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常瞧不上不吃大葱的男人,我向来敬重喜欢吃大葱的女人。
男人不吃大葱,先去三分阳刚;女人喜食大葱,平添五分英气。
我就纳闷,这世上怎么会有不吃大葱的男人!
也是奇怪,天底下怎么会有那么多女人不喜大葱!
记得很久以前读过一篇小说,女主人公提到她几次离异的理由,其中之一说是“后来嫁了一个山东人,整天满嘴的大葱味!便离了。”我看了大惊:怎么,吃了大葱嘴里还能有味儿?大葱味难闻吗?这个女人怎会如此讨厌大葱?
从我记事起,我们村就一直以种菜为生,各家的主要收入是卖菜所得。我的童年,完全是在菜地里度过的。在所有的青菜中,种的面积最大的,是大葱。黄昏,老牛拉着水车吱吱地转着,井筒里的铁链子拉起一个个皮碗子,清凌凌的井水被汲上来,通过铁簸箕流到水渠里。葱地里一片翠绿,拔几棵大葱出来,抖去根部的泥土,露出雪白的葱白,看着就诱人。再拽几棵鲜嫩的菠菜,趁着老牛走过去的当儿,连忙跑到铁簸箕旁洗净。菠菜叶卷起大葱,状如水饺大小,放嘴里一咬,清香满口,辣中带甜,满嘴里洋溢的是清新的田野气息!这气息是童年最美好的记忆。
人的生活习惯一般是在十几岁前奠定的。从小在南方长大的人喜食米,从小在北方长大的人喜食面;从小在海边长大的人喜食海鱼,从小在湖边长大的人喜食淡水鱼。同理,从小在葱地里长大的我,喜食大葱天经地义。
我的生活里不能没有大葱,三天不吃葱我会精神委靡,抓耳挠腮,四肢无力,神不守舍,感觉日子完全没了奔头没了意思没了意义。我对大葱的热爱贯穿于一年四季之中:春天的大葱温柔平和,气如娴静少女;夏天的大葱滋味厚重,气如风韵少妇;秋天的大葱清爽甘润,气如琴心侠女;冬天的大葱含蓄蕴藉,气如学养深厚的白领丽人。我对大葱的渴望如同对美人的思慕。
有一年我随一大帮摄影记者到云南采风,出去一个多星期,餐餐无葱,便觉得口中淡出鸟来。到了个旧,午饭是在一农家小院里吃。我踱到后厨,见有一捆葱,大喜,吃饭时要了一大把吃将起来。同行的记者有很多南方人,被我吃得目瞪口呆,有一个竟然问我:“葱还能生吃啊?”切,简直无知到家!我边大嚼边拿了一棵在他们面前比划:“知道为什么壮阳药在山东卖不动吗?一棵葱,三分钟!山东老爷们根本用不着那玩艺儿!”他们大乐。
还有一年,我在上海打工,上海的破饭全是甜不唧唧的,我哪里受得了这种鸟气,便骑了自行车到菜市场找大葱。谁知大葱难觅,小贩的摊儿上只有所谓香葱。我一看,这所谓的香葱只比头发丝略粗一点,还蔫不拉唧的,大鄙之。原来,上海的菜市场上,那香葱不是用来卖的,是你买青菜时菜贩随手给你搭上的。看着菜贩搭到我手上那几根“头发丝”,感觉还不够一口吃的,愈鄙之。慨然前行,转了数圈,终于见到一家卖真正大葱的,欣然买下一捆,挂车把上,飞身上车,心里涌现出摄影大师布勒松1936年拍于奥地利的那幅著名的作品《小男孩》:照片上的小男孩两手各抱一大瓶酒,踌躇满志,一脸灿烂的笑容往家走去……可没想到,我刚到车棚放下自行车,那看车的老太太就满心好奇地跑过来问我:“你买这么多葱干啥?”我说“吃啊!”她听了,瞪大了眼睛,嘟囔了几句我听不懂的南方话,脸上露出难以理解的表情。后来,再见我买大葱时,她便会恶作剧般坏笑着问我一句:“你又要吃葱啊?”
怎么南方人与大葱文化如此格格不入?大葱,多么深入北方人的心灵啊!
