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提树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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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冯: 无求品自高 富贵如浮云

(2008-10-11 02:38:55) 下一个

无求品自高 富贵如浮云



永忏楼随笔之八十一
冯冯


一九八三年我会见了很多访客,几乎是每天都有数批宾客来访,其中不少是不远千里而来的,从欧洲、远东、南太平洋、美国,各地都有人来探望我,当然大多数仍是华人。而且绝大多数是中年以上的知识分子,或是事业有成就的人士,或是有相当社会地位的名人。他们在旅游美加的行程中,顺道来访我,谈谈佛法佛理,请我为他们诊看一下健康状况,我也尽可能接见他们,并且为之服务,又分赠一些佛教刊物和佛佛书,结结佛缘,劝劝他们多学佛法,多修行,多行善,我做得多少算多少,不敢以弘法自居,实在也只不过是尽尽心而已,人微言轻,又没有道场,又没有法师身份,只不过是一介寒士,能弘什么法呢?不过,我是感到愉快的,我认为我做了佛教徒应该做的微末分内事。那一年认识了很多新朋友,有些以后常有联络,有些则再无音讯,我也总还是怀念他们的。

那一年认识的一位访客,后来全家都与我常有联络,也常常再来访问我,这位R太太,信佛至笃,她每天念经念佛很长时间,境界很好。她对于护法,慈善,公益,都非常乐施支持,为人非常慈善。她是一位香港的成衣工业企业家,但是没有一点商人的架子,也丝毫没有铜臭味,她的子女个个都很有教养,非常彬彬有礼,完全不像那些有钱人的“太子爷”、“太子妹”那种气焰冲天的样子。R先生更是谦谦逊逊的一位读书人的风度。或者正因为他们全家都很谦和可亲,我才得以寒士身份和他们来往吧。

我虽是信佛,但是在涵养上,我仍是很差的,始终还未做到“凡有见闻者悉发菩提心”的修养,要学到佛陀指示的“忍辱”境界,谈何容易?我不知哪一年才学得到呢?佛陀有一个美号,被称为“忍辱仙人”,这是多么高的修养境界,我们平常凡人是没有几个学得到的,尤其是我,修养又差,脾气又坏,最不能容忍的就是某些富贵人家的铜臭味与咄咄迫人的大架子呼之则来咄之则去的态度,我常常遇到这一类人士,引起彼此的不愉快。

举例说,一九八二年冬天,一个狂风冷雨的晚上,突然电话铃声响了。是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你是冯冯吗?”

“请问是哪一位?有什么指教?我如常地有礼回答。
“我是香港B爵夫人的私人秘书” 女子说:“B爵夫人叫你马上来见面。
“B爵夫人?”我觉得有些诧异,笑问:“我并不认识她呀!她有什么指教呢?”
“你来见面就会知道了哦。”对方说:“你现在就来吧!我们夫人要你立即来……”
“对不起,我不能来。”
“等一等;”她说:“我请夫人和你说话。”

我听到她的声音:“他说他不能来!”
“喂!”电话那边中出现一位六七十岁的妇人,相当胖大,头发剪得很短,她很有些男子的豪迈气概,但是颇有些富婆的盛气凌人样子。我在电话中立刻就可以看到她的模样。她的嗓子很粗豪:“你就是冯冯吗?”

“是的,请问有什么指教?”我客气地问。
“我是B太太!”她说:“我在香港听说你有些名气,有些神通,我对你们这种江湖奇人最有兴趣,所以今次来到温哥华,想和你见见面谈谈。”
“B太太,”我笑道:“你一定弄错了,我既不是江湖奇人,也没有什么神通。”
“我是说你有心灵力量,很Psychic。”
“我也没有什么心灵力量,”我说:“你一定是弄错了。”

“你也不必客气!”她说:“我是一定要见到你的,我昨天一下飞机就叫人打听你的电话。他们今晚才查到。我后天就要到三藩市去了,没有很多时间停留,我又很忙,这样吧!你可不可以立刻来见我?现在是九点钟,你十点种来我处好了!你有汽车吧?若没有我叫我的司机开车来接你!”

我心中觉得很反感,我不喜欢这样子被人呼之则来,挥之则去,我更不喜欢侍侯这种盛气凌人的大富婆,我是一个文学作者,被人指为江湖奇人,这已经够我受的了,我什么时候挂了牌子做起江湖奇人来啦?

“对不起!B太太”我说:“恕难遵命!我不是江湖术士,也不是应招男郎,你看错人了!”

我悻然挂断了电话,但是电话旋即又响了,B夫人在另一端说:“冯先生,刚才你挂断我,你脾气好大!”“我没有必要再和你讲话!”我说:“我不是江湖术士,请你别再打扰我吧!”

