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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光生:妙不可言

(2011-10-12 11:59:05) 下一个
 

  第一章
  九条第一次遇见三杯时她没机会认识他,九条第二次遇见三杯时她还不想认识他,九条第三次遇见三杯时还以为那是第一次,所谓处女遇。
  九条是个外号,得名有个典故,十六岁时替对门肠胃反应剧烈的哥哥打了几圈麻将,在众人坚决不信邪的执念下,邪乎了一个晚上,所谓新人手壮连连坐庄,更加邪乎其邪的是,一整个儿晚上把把都是自摸九条。从此对门哥哥和他的朋友见面就叫她九条,后来,她妈妈也总是九条长九条短的叫着,再后来,家里的大人们都随着她妈妈昵称她为九条,再再后来泛滥到认识她的人都叫她九条。叫着叫着,连她自己都忘记还有个真名实姓存在在那里,以至于三杯问她你叫什么名字的时候,她想都没想张口就说,我叫九条。她在三杯面前自我介绍过很多次,只一次例外,其余统统叫九条,三杯也就遂了她的心愿,压根就没把九条当艺名看。
  其实九条的大名很好听,一听就知道是个集中了美好愿望之后诞生的名字,并且怎么看怎么听都像是个大家闺秀,她叫妙言,方妙言。莫西西说,妙言这个名字好,把你的性质贴在名字里都不带拐个弯的,只可惜取了反。
  当然,三杯本来也不应该叫三杯的,他本名叫任晓川。主要都是他自己挑选的遗传基因不够优良,从懂事开始,但凡是喝酒,不论是啤酒白酒红酒还是女士香槟,不论是大杯中杯小杯还是瓶子盖,永远是三杯倒,也不是真的倒,就是精神思想的塌陷,一旦倒下就意识模糊,直至无限杯数都能被硬生生灌下去,只是不再能算做人类,顶多是块肉,挺好看的一块肉,斯斯文文裹着布的肉。
  三杯第三次遇上九条的时候,也就是九条认知中的第一次相遇。
  那晚他被许文迪拖去参加某个即将结婚的兄弟的终极活动,所谓最后的疯狂,开始闹腾之前他在脑海中歌唱了一遍团结就是力量,但是,吃着吃着喝着喝着,团结就成了摆脱不了的抵抗,三杯被一群人成功的灌了三杯之后,又被逼着喝了若干杯。他的大脑一早就沦陷,可是自然的号召却不管他那一套,该来的总归要来的,他就只得晃晃悠悠的独自去了洗手间,完事之后又晃晃悠悠的往回走。他能看到的东西具是天花乱坠,胡乱的冲着一包厢就推了门进去,进去以后还跟大家一一打了招呼,目标明确却脚下绊算的接近了沙发,一头栽了下去,开始睡觉。
  一屋子的女人都看傻了,不知道这小子是惹了什么样的冤家遭了哪般的毒手,能醉成这样程度的人也算是稀有物种了。在一众的同情和疑惑里,只有九条精神抖擞,“哎,哎,我自摸了,你们看哪呢,快给钱。”
  她这么大音量的吆喝,所有人立即撇开视线里的醉人开始逐个还魂,也许是九条的声音具有奇效,熟睡中的任晓川也跟着看了过来,忽然像对歌似的来了一句,“嘿,嘿,这不是九条么嘿。”
  众人才恍然大悟,感情人家帅哥不是走错了洞房,醉酒小哥哥是专门来寻仇的。
  莫西西瞪着大眼睛问她:“九条,你什么时候做了对不起人家的事了?”
  九条的眼睛也不小瞪起来两眼真是明,“瞎说什么呢,我像是那种拍拍屁股就走的人么。”
  莫西西偏着头寻思:“着看着倒是不像,看着像是追着别人屁股讨债的主。可是你说,人家好端端的一帅哥,干嘛喝成这样来找你啊。”
  九条看了看歪在沙发上闭着眼睛的三杯,眼神上上下下来来回回的扫荡了好几回,最终结论是:“不认识啊。”
  莫西西跟着她一起打量:“别说,长得还真不错,醉成这德行了还衣冠楚楚着呢,一脸的贤良淑德纯洁模样,比那个谁谁谁好多了。”
  “谁谁谁啊?”九条瞥了她一眼,又看了看三杯也点点头,“这谁招来的,你们花钱雇的?”
  莫西西抓了一把麻将牌就使劲砸她,“你没看出那衬衫什么牌子么,你没看出那袖扣什么牌子么,你没看出那块表什么牌子么,我们三个倒是有那心了,可是我们花钱顾得起么,我们出巷子卖血卖肉都肯定顾不起,就算是你心情不好我们也不至于为了给你找乐子倾家荡产啊,你自个缺心眼我们可不能跟着一块缺。”
  九条气得鼻孔都要喷火了:“你这死女人,你出巷子谁敢买你啊。知道我心情不好还一个劲拿话挤兑我,你算什么朋友,你什么意思,难不成是我自己惹来的?”伸手冲着三杯大声嚷嚷,“喂,说你呢,你走错了你知道吗。”
  三杯半眯着眼睛,看着她,又叫了一句:“九条别闹了,是我啊。”听着甭提多么舒缓多么深情了。
  这下九条真的愤怒了,所谓跳进黄河也不用洗了,“你到底是谁,哪凉快哪待着去!”
  莫西西指着她假惺惺的教训着:“你怎么能这样对待帅哥呢,这年头帅哥是多么难得一见的珍稀动物,蹲在马路边还千年等一回呢,何况你等都没等人家自个送上门来了,守株待兔也没有你这么好命的,都捡了便宜了,怎么还能对人家这么凶,赶快去套近乎发展一下。”一边说还一边挥手鼓舞群众,“你们俩说是不是。”
  其余两个人捂着嘴在一旁偷笑,猛烈的点起头来。
  九条一脸的莫名其妙:“没看见他都醉成那样了,你们能消停点吗,别再把歹念当成信仰行么?赶紧把人家送回去,说不定他亲妈妈正心急如焚的挨家找他呢。”
  徐玉洁最后实在是憋不住了趴在桌子上肩膀笑得一抖一抖的。朱宁同志也笑得大约也只剩下了半条命,实在不行了,拉起徐玉洁说:“走吧,咱去找服务生来把迷途王子弄回正道。”她们一开门,莫西西也嚷着一起去,三个人到了走廊才敢放声笑出来。
  徐玉洁埋怨说:“西西,你过分了啊,九条她好歹是个失恋的人,又喝的有点醉,你别老呛着她。”
  莫西西白了她一眼,“九条那个缺心少肺的你还不了解她么,她跟那男的认识了统共没三天,感情能有多深厚?她那不是失恋,说白了就是把人家气走了然后找咱出来玩的。”一边说一边大咧咧的拍朱宁的背,“你这从哪里找来的,真挺帅,还有气质,进场效果也好,装醉,哈哈,装得还挺像。”
  朱宁紧着眨眼睛,“不是你找的?你不是撺掇给九条介绍你听闻来的那个新生人类么?莫非不是?”
  莫西西一摊手,“当然不是,我说的那个麻醉师他今天有事来不了,而且那人我见过,不是里面那个啊。”
  两个人再看向徐玉洁,也是摆手:“这事不是我干的,你们不是嫌弃教师男么,别的我又不认识。”
  这下是真的摸不着头脑了,仨人全傻眼,里面那人哪来的?别是真的喝醉闯进来的吧,再让同样醉里寻欢的九条把人家调戏了,那笑话就闹大了。莫西西还是一脸疑惑,“不是你找的,也不是你找的,那他是怎么认识九条的?”
  三个小姐妹在走廊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九条那边的情况是这样的。
  她搬了把椅子坐在三杯对面,使劲把他摇起来质问:“你谁啊?”
  三杯反问:“你谁啊?”
  九条狠狠踢了他小腿一脚,“不带你这样翻脸不认人的,刚才叫得好像我是你落跑媳妇似的,一转眼不认识我了,你缺不缺德啊。”
  三杯眯眯着眼睛,又问了一句:“你谁啊,说话怎么那么冲。”
  九条说:“我就是九条。我还纳闷你怎么知道我的呢。”
  三杯还是眯着眼睛:“九条?现在流行这样的名字?现在的小姐太没有职业道德了,九条这算什么名字。我还叫发财呢。”
  九条白眼球瞥他,“九条怎么不好听了,不好听你还还叫得那么带劲。”又一想,不对,刚才那句话的关键在于,谁是小姐了?!你喝醉了跑到姑奶奶地盘上撒欢,居然嫌九条不好听!不过小模样长得倒不赖,浓眉大眼鼻梁挺拔个头也不矮,于是二乎劲上来,装酸逗他:“什么小姐啊!我是你老婆!”
  三杯吓了一跳,眼睛终于睁开了,“我老婆?从哪冒出来的?”
  九条转着眼珠说:“地底下。”
  三杯乐了,“老婆你真有本事。”
  九条不乐了,赶紧让这小子从哪来回哪去,“本事有个屁用,又不是真能上天入地。”冲着他小腿又踹了一脚,“你叫什么啊?有手机吗?”
  “我老婆不知道我叫什么?你这老婆怎么当的。”三杯完全入戏,伸手捏她脸蛋,“改天休了你,我叫三杯,记住了啊。”
  莫西西三个人正贴着门口使劲偷听呢,许文迪从她们背后走过来,语气诚恳,“打扰一下。”莫西西满脸的不爽:谁这么找抽,都知道是打扰了还凑过来干嘛。等她回过头看到许文迪那张脸后,一个劲的在心里暗自庆幸那句埋怨话没有说出口是多么的明智,甭管是美女还是丑女在帅哥面前焕发淑女风范是与生俱来的本能。于是,她温柔的回望,温柔的启唇:“先生,什么事?”
  朱宁在心里都要笑抽风了,徐玉洁使劲的掐着她的胳膊也是摇晃的厉害。
  许文迪哪里会知道她们内心的波澜,认真的比划了一下,“你们看见一个大约180左右,穿着蓝色条格衬衫,有点醉醺醺的男人了么?”
  莫西西和华宁对视了一下,也是认真极了:“可能看见了,是不是DG的衬衫,别着GUCCI袖扣,并且不是有一点醉醺醺吧?”
  女人对名牌比对男人还敏感,许文迪笑了:“可能就是他,你们是在哪里看见的?”
  莫西西温婉的一笑,指了指:“里面。”
  包厢门推开,一朝透了走道光,莫西西就开始后悔,悔得肠子都青了又紫。她明显看到了许文迪眼神停在麻将桌上时闪烁着的原来如此。大概以为她们是一窝吃饱了没事干的少妇在华庭包厢打麻将只为了消遣时光,关键是现场还一片狼藉。横七竖八的躺着易拉罐,硬从KTV买来的响铃,还有她之前抄家伙砸九条弄得满桌满地的麻将牌,而倒在那里的三杯十足雇来的小白脸生来受辱的样子。
  莫西西楞了半晌从嘴里挤出两个字:“国粹。”她说麻将。
  许文迪大约也觉得自己之前的眼神过于冒犯了,笑得很礼貌,重复了一遍:“是国粹。”才意识到她说的是麻将。
  俩人礼尚往来之后齐齐望向歪在沙发里的三杯,以及坐在三杯对面满脸怒色的九条。许文迪走过去像妈妈哄孩子回家一般:“小三,该走了。”
  三杯正和九条通电流,忽然抬头看见了他,笑嘻嘻的说:“小迪迪,你来了。”
  九条噗哧就笑出来,也抬头看着许文迪,一脸的生生憋回去的笑容。小弟弟?挺帅一男人怎么叫那么龌龊的名字,这个外号后面究竟有什么辛酸故事啊。她虽然没说出来,但是许文迪已然理解了她的想法,窘意顿生,急忙伸手去拉三杯的胳膊打算把他带走再好好收拾。可是三杯根本就不起来,还指着九条好声好气的说话:“不对,你占我便宜。”压根就不像撒酒疯,怎么看怎么听都是一谦谦君子,表情温润,语气柔和,他说你占我便宜,跟说女士优先一样,不论色相还是语调都十分儒雅动人,只是内容上稍嫌不堪。
  莫西西的心一下子就偏袒了过去,她不知道九条究竟对人家做了什么,但是她知道,九条一旦没心没肺起来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得出的,更何况她今天在失恋的名义下喝了那么多的酒,赶紧上去拉扯住正要发飙的九条,“这是干嘛呢。”
  许文迪也是了解三杯的,他知道三杯从来不是个善主,看起来一身温和,其实满肚子坏水,人家美女都被他气得要爆发了,他还在这给人家栽赃呢,也第一时间扯住三杯,“你发什么酒疯。”
  九条指着三杯说得义愤填膺:“我干嘛,你问他,他一口一个老婆的叫着,究竟是谁占谁便宜啊。”
  莫西西看了看三杯,觉得此人斯文得紧,看不出竟是如此道貌岸然,立即回归了原始战线:“九条别气了,他一个醉鬼你犯不着跟他生气。”
  许文迪虽然知道喝醉了的三杯破坏力很强,可是乱认老婆的事情一时半会他还是干不出来的,忙解释:“也许你听错了,他这个人平时挺正常的。”
  九条还没大动静反应呢,莫西西先不干了:“什么叫挺正常?看上我家九条是不正常的行为么?”
