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爱是至奢华的一件事 by 蓝紫青灰

(2008-12-09 13:10:50) 下一个
第一章 四个亿

  潘书站在东林大楼十七楼的“梅花阁”外,朝着玻璃窗打着手机,心不在焉地一边嗯嗯,一边看着窗外的焰火。元旦新年,浦东那边沿江边的高楼上架了礼花炮,砰砰地向天空发射着炽白眩紫的礼花,近得仿佛一伸手就可以接到一把碎钻。天空让礼花搅得忽明忽暗,一时绚烂一时冷寂,热烈时开尽繁花,冷清连时星星都不见。
  烟花般寂寞,大概就是这个意思了。潘书收了手机,手按在玻璃上,凉浸浸的,正好熄一下喝了酒后突突乱跳的心脏。看着外头的极尽灿烂,想起一本小说的书名,便有了刚才的联想。
  用冰冷的手摸摸飞烫的脸,心里想要不要去洗手间洗一下,出来时只拿了手机,包留在座位上,洗了脸就没法补妆了。
  焰火放完,玻璃后头是黑漆漆的天空,使得整面玻璃墙成了一块大镜子。她对着镜子理了理盘在头上的长卷发,忽然看见玻璃里头有个男人的影子,高高瘦瘦,留着寸长的短发,穿一件炭黑色的西服,正是此间“梅花阁”的主人何谓,便扯起一个笑容,转头迎上去时已是笑容满面。
  “何先生溜出来了,是逃酒?这可不行,今天我们老总交待过了,不把何先生灌醉,就算我失职。”把手插进何谓的臂弯里,返身朝包房去。
  何谓笑笑,“潘小姐也太尽忠职守了,陈总用你一个,抵得上人家三个。潘小姐,不如你到我这里来,陈总给你多少,我加一倍。”
  “那好啊,何先生。明天我就来上班,你把我放在哪个职务上?”潘书笑吟吟地贴上去,一身黑色长裙像水一样流泻不停,胸是丘腰是谷,起起伏伏,贴在何谓熨衣板一样的身体上,竟是严丝合缝。
  何谓把手臂抽出来,揽着她的腰,欺过去说: “除了我的职位,哪里放得你这尊观音。”
  潘书把脸错开一寸,避过他压上来的脸,笑说:“何先生真是太坏了,怎么能拿观音菩萨来讲笑话,也不怕遭报应?”
  “那就做我的女朋友。潘小姐,这是我多少次请你了?光今年就不下二十次,还有去年呢?哟,这话可过时了,现在已经是新年了。那今年就是第一次。元旦佳节,就当是个新年礼物。”
  “那谁是谁的新年礼物?”潘书停在包房门口,双臂挂在他颈上,笑问。
  何谓双手掐在她腰间,两虎口相对,暗里加了一点力收紧。只差一点点,拇指就可碰上。“当然是彼此的。难道潘小姐就不需要新年礼物了?”
  潘书扭了扭腰,闪开了他的手,“我的新年礼物已经多得没工夫拆,何先生这件,怕是要等到明年了。”松了双臂,仍然挂在他手上,肩头一撞,撞开房门,大笑着说: “何先生逃席,被我当场拿住。你们快罚他酒。”
  里面是三个男人和七八个小姐,轰笑声中不由分说,按了何谓坐下,便有小姐上来敬酒。何谓说: “潘小姐真不体贴,你把我灌醉了,等会儿谁送你回家?”
  潘书忙说: “何先生要体贴,你们还不赶紧的?”
  两个小姐一边一个贴上去,莺莺燕燕地缠着他,嘟着嘴说: “潘小姐不体贴,还有我们呢,何先生你眼里只有她。罚酒。”
  何谓被缠得没办法,只好喝了两杯,马上又有小姐举着杯子上来。
  潘书过去坐在陈总边上,低声说道: “华姨刚才打电话来,像是不太好,我过去一下吧?”
  陈总用手抹一下脸,说: “你也累了,回去休息吧。今晚我过去守着,到底是新年,她怕是心情不太好,才会打电话来。你刚才喝急了,别开车,我让司机回来送你回去。”
  潘书说: “那我送你出去。”站起来扶起陈总,一手拿了手机和包,笑说: “陈总喝多了,我送他回家,你们尽兴啊。”
  财务总监和投融资部经理拨开身边的小姐,趋前来相送,陈总笑呵呵地说: “不行了不行了,我老了,不比你们年富力强,守更熬夜的本事也不如你们。你们玩你们的,不用管我。”手搭在潘书肩上,摇摇晃晃地迈步。
  何谓不依,嚷道: “潘小姐不好这样厚此薄彼,我刚才出去抽根烟就被你捉住,陈总你就放他一马了?”
  潘书丢个媚眼过去,说: “何先生聪明面孔笨肚肠,陈总发我薪水,我当然要护着了。”
  说得一众人都笑,再见保重的话又说了一轮,潘书才和陈总出了房间。陈总放下手搁在潘书肩上的手,按了电梯钮,正色道: “你要留意何谓,这个人不好应付。这次和他合作,千万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潘书点头,“我知道。听说这个人黑白两道都吃得开,深藏不露,精明仔细,又不好女色。海南这个项目和他合作,只怕会有些辣手。”
  陈总说: “和他合作,本来就是要借助他的势力。你自己小心,别终朝打雁,反叫雁啄了眼。”
  潘书苦笑一下,“他什么场面没见过,哪里就会留心到我了。那一屋子的小姐,哪个不比我年轻貌美?”
  陈总拍拍她的手,“这叫什么话。”电梯门开了,两人进去,那里头有两个女孩子在嘻嘻哈哈地说笑,两人不再说话。潘书打手机叫来司机,听两个女孩子说明天到香港去扫货,香水化妆品买哪个牌子,听得她脸上露出一丝笑容。看见电梯壁上自己的样子,又板起了脸。和闺蜜漫无目的地聊天逛街买东西,她已经好长时间没有过了。
  电梯到底层,潘书把陈总送进车子,自己在大堂挑个隐蔽的位子坐下,撑着头休息,不知不觉就有点睡意上来,想自己开车回家,酒也确实喝多了点,又不想再等,便想让门童叫车。
  刚要起身,忽觉眼前一黑,有人俯身压下来,抬眼一看,又是何谓,笑道: “何先生又逃席?他们怎么就看不住你?”
  何谓拉起她就走,“我送你吧,我看你也实在困了,怎么在这里就要睡?”
  潘书被他拉得一溜小跑,尖细伶仃的细高跟在光滑的地面直打滑,险些摔跤,嘴里还说:“你也喝了不少,哪里能开车?我另外叫车好了。”
  “你看我像不像喝多了的样子?”
  潘书看一眼何谓,眼睛清亮,眼神深幽,还真不像喝过酒,便笑说: “何先生好酒量,我们都小看了。”
  “你闭嘴吧,没人在旁边,你不用跟我演戏。”何谓拉下脸甩她一句,噎得潘书半天回不上嘴。
  到了外头,冷气袭来,潘书打个哆嗦。
  何谓说:“怎么穿这么点?没有外衣?”
  潘书一手拿包,另一手搓着手臂说:“有一件长大衣,在车子里,车子在底下车库。”
  何谓便不说话了。一辆别克车开过来,停下两人面前。何谓拉开副驾驶座的门,把潘书塞进去,司机下车,换了何谓上来,挤到她身上替她扣好安全带,自己也系好才开车。
  潘书被他硬梆梆的身子压了那么两秒钟,鼻子里闻到的是香烟味和别的一种味道,还有皮革的腥气,有些心慌意乱,一时笨嘴拙舌说不出话来,拿出手机拔个电话给陈总的司机:“小王,你不用过来了,我自己回家。……啊,好的,明天我自己去机场……陈总这么说的,知道了。”关上手机放进包里,闭上眼睛装睡。
  开了一会儿,何谓问: “你住哪里,你要不说,我就开到我家去了。”
  潘书本是装睡,一闭上眼睛却真的睡着了,忽听他说话,激灵一下醒了过来,“啊,谢谢。”她根本没听清何谓说的是什么。
  何谓倒笑了,“真的?那我真的是受宠若惊了。潘小姐答应得这么爽快,不是有什么条件吧?”
  潘书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自己又胡乱答应了什么,当即眼珠一转,笑说:“何先生这么说,是不是有答应的意思?那我就不客气了,老价码,4个亿。”
  何谓哈哈一笑,“潘小姐也太看得起我了。我一个小生意人,那里配花4亿度个春宵。当然潘小姐是值这个价的,只是我付不起。”
  潘书笑嘻嘻地挨过去,搭在他手臂上,甜腻腻地说道:“何先生真能抬举人,哄得人交关开心。那我们就说定了,明天就签约。”
  何谓腾出一只手,在她手上拍了拍,“没问题。明天你拿好身份证,我们在民政局门口碰头。只要一签名,你就是我太太,我的全部家当都是你的,到时候你慢慢数,看有没有4个亿。要是没有,我慢慢再挣。来日方长,总能挣够4个亿。”
  潘书自大学出来工作到现在,早听惯了男人们有一句没一句的调情话。一个年轻女子在商场上,又有那么几分姿色,少不得听这些风言风语,她早就习以为常了。和他们正经是应付不了的,只好跟他们一样胡说八道。便皱眉道:“何先生说话不实诚,明明知道明天是元旦,人家民政局放假,不上班。你哄我白开心一场,冤死个人了。不过我这人肚量大,想得开,只要想想曾经有4个亿在我指缝间流过,我也知足了。”眨了眨小扇子般的假睫毛,露出一腔幽怨的神情。
  何谓掉头冲她一笑,“亲爱的书,最最亲爱的书,现在已经是一月一号元旦了,明天是一月二号,民政局上班。怎么样,我们还是按刚才说好的,去民政局签字。你说几点碰面,早上九点如何?赶个大早,不用排队。”
  潘书故作娇嗲地在座位里扭一下,“何先生耍赖皮,也不说清楚,胡里胡涂就想骗得人家答应。我可不上你的当。你不明明白白说出来,我是不会松口的。”
  何谓打着方向盘,说:“我们都到了要拿证的阶段了,那些话就不用说了吧。我一个大男人,怕难为情的。有什么话,我们留到家里说,阿好?你要听什么,我一句一句说给你听。只怕你面皮薄,听不下去。先说句文雅点的,”说着把嘴贴到她耳边,低低说了一句:“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潘书面红耳赤,过了一会儿才笑答: “何先生只管胡说八道,也不怕人家当真。什么花啦草的,我一个姑娘家,哪里听得懂你这些混话?谢谢何先生,我住康桥花园,从这里转弯就可以了。”
  何谓看着路,说: “潘小姐把自己看得太牢了吧,你这样守身如玉的,也没个领情的人,那不是太可惜了?趁年轻的时候花一下,将来才不后悔。该花的时候就要舍得花,花出去的才是自己的,留着的都是人家的。潘小姐在生意场上这么多年,这个道理不用我说吧。”
  潘书马上甜甜地说:“谢谢何先生教导,我记住了。下次我血拼花冒了爆了卡,就跟人家导购小姐说这么说。”
  何谓听她东拉西扯,摇摇头,“书,你有一句真话没有?我是认真的,你做我女朋友吧。”
  潘书听他说得认真,也不再玩笑,疲倦地说: “何先生,我每天下班时间是十二点以后,早上又要扮得像个观音似的去上班,哪里有时间做人女朋友?每天回到家只想睡觉,巴不得睡死过去不用起来才好。做你女朋友?我连做自己的朋友都没时间。”
  “做自己的朋友?,真新鲜。”
  “是啊,给自己放个假,泡个澡,晒晒太阳,做个面膜,看本书,发会呆,逛逛商店买件衣服。”
  “你这件衣服我都看着眼熟,有几年了?每次出来都穿它。”何谓看她一眼,看见她眼睛底下青紫色浮了上来,粉都掩不住。“你这么拼命干什么?钱赚得完吗?”
  潘书趁机说: “那就要看你了。你要是心疼我,我就可以不这么拼命。做人男朋友不是光嘴上说说的。”
  何谓冷笑说: “你一门心思都为了你们陈总在打算,卖笑不算,就差卖身了。他哪里就值得你这样为他?不过是一份工,东家不打打西家。你今年几岁了?不想嫁人了?”
  潘书听了沉默下来,何谓也不再说话。车子开到康桥花园,潘书指点他方向,停在她住的楼下,她侧身去解安全带搭扣,却被何谓按住。潘书转脸过去看牢他。
  何谓也盯着她,“书,想一想我的提议。”
  潘书认识他两年了,从第一面起他就真真假假的跟她调情,她也只当是他是和那些爱占口舌便宜的男人一样,从没当过真。今晚他几次三番说这样的话,倒让她诧异起来。生意场上的人有什么真情?哪个不是在酒桌上左边一个小姐右边一个小姐?要找这样的人做男朋友,敢是疯了不曾?但这个男人有点不同。小姐在旁边,他也有说有笑,酒来酒喝,拳来拳猜,但从不占一点便宜。
  何谓看她靠得近,近得触手可及,长长的假睫毛像把扇子罩着黑眼圈,样子说不出的可怜,忍不住伸手摘下假睫毛撂在前面,说道: “你又不是小姐,沾这个干什么?”
  潘书本来以为他会趁机吻她,没想到却是这样,愣了一下,都没想起要挡。
  何谓嘿嘿一笑,替她解了搭扣,“快上去吧,早点睡觉,不要胡思乱想。明天下午我来接你。”
  潘书呆呆地接口: “接我干什么?”
  何谓扬起一条眉毛,“去机场啊,你忘了明天我们两家公司一起去海南看那块地?你还以为是去民政局呢?我倒是求之不得,奈何你不松口。”
  潘书“喔”一声,羞得脸都红了。拿了包下车,头也不回地上楼去了。何谓坐在车里看到八楼上五分钟后亮起了灯,才开车走了。

  第二章 白骨精

  潘书一大早打车去了医院,陈总一整夜都守在华姨边上,这时躺在长沙发上睡着了。潘书轻轻叫醒陈总,说:“陈总回家休息一下吧,这里有我守着。我会叫司机到时间去你家接你的,标书支票资料我都收进行李里了,时间到了我回趟家拿了再去机场。”
  陈总点点头,说:“昨晚又做过透析了,刚睡。”
  潘书点点头,“我知道了,我会照顾华姨的。”
  陈总揉一揉脸,拿起外套,“我们在候机室碰头吧。”回头看一眼躺着的妻子,才转身走了。
  潘书把窗户打开一小条缝,给房间换气,轻手轻脚地收拾病房,换花换水,用一只小小的电锅煮瑶柱粥。等保姆和护工来上工了,叫醒华姨,替她换了病服,擦了澡,盛了两碗粥,陪着华姨吃了。
  华姨拉着潘书的手说:“辛苦你了。这两年亏得有你在身边,不然我这个病,哪里能拖到今天。我是拖一天算一天,做一次透析好管上个三五天,活着没有味道,还不如死了。”
  潘书下死命的劝,说:“华姨,我已经没妈了,你要是再去了,我就没有亲人了。你为了我也要活,何况陈总这么拼命地赚钱,钱赚了就是给你用的。我们有钱,花得起,不就是一个礼拜做两次透析吗?你就当是我们从前一起去健身房健身,哪次不是被教练折磨得要出人命?健身是为了身体,透析也是为了身体,反正是为了这个身体,怎么健身时喊救命就不说要死的话呢?”
  华姨得的是尿毒症,这个病,想瞒也瞒不住,非得病人合作,每个星期做两次血液透析。做了便能延续生命,不做就是死。大家心里都清楚,索性便把话说开了,才好心力都往一处使。潘书以小卖小,装得疯颠十三的,要让华姨开心。
  华姨被她引得笑出来,“你这张嘴啊,死人也要被你说活。我自己这个破身体有什么用,我是怕拖累了你们。”
  潘书说:“为了我们也要活啊。要不是有你拿鞭子赶着我们挣命一样的挣钱,我们哪里有这么努力了?有压力才有动力。”
  华姨笑道:“潘潘,你大好年纪,陪着我这个要死不活的人,男朋友也没工夫找,还有你陈叔,这两年老了好多。”
  潘书笑嘻嘻地说:“是人都要老,为什么陈总就要特别些?至于我,外头都是些牛鬼蛇神,看得都生厌,不想理他们。”
  华姨忍痛笑着说:“还是有好的,只是你没花工夫去找。”
  潘书睁大眼睛,不置信地说:“什么?还要我去找他们?我这么美丽可爱温柔贤惠,不是该他们排着队来找我吗?不长眼的家伙,还反了他们了。”
  华姨笑得直叫哎哟,“潘潘,你别逗我笑了,笑得我全身都痛。”
  潘书含笑说道:“行,我不说了。那你吃个甜橙吧。”拿把水果刀先把橙皮旋下,再剥下白膜,分成一瓣一瓣的,喂一瓣在华姨嘴里,自己吃一瓣,两人把一只甜橙分着吃了,潘书拿了一片橙皮在自己的手背上摩挲,举起手放在她鼻子底下,问:“香不香?比香水好闻吧?”
  华姨说:“香,就你花样多。”又说:“我这里人家送了好些水果,还有珍珠粉燕窝什么的,你走的时候拿两袋,回去记得吃。看你这黑眼圈,又熬夜了吧,要不要睡会儿?”
  潘书点点头,拿床毛毯盖在身上,就在华姨脚边蜷着睡下,说:“华姨你也睡会儿吧。”
  华姨嗯一声,闭上眼睛睡觉。
  潘书小睡片刻,醒来后悄悄起身,坐在长沙发上打开电脑看资料,等华姨再次睡醒,潘书又陪她吃了中饭,说笑一阵,才拿了两大袋子的营养品离开。叫了车到东林大厦,取了自己的标致车回家。心里想着华姨的病,也没看旁边,忽听有人咳嗽,下意识地四下一找,一眼看到何谓靠在车身上,脸上也看不出是不是高兴,心里想这人还来真的了?脸上堆笑,摇曳生姿地走过去,轻佻地问道:“何先生来真的?哎呀我不知道哎,让何先生大冬天的等在这里,要死喔。对不起对不起,我也太不识相了。”
  何谓面无表情,上前替她拿了两个大纸袋,问:“昨天说好来接你,你就是不信。去哪里了?马上就要去机场了,还到处跑。买衣服去了?”口气亲昵,仿佛真是她的男朋友。
  潘书摇头,“拿车去了。”心里对他有些提防,也不多说那些扯淡的,按下电梯钮,两人进去,门一关上,电梯里慢慢有了一股消毒水的味道。
  “你去过医院了?”何谓马上闻出来了,伸脸过来在她脖子边上闻了一下,“身体不好?”
  潘书让开一步,“去看个人。”他这样一本正经的展开追求的架式,潘书倒不好轻浮,刻意疏离起他来。
  何谓看她神情冷下来,也不说话了。电梯到了八楼,潘书踏出去,掏出钥匙开了门,接过何谓手里的袋子往门里一放,又把昨晚就放在门边准备好的行李箱公文包拖出来,锁上门就走,连门都没让他进。何谓不在意地又替她背起电脑包和行李袋。
  到了楼下,何谓打开自己车子的后备箱,把包都放进去,又打开后车门,请她上车,看她怎样。潘书只好上了车,等他坐到驾驶座上后才迸出两个字:“谢谢。”
  何谓打着方向盘倒车,说:“别说谢呀,说谢就见外了,倒让我心惊胆战的。你刚才那样生气使性子才对路子,哪个女孩子不是阴一阵阳一阵的折磨傻小子呢?折磨来折磨去,就成一家人了。”
  潘书想,这倒好,我在华姨那里搜肠刮肚说笑话哄她开心,转头马上有傻小子来哄我开心了,看来今年我运气不坏,笑说:“那我要是像一贴膏药一样贴着何先生,何先生是不是心都要吓得停了?要是真的,我可要远着些了,万一何先生心肌梗塞心绞痛脑血栓半身风瘫脑溢血了,我可成了杀人凶手了。”
  “你就咒我吧,还有什么病,想得起来的都一起说了。嘴皮子这么溜,是不是唱过滑稽戏?我昨天就说过了,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看来是要一语成谶了。只要你愿意,我马上要一条命交到你手里。”
  潘书抖抖手,装出害怕的样子,说:“我要你的命有什么用?血淋嗒滴,恶心来兮的。”
  何谓也学她装出一幅害怕的神情说:“那你要我什么?我的身体?不太好吧?我们还不太熟,只是刚刚开始交朋友。不过你既然提出这个要求,我也不好意思拒绝,虽然有点嫌快,不过也是迟早的事。你情我愿,又没碍着谁,我同意。”
  潘书想,原来有比我还会胡搅蛮缠的人,我要是斗不过他,我也别混了,媚笑道:“你的身体我才不要,我要的是你的灵魂。我给你荣华富贵,金钱美女,长生不老,金刚不坏。刀劈不烂,剑刺不穿,枪打不死,药石不灵。你要什么我给你什么,我只要你的灵魂。”
  何谓吓得大叫一声:“妈呀,原来魔鬼长成了潘小姐的样子,还是路西弗抢占了美女的身体?捉鬼特工队的电话是几号,我得跟他们打电话,说这里有一票大生意。不好不好,这样的大买卖还是我一个人吃进了吧,肥水不流外人田。我要是娶了路西弗做老婆,那天下还不是我的?哈哈哈哈,”作势奸笑几声,“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潘书扑嗤一声笑出来,拍了拍前座的靠背,说:“不和你说了,我要睡一觉。昨天晚上赶资料,没睡好。”合上眼靠在椅背上,向下滑一下,靠得更舒服些。
  何谓从后视镜中看她一眼,眼下一片黑影,素白的一张脸,没有彩妆唇膏,只露出嘴唇上本色的一点的肉粉色。他还是第一次看到她的素面,显得稚气柔弱,仿佛是个十五岁的少女,精明、戒心、假面统统不见了,有的只是疲倦和孤独。何谓心里没来由一紧,随即关切地问:“昨晚回家后你不睡觉,又看的什么资料,早叫你不要这么拼命的。”
  潘书“唔”一声,不搭话,也不知是真睡还是装睡。何谓也不再说话,小心把车子开得稳稳的,让她一路睡到了机场。
  何谓叫醒她,两人拿了行李,各自换了票,到了候机室,陈总还没到,潘书拿出手机打电话给司机,司机说马上就到,她才放心地钻进洗手间去。过了一会儿出来,脸上是新描好的精致妆容,柔弱的少女又变成了那个明媚艳丽,嘴巴不饶人的潘书了。何谓看了这才放心,还不忘调戏她说:“明天我就开间化妆品公司,专赚女人的钱。一盒粉一支口红就可以把路西弗变成白骨精,怪不得女人们人人都是瓶瓶罐罐一大堆,真是有化腐朽为神奇的功效啊。”
  潘书忽然没了兴致和他斗嘴,回一句道:“你才是腐朽。”
  何谓看出她气不顺,偏要逗得她开心,说:“我不是腐朽,我是四个亿。”
  潘书脸上马上阴转晴,上来亲亲热热地挽着他,嗲声嗲气地说:“就是就是,你就是四个亿。”一眼看到陈总进来,拖着何谓到陈总面前,仰起脸笑着说:“陈总,何总同意拿出四个亿来和我们合股了,一会儿我们到了机上去喝一杯,庆贺一下。”
  陈总满面春风,和何谓握手,“有何总帮忙,这块地我们一定能拿下,咱们两家公司大展宏图,在海南干出点业绩,打造出东南亚最好的度假村。何总,回头我就让小潘把合同拟好,咱们找个时间签字。”
  何谓笑着点头说好,一边听着陈总的规划,一边偷眼看潘书,那潘书促狭地对他眨眨眼睛,笑得像个偷到鱼的猫,心里骂她一句狐狸精,嘴里敷衍着陈总越来越高的豪情。
  到了飞机上,商务舱偏偏坐满了人,不好开香槟庆祝,三人低声聊两句,各人坐好。潘书为陈总要了条毯子,替他关上顶灯让他睡觉,潘书戴上耳机听音乐,何谓拿出空姐派的报纸来看。翻完两张报纸,看一眼旁边的潘书,见她头歪向一边,嘴唇微张,胸口轻轻起伏,显是又睡着了。暗中叹口气,心想这女孩子,怎么就缺觉缺成这样?关上顶灯,闭目养神。鼻中闻到的是潘书身上的消毒水味,和一丝淡淡的,若有若无的柑橙的香气。

  第三章 指沙龙

  从南山寺上烧了高香下来,银行的周先生和拍卖行的常先生拉了陈总、潘书和何谓去南山下一块撂荒地去看,周先生说这块地也是抵押给了银行的,但证照不全,还不能公开拍卖,陈总和何总要是有意思,可以先看一下。这块地的上一任主人原是打算用来修一个高尔夫球场的,后来没钱了,公司又出了些问题,只好抵押了。
  周先生把车停在空地中央,五人下了车,往高处走。脚下是红土黄泥,高高低低的,还有纵横交叉的车辙印,低陷处还积着雨水。站在高处踮起脚尖往南看,尚可见一线碧蓝的海水。周常两人拉了陈总一路细说,何谓故意留在后头,陪着潘书。
  正是中午,太阳晃眼,潘书把手搭在眼睛上看着远处的海,一不留神踩着了一个洞,跟着惊叫一声,提是脚来,只见雪白的脚背上是一片红色,上头还有十七八只大黑蚂蚁在逃,看来是踩着一个蚂蚁窝了。
  她出来时换了夏装,穿的是一条及膝的宽身卡其半裤,沙滩凉鞋,走在沙地是比高跟鞋省力,却引得蚂蚁爬上来咬了个痛快。
  何谓见机得快,蹲下身在她脚背上一通扑打,把蚂蚁赶走,这时潘书的脚背已经肿了。何谓说:“快到车上去,用水冲一下。”扶了潘书到车上,让她一只脚垂在车外,拧开一瓶矿泉水,就往她脚上倒。
  潘书忍着痛痒说:“我自己来。”何谓只好收回快要触到她脚的左手,把瓶子递给她。潘书用水冲洗脚背,一只手在脚背上搓挠。
  何谓说:“别搔破了,更痒。海南这边的黑蚂蚁毒,给它们咬了要痒上半天。我以前有个朋友也是被蚂蚁咬了,引发了过敏,治了一个多星期才好。”
  潘书问:“是你当年闯海南那会儿的事?”
  何谓“嗯”一声,“十多年前的事了。”两人一时都不说话,气氛有些尴尬。
  不过是摸了一下脚。潘书想,有什么呢?比摸脚更亲热的举动都有过,勾过他脖子,挽过他胳膊,整个身体贴上去也不是没有,为什么都没觉得异样,而这次不过拂去几只蚂蚁,倒惹得自己心神不宁?也许知道那些都是在逢场作戏,心里一早有了防备,那些举动不过是像言语上的挑逗一样,是伪装的一部分。
  何谓也不说话,慢慢走开了,到陈总他们跟前,和周先生常先生一起,对着这片空地指指点点。潘书关上车门,靠在车座里休息。
  中午就在他们歇脚的酒店里招待周常两人,点了文昌鸡,野生虾,一条石斑,一条苏眉,海胆、芒果螺,五指山野菜,蒜茸炒的四角豆。菜不算豪华,但实在,陈总谦说苏眉蒸老了,不如某某家做得好吃,众人有同意的,有说不错的。潘书代陈总抢着付了钞。周先生常先生告辞后,何谓说要去看朋友,分别散了。
  陈总和潘书回到客房,把明天拍卖的价格讨论了一下,潘书看陈总倦意上来,便说陈总休息一下吧,晚上我们再谈。离了陈总的房间,潘书回房换了衣服,去酒店做精油SPA,借机睡了一觉,精神大好,回到客房不想再睡,又没什么事做,便坐在阳台的太阳伞下涂指甲油。
  涂完一只脚,弯下腰来用嘴吹干,又涂另一只。脚背上的红肿消了一些,指甲上又涂了鲜红的颜色,倒不觉得那么显眼了。
  潘书难得有这么闲暇的时候,涂一只脚趾,看一看,哼着曲子,忽听有人吹起口哨来,吹的正是她哼的《Scarborough Fair》,听声音是从隔壁阳台传来,便说:“何先生,这么快就看好朋友回来了?”
  何谓手在两间阳台的隔离栏杆上一撑,跳过这边来,坐在她对面,说:“不用看就知道是我?已经对我这么熟了吗?”
  潘书头也不抬地说:“那边就只有你一个房间,不是何先生还能是谁?”
  何谓一笑,指指脚,问:“好些了?”
  潘书说:“好多了,谢谢你问。”伸长腿把脚放在他前面让他看,五个脚趾都涂得红艳艳的,像五片花瓣。
  何谓趁机握住,放在自己大腿上。潘书促狭地朝他一笑,笑容里尽是妩媚诱惑。何谓装着害怕说:“你别这样笑,你一笑,我就知道没有好事。”
  潘书慢慢把脚移高,放在他的牛仔裤拉链上,然后不动了。
  何谓收起笑容,拧着眉看着她,过一会儿说:“这是为了四个亿?”
  潘书用丝一样的声音说:“现在是谁在说四个亿了?”
  何谓仍是不动声色,问:“那是在折磨傻小子了?这我倒喜欢。”
  潘书还是用极尽媚惑的声音说:“你会经常路过衡山路吗?”
  何谓“啊”一声,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
  “衡山路那里有一家店,店名叫‘潘苏玉指沙龙’,我从来没有进去过,但每次经过我都会站在马路对过看一会儿。她是潘苏,苏州的苏,我是潘书,书藉的书。同音不同字,但我觉得很奇妙。这还不是最主要的,我喜欢这家店,是因为她的门口贴着一张比人还高的招贴画,画上是一只涂着鲜红指甲的脚,放在牛仔裤的拉链上。”抬起眼睛看着何谓,“我一直想知道,这种感觉是怎么样的?”
  这种感觉怎么样?何谓能够告诉她。
  但他不想说。他轻轻抬起潘书的脚,放在旁边的沙滩凉榻上,站起来,双手插在裤袋里,背对着她,望着三亚海。过一会儿,掏出烟来,点燃一根,深吸一口,说:“书,你是认真的?”
  没人回答,他回过头去看,太阳伞下已经没人了,只留下一双高跟珠片凉拖鞋。阳台通往房间的门也关上了,白纱窗帘拉得密密的,潘书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赤着脚。玉趾如花瓣。身周是苦橙花的香气。
  何谓找她找了一个晚上。直到快半夜,找到酒吧去,才看见一个穿着黑色衣裙的背影像煞潘书,一个人坐在吧台的一角,一只手撑着头,像是坐了很久。
  灯光幽暗,酒吧里人不多,有几对情侣在喁喁细语,还有几个单身客人,端着自己的酒杯,在听音乐。
  潘书扬手招来酒侍,“你们店里只有莎拉.布莱曼,没有Paul Simon和Art Garfunkel的版本?”
  何谓挥挥手示意酒侍走开,坐在她身边,问道:“怎么在这里?想喝酒为什么不叫上我?”
  潘书转过头来看着他,眼神朦胧,头重得细细的手腕像是撑不住。她放平手肘,把头枕在臂上,用做梦似的声音低声说:“真想谈恋爱啊。”
  何谓凑过去,“那就谈,我不是在这里吗?”
  潘书带着醉意,口齿不清地说:“和你?我还没这个胆子。”
  “你没胆子?你不知道你多凶,我一见你就怕,不知道你又有什么花样。废话一箩一箩,一句真话没有,净拿我寻开心。”
  “不就是寻开心吗?你不也经常寻我的开心?你有几句话是真的?”
  何谓摇头,“我句句话都是真的,只是你不肯相信。”
  潘书乜着眼睛把手贴在他胸口,“我敢相信吗?你何总何先生多大的身家,跟我不过是调调情。你肯放下身段,我还不敢高攀。再说了,你懂什么叫谈恋爱?你以为只要说一句‘做我的女朋友”就是谈恋爱了?我来问你,你会怎么对你的女朋友?”
  何谓说:“她要什么,我给她什么。”
  “哈,说你不懂,果然不错。恋爱不是这样的。要谈,懂不懂?要猜,猜他今天为什么会这样?他昨天说那话是什么意思?他为什么对我笑?他对我和对别人的态度为什么没有两样?这是第一层,叫患得患失。”
  何谓问:“那第二层呢?”
  “你浓我浓喏。白天一起上课,放学一起看书,他帮你去食堂打饭,你帮他在图书馆占座。他打球你在一边加油,你做题目他帮你找资料。晚上舍不得去睡,用小石头扔窗玻璃叫人……”
  “潘同学,你不做学生已经很久了,是不是该换个方法谈了?”何谓提醒她。
  “嗯?是吗?哦,我忘了。可我只会这个,要不然,我怎么会一个人在这里喝闷酒?”
  “喝的什么,我也来一杯。”
  “马提尼。是不是很有份儿?其实我不知道它哪里好喝了,其实我根本不喜欢喝酒。但坐下来总得要一杯,就是它吧。”潘书把手收回来,扳着手指头,“我们在一起喝过多少次酒了?数不清了吧?”对酒侍说:“来两杯,我请客。”
  酒侍倒了两杯放在他们面前,又退开了。
  潘书自言自语地说:“Remember me to one who lives there,She once was a true love of mine。你有过女朋友吗?我从认识你到现在,还没见过你身边有女伴。我以前有过一个男朋友,大学的同学,我们在大二就说要结婚,可是一毕业,他就去留学了,说好我随后就去,然后半年后他跟我说,他在那边太寂寞了,冬天的雪有一米厚,一个人走着去读书,一个人回宿舍。雪总也不化,白雪成了脏雪。我不怪他,我也寂寞,但我是在家里,没有出错的机会。”
  何谓听着,把手放在她肩头,轻轻地搓揉。
  潘书把头歪一歪,枕在他的手上,“何先生,我胆子顶小,房间里有蟑螂,人家抓了鞋子打,我跳到床上。我现在一个人住,没有家,还是不敢犯错。对不起,何先生,我要回去了,你一个人慢慢喝吧。”站起身来,摇摇晃晃地要走。
  何谓却不肯放开她,将她揽在胸前,说:“怎么会是犯错?你没觉得我们也是在谈吗?要谈要猜,我猜你是不是说的真话,你猜我是不是真心,我们谈了快两年了,只不过进展慢,你没觉得,那我以后要加快点了。”
  潘书嘿嘿一笑,“何先生你说话真有意思,我和别人是谈,和你就是犯错。”
  何谓说:“哦?为什么和我就是犯错?”
  “不知道,我总觉得你在算计我,不知哪一天,你就会让我吃亏。”
  “我做了什么让你这么觉得?”
  “直觉。”潘书摇摇头,想把头甩醒,“今天酒喝多了,话也说多了。何先生不要往心里去,我是很尊敬你的。”摔开他的手,“我可没喝醉,心里清楚得很。明天见,何先生。”
  何谓扶她走稳,“我送你回去吧。”看潘书还要拒绝,又说:“我明白了,你不用再说。只是你这个样子,怎么回得去。”
  两人拉拉扯扯地走着,快到酒吧门口,迎面过来一个男子,手里也挽着一个女伴,两边错身都让了一下,对面那人见了看了一眼,忽然叫道:“卫国,是你?”
  何谓一看,也问:“老四?怎么这么巧?”
  两人互相拉了一下手,笑呵呵地撞撞肩,老四放开女伴,拉着何谓说:“哥,怎么回来了也不招呼兄弟们聚一下?来来来,这边坐,”拍拍女伴,“去拿瓶酒来,我要和哥痛痛快快喝几杯。”硬拉何谓在软椅沙发包里坐下,问:“哥,这次来住多久?还走不走?”
  何谓把潘书安顿坐好,才对老四说:“后天就走,没打算多呆,就不打扰兄弟们了。你小子口紧点,别传得大家都晓得了,我又走不脱。”
  老四看看他又看看潘书,问:“这是嫂子吧?怪不得。嫂子,认识一下,我叫刘齐,是卫国哥的好兄弟。当年我们一块闯海南,全靠他罩着。哥,干嘛让嫂子喝这么多酒,话都没法说了。哥你也太不怜香惜玉了吧,是吧嫂子?”
  何谓干笑一声,说:“高兴,高兴。”
  潘书似醒非醒,附和说:“啊,高兴。”靠在何谓身上,闭着眼睛说:“我要回去睡了,你们聊吧。”
  话说得简单,却是容易引人误会,果然刘齐说:“不要了不要了,哥你快送嫂子回去吧,我们明天再约时间喝酒。哥,明天晚上兄弟做东,不多叫,就把大哥三哥叫上,我们四兄弟聚一晚。这都不行的话,兄弟们可就不干了,到时我把大家叫齐,不把兄弟们都喝趴下,二哥你别想竖着走出海南。”
  何谓没办法,只好应下,“那就明天晚上,白天我有事要办。说好了,别多叫人,你对他们两个也这么说。就说我不是一个人,有人管着。”
  刘齐听了大笑,“哥,你不是最看不上女人的吗?怎么就怕起嫂子来了?”
  何谓看一眼把头枕在他肩窝里睡着了的潘书,说:“看不上的是别的女人,可不是她。”