“冯先生,”B太太说:“出来混的人,这么大脾气怎么行呢?你知道XX大师吗?我一个电话叫他,他立即就来见我了。”

XX大师是一位很有名的人,是某某教的教主,我常常听朋友说起他的神通广大,名满美国和台湾,在美国和一些名流歌星来往,风头很健,他也来过温哥华,以教授身份往卑诗大学演讲,座车经过我家门口(我家住在大学门口不远),我从窗子看见他在车内,他当然不会知道我这个平凡的人。我也没去听他演讲,我是个内向的人,不喜欢热闹,怕见人多,而且,觉得隐藏尚嫌不够深密,何必露面多见世俗?倒不是看不起任何人,实是厌烦那些世俗的名名利利,营营扰扰。我向来怕与名人认识或见面。

“B太太,“我说:“XX大师是大师身份,有神通,自然,你一个电话请他,他就到。我不是大师,所以就不敢应召了。我也不是出来混的人!我从不应召赴堂会什么的。”
(注:这位大师,并非出家人,这是要说明的。)

“你是盛行呢”?
“我是一个文人。”我说:“我现在要写作了,对不起。”

“我也喜欢见见作家,”她却不放弃!“你知道香港的大作家XX吧?我请他,他也来的,凡是我请来的,我都不会叫人家白来一遭,我总会有一封‘利是’送的,你来我必有‘利是’送你!”

“谢谢你!B太太,我是个穷文人,但是我还可以自食其力!我不要你的红包。”
“你这样清高,”她说:“我更想见见你了,我叫车夫来接你吧!你住在哪里?”

“对不起!我不能来拜望你!”我说:“我要赶稿子。”
“真是那么要强呀!”她说:“那么,我来见你,可不可以呢?”
“我现在闭关,不见客!”“我冷冷地说:“对不起!”
“那么我可以什么时候来见你?可以约个时间吗?”
“三个月以后吧!”我说:“噢!也不行,不必约了!”

“唉!”她叹一口气:“我从来未见过这样倔强硬颈的人!也从来没有这样被人碰回去的!”

“我知道,”我说:“你在香港是名人,打麻将,一掷千金,你的儿子结婚,你包下了全座希尔顿大酒店,贺客四千多人,你请到港督来做嘉宾,你请到全香港的名流,甚至请到了英国皇族的公爵公主王子。但是,我告诉你,这一个穷文人却是不会应召来见你的!”

“你怎么知道我家的事那么清楚?”她诧异地说:“你真是有一点神通了!”
“什么神通?这不过是在香港报纸新闻电视看到的罢了;”我说:“总之,彼此没有什么缘,拜拜!”


“你的脾气真大,”她说:“你不肯见我,我也没有办法!但是,我一定要见到你!这样吧!你告诉我你的地址,你这次不见我,没关系,我叫车夫送一个‘利是’来供养你,先结个缘。”

“B太太!”我更加感到侮辱,我说:“我不会接受的,如果你查出地址,叫车夫送来,我也会丢出去马路!你要送钱给我,你还不如多捐钱赈济贫苦的老弱无助病人吧!还不如多捐钱去救助饥寒交迫的非洲或柬埔寨难民吧!那样子我更加心领,或者彼此将来还有见面的可能。”

我挂断了电话,犹自感觉到悻然难释。电话铃声不久又响了,我不听,可是它不断地再响。

“冯先生,”对方是一个年轻女子,:“我是她夫人的甥女,特别打电话来向你道歉,请你原谅我姨妈,她一向就是口气就是这样不礼貌的,得罪了很多人,请你别见怪。”

“谢谢!”我说:“小姐,我觉得没有必要由你来道歉。”

“你不知道,我姨妈,一向是这样,不晓得尊重人家,她要什么就要立即得到,好胜得很。从来没有人这样给钉子给她碰的,你是头一个,我们在旁边听见,都说,好呀!姨妈终于碰到敌手了。知道吗?她气得连夜点心都吃不下,她说从来没有人敢这样骂她。”对方又吃吃地笑了起来:“冯先生!多谢你,你替我们出了一口气!她赌气进房去了,我们姊妹都开心得很,特别打电话来多谢你。”

我听着也觉得好笑,也不免觉得我太冷酷,我说:“小姐,多谢你,我自己想想,也觉得我修养太差。佛法说平等,我还未做到怨亲平等,这是我的不对,我仍有太多的我执,这是我的缺点,不过,我这些话,并不代表我向你姨妈道歉,我对她并无歉意,上面说的话,只是检讨自己。”


“你这样教训她也好!”对方说:“我们做晚辈的,都受够了她的气,不敢讲她一句。”

“因为你们是她的晚辈。”我说:“你们要依靠她,我对她无所求,我就不怕她,无求品自高!”
“冯先生,那么,你还肯不肯让她来见你呢?”
“不必见面了!”我斩钉截铁地说:“别说她只不过是一位英国皇室封的爵士夫人,就是女皇,我也一样不去讨好巴结她的!”

