅舅在长川住!”小新将头埋进二哥的怀中,可怜兮兮的目光却一直落在我身上。
  面对二哥期待的目光,我脖子一缩,轻声道:“我得过去看看……”
  我一定要过去看看,盛世华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放任别人如此糟蹋我,十多年的感情就这么烟消云散,我不甘心,我要他面对面给我一个答案!
  “你等几天,我跟你一起去!”二哥仿佛知道我的心事,目光坚定而深沉,“我的妹妹不能白白给人欺负!”
  小兵怔怔道:“怎么回事,谁敢欺负你?”
  “你告诉我,这些年东哥跟我妹妹到底怎么回事?”二哥率先问出我心中的话。
  小兵轻轻叹息,“苏三,我在东哥面前发过誓,不对你们透露半个字。我只想告诉你,东哥对你真的没话说,连我一个局外人都看得为他心疼,这些年他实在太苦了。你要是有心,自己去找答案,要是没心,就不要再害他,早点离开吧。”
  大家沉默下来,目送小兵垂头丧气而去,少将颓然坐下,满脸痛悔,用头一下下撞墙。
  二哥沉默无语,面色前所未有的凝重,我朝小新遥遥招手,小新嘴巴一瘪,缩进二哥怀里呜呜哭起来,“妈妈要嫁给那个坏蛋叔叔,我没人要了……”
  “谁敢不要小新,舅舅一拳打死他!”二哥立刻讨他欢心。
  小新微微一抖,似乎怕二哥真正动手,抱着他的手偷偷看我,朝我做鬼脸,得意洋洋道:“以后我有舅舅撑腰,谁也不怕!”
  “二哥,你腿不方便,还是别去了,我过去看看就回来。”我啼笑皆非,制止了少将的愚蠢行为,让他送我去拿行李。
  刚走到门口,二哥突然幽幽道:“妹妹,早去早回,这里才是你的家!”
  我鼻子一酸,怅然而去。
  
  这一次,我终于感受到徐子东的决绝,他亲自开车前来,接了我就往机场开,一路紧抿着
  嘴,半个字也欠奉。等到了机场,他掉头就走,我连“谢谢”都没机会出口。
  茫茫然领了登机牌,我百无聊赖,买了本杂志缩在角落里翻看。这时,身后突然传来一个
  似曾相识的声音,我扭头一看,不禁目瞪口呆,这赫然是“被活生生弄死”的金姐,而她旁边那个,赫然是那位“被卖去东南亚”的小倩!
  两人笑笑闹闹,径直走过我身旁,金姐终于感到我喷火的目光,缓缓回头,向我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小倩察觉不对,回头一看,竟然尖叫出声,又立刻掩着嘴,指着我眼睛瞪得浑圆。
  “我们还真倒霉!”金姐慢慢走到我面前,轻笑道,“这个算不算冤家路窄。”
  “到底怎么回事!”我压抑着心头的颤抖,厉声道,“有人说你死了!”
  “靠!”金姐低声骂了一句,眉头一挑,“反正我也要离开这鬼地方,跟你说实话也无妨。笨女人,你得罪谁不好,干嘛得罪那个老不死的!”她俯身凑近我耳边,一字一顿道:“别跟那老狐狸斗,你讨不着好。这老不死的根本没人性,听说当年他为了阻止儿子跟个小姑娘交往,硬是买通了个患绝症的,将他弄到儿子车底下,逼得那小姑娘的哥哥顶罪,把那小姑娘一家人整得家破人亡。”
  仿佛一颗炸弹在耳朵炸响,我猛地抓住她的手,咬牙切齿道:“你说真的!”
  状若无意地,金姐在我肘部敲了一记,我手一麻,她抽出手退后一大步,冷冷道:“说你笨你还不相信,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在长川混了十多年,这种屁事我还不想知道呢,想起来都寒心!”
  她拔腿就走,口里骂骂咧咧,小倩一直远远看着,问了她一句什么,她朝我这边指了指,两人互击手心,爆发出一阵放肆的大笑。
  听到播音员甜美的声音,我终于回过神来,一步步朝外走,越来越快,越走越急,最后飞奔出机场。
  
  没有受到任何阻拦,在原野大厦的顶楼,我再次见到了徐原野,短短几天,他仿佛老了许多岁,白发苍苍,脸上沟壑纵横,一点点硕大的老人斑给他瘦削的面孔增添了几分狰狞。
  我突然记起,那天,同样白发苍苍,他神采飞扬,面容红润,有如谪仙,让我敬畏莫名。
  看到我,他冷笑道:“你果然有胆量!”
  我不怒反笑,“徐原野,我问你,徐子东到底是不是你儿子?”
  他怒目圆睁,拍案而起,“当然是我儿子!”突然,他似乎意识到什么,肩膀一垮,慢慢坐下来,黯然道:“就因为他是我儿子,是原野唯一的继承人,我才如此管教他,没想到适得其反。”
  “事到如今,你难道还不肯放过他!”我心痛欲裂,冷冷道,“你要把他逼到什么地步才罢休!”
  他朝我招招手,示意我上前,从旁边的保险柜拿出一个文件袋,在封皮反复抚摸几下,放在桌面上推到我面前,苦笑道:“我不跟你废话,如果你能让他回来执掌原野,我立刻退休,隐居泰国,再不问这里的事情!”
  我有些莫名其妙,接过来打开一看,不禁呆若木鸡。
  文件袋里一共有十五份同样的保证书,都写着同样的话,“徐子东保证不和苏西西见面,若有违反,苏西西任凭徐原野处置。”
  多么荒谬可笑的东西!多么傻的男人!
  难怪我一入长川,他就如临大敌,难怪他肯轻易放手,难怪……
  我的手抖得几乎捧不住这轻飘飘的纸,心撕裂一般,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一句话也不想说。
  咬着牙,我顷刻间将十五张纸撕成碎片,统统撒在对面那人头上。
  犹如老僧入定,徐原野自始至终没有反应,在我冲到门口时,突然用近乎绝望的声音道:“他坐今天早上的飞机飞香港,应该会转飞法国,他一直想去欧洲研究建筑艺术,这次是铁了心了。”
  我还以为耳朵幻听,缓缓转身,徐原野霍然而起,双手紧握,连连砸在桌上,歇斯底里道:“还不快去把他找回来,他是我唯一的希望啊……我如你们所愿,你快去找,快去找……”
  最后,他已语无伦次,老泪纵横。
  
  去香港的飞机已经飞走,跟去四海的航班相隔不久,看着灰蒙蒙的天空,我几乎能感受到他目送飞机起飞时的绝望,拖曳着脚步走出机场,钻进一辆的士,却良久也不说不出目的地。
  司机不耐烦了,我从茫然中惊醒,望向远方影影绰绰的凤凰山,斩钉截铁道:“去凤凰山!”
  
  落叶纷飞中的凤凰别院有惊心动魄的美,仿佛怕惊醒一个长长的梦,我踮起脚尖,带着从未有过的虔诚走过每一寸土地,想象着那人曾经踯躅独行而来,曾经在树下花前露出笑脸,曾经拥着我的相册入眠,曾经对着树洞一遍遍呼唤我的名字……
  我放弃了回四海的计划,破碎的那段感情,根本不值得我再浪费时间,一生太短太短,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有更好的人值得我等待与追回。
  鸳鸯戏水的枕上仿佛还留着他的气息,我深深呼吸,渐渐沉入一个迷离的梦里,梦中,他微笑着走来,一入十五年前的那个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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