  第四章 何瘟生

  潘书一觉醒来,想起昨夜的事,恨不得去撞墙。怎么会喝得醉醺醺的,说些不着边际的话?本来两人是开惯了玩笑的,偶尔见了面,调几句无伤大雅的情,这下把事情说破,可怎么见面?喝得东倒西歪的,被他送回房间,丑态都让他看了去。如果这块地拍了下来,两家公司势必要常在一起商议事务,时时见面,这下可丢人丢大了。
  捧着头去换下穿着睡了一夜的小黑裙,淋浴沐发,稍稍地扑了点粉,描了描眉,抹了点跟唇色接近的唇油,换了套浅米黄软棉衣裙,长卷发盘在脑后,去楼下餐厅吃早餐。早餐是含在房费里的,不吃白不吃。
  时间还早,餐厅只开了一半,客人也不多。吃的是自助餐,潘书拿了一碗紫米粥,几样小菜,两只小小的奶黄包,挑个面向海景的座位坐下。刚吃了几口,有人托着食盘在她旁边坐下,潘书心里哀号一声,扯起一个笑容,迎上去说:“早啊,何先生。”
  何谓马马虎虎点个头,说:“快吃,吃了我们去看今天要拍的那块地。”
  潘书看他开口只谈公事,也收起笑容,说:“昨天银行和拍卖行的人不是带我们去看过了吗?怎么,有问题?”
  何谓一口咬下大半只刀切馒头,用力地嚼着,“后来我又去过了,发现了问题。拍卖行的人只想快点把这块地拍出去,有些问题没说清。”
  潘书问:“是昨天下午你说去看朋友的时候?”
  何谓点点头,“我离开三亚有好几年了,对这里的情况已经不太熟,但这块地在我的印象里是有人住着的,但拍卖行的人却提也没提这事。我回过头去围着这块地走了一圈,果然看到靠东边的路边上有一幢三层小楼,里面住得有人。而他们带我们去看时,是从南边进去,从西边离开。”
  潘书说:“他们想脱手,让我们去应付那块地上的钉子户。”
  何谓把碗里的白米粥喝光,说:“未必就是我们。这块地竞标的人还有很多的,是你们志在必得,我不过是被你们拉进来的。我对海南早就没兴趣了,要有,我也不会离开了。”
  潘书问:“你既然没兴趣,那来干什么?”
  何谓“咦”了一声,说:“不是你软磨硬泡要拉我入股的吗?我盛情难却,又想陪你,就来了。”
  潘书又惊又喜地说:“真的呀?原来我值四个亿?乖乖,我自己都不知道。”
  何谓看她做戏,笑眯眯地说:“乖乖,继续继续,我就看你有多少花样。”潘书说“乖乖”不过是惊叹的意思,而何谓说“乖乖”就是在叫她,是昵称。
  潘书被他占了点便宜,无可奈何,放下碗,擦擦嘴,“走吧。”
  两人打了车往标的地去,何谓让司机停在马路边上,下了车,指着树荫底下一幢旧旧的三层小楼说:“就是这里。”
  潘书看看路牌和门牌号,说:“没错,是在地块里头的。”再看那楼,是一边有走廊的旧式楼房,楼道里堆着杂七杂八的东西,楼道外的铁架上上晾着几件衣服,一个年轻女人在底楼面街的门口煮着早饭,里头看得出一间小小的商店,卖些可乐汽水香烟啤酒游泳衣裤拖鞋岛服,和这个城市里的任何一个小店没什么两样。
  “还在做生意?”潘书说,“这样的地怎么能拿出来拍?”
  何谓说:“这还不是最要命的,你等着。”在地上拣了一根树枝,缠上两个塑料袋,掏出打火机点燃,朝小楼旁边的一堆垃圾扔去,垃圾遇火而着,冒出缕缕青烟,发出一阵恶臭。
  潘书吓一跳,拉了一下何谓说:“你做什么?”
  何谓顺手抱住她腰,躲到一棵行道树后,轻声说:“嘘,你看着这是了。”
  潘书从他肩上往对面看,只见二楼上有人倒了一盆水在垃圾堆上,烟火马上熄了,跟着有人骂起街来。两分钟后一个四五十岁的中年男子冲了出来,手持晾衣服的叉竿,跳脚而骂,指指戳戳,口沫横飞,马上有孩子的哭声响起,那个年轻女人放下手里的活,进屋去安抚孩子,出来时手里抱着一个,背上还背着一个。两个孩子都哭得声嘶力竭。
  那个男子还在骂,用的大约是本地话,潘书听不大懂。他指天划地骂了一通,又朝两个孩子和女人骂了起来,那年轻女人畏缩着不敢说话,躲进屋里去了。那男子意犹未尽,扔下手里的竿子,拿起门口胡乱堆着的塑料盆塑料桶当街乱扔。
  他这一大通骂,引得路人和邻居来看,他又拣起竿子,对着围观的人群一阵痛骂,骂得兴起,抡起竿子就要打人,唬得人群马上散了。他站在家门口,拄着竿子,又挥舞着手臂,洋洋得意地说了一阵,才回屋去了。跟着那个女人出来,端了热气腾腾的锅子进去,那骂声才算停了。
  潘书看着那男子这一通叫骂,直摇头,说道:“这样的人,怎么赶得走?这是他的房子吗?”
  何谓拉了她离开,说:“是,他欠银行的钱,这连这幢房子都是抵押给了银行的。但他说他没别的地方去,硬赖在这里,银行也拿他没办法。你也看到了,这么凶的人,你们对付得了?”
  潘书看他一眼,不说话。
  何谓说:“你别指望我,我是不会做这样的事的。我横冲直撞的年纪已经过去了。我知道你们拉我入股,是想借用我在海南的人脉和关系,扫清地痞,打通关节,不是真要那四个亿。我只要拿出钱来,这个项目也就成了我的项目,我不可能放着不管,到时你们手一甩,冲锋陷阵都是我的人。你们还怕我不上钩,连美人计你都用上了。不过是一单生意,值得你这么做吗?”
  潘书被他说破,面上顿时下不来,扭头就走,“你既然没有这个意向,早说呀,何必浪费我们的时间?我在这个项目上花了一两个月,从拿到标的开始,长途电话打了无数,花了那么多心血,现在你才说不行?你要一开始就说不行,我们另找别的合伙人,你这样吊着我们的胃口,什么意思?”
  何谓拦住她,道:“说话要讲理,我难道一开始就知道这里有这么个钉子户?我要不是多个心眼,昨天来看一看,真拿下这块地来,到时是你们出头还是我出头?我做事一向认真,何况是这么大的项目,不调查清楚怎么能下手?再说,这块地离海滩还有一段距离,客人来三亚住酒店看不到海,是不会高兴住的。这里的容积率只有一点三,只能盖小别墅,连视野都放不远,谁来?”
  潘书听了这话,是这个道理,但仍然气不能平,说:“你就一路看我笑话,看到现在。你一开始就没打算和我们合作,不过是哄着我玩。下午就要拍了,你让我怎么回去和陈总交待?”
  何谓无所谓地说:“谈生意嘛,十桩里面有九桩能成就是赚了,哪有笔笔生意都能成的?陈总是经过大风大浪的人,这个道理会不知道?你也太小看你们陈总了。你这么生气,不过是在气我。是为了生意?还是为别的?为了生意,你犯不着。我不过是个客户,你难道会对每个没谈成生意的客户生这么大气?要是因为别的原因,我求之不得。你肯生我的气,说明你在乎我。”
  潘书看他一眼,眼睛几乎喷火,仍笑吟吟地说道:“多谢教诲,何先生,我记下了。我当然在乎你,你那么看得起我,肯花心机和我玩,陪我一路陪到这种地方来。免得我上当受骗,还连累公司和陈总,差点损失数个亿。”停下脚步,靠在他身上,腻声说道:“何先生,你真是太好心了,叫我怎么报答?我一早说过,我会在你手上吃亏的,果然没有说错。何先生,吃亏是福,我记下了。”
  何谓也生气了,推开她说:“别东靠西靠,你要和我掰扯关系,摆明是在谈生意,就要像个生意人。你摆出小姐的姿态,是想用女人的身分占便宜?但你生气的架式,却是好像我对不起你,好像我俩之间有过什么。潘小姐,你仔细想想你是在用什么身分跟我计较?别含含混混,真把我当那些瘟生了?”
  潘书不吃他这一套。自己也不知道究竟在气他什么,只觉得气往上冲。想起昨天下午的一时动情,晚上的醉酒失态,心里早给了自己几十个巴掌。早知道这个人是要算计了她去的,怎么还这么不小心?跟他这种人只能玩游戏,不能认真。昨天稍一认真,今天就丢盔解甲,一败涂地。生意眼看是要黄了,一个多两个月的心血全都付之汪洋,白贴上笑脸不说,还让人看了笑话去。
  她越是生气,越是不甘,脸上越是不显露出来。败得这么惨,嘴上的便宜总要讨回来,娇笑说道:“我们有什么关系,是有些说不清哈。你不是求我做你女朋友吗?女朋友生气,你怎么能推开呢?何先生,你怎么能管自己叫瘟生呢?”埋怨地看他一眼,“你这么英明神武,只能是商界精英。瘟生这个词,只能是我私底下叫的,哪能让你听见。”
  何谓看她如怨如慕地一路说来,娇媚之极,最后还是骂了自己一句,听得他牙根痒痒,心里一簇火苗忽喇喇地烧了起来,烧得他神智不清,猛地将她抱住,下死力地亲了下去。亲得潘书不由自主闭上眼睛,何谓脑中警铃大作,惊得他松开了手,跑到马路上,拦下一辆出租车就走,把潘书一个人留在椰林海风里发呆。
  潘书浑身抖索地打了车回酒店,刚坐下喝口水,房门忽然被推开,她抬头一看是何谓,心里一跳,又装做若无其事地挑起一边眉毛,还没开口说话,看了何谓的脸色,便识趣地闭上了嘴。
  何谓手里拿着一个文件夹,打开来摊在床上,“这是广西北海银滩的一块地,靠海,容积率一点九,可以造高层酒店。北海的地目前还没有升温,地价便宜,适合投资。等两三年后酒店造起来,那边人气也旺了,游客多了,正是赚钱的好时候。这块地比刚才我们看的地更有价值,也没有那么麻烦的住户钉在上头。依你们公司的资产,拿下来不成问题。这块地明天下午在北海开拍,标书我已经请那边的朋友买了三份,放在北海那边的酒店前台,你们可以保底争高。”
  潘书听得张大了嘴,问他:“这么好的项目,你为什么要转让给我们公司?”
  何谓冷笑一声,“你们公司跟我有什么关系?我不过让你好在陈总面前有个交待,在同事面前有面子。我说过,我的女朋友,她要什么,我给她什么。你要的是在公司里不想让人说是靠的陈总的关系,你要手里有项目。我既然坏了你两个月的心血,我就来替你补上。去北海的机票我帮你订了两张,是晚上七点的。你们尽可以参加完下午的拍卖会再去,酒店也订好了。不用谢我,一两个电话的事,不费什么工夫。”
  潘书站起身来走到他面前,拉住他的领带,浅笑道:“这么说,我还真的逮得一个瘟生?”
  何谓哈哈一笑,从她手里拉出领带,说:“我们上海见。”转身走了。

  第五章 连体人

  银滩的地拿下后,陈总忙着回上海找设计院,招投标,找银行贷款,而在北海办理过户税款等事便由潘书负责。因此潘书白天是极忙,从一个地方赶到另一个地方,而晚上是极闲,没有应酬没有交际没有朋友,声色犬马之地也不是她一个单身女孩子能去的,天天关在酒店房间里看电视,电视实在难看,就用手提下电影来看,专挑爱情悲剧,看到伤心处,陪着流泪。这一个多星期,简直是白捡来的假期。
  早上和黄昏她都在雪一样细腻的沙滩上散步,面对晨曦晚霞、椰风海浪,难免不想起何谓。这个假期,很难说不也是何谓送给她的。送了项目又送假期,这份人情太大,潘书不知怎么报答。何谓这样的男人,要什么没有?哪里又会希翼她的什么谢礼?难道要真的如他所说,做她的女朋友?这不是强买强卖吗?何谓如果要女人,不会只盯着她,只要他肯,什么样的女人没有?他这样花心思对她,难道是动了真情?
  这一点,潘书自己都不相信。
  何谓这样的人,市面上人称钻石王老五,连小明星都要瞩目,潘书一来不会和人争,二来对何谓没什么想法,三来不相信谁值得她花心思,四来……数数理由一大堆,从何谓对她有没有真心,到问自己对何谓有没有想法了。
  潘书苦笑,一有什么风吹草动,她马上检查的是自己。是不是她的举动让人误会?但一个单身女子,能够保护自己的招数也就那么两三下,要么扮得冰清玉洁,生人勿近;要么像她做的那样,先放下身段,再见招拆招,如封似闭。但这两招对何谓好似都不顶用。何谓的水磨功不温不火地靠近过来,让她麻痹大意了,不知不觉地入侵了她的地盘。她肯花这么多功夫细细分析她对何谓的感觉,就已经是说明问题了。
  潘书的千娇百媚、柔语俏言一向是她对付男人的化骨绵掌,嗲糯无骨的沪式普通话更是她的拿手好戏,笑里藏刀地在酒桌上媚眼共暗箭其飞,嗲劲和迷药齐灌,哄得他们高兴,她也方便溜之大吉。在外人眼里,她是陈总的禁脔,嘴上讨点便宜过过干瘾,无伤大雅。都是出来混的,日后还要相见,不必做得太过。
  但何谓好像看出了她和陈总的关系只是烟雾,这次出来更是摆出了一本正经追求的架势,难道他是认真的?潘书心里冷笑,你认真,难道我就要跟着认真?要是一百个人都对我认真,我岂不是要自杀以谢天下?
  但……潘书想起酒店阳台上的挑逗,椰树下的激吻,又是一阵迷惘。要说不动心也是假的,她是真的,真的想谈恋爱,想被人拥抱,想法式热吻,想夜间纠缠在身下的床单,想早晨醒来后需索的手臂。想在这个细软如木薯粉末的沙滩上有人和她牵着手漫步,而不是一个人胡思乱想。
  潘书想我真是老了,老了老了就没脸没皮了,思想越来越猥亵,大概是看多了爱情电影。想着爱情电影,前面就有一对热恋中的情侣在现身说法,四支手臂缠在一起,分不清哪一只是谁的,两个身体之间一丝缝隙都没有,脸也像连体婴儿般的压在一起,只是他们连着的是嘴唇。
  热不热?流汗了吗?不用喘气?潘书眼热地看着那一对,心里嫉妒地说。
  忽然一个声音在她耳边轻轻说话:“看了不雅的东西,小心长挑针眼。”
  潘书猛地回过头去,看着来人不说话,一只手勾住他脖子,拉近,闭上眼睛,把嘴唇贴在那两片唇上,细细碾磨。
  何谓挪开一点,在她耳边说:“看清楚了,我是谁?”
  潘书不答。他的嘴贴着她的耳朵,她的嘴也就贴在他的耳边。潘书微启双唇,把他的耳垂咬住,腻声道:“话真多。”
  何谓慢慢把耳朵从又她嘴里拉出,再将她推开一臂远,“我要的是你的真心,不是感激,不是报答,不是游戏。”
  潘书意乱情迷,双臂搭在他颈后,软绵绵的胸一寸一寸贴上他的胸膛,仰起脸说:“话真多。”
  何谓仍是不为所动,双手扣在她腰间,让两个身体隔着一拳的距离,“该说的还得说。”
  潘书扭着腰,像蛇一样在他掌间游弋,腰向后折,长长的卷发披在身后。在别人看来,这也是一对连体人,连在一起的是腰,腹,腿。潘书明显感觉到了他的变化,媚眼如丝,等着。
  何谓看着她,清清楚楚地说:“站好,我要放手了。”
  潘书眯起眼睛,像是不相信自己听到了。何谓先放开一只手,等她站稳了,再放开另一只。潘书一下子失了依靠,腿抖得像漫画小人,旁边要加上两条波浪竖纹。她跪坐在沙上,双臂抱住自己的肩头,说道:“你来这里做什么?看我的笑话,还是试你的定力?很好,你看到了,也试过了。应该很满意。”
  何谓在她面前蹲下,把她的头发拨到脑后,手放在她的脖子后头,问:“书,为什么不相信是你的魅力让我心动,为什么要把你放在这样的位置?”
  “你这样的人……”潘书冷冷地说,“我的魅力……你是昨天才出生的?说出这样天真得可耻的话?“
  何谓薄怒,“我是怎样的人?我就不配有喜欢的人?我就不配有喜欢我的人?你心里看不起我是不是?看不起我还愿意献身?那你成了什么了?”
  潘书被他问得说不出话。他是怎样的人?她凭什么做出这样的判断?
  何谓还是不肯放过她,“你不是献身?那你是在找乐子?原来这个世界早就掉了过来,男人成了女人取乐的了?潘小姐,那你也过问一下我的价码,是不是付得起?如果付不起,我是不接受赊账的。”
  潘书被他羞辱得恨意上涌,脸色一变,回复她一惯的轻佻,“那你开个价,付得起就付,付不起我另外找。”
  “那你听好了,”何谓手上加一把力,把她的脖子捏在手里,让她仰起头颈看着自己,“我要结婚。”
  潘书惊得忘了痛,“你疯了是不是?结婚?侬做梦睏扁子侬格头。”急切中,连上海话都用上了。
  何谓看她终于有了一分正经,满意地点头,说:“结婚是急了点,我们可以先做朋友,仔细了解一下对方,觉得差不多了,就可以结婚了。”
  潘书一把打掉他的手,冷笑道:“好,你有条件,我也有条件。结婚后你的所有财产都是我的,我的还是我的。你要签一份保证,如果离婚,不管是谁提出来,你的所有财产都归我。你要每天回家,不许在外面吃晚饭。不许和别的女人,包括男人,包括不男不女的人有任何不正当关系。”
  何谓听一句,点一下头,听到这一句,睁大了眼睛张着嘴,过了一会儿才说:“亏你想得出来。”
  潘书不理,接着说:“我去哪里你不许问,你去哪里一定要交待。我要是想跟你一起去,你不许反对。我要是去哪里想叫你一起,你不许推脱。”
  何谓点头,说:“这话听着耳熟,最近的版本是《河东狮吼》,远一点的是《死水微澜》。”
  潘书看他一眼,何谓挑起眉说:“没想到我还看过李颉人的《死水微澜》?”
  “小说还是电影?我更喜欢四川话剧团演的话剧,原汁原味。我在大学话剧社演过这个剧。”潘书飞个媚眼过去说。
  “那你一定是演的刘三金,怪不得轻车熟路。”何谓说:“不过你刚才的话怎么听怎么像是邓幺姑说给顾三贡爷听的。台词背得熟,敲起竹杠来也利落。别把话头扯远,继续说,还有什么条件?”
  潘书认真地看他片刻,放声大笑,笑停了才问:“何先生,你来北海做什么来了?是谈生意,还是渡假?在这里遇上你真高兴,一起吃顿饭吧,我请客。你让给我的这个项目我们陈总很满意,价钱也好。你知道我一向是不接受别人的恩惠的,别人对我好,我一定会还礼。但我是拿薪水的,何先生又是大老板,买付纯银袖扣,也不过是扔在抽屉里发黑。不如我请你吃龙虾刺身吧,我自己付钱,不走公司的帐。何先生你一定要给我这个面子,这些天我一个人吃饭,闷也闷死了,就当是陪我了。”
  何谓不答话,慢慢欺上去,悬宕在她身前,“话真多。”学着潘书的样子说:“你别想滑头,一句话又把我们辛辛苦苦谈成的结果抹掉,你以为说上一车的废话,就可以让我们的关系又回到以前?”
  潘书诧异地道:“我们谈过什么了?我们本来是生意场上的朋友,合作不成了,朋友还是要做的。何况你帮过我和我们公司,我感激得要命,哪里会让关系回到以前那样,当然是以前更近。何先生你这么够朋友,我心里有数,下次公司有什么活动,开年会什么的,还订在你的梅花阁……唔……”
  何谓不等她说完,压下身子,边亲边说:“话真多。”封住她的嘴,不让她再说。
  潘书用双手撑起他,问:“多少钱?太多了我可付不出。”
  何谓把脸埋在她脖子里,闷声发笑,“不要钱,免费试用。”
  潘书给他笑得脖子发痒,“有这么好的事?我上当上惯了,不敢不小心。何先生,天都黑了,你我孤男寡女的在这里,影响不太好。我也饿了,吃饭去吧。你酒店订好了没有?”
  何谓翻身坐好,摇头说:“你真是别扭,阴一阵阳一阵的。不要紧,我耐心好。两年都耗过去了,我不怕再拖一段时间。反正男人不怕老,占便宜,你不急,我也不急。”
  潘书借夜色盖住了脸,问:“什么两年耗过去了?”
  “两年前你们公司在我的阁里开年会,你来联系场地,我们是那一次认识的吧?从那以后我花了多少心思慢慢接近你?慢得让你察觉不到,一直当我是张三李四。要不是这次你们不知从哪里听说我在海南有关系,才来找我投资,我还会慢慢地来。两年了,你见过我一次不规矩没有?为什么你还是拿我当路人甲?我真的和他们没一点区别?就不值得你考虑?”黑暗中,何谓也收起了面具,声音虽然平淡,却隐隐有一丝痛苦。
  潘书愣了一会,小心问道:“你说的是真的?为什么我从来没感觉到?”
  “哼,”何谓冷笑,“你忙着伪装你自己,什么时候注意过别人?”
  潘书生气了,“何先生,你心里的想法只是你自己的事,我没有责任来负担你的感情。要是有一百人男人都对我说喜欢我,我难道负担得过来?我是不是要念个分身术,才不至于伤害你脆弱的心?”站起来,拍拍身上的沙,“再见,何先生,祝你在北海玩得愉快。”

  第六章 小电影

  何谓看她走出十来米远,才爬起来追上去,握住她的手,十指相扣,笑嘻嘻地说:“你说了要请我吃饭的,想赖账?我大老远的从上海飞过来,就为了这一顿饭,你想滑脚,门儿都没有。”
  潘书被他抓住了手,心里倒有一丝甜美,和恋人在沙滩上散步,正是她梦寐以求的。这个人虽然不是她的恋人,但狗皮膏药似的粘乎劲却让人难以抗拒,就当是白相好了,她多少年没有放纵过了。星光点点,海浪声声,良辰美景,白搁着也是浪费。因此也不松手,反紧了一紧,说:“没门,有窗啊。”
  何谓却不说话了,两人沿着海边慢慢走,不急着回到酒店室内。都说感情是处出来的,在走了一阵后,潘书也有同感。其实跟他这些日子真真假假的胡扯调情,如果不是有点动心,她也不会一而再的为他生气。到底是真爱,还是因为寂寞?寂寞就不必了,这么多年她也习惯了;真爱?她骗得过自己吗?但这个年头,要想拥有一段真爱,大概是比登天还难。真爱不单是对方要有,还要她自己也同样的有。自己没有的东西,怎么给别人?如果只是为了应付寂寞,不但对不起自己,对别人也同样的不公平。他既然有诚意,那她也应该给予相同的尊重。
  潘书想明白这一节,停下脚步,说道:“何先生,我确实不相信你会对我抱有那么大的希望,如果真像你说的,你从一见面起就对我有好感,那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我不会感觉不到。要不是你隐藏得太好,要不就是你夸大其词了。我当然愿意是前一个可能,因为我想要有一个真心爱我的人,我也能回报同样的真心。有人不想吗?你一再地说你要的是我的真心,那我就真心地对你说,我现在还没有。我要是假装说有,那就是在骗你,你也不想的。每个人都有得到真爱的机会,我要是同意做你的女朋友,就剥夺别人、你、和我自己的机会。也许是我想得太简单了,我认为,我必须是爱你,才能做你的女朋友,然后爱到难解难分,就会想要结婚,白天晚上都在一起,一辈子不够,下辈子能在一起才好。而不是先做你的女朋友,再慢慢来爱上你。有条件有压力的爱,都不是爱。何先生如果说的是真的,肯花两年来接近我,那对这件事是很认真的了,肯定不希望有别的因素夹在其中。何先生,我会仔细对待我对你的感情,如果有一天我发现我爱你,我一定会飞一样地赶到你身边,到时你再决定要不要接受。以前我对你不够尊重,是我不好,以后再碰面,我不会再像那样了。”说完后又自嘲地笑一笑,“我的话真多。”
  何谓一声不响地仔细听着,握着她的手,收一下,放一下,不肯松开。“书,你能说出这样的话,不是让我陷得更深?”
  潘书听了呆住了。他是真的听进去了,并且听懂了,还带着欣赏和退让。他所有的告白、示好、花在她身上的时间,都不如这一句话来得震撼。她转过去看着漆黑的海面,听潮水一浪一浪地拍打上来,心里是既伤感又欢喜。是的,就是这种感觉,她要的就是这个。有个小小的芽头在她心里拱开一条缝,想要伸展枝叶,长成一棵树。
  这是个秘密。这个秘密暂时她还不想告诉别人,她要好好享受一下这种又酸又甜的滋味。她花了那么多年等待这一刻,还是让她等到了。想想都开心得要哭。
  “何先生,我们去吃日本菜吧,这个时候过了饭点,应该有空位。”潘书故作淡淡地说,嘴角却向上掀起,拉都拉不下来。感谢老天这是个没有月亮的晚上,几点疏星也淡淡地闪着微光。
  何谓拉着她折往酒店,“何必吃日本菜,又贵又吃不饱。你别多心,我是帮你省钱。“
  “那由你请我,下次吃川菜我再请你。”潘书咬着腮帮子说,生怕笑出声来。
  “算盘真是精刮,不过既然你提到还有下一次,我请就我请。”何谓也无所谓地说。
  两人在酒店二楼的日餐厅坐下,点了腌鲱鱼卵,刺身拼盘,一打生蚝,十只海胆,捏寿司拼盘,还有附带的味噌汤,两壶清酒。潘书笑眯眯地说:“这下要吃得你肉痛。”
  何谓说:“不是说要吃龙虾,怎么不点?”
  “吃了不够再说。”菜上来,潘书用筷子挑了一点芥末抹在一片三文鱼上,再对折挟起,沾上酱油送入嘴中,一口咬下,芥末的辣味直冲脑门,眼泪一下就流了出来。拿起餐巾盖在眼睛上,等劲头过去才说:“芥末放多了。”话是这么说,筷子却不肯放下,吃一口,擦一下眼睛,嘴里还不肯闲着,“丑样都让你看了去,何先生心里一定在想:这个女人又馋又小气又贪婪,吃相又难看,白送都不要。”
  何谓也被辣气冲得直眨眼睛,端起酒杯喝一口,说:“我心里怎么想的,一定不会告诉你。你要是晓得了,又要跳起来骂。”
  潘书并没有回击,而是忽然笑了,边笑边咳,连连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不是笑你。”
  “那你笑什么,笑得这么开心,说来听听。”
  “我笑我们说好不再逗嘴,但一开口就是机锋,真是习惯成自然了。”
  何谓替她倒上酒,“也许这就是我们的相处方式?自己觉得开心就好。”
  潘书哼一声,像是要说什么,终是没说。心里想,原来摘了有色眼镜,看人就是不一样。
  吃完饭,何谓付了账,把潘书送回客房,潘书在门口问:“你也住这家酒店?”
  何谓点头,“你家酒店不是我帮你订的吗?我和这里的经理认识,可以拿五折的房价。等以后你们公司的酒店造好了,你给我几折?”
  “三折够交情了吧?”
  “我还以为会免单。”
  潘书“切”一声,“又不是我开的。再见,何先生。”又问:“你会在这里住多久?”
  何谓笑,“已经开始要我交待去向了?”
  “走走走。”潘书把他轰走,“我明天还要去区招商局,办项目公司的事。最怕和他们打交道,官腔打得好听,就是不办事。”
  “还有你拿不下的人?”何谓说。
  潘书白他一眼,“我以为你会说你会帮忙。”
  “想得到好。”何谓拿出钥匙牌,插进潘书隔壁房间的门,“明天一起吃早餐?”
  潘书妩媚地冲他一笑,推开门进去了。
  等洗漱过后,潘书打开电脑,看起白天下的电影来。看了不过半个小时,电话进来,潘书让电影暂停,拿起来电话。对面是陈总,潘书把这一天的工作进程讲一遍,又把明天要办的事通告给他。陈总听了很满意,夸了几句。潘书又问起华姨的病况,陈总说没什么变化,就是想她了。潘书说:“我一办好马上就回去。”
  放下电话,接着看电影,电话又响,潘书喂一声,那边问:“和谁通电话,说这么长时间?”
  潘书往枕头上一靠,把电脑放在膝盖上,说:“啧啧啧,看是谁在管谁?”
  何谓大笑,问:“干什么呢?”
  “看电影。”
  “什么电影?我这边看的是闭路电视,那里面那个小妞,腰细得像眉笔,只用两根指头就可以折断。”
  “蜜蜂吧?你当心被蜇得满头是包。”
  “有风险才有乐趣。你看的是什么黄色电影,我像是听见有圈圈叉叉的声音。”
  潘书捂着话筒笑,笑够了拿开手说:“幸福的黄色电影。”
  “有黄色电影看,你太幸福了。讲什么的?”
  “讲一对夫妻,为了过日子,就拍起小电影来了。结果电影卖得很好,妻子还成了艳星。”
  “有这样的故事?后来呢?”
  “正在演呢,看了再讲给你听。”
  “不是你现编的?”
  “我哪里有这样的才华。”
  “声音开响点,把话筒放在边上,让我也听一听,就当是听广播剧了。”
  潘书真的把话筒放在电脑上,让他听了一会,拿起话筒来问:“听见什么了?”
  “一个字都没听懂,你骗我的吧,我把电视节目都换了一遍,也没找到这个声音。”
  “我在电脑里看,你那里当然没有。”
  “怪不得。哪国的片子,说好奇怪的语言。”
  “西班牙。”
  “有字幕?”
  “嗯。”潘书说,“这一段讲两人有了钱,就想要个孩子,找医生看。医生让丈夫做检查,丈夫进到一个小房间,墙上贴的全是裸女的图片。”
  “太香艳了,接着讲。”
  潘书呸道:“不讲了,想看自己看去。”
  “那我过来,和你一起看?”
  “你不是有眉笔那么细腰的美女,看她吧。”
  何谓哀号道:“死了,被牛仔打死了。”
  “那就看牛仔。不是说,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座断背山?”
  “你这个女人太可怕了,这种话都说得出来。后来呢?”
  “丈夫把妻子的照片贴在美女的脖子上,办成了事,原来有问题的他。”
  “有意思。”
  剧情往下发展,潘书看得心酸,过了一会才说:“不跟你说了,我要专心看电影。”
  何谓问:“是悲剧?”
  “生活就是一出大悲剧。我挂了,明天见。”不等回答,就放下了话筒。流着眼看完了电影,去洗了脸,重新抹了晚霜,躺在床上横竖睡不着,拿起电话拨了何谓的房间。
  几乎是电话一通,何谓就拿起来,问:“电影看完了?哭了没有?面纸够不够用?”
  潘书被他逗得笑了,说:“何先生,我该怎么叫你呢?叫何先生有点见外,学你似的叫后一个字,就变成了‘喂’,又有点不礼貌。连名带姓地叫吧,又不够亲密,倒叫我为难了。”
  那边何谓没了声音,像是连呼吸都迸住了,过了好一阵子,久得潘书都以为那边没有人了,他才说道:“叫我何谓,连名带姓地叫,才是真亲密。口气要凶一点,人家一听就知道我是你的奴才。以后我回答,只用一个‘喳’字,就完全够用了。”
  潘书笑得打跌,“你这不是毁坏我的形象吗?我从来都是以奸妃的面目示人,凶狠皇后的角色不适合我。”
  何谓也笑,然后问:“从黄色电影到金枝欲孽,我们是在聊电影,还是在谈恋爱?”
  “看电影难道不是谈恋爱中一个几十年不变的节目吗?”
  “我是不是有这个荣幸,问一下这事是怎么发生的?”
  “你只需要回答一个‘喳’字就可以了。”
  “喳。”
  “明天的早饭?”
  “喳。”
  “明天的工作?”
  “不喳。”
  “滚,睡觉。”
  “喳。”