“那么,我们姊妹也没有机会见你了?”她失望地说:“我们多么想见你面啊!”
“我有什么值得你们见面呢?”我说:“我只是个平凡的人而已!”


我再向那位小姐致谢,挂了线,我知道我的我执心太重,但是,没法子,我改不了。我的的确确是个凡夫俗子啊!

我在电话中说连女皇都不见,这可不是一时气愤的话,的确曾有过这件事实,当然不会是英女皇伊利莎白也会闻名而召见我,我纵有微名,也还不至于传到英国皇室大内去,如果我说我名闻天下,甚至于被皇室邀请,那就是妄语了!还有很多人竟不知我是个写文学的作者呢!也大有人从未听过我的名字,我绝不是什么大名鼎鼎的名人,说到名,我还差得很哪!可是我的确曾经拒见女皇,这件事回想起来,未免有些滑稽。

大约是八年前,伊利莎白女皇莅临加拿大,她身兼加拿大女皇的身份,仍是加拿大联邦的名义上的元首(加拿大仍是大英国的一国),她每隔数年,就会来加拿大一次,接受她的加拿大子民的致敬。加拿大人民,尤其是英裔加人,无不以得瞻女皇风采为毕生最大荣幸,如果得到女皇或皇夫握一握手,那就更是受宠若惊,回家连手都不忍洗了,还不向亲友夸耀上几十年?

英裔加人对英国女皇及皇室的崇拜狂热,不是我们所能想象的,我尤其是无法强迫自己分享这种如痴如醉的皇室崇拜乐趣,我也曾会见过三个国家的元首,如果一定要讲虚荣,我的祖先冯跋在南北朝时代已经做了北燕国的国主,疆土包括今日的东北、河北与热河,国都在北京。无论它是多么小的一个王国,到底也还是比英国皇朝早了一千多多年呢?如果是洋人,他们就会摆出什么王子的世系家谱来了,如果有钱,再加上千年皇室的牌子,那还不是宛然王子了么?从前七八十年前的‘德陵公主’,嫁了美国人,写了几部靠不住的什么“瀛台泣血记”之类,她自称是满清皇室公主,骗得洋人团团转,她其实只不过是满族旗人而已,根本不是什么公主!

我搬出祖先来,难道是为了效颦德陵公主么?老实说,祖先的王国,也只不过是用武力抢夺得来的而已,那种自封为皇帝的荣耀,并没有给我这个佛教徒多少残余的虚荣,不幸地,冯跋是我的祖先,我不能否定祖先和他的历史,如此而已。如果祖先今天仍在,我会劝他放弃皇号帝制,劝他做平民,劝他信佛行善。

已经湮没了千年皇室虚荣,实在不值得一提,我今天以一介寒士,无官无职,如闲云野鹤的自由自在,自感幸福,我今天以得学些少佛法为福报,为快乐,哪会再提祖先的虚荣?可是,英国女皇莅加,却惹得我搬出已逝的虚荣来了,自然这也是我的幼稚,自己回想起来,也很惭愧。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女皇莅临,温哥华的市府,和省府等,惊得屁滚尿流,大兴土木,大办排场,发动人们去欢迎御驾。天知道加拿大联邦政府怎么会连我这无名小卒也要征调去参加欢迎大驾大典,至今我仍弄不明白。

总之,加拿大政府突然有一封公函给我,很客气,但是等于是命令,指定要我去参加觐见女皇,它说:“台端已被选挑为觐见女皇之杰出加拿大子民之一,此乃女皇之子民莫大之荣幸,仰即于下列规定时间,前往地址报到,演习觐见礼仪,是荷!”

骤然看到此函,不免也有些受宠若惊,详看附件中所列被挑选名单,合计只有十二人,我添陪末座,其余都是加国名人名流,这就使我感到奇怪了。我虽偶然也写写英文作品,到底也还未是英文作家而知名于加拿大,我的写作主要是中文,而且,在中文作家世界里,我也只不过是一个马前小卒,并非什么大作家,加拿大政府怎么会知道我呢?