  许文迪和莫西西就像是两位家长在教育打架的孩子,一面数落着自家孩子的不是,一面不肯吃亏的护着犊子。
  然许文迪终于知道什么是越描越黑,终于知道什么是女人的歪理,所幸保持了一贯礼貌的作风,表现得十分风度,谦逊的笑了笑:“对不起我口不择言了。”说着架起三杯就往外拖。可是嫌命长的三杯到了门口还不忘挑衅,“九条,我说九条,沙发上有好多硬币,你走的时候可别忘了收。”许文迪也好奇的回头补了一眼,之前没注意,果然,不止是满屋子的麻将牌易拉罐,还有满屋子的一元硬币,闪闪发亮。
  莫西西“啪”的就把门给关上了,丢人啊,太丢人了,丢人丢到姥姥家了。九条这死丫头心情一不好就找人陪她打麻将,也不打大的,就喜欢打一块钱,还一定得是硬币,她自己坚持说是拿在手上有种筹码的感觉,手感职业才能勾引出内力。他们每次开牌局之前九条都去饭店前台换硬币,搞得跟去打大型游戏机似的,台词也照搬,伸手过去“老板,来两百块钱的币”,简直一点形象都不顾。
  许文迪把三杯架走后,朱宁问:“九条,你把人家怎么着了。”
  九条稀松平常的说:“他叫我老婆我还不得把便宜占回来么。”
  朱宁又问:“我就知道你怎么会是吃亏的人,你都怎么占回来的?”
  九条十分严肃:“我让他叫我大爷。他叫三杯,我叫九条,三六九,三是孙子,九是大爷。你们说,我没犯逻辑错误吧。”
  莫西西到底忍不住了,笑得直撒欢:“九条,能认识你我简直三生有幸,那么复杂的逻辑错误都能让你给想出来。”
  九条也笑得花枝乱颤,一只胳膊甩过去搭在莫西西的肩膀上:“得了吧,你一准在心里难过呢,就你那花痴样,一准对小弟弟同志怦然了吧,一准在心里后悔了吧,一准觉得我影响你美好的淑女形象了吧。”
  “哎,离我远点,你满嘴酒味。”莫西西收敛了笑容,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小弟弟和小三养眼还行可是跟咱不对路,咱是正经的大姑娘啊,咱不包二爷和正太。”

  第二章
  隔天九条应邀去参加学姐的婚礼,在学校的时候学姐特别照顾她,全方位的关心几乎是面面俱到的,从刚入学时请她吃冰棍到保研时帮她打通八方人脉,在她伤心欲绝的夜晚伸出过友爱之手,甚至手上过剩的追随者也大方的转让过一两个,好心当前质量另当别论。九条是知恩图报的人,学姐大婚,无论心境如何欲绝也得是喜气洋洋的来,无论处境如何落魄也得是大红包高高挂。九条还没有毕业,是一枚挂着在读博士的牌子宅到地老天荒的主,博士的工资零得让人发指,她又懒,除了父母的赞助没有固定的大规模收入。
  九条到场的时候新娘子刚好被接来,白色的婚纱红色的小高跟,身材好得让魔鬼嫉妒,笑起来甜甜两个酒窝,垂眸顾盼,眼波流转。九条看得直发愣,魏学长怎么那么好命,娶了个这么漂亮的媳妇,关键是还对他还死心塌地。众人簇拥着新郎新娘往大堂里走,九条选择性愚钝,她一向掌握不好挤的要领,人潮汹涌,她难得穿了三寸小高跟,站还站不稳呢,人群一拥过来她就摇摇欲坠。终于要倒不倒的,也没往好地方摔,直接扑到一男人怀里了,那男人扶住她,特别绅士的冲她笑:“你没事吧。”
  九条想,除非你是株仙人掌摸不得碰不得,否则我能有什么事,她最不待见男人动辄以为自己是万人迷的生物,逮谁冲谁笑,好像随时随地发情似的。九条不是普通女子,其实应该说不是正常女人,她觉得男人处处绅士,处处温和就等同于处处留情处处作奸犯科,统统归入禽兽类,统统该被打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犯桃花。她直起身子,拍了拍胳膊,端正的说:“我很好,谢谢。”
  自作多情男突然仔细看了看她,寻见多开心的事儿了一样:“这不是九条小姐么?”
  九条定睛辨认:“你是?小弟弟?”
  许文迪面目表情停滞片刻,伸手到她面前,依旧友好:“许文迪。”
  九条觉得这名字耳熟,把手伸过去象征性的握了握:“叫我九条就行。”
  许文迪开玩笑说:“道上的都这么称呼?”
  九条也不是开不起玩笑的人,点点头:“当然,带头大哥给取的嘛。”
  许文迪礼貌的笑了笑,心里想,这女人一副娇花照水的样子怎么会是二百五的筋骨呢,指指远处说:“小三他也来了,在那边呢。”
  九条忘性比记性好多了,尤其在记人名方面,瞪着眼睛问:“小三是谁?”这世界变化真快,咱俩没多熟,怎么还能蹦出个三儿来呢。这要是让莫西西听见了免不了一顿拷问。
  “就是前天喝醉走错到你们包厢的那个。”许文迪又补充说,“那天你也有点醉,恐怕没记清楚。”
  九条点点头敷衍着:“哦,想起来了。”
  许文迪不好意思的笑起来:“那天真是我不好,我没想到他会醉得那么离谱,后来我把他送回家他还一路都叫着‘老婆’‘老婆’呢,这要是真被他老婆听见了得多感动啊。”这有口无心的话造成的损失是惨重的。
  九条觉得小弟弟这人挺好,就是话忒多了点。
  落座以后,作为半大龄女青年九条环顾了一下四周,不经意往许文迪的那桌瞄了一眼,果然看到了三杯,他穿着浅色的西装带着粉紫色的袋巾,明明人人都衣冠在桌,可是三杯显得有些与众不同,远远望过去跟景观似的,清俊非常。九条摇头,白白浪费了一副好皮囊,看着年纪轻轻的居然是个有媳妇的主。
  酒席行进到一半时新娘去换衣服,专门走过来拉着九条一起去了休息室,九条眨巴着眼睛一脸春心荡漾,“学姐,你今天实在是太好看了。”
  学姐正在补妆,还没来得及谦虚,有个人推门进来,听见她的台词,接茬说:“是漂亮,跟天使似的。”
  她一看是许文迪,又补了一句:“比天使还好看,至少是天使长。”
  许文茜笑起来,弯腰捧了捧她的脸,转身去捉许文迪,满面笑容:“快来认识一下,这就是我跟你说的妙言,方妙言。这是我弟弟许文迪。”
  九条暗自想明白了,怪不得觉得许文迪听着耳熟呢,原来和许文茜本是同根生。两个人象征性的握了握手,像两国首脑会晤似的一脸的安定团结。
  许文茜继续兴致高昂:“妙言和你一样大,那年新生报到的时候她背着一个斜肩带的的nike包,跟你出国的时候背的那个一模一样,我一看见她就亲切,性格又好,跟我特别投缘。”
  九条和许文迪对视了片刻,恍然明白原来学姐照顾她这么多年,全是因为那个包啊,全是因为和我有同样一个包的你啊。
  许文茜又转头跟她说:“我弟弟在哥伦比亚大学读的学士和硕士,在那边工作了两年刚回国,别看他长得有点严肃,是眉毛太浓了显得,其实人特别随和,就是偶尔有点孩子气。”
  九条又和许文迪对视了一下,大家都是成年人,这点有眉有目事情一点就通透。许文迪笑了笑:“姐,你赶紧换衣服补妆吧,外面的人都闹腾着要见天使长呢,我姐夫一个人在外面镇压不过来。”
  许文茜嗔怪的瞪了他一眼,又笑着冲九条招手:“进来帮我拉一下拉链。”
  等她们俩从更衣室走出来时,沙发上坐了两个人,多出来一个三杯。他走过来看了看许文茜,做了刺目的手势说:“哇,实在太耀眼了。”
  许文茜笑容中透着母性,“你呀。”又转身介绍说,“这是我们家的老邻居了,任晓川,跟文迪一块长大的。这是我学妹。”
  九条和许文迪再三再四的对上了眼,暗波涌动。学姐的心思真是一不小心就被看得清清楚楚,刚才讲了一个感人的包包的故事,现在就只有五个字,连姓名都不肯透露,生怕流了外人田似的。只是任晓川这名字怎么也那么耳熟啊。
  三杯装得像模像样,规规矩矩打了招呼:“你好,任晓川。”许文迪心里早乐开了花,不是你叫人家老婆的时候啦。
  九条彬彬回敬:“你好,方妙言。”
  方、妙、言?任晓川左边胸腔里的某样器官忽然抽搐。“你是……方妙言?A大的?”
  “是A大的。怎么了?”
  任晓川微微露齿笑了,没怎么,当然没怎么,就只是终于是知道你的真实身份了而已,伟大的九条同志。看你还打算躲到哪里去!
  要说这件事情的渊源实在有够流长,需要追溯到他们的第二次相遇,以及本来应该发生的第二次相遇,注意,这两个第二次并没有重合,而是本来应该发生的没有发生,而本来应该相遇的还是相遇了。
  为了故事的正常开展,需要先交代一下背景知识。方妙言,俗称九条,即将二十六岁,A大博士在读,专业生化,曾经是A大的本科生和硕士研究生,再之前是A大附中的学生,她也就是所谓的A大土鳖,毕了三次业,都没能离开同一个屋檐,在一座象牙塔里爬上爬下没出迈过门槛。随着她学历的增长,家里人开始逐个犯难,生怕她以第三种人的性别嫁不出家门。伴随着奶奶的忧愁一小撮热心的七大姑八大姨们开始给她张罗相亲这回事。于是,就有了任晓川的出场。
  任晓川,别称三杯,昵称小三,今年二十六岁出点头,加州伯克利大学毕业,巴黎高科国立桥路学院在混,也许混成设计师就回国,或者混成设计师不回国,没准的事,介绍人称,等两人好上了,让他们自个商量。
  结果,他们俩没好上,压根就没见上,九条同学一个没想开半途折返了。给任晓川发了短信,“我先走了,看你在那里也是一脸被逼的样子。相见不如不见。方妙言。”三杯看完了短信有种说不出的感觉,本来也没拿相亲当回事,他姑姑让他来,他就来了,听说那姑娘柳叶眉,巴掌脸,樱桃小嘴一点点,见见美女总归是无所畏惧的,谁还指望能成,就是来应付差事,于是他来了。可是现在情况不一样了,等了半天,美女没见着,还直接被人家拒了,被拒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关键人家还说“相见不如不见”,这是什么鬼话,他忽然失落得很。他想也许是他表现出来的心不在焉让人家姑娘失望了?
  事实上,是他多虑了。九条根本就没能成功的走过来,她走着走着发现把庞阿姨给的字条弄没了,翻来翻去找不着,她记不起究竟是哪家咖啡馆了,岳阳路上大大小小的咖啡馆少说也有五十家,让她上哪去找任晓川啊,她猜想这也许就是天意。于是她发动小脑智商,用想象力描绘了一幅短信出来,发完短信才发现自己的智商是多么的有限,明明可以直接问任晓川具体的接头地点的,可是发出去的短信就是泼出去的水,覆水难收的道理是浅显易懂的。她咬了咬牙,狠狠心把庞阿姨的描述中火树银花的青年才俊甩甩头忘了,就当是见过了,不合适。
  然后她跟迷途少女一般在路上踢石子闲逛,晃荡到了中山北路酒吧一条街时,已是华灯初上,霓虹灯千般招摇万般暧昧。她挑了一家走进去,其实她知道自己酒量有限,后来事实证明了她和三杯比起来仍旧没什么优势,顾朝南曾经嘱咐过她,千万不要跟男人一块喝酒。她进去的时候是一个人,她喝的时候还是一个人,她喝醉了又见了几个人就和她没关系了,总之她的意识没有违背顾朝南的意愿。
  那时候,刚回国的任晓川档期很满,走马观花似的顿顿饭都有兄弟召唤,所以被方妙言放了鸽子后,萎靡了三秒钟不到就重新振作,直接奔去下一个集结地了。没想到饭后硬是被拉着去了酒吧,任晓川十分清楚自己是个几斤几两的角色,心里一直在敲小鼓。一进酒吧门就看见吧台边有美女在被人搭讪,那便是九条的正式出场了,搭讪的人也不知道说了什么把她惹急了站起来就往外走。她已经醉过了头,路在脚下可是路在摇晃,任晓川本来好心想要扶她一把,不知道后面是谁撞了他一下,于是九条就直接被扶进怀里了。
  任晓川灵光乍现,大声说了一句:“这不是李阿姨家的二妞吗?”回过头跟兄弟们交代,“我妹喝醉了,我先送她回家等会再来,不然一个女孩子喝醉了容易被欺负。”
  兄弟们集体起哄:“别骗人了,你打哪来的妹妹啊?你该不会被巴黎的浪漫空气搞得肺部污染这会又上头了吧。”
  他笃定首尾呼应说:“邻居家的妹妹。”
  喝醉了的九条挺配合,歪在他怀里,叫了一句:“二哥。”
  还真是二妞对二哥,越看越乐呵。兄弟们眉来眼去的换了口气:“你不欺负人家就是好事了,一定好好把妹妹送回去啊,不要急着回来了。”
  正中任晓川下怀,他心里得意得很,表面还一副很担心九条的表情:“那我们先走了。”
  半抱半扶的拉扯着九条出了酒吧大门,用哄的语气问她:“你叫什么名字啊?你住哪啊?”如果他再加上一句“你今年多大啦”就是十足的胡子大叔在拐骗未成年少女。
  九条趴在他胸前嘤嘤着:“二哥,我是九条啊。”
  “九条?”任晓川想,还真有人叫这名字,当家长的也太不负责任了吧,这孩子长到这么大一定没少被笑话,好好一女孩子叫了麻将名,比方妙言更吸引他眼球,方妙言撑死了像一烂俗的言情女主,可是九条听着像超生游击队之子,一条二条排队下来到了她。
  任晓川好歹把她拖上了车,安置在后排,又问了一遍:“你住哪?”