  第七章 浪荡女

  何谓在北海陪了潘书两天就回上海了,潘书又住了一个星期,才办完所有的手续。乘晚班飞机回到浦东机场,已经是深夜十一点过了。挽着行李袋走到出口,就有人上来问:“小姐,要不要车?”
  潘书奇怪,问:“你怎么也在这里?赶飞机?去哪里?”
  何谓听了气不打一处来,抢过她肩上的袋子,推着她的背就往外走,“小姐,我是来接你的。你回来不先打电话告诉我不说,看见了我居然问我去哪里?深更半夜我去哪里?我发神经了要坐红眼航班?”
  潘书吐一下舌头,“我一个人来来去去习惯了,没想过要告诉哪个人。你是怎么知道的我坐这个航班?”
  “我问了酒店的人,他们说了你退房的时间,又帮我查了北海回上海的飞机,我才来这里接你。小姐,我是连你的手机号码都没有,想找你居然要用到侦探的手段。”何谓带着她往停车场去。
  潘书忙说:“我也没有你的,所以没告诉你不是我的错。”
  何谓摇头,“我们也算是老熟人老客户,为什么居然没有对方的手机号码?你名片上只有办公室电话,我又不想问你们公司的人。”
  “公事当然打到办公室去,私事才用手机。我公私分明,有什么不好?”潘书白他一眼。
  “你公私分明?你对你所有的公事上的男客户都是用你的私人身体来讨好的?”何谓不知哪里来了气,止住脚步说话,拉得潘书差点滑脚,“这就是你的公私分明?”
  潘书大怒,骂道:“你说话注意些,我俩可没到过这一步,你有什么证据这么说我?我是陪你睡过,还是陪别人睡过?”
  “你敢说你对我的那些招数没对别的男人用过?”
  “不要你管!”
  “就要管。从上个星期起你就是我的女朋友,你的浪荡行为统统和我有关,你要是再敢随便抛媚眼发嗲劲,扭腰贴胸吊膀子,勾肩搭背投怀送抱的,看我怎么收拾你。”
  潘书听得睁大了眼睛,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
  何谓捏住她的手臂,眼睛瞪着她往下说:“我知道你以前都是在做戏,让人以为你无所谓,是个放得开的女人,实际上你和谁都没有关系,包括你那个陈总。你和你的大学男友分手后就再也没有过别的男朋友,但是这些年你的名声已经传出去了,同行中谁都知道陈氏集团的潘小姐是个小骚货,专门媚惑男人。外边有些人在传你和他们怎样怎样,专练房中术,枕头旁边放的书是肉蒲团。”
  潘书第一次听见这样的谣言,惊得用手捂住嘴,说不出话来。任由何谓把她塞进副驾驶座,重重拍上车门,又把行李扔进后车座。
  何谓坐上驾驶座,还不肯放过她,“出来混的迟早要还。你以为你守身就能如玉?男人的嘴有多脏我知道,我知道得太清楚了。”越过两人间的空隙,把她的下巴捏住,让她看着自己,“书,不要再这样作践自己,那样做不值得,让我来照顾你好不好?”
  潘书拨开他的手,直视着他说:“你太厉害了,我甘拜下风。你先是打掉我的骄傲,践踏我的自尊,让我觉得我自己一无是处,然后你再对我好,我就会心甘情愿地接受你的恩赐,对你的垂青感激涕零。你做你的清秋大梦去吧。男人不过是消遣的小玩意,有什么了不起?大不了我不要。你深更半夜跑到机场来,就是来警告我的?明天开始我又要见人了,我丢你的脸了?你何先生既然觉得我名声不好,何必一定要跟我纠缠不清?我早就说过外面有很多小明星都巴不得能认识你,你为什么一定要来纠缠我呢?我怎么生活,用不着你何先生担心。”
  何谓用手搓搓脸,用悲凉的声音说:“为什么我们在一起不是斗嘴就是吵架?我明明是想对你好,怎么成了这个样子?我每次看见你那样言不由衷地掩饰巧笑,就觉得难过。男人 都不是好东西,你用不着对他们好。你以为你那样是在戏弄他们,他们却当是买一送一的大赠送。我也知道你对我和他们不一样,但你不得不承认,你对他们也用过一些小花招。你要是乐在其中我也不说什么了,可你明明是看不起他们的,又何必给他们甜头?我不知道我哪里做得对了,让你动了心。不过既然你肯对我认真,那就只对我一个人好,好不好?”
  潘书从愤怒中冷静下来,看着他,看见他眼里都是痛苦,并且这痛苦埋得很深很黑,要不是这夜深人倦意志薄弱之际,他未必会流露出来。她轻轻喊他的名字:“何谓。”
  何谓看着她。
  潘书再低语:“何谓,为什么你偏偏会喜欢我?为什么你会在我身上花两年的时间?为什么你都喜欢喜欢我两年了,却不早说?为什么要让我在那些瘟生面前出丑露乖再多两年?你既然对我这么了解,难道不明白我这么多年都是在白白浪费?”
  何谓嘴角牵一牵,“我不敢。你太妖太艳,太不可捉摸。你动辄一句‘你这种人’,就我把我勇气打掉了。”
  潘书苦笑,“你藏得这么好,我哪里会知道?你都看出我不是这种人了,怎么还会那样猜我?”
  “书,我们结婚吧,让我来照顾你。”何谓握紧她的手,“你要是愿意,就开一家花店,开一家书店,开一家精品店,每天去两个小时,剩下的时间你喜欢干什么就干什么,看书晒太阳,听音乐看电影,看完所有的黄色电影。我保证每天回家吃晚饭,不和任何男人女人还有不男不女的人有任何正当不正当的关系。”
  潘书嘿嘿嘿地笑起来,笑得落下泪来,轻声问:“为什么是我?我到底哪里做对了,让你动了心?我马上就三十岁了,不年轻了,也不是最好看最温柔的,名声还不好。你总得让我相信,我是你找遍天上地下,上穷碧落,下搜黄泉才等到的梦中情人。”
  “你让我心痛。”何谓用拇指擦去她脸上的泪,“一想起你就心痛,看到你心更痛。你咒我得的心肌梗塞心绞痛的所有症状我全都有,这难道还不够?”
  潘书的心也在痛,何谓说的每一个字都停在空中,排列成了锯齿,吱吱地锯着她的心,痛得她一阵麻一阵酸,痛得她哭。“好,我们结婚。”
  何谓点头,探身过去吻她,说:“这个就是印章,盖章生效,不得反悔。”
  潘书在他吻的间隙问道:“只有这个,没有钻戒?”
  何谓失笑,坐直身子,发动起车子,“你不占两句话便宜,就不是潘书?没有钻戒。有的话,不成了蓄谋的了?我今天本来只是来接你,没想到求婚的。但你一句公私分明把我惹火了,东说西说的就说到结婚了。”
  “哎呀不好。”潘书说。
  “怎么了,有东西忘在飞机上了?”
  潘书把眼睛睁得大大的说:“我上了你的当。你刚才说什么要怎样怎样收拾我,你该不会是个会打老婆的人吧?”
  何谓大笑,“你难道是个只挨打不还手的人?光是你的尖牙利嘴就把我咬个粉碎了,还别说你的尖指利爪。”
  “这么厉害的白骨精,你敢往家放?”潘书挑着眉毛问。
  “白骨精只吃过路的唐僧,家里的人是不会下嘴的。我既然是白骨精的家人,她当然就舍不得吃了。”
  “吃是不吃,就怕你胆子小,半夜醒来一摸身边,全是一根根的白骨,吓也把你吓死。”
  何谓忽然掉转头看她一眼,说:“你说得没错,我怕的就是这个。”
  潘书听他语气有些怪,询问地看他一眼。
  何谓勉强笑一笑,一路不再说话,把潘书送到康桥花园,拎了她的行李送她上楼,忽然问:“这房子是你自己买的?”
  潘书摇头,“不是。我哪里买得起房子,是公司的,陈总让我住着。”
  “房租呢?付不付?”
  “从工资里扣。”
  “多少?”
  “两千。”偷偷吐一下舌头,“问这个干吗?查我的身家?我没多少的。”
  “车呢?”
  潘书有些不高兴了,“公司的。”
  “那就好。”何谓说。
  “你到底什么意思?”潘书站在房间门口,拿着钥匙,不悦地问,“你以为我和陈总……”
  “不,我只是担心你的财务问题。以你的工资,不可能负担得起又养房又养车,还要吃饭买衣服开销。你和公司的牵扯越少,离开的时候越方便。”看潘书拿着钥匙不开门,接过来替她开了,“开关在哪里?啊摸到了。”顺手把行李拎进去,又把离开时扔在门口的纸袋放好。
  潘书进屋换了拖鞋坐在沙发上,“我一定要离开吗?”
  何谓关上房门,替她开窗换气,“你说呢?你现在可以做你想做的任何事情。”
  “开那么大窗子干嘛?冷死人了。”
  “马上就关。”
  潘书把脚收起来缩在身子底下,“上海冬天太冷了,我一直想到束河去买间客栈来经营,雇两个工人打扫房间洗床单,然后天天什么都不干,就在院子里晒太阳。再养只猫。”
  “这个主意不错。”何谓关上窗户拉上窗帘,拿起茶几上的遥控器,打开空调暖风,摇摇昏昏欲睡的潘书,“洗洗再睡。我走了。”
  “好。”潘书仍然闭着眼睛。
  看她这样,何谓倒不好走了,在她身边坐下,揽过来靠在胸前,“书。”
  “嗯。”
  “我去把灯关了好不好?”
  “好。”
  何谓起身去关灯,取过沙发背上搭着的一块薄绒毯盖在她身上,安置在自己怀里,手臂圈在她腰间。
  潘书移动一下,找个更舒服的位置,咕哝道:“何谓。”
  “我在。”
  “到家了。”
  “是。”

  第八章 自做孽

  《Scarborough Fair》的调子在黑暗中响起,潘书伸手去掏手机,肘却撞在一个人的身上,那人哎哟了一声,吓得潘书大叫:“谁?谁在这里?不出声我打110了。”
  何谓用手臂箍紧她腰,忙说话:“是我是我。搞什么?忘了怎么回事了?”
  潘书听出是他,浑身的僵硬都松开了,慢慢把他推开,从外衣口袋里取出手机,放在耳边接听。“喂,是我。嗯……什么?什么时候的事?……我明白了,你不要急,我马上过来。”关上手机,呆坐了一会,在黑暗中说道:“何谓,这世上我最后一个亲人也走了。”
  何谓听得难过,伸手搂住她的肩,轻轻摇晃,安慰说:“还有我。”
  潘书发一阵子呆,起身摸黑走到卫生间去,用冷水洗了脸,镜子里的人脸色倒还好,眼睛水汪汪的,一副没睡醒的样子,只是一件米色水洗棉的夹外套被揉得不成形了。她梳了梳头,去卧室换了件黑色的长大衣,出来时何谓已经开了客厅的灯,站在卧室门口等她。潘书抬头看他,见他脸上略显疲倦,眼神却是柔和的,腮边隐隐有青色的胡髭影。潘书忽然有了想依靠的感觉,而眼人这人那么恰好,就在身边,触手可及。
  她走过去,第一次是真真实实想把脸贴在他的胸前,只是在迈出最后一步的时候,却迟疑着,不敢了。他会不会以为她又是在耍花招?东靠西靠,贴胸吊膀子?以前做得那么顺手,怎么这时却害怕了。
  患得患失。
  自做孽,不可活。
  何谓把她的神情看得清清楚楚,叹息一声,抓过她来按在胸前,“叫你别乱靠,没说要包括我。”
  潘书的心扑通一声落在了实处,溅起的水花差点让她晕眩。过了一会问,“几点了?”
  “三点半过了。我送你去吧,在哪里?”
  “华东医院。”
  “好。”
  车子开出一程,潘书才说话,“你把我送到医院就行了,别进去了。陈总在那里,这个时候,还是不要跟他说的好。”
  何谓想一想说:“也好。”掏出手机,问道:“号码?”
  潘书把手机号码报一遍,何谓记下来,回拨过去,说:“有事记得打给我。”潘书点点头,然后说:“华姨是我阿姨,陈总是我姨夫。”她觉得有必要讲给何谓听。
  何谓嗯一声,让她继续。
  “华姨一直有病,小时候胆囊炎,中年后又有胆结石,取出了石头后,前些年又查出是尿毒症。我是她唯一的血亲,但我的肾用不上,医院排队排到三年后,眼看快到了,又是晚期了,不再适宜动手术。我知道她总有这一天的,但希望这一天晚一点,只是没想到,最后一面见不上了。”
  “我们一起去海南的那天你说去医院看个人,就是这个华姨吧?”
  “嗯。我和她一直很亲。我妈死后我住在她家。我为什么帮陈总,你现在该明白了。你们说我怎么都不要紧,但说我和陈总怎么怎么,就太可笑了。陈总在我心里,是父亲一样的。这么多年华姨一直住在医院里,一直是最好的医院,最好的单人病房。他一个人做这么大的事业,晚上有时还住在病房里,我不帮他谁帮他。”
  何谓看她一眼,眼睛暗了一下。
  潘书没理会,继续说:“你让我离开陈总,心意是好的,但现在这个情况,叫我怎么开得了口?”
  “不急的,以后再说。”
  潘书朝他笑一笑,哀伤地说:“何谓,谢谢你今晚陪在我身边。刚才我看到你,就想:原来我也有好运气的时候。”
  何谓说:“原来你刚才的脸像放电影,就是想的这个?我还以为是在心里感叹,啊,眼前一枚帅哥。”
  潘书听了扑嗤一笑。
  何谓又说:“你已经陪我睡过了,从今以后就是我的人了,要记住,别又忘了,半夜三点打什么110。警察要是赶到,知道的是说你睡迷糊了,不知道的还以为……”忽然住口不说了。
  潘书想起刚才的事,不禁大笑。笑过后又想起华姨刚过世,怎么好笑得这么开心,但还是忍不住说:“不是前几天有人还自称是奴才,怎么才没过两天,奴才就翻身做了主子,反而对主子说你是我的人?这世道变化可真快。我怎么就陪你睡过了?在沙发上打两个钟头瞌睡也算?”
  “嘿,我也不跟你磨牙,你自己说算不算。”
  “我呸。”潘书推开车门下车,说:“你回去睡一觉吧,我这边事情怕会很多,没工夫跟你通话,到时别又说我没跟你联系。”
  “书,”何谓在车里叫住她,“别累着,有空就眯一会,实在不行打电话给我,我来陪你。”
  “好。”
  “书,”何谓又叫住她,“忘了什么没有?”
  潘书摸摸手包还在,说:“没有。”一看何谓的神情,笑着弯腰进去,在他脸上亲一下。
  何谓逮着机会,问:“算不算?”
  潘书笑道:“不算。”关上车门挥挥手,才走进医院。一进大楼,医院的气息扑面而来,潘书的心情马上就暗淡了,脸也挂了下来。乘电梯上到华姨住的那一层,推开华姨的病房门,就见陈总坐在沙发上,头埋在手掌里。
  听见房门响,抬头见是潘书,马上如释重负,说:“你来了就好了。见一面吧,护工就要推走了。”
  潘书眼泪登时涌了出来,扑到华姨病床前,拉下一点点白床单,看着华姨的脸就哭。也不知哭了多少时候,哭得喉咙生痛胸口发紧,才止住了。虽然早知道有这么一天,但这一天真的来了,还是接受不来。
  哭过之后,把床单重又盖好,坐在陈总身边,问道:“怎么会这样呢?不是说只要按时透析,还有一阵吗?”
  陈总说:“今天晚上做透析的医生不在。”
  潘书呼一下坐直身子,转头看着陈总,“怎么会出这种事?值班的医生呢?”
  陈总揉着眼睛说:“她前天刚透析过,今天本来就不是做的日子。而且她今天出去过了。”
  “出去?华姨大半年没出去过,她出去干什么?”
  “潘潘,”陈总用她的小名喊她,“这事你总会知道,我就不瞒着你了。你华姨今天是去看我的两个儿子去了。”
  潘书惊得说不出话来,“你……你……你说什么?”
  “我的两个儿子。我和另一个女人生了两个儿子,是双胞胎,今年刚三岁。”
  潘书还没从先头的震惊中醒过来,这第二个震惊又把她再次击倒了。
  陈总放下手,看着潘书说:“我不知道你华姨是怎么知道的。我听保姆说她中午的时候还在,吃过饭睡午觉的时候她走的,我是晚上十点来的,那时就没看见她。我一直等到十二点过她才回来,回来后人就不对了,医生也不在,然后就……”
  “你怎么知道她是出去看你儿子了?”潘书从牙齿缝里挤出一句话。
  “孩子们的妈妈打电话给我,说她来过,我才来这里等她的。”
  潘书冷笑,“要不是这样,你还不会来的吧?华姨最后跟你说什么了?”
  陈总说:“她说孩子们很可爱。”
  “那是你一直想要的,是不是?你们都等不到她死,你们就嫌她碍你们事。什么叫你不知道华姨是怎么知道的?这还用问?不就是你们等不及了,忙忙地说给她听,要她给你们让路?华姨是什么时候跟她见面的?她又是什么时候告诉你的?你又是什么时候来的?你们都是凶手。”
  陈总辩解道:“不是的。绝对不是。潘潘,你是个小孩子,不懂大人的事。我和你华姨,我们……”
  潘书站起身来骂道:“我不懂?我有什么不懂?我这些年在生意场上混,什么没见过?会不懂这些?我帮你帮过多少?帮你喝了多少酒?被多少臭男人揩过油?每天装笑装得脸都痛了,我做这一切为了什么?不就是因为你是我姨夫,你对华姨好,这么多年一直细心照顾她。你在我心里就跟圣人一样,原来圣人的面具下是这样一副嘴脸。原来你跟那些臭男人没什么不同。好得很,你儿子都三岁了,我现在才知道。要不是你说,我永远也不会想到。原来我在帮你做事做得连命都搭进去的时候,你在跟别的女人混?你儿子三岁了?好得很,是不是要让他们在华姨的灵堂上嗑头,叫她一声大妈?”
  “潘潘,你怎么骂我都可以,不要牵扯进我的儿子们。”陈总说。
  “你有儿子了,恭喜你。你今年五十六了,我劝你最好去做一下亲子鉴定。”
  陈总大怒,也站起来说:“潘书,你别忘了是在跟谁说话。”
  潘书鄙夷地道:“我当然知道,一个卑鄙无耻的人,一个偷情的惯犯,一个背信弃义的两脚畜生。把犯罪的证据当宝一样眩耀,脸皮厚到这种程度,正好配上你的黑良心。”指着房门说:“你给我滚出去,你也敢站在这里?跟我说什么我有两个儿子,我孩子们的妈?你有没有看见你的妻子在这里?就死在你面前?你能说出这些话,真叫人疑惑,怎么没有天雷来劈你?”
  又指着陈总说:“华姨已经死了,她和你再没有一点关系,她的丧事我会来办。你要是敢出现在灵堂上,别怪我不给你面子,当场骂得你狗血淋头,你要是爱在众人面前出丑你就尽管来好了。还有,从现在开始我再不是你公司的职员,你把这些年我该得的算给我,包括所有的节假日的三倍加班工资,带薪休假也折算进去。车钥匙我马上给你,房子一个月后交。华姨的东西三天后我去收拾,你留个人在房子里等我。”
  陈总怒道:“你有什么资格来指挥我?我是你的长辈,哪里轮得到你来说话。她的葬礼也不到你来办,你给我滚。”
  潘书抡起床头一只花瓶扔过去,骂道:“你再在这里说一个字,我把你的头打开,你要不信,尽管来试。”
  陈总被花瓶里的水淋了一身,残花枯叶粘在身上,狼狈不堪,冲进卫生间拿干毛巾擦了擦水,转身走了。
  潘书咬着牙,气得浑身打颤,一下子瘫在沙发上,放声大哭。

  第九章 不可活

  潘书正哭着,房门又打开了,进来的是两个医院里的男护工,推着一张床。潘书见了,知道是来把华姨运到太平间去的,这一来更是哭得伤心。她站起来给那两人做了个手势,让他们稍等,伏在华姨身上又痛洒了几滴眼泪,心想华姨死前不知是怎样的心情,是觉得不值,还是彻底的解脱?
  想起还有一件给华姨的礼物还没给她,打开包,拿出在南山寺求的一串念珠,戴在华姨的手上。重又盖好床单,让那两人把华姨搬到轮床上,推出房去。走廊上是空落落的轮子在地上滑动的声音。
  陈总守在门边,潘书看也不看他一眼,跟着护工一路把华姨送到最后的地方。这一下是真的太平了,不会伤心,不会烦恼,荣辱悲哀都留在了来路上,这一程,走得真是轻松了。
  冬天的凌晨是刺骨的冷,潘书从有暖气的大楼里一下子到了室外,冻得浑身直打颤。霎那间她有万念俱灰的想法,人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来这世上走一遭,长的是苦难,欢愉从来只有一瞬。
  陈总在她身后低声说:“潘潘,我知道你生我的气,认为我辜负了她。我们快三十的夫妻,最后这十年,差不多没在一起生活过。我不是为自己辩解,但我的苦闷,你也不难理解。你把她当成妈妈,当然替她难过,我不怪你说那些话。我也是把你当女儿的,你一直都知道的。就算她不在了,我们的关系还是和从前一样。”
  潘书恨恨地看他一眼,说:“你为什么不去找小姐?外面那么多小姐,不都是为你们准备的?”
  “潘书,怎么说出这种话?这种话是你一个女孩子家该说的?”陈总又怒了。
  “我一个女孩子,听到的比这种难听的话还要难听十倍的多的是,我有什么不敢说?”
  陈总说:“我不跟你计较,我只是告诉你我,我和孩子们的妈妈,是真的有感情的,她比你大一些,也是做事的。不是你想的那种。”
  潘书好笑地质问他说:“你和别人谈真感情,那华姨呢?你们的感情就不真了?为什么就不要了?你在和别的女人生孩子过日子的时候,有没有想到过华姨?只怕是想到也是想她怎么还不给你们让路吧。”
  陈总疲倦地说:“看来我不该跟你说这些,你这个时候是听不进去的。你刚从北海回来,累了,回去休息吧。华姨的丧事你不要管了,我让办公室的人来负责。你尽管休息,休息够了才来上班。你说的那些话,我只当没听见。”
  潘书说:“我要离开你,我不认得你。我的阿姨已经死了,你不再是我的姨夫了,也不再是我的陈叔。我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真是太好了。从今以后我不用再为你卖命,从今以后我要为我自己活。你是高尚也好,还是卑鄙也罢,统统和我无关。你不用求我来谅解,陌生人的看法,你也不用在意。你是死是活,我一点不关心。你放心,我不会再骂你,不会为你动一点气,要是以后在路上碰上了,你也不用躲得远远的,我会当你是透明。”
  停一停,又说:“华姨的追悼会,我不跟你争,老实说我没力气来做。而你为她做的,也就是这最后一件事了。定好日子,通知我,我会去的。北海的项目,我让快递给你送去。”说完拉紧大衣襟裹在身前,快步走了。
  打车回到家里,脱掉大衣,潘书躺在床上拥紧被子睡觉。一觉睡醒,洗个澡,换了睡衣接着再睡。睡睡醒醒,醒醒睡睡,直到有人来敲门,她翻个身接着再睡。管谁敲门,没人来开门,自然当里头没人,过一会当然就走了。谁知这敲门声不停不休地敲下去,吵得她头痛,只好爬起来。
  从猫眼里张了张,见是何谓,她也不奇怪。他要是不来,才是奇怪了。把门链子挂上,打开一条门缝,对何谓说:“走开,别吵,我睡够了自然会出来见人。”说着就要关门。
  何谓把一只脚插进门缝里,说:“开门。”
  “你爱这里扮情圣,随便你。”潘书看关不上门,转身撒手便走,任由门开着。链子那么粗,外边人要是进得来,这做门的厂也就好关了。
  回到卧室,把被子蒙上头上接着睡,过了一会儿,觉得床垫一边陷了一点下去,有人坐了下来。她还是不觉得奇怪,在被子里说:“都说你黑白两道都吃得开,看来是真的了。这一手开锁的本事,是跟哪位黑道大侠学的?”
  何谓把被子拉开一点,伸手摸摸她的头,问:“病了?”
  “想得到好,哪有这么容易就病了。我的命贱,病也不来找我,死也死不了,只好活捱,捱过一天算一天。”
  何谓不理她这些无聊的话,“打手机也不接,干什么呢?不是说好要打电话给我,让我来陪你的吗?”
  “没电了吧,不知道。”
  “你这张床看起来不错,够两个人睡。我说你一个人要买这么大张床干什么用?白放着浪费。”
  潘书重新把被子盖上头,转身背朝着他说:“我浪荡成性,买大床当然是为了颠鸾倒凤。”
  就听见何谓哈哈一笑,说:“很好,我喜欢,正合我用。”然后是窸窸索索的声音,跟着被子被揭开,一个身体贴了过来,滚热火烫,熨得她差点跳起来。过了一会才觉出他是穿着内衣裤的,她仍然全身绷紧,说:“你要干什么?快出去。我现在没心情跟你胡说八道。”
  何谓却说:“睡过去点,”又把枕头拉了拉,说:“被子分我点,别抢那么多,裹那么紧干什么,怕冷?放心,有我呢,我热情似火。”
  潘书把被子抢过来压在身子底下,“何谓,别闹了。现在不是时候,我姨妈死了,我姨夫外边有女人,还生了两个儿子,儿子都三岁了。我这么多年都一无所知,简直白活了。”说着就哭,欠身伸手去抽枕头边的纸巾,“何谓,他为什么要这样?华姨生着病,他却可以和别的女人风流快活生儿子。男人真是没良心,我以为就算所有的男人都不好,姨夫总是最好的。华姨死的时候知道姨夫背叛了她,你说她是什么心情?”
  何谓趁这个时机又把被子抢过来,压在自己身下,侧身躺好,让潘书睡在他胸前,胸背贴紧,一手放在她颈下,一手搁在她腰间,说:“这叫汤匙睡法,是两个人睡觉最理想的位置,我看了无数黄色电影才得出这个结论,现在便宜卖给你。”
  潘书用纸巾吸着眼泪,问:“现在是什么时候?你不去忙你的,跑到我这里来干什么?”
  “小姐,深夜十二点,睡觉时间,我来陪你睡觉。是我陪你,好了吧。我忙了两天,等你电话也等了两天,怎么也找不到你,只好来撬你的门了。”
  潘书过一会儿才说:“别叫我小姐,从今以后都别叫我小姐。你叫过小姐没有?叫就叫吧,只是别和她们谈感情,要谈感情和我谈,我的感情多得很,就是没地方放。你要是真的想对我好,多得不得了的感情就是你的,你一下子就发财了,三间房子都放不下。”
  “好,不叫小姐。”
  “你是知道的,是不是?那天我跟你说起陈总,说他对华姨怎么怎么好,你的样子就有点怪。你们男人之间什么话不说,嘴碎得跟里委里的老阿姨一样,就瞒着我们女人。”
  “别人的事,跟你没关系,去问他干什么。”
  “你知道那个女人是个什么人吗?是做什么的?不是小姐吧?我听陈总说她也是做事的,比我大一点。”
  “别人的事,跟你没关系。你到底睡不睡?我是要睡了,这两天我都在跟一帮浙江人斗。我跟你说,做生意最难缠的就是浙江人,标准的不见兔子不撒鹰。我前天晚上就跟你耗了半夜,昨天晚上又没怎么睡觉,年纪大了,熬夜熬不习惯了。”
  “你不知道吗,我就是浙江人。”
  “浙江哪里?”
  “宁波。”
  “说两句宁波话来听听,我就知道是不是真的了。”
  “哆来哆来,索西哆来,米索西哆来,索米索西哆来,来米索西哆来。”
  “知道了,你是。像你这样一睡两天不起来的人,那是真正的‘来哆来哆’。”
  “何谓,原来我也有好运气的时候。”
  “不说话了好不好,要说明天早上再说。我累死了。”
  “好。”
  早上潘书问何谓:“追悼会在哪一天?”
  “干什么问我?又不是我的追悼会。”何谓用昨晚带来的胡子刀刮着胡子。
  “陈总一定会通知你们这些有来往的同行的。”潘书靠在卫生间门口说。
  “你呢?你和陈总是怎么回事?决裂了?”
  “嗯。”
  “你是替你阿姨难过,还是为你自己不值?”何谓用毛巾擦去脸上的泡沫,看看洗脸池上的一排化妆品里有一瓶爽肤水,打开盖子闻一下,倒一点在手掌心,再拍在脸上。“我说你就不能贤惠一下,去煮个早饭什么的?”
  潘书把他推出去,“美得你,我自己都两天没吃东西了,你打电话叫点来吧。”关上门洗漱,又说:“到底是哪一天?”
  何谓大声说:“星期天早上十点。”
  潘书望着镜中的自己,眼神虽然哀伤,脸上却是带着笑意。要不是他来这么打岔,她还不知道要难过到什么时候。这个人直是上天送来的及时雨。
  星期天一早,何谓开车和潘书到了龙华殡仪馆,潘书先下去,何谓去停车。找到青松厅,门口负责的人是办公室王主任和他的手下,见了潘书都关切地问候,递上一朵小白花和臂纱。潘书接过来戴上,随口敷衍两句,到旁边的休息厅去坐着发呆。
  潘书自从大学毕业到陈氏做事,为了避免闲话,都不告诉同事她和陈总的关系。同事之间以为她和陈总有暧昧,也有些远着她。而这次华姨去世,她又一直避着不出现,别人又不知要想些什么。陈总夫人追悼会所有的事都是办公室的人在办理,潘书这时猛然发现她插不上手,那种被遗弃的感觉让她顿生失落。在公司其他人眼里,她也不过是个小三吧,和她鄙视的陈总的新女人一个位置,还不如她。她这时想要为华姨做点事,竟是无处下手,连公开在华姨的追悼会上以她的亲戚身份站在主人答谢的地方都不行。真是自做孽,不可活。
  整个青松厅堆满了花圈挽联,且还有人在不停往里搬,一直排到外头。厅里站的人越来越多,低语声也越来越嘈杂,慢慢有哀乐响起,潘书听了忍不住开始哭,拿出一块收了很长时间没用过的白色麻纱手帕捂在脸上,坐在角落里一个人哭泣。
  王主任弹弹话筒,示意追悼会开始,潘书拭干眼泪到大厅,和其他来宾站在一起。厅里站了有四五百人,转侧都有点困难,一时也看不见何谓在哪里。在她抬头扫视的时候,见陈总白着一张脸,在王主任耳边说了一句话。王主任愣了一下,马上点头,看看底下满堂的人,像是在找谁,一时找不到,就对话筒说:“潘书小姐请到这里来。”
  潘书一愣,但在这样的场合,来宾都是公司多年的客户,大家都认识,不便多说,挤过人缝到了前头,陈总扶着她站到自己身边,朝王主任点点头,王主任说:“大家可能还不知道,潘书小姐非但是陈总的助理,还是陈总夫人唯一的亲外甥女,好了,下面追悼会开始,由陈总致悼词。”
  陈总拿起拟好的稿子开始念,潘书握着手帕流泪。她没想到陈总会这么做,她是一心一意想好要恨陈总的,但陈总不记恨她说的话,还在所有的公司同事、生意搭档、区市领导面前给她应有的位置,让她可以毫无遗憾地送走她的姨母。潘书对陈总的恨意一下子土崩瓦解了。