我打电话去问承办单位,那边洋人官员的答复说:“这是电脑挑选出来的名单,都是加拿大最有成就及代表性的名流。”

“你们的电脑一定是出了毛病了。”我说:“它选出了十一位名流,都没错,可是,挑选了我,却是一大错误,我不是名流。”

“你是一位作家,不是吗?”洋人官员说:“电脑资料上说你是作家,曾得过文学奖,曾当选过十大杰出青年。”

“那是十个世纪以前的事了。”我觉得不好意思:“而且,那与加拿大无关。”

“你曾任加拿大最大的中文报纸总编辑,”洋人官员又说:“你仍是该报的专栏评论家,不是吗?”

“那倒是的。”
“你曾连续七年参加世界折纸艺术大展,是唯一获得荣誉的加拿大代表艺术家。你的名字被大展登刊,你的作品被陈列,是大展中唯一插有加拿大国旗的橱窗,不是吗?”

“那倒是有的,我惭愧得很,那只不过是小孩艺术……”

“我们的电脑资料还有很多有关你的资料,它认为你够资格被挑选参见觐见女皇,你不用谦逊了。”

“谢谢你。”
“那么,我们希望你依时来本部报到,参加演习觐见仪式。”
“对不起,”我说:“我不能来。”

“为什么呢?”他说:“这是每一个加拿大子民梦寐以求的殊荣呀!多少人想都想不到,你却为什么要拒绝?”

“我知道,可是,我感觉到不配,请你们划掉我的名字吧,另外挑选较佳人选吧。”

“你这样子是给我们添麻烦,”他说:“时间已经这么紧迫了,你叫我们另外挑选?你知道要费出多少时间才把这次觐见名单弄好?什么都印好了,你现在退出,怎么行?”

“你们应该事先征求我同意呀!”我说:“你们问也没问过我”。
“我们记录上说是打电话问过你的。”
“那就怪了,我没有听到过你们的电话。”

“也许是你忘了,”他说:“我认为你还是参加好,你要知道,叫我们临时另找一个人补上去,很麻烦,什么都得改,印好的资料要改,觐见程序也要改,最大的问题之一就是要重新去对别人做安全调查……你还是来吧!你是加拿大公民,也就是女皇的子民,觐见女皇陛下是子民最大的荣幸,也是义务。”

“我不能来!”我坚持地说:“我不要觐见女皇。”
“为什么?”

“烦透了!又得演习礼仪,恐怕还得搜身,拘束死了,太不自由了!觐见站在那里,等大半天,好不容易等到女皇出来,也许能获得问一声:‘你是什么地方来的?’或者轻轻一握手,如此而已,但是我得牺牲好几天!我不来!我绝对不来!”

“你没有拒绝的理由!”
“你们也没有非要我觐见不可的理由!”我说:“跟你说实话,我没有礼服,假使我来,我只能穿破烂的半截牛仔裤来!”

“那不行!”
“不行我就穿游泳裤来!”我说。

他碰地挂了电话。倒也干净,从此以后,这些年,都没有再来邀请我参加任何场合了,看样子,他做到来哦把我名字删除,或是列入了‘不受欢迎’的黑名单之内。对于我,这反而是乐得清净,谁耐烦打肿脸充胖子去煞有其事地出席那些虚荣的场合?

人家听说我是中国略有些知名度的作家,可知道中国作家爬格子能赚多少钱?可知道我竟须到人家店里去拾取售不出的报纸作为烧火取暖?可知我真的穿了破夹克破牛仔裤上街?可知我连巴士都尽量避免乘坐而安步当车?

写这两段事,并非自炫清高。我不肯见权贵,实在是怕那些权贵富豪人家的气焰和铜臭,我向来不耐烦穿着整齐,打领带尤其是我最反感的事,那些装模作样,言不由衷的虚伪拘束礼仪,更是难受的束缚!我受不了,我宁愿穿衣,不修边幅,头发乱蓬蓬,穿破夹克,半截撕断了的牛仔裤,一双破裂运动鞋,破袜子,拖着手车去拾取旧报纸,到海边去拾海草回家做种菜的肥料,到外面去拾取人家砍树的断枝做柴火,我自得其乐!小时候就常去木厂拾取碎木柴皮,一面拾,一面念观音菩萨圣号和大悲咒,虽然贫穷,虽然常常含着眼泪,可是从来没有屈服过,从来没有向富贵人家乞求过, 为什么今天反而向铜臭低头呢?

我自知我执太重,要修到无我,谈何容易?可是我改不了这种脾气,也不是自命什么清高,实在是厌烦世俗的名利虚荣——那些其实是虚假的,而且是虚假中最虚假的幻相。

我宁愿闲来多读佛经,多念佛。换上海青,静坐读经,逍遥物外,多么心旷神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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