  九条说:“我住你家。”翻了个身,继续,“对面啊。”
  任晓川提气,“你不能住我家,我不能毁你清白。”又叹气,“你也不能住我家对面啊,我家对面还是我家。”
  九条直起身伸手要抱他,他把她戳回去,她又努力坐起来,然后任晓川眼睁睁的看着她死死抱住驾驶座,多么的庆幸那不是自己,否则已经被勒死了也说不定。这年头陌生女人的来信都不能看,别说陌生女人的拥抱了,实在太可怕。他们俩瞎折腾了半天,他问东,她答西,她身上连个包都没有,不知道是个什么身份什么来历。他最后决定把她送到宾馆,然后让她自行处理。他猜测这世上恐怕再没有像他一样倒霉的人了,轻易在路边捡了个道具,跑完过场后发现没地方还了,死沉死沉的还得自己举着。
  路上九条发话说:“我今天去相亲了。”
  巧了,三杯一手开车,一手松了松领带说:“我也去了。”
  九条又说:“那个人不好,没有你好。”
  三杯想,你比我好,我连人家姑娘面都没见着。使坏问:“那个人哪里不好了?”
  九条想了想说:“他没有你手大。”
  三杯不知道她唧唧歪歪的究竟把他当成谁了,甭管当成谁了,这个喝醉的女人忽然勾起了他那么点隐隐的同情。他在想,今天该跟他相亲的方妙言是不是心里也有个老相好,所以面都不肯见的绝尘而去。还有许文茜,会不会也是因为别人手大就念念不忘死心塌地了?就执意不肯看他了?就想不到他的手也已经长大了?女人的脑子里面都装了些什么混帐逻辑。
  三杯问:“手大了就值得惦记了?”
  九条说:“对。记一辈子。”
  三杯又问:“我手也不小,怎么没人惦记呢?”
  隔了半晌,三杯都以为九条睡着了,她才幽幽的冒出了一句:“不要把自己当孔雀,其实你是一只火鸡。”

  第三章
  三杯把话说得敞亮:“上次真不好意思。”
  九条一副大人不计小人过的表情:“没事,大家都喝多了。”
  三杯十分平和:“不是那次。”
  九条挑眉毛:“还有哪次啊?”见一次面就够折寿了,你还想让我见你几次,这人安的什么心。
  而他依然保持欠扁的平和嘴脸:“是第一次。”
  九条纳闷,你一大男人打什么太极啊,还第一次呢,传说中很宝贵的那种?对不起,没有。往回抽了抽自己的手,笑得很灿烂,灿烂得三杯以为她要回光返照上天成仙了。才轻启朱唇,转而面露难色:“任先生,甭管哪次,您先把我的手放开行么。”
  自然不是所有的人都有任晓川那么妥当的辨识力,在适当的时候能够召唤出相应的记忆,准确的认出对方是某某街上某时某刻碰到的路人某某某。比如九条,她只是觉得任晓川这三字儿挺面熟,当然,如果他叫任盈盈或者任天堂没准她会觉得更加面熟。凡是逻辑正常的人就不会把有媳妇的人和相亲对象凑到一起想,真那么想的人要么没大脑要么脑容量过剩,九条万万想不到三杯就是那个她没见着面就甩掉的致使其自信心轻微受挫的男人。
  话说三杯那天的心情实在不够好,谁搁在心里暗恋了七八年的邻居姐姐出嫁了都不能高兴吧,他连强颜欢笑都懒得表现一把,这个时候需要借酒消愁,而他的酒量还不允许他这么做,憋屈得很。那个叫做方妙言嫌弃他手小的女人就在这样一个要死不死的时刻暴露了真实身份,暴露完了就算了,关键是明显把他给忘了,装都装不出来的天然无知。那感觉就像是某个人行走江湖的大侠被别人下了终极挑战书,而当他终于有机会站在挑战者面前准备迎战时,丫却一脸天真的问,你谁啊。换了谁都想告诉她,我是你大爷。于是,直接导致任晓川的情绪越发低落,九条嫌弃的眼神证明了他不招女人待见,结论是因此许文茜嫁给他人。这天杀的方妙言。
  婚礼结束后众人一起热热闹闹的参观了新房,九条看的唏嘘了老么半天,魏学长真是个了不起的人物,这小洋房漂亮得跟油画似的。趁人观赏结婚照的时候她踩着小高跟使劲溜达了一圈,羡慕得心肝哇啦哇啦的喷着鲜血,一路飙血到了主卧。那半圆形的房间要多精致就有多精致,露台要多梦幻就有多梦幻。尤其是那个床啊,居然还是个带顶的奢华king size,就是童话书里不劳而获的睡公主躺了一百年的那种古典款式。
  她正盯着人家的大床神游的时候,背后有人问:“觉得怎么样?”
  九条回头一看,是新郎官,先唰唰放出两道花痴的目光,再咧嘴笑了起来:“好过头了。”
  魏来一直把她当小孩逗着玩,拍拍她脑袋又指指那床,笑得温度适宜:“欢迎你以后常来。”
  他的笑容实在很有杀伤力,九条瞪着眼睛开玩笑:“我要举报你啊,怎么能带着新郎胸花调戏良家妇女呢。”
  魏来哈哈笑起来:“千万别。”
  明明是开着玩笑的,却有第三者当了真,三杯遥遥的看着九条脸上的似笑非笑以及魏来的开怀,忽然有那么点不好的猜想,方妙言所谓的大手男人该不会就是魏新郎吧。他又瞄了一眼被众人围着的许文茜,亭亭玉立,笑得温婉而动人,他一个瞬间热血上涌,想要箭步冲上去拉着她私奔,可是私奔的前提条件是两情相悦吧,到他这就只有姐弟情深,所以说造化弄人。他出国的时候在机场对着许文茜再三再四的发单恋誓言,等自己独立了就奔回来娶她,这件事不是不靠谱,是完全没有谱,待他回国就直接跑了调,从G小调窜到F大调。出了机场迎接他的第一个消息便是许家的姐姐月底嫁人。第二个消息就是任家的晓川需要前往某处相亲。两件事情凑在一起,好像是被棒打的一对苦命鸳鸯,一个被逼婚,一个被逼亲。其实,还真不是那么回事,如果是那么回事也好办了。
  正想着,新郎走向新娘,两人灵犀般相视一笑,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瑕,任谁都觉得是一对神仙眷侣。九条站在一旁歪着头,一脸的艳羡,她在想自己怎么就没有那么好的命遇上如此妥贴的真命天子呢?而三杯的理解是,这丫头也挺命苦。任晓川的眼前就这样恍惚着许文茜含笑的眉眼,以及方妙言同志发呆的瓜子脸,面对新仇旧恨,他觉得不能太亏待自己,走私不了主角,带走配角中的同道中人还是可以的。他想离开这里,带着方妙言,究竟是为了什么,他也不知道,一个人离开算是落荒,两个人一起权当是做善事。头昏脑热间拉起九条,很帅很潇洒的转身。在九条拍打他问及“你在做什么”的时候很拽很强势的说:“跟我走。”在许文迪莫名其妙的眼神里,很傻很天真的说:“再见。”
  许文迪看着方妙言交代:“小三就托付给你了,他酒量不好。”
  九条还没来得及弄明白托付是个什么概念,就被拉出了新房。
  三杯没回头的摆了摆手,不知道冲谁告别。
  许文迪站在门口补了一句:“喂,导演喊卡了。”
  三杯没搭理。
  九条坐在车里问:“导演都喊卡了,我还不知道咱俩演的是哪出,你能交代点什么吗。”
  三杯扫了她一眼,嘱咐说:“把安全带系好了,这车不是全险。”
  嗯,交代的挺有深度。“任晓川是吧,你能告诉我咱去哪吗。”
  三杯把车开得飞快,抽空回了一句:“我哪知道。”
  九条一瞪眼:“你赶紧给我停车!”
  三杯正在心烦,直接闯了红灯,两边的车一路嘀嘀他们,漫天的车鸣声。
  九条吓了一跳,改口:“慢点,慢点就行。”
  三杯不理,把油门一脚踩到底,左冲右突,越挫越勇。
  好在九条胆识过人,这会还能跟他有商有量:“你玩什么命啊,你要真想玩命我也不拦着,先把我放下来,再自己去玩,成么?”她那个“成么”,微微飘着颤音。
  三杯还是没搭理,一门心思的破坏交通秩序。
  九条闷声抱怨:“我不想跟你一起死,咱俩的交情谈不上需要同年同月同日死吧。”
  三杯听闻,猛的踩了刹车,赶在某个十字路口的红灯前硬生生停了下来,轮胎摩擦着地面亲热的吼了长长一嗓子。相比之下他的声音十分平静:“我也不想。”
  九条瞥了他一眼:“你可得好好活着。”又不屑的问了一句,“你是不是喜欢我学姐啊?”
  三杯转头看着她,眼神挺复杂,主要内容大致为:原来你不傻啊。
  九条很有社会责任感,“你这是作孽,你说你有老婆她有老公,那么大的人了不用我跟你讲道理吧。”
  是挺作孽的,你说谁有老婆了?他还没来得及犯嘀咕呢,就听九条吆喝:“快点开!超过前面那X5!”
  后来还是跟丢了,看她注视着那车屁股两眼滴血的样子,三杯有点茫然:“那是谁啊?”
  她咬牙说:“不知道。”
  他问:“不知道你还能那么恨。”
  九条眨巴着眼睛说:“他刚才冲我吹口哨。”
  三杯心脏突然无力:“幸好没追上,这要是追上了你打算对人家做什么啊。”
  九条云淡风清:“还他一飞吻。”
  后来三杯规规矩矩的把九条送回了家,在自己心情不好的夜晚,身边再带着一个定时炸弹,实在不能算是明智之举。
  九条下车之前友好的询问:“要上去喝杯茶么?”
  三杯的理智也找回来了:“不了,下次吧。”
  九条把车门关上,心想,没下次,我就是跟你随便一客气。
  结果,出乎意料的,这个下次来得还挺快。
  方妙言周五晚上接到她妈妈赵许的电话,说是临时安排她明早得去相个亲。
  她都要疯了,还真是相约星期六,相约每一周啊。从上个月开始,就没见消停,好不容易相中一个打算放长线了,那男人没处理好前女友问题,纠缠不清的时候直接让她给撞见了,于是一拍两散。问题是,刚刚才散啊,这结局揣在怀里还热乎着呢,怎么能又要相亲了啊,发烧感冒还得缓个七八天呢,敢情她的失恋在她老娘眼里,严重程度连感冒都比不上。
  她难得撒个娇:“哎呦,我不太舒服,明天可能也好不了,我不去行么?”
  赵许不急不徐:“行,那你明天搬回家里来住,好好养养吧。”
  九条想,人是人她妈生的,蛇是蛇它妈生的,蛇它妈估摸着也知道抓儿打七寸的道理。改口问:“哪,几点,暗号是嘛。”
  赵许交代了一堆事宜。九条一边点着头嗯嗯啊啊,一边想,老娘功夫又精进了,通读了一篇课文愣是没喘一口气,真我妈的了不起。
  周六一早,莫西西发短信问她要不要出来一起逛街看电影。
  她回,不逛街,有任务在身,路上了。
  莫西西问,你还要相亲啊。
  她回,快马加鞭未下鞍。
  莫西西的电话就追身响起:“干什么的?”
  九条想了想:“忘了。”
  莫西西问:“多大了。”
  九条又想了想,继续:“忘了。”
  莫西西不着急,接着问:“男的女的?”
  九条也不着急:“不能是女的吧。不过我根本没仔细听,大概知道是个白领,姓龙。”
  莫西西嘲笑口吻:“这个姓真不错,没准人家叫龙王,你将来生个儿子叫龙子,生个女儿叫龙女,生个半男不女的叫龙公公,简称龙宫。苍天啊,你们一家五口那就是小神龙俱乐部啊。”
  九条反驳:“你才小神龙俱乐部呢,你们全家都小神龙俱乐部。”
  莫西西不跟她计较:“需要陪同么?上次那个我就没作陪结果你被人忽悠了。你说没了我你还怎么活。”
  九条继续犯贫:“回莫嬷嬷,劳您操心了。今儿这个您陪不了,我也只得一张票,您在家等信吧。”
  莫西西追问:“什么票?你们去哪相?动物园?历史博物馆?别是烈士陵园吧。”
  九条抢白她:“还抗日纪念馆呢,你有点常识行么,烈士陵园不用门票,那是教育基地,免费,懂么。改天带你去啊。”
  莫西西喷饭:“得得,到底是哪啊?”
  九条反问:“你前两天不是闹着要去个什么什么地儿么,结果没弄到票还消沉了一整个下午嘛。”
  莫西西大叫:“九条!你怎么能抛下我自己去塔罗号呢!你小心撞冰山!”