  第十章 旧情人

  等华姨原单位的人也做过了悼词,来宾开始向遗体告别,三鞠躬后来和陈总和潘书道恼,说些节哀顺便的话。先是区里市里的领导,然后是有往来的同行,最后是公司的同事。投融资部的,项目组的,财务科的,办公室的,物业部门的,工程部的等等,也都握着潘书的手说着和对陈总说的一样的话。
  潘书觉得十分的没有味道。以前当她的陈总的女人,同事对她有些忌惮,有些冷眼,有些防备,现在知道她是陈总的外甥女,神情同样是忌惮防备,又多了些巴结和讨好,总之都不是认可她自己的工作能力。做了这么多,付出那么大,在别人的眼里,她靠的还是和陈总的关系,不管这关系是暧昧还是亲戚。她知道她辞职是做对了,不管怎么,都要离开陈氏。
  来宾散得差不多了,办公室的赵薇薇上来挨着她的头低声说:“我听说你回来几天了,一直没见你,是不是病了,还是太难过?要不要我来陪你?我们关系这么好,你都没说这个,口也太紧了。”赵薇薇是公司里少数和她关系较好的女孩子,两人在一起时时常说些衣服鞋子化妆品的话题,还有说不厌的找男朋友相亲的故事。赵薇薇相亲,都相出名气了。
  潘书摇摇头说:“不用了,我没事,休息好后就去找你逛街吃饭。”
  赵薇薇说:“那我先回公司了,你自己当心,像是瘦了些。”
  潘书嗯一声,接着见下一个人。对方的手一握进手里,潘书就微微一笑,低声道:“这会才来?停个车要这么久?”
  何谓也跟她耳语,“我故意留在最后。”然后往她身边一站,和她一起送客。
  所有的客人走完,王主任过来问:“陈总,接下来是跟灵车去益善殡仪馆火葬场,陈总还是坐小王的车,潘小姐去不去?跟陈总坐一辆车?我安排了两辆大客车运送花圈,应该装得下了。”
  潘书低声说:“我去。”
  何谓插口说:“我送潘小姐过去。”
  别人这工夫也没心情注意这个,都点点头,分别坐车去了。潘书抬起头来左右看了看,像是在看什么人。
  何谓拥着她往外走,问她说:“找人?有什么事要交待吗?”
  “不是,我像是眼睛花了,看到一个熟人。”潘书回头又看一下,青松厅里只有些公司的人在搬花圈,没有她以为的那个人。
  何谓开着车跟在陈总的车后头,转头问她:“陈总这一手做得漂亮,你还在恨他?”
  潘书怔怔地说:“想起他对华姨所做的,不恨才怪。但我也想开了,不想再跟他有什么关系。我已经跟他说过我要辞职,房子车子都还给他。何谓,”潘书叫他,“我就要无家可归了。”
  何谓朝她一笑,“搬到我那里去,我们不是说好了结婚的吗。你要是不嫌匆忙,明天我们就可以去排队登记领营业执照,做对合法的经营者。你要是想要个盛大的婚礼,我也可以陪你走那些过场。穿一身白西装,打黑领结,油头粉面,甚至去影楼当你的活动布景。”
  潘书咬着嘴唇,想忍住笑,“华姨的追悼会,我说这些,会不会太不恭敬了。”
  “我想你的阿姨也会希望你早点结婚的。”
  “她等这一天等了好久了,可惜没等到。”潘书懊恼地说。
  何谓拍拍她的手,不再说话。
  到了益善殡仪馆火葬场,潘书和陈总把华姨推到最后一扇门的门口,止住脚步,看着大门在眼前关上。潘书又要想哭,转身进了洗手间,深呼吸几下后,捧了冷水洗脸,闭上眼睛做冷敷,然后重新扑上粉,用咖啡色眼影盖住有些红肿的眼皮。
  镜中这个人,面目姣好,眉眼如画,皮肤仍然滑腻紧致,嘴唇仍然粉嘟嘟,眼睛哭过后有些水光敛滟,楚楚动人。潘书想,我年纪不轻了,但也不至于老了,三十岁还没到,大可做得人家的新娘子,还是一个漂亮的新娘子。在等了这么多年后,能遇到这样一个人,也不算虚度了。
  合上粉饼盒盖,定定神出去,看见空旷的厅里何谓和陈总站在一起,不知在说什么。潘书走过去,把手插进何谓的臂弯里,对陈总说:“陈总,谢谢你今天的好意,我和华姨都会感激你。”
  陈总皱着眉头看着她的手,又抬眼看着她,想要说什么,张了张嘴又闭上了。
  潘书一笑,挑衅似地说:“我要结婚了,恭喜我吧。过两天我去公司办交接,你找个人接替我的工作。”
  陈总一愣,问道:“和他?”看看潘书又看看何谓,到底没忍住,说:“潘潘,你要是和我赌气,就不要了。婚姻大事,不能当作游戏。这个人的底细你不了解,怎么糊里糊涂就说要嫁给他?你这么好一个女孩子,什么人找不到?你要愿意,我帮你介绍几个。”
  潘书笑,靠紧何谓,说:“你刚才不是还和他说得那么亲热,怎么一眨眼就觉得他不好了?”
  陈总说:“生意是生意,结婚是结婚。”
  潘书冲何谓一笑,看也不看陈总说:“我管他是好人还是坏人,哪怕他是被通辑的在逃犯,只要他喜欢我,我喜欢他,有什么嫁不得的。”
  何谓苦笑一下,心想这算是夸他呢,还是骂他呢。
  陈总叹口气,说:“潘潘,我本来不想这个时候告诉你的,但现在看来非说不可了。你华姨留了遗嘱,把她所有的东西都留给了你。你不用为了钱和任何人结婚。”
  潘书一呆,忽然说:“我知道那天华姨去哪里了,她就是去办这件事的,对不对?遗嘱上肯定有日期,一定是那一天。”
  陈总点头说:“是。回头我把遗嘱给你看,你不要再说什么辞职结婚的话。这个人,不会是你的良配。”
  何谓想,原来我在别人眼里是这样的。不觉好笑。
  潘书问:“那是我的事。华姨给我什么了?”转头对何谓说:“这下我有嫁妆了。”
  何谓揽紧她说:“还缺个妹妹。”
  潘书眨一眨眼睛,“带着你的嫁妆,领着你的妹妹,坐着那马车来?”别转头去一笑,“当心贪心吃白粥。”用的是上海话。
  陈总看着两人打趣,心里不是滋味,说:“潘潘,我是认真的,这个人来历不明,你还是谨慎些为好。”
  潘书不耐烦地说:“你不要管我好不好?我又没打算请你喝喜酒。华姨给了我什么?我拿了就走,不跟你客气。是她的那几串御木本珍珠项链,还有一只翡翠戒指、一枚钻石胸针是不是?那些东西本来就是我陪她买的,买的时候她就说将来留给我。你不告诉我,我也打算问你要。我想华姨也不会愿意把这些东西白送给你的新太太。”
  陈总摇头,说:“不光这些,你知道公司是我们夫妻的共有财产,她在遗嘱里把一半公司也给了你。还有她的一点存款,不算多。再有就是家里的那套房子,本来就是写的她名字,也给你了。”
  潘书这才认真起来,停一停,凄凉地说:“我想华姨是恨你的,她把一半公司给我,是想不让你好过吧,还有那房子,买了虽然没住多久,但她也不想给她的继任者。你们当然另有爱巢。那房子,去得最多的是我和保姆,给华姨拿换季的衣服,打扫,通风。她给的,我收着。我是她唯一的亲人,你,不算是了吧。”
  陈总说:“不,你误会她了。她给你这些,只是想让你将来生活得好,不用靠任何人。至于公司,我从来没把你当外人,这公司总是有你一份的。”
  潘书想一想,才说:“公司我不要,我不是跟你客气。我要是一拿,将来你的新太太和儿子们,总会跟我闹的,我不想再跟你们有任何关系,也不想生无谓的闲气。我有我这些年的积蓄,还有华姨留给我的东西,下半辈子也无忧了。何况我就要结婚了,有人会照顾我的生活。”斜斜地看一眼何谓,说:“还记得你答应过我什么?”
  何谓点头,“我的是你的,你的还是你的。回去我就写一张保证,并且去公证处公证。陈总请放心,她的生活不会有问题。她能吃多少?食量像只麻雀,胃口像只猫,很好养活。”
  陈总看看何谓,何谓也看着他,两人用眼神斗了一阵法,陈总伸出手说:“那么,恭喜你们了。打算什么时候办?请多少客人?”
  何谓和他握手,说:“谢谢。尽快吧,请不请客,要问她。”
  潘书说:“不请。是我和你结婚,和任何人没有关系,我不想再做戏给别人看。”又对陈总说:“过两天我上公司去,把让渡书签给你。”
  何谓说:“做得好。”搂着她的胳膊紧了一紧。
  潘书回以一笑,眼光无意间往旁边一扫,看见一个人,面色一变。
  何谓看得清清楚楚,心中疑惑,转头去看,见是一个三十左右的年青男子走过来,穿一身黑西装,打黑领带,个子高高的,面白微胖,戴着眼镜,一眼就可以看出这个人是刚从国外回来的。这个人,要是瘦二十斤,会是个很漂亮的年轻男人,就是现在,也不难看。
  潘书等他走近,淡淡问道:“你怎么到这里来了?我刚才在龙华那边像是看到了你,还以为认错了。”看似平静,何谓却觉察出她的紧绷来。
  那男人趋前来说:“那边人太多,不方便说话,我又明天就要走了,便跟了过来。”然后握住陈总的手说:“陈叔叔,不要太难过了,自己身体也要当心。”
  陈总说:“是张棂吧?好多年没见了,没想到会在这里看到你。你一直都在美国?博士读完了吗?”
  张棂说:“陈叔叔还记得我在读书?读完了,现在在一家IT公司做事。这次本来是回来过圣诞新年假期的,一直想和你们联系,又怕潘不想见我,就想算了。哪知前两天看报纸,看到华姨的讣告,我想就算潘不想见我,我也应该来跟华姨告个别。以前跟潘在华姨那里混了不少吃的喝的。”
  何谓恍然大悟,这个张棂就是潘书的大学男友了,也就是那个去斯卡布罗集市的男人,那个要鼠尾草迷迭香百里香的忧郁男人,那个人要她的姑娘给他做一件没有接缝不用针线的衣服,还要让她为他找一块位于苦咸大海和苦涩泪水之间的坟地,侥情到了极点。想起潘书的手机铃声还是用的这个曲子,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潘书听他说话,一声不吭,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张棂看着潘书说:“潘,我来跟你道歉,是我辜负了你,这么些年,我一想到你就觉得不安。不来跟你说声对不起,我想我这辈子都会不安。”
  潘书面无表情地说:“没什么,都是以前的事了。以前年轻,把一切想得太简单。过去了就好了。你太太好?有几个孩子了?你太太是美国人吧?我好像记得你是这么说的,她叫什么名字?金发美女?你们的孩子也一定很漂亮。”
  何谓觉得她语调太快,问题太多,眼神太幽怨,脸色太镇定。
  张棂却似不觉,还松了一口气地说:“你能这样想就好了。她叫Susan,我一直想你们能成为朋友。”转头喊道:“Su,这边。”
  何谓一怔,忙看潘书,暗道不好。
  那边一个金发美女从一株龙柏后面走了出来,面带微笑地走来,雪白皮肤,穿一件白色大毛衣,那么松的衣服,依然能感觉出她胸是胸腰是腰来。苏珊老远伸出手,朝潘书走来,笑说:“潘?你好,我是Su。”
  潘书轻轻挣开何谓的手臂,上前两步,拉住苏珊的手,拥抱一下,说:“你也叫书?”
  放开Susan,展颜一笑,百媚横生。看得何谓不寒而栗。
  潘书一手搭在张棂的肩头上,另一只手放他胸口,半仰起面,幽幽地道:“你叫她书?有没有错觉是在叫我?为什么我听着是呢?你告诉我,是不是?原来你还在想我?那我这些年的苦就没有白受了。”眼神凄迷,像要哭泣。
  张棂呆住,意乱情迷,浑忘所以,“是的是的,我一直在想你,我对不起你,你原谅我好不好?”
  潘书慢慢把胸腰贴上去,用甜得发腻的声音说:“我不原谅,我是傻子才原谅。你知不知道你离开我的头两年我是怎么过的?你知不知道那两年我瘦了多少?你去问问陈叔就知道了。我不原谅你,除非你回来。”
  张棂伸手抱住她,痛苦地说:“我知道,我太知道了,我做了对不起你的事,不敢见你。”
  潘书摇头,把双手都搭在他颈后,媚惑之极地说:“你回来,我就原谅你。我一句也不提起过去,我们还和以前一样,深更三夜在一起唱歌。你要不要听?”拿出手机按下铃声键,吉他弹唱的清丽哀伤音乐缓缓响起,“这么多年我都用它,我会为你用皮镰收割,我会为你做一件不要针不用线没有接缝的衣服,你回不回来?”
  张棂如受催眠般的连声说:“我回来,只要你还要我,我就回来。”
  潘书掉头对Susan轻轻一笑,说:“听见没有?他要我,不是你。”扭转头回去吻上张棂的唇。
  张棂将她抱紧,说:“潘,潘。”那声音像是在无人的夜里,与爱人在缠绵。
  陈总看得呆了,Susan睁大了眼睛,想伸手去把两人拉开,又不知从哪里下手。何谓冷眼看着。
  就听见张棂一声惨叫,潘书松开他,退后两步,摸出手帕擦擦嘴。众人看张棂,嘴唇已经被咬破,鲜血直流。
  潘书冷笑说道:“你肯回头,我还不要。要我原谅,好让你心安,是什么让你觉得你的心安我会在乎?当初我痛苦得恨不得死去,为什么你不在乎?为什么你可以和别人一起男欢女爱,要我痛不欲生?隔着三万英尺,你为什么要讲给我听?你要心安,你要做圣人,你要对她负责,那我呢?难道我们四年多的感情,比不上别的女人的一夜情?就算你一夜做十次,只要不告诉我,我不知道也就不会难过。但你偏要跟她们讲感情……你们,你,姨夫,我爸。你们都一样。我爸在我七岁的时候就抛弃我妈妈,跟别的女人走了。你,大学二年级就说一毕业就结婚,结果也走了。还有姨夫,背着阿姨和别的女人生了两个儿子。我生命中的每一个男人都背弃了我。我们家的女人从来都抓不住自己的男人。”
  何谓越听越心惊。潘书的脸痛苦得扭曲,眼神是冰冷和厌弃的,嘴角倔强地抿着,像是心有不甘,又不知如何争取,像是要放弃,又不知怎样撒手。他上前在她耳边轻声说道:“书,不要这样,不要这样。”
  潘书看着他,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
  何谓轻轻拥住她,说:“书,是我。认不认得我是谁?叫我的名字,我会答一声喳。”
  潘书在他怀里放松,低唤:“何谓。”
  何谓应声:“喳。”
  潘书笑一声,落下泪来,“何谓,我答应过你不再乱靠的,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
  何谓说:“做得好。迷得他神魂颠倒的,你看他回去他老婆能饶得了他?两记耳光是少不了了,电脑键盘也只怕要遭殃。”
  潘书咕咕地笑,“你来历不明,我浪荡成性。”
  “我们正好一对。”何谓接口说。
  火葬场的工作人员过来喊,“你们谁来捡骨灰?”
  潘书浑身一震,笑容杳然无踪,脸色变得雪白。
  何谓说:“我陪你去。”搂着她跟着工人去了。留下陈总和张棂沉默不语,Susan满脸怒火。

  第十一章 相亲记

  上海的风俗,骨灰安放落葬不是清明,就是冬至,因此华姨的骨灰盒就暂时寄存在了殡仪馆里。何谓拉了潘书和陈总道了别,开车离开,问她:“一起吃午饭吧,想吃什么?”
  潘书没精打彩地说:“没胃口,不想吃。我想回家睡觉去。”
  何谓骂她说:“你怎么不上山修炼做神仙去?整天就是睡睡睡,不吃不喝,一哭二饿,早知道你这么‘作’,我就不跟你谈情说爱了。”
  潘书大怒,回骂道:“作你个头。你不跟我谈情说爱,小心你的嘴也被我咬破。”
  何谓点头,“这还差不多。打起精神来,吃饱饭,下午爱干什么干什么去,去做美容,做SPA,美容院里一样可以睡觉,没必要一定要回家睡。哦,我把你送回去,又开回来去公司,然后又去你那里,来来回回的,我改行做出租车司机算了。你也体贴一下我,做个乖乖的小娘子。”
  潘书闻言挤到他身边,像正午的猫一样地眯着眼睛说:“这么乖,你是满意了,我有什么好处?”
  何谓心神一荡,差点错过一个路口,忙看着信号灯,说:“你的魅力所向无敌,不要再试验我了。我一凡夫俗子,哪里禁受得起这样的诱惑。我要是地下党,不用老虎凳辣椒水,来个美人计我就全讲了。你放过我,晚上回家我再来接受你的教育好不好?”
  潘书伸个懒腰,“从今以后我就寂寞了,绝世武功无用武之处,宝剑蒙尘,明珠无光。”
  “你可以考虑去做小明星,在银幕上颠倒众生。你大学不是话剧社的吗?怎么没想过往这个方面发展。”
  “立志要早。现在再转行,迟了。”潘书也跟他真一句假一句的逗嘴。是该跟过去做个了断了,华姨都变成灰了,旧情也早就埋葬了,一切从新开始。“何谓,去吃粤菜。我要一个豉油鸡饭,再浇上厚厚的烧鸭汁,配一碟蒜蓉芥兰,三十块钱就够了。你先头的话说对了,我是很好养活的,不是顿顿都要吃龙虾刺身。”
  何谓转头对她笑,“好,这才是我喜欢的那个打不死的白骨精。我就要个韭黄炒河粉,再来一个例汤。瞧,餐厅还没找到,菜都点好了,像我们这么配合得好的人哪里去找。”
  过了两天,潘书回公司,从前台小姐开始,一路都有人跟她打招呼,潘书一一回答,又谢他们出席阿姨的追悼会。赵薇薇拉住她往她的小办公室走,说:“我们是不是要喊你潘总了?”
  潘书笑骂:“死腔。”潘书的职务是董事长兼总经理助理,说起来不是什么正经位置,却是高层之一,公司重要的事她都有份参加,因此有个自己的小小的办公室。“我是来辞职的,第一个告诉你。”
  “嗯?”赵薇薇睁大了眼睛,“做啥要辞职?自家公司不做到啥地方去做?还是不用再做了?我讲给侬听,一定要出来做事,蹲了屋里人要呆掉的。出来混混,讲讲白相相,一天就过掉了,还有工钿拿,多少惬意。”
  “人家当我是靠关系,我才不要。”潘书说。
  “侬管人家讲啥?当伊放空气好了。啥人不靠关系?不靠关系怎么做事做人?只要是认得的人,就是熟人,熟人就是关系。你这个人是聪明面孔笨肚肠,吃亏就吃在这上头。”赵薇薇恨铁不成钢地说,“我要是你,助理也不当,就弄块经理的铜牌子钉在门上,像模像样做项目部经理。老实讲,你做项目部经理一点都不坍台。你在这里做了七八年,早就是公司的元老了,好几个项目都是你拿下来的,你怕伊们讲啥闲话?伊们是红眼病,自己没啥本事,就眼热你。有本事伊们也到处放电,拿两块地下来啊。”
  潘书不说话,翻翻白眼看着她。
  赵薇薇咯咯地笑,说:“侬是会得放电呀,又没讲错啰。这是你的本事,我要学也学不来。有趟子我学侬抛眼,对过的瘟生问:赵小姐,你眼睛里厢进砂子啦?气得来我啥点吐血。”
  潘书大笑,“你没事学我做啥?该名瘟生是做啥的,要你抛媚眼?”
  “是相亲的啦。伊讲伊有两套房子,还有一部毕加索。奈末我就想了,虽然伊有四十岁了,还好头没秃,请我坐的地方还是星巴克,不是KFC,不算小气,先钓牢伊再讲。”
  “后来呢?”潘书自己不相亲,但对别人相亲的事特别有兴趣,尤其是赵薇薇,见的人又多又杂,有一天一口气见了三个。她有三个姨妈两个姑妈还有一个舅妈,另外还有大中小学的老师,都热衷于为她介绍对象。赵薇薇三十二了,相亲已经相得疲掉,开始还满含希望,到现阶段已经把相亲当成娱乐,别人回家看电影看电视,她看真人版。赵薇薇最大的优点是快人快语,言笑无忌,同时这也是她的最大的缺点。她要是看不上的,当场就会跟对方明说,让人下不来台的时候占大多数。
  赵薇薇扑嗤一笑,“伊就要了两杯咖啡,讲伊怎么有本事,讲了一个多钟头,讲到八点钟。后来我肚皮实在饿煞了,就要了一只芝士蛋糕,侬猜伊挨下来做啥了?”
  “做啥?”
  “伊调只位置坐在我边上,把手放在我大腿上。侬讲倒霉伐?我本来打算自己付钞票的,这下不划算了。我年纪一把,交关辰光没被人吃过豆腐了,我就抛只媚眼给伊,伊就问我眼睛是不是进砂子。”
  潘书听得有趣,问:“被吃豆腐了还要抛媚眼,你想做啥?”
  “吃回来呀。”赵薇薇说:“哪晓得这只瘟生不上当,马上回到原来的位置上去了。我就讲了:温先生,我们去吃披萨好伐?叫一只德国咸猪手。瘟生讲:赵小姐,我不温,我姓许。我讲:我一直当侬是姓瘟。讲好我就走了,回到屋里我舅妈就打电话来骂我,讲瘟先生发火了,我对伊讲,这个赤佬不但是个猪猡,还是个瘟猪猡。”
  两人挤做一处笑,赵薇薇说:“还好是冬天,我穿得多。要是碰着大热天,我不是吃亏吃大了。”
  潘书说:“看来这是个经验,以后相亲都要穿长裤子,哪怕是夏天。”
  “你又不相亲,要这个经验做啥?”赵薇薇笑她。
  潘书想,我用不着相亲,我马上要结婚了。本来想告诉赵薇薇,一想又不打算请客吃酒,说出来没的惹麻烦,还是忍住了。问道:“陈总在办公室吧,我去找他。”
  赵薇薇收起笑,“你真的要走?也好,你要是不在这里做了,我们还可以更好一点,把公司的事拿来说笑话。”
  潘书朝她笑笑,说:“就是这个道理。我在这里,你们和我说话都不尽兴,我也没趣,是不是?”
  赵薇薇叹口气,“说得没错。好了,我去做事了。陈总一早就来了,和胡总监在里厢讲话,讲了一早上。”
  潘书点头,“你出去时替我跟林小姐说一声,等胡总监出来就告诉陈总我来了,要见他。我在这里把这里收拾一下。”
  赵薇薇拍拍她,出去了。
  潘书把文件一样样归好档,拿出一张白纸写了让渡书,又签名盖上了章。吹一吹墨迹,折起来放进一只信封里,等着财务总监出来。正想打电话给何谓,约他在哪里吃饭,忽然外头一片嘈杂声,像是所有的人都站了起来,椅子拖动、衣服磨擦、切切低语。潘书走到门边透过玻璃看出去,看到几个穿着深藏青西服的人径直进了陈总的办公室。潘书愣了一下,猛然想起那种西服不是普通人的西服,而是检察院的制服。
  检察院的人这个样子上来,一定不会是好事,再加上先前赵薇薇说的胡总监一早上都在和陈总谈事,那一定是公司的财务出了问题。潘书的职务和胡总监没什么交集,对他工作上的细节一点都不知情,若公司的财务出了事,陈总会怎么样?
  潘书惊慌之下,马上给何谓打电话。偏偏何谓关了机,她只好发一个短信,说公司出事了,尽快跟她联系。然后把让渡书和文件都锁了起来,钥匙从家门钥匙上拆下来,放在手包的夹层里。
  过不多时,陈总和胡总监一起出来了,跟在后来的还有投融资部的朱经理,在经过潘书的办公室时,检察院的人敲敲她的门,潘书打开,检察院的人说:“你是潘书?请你跟我们回去协助调查。”
  陈总说:“她只是一个助理,什么都不知道,就不要找她了。”
  检察院的人说:“我们查到的事实是,潘书是这间公司的另一个持有人。潘书,有没有问题,调查过后就清楚了,走吧。”
  潘书点点头,拿了大衣,关上房门,随检察院的人而去。坐在车时她想,华姨本来是想照顾我,没想到出了这样的事。又想华姨幸好走了,不然说不定会被他们从病床上拖起来吧。

