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装这个概念在中国,也仅仅只是近二,三十年的历史吧?稍微上点年纪的,会记得当年的布票.那时什么都要凭票供应的.布票是那种让我们可以买几尺花布,或做件简单的罩衫,或几片裁剪好的内裤布料,做几条内裤.我就是从做内裤开始学做裁缝的.那年十岁,妈妈去了五七干 校.可我们还得穿衣吃饭,每每等她一个月四天的休假,总是急急忙忙赶不及的.
那时的中国,不爱红装爱武装,所以,人人穿着单纯朴素,倒也没攀比,没炫耀.
后来去了农场.所有的外裤先给补上补丁.收工下山 时常常吓得连滚带爬的,那个补了一层的,就非常耐磨.
七九年春光之中,劳作一半,看到盘山的公路上赫然走着两个穿着裙子的窈条淑女,一队人有半队哗地一下涌到离公路最近处,想要打量个仔细.也许那是春天之际,时装的第一粒种子?
那 年在场部小店,见到一条粉红色的短裙.商店营业员劝我买下,说是有人做了自己穿的,但发现尺寸太小了.而我那时瘦得像根火柴,穿了正好.但一条裙子八块 钱,而我的工资才十八块.那时的我,有钱舍得买书却不舍得买衣服的.但心里实在喜欢那粉红,所以,每天要去看一下.直到很久以后才意识到,其实心中总有一 个粉红色的梦,要不然,为什么我买了一大堆粉红的羊毛衫?
第一条连衣裙是我自己做的.回到上海读书,人人都穿得山清水绿,上海这样的地方,总是首先恢复她的时髦的.但我却整个一个乡下妹子似的,穿衣成了很大的问题.还是老办法,扯上一块布,给自己做了一条小碎花的连衣裙.
以后不管自己怎么样频繁地换装,那条连衣裙在我心中,永远是最美的.
同我们这一代的大部分女人一样,八十年代还年轻的我们,都有一台家用缝纫机.我们充分发挥我们女人的智慧,不仅缝缝补补,更是不断地做自己的时装,自己的,孩子的.
而 在我心中,最爱的是真丝面料.那时的真丝真是便宜,品种也不少,双皱的,软缎的,后来再加水洗的,不管是单色绣花的,还是印花的,总能给人一种轻盈,贴 身,亲切的感觉.特别是在上海又闷又热的夏天,连续不断的高温,只有真丝,才能让人感受到贴切的关爱.真丝裙子,是那种能制造优美线条,飘逸飞扬舞蹈般的 美感的.是那种能用其蛋白营养机体的面料.
后来,不仅夏天穿真丝,连冬天的滑雪衫也用真丝做罩面,厚重中,自有一分亲切.
真 丝是东方的,是属于东方的独特的,古典雅致的美学的.它是内涵的,贴切的,与人,特别是女人心心相印的.真丝最早出现在中国是在五千五百年之前,有说是六 千年前.那是一种集合了纺织,设计,和印染工艺和文化的伟大创造.西汉时开始的丝绸之路,使得中国丝绸能远销海外,但也使得原本属于中国的真丝,如茶叶般 全球化.那时的西方,曾以真丝绸缎而显华贵.
真丝不是名牌的,但上好的真丝,比任何名牌设计的其它纺织品都让人感到亲切.可是,这样的贴切,却因了桑农的放弃,而使得中国真丝日趋式微,尽管其加工制作工艺越来越先进.
悉尼这样的地方,可见的时髦常是以牛仔T恤为主的.年年的流行总让我失去方向.年年的更新,非得等到回上海时才有可能.渐渐地,入乡随俗,我已早就远离了真丝.那年回上海,去见老同事,有的对我居然有种无法相认的感觉.无意中他们在确认那个留着长发,穿着真丝裙子的女人.
悉尼没有上海般的难熬酷暑,空调的房子里待着,真丝有种透心凉.更主要的是,满世界的便宜时装,让人无所适从.真丝, 那古典的,优雅的,飘逸的,就这样从美学字典里消失,与此同失的,还有那种丝般的感觉.
但 是,总是在无意中,在逛街时,能发现一点点真丝的衣服隐藏在铺天盖地的平庸中.这总能给我一点欣喜,一份意外.好像久违了的朋友.因为是久违的朋友,所 以,我总能一眼就认出它,我总是要禁不住地抚摸它,体会它的柔软和亲切.就这样,停停歇歇地,发现,其实我并没有完全停止购买真丝衣服,内衣外衣,仍然是 一大堆,只是能穿着的机会,真的是非常可怜的.
今年澳洲流行裸胸的长裙和短裙,长至曳地,短到膝上三寸.前不久读一篇文章,感慨女人的衣服越来越小,满世界都是肉体,内衣已从三点变为三条丝,外衣也早从露胸到露沟.男人则史无前例被包裹在肉体中,寻找肉体变得那么容易,感觉就成了虚无.真正地返祖成兽.不知是不是会物极必反.
纺织工艺的巨大进步,是越来越多的面料得以在市场上占有不小的地盘,它们都有易洗易保养的特点,并且也不难看.商界毫无建树地年复一年地制造平庸,也同时不停地塑造早熟并更平庸的下一代.人们更多地是追求品牌,而不在是面料本身.品牌也变得越发平庸.人们更追求好莱坞 似的'星态'而不是穿衣的心态.可穿性舒适性让位给表演性,要的是作秀.于是千面一人,时装是当代人的真正面具.至于个体特色,早已消失无殆.
真 丝,以及人类曾经拥有的丝般的感觉,在平庸中芨芨可危矣.我一直固执地认为,真丝是贵族,它没有那种暴发户般的简单和平庸,只有贵族的高雅和超脱.只是它 也一如当今的人类社会,有钱的人越来越多,真正的贵族越来越少,也许真正的真丝也就越来越成真稀.好比我们内心的感觉,在金钱世界的旋涡中,寻找的只是头晕目眩的新鲜,而不再是我们丝一般的细腻和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