据我推测,曹雪芹对大葱情有独钟。《红楼梦》第四十九回写道:贾府里来了四位姑娘:薛蟠之从弟薛蝌的胞妹薛宝琴、邢夫人之兄嫂的女儿岫烟、李纨之寡婶的两个女儿李纹、李绮。写这四个美女时,曹公用的比喻是“一把子四根水葱儿”。水葱跟大葱,不就是一家子嘛!再看第七十七回:晴雯被逐,宝玉前去探望,晴雯后悔白担了虚名,索性剪下“两根葱管似的指甲”赠与宝玉。在曹公心中,宝琴、岫烟、李纹、李绮四大美女,非葱无以喻其美;晴雯的秀美指甲,非葱难以喻其白。曹公既是将书中最美的人与物以葱为喻,本身就说明他是深得食葱三昧之人。不管曹公的祖居是河北的丰润还是辽宁的辽阳,毕竟都属于北方,既然包括生葱在内的冷盘“三生蘸酱”能成为北方人的喜爱,一向注重美食且在北方生活多年的曹雪芹未必没染上这嗜好。
我常常想,如果苏东坡那句吟荔枝的诗改成“日啖大葱三百棵,不辞长做鲁男人”也许更能反应出山东人吃大葱的气势。山东人由于自己钟爱大葱,也推己及人,想普天之下莫非爱葱者,所以也常常用大葱来招待贵宾。1959年2月,毛泽东到山东省视察,中午吃饭时,山东省委书记就在餐桌上给他摆上了大葱、大酱。毛泽东见了,入乡随俗,拿起一根大葱就吃,一下子活跃了用餐气氛。
在山东人看来,最好吃的不过烙饼卷大葱。有段山东吕剧这么唱道:“听说那老包要进京,忙坏了娘娘东西宫。东宫娘娘烙大饼,西宫娘娘剥大葱。”管他包拯是不是山东人呢,在山东老乡看来,只要是好人,就该爱吃大葱,用大葱烙饼招待好人,就是最上乘的招待。
吃葱,确实是山东人的身份标识。我虽多年飘零异乡,但这身份标识从未脱落。吃葱也是山东人的传统美德,山东人的后代,也多有葱癖。清人张潮在他的《幽梦影》中说:“人无癖者不可以交。”可见有癖并不是坏事。只是,山东人的这葱癖是流在血液里的,是血脉传承的。
我母亲生前就特别爱吃大葱。吃饭时,常常窝头就大葱。黑乎乎的窝头虽不怎么诱人,但母亲吃大葱的声音却那么好听,那声音里透着温暖的家的味道。这味道,独特而又独立,与家境的困难无涉,与粗粝的饮食无涉。它是生了根的记忆,藏在心灵最温馨的地方,不论何时翻开,都像葱白一样明净、一样令人生喜。
我妻子也是爱葱者。干干净净地洗好一盘大葱饭桌上一放,我俩谈笑间就可以扫光。但可恨她不能持之以恒,偶尔不想吃时便也反对我吃,虚伪地说我吃了会熏得她难受。我的办法是,拉下水!我夸张地蘸酱、咬葱、大嚼,整套动作如行云流水,略无参差,把大葱的色香味表现得淋漓尽致。她经不住诱惑,便怯生生地试探着问我一句:“我吃不吃?”我大度地把一盘葱推到她面前,坚定地鼓励她:“只管吃!”于是风卷残云,于是皆大欢喜,于是吃完心满意足地抹抹嘴,于是葱香满口地睡去,于是一夜好梦,不知东方之既白。
我女儿六个半月大时,有一天老是哭闹不止,怎么抱怎么哄都不行,我就给了她一棵大葱咬着,马上就不哭了;一拿开,又哭,只好任她津津有味地咬去。女儿高中毕业时18岁,已有葱龄18年;现在上了大学,每当放了假回来,见我餐桌上吃葱吃得大快朵颐,就忍不住把手朝我一伸:“给我一棵!”我问:“不做淑女了?”她斩钉截铁:“不做了!”我就欣赏女儿这气魄——凡能吃葱者,必能成大事!我告诉她:以后找对象的标准之一就是看那小伙子吃不吃大葱。能吃大葱的人,一般人品都好!