  第十二章 鸿门宴

  “梅花阁”在东林大厦的十七楼上,是一间会所性质的娱乐餐饮场地,十六层以下,是办公楼写字间,出租加自用。何谓当初以不高的价钱拿下这幢烂尾楼,重新间隔修建装潢好后发售出租,借此处在上海立稳了脚跟。后来虽说有了别的地块大楼,也不住在这里,但对“东林”的感情却最深,生意场上需要宴客会友的地方,便专门辟出一层来搞了会所,取名“梅花阁”。
  何谓是无锡人,因此把大楼命名为“东林”,会所叫“梅花阁”,里面的小包间便叫“梁溪”、“霞客”、“寄畅”、“鼋渚”、“五里”、“三山”、“二泉”等。
  这天晚上何谓在梅花阁的“梁溪厅”请客,推开包间的门,随手关上,捡一张靠门的椅子坐下,拿起面前的泸州老窖,给三个客人都满上,举一举杯子说“干”,一口喝了,又倒满,仰脖喝下,亮一亮杯底,再倒满喝光,眨眼之间连尽三杯。
  三个客人面面相觑,不知他此举何意,问道:“卫国,出了什么事了?有事尽管说,不要喝闷酒。把我们叫来要办什么,兄弟们一定给你办好。怎么把老窖都抬出来了,我一进来看见桌上这瓶酒,就知道有大事不好。”
  何谓再给自己倒上,说:“你们也喝,喝了,就当兄弟我给你们赔罪了。国栋,昆仑,宪民,来,再干。我们四个是一起从部队复员的,你们当官,我发财,平时各干各的,有事招呼一声,我何卫国从来没有不拿你们当兄弟。昆仑,前年西北那帮人和中原那帮人为了火车站的地盘火并,你要我出面,我推脱过一句没有?”
  陈昆仑忙说:“哥,说这个干什么?你要我办什么事,说就是了,不要绕圈子。”
  何谓不理他,又指着徐宪民说:“宪民,你上次……”
  徐宪民忙打断他,“卫国,卫国,我们都知道你够哥们,讲义气,帮了我们不少忙,我们心里都有数。你一向爽快,今天这样翻旧账,是不是我们做错了事?你说出来,我们马上改正。”
  许国栋也说:“卫国哥,快说,你要把我们逼死了。”
  何谓哈哈笑一声,笑声里没有一点笑意,说:“明明是你们想逼我。”
  那三人不明他指的是什么,互看一眼,眼睛里都是问号,说“是不是你”?又都摇摇头,对何谓说:“没有,最近我们没干什么。马上过年了,我们只要和谐,过个安定祥和的春节,都没干过什么大事。”
  何谓拿起酒杯,在手里转一转,说:“宪民,你把我老婆抓到你那里去,不算大事?”
  陈徐许三人张大了嘴,下巴快要掉了下来。
  何谓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冷笑一声说:“昨天你们是不是去了陈氏集团?把陈氏的陈总、他的财务总监,还有经理助理都请回你们检察院了?晚上都不放回家,我回到家找不到我老婆,还以为跟人私奔了。问到公司去,才知道是检察院的人去过了,我今天花了大半天时间来查,才知道原来是我的好兄弟做的好事。你要过个和谐的春节,我就不要了。你们还拿走了她的手机,我连电话都打不通,打了两天,就是一句‘你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徐宪民一拍桌子,叫道:“陈氏的那个潘、潘……”一看何谓的眼神,又改口说:“潘小姐,是我嫂子?你早说呀,我哪里知道。你瞒得这么紧,也怪不得我们,是不是?”看一下陈昆仑和许国栋,示意他们救场。
  那两个马上会意,许国栋说:“卫国哥,这就是你不够哥们了,娶了老婆也不跟兄弟们说一声,藏得这么好,怕我们闹洞房?”
  陈昆仑接口说:“这是哪一年的事情?怎么一点风声都没听到过?哥,原来这一阵都不见你,你是躲进温柔乡里去了。”又问:“宪民,你见过嫂子了?漂亮吧?”
  徐宪民说:“不知道。”那两人“嗯”一声,徐宪民又说:“没看清。”
  何谓不耐烦,说:“你们把她关在哪里了?她这两天人不舒服,关出事来我让你好过。她吃亏了没有?”
  徐宪民忙说:“我们这里是经济问题,又不是国栋那里的刑事犯,哪里会对她怎么样。里面有单人床,毛毯,卫生间,空调暖气,什么都有。”
  “废话少说,放她出来。”何谓火大起来。
  徐宪民摇头,“卫国,你是不知道里头的情况。陈氏偷漏税上百万,不是个小案子。她又是陈氏的老板之一,问题没搞清楚之前,哪里敢随便放人?”又说:“我这位嫂子也是了不起,进来之后一句话不说,问她话时是闭着眼睛埋着头不理人,放她回去就睡觉。我刚才说没看清她长什么样,就是这个道理。”
  何谓说:“上个礼拜她阿姨病死了,前两天她才把她阿姨送到火葬场,哭死了的哭,哭了一个礼拜,她有精神理你们才怪。你们也真够狠啊,陈总的老婆刚死,你们就下手,完全不管人家的死活。”
  徐宪民说:“怪不得她头上戴了朵白花。”
  何谓说:“我给你交个底吧,陈氏问题再大,也不会跟她有关。她一直只是陈总的助理,成为老板也是最近的事。她阿姨死了,才把公司留给她。我想你们这些面上的事早就查清楚了,不用我来说。她叫做运气不好,要是她阿姨还活着,不写遗嘱,不就没她什么事了吗。老实说,她本来打算辞职的,从元旦以后她就没到公司去过,一直跟我在一起。那天你们会在公司碰到她,也是碰巧了,她上去辞职,把公司转给陈总。要是早一天,不也没问题了?其实这件事也怪我,我一直跟她在家里混日子,心想早一天晚一天也没什么要紧的。”
  陈昆仑问:“哥你是认真的?你别一口一个老婆的,你们结婚了没有?不会是为了讨好美女,跟我们瞎说吧。”
  何谓大怒,竖起两条浓眉说道:“正准备结。要不是宪民这小子把她抓了,已经结了。你们不信,打个电话问刘齐。”
  许国栋不依了,问:“哥,刘齐在海南,我们在上海,怎么他倒知道了,我们反倒不知道?你和刘四儿关系这么铁?哥,不好这样厚此薄彼。”
  “放屁。”何谓骂,“我没事告诉他干什么。是元旦的时候我和她去三亚,正好在酒吧碰上了。我还警告他不许到处说,看来四儿这次嘴巴紧,还真的没说。”
  徐宪民说:“你信刘四儿的嘴巴?老邵路过上海去北京的时候,我好像是听他说起过,说卫国带了个美女在海南风流,那天我们都喝多了,没有细问,原来说的就是陈氏的潘小姐。”
  何谓摇一下头,又倒满四杯酒,说:“是我做得不好,没有跟兄弟们交待,我不过是想先躲起来享几天清福,你们就看不得我痛快。我们十几年的交情了,你们是知道我这个人的,对女人一向不上心,这次我是认认真真的想跟她结婚,老老实实过日子。宪民,给哥一个面子,放了她。有什么事要她协助调查,尽管来找我。你把她关在你那里,回头我不知道要花多少工夫哄她。哄女人高兴,你以为容易吗?”
  徐宪民为难地说:“她是老板之一,就算什么问题都跟她没关系,追究起责任来,还是要负责的。几百万哪,那陈总也真够黑的。潘小姐的账,你知道多少?她住的房子开的车子都是公司的,光是这笔账说不清。”
  何谓说:“人家公司福利好,把高档商品房当宿舍,再配个工作车,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徐宪民突然一笑,说:“她倒是交房租的,账面上有,不过也太少了。”
  何谓记得有一次问过潘书这个事,潘书当时说是把两千,何谓根本不信,两千也不算多,但从她嘴里说出来,便需要再去一个零,说:“两百。”
  徐宪民说:“你知道啊。”
  何谓心里暗骂这个女人,没一句实话,表面上却说:“有我不知道的吗?”
  许国栋说:“宪民,依我看是姓陈的和姓胡的在做假账,嫂子怕是真的不知道。要是知道也不会辞职了。卫国哥这些年一直都是一个人,总算开窍了要找女人结婚,你找个说辞放了她,就当我们兄弟送给哥的结婚礼物。马上就过春节了,你让一个女孩子在里头过节,也说不过去。昆仑,你们两家比我更近一点,使把劲帮个忙,回头让我们见见嫂子,卫国哥春节请我们出去玩一趟,就什么都齐了。”
  何谓笑骂:“你倒是会见机行事敲竹杠。去,去,去普吉好不好?”
  徐宪民还在犹豫,说:“这么大件事,也不是我一个人就能说了算的。”
  何谓拉下来脸来说:“我听说周氏的案子你们还悬着,人家潜逃到了加拿大,你们拿他没有办法?”又对陈昆仑说:“淮太那里不太平,你们就不管了?马上过春节了,到时全市人民加全国人民再加外国友人都在淮海路上划包丢皮夹子,上海的脸面都被你们丢尽了。”
  陈昆仑愁眉苦脸地说:“民族政策,民族政策。我们也不好办呐。”
  何谓说:“春节七天,那里每天案件少一半,过了就不管了。”
  陈昆仑大喜,“哥,你真够朋友。宪民,你们头头是我爸的朋友,我帮你通通路子,我走上头,你管下头,我们帮卫国这个忙,让他又娶媳妇又过年,过个安定祥和的春节。”
  徐宪民说:“那周氏?”
  何谓说:“春节过后我给你信。”
  徐宪民说:“好,我去安排。潘小姐我让人送到这里来吧?”
  何谓说:“屁话!当然是我去接。你懂不懂什么叫老婆?正事谈完,吃饭。我给你们准备了一箱九五年份的冰酒,走的时候带上。”
  许国栋说:“哥,以后不要拿老窖来吓唬我们了。结义时候喝的酒,你又摆一张臭脸来倒,这酒喝下去都烧胃。”
  何谓说:“不祭出老窖,你们不知道事情的重要。烧胃算什么,这两天我的命都烧了一半。”握住酒杯,一饮而尽。
  许国栋呆呆地看着他,“哥,你是来真的?”
  陈昆仑和徐宪民也放下筷子,看他怎么说。对他们来讲,何卫国的情事,跟911一样的轰动。
  何谓再倒一杯烈酒,让冰冷的酒滑进胃里,再像火一样灼烧起来,烧得何谓的眼睛变得漆黑,“我这一辈子,等的就是她。”

  第十三章 焰火花

  半夜十二点过了,天冷得像要下雪,又逢年末,星暗月低,风掠过人的脸,像要揭去一层皮。
  潘书走出检察院的大门,一眼就看见有个黑影等在那里,高高瘦瘦,穿一件深色的长大衣。他拿着一支烟,深吸一下,红点就明亮一些。那一点红光,让潘书的心暖了起来。她快步走过去,扔下手里的包,把手伸进他的大衣里面,将他紧紧抱住,面孔贴在他胸前,一句话不说。
  何谓扔下烟头,用大衣的衣襟把她包裹在身体里头,低头去吻她冰凉的脸颊。潘书仰面找到他的热唇,手沿着他的背直攀到他的肩头,发恨似的揪紧、吻住。两天前还柔软温润的嘴唇,这时竟干裂起皮,磨在何谓的嘴上,刺痛的是他的心。何谓用舌尖替她湿润,用牙齿咬下爆皮,半搂半抱地拖着她到了车边,打开后车门,两人一起挤进车座上,潘书边呜咽边唤“何谓,何谓”,脸上早就湿了。
  何谓低声问:“好些没有?我们回去吧。”
  潘书点点头,就是不肯放手。
  何谓掰开她的手,退出车去,关上门,又去捡起她的包,坐回车上,发动起车子,让车子暖一暖,回头看潘书,已经打横卧在座位上,头枕在臂弯里,长发披在脸上。何谓问:“睡了两天还没睡够?听说你在里面一句话也不说,快比得上地下党了?”
  潘书从齿缝里迸出两个字:“开车。”
  何谓说:“喳。”把车子开走。又说:“你住的房子被贴了封条,去我那里吧。我家你还没去过,正好过去检查一下卫生工作,看看单身汉是怎么过日子的。”
  “闭嘴,话真多。”潘书说他。
  何谓还在说:“看你平时狠三狠四的,怎么就经不起大风大浪呢?”
  潘书大叫一声:“何谓,闭嘴。”
  “喳。”何谓也大声答应。
  到底潘书被逗得笑了,抬起头问:“你住哪里?”
  “浦东。你们浦西人士是不是看不上眼?”
  “那我们到海南去那次,你来接我,不是绕路了?”
  何谓说:“没办法呀,谁让我喜欢你呢。”
  “我到底哪里好,要你花这么多心思?”
  何谓答不上来,半天才说:“我看中你风情万种,用黑暗无比的想象力,想你会怎样的勾引我。”
  潘书不理他的调戏,自顾自说:“我这两天就想一个问题。”
  何谓心一紧,问:“什么问题?”
  “当一件事情好得不能再好,那它就一定是假的。姨夫对阿姨表面上不好吗?实际上他却过着双重生活。阿姨给我房子给我钱不好吗?结果让我进了检察院。你对我好得感天动地,不知后面又藏着什么目的。”潘书落寞地说。
  “我看中你的身体。”何谓火冒三丈,“是不是所有结了婚的人都要去问问他们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你有完没完?回到家里我就活剥了你。前几天我是好心体谅你刚死了阿姨,才不和你歪缠。今天你别想躲得过,你这两天吓我也吓够了,我一定要从你身上补回来。”
  潘书呼一下坐起来,拍打前车座,“停车!”
  何谓扭头怒视她,“想干什么?”
  潘书忽然放软下来,攀着他右臂,似笑非笑地说:“去买套。”媚眼如丝,像要滴出水来。
  何谓恨恨地看她一眼,放声大笑,“你不寻我开心,就过不得?”
  “说不定这是将来我唯一的乐趣。”潘书说。
  “这乐趣是寻我开心的唯一,还是买套的唯一?”
  潘书笑嘻嘻地说:“你要为难我?我偏不让你如愿。我要是输给你,我就不姓潘。你想听是不是?那我就清清楚楚讲给你听。”把嘴凑在他耳边,“买套是寻开心的唯一乐趣。”
  何谓说一句“不得了”,看见路边有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便利店,马上停车,冲进去拿了只小盒子,付了钱又冲回来,把小盒子扔在副驾座上,一路把车开得飞快。好在是深更半夜,浦东路宽车少,黄灯闪亮,车进了一处住宅小区,潘书还没看清是什么名称,就一晃而过。三转两转停在一幢高楼下,何谓下车拖了潘书就走。
  潘书说:“包。”何谓返身拿包,潘书又说:“套。”何谓又回去拿小盒子。两个人挤挤挨挨地进了电梯间,一下子就老实了,像两个陌生人一样隔开一拳站着。
  电梯停在九楼上,何谓拉着潘书往家去,说:“这里是麦克花园二十二号9楼903,你要记住,别忘了。”
  “你当我幼儿园的小朋友?”潘书别转脸不敢看他,故意说些不关痛痒的话。
  何谓打开房门,潘书踏进去,哪里都不看,只说:“我要先洗澡。”
  “事情真多。”何谓咕哝一声,领着她往卫生间去。
  潘书关上门,问:“有什么穿的?”
  “光着。”何谓答一句,还是去找了件干净浴袍,敲敲门,潘书打开一条缝接了,何谓探头探脑。潘书索性开大点,让他看。何谓“切”一声,又走了。潘书笑着关上,她只把大衣脱了,正挤牙膏准备刷牙。
  卧室里,漆黑一片,潘书说:“何谓,你和多少女人做过?”
  “闭嘴。”
  “你不问我?”
  “闭嘴。”
  “你真粗鲁。”
  “不,我很温柔。”
  “对,因为你很丑。”
  “不说话好不好?”
  “好。”
  很久都没人说话,然后何谓问:“看见什么了没有?”
  “看见有烟花焰火在眼前绽放。”
  “真有诗意。
  “你呢?”
  “我跌进了黑暗的深渊里。”
  “真可怜。”
  “不,是很满足。”
  除夕夜,两人去正大广场买衣服。潘书的衣服都留在自己家里,没有拿出来,只好先买些替换的内衣袜子,又买了一件毛衣,一条长裤,最后买了一件外套。把东西都放进车厢里,两人去吃年夜饭。哪里的饭店都是爆满,都没有空位。何谓自己的梅花阁早就订出去了,两人也不想过浦西去,来来回回的浪费时间。两人拿了电话一通找,打了十几个电话,才有一家相熟的西餐厅的领班答应挤出一张桌子,不过也在九点以后了。
  潘书饿得受不住,去超市买了巧克力,两人坐在车里吃,何谓在剥榛子。剥出来,一粒塞进潘书的嘴里,一粒放在自己嘴里。潘书说:“我这是榛仁巧克力,这么大粒的榛仁,美得很美得很。”
  何谓说:“我倒从来没想到过吃个饭这么困难。”
  “要不我开家餐厅吧。我看餐厅的生意都不错,只要菜好,不愁没有客人。”潘书说。
  “你不是说在家做贤妻良母,准备要宝宝吗?”
  “我还说去束河开客栈呢,想想不行吗?”
  “民政局初四上班,我们一早就去吧。你身份证在哪里?不要说在家里,搞得不好我又要去撬门。这次可不光是撬门这么简单了,还是偷拆封条。这可是犯罪。”何谓笑。
  潘书摇头,“你就佩服我吧。身份证在我包里。”
  “你带在身边是为了随时搭飞机潜逃国外?”何谓剥出一粒,吹吹浮皮,放在她嘴边。
  潘书张嘴噙了,“那天我不是上公司转让的吗?我想身份证带在身边,说不定要公证什么的,省得多跑一趟了。”
  “真够聪明的。”何谓抱一抱她,“户口薄呢?”
  “呀,我的户口页还在陈总的户头上。”潘书吐一下舌头,“看来我和他是撇不清关系了。”
  “转到我的户口薄上来好不好?这样我的名下也有兵了,不是光杆司令一个。”
  “那当然,你当我愿意和他放在一起啊。他已经有了新太太,还有两个儿子,人家是一家人了。你说那两个男孩和我有什么关系没有?他们管我叫什么?”
  “表姐。”
  “其实我还真的有点想见见这两个男孩,双胞胎男孩,才三岁,圆嘟嘟的脸,胖手胖脚,走路跌跌撞撞,会叫人会说话了。想想都可爱得不得了。”潘书有些向往。
  何谓揽紧她说:“自己生。”
  潘书想一想说:“再过些时候吧,我这件事还不知怎么定性呢。”
  “你放心,有我在,他们不会把你怎么样的。”何谓心痛地说:“陈总怕是难保,就算补上税款,罪名也难逃,怕是要有个三四年了。”
  “两个男孩子怪可怜的,这么小,就要见不到爸爸了。陈总都五十六了,出来就六十了。也真是,这么大把年纪,生什么孩子。等孩子大学毕业出来工作,他都快八十岁了,不知是叫爸爸好呢,还是叫爷爷好。”潘书说着,有些啼笑皆非的感觉。
  何谓赶紧说:“所以我说咱们也生一个,不要等到八十岁时,看着儿子不知是叫爸爸好还是叫爷爷好。何苦为难咱们儿子。”
  潘书笑死,“我离八十岁还早得很,你这是纯粹的杞人忧天。”
  “是,还有五十年。”
  何谓想,如果今后五十年都是这样的日子,那还有什么可苛求的?
  吃过年夜饭出来,已经快十一点半了,四处都是放鞭炮的噼啪声,震得人没地方躲。潘书低头四处找东西,何谓问:“找什么?火星溅着了?”
  潘书说:“不见了一只手套,大概是掉了餐厅里了。”
  何谓把她那只光着的手握在自己手里,放进大衣口袋里,两人沿着东方路走,忽见会议中心那边有烟花升起,“卜”一下爆开来,化作满天星雨。路上的人“哗”一声欢呼起来,都往那边跑去。
  礼花弹一枚又一枚地燃放,焰火照得半天一片光华灿烂,霎时姹紫嫣红开遍了漆黑的冬季夜空。接着各家居民楼前点响一千响五百响的长辫子电光炮,噼噼啪啪炸成一片,一只只高升也“呯——嘭” “呯——嘭”地震得人耳聋。还有各种各样的小型焰火在也楼前空地上燃放。有一处干草地烧了起来,马上有人端了一面盆水来烧熄,放的人烧的人看的人都没有一点惊慌。
  一地的碎纸屑,空气里都是硫磺的味道。但所有的人都是兴高采烈的,笑嘻嘻烧去霉运,迎来新年。
  潘书把耳朵捂住,把头埋在何谓的衣服里。
  何谓用大衣包着她,在她耳边问:“看到烟花了,嗯?”
  潘书在嘴上从不吃亏,回应说:“在黑暗的深渊里。”
  何谓大笑,“我们回家去,一起跌入黑暗的深渊里,再一起看烟花。”
  初四早上,何谓等上班时间到了,便先打电话去民政局预约登记,问清要带的证件,然后刮胡子洗脸,对潘书说:“你去把我的身份证找出来,在书桌中间的抽屉里。”
  潘书答应了,去书房找身份证。何谓吹着口哨,打着领带。等了一会儿不见潘书出来,便找了过去,问:“是不是找不到,我来吧。”却见潘书坐在书桌前,双手捂着脸,听见他进来,用颤抖的声音说:“我就知道,当什么事情好得不像真的,它就不是真的。”
  何谓不知道她指的是什么,但却知道他一直害怕的事情终于还是发生了。他走过去,轻轻问道:“书?”
  潘书抬起头,泪流满面,“你这个傻子,你要瞒就瞒到底,就要把所有的证据全部销毁,你留着它做什么呢?这下我该怎么办?”
  何谓看见她面前放着的是两张身份证。一张是绿底网纹的一代证,一张是的白色的第二代证。二代证上住址是写的这里,麦克花园,姓名是写的何谓。但他和公安局关系好,人家没收他的一代证就把二代证给他了。那张一代证上姓名是何卫国,住址是威海路张家花园十一弄3号。
  何谓闭一闭眼睛,鼓起勇气过去,把她的头揽进怀里,说:“你有两个选择,一是原谅我,我们可以做天下最幸福的夫妻,一是不原谅,那我们两人都会活在真正的黑暗深渊里。”
  潘书抱紧他的腰,说:“你太残忍了,把这个选择让我来做。你花了两年的时间才做到,怎么能要求我眨个眼睛就行?”
  “书,让我用以后的五十年来弥补我的过错,让我做你的奴隶,只用一个‘喳’字就够用了。”
  “你不要再说这个笑话了,你也不该叫我‘书’。”潘书放开他,站起来,“我该走了。可现在我能走到哪里去?我没有家,没有房子。”
  何谓抱住她,“不要走,留下来,我来照顾你。我用了两年的时间才得到你,你可以相信我是真心的。”
  “我相信你是真心的,但我一时接受不来。”挣脱何谓的手臂,拿起自己的包,披上大衣,走到大门边。
  何谓叫住她,“书。”
  “侬叫我啥?”潘书扭转身子看着他。
  “襻襻头。”何谓用上海话叫她。
  何谓从不说上海话,他从不说他是哪里人,一定要说,就说是无锡人。“襻”字的发音极为刁钻,不是从小说惯了的,是说不好“襻襻头”三个字的。
  潘书一笑,“没想到介许多年过去了,还有人记得我叫啥格小名。”穿上鞋,打开门,离开了何谓的家。

  第十四章 襻襻头

  潘书离开麦克花园,随手拦了辆车坐上去。司机问她去哪里,她想了半天,竟是没地方可去,只好说:“过江。”
  车子过了江,停在和平饭店门口,司机问:“这里可以吗?”
  潘书点点头,付了钱,下车昏昏然乱走。不知不觉走到汉口路,站头上停着一辆49路,潘书看着觉得熟悉之极,便上车找个空位坐下,头靠在窗户玻璃上,一晃一晃地晃回老家。
  挤过拥挤的福州路,穿过人民广场,车子在威海路上开,石门一路到了,站头停靠的是民立中学,那是她上初中的地方。潘书下车,过马路,往西不远,有一道铁门,里头就是张家花园弄堂。前头是威2幼儿园,她的幼儿园。再前头是海港宾馆,向北出口就是南京西路,出去一拐就是梅龙镇广场,第一西北利亚皮货,红宝石的点心,凯司令的西点。她对这个地方了如指掌,闭着眼睛也不会走错。
  张家花园,其实没有花园,连个花坛都没有,树也没有,地是水泥地,房子是石库门,门是两扇,用黑漆漆过,被太阳晒得爆裂剥落。小弄堂极窄,只能推过一辆自行车,但主弄堂却是附近最宽的。夏天有个老头搭个棚子卖西瓜,不穿上衣,亮着肚皮,那个肚皮又圆又胖,像灵隐寺的弥勒佛。每过一阵子会有个老头来钉碗,碎成几大片的碗被他钻上几个小眼,用一把黄铜小锤敲进两枚铜钉,碗就修好了,不漏不碎。潘书要是打碎了碗,从来不扔,就等着这个老头来锯碗,她在一边看着,恨不得跟他学手艺去。
  那是早些时候的事了,后来锯碗的老人不来了,西瓜棚子倒是年年搭。再后来,她去上海中学读高中,因是住读,就不大回来了,然后就是这么多年。有多少年,潘书算一算,有十五年了。是她一生的一半。她的前半生就在这里渡过。
  年初四,还是节里,人家厨房里飘出炖笋干肉的香味。有走亲戚的人来,主人家迎出来,大声地说笑。潘书走进十七号,摸着黑上到二楼。这里的楼梯灯从来不亮,大家都不愿意多付一点路灯费,为这个吵了无数次,后来索性就把灯拧了,大家不用。谁家有事晚上要上下,拿个手电筒。潘书走在黑暗的楼梯上,脚抬多少高,什么地方转变,她想都不用想。不会走错,不会踏空。
  她停在二楼一间房间的门口,从包里摸出钥匙来开门。里面有一张捷克式的双人床,一只三开门的大衣橱,一张方桌,三张骨牌凳,一张藤圈椅,一只竹书架。东西不多,但还是把这间十二平方的小屋子挤得满满的。床和藤椅上盖着旧床单,是那种传统的雪青色,四角有角花,中间一朵大花,人称四菜一汤。洗得褪色发白了,老人家会撕开来做婴儿的尿布,潘书拿来覆在床上。
  她说她没有家没有房子,其实她错了,原来是她忘了,这里还有她最早的家。这个家的钥匙还挂在她的钥匙圈上,这么多年都没扔掉过。她把窗户打开,换一换多少年都没有对流过的空气,再把旧床单慢慢卷起,小心不让上头的灰尘扬开。天气真好,太阳那么明亮,潘书几乎有晒被子的念头。她把大衣橱打开,取出枕头和棉被,放在床上。枕头套子是浅蓝色,绣着花篮和杂花的图案,那是她中学时暑假的手工。被面子是桃花色的缎子,织成龙凤花样,边上是翻出的白色被里,四角折成四十五度角,用鞋底线钉牢。这样的被子好多年没见过了,现在人都用被套。枕头和被子有些宿度气,应该晒晒,但不要紧,她回家了。
  她拉上窗帘,脱下大衣,上床躺下,把被子盖到颔下。几乎可以听到妈妈叫:“潘潘,太阳介好,做啥不出去白相?”
  还似乎听见楼下的野蛮小鬼拿她的小名起哄,“潘潘”,“潘潘”,“襻襻头”。她相信她只要拉开窗帘,伏在窗台上,就可以看见一群男孩子聚在一起说笑。里头那个个子高高的,长相凶凶的,她从来不敢看的小头头,用不屑的目光看着她。看她这个书呆子,戴着一副六百度的近视眼镜,背着大书包,每天在他的门口经过。他靠着黑漆大门,抱着两条胳膊,有时嘴角叼着香烟,用眼睛上上下下的看她,看得她心慌害怕,每次都加快步子飞快走过。
  她从没和他说过话,但知道他的大名:何卫国。知道他高中毕业了,肯定考不上大学。对潘书来说,考不上大学的学生,就是坏学生。潘书已经收到了通知单,她考上了本市最好的高中,只要进了这个高中,大学就一定能上。妈妈和姨妈还有姨父都替她高兴,看她整天还是捧着书看,都说出去玩呀,别看书了。她不知道玩,她从来都不玩。这猛一下让她去玩,她找不到玩的方向。
  暑假里,大人都上班,学生都玩去了,老人在午睡。午后的弄堂里静悄悄的,太阳热辣辣地晒在水泥地上,晒得墙面都起毛。潘书看完半套《天龙八部》,拿了去和同学交换。她为了读书考试,这些闲书以前是从来不看的。
  潘书穿一件白底碎花的连衣裙,小了,短了,紧了,绷在正在发育的身上,两只膝盖露在裙边下。妈妈说做一条新的,潘书说还有一个月就进新学校了,学校要发校服,做新裙子做什么。潘书从小就懂事,不给妈妈添一点麻烦。只靠妈妈一个人的工资,两母女过得紧,不过不要紧,两个人开心就好。她拿了上《天龙八部》头两本,摸着黑下楼,一出楼梯间就觉得热,汗水马上被了蒸出来,黏着细碎的头发丝,一缕缕弯曲在脖子上。
  天气热,太阳毒,那些平时聚集在弄堂里的男孩子都不出来,潘书放心地慢慢走,走快了,又要出汗。这时她听见有人叫她:“襻襻头。”她抬过头来看,何卫国站在黑漆门边,眯着眼睛看着自己。两扇门只开了一扇,他一只手撑在门上,一只手拿着一支烟。
  潘书拿起书挡在脸前,偷偷笑了一下。她觉得他硬装出一副大人的样子很好玩,而对她来说,他真的是大人了。那么高,那么凶,那么气势凌人。她贴着墙边走,尽量离他远些。就要经过他身边时,他伸手抢过手里的书,不屑地问:“啥书?潘书?看看你的名字,又是输又是襻,输不起,就要襻牢。谁给你取的这个名字?”
  潘书吓得不敢动,轻声求道:“还我。”
  何卫国翻翻书,哈哈一笑,轻蔑地说:“武侠?你也看武侠?你看得懂吗?”
  潘书快要哭出来了,只说:“还我。”
  何卫国把两本书放在手上敲打,流里流气地说:“叫声阿哥就还。”
  潘书害怕起来,书也不要了,转身要走,何卫国一伸手拦住她,趁她不备夺下她的眼镜,说:“不叫,那就自己来拿。”顺手又把她转了个圈子。
  潘书没了眼镜,就跟瞎子一样,使劲眯起双眼,想看清路,又伸出手去摸墙壁。哪知一摸摸到一个热乎乎的身体,吓得她赶紧缩手。
  何卫国一把抓住她的手,低声说:“是你自己摸上来的,可怪不得我。”
  潘书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就感觉被他抱在了怀里。这一下吓得直哆嗦,结结巴巴地说:“放开……放开我,眼镜还我。”那只手非但没有放开她,还在她身上乱摸。潘书一手护着身体,一手去拨打那只不规矩的手。她不敢叫出声,只是拼命咬着嘴唇,急得眼泪从眼角迸出。她知道不能叫,不能喊,她只要一叫一喊,她一辈子的名声就毁了。她眯着眼睛努力想找到出路,但看出去什么都是雾蒙蒙的,而在挣扎的时候,她已经被带进了屋里,被压在了床上。她只能无声地哭,推,打,撕,咬,踢。但那双手始终环在她腰间,湿热流汗的身体压着她,滚烫灼热的嘴唇舐咬着她的脖子。潘书张嘴咬住压在她脸上的肩头,下死命的咬,咬得齿间舌尖尝到了鲜血的味道,还在往下咬,咬得她的牙根都要断了,仍是不放松。然后她觉出压着她的身体放开了,上面的人轻蔑地说:“知道你输不起,就不跟你玩了。你一个小毛丫头,懂什么?”然后用命令的口气说:“放开。”
  潘书松开牙齿,牙关打颤。何卫国起身离开她,说:“还你。”把眼镜往她脸上一扔,“小四眼,你以为谁喜欢跟你玩?”然后把两本书也扔在她身上,“书也拿去,你除了书,还有什么?”潘书摸到眼镜戴上,捡起书往外走,只听见何卫国又冷冷地说:“你去告诉啊,去告诉你妈,看你妈怎么说你。”
  潘书吓得要死,要是妈妈知道了,会怎么样?要是别人知道了,又会怎么样?她吓得出口哀求说:“不要,求你不要。”何卫国低低地爆喝一声:“滚!”拎了她的手臂往外拖,推出大黑门,“滚,不许你再出现在这里。”
  潘书抱了书奔回家里。关上门,发了一下午的抖,然后她听见隔壁上中班的人回来了,她想这个样子不能让妈妈看到,脱下染上血的裙子,那血是从何卫国的肩膀上流到裙子上的,她脱下来,另换了一条,重新梳过了头,洗脸,又把裙子洗了,挂在小小的只能站一个人的阳台上,把书放在方桌上,再写一张纸条,说同学谁谁来取,就给她,她去华姨家了。她拿了一只小包,放了两件换洗衣服,从窗口上看看何卫国家的两扇门都关着,拿了包赶紧跑了。
  她在华姨家一直住到开学,开学后就是住读,更加不用回去,放假也只回华姨家。她妈妈只当是女儿大了,需要自己的一间房间,她没有这个能力,妹夫家有,就让她去吧。潘书不敢回家,是她记得何卫国说不许她出现,她真的就不敢回去。她一想起那个人,就怕得要死,然后她就命令自己把这件事忘了,忘得一干二净才好。高中三年,她胆小怕事,不敢和男生说话,成绩只是中下。这个学校优秀的人太多,像她这样的一般初中的优等生到了这里,都不算出众。她也觉得正好,她不要别人的注目,别人把她忽视掉最好。
  她以中等成绩考上了上海本地的大学,学的是商贸英语,姨父这个时候开始下海经商,一直说毕业后就去他的公司。学校里开始有男生注意她,给她留位子,借她的笔记抄,把自己的Walkman给她听,半夜到她的宿舍楼下唱歌给她听,引得整个宿舍的女生都轰笑。那个叫张棂的男生,用他的笑容和热情以及温柔和耐性融化了潘书,两人在二年级时就成了令人瞩目的一对。张棂说一毕业就结婚,潘书从小生活在单亲家庭,对这个主意十分赞同。她已经忘了为什么要住在姨夫家,有个自己的家却是她一直的梦想。
  她是真的把那一个下午的事忘了,彻彻底底忘了,甚至不记得有何卫国这个人。妈妈在她大四时患宫颈癌去世了,她办完丧事,就把房子关上了。悲伤中经过那扇黑漆门,也没想起有一个人曾经对她做过什么,那个人又去了哪里,她从此再没有回去过。毕业后她就去了姨夫的公司,把关系和户口都迁去了,又做了激光校正视力的手术,摘下了戴了十年的眼镜。半年后张棂联系好了出国留学,叫她也着手办理,她一边办着,一边在姨夫的公司混。然后有一天,张棂打越洋电话说,他对不起她,他和一个女同学有了亲密关系,他没脸再见她。
  潘书放下电话,整个人就呆了。下午要见一个客户,那人磨磨叽叽,就是不肯爽快地签字。潘书脑子里还想着张棂,忽然一笑,说:“签了没?签好了我们去吃饭。”她想起和张棂一起去办签证,她也这么跟张棂说。张棂说签了,然后两人去吃了一顿日本菜,被芥末辣得眼泪花花的,张棂看她哭了,出尽百宝才哄得她开心。
  对面那个男人看见她妩媚多情的笑容,一时意乱情迷,随手签下字,问:“吃什么饭?”潘书说:“吃日本菜。”吃得两个人眼泪齐流。账单上来,那人脸色变了变,潘书用半个月的薪水付了账,打车的钱都没了,坐公交车回姨夫家,一路上把脸埋在手里,哭了又哭,哭了又哭。对面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小声问:“阿姨为什么哭?”他的妈妈嘘一声,轻声说:“阿姨生病了,打了针身上痛,哭一下就好了。”悄悄递一叠纸巾在她手里。
  那天以后,潘书成了千娇百媚的万人迷。