  塔罗号是外港开来的,在A市只停七天,本来是英国皇家宴请贵宾用的,后来被富商买下来做海上俱乐部,又后来大洋巡回,是一艘低调的不夜船。入场券老么难搞的,莫西西有心去钓金龟婿,却没找到合适途径打入敌人内部。九条却无欲无求间被馅饼砸到,世事难预料啊。
  莫西西最后一口气说:“你赶紧把龙王大人泡到手,跟我一样有品位的男人一定是上等货。”
  九条哆嗦:“大白天的你能别用这么专业的词汇么?”
  结果莫西西的台词还是影响了九条的思维定位,她在约定地点见到龙海的时候,脑子里第一反应是,上等你个头,压根就不在等级里,简直是万年压舱货啊,买一送十都难脱手的主。我妈是从哪碰上这么个蛤蟆精的,神呐,我长这么大就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能帮我换个青蛙王子么。
  那人估计也看出来她的心思了,风度很是有,礼貌很是有,推了推眼镜,做权威状:“方小姐,自我介绍一下,我叫薄学,我们龙经理打电话来说他会晚点来,不便之处望您海涵。”
  方妙言不可思议的看着蛤蟆精,不放心的确认了一遍:“你说,你不是龙海?”
  薄秘书歉意的点了点头:“不好意思,经理怕您等久了让我先来解释一下……”
  九条很大度的打断他后面的演说:“没关系,没关系。”他不来都没关系。九条的内心已然狂喜,上天居然听到了她的愿望,哪怕是听到了一半也知足了。
  和薄秘书一起上了船,他问:“我陪您先转转吧。”
  九条摆手:“不用了,我自己走走就可以了,您去忙吧。”
  薄秘书象征性的笑了笑,有那么一点诡异:“有需要的话您叫我。”
  等他走开了,九条开始纳闷,这龙海是个什么来头,先派个秘书过来打探虚实还是怎么着,什么样的人见一面那么难。后来船就鸣笛了,也没等到龙海本尊的出场。九条倒不觉得怎么样,没来更好,他没来她更自由。
  九条一会东瞅瞅一会西望望,心里隐隐的很快乐。莫西西说她在家宅了太久,所以出来兜风这样于常人再简单不过的事件搁九条身上就成为了事故。
  船上的人挺多,黑头发的却不多。船一出海,那些老外就开始脱衣服,集体行为,男人只剩大裤衩,女人都是比基尼,一律躺在甲板的躺椅上晒太阳。九条本来还想去甲板上吹吹风的,以为这么艘高头大船视野一定空旷,等她到了地方大眼一瞪,我靠,一地的人肉,白花花的。连模仿恶俗泰坦尼克号耍个浪漫都不行,自己在船头吹风,后面一水的人肉布景,想着都慎人。就在这个令人喷鼻血的时刻,她看到了任晓川,在一地的白种人肉里面,突兀着一具裹着布的黄种男体。刚好眼神飘过来和她对视,抿着嘴角对她轻笑,春光明媚百花羞。
  九条一愣,任晓川的灿烂笑容就这样晃了她的眼。

  第四章
  三杯走过来跟她打了招呼,微微扬着下巴问:“自己?”
  九条的回答有点下意识:“不是。你呢?”
  三杯随意指了指身后,居然有点无奈:“我也不是。”
  九条顺着他指的方向瞄了一眼,有美女警惕的眼神和她对视。她回过头问三杯:“你夫人?”
  任晓川纳闷,怎么着,难不成我脸上印着结婚证了,有你这么三番两次误会人的么。可是面上还是保持了一贯的礼貌,只是语气有点漠然:“不是,刚认识的朋友。”他说的是大实话。
  九条觉得有点冷场,舔了舔嘴唇说:“我先下去看看有没有什么吃的。”
  三杯两眼一亮,好像一直在等这句话似的,嘴一咧高兴的说:“你等等啊。”九条没明白,让我等什么,莫非闪个人还要等良辰吉日?
  三杯款款走去和美女说了两句话,又兴冲冲走过来,动作自然的揽上她的肩膀:“咱们走。”
  九条偏头瞪着他:“你做什么?”一点不好的预感的涌上心头,上周他就是用这样无厘头的方式把她带走玩命的,到现在还心有余悸,他这次又是要做什么,投海殉情?
  三杯揽着她没松手,无视她的敌意皱着眉头低声讨好说:“辛苦你了,就一会,注意配合。”
  九条看着他,不明所以,别别扭扭的跟着碎步走,他不得不好脾气的放慢速度,放在她肩膀上的胳膊也别别扭扭。终于离开甲板,随便钻进个门,光线一暗两个人都松了一口气。
  九条立即N极对N极王不见王的姿态跳开,离得他远远的,才严肃起来:“说,到底怎么回事。”
  三杯摸摸脑袋又碰了碰鼻尖,最后把手□口袋,说得挺腼腆:“我是被逼来相亲的。”
  逼来相亲!等等。任晓川!九条像是被西伯利亚的冷空气灌顶,一瞬间结了冰。她竟然想起来任晓川是谁了,在这样一个黄花菜凉了千百年的时刻,她把他给想起来了。九条张着嘴巴,过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自言自语:“怎么会是你。”又觉得这其中有个大问题,“你不是有老婆么?”
  三杯歪着脑袋,无奈的看着她:“谁告诉你的?”
  “难道不是啊?”九条斩钉截铁:“许文迪啊。”
  三杯的瞳孔骤然收缩,没说出来的四个字在眼底冒着火——我就知道。“他说的话你也信呐。”
  九条茫然的看着他:“我们俩无怨无仇的我凭什么不信他。”
  三杯想,哪倒也是,跟他有怨有仇的是我。叹了口气,表现得很苦情:“算了,我就是那遇人不淑的命。”手指敲着楼梯扶手,一下一下,终于忍不住小心的问:“方妙言,你真不记第一次见到我是什么时候了?”
  九条被他的表情感染,觉得自己仿佛是做了一件天理不容的事情,喏喏讲着:“我,想起来了,嗯。”她说嗯的时候重重的点了下头,因为光线不好,三杯以为她脑袋要掉下来了,条件反射间差点伸手去接。伸到一半纳过闷来又收回去继续敲着楼梯扶手,仿佛比之前还要有力。
  九条看着他,他也不说话。这会还没到开饭的点,也不是舞会时间,大厅的旋转楼梯上只站着他们两个人面对面,忽然只剩下呼吸声,气氛挺尴尬。
  九条揣摩了半天,终于想出话题:“喂,你怎么把相亲的美女丢在那里不管了呢?”
  三杯一脸死相的问:“如果有个人上来就问你会做十四行诗么,接着跟你讨论斯宾塞尔和约翰登恩,说话都是拜伦版本古英文腔调的,你能受得了么?”
  九条看到了他脸上密布的乌云,原来是个这么不值得同情的女主,点点头:“换成是我也会和你一样。”
  三杯用了感激不尽的眼神,“还是你可靠啊。”他又问,“对了,你一个人来这干嘛的?”
  都告诉过你我不是一个人了。九条镇定的回答:“被逼来相亲。”然后听到三杯兴奋的声音:“这么巧!”
  那感觉好象是前一天在公园一起玩滑梯的小朋友,转天在肯德基的滑梯上又遇见了的那种兴奋感。可是,九条很想告诉他,咱俩都这么大岁数了,不要随随便便惊叹神奇的大自然好不。她冷着声音说:“是啊,挺巧的。兄弟你土星来的吧。”
  三杯对她蔑视的眼神表示不耻:“你们家为什么一定要你相亲?”
  九条觉得这孩子一定是在国外呆久了脑子都变直了,刺激人都不带拐弯的。她反问:“你呢?”
  三杯挺诚实:“我爷爷想抱孙子,让我赶紧结婚。”
  九条眼光闪闪,很二百五的问:“抱孙子不一定要结婚吧。”
  三杯插在口袋里的手终于了拿出来继续敲木板,“是啊,所以他们让我上这里来相。”
  九条一头雾水,“你爷爷让你上这来找艳遇?”
  三杯平静的看着白痴:“你是不是不知道这艘船明天早晨才开会回港啊?”
  “诶?”
  他继续刺激她:“你还没去看房间吧,不知道你那间是大床房还是标准间啊。”
  “诶?”
  他终于得到机会回敬:“兄弟你土星来的吧。”
  九条一时失语,回想她妈交代的一堆事宜里面可没有需要过夜这一条啊。靠,土星来的人都没有亲娘么?转而一想,上天待我何厚。“嘿嘿,没关系。”龙海他压根就没上船。
  九条难得得意,三杯习惯性纳闷。静得落针有声的一刻,眼前呼啦啦进来一班子人,他们俩忽然见了光。那群人估计也没想到这里会站着人,看样子还是一对偷情的小鸳鸯,男俊女靓。在场群众都楞了一下,为首的男子款步上前。“不好意思打扰了,我们等下要布置酒会。”潜台词是,还不快走。
  三杯身正影直,露了一个礼貌的微笑,“好。”
  他们离开的时候,与那些人擦肩,九条觉得有谁在看着她,回头扫了一眼又没有寻到。
  回到甲板时三杯热情邀请她一起坐着聊聊天,九条甩给了他一个鬼魅的眼神,你当我是盾牌啊。转头微笑着跟美女打招呼:“这里风吹着真舒服啊。”
  美女回话:“无聊得紧。”
  九条半边脸黑线,勉强又问:“那我们四处转转。”
  美女声音飘渺:“这会子被太阳晒得身上直犯困,就不去了。”
  九条满脸都是黑线,听说刚才还是拜伦腔调呢,一转眼回归东方了?你当自己林黛玉,我却不屑做薛宝钗,这醋吃的,真让人愤慨。正担心自己早晚出口骂人,就看到了薄秘书,那一刻,蛤蟆精也被惊为天人了。拍拍任晓川的肩膀:“我看到我朋友了。回聊。”你自求多福吧,兄弟。
  薄秘书领着她去了预订的房间。
  九条假装客气:“不用住这么大的,我一个人住标准间就行。”这一眼望去看不见床在何处的房间,对于她来说奢侈了点。
  薄秘书但笑,“早就安排好的。”
  九条再度觉得自己才是土星来的那号人。“嗯,我要休息了。”
  薄秘书欲言又止,最后也什么都没说。他带上门走后,九条巴不得一蹦三尺高,嗨皮得不得了,这才是货真价实的海景房啊,除了海啥都看不到。
  然后她就很浪费大好光景的在大床上睡了一下午,醒来的时候一睁眼就是海上日落,紫色的天际,浪卷粼波。可是她不敢继续抒怀,因为窗前站着个高大的男人,正投入的看着窗外。只看得到他的侧脸,见山见水,很有质感兼美感,由于表情的庄重,更让梦初醒的九条怦然心动。她尚存的理智告诉自己,不出意外,他就是龙海。所幸是合衣,轻手轻脚的爬起来。
  龙海回头,微微笑着问:“吓到你了?”
  她下床的动作停在一半,咦,鞋不见了。抬头与他对视:“还行。”
  他例行介绍:“龙海。”
  “方妙言。”
  龙海的表情很坦荡:“我过来拿东西的,走到这边看到日落就停了一会。”
  他有一把好听的声音,能传递一股安全感,听着就让人镇定,让人有熟悉感。九条摇摇头:“你随意。”说完了就后悔,什么叫你随意,她妈还特地嘱咐要稳妥要矜持,现在一出手就露馅了。你随意我,还是我随意你。
  太阳完全沉入海里,天忽然就黑漆漆一片,来不及开灯。龙海笑出来,笑容在黑暗里却灵异的能被看见:“我出去,你换衣服吧,咱们去吃饭。”他绅士的走了出去,可是九条却淑女不起来,让她拿什么换呐,裹床单?
  犹豫着赤足走到客厅,龙海刚刚用舒展的坐姿端进沙发里,看到她跟出来不知道什么事,笔直的站起来:“需要帮忙么?”
  帮忙脱衣服?九条大脑气压偏高,脸憋得通红:“我找不到鞋子了。”
  龙海带着和煦的微笑:“我想,我看到了。”
  就是这么丢人的,他从沙发缝里拎出鞋子,礼貌的递过来。她才想起中午看到king size大床的时候太兴奋了,鞋子被抛在沙发上。怪不得他站起来的时候好像被什么扎了屁股,站得笔直笔直的。
  九条讪笑着把鞋穿上:“走吧。”
  他不由打量了一眼,对于她没有换衣服这件事情隐约猜到了缘由,什么都没说,走到她身前,开门做请。
  一路走过去,听到无数人点头弯腰,敬称:“龙总。”
  九条跟在他身后接受各种各样的目光,均回以标准的淑女微笑。她在心里狠狠发誓,下次相亲前一定要认真的听妈妈介绍历史,前提是,如果还需要相的话。
  船很大,很豪华。走在餐厅里好像只是一家陆地上的大饭店。落座以后,他们才终于回归了陌生的正题,一言一语的客套起来。
  九条觉得奇怪,他完全不需要相亲嘛,要长相有长相,要品行有品行,要钱估计也有大把的钱,明明没上船还能出现在这里,没准还能驾筋斗云。十全十美的,相个毛,难不成是个二手的?离过婚?她妈不带这么把人往火坑里推的吧。
  方妙言一顿饭吃得小肚鸡肠。
  龙海试探的问:“不合口?”