我敢肯定,我吃葱的样子是充满感染力的,旁证如下:我有个五岁的小外甥女到我家去,吃饭时见我把一棵比她胳膊还长的大葱咯吱咯吱吃完,羡慕得不得了,便也学着我的样子吃葱蘸酱。开始还只是吃一点,没想到,吃了几次后立马成癖。现在再到我家去,我妻子鸡鸭鱼肉地做一大桌子她啥也不吃,非得吃大葱蘸酱。如今,一说这小外甥女来我家做客,妻子先得把大葱、豆瓣酱准备好。
植物是可以塑造人一方人的性格的。像辣椒,塑造的是川妹子健康泼辣敢爱敢恨自由而奔放的性格;但奇怪的是,辣椒对好多四川男人似乎没起什么作用,他们看上去还是那么瘦瘦小小内敛有余而外放不足。但大葱对山东男人的影响就不一样。在齐鲁大地,从来没有任何一种植物像大葱一样塑造了山东男人的性格。从颜色上讲,大葱一青一白,所以,爱吃大葱的山东男人爱憎分明,疾恶如仇;从味道上讲,大葱气冲味厚,所以,爱吃大葱的山东男人刚烈勇猛,义气厚道。
原来听人讲过一个故事,颇能反应山东人的性格:明清时代,黑龙江一个渡口老是翻船,但只要船上有山东人便一路平安。所以,船家只有等到山东人坐上才敢开船。话说这天死活等不来一个山东人,船便迟迟不敢动。这时,一只乌鸦不识时务地落到桅杆上叫个不停,坐船的人被它叫得心烦,却不敢吱声。孰料内中一大汉见状愤然站起,指着那乌鸦开口便骂:“你这该死的破鸟,叫叫叫!再叫,过一刹刹翻了船把你插到紫泥里去!”船家一听这口气,哈,带着大葱的冲劲,不用问,肯定是山东人了!开船开船。
虽然这故事听上去杜撰的成分多,但以此说明山东男人的耿直刚烈与良好的口碑却是恰如其分。这耿直,这刚烈,这良好的口碑,大约是世世代代受了大葱熏陶的缘故!
我觉得,施耐庵最妙的设计是把那些刚猛的好汉们安排在山东聚首。这些有着大葱性格的汉子们只有齐聚大葱的故乡,《水浒传》才得以浑然天成。
话题回到科学,从养生角度讲,吃大葱有什么好处?我“百度”了一下拷在这里:大葱的营养价值丰富,主要含有蛋白质、脂肪、糖类、维生素A、维生素B、维生素C,以及钙、镁、铁、磷等矿物质,能补充人体所需要的多种元素;大葱含有的植物杀菌素具有较强的杀菌作用,特别对痢疾杆菌及皮肤真菌的抑制作用更为明显;大葱所含的果胶成分可明显地减少结肠癌的发生,葱内的蒜辣素可以抑制癌细胞的生长;大葱是传统的壮阳蔬菜,当天吃即有效,如大葱与虾仁同吃,效果更佳……
看了上述搜索结果,愈觉长了知识长精神,一个对山东父老想必有益的想法浮上心头:向山东省政府建言,在章丘搞他一个大葱节,普及大葱知识,掀起食葱热潮,抬升大葱地位。以大葱为载体,推动山东经济阔步向前。让大葱冲出山东,走向全国,进而冲出亚洲,走向世界,惠及全人类!
我又搜索了一下“大葱节”,发现还真有这个节日,不过,是在西班牙。大葱节是西班牙加泰罗尼亚地区一个非常传统和典型的节日。每年2月过大葱节时,加泰罗尼亚市场上到处是成捆的大葱。他们的吃法是把大葱放入火中烤到焦黑,然后剥掉外皮,配上一种特别的酱料,只吃里面白嫩的部分。
看了这吃法,不禁窃笑西班牙人,吃葱哪能如此斯文!曾经征服美洲并拥有过横行地中海和大西洋的无敌舰队的西班牙人,怎能是这等没劲的吃法!山东若搞大葱节,那一定得是慨当以慷豪情万丈气吞山河的。不妨让老谋子来策划广告片:几千张长条桌子整齐排开,人人面前一捆洗净的大葱、一坛豆瓣酱,外加一个盛满景芝白干或坊子老酒的粗瓷大碗,成千上万健壮的山东大汉光了膀子分列两旁,左手一碗酒,右手一把葱,这阵势,方能与地道的大葱节相匹配,方能显示山东人的冲天豪气!
一棵葱,强壮了一省男人。山东,真该把大葱节搞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