  第十五章 襻与纽

  十八岁的何卫国拿着香烟靠在门口的阴影里,无聊得浑身皮肉发痒。十八岁了,高中毕业了,干什么好呢?上大学他根本没想过,难道去前面的海港宾馆当门童?听说收入不错,一个月好拿两千。但整天就帮别人开门,这种事有什么做头?说出来不笑死人?他何卫国,拳头打遍几条街附近没人敢挡,去给人开门?
  但十八岁了,不好再厚着脸皮吃家里了。他翻一翻枕头底下藏着的一本花花公子,看得他浑身涨痛,卷起来塞回去,点一支烟,站在门口发呆。午后阳光晒得他发昏,这个时候他看见“襻襻头”从黑乎乎的门洞里出来,身上是一件白色的裙子,太阳晒在那裙子上,小姑娘就像浑身发着光,刺得他眼睛痛。
  “襻襻头”小名叫“潘潘”,“襻襻头”这个绰号是他取的,“潘潘”和“襻襻”这两个音在沪语里发音并不相似,但他就愿意这么叫她。“襻襻头”。他是无锡人,跟无锡亲娘长大,无锡人管奶奶叫“亲娘”。亲娘把纽扣洞叫“纽襻”,打个结叫“牵只襻”,搭扣叫“搭襻”,一切可以挂东西拴东西的,都叫“襻襻头”。
  潘潘是公认的弄堂里最好看的小姑娘,皮肤雪白,白得透亮,细得像瓷。每次她经过何卫国的身边,就像有一朵闪着光的云飘过,身上还有洗发水香皂花露水爽身粉的香味。潘潘像瓷器,像玻璃瓶,像水晶吊灯,像一切容易打碎的东西。越是易碎,就越是想去碰。因为怕打破,就不敢,因为不敢,就生了许多幻想。
  潘潘自己不知道,她在弄堂里的男孩子们心里引起怎样的幻想。她只是每天轻手轻脚地上楼下楼,轻声细语地说话,微笑有礼地和邻居客气。她和她的妈妈,都是那么小心谨慎地和邻居们相处,从不吵架,从不高声说话。潘潘的妈妈是一个小学老师,潘潘每天很乖地做功课背书。他在楼下,都可以听见她在小阳台上背英文背课文,声音好听得像鸟儿唱歌。
  潘潘没有爸爸,何卫国又鄙视又可怜。潘潘从来不看他,何卫国又气又恨又仇视。潘潘每天像云一样地飘过,让他看得牙痒痒,手也痒。潘潘功课那么好,邻居都说这个小姑娘考上了上海中学,将来还不知怎么有出息。
  潘潘将来不知怎么有出息。上海中学,他从来没想过世上还有上海中学那样的地方,可以把他的“襻襻头”带离他的视线。而他,高中毕业了,没有前途,将来只能去宾馆当门童,门童能当到二十五岁吗?
  潘潘浑身发着亮光地走过来,看见他像是在笑。他看不清,她戴着大大的眼镜,显得一张脸那么小,她用书捂着鼻子,像是在掩着他身上的汗臭。何卫国被激怒了,第一次朝她说话,“襻襻头。”他叫她的绰号,他给她取的绰号,他从来没有当面叫过她,但是她知道这是在叫她。
  她抬起头来看他。
  潘潘就在他的面前,近得可以听得她的呼吸声。几缕黑色发丝缠在她雪白的颈项上,被薄薄的汗水黏住,何卫国心里有只手在替她拨开。那只手没有去拨那些汗湿的碎发,而是抢下她手里的书,他听见他用极为不屑地口气说:“啥书?潘书?看看你的名字,又是输又是襻,输不起,就要襻牢。谁给你取的这个名字?”
  潘潘像是被他吓住了,她开口轻声道:“还我。”没有叫他的名字,好像他没名没姓。何卫国,卫国。这么俗烂的名字,哪里有潘潘好听,哪里有潘书文雅,哪里有“襻襻头”可爱。
  何卫国怒冲冲翻翻书,哈哈一笑,轻蔑地说:“武侠?你也看武侠?你看得懂吗?”原来你也看武侠。你喜欢谁,乔峰还是段誉?我们可以谈谈金庸。我有全套的,你要不要看?小姑娘,肯定觉得书生王子段誉好,乞丐头头的乔峰臭也臭死了,就跟他何卫国一样。他何卫国,也就是个小流氓小瘪三。
  潘潘像是哭了,只说:“还我。”当然,小流氓小瘪三,不配和水晶玻璃谈。
  何卫国摔打摔打书,想要戏弄她,说:“叫声阿哥就还。”叫我阿哥,“襻襻头”,你的名字是我取的。
  潘潘看不起他,阿哥不肯叫,连书也不要,转身就走。裙角飘起,扫在他的腿上。何卫国心里的火忽啦啦地烧起来,烧得他浑身发涨,烧得他脑子发昏。他昏头昏脑地拦下她,取下她的眼镜,眼睛那么大,睫毛那么长,眼神那么慌张,像一只受了惊吓的小白兔。这下你会重视我了吧,叫我阿哥。还不叫?“不叫,那就自己来拿。”带她转了个圈子,白亮的裙子飘起来。小腰那么细,小胸脯胀鼓鼓。脸上的绒毛像家乡无锡的水蜜桃。
  潘潘眯起眼,伸手来摸他的胸膛,何卫国浑身的血都往上冲,抓住她伸出的手说:“是你自己摸上来的,可怪不得我。”拖住她就往自己房里走。
  潘潘细细声说:“放开我,眼镜还我。”声音那么好听,口气喷在他脸上,比什么洗发水花露水都好闻。何卫国把脸埋在她肩窝里,使劲闻她的香气。手掌弯成杯形,罩在她的小胸脯上。那么小,那么紧,比花花公子上的女人们小得太多,小得他不敢用力,像是捧着一只水晶杯。它太容易碎了,小心不要碰碎它。他把手往下滑,滑到她的腰里,那么细的腰,双手一合就可以合拢。
  “襻襻头”,你是纽襻,我是纽头。
  为什么这么痛,痛得他一下子醒了。是潘潘,潘潘咬他的肩,咬得出了血,眼里的泪水顺着脸流进血里。她在他伤口上撒盐。
  何卫国清醒过来,被潘潘的泪脸吓坏了。水晶杯碎了,到底还是被他亲手打碎了。何卫国吓坏了,潘潘要是告诉了别人,他死路一条,他硬起心肠说:“知道你输不起,就不跟你玩了。你一个小毛丫头,懂什么?”命令她说:“放开。”
  潘潘松开牙齿,浑身打颤。何卫国放开她,把眼镜还她,“还你。”你成绩好,你上上海中学,你前途无量,我去当门童。哼哼,早知道我们不是一路人,“小四眼,你以为谁喜欢跟你玩?”书还她,我有整套的金庸,你要不要?“书也拿去,你除了书,还有什么?”“襻襻头”,你有纽襻,你绊住我,永世不得超生。“你去告诉啊,去告诉你妈,看你妈怎么说你。”别说,这是我们两个人的事,就让它永远埋在心底。
  潘潘像是吓坏了,哀求说:“不要,求你不要。”何卫国放下心来,我们两个的事,别人不需要知道。然后他说,“滚,不许你再出现在这里。”他不知道他还能不能管得住自己,在品尝过她的柔软她的温软后,当她再经过他的身边,他要怎样才能不伸出手去触摸?
  潘潘裙子上溅上了他的血。他的血,他的心。潘潘走了,他在门缝里看见了,她换了一件云彩般的裙子,风一样飘走了。他抬头看她的窗口,她的阳台,那条有他血的裙子被她洗得干干净净,挂在那里等风吹干。等到晚上,乘风凉的人都散开去睡了,他爬上她的阳台,把那条白裙子偷了下来,仔细叠好,藏在他的枕头里。没人的时候拿出来看,原来那不是白色的,上面还有一朵一朵的小花,就像一朵一朵的云。
  潘潘从此没有回来。他见不到她,浑身难过。他找碴打架,见谁不顺眼就打谁,打得整个静安区都知道有个何卫国,打起架来不要命,打得比他大的比他小的都服软,叫他哥。卢湾区的小子们不服气,找上门来打,也被他打下。打得求饶,说,哥,你打我们算什么本事,有种你去把南市区的教门打了。我们全部管你叫哥。
  那一架打得厉害。他大小架打过无数,拳头练得比砖头硬,但教门的人比他还硬。人家是吃牛羊肉长大的,他是吃大饼油条泡饭长大的。人家一身的紧肉,他全身是骨头。但他们没有“襻襻头”离开过,他们不知道什么是心痛,他们不知道水晶杯碎在手里是什么滋味。他被他们打得浑身是血,他们也被他打得骨折。双方罢手言和,声明井水不犯河水。
  那一架打完,所有的小流氓小瘪三小混混管他叫哥。他在床上躺了一个星期,知道再打下去就离白茅岭劳改农场很近了,离“襻襻头”就更远了。恰好这个时候街道通知他征兵,他一口答应,在那一年的十二月底离开了上海。
  部队真是个好地方。像他这样的一块顽铁,也只有军队这样的地方能把他锤炼成利刃,使他脱胎换骨,成了完全不同的一个人。操练,拉练,在太阳下站一下午。他不怕。再苦再累他都不在乎。操场上太阳底下有四十多度,别的人汗下如雨,他没有,他有云罩在他头上。夜间站岗,他一站一夜,只要他站岗,他后面的人都可以睡到天亮。他有“襻襻头”陪他,他巴不得有这样的夜晚让他可以整夜整夜的想她。她长大吗?脸上还有泪?她的胸她的腰在他的手里,她的牙齿咬进他的肉里,她嘴唇吻着他的肩。唇齿相依,血肉相连。她是他的纽襻,他的羁绊,她早就深植进他的血液里,她是他血里的毒,命里的蛊,非她本人不能解。
  他在军队里学到了从前没接触过的知识,让他不再是那个只会打架的粗汉。潘潘读上海中学,上大学,前途无量,他要和她比肩。同时他的义气让他交上了朋友,这些朋友后来成了他的贵人,离开部队后帮他起家,助他成功,让他有了足以自傲的资本。带着这些资本他回到他的出生地上海,白手起家。他打听“襻襻头”的下落,原来也在同行,只是成了千娇百媚的妖娆女人,男人没人逃得过她的笑靥酒涡。
  何谓不相信。那个纯洁轻灵得像镶着银边的云朵一样的女孩子,怎么可能成为这样的女人?难道在他心苦自持的时候,她却夜夜笙歌?那一天她找上门来,浅笑轻语,要他打八折,把场地借给她。何谓怕得说不出话来。她为什么能这么平静地面对他,像对一个陌生人。她是在试他,还是根本不屑于找旧账?他呆视她,根本没听清她在说什么。他一眼就认出了她,虽然这么多年过去,她变了好多,但他还是第一眼就知道他命里的魔星来找他来了。
  那个瘦小的女孩子长成美丽的女人了,皮肤依然雪白,像名贵的瓷器,眼镜不见踪迹,那一双大眼睛毛茸茸的,长睫毛忽闪忽闪,闪得他心摇神驰。她长高了一些,他清楚地记得他把她抱住的时候,她的头只到他的胸口,现在她站在他面前,脚下一双细高跟鞋,让她几乎和他平视。他贪婪地偷看她,胸脯饱满,腰肢柔软,他想他的一只手怕是罩不住了,光是这么一想,心里的火苗就呼呼的往上窜。他一直知道她是个漂亮的女孩子,这十多年他在心里描摹了她无数次,但没想到她长大后会变成这个样子
  然后他看见她微微一笑,如春花绽放,艳丽无比。她笑盈盈地说:“何先生,你的地方放着也是放着,借给我们开个会,你有收益,我们也落个便宜。你也来啊,我们一起跳舞。何先生这么年轻有为,行里谁不佩服?你要是能来,就是我们的荣光了。”
  何谓从不知道“何先生”三个字这么好听,那天夜里他搂着她在幽暗的舞池里慢舞,左手握着她纤腰,右手托着她的柔荑,香气蕴绕。她的腰还是那么细,双手一合就能合拢,而她的胸则软绵绵沉甸甸,靠上来时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她整个身子裹在一件黑色细肩带的长裙里,像罂粟花一样的美丽,像鸦片一样的诱人。她轻声跟他说笑,打趣,挑逗,调情。他怎么都不相信那个只会读书的小丫头长成这样了。他偷偷观察她,远远揣测她,慢慢接近她。一点一点,一次一次,他确定她是把他忘了,忘得彻彻底底。他震惊得不敢相信,那么多年,她已经长在了他的心里,成了他的一部分,她却早把他忘了。
  但他同时又庆幸。老天帮忙,他可以从头来过。上一次他做错了,这一次他会做对。他不在乎她有过多少情人,只要她愿意要他,他就可以把其他人都赶走,让她成为他一个人的。她是纽襻,他是纽头。总要扣在一起,才算美满,才是结局。
  那一天刘齐当她的面叫他“卫国”,他吓得心跳都要停了,而她却丝毫不见疑心。他仍是不敢大意,把他自己看中的一块地送给她,所有的资料也奉上,她只要肯走,他没什么不能送的。也就是那一天,他确定她是不记得他了,那他可以拥有她了。他放下所有的事,去北海陪她。他不知道他哪里做对了,让她动了心,答应做他的女朋友。只要她愿意接受他,他就会让她爱上他。这一次一定是要爱。要她心甘情愿。
  那一夜他把她拥在怀里,像两把汤匙一样睡在她的闺床上,欢喜得他几乎眩晕。而她背对着他,幽幽地说,“和我谈情,只和我谈情,只要你对我好,我所有的感情都是你的”,何谓听得落泪。万幸是在夜里,万幸她看不见他,不然他不敢面对她。他从不知道他的眼睛还有这个功能,会在快乐到极点时落泪。他不敢动,让泪水慢慢自然干却。
  他以为幸福就在眼前,没想到她会被请进检察院。那两天他快疯了,这些天来他一直睡在她的身边,一下没了她,让他觉得身体少了一个部分。明明没少,怎么就那么痛?他不惜动用所有的关系,威胁利诱,恐吓逼迫,甚至和十五年前打过架的教门中人去谈,教门的人不肯,说过井水不犯河水,我们没犯你,为什么要叫我们按你的去做?他则发狠地说,淮太不行,你们去徐太。我管你们去哪里,只要让淮海路安静七天。他不惜与虎谋皮,也要换她出来。让他可以抱着她,让她睡在他的身边,让她成为他的女人。
  这一次他不需要再等,他的“襻襻头”几乎是和他一样的急切。在被无法控制的事情左右过命运后,生命和激情实在太珍贵。不想再浪费,不想再错过。而他的“襻襻头”在他耳边说,何谓,你是我的第一个。
  他以为她发现了,发现他是她的第一个,但是不是。他是她的第一个,她的身体在他的身下展开,软炀,紧窄。他丝毫没察觉到她痛不痛,他只感觉到自己浑身都痛,从身到心。痛得他差点要放弃。以他黑暗无比的想象力,十五年来从不停止的想象,也从来没有想到过会是这么的痛。“襻襻头”,上次我做错了,这次我会慢慢来,一定要做对。
  潘潘温柔地攀着他,轻轻地吻他,吹气在他耳边:“说你爱我”。他爱,他爱了她一辈子,他认识她有多久,就爱了她多久。而他也终于等到了她的爱。她一定是很爱很爱他,才会把这个夜晚变成天堂。他这才知道,当年他伤她有多深。他以为即使那些传言都是假的,以她和张棂的关系,也会有过激情的夜晚。但她却没有,所以张棂的背叛才让她那么痛苦,所以她才说,我们四年多的感情,抵不上别的女人的一夜?所以她才会问:何谓,你有过多少女人?她是在乎的。有人伤害过她,有人背弃过她。她还问:你不问我?她有足够的骄傲,她不怕他问。
  她说她看到了焰火升腾,烟花绽放。而他何尝不是?这个女人,值得他用所有的一切来爱,他愿意双手捧着跪在她面前,只怕她不要。
  但他百密一疏,在他最欢乐的时候,他的出生地出卖了他。她就算忘了曾经有过的伤害,也不会忘了她的出生地。他们两人的出生地,他们曾经是邻居,一个楼上,一下楼下。在她的窗口看得见他的房门,在他的房间看得见她的阳台。
  那一年夏天,最热的八月午后,他十八,她十五。他做了最错的事,她逃避了半生。汗水泪水混在一起,流进他的伤口里。他成了她的梦魇,她成了他的毒瘾。
  她说:我相信你是真心的,但我一时接受不来。
  过去了十五年他都要得到她,这份真心真到不能再真,但她一时接受不来,她接受不来一个曾经伤害过她的人。虽然她爱他。

  第十六章 奢侈品

  何谓站在十七号的楼下,抬头看着那扇窗户。窗户开着,窗帘拉着,风扑扑地吹着花布窗帘,掀开一点,又合上,又掀开一点。像他无数次抬头看的时候一样,让他看一点,又不他看全,让他想了又想,在无边的想象中,去和潘潘相爱。
  那一年的八月到十二月,从夏到冬,他每天晚上抬头看她的窗户,她的阳台,就是看不见她。她真狠心,说不回来,就不回来。临去军队的前一天,他又一次偷偷爬上她的阳台,用一把薄刀撬开阳台门,溜进她的房间,家里没人,她妈妈去她阿姨家了,他打听清楚了才上来的。
  这是他第一次上她家,家里简简单单,跟别的人家也差不多,只是非常干净,没有别的人家放着的那些没用的纸箱、篮框、瓶罐、杂物。一张双人床占了房间一半的地方,那是她和她妈妈睡的,他不敢去碰。旁边一只竹书架里放着许多的书,他怕那也是她妈妈的,还是不敢碰。
  他总带走她一点东西才肯离开,他总不能把她的白底花裙子打进背包,带到部队吧。
  最后他在窗户下的方桌上看见她的一张照片,压在桌面玻璃底下,玻璃底下还有一方挑花的桌布,白底的布上绣着小菊花,看着就像是她的手工。原来她不光读书好,还会做这些。又是读书又是做针钱,难怪她要戴近视眼镜。她怎么就不玩呢?
  绣花桌布上压着她的照片,她就站在一树桃花前面,小脸笑得也像花一样灿烂。那大概是她今年春天去公园拍的,没穿校服,身上是一件黄色的毛衣。那件毛衣他见过她穿,明晃晃的像是太阳光。他抬起玻璃,把那张照片拿出来,放在贴身的口袋里,又从阳台边的水落管子上翻了下去。
  那张照片他拿到照相馆去过塑,陪着他走南闯北,等他回到上海开始创业后,这张照片和她的旧裙子放在一起,锁在他的箱子里。要是早知道那张身份证会惹祸,他也会把它们锁在一起。它们本来就该在一起,都是从前的东西,张家花园的记忆。
  这次他不用爬阳台了,从黑洞洞的楼梯走上去,拉拉灯绳,没有灯亮起。他对这里不熟,旧式房子的楼梯上多会放一些杂物,他怕踢着,便摸出打火机来打着火照亮。上次来是爬的阳台,看准了不会错。这次走楼梯,转弯抹角,辨不出方向。
  二楼有一扇门虚掩着,他从门缝里看进去,看见一角花布窗帘在飘,那就是这里了。他收起打火机,推开门。她连门都没关上,失魂落魄到这种地步。窗帘拉着,但太阳很明亮,透过洗薄的旧花布,房间里一览无余,跟他多年前偷着进来时一个样,唯一不同的是他的潘潘睡在床上,盖着散发出陈年宿味的被子。过了这么多年,她总算是回来了。屋子里冷得像冰窖,比外面还冷。外边还有太阳,里边只有冷风。
  他关上门,又过去关上窗,慢慢走到床边,坐下,伏下身去亲她的脸,她脸上泪痕斑斑,冰凉冰凉。他轻轻叫她:“书。”过去的已经过去了,“襻襻头”和何卫国都已经成了回忆,她是他的“书”,他是她的何谓。“书,这里太冷了,当心睡出病来。你怎么一有事就睡觉,总也睡不够?”
  潘书低声说话,“你怎么来了?你总能找到我的,是不是?不管我在哪里,你都能找到我。”
  “你没地方可去,还能去哪里?再说你已经知道了我是谁,就一定会回来。”何谓将她连人带被抱在怀里。
  “何谓你有多爱我?爱到不怕翻出旧事?你怎么就这么大胆,敢和我谈感情睡觉,你就不怕我发现,还是吃准我发现了也不要紧?我真是猜不透你的想法。我早说过你会算计我,只是没想到是这样的。我早把你忘得干干净净,你怎么就不肯忘了呢?兜兜转转,还是不肯放过我。”潘书从打湿了的睫毛底下看他,才一个早上,他就落了形。
  何谓把她脸边被眼泪打湿的头发拨到耳后,“我认识有多久,就爱了你多久。你现在知道我那个时候就爱你了,是不是?你那么骄傲,那么优秀,你读上海中学,我只会打架。我们永远不可能成为情人,每次你从我面前经过,我就想抓住你,抓住你一通乱摇,想怎么对你好,”
  “你对我的好,原来就是那样的?”潘书觉得好笑,她真的笑了一笑。
  “是的,我对你的好,就是那样的。我就想抓住你,咬你,舔你,撕你,想用手把你捏碎,或者干脆和你打一架。我想你想得手发痒,既然不能捏碎你打你,就只能去打别人。”
  “这是不是最好的恋爱表白?能得到这样的爱,死也值了。”
  何谓吻她的脸,吻她的唇,“那时年轻,身上只有蛮劲,不知道别的。你看我现在不是会了吗?会花很多工夫讨好你,会和你调情,会慢条斯理地做爱,让你看到烟花开。”烟花开,黑暗的深渊,天堂般的夜。“我等你长大,你也让我长大。我给你世上最长久的爱,我认识你多久,就爱了你多久,从来没停止过。书,只要你愿意,我多得不得了的感情都是你的,你一下子就发财了,十五间屋子都放不下。”
  潘书轻笑,“你又抢我的话。”
  “不,是你说的每一句话我都记得。”
  “十五间屋子的爱,那岂不是太奢侈了?”
  何谓吻她的嘴角,吻她的笑容,“爱本来就是世上最奢侈的东西,用强夺不来,多少钱也买不来,只能搭上全部的时间、一生的性命、包括血包括泪。用这样的精力去做事,人类可以上火星了。但我们偏不愿意,我们就要和喜欢的人纠缠不休,什么也不干,斗嘴闲扯,睡觉做爱。”
  潘书听得落泪,说:“何谓,我认识何谓的时候没这么爱哭,怎么和你扯上关系就整天只会哭了?”
  何谓答:“患得患失。”
  “你真的记得?我说的话你都记得?”潘书问,“那我现在说的话你也要记住。”
  “只要你说,我一定会记住。”
  “何谓,上海的冬天太冷了,你不在我身边,我会更冷。我要到束河去晒太阳,这一次你不要跟来,好不好?”
  “你还是不肯原谅我?”何谓一震,脸都白了。
  潘书别开脸,说:“你不会因为说你一直爱我,就忘了你做过什么?何谓,我那年只得十四岁,我上学早,十四岁就初中毕业了。你对一个十四的孩子产生那种想法,做出那种事情,是不对的。”
  “我知道我知道,”何谓哄她说:“所以我们见面后我就一直等,等你自己愿意,心甘情愿和我做爱。你记不记得我一直在对你说的?我要你的真心,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你的真心。”
  潘书哭出声来,“何谓,你的要求太奢侈了,我们两个人,要去说爱,那只能是看得见摸不到的奢侈品。”
  “可是我真的爱你,爱得你心都痛了。”
  “可是我不能爱你,我不能爱一个差一点强暴了我的人。”
  何谓心灰,放开她,“你要是一直只记住这个,那就是硬要让我们不好过。本来我们可以很幸福,这个时候我们应该已经结婚了,我们可以坐飞机飞到任何一个地方去渡蜜月,只要你说得出,我就办得到。”
  潘书听出他声音里的寒意,冷得她怕,反过来抱住他,“可是我忘不掉,我一闭上眼,就看见我吓得要死地从这里偷偷溜走,我怕你再次抓住我,我怕你会讲给别人听,我好长一段时间走路都怕看见影子。何谓,你给我点时间好不好?”
  何谓看着她,这个他爱了一生的女人,痛苦得脸都缩小了,像当年那个十四岁的少女。他爱了她那么久,等她已经成了他的一种习惯,只要她说,他就能办到。他点点头,“好,我等你。你知道我总是等你的。这里太冷了,我们回去好不好?”
  潘书像溺水的人抓住了救命的绳索一下拼命点头,“好,我听你的。”
  何谓却又不急着走了,重又坐下,抱住她一下一下的亲她,亲得她闭上眼睛,何谓伸手解她的衣扣。就算这里冷得像冰窖,有他的热情,他也能让潘潘暖和过来。事情从什么地方开始,就要在什么地方结束。上次没有做完,这次就要补上。
  潘书任他的手在她身上肆虐,用她的温柔化解他的烦躁和恐惧。她完全感觉到了他的烦躁和恐惧,就像她看到他脸上的焦虑和狂喜一样。当何谓在她怀里安静下来后,她想,原来我是这么的爱他。我竟然不忍心看到他皱着眉头的样子。
  何谓替潘书订了去丽江的机票,又开车送她到机场,在安检口旁若无人的亲吻她,像是一出好莱坞电影。
  潘书踮起脚回吻,说:“像不像一出爱情电影?你记得多少电影有这个镜头?”
  “你要是再这么闲扯,我就把你拖回去了。你知不知道你胡说八道的时候是最可爱的?”何谓拉拉她的长发卷,“天知道你哪里来这么多稀奇古怪的念头。”
  “说,想得出哪一部?”
  何谓笑,“让我想一想。《爱德华大夫》,两个人在火车站检票口亲了又亲,然后交给检票的老头两张票。我记得那个老头奇怪的表情,既然是一起走的,为什么要像生离死别一样。你呢?”
  “《乱世佳人》,瑞德把斯佳丽送到回家去的路上,忽然想起要去打仗,就抱着斯佳丽亲。电影海报也是这个画面,是不是?”
  “是。”
  “何谓,没想到我还能跟你聊爱情电影,我以为像你这样的男人不看这种东西。”
  何谓这次不生气,只是好笑地问:“我是怎样的男人?”
  “冷静,孤僻,深不可测,一肚子阴谋。像个有故事的人,像盖世太保。”潘书的目光留恋在他的脸上。
  “盖世太保多不好听,为什么不说像个军人。”何谓被她眼里流露出的柔情魅惑,又要舍不得她走了,“你不知道我当过兵吧,要不要我说给你听,我是怎么想起去当兵的。”
  潘书亲亲他,“下次吧,下次再说。再闲扯下去,我就要误机了。”最后拉一下他的手,“我走啦,这一段时间,你不许和别的女人勾三搭四。”放开他的手,把机票身份证包大衣都放在安检台上,站在脚凳上,让安检人员拿了工具检查。她一直看着外头的何谓,等过了安检区,拿起所有的东西,冲他笑一笑,掉头进去了。
  只稍坐了一下,就开始登机。潘书上了飞机,在商务舱坐下,何谓坚持要给她最好的照顾,他不能在她身边照顾她,那让她坐得宽一点也好。
  陆续还有人在登机,大包小包拖着行李从她身边走过。潘书从手提袋里拿出一册《红楼梦》来,随手翻开一页往下看。这书是从何谓的书架上拿下来的,她没想到他居然还看《红楼梦》,就像她没想到他还知道李颉人一样。她对他的了解实在太少,他们相处的时间太短,质变的过程太快,从元旦到春节,不过一个月多几天,就从普通熟人变成了情人,要不是出了变故,还成了夫妻。她不知道这个变故对她来说是幸运还是不幸。
  她翻着书,并没有看进去,只是对着书页发着呆,想着自己的心事。她坐过太多次飞机,知道要想不被人搭讪,最好的方法就是拿本书,不管看不看。这时又有一个人上来了,在她前头坐下。她并没有抬头去看,只是闻到了一点熟悉的味道,她忍不住笑了,合上书,轻声叫:“何谓。”短而促,语气是凶的,声音里却带着笑意。
  前头那人转头过来看着她笑,“喳。”
  “说好不跟来的,怎么又来了?”潘书有点高兴,又有点无奈。
  何谓低声说:“我想过了,没有一个人渡蜜月的道理。虽然你临时耍赖,不肯跟我去办证,但我还是当你是我的老婆,啊,不对,是新娘子。”
  潘书收起笑容,瞪着他。
  何谓警告她说:“你不要闹,这可是在飞机上。你一闹,人家把我们当劫机犯,可不好办了。就算我神通广大,天不怕地不怕,这个罪名也是怕担的。”
  潘书啐他一口,“我才没闹,是你在胡闹。我是一等一的良民,遵纪守法,纳税投票,开车从不违章,过马路都不闯红灯。”
  何谓接口道:“嗯,你是模范市民,道德楷模。”
  不知为什么,这两个这么道貌岸然的词,从他嘴里说出来,就带着调笑的意味。潘书的脸腾一下就红了,伸出手去下死命地在他胳膊上拧了一把。
  何谓把嘴伸到她耳边,说道:“你这个浪荡女,想到哪里去了,嗯?”
  “闭嘴!”潘书恨不得掐死他。