  她摇头,轻声说:“挺好的。”
  龙海不放心:“看你吃得太少了,是不是晕船?”
  她还是摇头:“没有,没有。”我这不是为了矜持而小口小口进食么。
  “那就好,吃完了带你去个地方。”
  九条从来都没有想过八点档狗血剧情会上自己的身。她果然不是一个人,大概被灵魂附体了,伟大的莫西西同志精神永存。可是转眼她就不得不无语问苍天,龙海送了她一件礼服,没错,那礼服很美丽很高贵,没错。错就错在她没有那么大的胸脯用来塞满抹胸,眼下没机会让她去搞一件波立挺那种神奇的东西出来,她一对低等的70A罩杯如何也支撑不起那个高贵前襟。如此活色生香的衣服摆在面前,那般品貌出众的男伴等在门后,而镜子里的方妙言就只有一脸难堪的假设那件衣服她能穿上,结论是,最终幻想。她不得不脱下来,低头走出去。
  龙海微微皱眉看着她,放下手里的东西,有点不解的问:“怎么了?”
  她也不好说,笼统的讲:“衣服有点大。”万恶的70A。
  而龙海居然也明白了,又伸手递了个袋子过去,目光有些局促:“薄学说,你可能需要,我刚才忘了给你。”
  九条一愣,接过来怔怔的看着纸袋子里面,那是一副职业胸垫,前面充水后面充气,万一遇到紧急情况还能模拟一把手感,太感人了。她再次回到房间,关上门痛苦的想挠墙,她想明白了,那个蛤蟆精一早就知道她没带行李,这晚装十成九是他准备的,都已经考虑到胸垫了就没考虑到她是A罩么。故意让她出糗,这个梁子结大了。
  她换好衣服左右照了照镜子,把头发挽起来,还挺像那么回事,又像打仗一样迅速补了妆。提着裙摆垂首走出房门的那一刻紧张极了,等了半晌没听见龙海的动静,自恋的想着,他看傻了?抬头一看,他工作太专心了,压根就没注意到她出来。
  只好自己叫卖:“我换好了,可以走了。”
  龙海温和的打量了一下,说得半真半假:“你今晚就一直站在我旁边吧,不然太危险了。”
  九条本来最不待见油嘴滑舌,可是因为他的声音充满蛊惑,仿佛任何他说出来的话都诚实可靠,于是美滋滋的自我膨胀了起来。
  后遗症还是有的,并且病发很快。挽着龙海的胳膊步入酒会时,她看谁挺着胸脯都在心里自动回声,她用胸垫了,她用胸垫了,她肯定也用胸垫了。然后再低头看看自己,真长成这样该多好,也不枉投胎做回女人啊。做女人是挺好,可是没得挺,好个屁。时不时的低头瞄一眼,好像没见过咪咪的色狼,用眼神大剌剌的侵犯自己,还很快乐,这世上除了方妙言估计再无他人能升华到这样浑然忘我的境地。
  龙海是个不折不扣的商人,尽管九条再觉得他君子之度,品行高洁,还是脱不了商人的框框,性质定在那里,逾越不了。最简单例子的就是她自己,明明借口是来相亲的,不如说是龙海缺女伴于是用了相亲的理由欺骗了无知少女她老妈,所以这场相亲开始于一个“临时”的限定下。九条虽然不精明却也不傻,她今晚是离不开他身边的,那不是一句夸赞,倒像是声明了。他把她放在旁边装样子配合他社交,而她唯一的作用就是站在那里虚伪的笑,直到笑肌僵化,才主动说两句话。如果遇上他有什么机密话要跟谁谁说,她还得懂事的去不远处随便找个人哈啦。
  空闲的时候龙海轻声问:“累么?”
  她抓紧机会点头:“有点。”
  龙海笑起来:“那你去四周走走吧。”
  九条从来不是个太听话的人,这样一走,就走出了酒会,还警惕的回头看了一眼,没有追兵,很好。可是房间钥匙不在她这里,能去哪呢?耳边幻听莫西西的声音,去甲板吧,偏僻处有艳遇啊。九条心头一凉,开始怨念,商人都小气,那么有钱的人,都被人叫龙总了怎么就不能多给一张票呢,带上莫西西一起来该多好。她到现在还惦记着自己75C的假胸呢,永生都难忘当年莫西西的讽刺——九条你胸部是凹的哇,怎么后背的蝴蝶骨都比前面的胸脯高。她真希望此刻莫西西能在眼前亲见她的波涛,尽管三分之二都是假的,却不影响她的自我感觉良好。一路都没有错过可以照出自己影像的能够反光的什物,镜子啦,窗户啦,玻璃艺术啦,还有别人的目光啦。
  走着照着自恋着就走到了船上的酒吧,正撞上任晓川被一众美女围在中间,有说有笑的,乐在此间的样子。九条看着他想打个招呼,觉得他那副皮囊真不是盖的,五官清秀,轮廓英朗。坐在那里银杯白盏度春风,仿若,笑入胡姬酒肆中。
  这厮早晚是个祸害,错不了。

  第五章
  应了酒吧的景,九条走过去,插着腰摆了个自己的认知中最妩媚的招式,勾着嘴角醇声say了个hello,say完以后自己我感觉十分良好的保持微笑。三杯身边的大美女比他先一步望过来,瞥然两眼瞬霎过,她一挑眉毛,九条忽然楞神。怎么如此面熟?这不是相亲女主角么。她反应过来后挺友好的冲人家笑,可是人家不友好的瞪着一双杀气腾腾的美目向她发出仇视的光芒。仿佛是怕到手的白脸唐僧被其它洞里的妖精带走似的,两手一环就顺势吊上三杯的脖子。状况外的三杯同志当即就咳嗽了起来,明显被勒得不轻。九条目光一沉,那女人上午还一副新嫁娘的模样烟视媚行,天黑了以后浓妆艳抹的改做柳娇花媚,感情是个双面伊人啊。小三艳福不浅,相了一个等于人家娶了俩,一妻多用赚大发了。
  三杯没有她那个觉悟,不觉得哪里赚了,反倒看见她就跟看见了救世主似的,故作平静的把天外飞来的玉臂从脖子上卸下来,摇着尾巴对她笑:“真巧,你一个人?坐这吧。”
  九条对那个迷途小狗的眼神十分不待见,他那一双眼睛如秋波似流水仿佛雌性激素过量的小太监,她觉得太销魂了,不像男人。再加上眼前的两个人气场很玄妙,自己应该在这个时候转身走出去才算明智,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但是,她更不待见有人用看混世魔王的眼神看着自己,况且还是个半吊子的情敌,那纯粹是挑衅。
  美女胳膊一挥,咬着牙给三杯拆台:“对不起,这里有人。”
  九条忽的脸色黯淡,很想问问她,你究竟会做人么,比我还不会做人的人,头次见,应该把你领到我妈面前让她老人家见见世面,生了个我出来应该满足的。九条认为像眼前这种没有营养的挑战需要直面,需要替天行道打击一下小妖精的嚣张气焰,今天我就要把唐僧带走破灭你长生不老的歹念,如何啊。屏住一身兵来将挡水来土淹的架势,一屁股坐了下去。
  当然美女也不是善主,扬着下巴抿起嘴角,推过来一杯也不知道是什么内容的酒,忽闪着一双眼:“喏。”
  九条这个时候居然小家碧玉了,双手一挡:“我妈妈说不能随便喝别人给的东西。”
  三杯正喝着什么,因为一口气没上来,一边想笑一边剧烈咳嗽,眼角浮起一层层水汽。九条赶忙拍他后背:“哎呀,你没事吧,都说了不要随便喝别人给的东西吧,你忘了当年白雪公主是怎么被撂倒的了。”于是三杯越咳越凶,肺都要被咳到气管里去了还在笑呢。
  美女用眼神狠狠剜了九条一刀,转过头,下巴一低,四十五度仰角看着三杯,样子楚楚可人:“很难受么。”
  三杯缓过气来,像伟人一样摆摆手:“我没事。”
  美女贴过去继续婉转:“晓川,我想去酒会转转。”
  三杯做思考状:“你很想去啊。”美女点头。也许三杯勉强算是好男人,可是好男人能算是人么,当然不是。他温柔的开口:“那你去吧。”站起身,拽着九条,“我们去甲板走走。”背手迈步,磊落光明,天然风流的样子就都给抖落出来了,照得九条心驰神往,逃都逃得这么帅。
  美女半张着嘴巴愣在那里,要说什么又说不出来。
  白白便宜了九条,胜利来得如此轻松,面子里子都有了,看吧,唐僧偶尔强硬起来也是个男子汉啊,这就是和尚和太监的差别,和尚能还俗,太监却只能往生。以后再也不嫌弃三杯的眼神富含雌性了,人家那叫纯净。九条跟着三杯走出去,昂首挺胸,就差把高跟鞋踩出滴答滴的凯旋节奏了。
  夜里的风浪有些大,站在甲板上觉得寒意凛冽,风里带着些潮湿的咸味。四周茫茫无涯,除了墨色还是墨色,远看根本分不出哪里是海,哪里是天。只能在近船的位置辨识,因为船上灯火通明,才隐约能看到一弯一弯亮着的波浪。
  九条穿得单薄,不自主的打了哆嗦。三杯把外套脱下来给她披上,九条惯性使然转身要拒绝。三杯把衣服按在她肩膀上没放手,啧了一声问:“你妈妈难道说过不能穿陌生人给的衣服?”
  九条笑:“是啊。”
  三杯也笑,摸摸鼻子:“不算很陌生吧,好歹咱俩也相过亲。”
  九条瞥了他一眼,把宽大的衣服在胸前收收紧,“里面那个也跟你相过亲,估计正在问候你祖宗十八代,顺便在心里把你杀死了再鞭个尸。还不如是个陌生人。”
  三杯嘿嘿笑了两声,露了一排整齐的牙齿:“我实在没办法,多亏你及时赶来,不然我也没办法脱身。”
  九条皱着眉头,感情这就是自作孽助纣为虐啊。船有些摇晃,船头风又大,她跑去扶栏杆:“我看你一开始坐在那里也挺嗨皮的。”
  三杯走过来跟她并肩站着,问:“不然呢,还非得哭天抢地的?”很友好很绅士的伸手过来,说了一句不着边儿的话,“谢谢你美救英雄啊。”
  九条懒得搭理他,用手指头点点他的手心象征握过了,又裹了裹衣服:“英雄用得着我救么,我救的那是狗……”话说一半,船又开始摇晃。三杯等着反驳下文,结果她没了动静,只得怏怏开口:“怎么也得是狗熊吧,狗算是怎么回事啊。”
  九条白了他一眼:“瞧你那熊样,配做狗熊么?”
  三杯嘴一咧,乐了:“我都熊样了,我怎么不配了?”
  九条托着下巴看海,十分不屑:“那也是只熊瞎子。”
  三杯觉得风挺大,风里面的九条被吹乱了发髻,几缕长发随风起舞,飘飘然看着挺美的,可是甩在他脸上生疼,小样发质挺好,一根根像小鞭子似的。转过身靠在栏杆上叹气:“我是瞎。”
  九条趴在那里一动不动,过了会说得很平静:“别说,她是长得有点像许文茜,尤其是鼻子以下那部分,不怪你瞎。“
  三杯猛的抬头,侧过身来看她,眼神里有些不可思议,话在嘴边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九条斜视过去,教育他:“你这又是何苦呢,不想相亲还偏偏要来找个替身。小三你要知道,看不到的你人无论如何总是看不到你,你心里想着个人所以看来看去都是那个人,其实不能说学姐瞎也不能说是你瞎,是感情这种东西太盲目了。”
  三杯琢磨了一阵,“同志你文艺过头了嘿,刚才是不是喝多了?”
  九条甩着长了一大截的袖子抽打他:“你才喝多了呢,你什么时候醒过。”
  三杯呵呵乐着:“九条我第一次见你,你就是醉的,还管我叫二哥呢。”
  九条随口问:“哪次?”
  “难不成你每次喝醉了都管别人叫二哥啊?”三杯摇着头说:“就是咱俩应该相亲的那天。”
  这句话莫名刺激到了九条,什么都不管不顾似的,伸手过来死命扯他:“是你把我送到宾馆的?!”
  三杯点点头,还美滋滋的,“不用太感激,举手之劳。”又赶紧说,“我可没有趁人之危啊。”
  九条根本没想到清白的那个层面去,更别提感激了,杀气还差不多:“你把我包扔哪了!”
  三杯被她的气势吓了一跳,身子向后一仰差点掉到护栏外面去:“什么包?”
  “我的皮包啊,里面好多证件。”
  他举着左手以示清白:“没看见啊,我看见你的时候就两袖清风的。”
  九条定下来想了想,她那包里除了手机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三杯要是不说她也不会知道那天的事儿,看来他心里也没鬼。舔了舔嘴唇:“算了,反正都补办过了。”又瞪着他问,“我喝醉了都说什么了?”
  三杯想都没想张口就说:“你说我是火鸡来着。”
  表情挺委屈,看来还记仇了。九条大眼睛眨了眨:“不要以为自己是孔雀的那句?”
  三杯点头:“那句话什么意思啊?”
  九条垂首:“那是别人说我的。”不知道是风大还是声音消沉,她的语气听起来凉飕飕的。
  三杯没接茬,哦了一声问:“还冷么?”