  第十八章 做媒记

  送走了何谓,潘书一个人在丽江城里逛,走累了,就随便拣一家店坐下,看着门前的沟渠里哗哗地淌着水。太阳那么好,晒在身上就想打盹,何谓怎么就不喜欢呢?水渠边的木制花槽里种着波斯菊,开着明亮的洋红色、粉紫色、白色、玫瑰灰色的花,上头是几百年的杨柳树,垂下细长的绿叶丝绦,和人牵衣顿话。这样的地方,怎么会舍得离开?
  坐够了,起身离开,一间间小店闲逛。逛街这件事,要么一个人,要么和女伴,千万不要和男人一起。他不是说随便,就是说不好,然后站在门口抽烟打望,就是不肯发表点意见。而女伴会说不好不好,和你脸色不配;或是很好很好,衬你上次买的衬衫、裙子、外套,再配上你那条项链、那副耳环、那条腰带。你不记得的衣服,她统统记得。潘书想,和赵薇薇逛街,绝对是想回上海的一个理由。
  已经想回上海了吗?阳光再好,有爱人的胸口暖?春风再柔,有爱人的嘴唇柔?一个人逛街闲适,有躺在爱人身边舒服?一个人胡思乱想,有和爱人吵架斗嘴有趣?
  潘书看见转角有一家绒线店,顺脚了走进去,一团团线摸来看,摸在手里软乎乎暖融融,勾起了她打毛衣的兴趣,便和店主聊起来,问她生意好不好。
  店主是一个二十七八岁的女子,圆圆脸,笑容可亲,说:“来丽江的人都是来晒太阳发呆的,没事干就打打毛线,生意还行吧。我也是来了不想走,就开了这家小店打发时间。上大学的时候就喜欢打毛线,打得最多的是围巾,后来女生们被我带领,基本上人人都有一条自己打的长围巾了。”
  潘书说:“是的是的,我上学那阵儿也打围巾,有的女生围巾长得可以在脖子上绕三四圈。用棒针打,一下午就可以长出一两尺。还打手套。”
  女孩子笑嘻嘻点头,说:“还有帽子。”
  “用红色的毛线打贝雷帽,冬天戴着不知多好看。”潘书笑。
  女孩问:“你今天想打什么?”
  潘书抓起一团驼色的毛线,“想打件套头衫。我好多年没摸过这东西,手有点生,好些花样都不会了。”
  女孩子说:“不要紧,我教你。我这里有好些编织书,你挑一个花样,先织出两寸来,试试手。”
  潘书在毛线店消磨了一个下午,买了两斤羊绒线,还有粗细不同的两副竹针,一个环针,起好了头,又约女孩子一起吃了晚饭,才带了毛线回束河的客栈。
  打了两天毛线,有点无聊,才想起出去玩,这天便去了黑龙潭。正一个人东走西走,忽然有人叫住她:“咦,何太太,你也在这里?怎么不见何先生?”
  潘书看是那个章先生,就微笑着答道:“要上班,他先回去了。不像章先生是自由人,爱呆多久就呆多久。”
  章先生说:“那何太太怎么没有一起回去?”
  潘书说:“我还没住够,过几天再走。”
  “啊,这样的新婚夫妻我还是第一次听说。”章先生收起三角架,“一起来,分开走。有意思。”
  潘书笑,“也不用二十四小时都在一起吧?各人有各人的生活方式和爱好。”那天在酒吧,三个人说得很投机,章先生随和开朗,很好相处。潘书也是觉得毫无压力,即不是谈生意的同行,又不是公司同事,不过是路上偶遇的人,萍聚萍散,没有任何利害关系,当然不会觉得不合。
  章先生说:“那何太太不用上班?明天我去白水河,何太太要不要一起去?帮我举举反光板什么的?”
  潘书想一想,没什么不好,便说:“行。明天几点?在哪里碰头?”
  “明早六点,何太太起得来吗?我想去拍早上的光线穿过树林射在河面上的景色。”看潘书点点头,又说:“还在川酒吧门口吧,过时不候。”
  对于一个上班的人来说,大清早起床不是什么难事,潘书头天回来先买了双球鞋,早上穿好,到川酒吧去了。章先生包好的车也等在那里,两人上了车,章先生递给她一壶热咖啡,潘书拿一只一次型杯子倒了半杯喝了,听章先生说些这些年到过的地方,风景怎样好,哪里的东西好吃,哪里的姑娘好看,逗得潘书大笑。
  挨下来几天,两人一起去了束河附近几个景点,潘书问他前几天去了哪里,他说去泸沽湖了,又把在泸沽湖拍的照片给她看。潘书问:“章先生,你这么东走西走的,章太太没意见?”
  章先生说:“我没太太,也没女朋友。”
  这下潘书来了兴趣,问:“章先生多大了?”
  “三十六。”
  “哪里人?”
  “北京。”
  “不打算安顿下来?”
  “想,怎么不想,就是没遇上合适的人。”
  “那我给你介绍一个?”
  “上海女孩?”
  “不喜欢?”
  “喜欢。听说上海女孩最‘作’最‘嗲’,让男人恨不是疼不是的,我喜欢这种感觉,就像变幻莫测的云影天光,值得好好琢磨,即使等上好几天才等到一张好照片,但只要等得到,就值。这个字怎么发音的?‘嗲’?我看何太太倒没有这个劲。”
  潘书大笑,“‘作’和‘嗲’只对自己人,这个里外我们是分得很清的。那章先生打算在哪里安家呢?要是这个女孩不喜欢离开上海呢?”
  章先生说:“无所谓的,我反正四处走,在哪里安家都一样。”
  “这倒不太好办了,你萍踪浪迹,一年到头不着家,女孩子要‘作’死了。”潘书为难起来。
  “这个好安排,我本来就是半年在外头跑,半年在家里做案头工作。”
  “那章先生收入如何?”
  章先生笑了,“何太太是真的打算为我做媒?”
  潘书说:“当然是真的。我还从来没做过媒呢。钱钟书不是说过吗,女人的两个基本欲望是做媒和做母亲。我暂时不做母亲,倒来了做媒的兴趣。章先生,我刚认识你就觉得和你合得来,后来发现这个感觉和我跟我一个女友在一起的感觉很像。我感觉你们两人很相似,都直率爽快,热心外向。你是北方人,更豪气一些,她是上海小女人,稍微娇气一些。不过既然章先生觉得哄女孩子高兴是件有趣的事情,和拍照一样的耐琢磨,那就有戏了。”
  章先生听了觉得有道理,“嗯,我同意你的说法。有时会有这种感觉,发现两个毫无关系的人内在很像,就是人们常说的‘搜美特’,灵魂伴侣,soul mate。”
  潘书击案,“对,这是这个词。章先生,怎样?”
  章先生笑,“既然何太太帮我找到了灵魂伴侣,我当然愿意见一下。刚才你问我的收入?还可以。一只钻石戒指还买得起。”
  潘书看看自己的手,说:“那个倒不重要。”她的手指是光的,什么都没有,但她真的觉得不重要,“上海的房子贵,一枚三克拉的钻戒只好买一间卧室,客厅厨房卫生间还没有。”
  章先生摇头笑:“何太太虽然暂时不打算做母亲,但心肠已经很接近了。钻戒是没用的,房子才是正经的。钻戒加首付加装修,没问题。”
  潘书伸出手去,“恭喜我吧,我第一次做媒一定能成功。”章先生抚掌大笑,也伸手出来,两人握一握。潘书说:“借你电脑一用。”她出来时只想躲开一切,手提电脑也没带上。
  两人找了间酒吧,潘书用章先生的电脑登录自己的MSN,果然看见赵薇薇在线,便点开来通话。赵薇薇这天挂在MSN上头的心情是“踏雪寻梅”,潘书看了就写:寻啥梅?是寻媒吧?
  赵薇薇马上打了惊喜的表情,问:死人,躲了啥地方去了?公司要不要关门?我要不要寻工作?侬回来伐?
  潘书撞一下章先生,说:“看到没有,就是这么爽快。”打字回答她:公司关门不要问我,你呆在那里不要动,碰不到你。我过几天再回来。
  那边赵薇薇回答:晓得了。侬来啥地方?有人一天寻侬一百趟,我电话接得来手酸,侬烦煞我了。
  潘书想不会是何谓,那谁找就没有关系。便“说”:勿要睬伊,就讲我死脱了。侬春节里厢相过亲伐?
  赵薇薇答:一天两次。我一顿饭都没在家吃过,米粒子一粒没进,吃咖啡吃得来想呕,你救救我,勿要再讲这只话题了。
  潘书打上个大大的笑脸:我来救你来了。我帮你找到一个好男人。
  赵薇薇先打上一个大大的问号,然后说:多好?
  潘书写:我让他跟你谈。
  把电脑让给章先生,说:“你自己跟她说吧。我功成身退。”
  章先生先送上一束花,再写:你好,我是章正。又问潘书:“这位小姐只会上海话?我有点听不大懂。”
  潘书笑说:“怎么会呢?受党教育这么多年,普通话很标准,只是我们在聊天时喜欢讲家乡话。”
  那边赵薇薇问:章正?不是正章?
  章正先生问潘书:“正章是什么东西?”
  潘书笑得打跌,“是上海有名的干洗店。”
  于是章正“说”:不是正章,不是干洗店。是摄影师加自由撰稿人。
  赵薇薇问题来了:年龄 身高 体重 相貌 性格 爱好?秃顶不要,啤酒肚不要,倒八字眉不要,爱发脾气不要,爱抽烟喝酒赌钱泡妞的不要。
  章正和潘书看得大笑,章正说:“这妞有意思。”回答她:36岁,1米80,65~70公斤之间,头发浓密,体型请参照上面数据,丹凤眼卧蚕眉像关公,性格开朗活泼像豆子先生,抽两根烟喝一两酒赌毛票不泡妞。同问。
  潘书朝他竖一竖拇指,看赵薇薇怎么说:32岁,1米65,52.5公斤,貌美如花不信问阿潘,脾气好无不良嗜好不信问阿潘。不知关公和豆子的结合体是什么样,发张照片来看。
  章正问:“她平时也这样?”一边在电脑里找照片,找到一张在丽江街头闲坐的照片发过去。那张照片还是潘书拍的。
  潘书说:“如假包换。”心里很是得意。
  过了一会儿赵薇薇也传了一张照片过来,是在元旦前公司的年会上唱歌时拍的,当时潘书就在下面。记得她当时穿一件长旗袍,玫瑰红底子银线织花,在台上被光一打,浑身闪光。盘头,淡妆,真的貌美如花。公司男同事谁不看直了眼睛。
  章正看了,对潘书说:“何太太,你真的眼光独到。”
  潘书说:“那我可以走了?你们慢慢聊吧。”
  章正头也不抬,打字如飞,说:“好。”
  潘书一笑,起身离开酒吧。
  为什么忽然想做媒?难道真的像钱钟书说的,女人一旦成了人家太太,就只有做这两件事的欲望?忽然非常想何谓,拿出手机拨他的号码,说:“是我。”
  “你是谁?”何谓问。
  “潘书。”潘书不相信他会不记得她的号码,她的声音。
  “潘书是谁?”何谓还在问。
  潘书猛然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你老婆。”事情总要有个了结,是她开的头,就要她来结束。
  “你想好了?”
  “是。”其实她没想好,但她不舍得放弃,反正一辈子长得很,慢慢想不迟。
  “老婆大人,那你什么时候回来?”何谓笑问,笑声从手机里传出来,震得潘书心跳。
  “不回去。我在这里很快乐,回去干什么?又冷又潮风又大,空气又不好。”潘书真的不想回去,她巴不得何谓可以回来陪她,两个人就在束河晒一辈子太阳,开间客栈,开间酒吧,开间毛线店。怎么都能活,两个人什么都不做也饿不死,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一年到头的忙?
  “脾气这么不好,是怀孕的原因?”
  “如你所愿,没有。”是没有。潘书发现没有的时候,心里不知是高兴还是失望。
  “那我需要努力了。有人在找你知不知道?”何谓先开句玩笑,又说句正经的。
  潘书狠狠地说:“叫他们去死。”然后就关了机。她一点不想和公司有什么牵扯,偷漏税和她一点关系也没有,她连虚账都不报,不就是房租便宜点吗?这个会有多大的罪名?
  过了几天,她的毛衣已经开始打衣袖了。这几天都不见章正来找她,估计不是去远处拍照,就是和赵薇薇在网恋中。当她看到章正的时候,知道是后者了。她说:“章先生,怎么精神焕发的,涂了蜡还是怎么的?”
  章正说:“薇薇想请假来这里,说王主任不肯答应放人,叫我来找你帮忙。”
  潘书笑,“进展神速啊。”
  章正也笑,说:“是啊,年纪都不小了,就不要浪费时间了。“
  “那你过去好了,为什么一定来她来?”潘书觉得奇怪。
  章正说:“我们想在雪山下举行婚礼。”
  潘书没想到章正还是这么个浪漫的人,哈的一声笑出来,开机拨电话给赵薇薇:“薇薇,是我。听说你要结婚了?不嫌太快?”
  赵薇薇呸道:“快?啥人快?我听讲侬已经是何太太了,哪能我一点不晓得?死腔,瞒得介好。哪里个何先生?章正讲也讲不清,我早就想问浓了,侬又一直关机。”
  “不关你事。我只问你,是不是要拿假?”
  “是,这么多年我都没休过带薪假期,你一定要给我,不然我到公司里到处说,说你已经怎么怎么了。你连我都不告诉,看来也不想让别人知道?”
  潘书换只手拿手机,说:“我既然帮你做了媒,当然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你就放心回家订机票整理包包,我会给王主任打电话。”
  赵薇薇大叫一声,“我爱死你了。”
  “去去,这话对章先生说去。”章先生在一边听得清清楚楚,喜笑颜开地拉起潘书的手,在她手背上吻了一下。潘书觉得这两人真是肉麻,真是一对。章正放下潘书的手,转身也掏出手机来打。
  潘书又给王主任拨电话:“王主任,你好,我是潘小姐。”
  那头王主任像得了观音菩萨一样的激动,“潘小姐,你怎么还不来上班?公司乱套了,陈总和老胡被收押了,检察院的人天天来这里上班,我们什么事也做不了。老胡不在,财务部的人不能做主,我们连资金都调动不了。潘小姐,现在你是唯一能做主拍板的人了,你快点回来上班,我这几天忙得焦头烂额,什么事都来问我,我又什么事都做不了决定……”
  他还要稀里哗啦往下说,潘书打断他,“胡总监不在,就让他的副手李副总监先管起来,他也有一套钥匙的。流动的资金三万元以下的,由他和你一起签字就行了。把会议室让给检察院办公,派小周还有他手下两个人过去帮忙,让他们早查完早走路。其他的事原来怎么做现在还怎么做。银滩的地是我负责的,先撂一阵也不要紧。新的那幢小户型公寓楼发售,还让老钱去管,这一套他熟。还有旧洋房过户的事,目前事多人少,那先暂时不去理会,放一放,也不指着它生钱。还有赵薇薇,你给她批一个月的假,让她找个人接手她的工作就行了。办公室人手不够的话,叫前台的方小姐进来,前台留一个人够了。”
  潘书说一句,王主任答应一句。等她收了电话,才回味过来:怎么我又管起公司的事来了,还像老板一样的安排人手?这一下接手,只怕很难甩得脱了。她心里也清楚,这种私人公司,都是老板说了算,现在陈总出了事,大家又都知道她是另一个老板,自然等她发话了。
  她拾起竹针又开始打毛衣,毛衣再有几天就打好了,到时她要不要回去?

  第十九章 搜美特

  晚上潘书睡在六尺宽的床上,感觉像是在一艘船上,那么大那么宽,大得有点无边无涯的样子。她无聊起来,从左边滚到右边,又从右边滚到左边。从前的双人床一般都是三尺半,定做时有人要加宽,也最多加半尺,四尺的床就已经很大了。她的一些大学女同学结婚早的,就抱怨过床宽了买不到配套的床单被褥。现在倒好,居然有六尺宽的床,还有配套的床垫,床单,床罩。这是不是说现在的人更喜欢在床上消磨时间?更厚颜更无耻,更放纵更会享受。
  潘书也想放纵一下,可惜找不到人。她忍不住拨了何谓的电话,问他:“在干什么?”
  “看电影。”何谓说,“怎么想起来给我打电话了?不是说不接不打不开机不充电吗?想我了?想我了就赶紧回来。”
  “你的记性为什么这么好?男人记性太好显得小气。”
  “你的话是圣旨,我敢不记住?”何谓停一停,又问:“听上去心情不错,是什么影响到你?”
  潘书翻个身躺得更舒服一点,“我刚办成了一桩大事。”
  “什么事?订了机票?”
  “你心里就只有这个。”潘书笑他,“不是的,是我刚做了次红娘。第一次做媒就成功了,你说我厉害不厉害?”
  “慢来慢来,你不是把你自己给搭出去了吧?把话说清楚,我说过不许你勾三搭四的。”
  “偏让你紧张一下。”潘书笑得要死,“不是我,你还记得和我们一起喝酒的那个章先生吗?”
  “记得,不是给我们拍了照吗?我已经从电脑里打印出来了,还装了框,就放在床头。你在里面看上去真不错,像是个命运不济的柔弱女子,我就像是恶霸地主,一手捏住你的小腰,那样子像是在说:你从不从?你不从我就把你扔下去。”
  “何谓。”潘书柔声叫他。
  何谓听出她的温情来,也不说笑了,问:“怎么啦?”
  潘书又不想说了,转移话题说:“我就是给这个帮我们拍照的章先生做了媒,他们已经打算在玉龙雪山下结婚了。”
  “女的是谁?”何谓也不逼她,顺着她的话头问。
  “你记不记得我们办公室有个女孩叫赵薇薇的?”
  “不记得。哪个女孩都不记得,我的眼里只有你。”
  “你唱歌呢。我就是把赵薇薇介绍给了章先生。”
  “你怎么想起他们会是一对来的?”何谓问她。
  潘书说:“有个词叫‘灵魂伴侣’,我和章先生说话聊天,就觉得和赵薇薇的感觉很像。心想他们在一起一定很相配,就拉了拉线,果然就成了。”
  “你都有心思管人家闲事了,是不是自己的心事也想清楚了?”何谓问,“你都能感觉到两个陌生人是彼此的灵魂伴侣,那你自己的呢?”
  “阿哥,”潘书不答,用上海话低声唤他,“阿哥,过来陪我。”
  何谓被她两声“阿哥”叫得心神荡漾,骂道:“你真是混帐,没见过你这样的妖女人。隔着两千公里,你不是要我的命吗?”
  “阿哥,公司不要去理它,卖了它,关了它,我们在这里开间酒吧。你的钱加我的钱,我们在这里住上三辈子都用不完,何必在上海受苦受累?”
  “这个年纪就退休,是不是早了点?”何谓硬起心肠,不受她的媚惑。
  “阿哥,说‘喳’。”潘书继续勾他。
  何谓铁下心说:“不喳。“
  “那你就一个人在上海看黄色电影吧。”潘书幽怨地说:“你刚才说你在看电影,什么电影?”
  “你不是已经说了吗?《黄色电影》,《幸福的黄色电影》。”
  潘书惊讶地道:“你真的去下了这部电影来看?”
  “你不是在看了这部电影后才答应做我的女朋友的吗?我当然要知道是什么让你下了决心。”何谓说。
  “找到答案没有?”
  何谓说:“没有。电影看完了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女人的心思实在猜不透。可不可以麻烦你给我讲一下?”
  潘书要想一想才说:“我有些不记得了。也许是觉得生活太无奈,变数太大,个人太渺小,命运太不可捉摸。电影里的两个人经历了那么多才活得好一些,然而为了得到一个孩子,要做出那样的选择,我想如果换了我,我是做不到的。我宁可没有,也不会那样做。但你明明就在身边,我一伸手就够着了,我不想放手。你要想问我是什么让我对你动了心,这个我记得,是你对我说:书,你能这么说,不是让我陷得更深?”
  “是,我记得,我说过这话。是在你拒绝我之后。为什么这句话能打动你?”
  “我从这句话里看到了你对自己信念上的坚持,对我的欣赏,还有忍让和包容。让我觉得你是一个心灵宽大强壮的人,我一直以来,想找的就是这样的人。”
  “书。”
  “我这个人毛病很多,心眼小,爱计较,不宽厚,又喜欢折磨自己又喜欢折磨人家。但你却是与我完全相反的一个人,我从你这句话里看出你是我的‘搜美特’,灵魂伴侣。因为你是何谓,我才顾虑多多,我怕你太有钱,男人一有钱就会变坏。还太深沉,我摸不透吃不准你,所以我想等一等。我拉你去吃日本菜,借芥末哭了一通。我一直都爱哭。看了《黄色电影》,我又哭了一通。然后我就想,我所有的烦恼不过是头发留得太长要开杈,高跟鞋太紧有点夹脚,蛋糕上糖霜太多吃了要胖,全是些鸡毛蒜皮的事。能遇上像你这样能坚持自我又能欣赏我的人,还迟疑什么?”
  “书……”
  “你要不是何卫国,我早就和你结婚了,是不是?但你是何卫国,你让我好为难。你走后我想了又想,我想起张充和女士的名言来:不要拿自己的错误惩罚自己;不要拿自己的错误惩罚别人;不要拿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我要是让你离开我,那就是在惩罚我自己,我不干。何况何卫国的感情比何谓更深更久,何卫国比何谓更让我信服。何谓是个神,完美无缺像个假人,何卫国有血有肉,知根知底。何卫国不是想听我叫阿哥吗?我愿意每天叫一百声阿哥。阿哥,上海不好玩,过来陪我。”
  何谓沉默半晌,才说:“书,我不是贪恋上海的人,但我要问你一句:我如果不是现在的何谓,而是当年那个何卫国,你还会这么叫吗?我要是没有事业作后盾,只是一个门童,那个漂亮的骄傲的眼睛长在头顶上的潘潘,全张家花园弄堂最有出息的潘潘,会看我一眼吗?”
  潘书被问住了,然后说:“我不管,该说的我都说完了,就看你怎么办了。”
  “书,你为什么不愿意回上海?束河当然好,每年过去住上一个月我求之不得。但我要知道为什么你不愿意回来?你到底在害怕什么?要我过去陪你可以,要是今晚半夜有飞机,我马上就飞过去,但我要知道为什么。”
  潘书尖叫一声,“我不知道,我就不想回去。我懒得动弹。”她不想再说什么,正好手机的蜂鸣声响,提醒她快没电了,她说:“我的手机要没电了,我挂了。”
  打了这么长时间的电话,手机真的没电了。手机也被她攥得出水。
  为什么怕回上海?回到上海就意味着担负起责任,整间公司都要她来负责。潘书知道自己从不是个在事业上有野心的人,她看见文山会海就头痛,这些年她应付了足够多的男人,早就生厌了。她是在和章正相处后,才知道没有任何压力的生活是怎么轻松,她可以毫无心机地和一个陌生男人在一起,聊天看风景,没有局促,没有戒心,没有算计,没有防犯。甚至可以忽略掉他的性别,只当他是一个人。这样的生活,难道不是人生追求的最高境界?
  奈何何谓就是不明白。他一定要抓住让他自傲的东西,才肯和她在一起。都说有条件的爱不是爱,那何谓的爱又是不是?无疑何谓是一个非常自爱的人,一个人要非常自爱,才能有足够的爱去爱别人。那么,这也是何谓的好处。何谓,你好处太多,你像个假人。潘书怨怼地想:你爱来不来,你不来,我一天在电话里叫你一百声阿哥,我烦死你。“作”死你,“嗲”死你,我还没给你尝过弄堂女孩的作劲。
  何谓没来,赵薇薇却来了。还来得个夸张,大大小小好几只箱子,打开一只箱子,里面只有一件雪白的婚纱。潘书看了大叫,说:“侬发痴哉!侬真真要命呐,介要好看做啥啦?”
  赵薇薇抖开来比在身前,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说:“我特为跑到苏州去买的,便宜啊,一辈子一趟,做啥勿穿?外加是在雪山下头,还有摄影师做老公,我就算冻煞脱也要穿着婚纱结婚。下趟老了拿出来看看,问问小姑娘:哪能?外婆阿娘年纪轻迭辰光漂亮伐?”
  两个人用上海话叽哩呱啦说个不停,一件婚纱比过来比过去,又是笑又是闹。章正拿了相机给两个女孩子拍照,说:“这样生活化的照片剪成一辑,嗯,有味道。可以发到《新娘》杂志上去。”
  潘书用下巴指一指章正,问赵薇薇,“觉得伊哪能?”
  赵薇薇点点头,抱着她的肩膀搂了一搂,“好,谢谢侬。”
  “谢谢侬,拜拜侬,开年卖脱侬。”潘书念一首路边童谣,笑着说:“我拿侬卖脱了,还要谢我?”
  “还有谢媒礼金。”赵薇薇说,拿出一条手链戴在她腕上,“三克油,卖来卖去。”这句“三克油卖来卖去”也是童年时小孩子们说来玩的,它的发音和Thank you very much很接近,孩子们说着它非常高兴。
  赵薇薇替潘书戴好手链,拉起她的手来看,忽又问:“不是讲结婚了?怎么连个戒指也没有?还要保密?结婚有啥好保密的?我就要讲得全公司的人都晓得,看他们还笑话我只会相亲?”
  潘书找个借口说:“我阿姨刚死,姨夫又进去了,我不想太张扬,说出去也不好听,人家当我这个人怎么这样没心肝。”
  赵薇薇点头:“说得也是。那你婚纱照也没拍?”
  “没有。”
  “你要是不嫌弃这件衣服我穿过,就穿着它拍几张吧。我们两人身材差不多,要不你先穿了拍。你是我们的大媒人,我白送你都行。”赵薇薇爽气地说:“现成的摄影师在这里,又是在这样美的地方,帮你省好几千块钱呢。”
  潘书对章正说:“章先生,没想到会是这样一个爽快人吧?见面之后感觉如何?”
  章正弯腰行了个礼,说:“好,正是我的搜美特。薇薇,来,我们向大媒人行礼。”真的拉了赵薇薇朝她鞠了个躬。
  潘书笑说:“顺便你们两人互相行个礼,我连证婚人都做了。”
  那两人还真不推诿,退后一尺,互敬一礼。乐得潘书啪啪地拍手。
  第二天章正包了一辆面包车,带了相机镜头三角架反光板等摄影器材。潘书请了客栈老板娘和毛线店的女孩子帮忙,一起到玉龙雪山去拍婚纱照。赵薇薇在车上换上婚纱下来,宛如仙子般轻盈,如烟如雾。潘书充任她的化妆师,用粉扑得她粉妆玉琢一般。赵薇薇脚下是一双球鞋,站在蓝天白雪之间,美得如梦如幻,恍若安徒生笔下的冰雪女王。
  章正看得呆住,走过去亲吻她。潘书偷偷拍下十数张照片。虽然章正穿的是便装,但这样的婚纱照才是最美的。不是摆拍,没有笑得刚刚好的笑容,一切发自内心。
  赵薇薇拍好照,换衣服的时候问潘书,“真的不拍?”
  潘书拥着她,说:“今天你是主角,你一个人做冰雪女王就够了。”
  赵薇薇快乐得落下泪来。

  第二十章 小三儿

  章正和赵薇薇在束河停留了两天,就去小凉山看彝族风情去了。潘书又是一个人,热闹之后重新冷清,就有点不太适应了。她拿出毛衣来织了两天,把袖口收了针,又借老板娘的蒸气熨斗来熨平整了,拿个衣架挂上晾干。走近看看,后退两步看看,拿起袖子贴在脸上,感受一下羊绒的温软。
  这手上一时没了活儿,顿觉得有些空落落的,一时兴起,就打了车去丽江,又去那家毛线店,和那个女孩子聊了半天,买了两斤半羊绒线。这次买的是银灰色的,另买了细竹针,起好了头,研究了一下花样,说些那天在雪山上拍照的事,快黄昏了才回束河。
  还没进客栈的院门,就听见有孩童的笑声,呵呵呵呵,哈哈哈哈,清脆甜蜜,听得潘书不由自主地露出笑容,想一定是客栈里来了新客人。走进院子,果然看见有两个一般大的男孩在院子里跑,想捉住老板娘养的那只姜黄色大肥猫。那猫轻轻松松跃上围墙,朝下瞄了一眼,趴下身子晒起太阳来。
  两个男孩喵喵地叫,想引它下来,两张圆面孔一式一样,四只胖手向上伸着,可爱得不像话。潘书弯下腰笑问:“哟,是双胞胎?谁是哥哥谁是弟弟呀?”两个男孩看她一眼,用手捂着嘴咯咯的笑,又四臂相缠抱在一起耳语一阵,然后说:“勿讲拨侬听。”说的居然是沪语。
  潘书大乐,蹲下身子也用沪语问:“格么好讲啥啦?几岁好讲伐?”
  一个孩子伸出一只胖手掌,比了比,又收起一只拇指,另一个孩子把他四指中的小手指握住,咕咕笑,说:“介许多。”
  潘书被这小哥俩逗得开心,握住两只手背上都是肉涡的小手,放在嘴上狠狠亲两下,问:“就奈两家头啊,爸爸妈妈呢?”
  一个孩子指指上头,笑说:“伊。”
  潘书笑着掉头过去,想和孩子的父母打招呼,谁知看到的竟是何谓正往下走。
  她先是一喜,待看清他身上穿的衣服,又是一嗔,忽又想起那孩子说的话,不免有些怀疑在心头,慢慢站起身来,只用眼睛看着他,却不说话。
  何谓笑嘻嘻地走到她身边,先在她脸上亲一下,然后一手抱起一个男孩,问:“叫我啥?教过伐,忘记脱啦?”
  两个孩子搂住他脖子,大声尖叫:“哥哥,哥哥。”
  何谓又朝潘书呶呶嘴说:“叫伊姐姐。”
  两人又“姐姐,姐姐”乱叫一通。
  何谓放下两人,说:“快点上去,妈妈来等奈了。”撸撸两人的胖头,让两人上楼去。转身看着潘书,笑着说:“侬格样子像似要吃脱我了,做啥?”
  潘书冷着脸不说话,在院子里的一张放着蓝印花布垫子的长椅上坐下,打开手上挽着的包,拿出还只有一寸来长的毛衣来织。
  何谓在她身边坐下,搭讪地问:“生气啦?怪我没早点来?生气还给我打毛衣?”拉拉身上穿的驼色羊绒毛线套头衫,“我才走了没几天,一件毛衣就打好了?开始我还以为是买的,后来看到旁边多下来的线团,才知道是‘爱妻’牌的。”
  潘书还是不说话。
  何谓又说:“这叫什么花样?”指指毛衣上的图案。
  “眼睛鼻子花。”潘书硬梆梆地说。
  “是你眼睛花,还是我鼻子上有花?”何谓逗她,“别这样,对我笑笑,温柔一点。就像那天在电话里叫我阿哥一样的,再叫一声,好不好?”
  潘书冷笑一声,“我叫侬爷叔。爷叔,侬帮帮忙好勿啦?”你不是要听上海话?那我就用上海话来叫你。“爷叔”就是阿叔,虽是尊称,却是冷冰冰的带点挑衅的意思。
  “朋友,帮啥忙?”何谓贼忒兮兮地问。这句“朋友帮帮忙”是二十多年前流行在沪上的一句带点江湖味道的切口,最初是在“社痞”间流传,后来大多数的小青年都喜欢用这句话来标青。何谓混过街道,当然对这一套熟悉之极。若是男孩子对女孩子用这种口气,就有点调戏的意思在里头了。
  潘书听得明白,心头有气,正好一根竹针打完,她随手就拿起来往他身上戳。
  何谓一边躲一边叫痛,说:“你滥用私刑,君子动口不动手。”
  潘书说:“好,君子就君子。”抓住他手臂,把他拉过来,分开两片薄唇贴在他嘴上,慢慢张开牙。
  何谓推开她,笑道:“我不上你当,你想咬我是不是?我可不是张棂那呆子。”
  “你以为你比他好多少?”潘书诡异地一笑,“阿哥,来伐?”站起来回头笑眉弯弯地闪了一下,起身便走,一径往楼上房间去了。
  何谓两步赶上,在她耳边说:“你是个妖女。怎么又不生气了?”
  潘书白白眼睛说:“来也来了,我还能把他们赶走?我先找你算帐,是你把他们引来的。”推开客房的门,关上,加锁,“阿哥,羊毛衫欢喜伐?”你等着,看我不“作”死你。
  “当然喜欢。”何谓情急,搂住她手不停。
  潘书抬起脸娇滴滴地说:“那我呢?”你等着,看我不“嗲”死你。
  “明知故问。”嘴也不停。
  “嗯,你抽过烟了?是不是这些天我不在,你净抽烟解闷了?去刷牙好不好?”你等着,看我怎么收拾你。
  何谓忙说:“好。”丢下她就跑进卫生间去了。
  等他一进去,潘书就开了房门,从外头锁上,靠在门上等何谓发难。
  果然何谓觉得不对,跟出来开门,左开右开也开不了,拍着门问道:“喂,妖女,你这是什么意思?”
  潘书甜甜地说:“没啥意思,就是想要作煞侬。侬勿是会得开锁撬门吗?自家想办法。”也拍了两下门,扔下他走了。在走廊上听一听声音,左边一间房里传出幼儿的嬉笑声,便过去敲门。
  有人在里头应道:“来了。”打开门,里面是一个三十六七岁女子,戴一副圆眼镜,面相温和,眼神清澈,嘴角带着些淡淡的忧愁。身形苗条,比潘书略矮一点,穿一件茶米色格子的香奈尔式直身短外套,只到腰下三寸。下身是一条深咖啡色的宽腿裤,脚下一双平底鞋。这个女子,一脸的书卷气,气质恬静,和狐狸精三字实在挂不上号。要是问起这里的两个女人谁更像狐狸精,潘书只好自认倒霉。
  那女子开口道:“潘小姐?你好。很久前就听说过你了,一直没有机会认识你。我叫宋小婵,这是我的两个儿子,一个叫陈卓,一个叫陈越。”
  潘书点头道:“宋小姐你好。刚才在下面已经见过了,原来是卓越两兄弟。这个名字取得好,又简单又好记,又大方。”
  宋小婵说:“叫过姐姐没有?”招呼两个孩子叫人。卓越兄弟把大床垫当蹦床,正跳得高兴,哪里会听话过来叫人。
  潘书忙说:“叫过了,让他们玩吧。你一个人把他们带大,一定很不容易。陈总公司医院两头忙,怕是照顾不上你们了。”
  宋小婵眼框一红,上前拉了潘书的手,说:“潘小姐,你是明白人,知道我的苦。我一直怕你会不原谅陈先生,顺带连我们母子也恨上了。潘小姐,请坐。”
  潘书拉了她坐下,“罢哟,陈总又不是我爸爸,我再恨他,也不至于迁怒到你身上。男人们做孽,女人们受苦。我才不会为了男人的薄情,来怪你和孩子们。世人都骂小三,其实若没有男人变心,哪里来的小三。”看宋小婵脸色尴尬,忙说:“这话不是说你,我是有感而发。我想陈总一定说过我的事,我爸爸就跟小三跑了,留下我妈一个人带着我长大。那时我已经六七岁了,记得很清楚,我爸就像着魔了一样,就是在家里坐不住。到后来甚至对我妈说:我到她那里去一趟。然后一去就是三四天。我妈装得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其实我在旁边都看得一清二楚。那个女人自己也是有丈夫的,听说也是答应过不再和我爸来往的。但经不住我爸一直去找,到底还是和那边离了婚。回来我爸就逼我妈离婚,我妈一句话不说,跟他离了,那边两人马上就结婚了。”看着进来的何谓,说:“你还有我爸的印象吗?记不记得他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何谓在她身边坐下,说:“记得。我比你大四岁呢。我记得他高高的,身姿很挺拔,打得一手好乒乓球,我们弄堂里不是有一张水泥乒乓球台吗?他只要在那里打球,就是他坐庄了,没人想赶得下他来。”
  潘书说:“我记得他会拉手风琴,有时高兴了,就叫我跳新疆舞,他给我伴奏。”转向宋小婵说:“宋小姐,我是不会迁怒你的。我知道一个人心变了,怎么也不会回转来。陈总和阿姨,那是他们的事,再也轮不到我来管。”
  宋小婵摘下眼镜,拿张纸巾擦泪,叹口气又戴上,说:“这下我就放心了。陈先生说你从小就没有爸爸,后来住在阿姨家,自然把陈先生当成了爸爸,陈先生又和我有了孩子,会引起你的旧伤,所以一直也没敢让你知道。他其实是真的把你当女儿的,一直跟我说你多么多么能干,他有多为你骄傲。还有你一直是一个人,也让他担心。怕会是潘先生的事情,让你心里有了阴影。”
  潘书苦笑一下,“他说得一点没错,奈何就是没法避免。不知宋小姐是做什么的,我好像记得他提过一句,说你也是做事的。我却没有细问。”
  宋小婵说:“我是一间民办大学的化学老师。”也苦笑一下,“这样的事,也真不像是我能做得出来的,总之,是昏了头。那一阵过得糊里糊涂,后来发现有了孩子,也不是没想过不要,哪里去医院一查,竟是一对双胞胎男孩。”
  潘书看一下卓越兄弟,两人跳累了,挤在一处睡着了,几乎分不清哪只胳膊哪条腿是谁的。这么可爱的孩子,谁会舍得不要?要是换了潘书自己,哪怕躲到天边去,也会一个人把他们生下来带大。
  三个人都不说话,屋子里只有呼吸声,还有孩子独有的甜美的气息。过了一会儿,潘书问道:“我听说这一阵一直有人在找我,是宋小姐吧?不知找我有什么事?”
  宋小婵满脸愁云地说:“陈先生怕是三四年出不来了,我一个人带孩子,苦一点累一点也不要紧,我一直有保姆帮我的,陈先生也给我了一些安排。只是陈氏公司,没人经营不行。陈先生让我来求潘小姐,无论如何要帮忙维持下去,将来这两个孩子的前途都要靠姐姐帮助了。他说他知道潘小姐不在乎公司,身边又有何先生,更是不把陈氏放在心上。但看在一家人的情分上,潘小姐一定要出山。再帮他几年,等他出来,到时潘小姐要怎样都行。他已经这个年纪了,要是等出来后要想东山再起,怕是不可能了,因此让我来求潘小姐。”
  说到这里停一停,拉住潘书的手说:“我从春节里起就在找潘小姐,上班后又往公司打电话,他们都说不知道潘小姐去了哪里。后来陈先生说去找何先生,何先生是潘小姐的未婚夫,一定知道潘小姐在哪里,我这才转去找的何先生。何先生让我等他回音,我就等着。昨天何先生对我说不如就来出苦肉计,潘小姐心软,一看见两个孩子,就没办法了。我就带了两个孩子跟着何先生来了。潘小姐,我只比你大七八岁,不敢让两个孩子叫你姐姐,我叫你做妹妹好不好?陈先生公司的事,我一点不懂,我一生都在学校里,外边跟我就是两个世界。潘小姐要是不帮我,我和两个孩子真是没办法了。”
  潘书把何谓狠狠地瞪一眼,拍拍宋小婵的手说:“那你现在还在寒假里吧?难得出来散散心,就好好在这里玩一下。肚子饿了没有,我们去吃饭吧。我在这里发现一家店,他家做的鸡豆凉粉是全束河最好吃的。”
  宋小婵说:“不了,我刚才在飞机上吃过了,再说孩子们也睡了,我想趁这个时候休息一下。潘小姐和何先生一定有很多话说,你们去吧。”
  潘书确实有话要和何谓说,便不再客气,说:“那你就好好休息吧。有什么要求尽管跟老板娘说,她很和气的。老板娘也做得一手好菜,你要是不想出去吃,请她煮点东西也不错。”
  宋小婵说:“好的,谢谢潘小姐。”
  潘书点头笑一笑,和何谓告辞出去。