  九条勉强说:“不冷。”
  三杯像模像样的环视了一下四周,拍拍肩膀:“你看这里也没人,你要是觉得冷,就靠近点,别跟我客气啊。”
  “拉倒吧,你就一件衬衫加人皮,火力能有多壮。”九条笑起来,没心没肺的那种,眼睛大大的眉毛弯弯的,皮肤又白,样子挺动人。忽然张口问:“你说,咱俩怎么总能碰上啊。”
  三杯双手插着口袋,说得一本正经:“我是熊瞎子,你是死耗子。”
  九条笑起来:“那得是猫瞎子。”
  三杯吸气,“那熊瞎子一般碰得上死什么?”
  九条说的痛快:“死棒子呗。”一转头,含血瞪他,“你才是死什么呢?!”三杯一时没忍住,哈哈大笑。九条说完自己也跟着笑。
  两个人都快要笑到一堆儿去了,忽然有人开口叫她:“方小姐,我们经理正到处找您呢。”九条才意识到自己这个走走是走了太久了。可是面对着薄秘书那一脸苦大仇深的正直表情忽然很天真的问了旁门:“为什么别人叫他龙总,你要叫他经理。多别扭啊,一般不是越是秘书越要叫得亲热点么,比如龙龙啊,海海啊,还是说只限于女秘书?”
  龙海的声音从天而降:“因为他习惯了。”
  九条微微吃惊,做坏事被抓现行似的小心谨慎的抬眼看着他。龙海的目光不带任何感□彩的在她脸上扫了一眼,向下停在那件西装上,又偏头去看三杯,伸手出去自我介绍:“龙海。”
  “任晓川。”龙海还在等着什么,于是三杯识相的补充说,“我是方妙言的朋友。”说完了回过头看着九条,等着她点头。九条也觉得挺难介绍的,“上上个相亲对象”以及“这次的相亲对象”这样的称谓有点不伦不类,于是对朋友定义的包容性给予了充分的肯定。“啊,我朋友。”两个都是她朋友。
  龙海的语气和神色依旧看不出感情来,“这里风大,进去吧。”
  九条把外套脱下来递给三杯:“那我走了。”伸手时正巧赶上大浪扑来,船微摇晃,她那个姿势根本站不稳,踉跄的时候左右好像还能有个选择,最终倒向了任晓川。她果然没跟他客气,脑袋撞过来时磕得他胸骨闷声响。三杯还没来得及出手,龙海长臂横空过去就把她扶正了,伸胳膊出来交代说:“抓稳了。”九条那个没立场的女人,立即感激的望过去,跟着人家屁颠屁颠的走了。
  三杯感觉自己吃大亏了,明明吃苦受累,肋骨都要被撞出夏娃了,居然还没讨到好。握着衣服,目送着九条被那个叫龙海的男人领走,想起来她说的那句话,看不到的你人无论如何总是看不到你,你心里想着个人所以看来看去都是那个人。挺有道理的,他觉得九条的背影看过去和许文茜挺像,高挑而纤细,并且身边都有个高大英俊的男人像一堵墙一样侧立,留下他一个人当旁观者。人生真是蹉跎,并且不长眼的循环播放了。
  然而播到尾声的时候居然出了个为时两秒钟的插曲,九条在最后时刻悄然回了个眸,远远的望了他一眼。夜如墨妆,船头的男人长身玉立,色彩温润,夜未央,三杯耀眼若星光,在无边的夜幕里看起来又挺拔又单薄,铮铮骨架显得格外倔强,衬着背后无边的汪洋,竟像是浪迹天涯白衣翩然的少年郎,让人不由怦然。九条决定视心动而不见,丫装嫩,明明徐郎半老。
  回到房间的时候九条恍然意识到今天最大的战役终于打响了,她身处的可是间危险的大床房啊!在龙海进来顺手把门关上的那个瞬间,她的呼吸就紊乱了,警惕的盯着他的举动,一颗勇敢的心为革命时刻准备着。玄关虽然空间狭小但是离逃生口很近,她没敢迈步,站在原地无所适从。龙海从容的从她身边走过去,他很高,离得近了感觉更高,隐隐透过来一股压迫感。九条感觉自己像是一只待罪的羔羊,用庄严而肃穆的眼神婉转的表现了那么点不屈不挠。
  龙海回过头看着她紧张兮兮的样子,忍不住笑了,温声问:“今天很累了?”
  累,但是没有这会儿更累,莫西西说,宁肯陪斑马跑步也不想与老虎独处,精神压抑能累死大活人的。此刻的她内心十分煎熬,从牙缝里蹦出两个字:“还行。”对不起父老乡亲对不起天地良心,其实已经不怎么行了。
  老虎发话说:“你去屋里休息吧。”
  九条眼前一亮,忙问:“你呢?”
  老虎很通人性指了指前方:“我睡沙发。”
  九条兴奋了:“那卧室都归我?”
  老虎微笑着点了点头,学着她的神情:“啊,客厅归我。”
  放下包袱的九条一边往里走,一边在心里快乐的哼哼着,二零零八年那是一个春天,有一位老虎在宾馆的卧室前划了一个圈。
  洗完澡,她躺在加大版的床上翻来滚去,客厅的灯还亮着,透过门缝在卧室的地上染了一小片明晃,他还没睡。九条想客气一把,问问他要进来洗澡么,又觉着实在不够矜持。思维一跳,想起熊瞎子任晓川来,不知道他怎么样了,该不会已经被霸王硬上弓失去贞操了吧,不是所有人都能像自己这么好命的。
  船在海上摆起来像是婴儿的摇床,她想着想着就睡着了。半夜的时候隐约醒了一次,外面的灯还未灭,她脑子里面蹦出来了点什么,很快又昏昏沉沉的睡熟了。
  直到天光大亮,她爬起来时周围没有任何动静,迅速的洗漱完毕推门出去,老虎已经不知去向。过了会薄秘书敲门,带着她去吃了早餐,然后就到港下船,没再见到龙海。九条感叹,这才是正真的神龙哇,首尾具是不得见,只露了一段肚皮还没有看全。
  下船后她站在路边等着打车,任晓川就招摇着出现了,伴随着底气很足的喇叭声。九条对他那辆车有着十分糟糕的印象,直接打开后排门钻了进去,小手一挥:“前进!”
  车开在路上,忽然三杯瞄着后视镜问:“后面那车你认识么?”
  九条回头看了看:“是奥迪啊,你这不也是A4么,土星来的都开这车。”
  三杯无奈:“我是问那车牌你认识么?人家干嘛一路跟着你。”
  “凭什么是跟着我啊。”九条微撅着嘴:“你欠谁钱了还是杀谁全家啦,别是糟蹋人家姑娘了吧。”
  三杯笑:“我说你一个小姑娘怎么说话老那么毒呢。”
  九条不屑:“我这叫以毒攻毒。”

  第六章
  事实证明,任晓川的洞察力是惊人的。
  那辆车一直尾随着他们到小区门口,三杯的车还没停稳当呢后面的那辆车就驶出了一条完美的弧线甩尾到他们面前,干净利落,搞得像拍电影特技。
  三杯和九条坐在车里面面相觑。她单手撑下巴一脸猜疑的问:“你还真的杀人越货啦?”
  三杯装成思考的样子,很小声的讲:“难道现在的警察都这么高调么?”
  九条眯眯眼准备继续往下演的,结果一眯不要紧,眯完以后受了某种刺激般瞬间把眼睛睁成了一双探照灯。
  三杯在一旁温和的给她友情提示:“别瞪了,快下车吧。”
  后来这段子被九条讲给莫西西的时候就变成了科幻故事还充满了悬念,她说:当时土星来的UFO开了一扇门,走出来的人竟然是地球上的龙大仙。莫西西的评语是:靠,简直是星球大战的前传。
  龙海微笑着把手机递过来,口气中有点无奈,“你忘在床上了。”
  这台词真不是一般的劲爆,能够引发的遐思空间可大可小。小如九条,她就是在思想里面轻微斗争了一下,我是怎么搞的,又丢人了啊。因为在船上的时候是没有信号的,她一直都没在意过手机的走向,下了船以后也没发觉,现在才突然觉得是少了点什么,强大的亲友团一直没有露面,原来是缺了这么重要的接头工具。可是大如刚下车还没站稳的任晓川,他听了这句开场白以后就直接又坐回车里了。非礼勿视,非礼勿听,君子远床戏。
  九条感激的望着龙海,一双眼睛干净得除了黑就是白,“谢谢你。”
  龙海的表情又略微严肃了起来:“不用谢我,船上的工作人员交给我的。”
  九条一脸表错情后的呆滞:“哦。这样。那麻烦你帮我送来。”
  “不客气,不是很麻烦。”他的语音语调标准得像中央台的新闻联播。
  她也想使用一把标准普通话,结果说出来没像成罗京倒像是黑土大叔了:“谢谢啊。”
  龙海礼貌的笑了笑:“不客气。”
  “真的谢谢。”
  “真的不客气。”
  九条眨眨眼睛琢磨着,我还需要再谢一次么?我们俩不会跟日本人似的你来我往没完没了一直谢到下个世纪了吧?她等了一会,没开口,他也等了一会,不知道该说什么。九条很意境的看看他又看看云。看云的时候觉得很远,看他的时候依然感觉很遥远。
  龙海打破沉默:“你回去好好休息吧。我有事先走了。”那醇厚的男低音简直绝了。
  九条虔诚的目送着龙大仙上车,望着那辆土星来的UFO绝尘而去,她看呆了,大仙的车技实在太完美了,她走路都拐不了这么个狭角人家开着大型仪器愣是没摔跤,四条腿果然比两条腿好使。
  三杯的声音冷不丁的冒出来:“人都走远了,别看啦。”
  九条瞥了他一眼,指指天上:“看,腾云驾雾。”
  三杯瞄了一眼,汗如雨下,“小姐,那是飞机拉线。”
  开进小区到了她家楼下,九条继续前缘未了的客气:“要上去喝杯茶吗?”
  三杯谨而慎之:“会打扰到你父母吧。”
  九条“嗯”了一声,抿嘴思量:“也不算太严重,大不了被认成上门女婿呗。”
  三杯稳坐驾驶位,握紧方向盘,随时准备撤退:“这样……不太好吧?”
  她挺认真:“嗯,是不算太好。”
  一般人少一两根筋勉强能活,像九条这种少到只剩了一根筋的人居然也能活到现在,三杯不得不轻叹造物主的神奇力量,想起了许文迪的至上真言,当女人拥有了外貌的时候就不要强求智商,有跟没有一样。于是他摆摆手说:“那等有机会再去吧,我先走了。”
  其实九条的心里何曾不是在轻叹世间百态啊,有些纯洁的人活着活着就同流合污了,有些纯洁的人活着活着就被关进疯人院了,还有一些纯洁的人活着活着就成为三杯这样别人说什么都肯相信的傻叉了。她也想起了莫西西的至理名言,不要试图揣摩上帝的心意,上帝在造男人的时候不是给了长相没给安良心,就是安了良心没有赐予智商,既有长相又有良心加智商的一不小心就天妒红颜英年早逝了。三杯同志无疑是属于另类的,有长相有良心却独缺了智商,当然也是好事,这样一来他能活得久一些。
  九条到家以后把手机拿来看,有一打的未接来电。硬着头皮先给老妈打过去。
  赵许问:“相得怎么样?”
  她含糊其辞:“不是很理想。”能理想吗,先是高跟鞋戳了人家屁股,又是酒会上半途出逃顺便调戏人家小蜜被抓现行,并且还被他发现了70A的秘密,今天又麻烦人家送了趟手机。就算她觉得还凑合,到时候肯定要被那边拒,作为女性应该给自己争取点面子的,先拒后不拒。
  她妈心平气和的问:“是吗?是你不理想还是怕人家觉得你不理想啊?”
  九条无语,这是头老姜,成精了的,一句话中的两个选择选A选B都是一样的结果——不理想因素是她自己,关键是一语中的的完全符合客观事实啊。她一憋气,不成功便成仁:“好吧,是我怕人家觉得我不理想。”
  赵许说得仿佛理所当然:“那就好,记得下周六去约会。”
  “啊?”她被踩了鸡脖子:“约什么会啊?”
  赵许说得不紧不慢:“跟龙海去约会啊,那孩子专门打电话来请示我的。”
  九条小脸一皱:“您就答应啦。”靠,被娘亲出卖了。
  “我不答应还等着你不答应啊。”
  真绕,九条一时半会理解不过来,只胡搅蛮缠:“万一我不打算答应呢。”
  “那就别去了。”
  “真的?”
  “真的。”
  “妈,你真好。”从来没有过的作为亲生女儿的幸福感油然而生。
  “那你周末闲着也没事就去相亲吧,我给你地址电话,去,拿个笔记下来。”
  九条再度无语,终究还不是亲的。“妈,我一定是你从马路边捡来的。”
  “对啊。”
  “那怎么不把我交给警察叔叔手里边呢。”
  她妈稳坐泰山:“你喜欢警察啊,你二姨昨天刚说要给你相个警察,是市公安局的,我以为你肯定不中意还把人家给挡回去了,要不再问问。”
  九条默默无语两行泪,“妈,别麻烦了,我去见龙海还不成嘛。”
  撂了电话,下一个是莫西西。
  九条恶人先发话:“哎呀,塔罗号还真是宏伟壮观啊。你没去真可惜,上面有成群结队的璀璨青年,他们举止优雅,美丽动人。”
  隔着无线电波她听到了莫西西心碎的声音:“你的良心呢,良心被大浪淘沙了啊。”
  她刚才也想这么跟她妈说来着,可是胆量不够,受到的憋屈一瞬间缓释许多,感觉很良好。“好啦,我明天带你去参观烈士陵园啊,里面也躺着成群结队的优秀青年,他们从容不迫,勇猛善战。”
  莫西西那头忽然没了声音,九条以为断线了,喂了半天,莫西西才又开腔:“九条,我刚才喝水呢。”
  “哦,现在呢?”
  “被水喝了。”
  “……”
  莫西西重新调整了心态,热切的问:“那头龙王怎么样?”
  九条认真的想了想,她好像还真没有在心里给龙海打过分,“大约不算坏。”
  莫西西帮她理清思路:“长得怎么样?”
  “长得还不错,挺方正的一张脸,眼睛很有威慑力。”
  “身材怎么样?有缺陷吗?”
  “隔着衣服看,身材不算坏,可是一般男人隔着衣服看都看不出来缺陷吧。”
  “废话,一般男人脱了衣服还是看不出缺陷,具体缺陷得脱了裤子看。”
  “你就色吧,你将来嫁给大卫得了。”
  “哎,还没问完呢,别跑题。人品怎么样?”
  “人品不好说,经商的好不出圈圈,不过挺讲文明懂礼貌的。”
  莫西西面抽:“还五讲四美三热爱呢,让你去相亲又不是让你去评三好学生。”
  九条觉得这个定义很独到:“下次吧。”
  “你还相啊。”
  “不相了,下周要约会啊。”她想起来就头大,“西西,救命!”
  “救什么命?你是不是又做丢人事啦。”
  九条纳闷,怎么身边都是人精呢。
  跟莫西西聊了一大通,人生的志气又被找回来了。再翻翻手机,里面夹了个陌生的电话号码,打了还不止一次。
  她拨回去,礼貌的讲:“您好,我是方妙言,不好意思我刚才没接到电话,您找我有事吗?”
  那边先是一愣才开口:“方小姐,我是龙海,下船的时候打电话给你本来是想送你回家的,结果没联系上。”
  他的声音透过电话愈加的温润动听,九条有点脸红心跳:“真不好意思。”
  龙海仿佛是在笑:“没关系。那下周六再见了。”
  “那回见。”九条觉得这个人好是好,就是独断了点,也不再问问她本人同不同意。可是就算不同意能怎么办,她也得有那个背叛老娘的胆识啊。
  “哦。”龙海想起来了什么又补了一句:“这是我的手机号,我以为伯母告诉过你。现在你记下来吧,倒时候万一有状况也好联系。”
  怪不得他刚才愣了一下呢,这人王子病啊。
  九条是个不怎么有心肺的人,周末出去吹了吹海风使得一整周心情都很愉悦,把其中乌七杂八的人物以及事件统统忘却,只选择性记忆了海景房。心情好,做事情都顺利,直到周五的时候遇上大规模的滑铁卢,一滑到底,让她觉得做人还是不能快乐得太高调。
  那天早晨一进实验室先被告知她养的那盆人见人赞的细菌因昨晚恒温箱的灵异故障死绝了。她心痛得直想撞墙,走的时候还趴在温箱前逮谁跟谁夸耀,你看我家细菌多漂亮,那么多荧点,好像刚脱产的妈妈指着摇篮幸福的讲“这孩子长得像父亲”。谁成想只一个晚上的时间就物是人非,一个活口都没剩下,你说你是细菌唉,你都是细菌了还对环境要求那么严格做什么啊,挺一挺不就过去了,你活着的时候就只有我待见你,你这一死连我也不能待见了,何必呢。
  为此郁闷了整整一天,结果临收工回家的时候又传来噩耗,被寄予厚望的那只小白鼠突然四脚朝天歇菜了,紧紧张张的加班分析了三个小时,未果,剖开来愕然发现死因竟是段小铁丝。师兄安慰她说:“别跟它一般见识了,大约是觉得做老鼠不顺利于是决定自杀重新投胎去了。”九条当时很无语,对着老鼠尸体吊丧,你早晚也得是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何不在死之前做点善事积点德呢,偏偏要死得这样拒不配合,你这一死我前面近一个月的工作都白费了,你的那些同伴也白吃了一个月的苦,实在太没有鼠品了。诅咒你投胎还继续做老鼠,不对,做细菌算了,这样咱俩再次见面的机会还能快点来,到时候折磨不死你丫。
  然后好不容易拖着比伏尔加纤夫还沉重的步伐饿着肚子回到家准备埋头大睡的时候,更大的打击又迎面扑来——朱宁同学和准丈夫齐放分手了。而她必须在友情的照耀下即可起驾九溪天片刻不得延误。九条的心脏瞬间被停电,怎么所有倒霉的事情都赶在一天发生了呢,难道说倒霉的事情也分淡旺季的?她已经因为实验室的那两件接踵而至的丧事打击得疲惫不堪了,保守估计暂时没力气应付朱宁的难过。况且他们俩闹分手也不是一回两回了,她不太想去,于是说话的语气有点二。结果莫西西直接跟她翻脸,说她不仗义,不来就算,组织决定把她踢出。
  九条一边拿凉水洗脸,一边苦闷的想:莫非继细菌,白鼠之后下一个需要去投胎的实验室成员就是我?你们再等等,咱赶一拨当三胞胎算了。一咬牙,随便换了套衣服就下楼去拦车。到九溪天的时候里面已经热得开锅了,昏天黑地天的,人们跟下水道的老鼠似的挤在一起,这么恶俗一酒吧也不知道莫西西怎么会喜欢这种地方,还好是在包厢。
  进去的时候朱宁正在歇斯底里的唱《太委屈》,满脸都是憔悴的痕迹,那一刻九条有点想哭。朱宁和齐放都是她的高中同学,一路走来挺不容易,她以为他们俩会这么一直在一起,结婚,生孩子,老去,死去。他们之间有着无数的问题,却从来没想过他们俩会认真的谈分手,这样看来,很像是真的。
  九条坐过去,莫西西不理她,她又蹭了蹭,莫西西还是不理她。好在徐玉洁是个好脾气,拉着她讲前情提要。说是齐放跟他们公司里刚来不到半年的小姑娘好上了,把人家肚子搞大了。
  九条一愣:“不会那么狗血吧,这是莫西西编的剧情么?那丫头是谁,叫什么名字!”
  莫西西白眼她:“你想干嘛?”
  九条咬牙切齿:“扎她稻草人。”
  朱宁放下麦克风,回了一个萧瑟的眸:“杜紫荇。”
  九条没听清,又问了一遍:“叫什么?”
  莫西西推她:“九条你还嫌不够乱。”
  没想到,朱宁开口回她,一字一顿:“杜、紫、荇。”满腔恨意,字字含血。
  九条一歪脖子:“肚子行?她那肚子还真行!”她说完,有点冷场,四个人都没动静,屋子就那么巴掌大点儿地方,九条想找条缝钻进去躲都没条件,挺好一笑话这个时刻谁都笑不出来。
  然后朱宁就笑了:“取名字是挺重要的,当初我跟齐放谈了四年恋爱,才谈到床上去。他们从认识到今天还不到半年,孩子都怀上俩月了。人家那肚子是真行。”没人敢接话,觉得看她笑的挺难受的。九条一把就把她抱怀里了:“别这么想,咱家徐玉洁那名字冰清玉洁的,不也嫁人滚床单了么,现在孩子也两岁了。”
  莫西西真想吐一口鲜血出来,你说你不会哄人就不要哄了,你怎么不举例说你叫方妙言呢。唉。
  朱宁趴在她肩膀上不说话。九条慢慢拍着她后背:“宁宁,至少他还活着,你能恨他。”
  莫西西觉得九条的声音特虚幻,低下头把他们俩都揽过来:“没事了,都没事了。”
  那天晚上四个人都喝得有点过,晕乎乎的往外走。九条正遛墙边呢,就听见有人喊:“晓川,这不是你那漂亮妹妹么?”

  第七章
  任晓川闻声从一群人里面探了半个身子出来,斜前方那个因为喝了酒使得面如朝霞染唇如胭脂红的女人不是方妙言这世上还能有谁是方妙言。每次到了他急需离场道具的关键时刻她都能自觉自主的站在马路边等着认领,简直就是新时代的田螺姑娘啊,这个冒然涌现的念头让任晓川十成十的感动了。大步跨到九条面前捉住她的肩膀动情的唤了一声:“二妞啊。”叫得跟失散多年的老相好似的,估计当年贾宝玉重逢史湘云也不过就是这么激动的一嗓子。
  九条当然也没含糊,大眼睛诧异的一瞪转而幸福的一眯,歪着脑袋嘿嘿直乐:“小三!”
  这会她竟然把他认出来了,任晓川不知道此时此刻是否需要放鞭炮庆祝一把,别的不说,至少他成功的混成脸熟了,多么可喜可贺。高兴的揽过摇摇欲坠的九条跟兄弟们告别:“我先送我妹妹回家啊。”
  可是兄弟们这回变聪明了,一个个摆手不肯放。有人负责装大灰狼:“别啊,都碰上两次了,先把妹妹介绍给我们认识认识。”
  三杯挠了挠额前的碎发,勉强皱眉介绍说:“这是我们家邻居二妞,这是我朋友吴鹏。”他没指望九条能有反应,事实上他最希望她没有反应,只要继续醉醺醺的倚着他装死他们俩就能成功的脱身。可是,人家九条偏不,偏要坏了他的如意算盘,她非得壮烈一把才肯乖乖的牺牲,低着头抚着坠下来的刘海,笑眯眯的冲着人家兴奋的叫:“二哥。”
  吴鹏听了直乐,面向着三杯笑得极端暧昧不明:“这妹妹真聪明嘿。”
  三杯无奈:“你看她都醉的不行了,我们先走了成么,改天再介绍吧。”
  有人拦着不放:“已经开了头了,别半途而废啊,就今天吧。”
  三杯心里强烈的质疑,自己明明是个挺好的东西,什么时候认识这群狐朋狗友的呢。黑着脸一口气介绍全了:“这是张三,这是李四,这是韩五,这是孟六。”
  九条二话没说,配合着他按照循序含笑点头,一个一个叫过去:“二哥,二哥,……”顺带着插播了个满足的酒嗝儿,继续,“二哥!”
  三杯的嘴角快要抽搐得没知觉了,果然她醉了逮谁都叫二哥,感情这是二哥集中营啊。他嘿嘿着:“二哥们,能放我们走了吗?”
  朋友们都很快乐,热情的告别:“二妞,下次见啊。”
  得了通行许可的任晓川拉扯着她刚走了两步,九条便毫无前兆的仰起头含情脉脉的看着他。她的眼睛很大,离得近了感觉更大,像十五的月亮,又圆又亮,里面没有世俗,没有纷扰,如稀世墨玉,纯洁无瑕。视线对上的那个瞬间三杯觉得自己的魂魄要被摄去沉溺在她眼睛的清潭里,不可自拔。
  移不开目,迈不了步。他低下头轻声问:“嗯,怎么了?”呢喃的像是哄情人,讲情话,话一出口自己都觉得很肉麻。
  九条深吸了一口气,收起迷茫的目光,十分理智的批注:“小三,你交友不慎啊。”
  三杯被冷水一瓢劈头淋下,自作多情的主总是活该遍体鳞伤。收魂入体,闷闷的顶了一句:“我觉得他们挺好。”
  九条一甩脖子,壮怀激烈:“好个毛好,一个个都被叫成老二了还美滋滋着呢,能好到哪去。”
  任晓川灵敏的回了个头,果然他的兄弟们还没走远,明显都是一脸的阴云,杀气腾腾的看着他。那一刻三杯听到了自己精神崩盘的声音,比沪深指数崩溃得还要大发,如果天上掉的馅饼能砸得死人的话,他一定就是那个身先士卒的冤死鬼。如果免费的道具就是这般惹祸上身的话,他宁肯酒过三巡之后在酒桌下面干打滚。三杯在心里很小声的怨念:“九条哇,你就是女神中的衰神,豪华邮轮里的泰坦尼克号啊。”
  好不容易像夹尾巴一样夹着她逃窜到了酒吧门口,正碰上莫西西折身回来寻人。她一愣,冲着他们俩半脸漠然半脸震惊的高叫:“你们!”
  三杯被吓得心肝乱颤抖,双手一撒,“还给你。”我把她还给你还不成嘛。
  莫西西平时插白大褂插习惯了,有事没事都喜欢插个口袋,一时间来不及抽出手来扶住九条,眼看着她就要扑倒下去,三杯只得再弯腰把她揽回怀里。那感觉就好像是某些无聊人士手里握着拖把充当二郎神,闲来无事放放手,再抓抓紧。
  莫西西神色凝重的问:“九条跟我说起过你,任晓川是吧,我能信任你吗?”
  三杯突觉压力很大,信任什么啊?
  莫西西也不等他回话,自顾自托孤:“我家九条就拜托你了。”抬手指了指远处抱着电线杆的朱宁,“我还要照顾另外一个,你帮我把九条送家里就行,她家住哪你知道吧,就是拍星战前传那地儿。”
  三杯面容扭曲,没听说她家住好莱坞啊。“住址我知道。”又看了看她指的方向,和声和气的问,“你们行吗?需要帮忙吗?”