  第二十一章 嗲妹妹

  潘书推着何谓下楼梯,让他走下两级,然后伏在他背上,两手抱住他脖颈,弯起双腿扣在他腰间,把脸贴在他耳边,轻轻吹气。
  何谓就势背起她下楼 ,说:“你就作死我算了。”
  “才没有,我还没开始呢。”潘书偷偷地笑。
  “要怎样才算是?放着婚不结,硬要跑到天涯海角来不算?放着活人不要,硬要跳崖不算?放着大老板不做,硬要当女招待不算?放着家不回,硬要住客栈不算?放着老公不爱,硬要给他打毛衣不算?如果这些都不算是作,那我还真不知道什么才是。”说话间到了楼梯下,站住,把她放在上两级梯上,头向后靠,正好搁在她胸间。
  潘书诧异地说:“我还真没觉得是在作,不过被你这么细细数落,倒有几分像了。”
  何谓点头:“不作而作,绝顶高手。潘侠女,你是最强的,我甘拜下风。”停一停,自己笑了起来。
  “笑什么?”潘书拉拉他耳朵问。
  “我笑那天我抢下你手上的《天龙八部》,其实我想跟你说,我有全套的金庸,你想不想看?我还想问你,你喜欢谁,乔峰还是段誉?我想跟你说,我们可以一起谈谈金庸,我们会有共同话题的。”
  潘书听了心里又酸又甜,抱着他的脖子不放手,下巴枕在他肩上,说给他听:“我想看。我喜欢乔峰。我们一直有共同话题,我们废话无数。阿哥,侬听得进伐?”
  “嗲妹妹。”何谓转身抱起她,让她的腿环锁在自己腰间,“我们一定要去吃饭吗?我一点也不饿。不过可以换个说法,我饥渴难耐。”
  潘书大力点头,“我饿了,我们一定要去吃饭。我苗条得很,腰只有一尺七八,我不用减肥。”
  何谓把手掐在她腰间,“我以为只有一尺五。我什么时候用手来量,都是只有两虎口多一点,这多出来的一点,只要用点力挤一挤,就合拢了。”抬头看她,眼睛灼灼生辉,“小阿妹,阿哥欢喜侬,侬晓得伐?”
  “现在晓得了。”潘书收紧手臂,抱住他的头,“何谓,看到那两个孩子喜不喜欢?反正我是喜欢得不得了。我们回去也要一个好不好?双胞胎不太可能,但是我们两个都是独生子女,可以生两胎。而且你还很有钱,不怕罚款,那我们甚至可以生三个。”
  “好。”何谓抱着她往楼上走。
  潘书又说:“回去我们就结婚,我在家里当全职太太,一心一意养宝宝。”
  何谓开始还是满腔的蜜意柔情,走了一半回过味来,停住脚步,借一点房间窗户里漏出的灯光看着她,见她脸上一脸的得意笑容,也笑了起来,“你又在耍我了,是不是?你这个妖女。”
  潘书故作正经地问:“我到底是侠女还是妖女?说清楚。”
  “当场报复非君子。你不过是气我用苦肉计逼你回上海,你就来个上屋抽梯,将计就计。到时你回是回了上海,却躲在家里不出来,让我怎么面对宋小姐?”松手把她放下,“我利用宋小姐和两个孩子诱你回去,你就要让我下不来台,还要让我当面承认是我做错了。你的报复心也太强了,做人要厚道。”最后一句是学着张国立在电影《手机》里的四川话说的。
  “做人厚道对别人是好了,对我有什么好处?”潘书嘻嘻一笑,转身下楼。
  何谓只好跟上,“与人方便,自己方便。”又加一句。
  潘书吊着他的膀子问他,“我一个家庭妇女,只管在家做饭生孩子,外头方不方便我才不用担心。最多不方便的时候我叫你做司机,送我们到东到西。外面的事打交道都由你去,我躲在你身后,你给我遮雨挡太阳。你不愿意吗?”
  何谓被她弄得啼笑皆非,摇头道:“看来是我做错了,我聪明反被聪明误。以为能逼你就犯,没想到反捆住自己的手脚。潘小姐,我知道你的厉害了,你就放过我,好不好?”揽了她的腰,走到青石板路上。一边水渠里的水流得哗哗的,挂成串的红灯笼和一盏盏的的六角宫灯照着路面,夜晚的空气里有夜来香的花香,还有暖融融的春意,四肢百骸都伸展舒适,像是徜徉在薰风里。“你在这里把每家店都吃过一遍了?去哪家?”
  潘书说:“你要来一出《逼宫》,我只好还你一出《金蝉脱壳》。我们两个是斗惯了的,不斗就没意思了。”指着转角的一家店,“诺,就是这里。”跨过一座只有两步宽的石桥,走进店堂里,坐下来,和店主聊了两句,要了饭菜。
  店主送了酒菜来,何谓倒上啤酒,替她也满上,说:“一次解决一个问题,我不贪心,我早就学会了要慢慢来。”
  “你这次解决了什么问题,我怎么不知道?愿闻其详。”潘书举起酒杯和他碰一下,“为了健康。”
  何谓也和她碰杯,说的却是:“为了幸福。”先喝了半杯,才说:“你肯拿过去开玩笑,说明你是真的原谅了我。我最担心是这个,其他的都不重要。”隔着桌子抓起她放在桌上的手,“要是有一点点芥蒂,就会变成祸患,说不定哪一天就成了定时炸弹。我开始瞒着你,就是想要你心里没有一点过去的阴影,这样我们可以干干净净从头开始。但有现在的结局,我更满意,这样你会对我放心,不用猜疑我为什么对你好。我也不用再提心吊胆,生怕哪一天被你发现。若是整天你猜我,我怕你,总有一天会生了嫌忌。我们分开了十四天,不过能让你放下心结,再多十四天我也愿意。”
  潘书听了眼里慢慢蓄满了泪水,觉得他的每一个句话,都熨贴无比地钻进她的心里,比她自己能想到到的,说得出的都要合她的心。“其实我早就原谅你了,你离开我的那天我就原谅你了。死守着过去一点用处都没有,苦的只有自己。”她眼里是泪,脸上却是笑。
  何谓拉长衣袖吸去她的泪,“都原谅了还不肯回来?让我一个人在上海吹冷风,你在这里晒太阳。真是最毒妇人心。”
  “你会吹冷风?你公司的暖气比别的地方都高两度,我每次一去都要脱衣服。”
  “我故意的。”何谓得意地说:“我就等你脱衣服给我看。”
  潘书气得做势要打他。
  何谓伸手捉住她手,说:“你肯给我打毛衣,我就知道你是原谅我了。我今天打开房门没看到你,以为你又跑了,等看到这件衣服,才放下心来。”忍不住又开玩笑说:“你的手段高超,这件衣服就是猪八戒试穿的珍珠衫,穿上去就脱不下来,越挣就越紧,会变成绳子捆住我。”
  潘书扑嗤一声笑出来,“阿哥,你越来越长进了,红楼西游都看,你还藏了什么我不知道的学问?你这几年原来是躲到什么地方去读书去了?”
  “胡说,我从不看红楼,这么娘娘腔的书怎么是我看的。你别诋毁我的人品。”何谓跟她胡扯。
  “那你书架上的红楼放着干什么?”潘书笑问。
  何谓说:“你不知道我们是乡下人洗脚上田开公司,当然要买上四大名著充门面,就等你来我家时好骗你上当。至于西游,那个是真的看得熟,我小时候就倒背如流,并且不是看的电视剧。”
  “原著?”
  “笑话,我怎么会去看原著,”咳嗽一声说:“当然是小人书。”
  潘书笑得绝倒,又问:“那《死水微澜》呢?”
  “那个是真的看的原著了,我一直在打听你的下落,”何谓收起笑容说:“我担心我回到上海你已经成了别人的新娘,那我的一切心苦都是白搭。还好,你还是一个人。我其实觉得很奇怪,像你这么漂亮的女人,怎么会没结婚呢?你身边的男人都没长眼睛吗?不过我得到的消息就比较伤我的心了,你的名声真的不太好。”
  潘书瞪着他,面露不快,“你一个小流氓,敢说我的名声不好?”
  何谓不理,接着说:“你的名字比较特殊,重名的人少,稍花些工夫一找就找到了。我不但查到了你在哪里工作,还查到了你上的哪所大学,做过些什么,交过几个男朋友。”一看她的脸色,忙说:“你别生气,我也是管不住自己。我查到你在大学参加过话剧社,排过几出戏。除了《死水微澜》还有《北京人》《雷雨》。那两出戏我知道,死不死水的我就没听说过了。我再查,才知道是一本小说,我就找了来看。你的生活多姿多彩,我总要知道一点才能和你说得上话。”
  潘书被他深情感动,反过手去握住他的。
  何谓却问:“怎么想起排这出戏的?又没什么名气,还不是剧本,花的工夫比别的都多。”
  潘书笑一笑,说:“我们看了成都话剧院的这出方言话剧,觉得真是好,就弄来了本子,试着排。可惜不会说四川话,出来的效果一点不好,那次演出真是失败。不过你刚才说了一句四川话,倒是很像,你是怎么学的?”
  何谓说:“我当兵的时候,排里有个人是四川人,我跟他学了几句。”
  “你是怎么想起去当兵的?”潘书问。在调过情,吵过嘴,睡过觉,差一点点结了婚,又闹别扭,又和好……所有情人间做过的事都做完了之后,他们才想起来去了解对方的生活,成长的过程,虽然迟了些,有总比没有好。本来他们的开始就和别人不一样,过程前后颠倒,也就不足为奇了。
  何谓嘿嘿一笑,说:“啊,这事又和你有关。好像我没有一件事和你没关系。”
  潘书用筷子头敲敲他的碗,说:“别胡说,我早躲得影子都没有了,你要编也编得合理一点。”
  何谓摇头笑道:“不骗你,是真的。你走了以后我一直和人打架,打得我差点成了黑帮老大,我一想这事不好,还是赶紧脱身吧,去了白茅岭你就更加不会睬我了,然后就当兵去了。”
  潘书又是好笑又是感动,招来店主结了账,说:“我们回去吧。”
  何谓揽着她的肩头,潘书搭着他的腰,两人像那两个有名的暹逻连体人一样的走在古镇窄窄的街道上,残月清风,深巷无人,此时此夜,心无纤尘。何谓轻声在她耳边说:“嗲妹妹,和我一起回上海。这里虽然好,不是我们的家。我知道你为了我带宋小姐来生我的气,要想好好的让我吃点苦头。我是做多错多,怎么都是错,你就不要再逼我一路错下去了。我已经没有办法了,你饶了我好不好?”
  潘书轻笑,“我还没开始呢,怎么你就求饶了?”
  何谓说:“不要得寸进尺,你再作死作活的作,我就把你捆了打包,直接寄回去了。”
  “你贩卖人口。”
  “你罪大恶极。”
  “你真无耻。”
  “你真没良心。”
  “良心几钿一斤?”
  “斤斤计较,像是读过书的人说的话吗?”
  “读书?什么书?”
  “潘书。”
  “何谓潘书?”
  “嗲溜溜的就是潘书。”

  第二十二章 眼儿媚

  宋小婵在束河住了三天,除来的那天外,此后几天她都不再提要潘书回公司的事,每天只是带了卓越兄弟到附近游玩,在客栈里就和他们唱儿歌,背唐诗。卓越兄弟疯闹痴笑,跑跳缠磨,耳朵都要被他们吵聋了,头也吵得生痛,宋小婵只是好脾气地笑眯眯地看着他们,不拦不管,等他们疯够了,没力气了,靠着她东倒西歪地睡下,再一个一个抱上床睡觉。
  她从不高声,也不喝斥,偶尔拍几下手,示意他们吃饭喝水什么的,两兄弟听见她拍手,就乖乖听话,按指令行事。潘书对这个女子的敬意越来越大,她好像看到了当小学老师的妈妈,对班级里的顽皮孩子也是这样指挥若定。当年她妈妈也是一个人把她带大,如今这个小女子也要一个人把两个儿子带大。男人做孽,女人受苦。潘书算是知道她为什么这么瘦了。有两个三岁的儿子,谁能胖得起来,才奇怪了。
  饶是这样,潘书还在犹豫要不要回陈氏公司。上海是要回的,她和何谓已经有了默契,但要不要去陈氏,还是真的呆在家里,她还拿不定主意。在闲散了这一个月后,再想起上班这件事,居然成了畏途了。她不想再和外头的瘟生们打交道,不想去设计院、规划局、城建办、卫生局、气象局、房地局、监工局、消防局、环保局……一个又一个机关机构去磨,一个又一个橡皮图章去敲,一顿又一顿的酒桌饭局,秃顶啤酒肚的男人,莺莺燕燕的小姐吧女……
  她在何谓第一次向她求婚,甚至还没有想过她会结婚的时候,就提过一个要求:要何谓每天晚上回家吃饭。当时她只是脱口而出,现在回想起来,这却是她一生焦灼的直接反映。没经过思考,没仔细掂量,她下意识把这个当成婚姻的一个重要表现形式。经过小时候父亲一去几天不回,以及从此抛妻弃子的伤害后,她一生最大的梦想原来就是一家人能天天在一起吃晚饭。这是一个女人对自己的家庭最简单最基本、最充满希望,最宽容最低下,同时也是最严苛的一个要求。
  要有多少的爱,才能让一个女人心甘情愿为家人做每一顿晚饭?要有多少的爱,才能让一个男人推掉所有的应酬,回到他本来应该在的地方?这么简单的要求已经成了奢望了吗?
  她不敢保证何谓能做到,一但去经营陈氏,自己能不能做到,都会是个问题。如果两个人都忙,怎么呵护婚姻,养育宝宝?她和卓越兄弟玩得越久,当母亲的愿望就越强烈。她知道她的生理时钟已经在提醒她,基因开始振荡,身体已经做好了准备。当妈妈和管理一个公司,怎么能同时都做得好?
  她问何谓:“你是真的想让我去陈氏?以前你不是要我辞职的吗?怎么又变了?”
  何谓说:“那是以前,你在陈氏做一个小职员,累嘛累死,还要被男人乱看。现在你是自己做老板,用不着再像以前那样拼命。你看我,不是放手让下头的人去做,自己爱上哪里上哪里?我要你回去,是想让你负起责任来。一个人要有责任感,才可以让人放心。我要不是把你当成我的责任,我们能有今天?”
  “我要是忙起来,就顾不上我们了。你请宋小姐来,手段是辣的,主意是妙的,这个点子一出,已经有了结论:我输定了。你知道我知道,包括宋小姐都知道,我是一个心肠软的人,不可能看着两个孩子不管。”
  这时两人坐在露台的躺椅上,潘书打着毛衣,何谓反倒躺着,晒着太阳,拿着线团玩无聊地问:“你又在打什么?不会歇歇?”
  潘书说:“给我自己结一件开襟长外套,开春就好穿了。后果你考虑过没有?我要是出手为他们做事,就没法兼顾我们的孩子了。”
  何谓反问她:“就算我没有这么做,你真的会袖手旁观?你是一个冷心冷肠的人吗?除夕那天你就担心过他们,不管有没有血缘关系,你都是他们的姐姐。我相信你见了孩子会心软,但即使没有这两个孩子,你们公司一百多人,你就甩手不管了?我不过是帮你快点下决心而已。也给你搬张梯子,好让你有里有面地下楼。将来烦起来,你尽可以拧着我的耳朵说:都是你,我是为了你才这么做的。”
  潘书真的拧着他的耳朵说:“都是你,我只找你算账。前面你答对了,后一个问题呢?”
  何谓笑说:“我相信凭我们两个的能力,这不会成为一个问题。人手要是不够,多请两个阿姨就是了。半夜那一顿奶我来喂,你可以一觉睡到天亮。书,你别忘了,你是老板,我是老板,我们两个要是想带着孩子去办公,没人敢说话,你难道怕人炒你鱿鱼?”
  “好像就没有让你觉得难的事?”潘书放开手,拾起毛衣来打。
  “有,怎么没有?”何谓拿起线团帮她放线,“把你追到手,是我这辈子最难办到的事。”
  “这样你才知道要珍惜。”潘书丢个媚眼过去。
  何谓伸手捂住她眼睛,说道:“不许大白天的乱抛媚眼,也不知道会被哪个不相干的人捡了去。”
  “夜里厢墨墨黑,侬叫我俏媚眼丢给啥人看?”潘书接口说,“不是浪费吗?”
  何谓还没回答,就听有人哈哈哈哈笑个不停,笑声越来越近,像是有人在上楼来。
  潘书骂道:“非礼勿视,非礼不听。又不是说给你听的,你笑个什么?十三点腔调,快点出来。”
  话音刚落,就见赵薇薇露了露脸,说:“那是可以看了?那我上来了?”旋风般的卷到两人面前,看了看何谓,“切”了一声,失望地说:“我当是哪个何先生,原来就是东林的何总。这有啥好瞒的?是个人都知道了。我们办公室的女孩子都在说,潘小姐把东林何总吃得死死的,就看什么时候宣布了。”
  潘书吓一跳,问:“有这样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赵薇薇挤过去坐下说:“我当你躲到这里来,是又换了个人,才不愿意说的。谁知还是他,一点新鲜感都没有。我们甚至打了赌,赌你什么时候会结婚。”转头向何谓说:“何总大概不记得我了,我叫赵薇薇。年前在你那里开年会,我不是问你要过名片吗?何总推说正好发完了,就是不肯给我。”
  何谓忙说:“是真的发完了。赵小姐你好,又见面了。”
  潘书嗔道:“你问他要名片做什么?还有,你刚才说什么打赌的,是怎么回事?”
  赵薇薇哈哈大笑,“你急什么?我不过是看中了他的梅花阁,想借他的地方请朋友吃饭,拿了何总的名片,好磨着下头的人打折。你当我是看中了何总?我们都知道何总是你潘小姐的。”
  潘书用竹针敲她一下,笑骂道:“又胡说,从来没有这样的事。你们不知从哪里听来的传言,我也是最近才知道的这件事。”眼风瞟一瞟,眉梢眼角都是风情。
  赵薇薇抓住她肩膀,摇着她说:“瞧,瞧,瞧,就是这样。每次你们在一起说话,你都是这样,骨头轻得来没四两重,还敢说没有什么?旁边的人谁看不出来?你当别人都是瞎子吗?”
  潘书瞪着她,“没有吧?我对谁都是这样的,你不是说我会放电吗?我对所有的人都一视同仁,没有对他另眼相看过。”问何谓说:“你觉得我对你青眼有加吗?”
  何谓起身离开,冷冰冰地说:“我是乡下人,不懂什么是青眼有加。”
  潘书愕然,过了一会儿才明白他是在生气,因为她说对谁都这样,对所有的人都一视同仁,没有对他另眼相看,也没有青眼有加。她看着何谓,第一次发现他是真的在生她的气。两人真真假假不知拌过多少次嘴,每次何谓都会先来哄她高兴,这还是第一次给她看脸色,而且还是在旁人面前。两个人你瞪我,我瞪你,一时都不说话。
  赵薇薇看了笑得前仰后合,咕咚一声摔到在地上,见没人拉她,拍拍裤子自己爬起来,叫道:“章正,快来,我闯祸了。”
  章正脚步咚咚地走上露台,背上爬着一个,怀里抱着一个,把卓越兄弟搬运上来,笑说:“闯什么祸了?哟,何先生来了,来接何太太回去?”
  何谓客气地和章正打招呼,把他背上的不知是卓还是越抱下来,伸手和他握一握,说:“章先生,听说你结婚了,恭喜恭喜。”
  章正笑说:“同喜同喜,你们不也是在蜜月中吗?薇薇和何太太是好朋友,难得我们四个能聚在一起,一会儿一起喝酒如何?”
  何谓说好,又问:“小凉山风景好不好?”两个男人抱着两个男孩子坐到一边去聊去了,四个男人成了个小团体。
  赵薇薇挨着潘书坐下,轻声问:“何总生起气来样子好怕人,你不要紧吧?”
  潘书摇头,也低声问她:“你们真的早就觉得我们有问题了?”
  赵薇薇点点头,“真的。每次你们在一起,就火花四溅,我在旁边看得都心惊,生怕打扰了你们。”潘书听了不依,推一下她,赵薇薇笑,“不夸张了,不过也差不多。你对别人没这样用心,我老早就想跟你说了,不过看你乐在其中的样子,也就不多嘴了。我以为你们是在谈,怎么,不是吗?”看看潘书的神情,叹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不过你能清醒过来就好,现在不是happy end了?”
  潘书好笑地咕哝说,“发神经。”
  赵薇薇也笑说:“我当侬是来了摆标劲,心想侬倒是笃定啊,哪能介有本领,拿伊吃了介牢。”
  “啥人讲我是来了摆标劲?我从来就没吊牢伊的意思,“潘书说:“侬勿要瞎三话四。元旦前头阿拉还是普通朋友。”
  赵薇薇死命点她一下额头,咬牙切齿地说:“有的人就是命好。不用争不用抢,什么都是现成的摆在面前,像我们相亲相得死脱,还遇上的都是秃顶加啤酒肚。难怪你那位要生气,所有的人都看得出来他对你花了多少心思,就你一个人,木知木觉,还要东搭西搭,媚眼乱飞,你就作死脱去吧。”
  潘书掐住她脖子一通乱摇,说:“先作死你。”
  赵薇薇尖叫起来,两人倒在躺椅上笑做一团。卓越两兄弟看了眼热,从两个大男人身上滑下来,冲过来挤在中间,也乱叫一气。
  潘书偷眼看一下何谓,看他还是冷着脸,心里直打鼓。笑过之后,潘书说:“别出去吃了,我替你们接风洗尘吧,晚上就在这上头摆张桌子,我们吃火锅。煮一锅汤,买点菜来一煮就吃。”偷偷拉一下赵薇薇。
  赵薇薇明白,说:“好啊,这几天在外头都吃些杂七杂八的东西,早就想吃家里的饭菜了。我们一起去买菜吧,你们两人看着孩子,摆桌子,搬啤酒。”
  章正答应了,赵薇薇和潘书拿了钱包去买菜。出了院子,赵薇薇问,“有什么话要说?”
  潘书笑道:“你还真是拎得清。是这样,公司的情况你也知道,我是真的不想管,但不管又不行。”叹口气说:“老实讲,我想在家,不想做了,每天看看书,结结绒线,晒晒太阳,然后生个孩子。”
  赵薇薇问:“何总身上那件绒线衫是侬结格?花头精倒透。侬要是真想拢络一个人,怕是没人能逃得脱。何总怎么说?”
  “侬眼睛介尖做啥?”潘书先嗔怪一句,才说:“他说我是老板,要是想带着孩子去办公,没人敢说话,又没人炒我鱿鱼。”
  赵薇薇点头,“很对呀?那你还担心什么?”
  潘书皱着眉说:“我不是说了吗?我不想做了。我这些年做够受够,就好比你相亲相得想呕,我也是做事做得烦煞。真不想管了,就算勉强去了,没心情做事,还不是坐牢一样。你旁观者清,帮我想一下。”
  赵薇薇摇头说,“你呀,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你现在是老板,不想做事,叫下头的人去做就不行了?你以为还像以前一样,要你亲自去跑一个个部门?哪个做事不得力,炒了他换一个人就是了。我看你也是伙计做久了,不知怎么做老板。”
  “我本来就不是做老板的人,穿上龙袍也不像太子。”
  “权力是会让人膨胀的,一膨胀就像了。”赵薇薇开玩笑,“我说,你别太放心了,你家何总这样的人,外头小姑娘盯着的有的是。你在家里,慢慢人就呆了,话也说不到一起,他有事你也帮不上忙,然后他什么都不跟你说,你说的又都是些鸡毛蒜皮的事,了不起今天儿子会说话了,抽水马桶又堵了这些,你以为他会有心情听?到时就算你结一百件绒线衫,他不睬你还是不睬你。你自己想想后果去。”
  一番话说得潘书呆住,停下脚步看着她。赵薇薇笑一笑,拉了她又走,“你们现在是好得不得了,他当你如珠似宝,过了新鲜感之后呢?”
  潘书为情所困,一直想的都是从前的旧事,即使想过何谓有一天会厌弃她,也是哄累了烦她了的缘故,从没想过会有其他的原因。确实,何谓现在还沉浸得到宽恕后的舒畅之中,暂时她还不用担心。但谁能保证将来呢?
  这么一想,忽然心灰意懒起来,说:“做人真烦,先是怕得不到,得到了又怕留不住,早知这样,就一开始不要好了。”说完又是一惊。原来自己一直是个只会逃避的人,一有事就躲,就睡,就缩到一边去,让事情自行发展,然后伸手接一点残羹剩饭,糊弄一下自己,她从来没想过要积极争取。若不是何谓心里一直烧着一把火,一门心思地要得到少年时的梦想,她不会和他再有任何瓜葛。一想到生命中会没有他,潘书怕得打了个寒战。
  忽然想起那天在张家花园旧房子里何谓说过的话来:爱本来就是世上最奢侈的东西,用强夺不来,多少钱也买不来,只能搭上全部的时间、一生的性命、包括血包括泪。当然还要包括牺牲自尊,忘记过去,努力争取,不气馁不退缩,必要时甚至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一边赵薇薇不以为然地说:“你这样就不对了,除非你妈没有生你,不然活着就要不怕头破血流,试了又试。你看我相亲相了这么多年,那一次不是打扮得花姿招展地出去?你以为我就不烦?但谁知道下一个人不是你要找的人呢?我既然没打算一个人过,就要不停地见。你救了我,你放心,我会为你卖命的。只要你不炒我,我就帮你一路做下去。”
  潘书暗自点头,心想这个媒真是做对了,与人方便,自己方便。有这样一个贴心人在身边,不怕办公室不太平。当下便说:“说起这个,回去我升你职吧。你做办公室主任,王主任让他做项目主管,我就可以脱身了。”
  赵薇薇“咦”了一声,说:“这么快就安排好人事调动了?想通了?”
  “嗯,”潘书深呼吸一口,“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谢谢你帮我下了决心。回去我就订机票,明天回上海。你玩得差不多了,也赶紧回来。”
  “那当然,我们不会在外头玩一个月的,回去要找房子,装修,请客,事情多得很。”
  潘书笑她,“你一定要来全套的?不请客就不可以?”
  赵薇薇说:“你又傻了,这些年我送出的结婚礼金不知道有多少,我不借请客把它赚回来?我告诉你,摆酒都是赚钱的,不过是赚得多赚得少的问题。你要是把梅花阁打个六折借给我摆酒,我还可以发笔小财。”
  潘书忍不住大笑,“你真是财迷。行,看在你指点迷津的份上,我答应了。大不了回去给他灌迷魂汤。”
  “你还用灌?你站在那里,就是一帖迷魂药。”赵薇薇笑说。
  “你占我便宜?”伸手扭她。两人嘻嘻哈哈笑一阵,买了菜,回去借老板娘的电火锅炖起汤来,一样样菜蔬洗好切好,端上露台去。露台上何谓和章正已经摆好了桌子凳子,啤酒饮料,拉了灯,照着晚上的露台如同白昼。
  都摆好了,潘书去敲宋小婵的门,说:“婵姐,跟我们一起吃火锅吧,我已经订了明天的票,今天是告别宴了。”
  宋小婵听她叫一声“婵姐”,知道她是什么都同意了,并且真的不记恨她,眼泪都要流下来了,忍住了说道:“好,谢谢妹妹。”
  潘书又去请老板娘,老板娘爽快地答应了。
  宋小婵先让卓越兄弟吃饱了,让他们在一边玩,然后才和大家坐下来。
  潘书举起酒杯对老板娘说:“明天我们就要回去了,谢谢老板娘这大半月来的照顾。我一住二十天,老板娘怕是见到我就烦了,给你添麻烦了,敬你一杯。”
  老板娘逊谢说:“是你照顾我的生意,怎么反倒谢起我来了。像何太太这样的客人要是多几个,我就太轻松了。什么事都自己来,从不要我做,连房间都是自己打扫。我开客栈以来,还没见过何太太这样好的客人。”说完喝了半杯。
  潘书又向宋小婵敬酒,说:“婵姐大老远过来看我,我也敬一杯。”宋小婵客气两句,也喝了一口。然后又敬赵薇薇章正,“薇薇,我们两个就不用敬来敬去了,干。”和两人碰一下杯。最后倒满酒,双手捧了对何谓说:“你呢?喝不喝?”
  何谓接过她手里的酒杯一口喝了,问她:“你又有什么花样?”脸上没有表情,声音里却都是娇宠。
  潘书笑说:“没有。只是想敬你一杯,我脾气不好,你多包涵。”
  章正转头对赵薇薇说:“何太太是我见过的最大方最温柔的女人,她都要自称脾气不好,那好脾气是什么样子?”
  赵薇薇眨眨眼睛说:“我这个样子。”
  章正仔细看她一眼,问:“你眼睛里是不是进砂子了?要不要我帮你吹一下?”
  一句话说得潘书喷笑,笑倒在何谓身上。何谓暗暗叹气,伸手揽住她腰,手臂紧了一紧,趁大家都在看着赵薇薇失笑,偷偷亲了她一下额角。
  赵薇薇气得指着潘书问:“喂,到底是怎么做的,教一下。怎么你做就是抛媚眼,有人要管着还怕别人捡了去,我一做就是眼睛里进砂子?”
  潘书笑得直敲她背,笑停了,说,“看着。”朝着何谓放低声叫一声“阿哥”,先闭了闭眼睛,似睁非睁地慢慢打开眼皮,斜斜地送出去一个眼风,再挑大一点眼睑,眸子迷蒙,眼中像是飞出无数游丝,一根根都沾在身边的何谓脸上。嘴角噙笑,柔媚已极。毛绒绒的睫毛就像在瞬间羽化成蝶翅,眼前有无数的精灵在舞蹈。黑眼瞳幽幽深不见底,如一潭深渊。
  座中诸人都看得呆掉。赵薇薇喃喃地说:“要命了,学不来。”章正则说:“相机,我要相机。”
  何谓轻轻在面前挥了挥手,像是在掸去浮丝,又似要扫去烟尘,好把眼前的人看得更清晰一些。身不由己地问道:“嗲妹妹,叫阿哥做啥?”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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