  莫西西大度的一挥手:“算了,那位现在看见个公的就想灭口,不能害了你。你帮我把九条送回去我就万分感激了。”
  当时三杯觉得莫西西挺客气,跟九条比起来她朋友可真是懂事得多。他今天本来做好三杯倒的准备并没有开车来,打车送个人能有多难。可事实证明,凡事和方妙言扯上关系的,就没有最难只有更难,全等着他任晓川勇攀苦难世界的最高峰。
  九条坐在车上胃里翻江倒海,一阵阵恶心想吐。三杯一直在精神上鼓励她:“再忍一忍啊,就快到了,再拐一个弯儿。”
  几次想吐出来,为了那个弯儿,九条忍住了。可是转了弯以后,他再开口还是那句台词:“再忍一忍啊,就快到了,再拐一个弯儿。”三杯就像是一台运转正常的复读机,一遍一遍重复着同样一句话。
  九条埋怨:“你别再拐弯儿了行吗,我的胃都跟着你山路十八弯了。”她刚说完,完全不给三杯一个悔过自新的机会,一张嘴准确无误的吐了整整一车一点都没飘到窗外去。
  任晓川赶紧叫司机停车,扶着她到路边去吐个痛快,间歇走回去付车费。好心的给了计价表上三倍的钱,那司机却颇不领情,怒视了他一眼才扬长而去,好像她吐到车上都是因为他那个“拐个弯儿”给拐出来的。三杯捶胸,明明他才是最大的受害者,凭空飞来那么大的包袱砸在肩膀上,他找谁瞪眼去啊。许文迪常说,人要是倒霉,躺在床上也挨枪。
  命运就是这么捉弄潦倒人士的,杜甫就是那么悲催的死在草船上的。他们俩个如此狼狈的样子站在路边如何也拦不到车了,好不容易拦到一辆,当人家看到九条那一张随时能吐出五脏六腑来的死人脸时就撒丫子跑了。
  所幸不算太远,的的确确只剩下最后一个弯了,九条就在胜利的曙光照耀下功亏一篑。万般无奈的三杯只得把她背起来艰难的往前走,心里嘲笑自己,这才是真正的背着衰神行路啊,关键还把衰神的布袋挂在了脖子上,现在的自己一定很是狼狈。他故意生气的哀嚎:“你怎么这么沉!”
  九条把脑袋埋在他脖颈间,仿佛完全没理解到重点,嘤嘤的回话说:“因为装着心事。”
  三杯笑她:“你倒是说说看,你那心事能有多沉?”
  她轻轻环着他的肩膀,问:“你说,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他的精子要成人,你拦得住吗?”
  三杯搞不清楚状况:“什么叫他的精子要成人?谁啊?”
  九条不满的使劲揪他耳朵:“我就问你,拦不拦得住!”
  三杯只得放弃可怜的好奇:“拦不住,拦不住。”
  九条满意了,放开手吸吸鼻子又唠叨:“你应该庆幸才对,他早就不是你喜欢的那个十八岁的齐放了,他早就不是你记忆中那么单纯了,你守着这些无聊的坚持根本就没意义,你也回不去他也回不去。我知道你就是不服气,其实你早就不爱他了,你爱的纯粹是这八年的时光,你觉得他耽误你的青春了,你觉得他背叛你了,咽不下这口气。宁宁,咱得往好处想,你们没结婚,你的历史大大的清白。你的将来有的是璀璨的八年呢,青春正好找谁不行,不要固执到守了十六年后再来撒这个手,到时候你人老珠黄就晚了。腐坏的男人和腐坏的食物一样,只有更坏没有转圜,今天冒出来一个肚子行,没准明天蹦出来个子宫行,后天指不定是什么行呢,恶心不死你的,趁早想开了放手,未来的日子让三来诛三,和你不相干。你咬咬牙没准能活出十个八年出来,可是你再怎么努力活十个十六年都够呛。你已经被滥男人耽误那么久了,别再被他继续耽误下去了,赶紧给我清醒过来,拍拍屁股到马路上寻找新的雄性动物去。”
  清醒?你一个醉鬼在这叫谁清醒呢?任晓川心底无力,他大致明白了那个抱电线杆的女人遇到的不幸。可是有九条这么安慰人的么,咬咬牙能活八十年?到八十岁的时候有牙就不错了,咬什么去啊。
  三杯用力把她向上方掂了掂,两个人都调整了最佳姿势。她还是把头埋在他的脖子上,呼出来的气有些暖,有些回旋的酒气,还有那么一点香。他啧啧的说:“九条,我发现你真的不傻,你挺聪明。”
  九条来劲了,差点在他背上现场表演鲤鱼打挺,又伸手揪他耳朵:“你告诉我,聪明有什么用?!”
  三杯想撒手出来拯救耳朵,可是一撒手她就往下掉,连带着揪着他的耳朵往下掉,那感觉仿佛右耳就快不是他的了,疼得火辣辣的,像是在燃烧。只好勉强维持着一个不算太疼的位置迁就她:“不聪明,你一点都不聪明,行了吧。”衰神姑奶奶。
  九条撅嘴拉开他的领子往他脖颈里哈了口酒气:“你知道吗?就是因为我不傻,所以是谁把温箱关的电,是谁弄死我的老鼠,我都心里都清楚。可是你说,聪明有什么用,聪明就只会聪明累,做得再小心也防不住有些人的变态,还不如不清楚的好。清楚了以后做事情要顾虑许多乱七八糟的东西,提防乱七八糟的人,和那些人相处起来特别累,特别别扭,一个屋檐下,不能交恶,也不想去交好。”她停了停,像是有点呜咽的声音,“妈,我累。”
  三杯不说话,任她揪着耳朵,随她去吧,反正已经疼到不算是他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了。并且都占了她的便宜了,就不计较那么多,虽然,她要是叫“爸”那个便宜才算占得天时地利。他心里沉甸甸的不知道想些什么,终于明白九条不是傻姑娘,只是喜欢装傻而已,她装傻,是因为她累。想安慰她,可是能够给醉鬼安慰的就只有实实在在的陪伴吧,只有寂寞的人才会借酒消愁。在这样没有星光也没有月亮的夜晚,浅风微凉,一身酒气的你,和被你吐了一身臭气的我,算是彼此慰藉么?还是,臭味相投?
  送她到家的时候,他按了许久的门铃,做了许久的心里建设,预谋见到她妈妈需要如何解释,云云,都在九条的一句鄙视里失去意义。
  她趴在他背上穷得瑟:“你傻啊,按什么门铃呢。这是我家,我一个人的家。”有些二十六岁的女人孩子都能自己上网聊天了,喝醉了的九条还觉得自己有个窝是顶光宗耀祖的事情。人生百态。
  三杯心凉的感叹命运的捉弄,苍天怎么就能对他这般冷绝呢,自己是偷吃了王母的蟠桃还是打翻了太上老君的炼丹炉啊,为何要遭此消遣。他想不明白,生气的把她放下来,结果她自己站都站不稳。他只得好脾气的使出高难度的动作,一只手把她按在怀里为防止她下滑膝盖还得帮忙,另一只手拉包的拉链嘴叼着包的边缘,另外的脚负责支撑两个身体的重量,简直算是全身总动员。好不容易把钥匙翻出来将门打开了,满头大汗的他看着怀里睡得正香的九条,严重怀疑自己上辈子没准是烈士,为了革命的胜利,头可破血可流,炸药包不能丢。唉,孽缘。
  进门后三杯找到电灯开关,拖着她朝向沙发的位置走过去,像放水晶棺材似的小心谨慎的把她横置在上面。才挺直腰杆做人,注意看了一下屋子,挺干净,纤尘不染。他看到九条的第一眼还以为她是个生活邋遢的人,一个女人在酒吧醉得七荤八素的还没有带手包,这样一看完全颠覆了印象。爱装傻的九条同志,兴许那些没心没肺也不过是神来的一笔,用来让自己心安理得的。
  他到厨房接了杯水喝,寻思着是不是可以拍拍屁股走人了,像上次把她抛尸在宾馆里一样。转念一想,大家好歹是认识了,不如好人做到底,看她也是个爱干净的人。
  把洗澡水放了,用力把她拍醒,“喂,去洗澡。”
  九条摇摇晃晃的坐起来就开始解扣子,三杯一惊,大叫着:“你这女人疯啦!”愤怒的把她拉起来踢进浴室。关上门后里面没了动静,又担心她会不会出事了,敲门问:“你还活着吗,不会被淹死了吧”。
  半晌,九条回他:“这么浅的水养王八都不够,你想淹死我,没门。”
  三杯背靠着门悻悻然:“你确信你是坐在浴缸里不是栽在马桶里?”
  然后又没了动静,过了许久许久,三杯都萌生了冲进去救人的念头了,九条才摇晃着出来,裹着大浴巾活色生香。小三大声咽了口水,万幸她是醉着的,万幸。搀扶着老佛爷入了卧室,帮她盖好被子,忍不住多看了两眼。方妙言的脸很小,皮肤白皙,五官显得十分精致。三杯从来没有这样仔细的观察过她,所以慢慢有点脸红。她睫毛纤长而细密,安静的覆着像休眠的翅膀微微的颤动,之前就注意过她的睫毛,都说眼睛是心灵的窗口,九条的窗帘应该算作天鹅绒类。相亲前姑姑介绍说,那姑娘柳叶眉瓜子脸,漂亮着呢。果然,是挺漂亮的。
  三杯准备离开的时候,帮她又掖了掖被角,轻声说:“再见方妙言。”九条像是被咒语唤醒的恶灵,张开眼睛甩了胳膊过来拉住他,脸上是认真的表情:“我脾气不好,会跟别人拍桌子瞪眼。我没有耐心,等人从来不肯超过五分钟。我还不会讲笑话,莫西西常嫌我冷场。我对未来没计划,生活总是乱糟糟的。而且,我的胸部很小,正反面区别不大。你确定,真的要跟我约会吗?”
  啊?“九条!你醒醒!醒醒啊!”
  她显然没有被他的声嘶力竭唤醒,倒头又睡了,途中无数次梦话,无数次九阴白骨爪,片刻没有消停,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熟的。早晨起来像被陆判换过实木脑袋,左右觉得不是自己的,疼得她不想要了。起身下床去喝水,一不小心踩到了只活物。任晓川迷离的睁开眼睛:“你能注意点吗?”
  九条迅速跳到床上用被子把自己裹得严丝合缝,同时厉声尖叫:“你怎么会在这!!”又往四周看了看,确实是自己的家,没错啊。
  三杯猜测自己的心肝早晚要在她摧枯拉朽的狮吼功里灰飞烟灭,半天纳不过闷来。两个人大眼瞪大眼,她的目光仇视,他的目光惆怅。最后三杯干咳嗽了一声,平心静气的把昨天遭遇的种种不幸言简意赅的解释了一遍,还不忘声泪控诉她是多么的需要减肥。最后的留宿是因为被她死死握住手腕没法脱身,只好在床下将就了一晚。
  九条大约想起来了些片段,不好意思的咕哝了一声:“麻烦你把我背回来。”低下头,坐在那里有点无所适从,“那个,你能出去一下让我换个衣服吗?”
  “行,太行了!”他几乎高兴到泪奔,苍天终于开眼了,魔鬼终于放人了,普天同庆啊。
  她像打仗一样风风火火的洗漱了一下,换好衣服走出客厅对着三杯尴尬的笑笑,有些事情需要解决:“那个,昨天……”
  他歪着脑袋问:“你打算对我负责么?”
  九条眼睛瞪得像铜铃,耳朵竖得像天线,撕裂的问:“什么?”
  他一脸中国式小媳妇的微笑:“就是,那个,那个啊。”
  九条瞬间定格在风中,难道昨晚她霸王硬上弓了?忐忑不安的问:“你,你就没反抗一下?”
  “我躲不开啊。”
  “不,不对呀,吃亏的应该是我吧。”
  “可是你很粗鲁啊。”
  “……”
  “这样吧,要么洗干净了还给我,要么帮我买条新的,你选吧。”
  “啊?你说什么?”
  “我裤子被你吐脏了,你不该负责啊?”
  九条磨刀:“任晓川!”
  三杯笑得很温和:“好了,我走了,你好好休息吧。”
  “嗯。”
  站在门口握着门把,他低头摸了摸鼻子,又舔了舔嘴唇,像是做着伟大的思想斗争:“如果你有时间的话,不如我们约会……”
  “啊!”九条见鬼了。
  “怎么了?”三杯也见鬼了。
  “约会!现在几点了?”
  “十一点吧。”
  “再见,再见!”
  被轰出门的任晓川瞬间感受到了人生的悲凉,她不能这么残忍的对待恩人吧,历经千难万险才把她背回来的啊。简直就是再生父母,怎么能这么无情呢。莫非我说错话了?任晓川低头看了看手背上的伤,是一条她不经意挠出的长长的红线,淤了血,碰一下有点疼。他的心里也有一条她不经意间挠出的痕迹,痒痒的又隐隐酸涩,她说 “你的将来还有的是八年呢,你不要固执到守了十六年后再来撒这个手”。他爱了许文茜有多少年了呢,保守估计十年不止了,从十六岁开始,心里想的念的盼望的全都是她,都是那个遥远的美好的却伸手不及的青梅姐姐。他还能有多少个十年用来继续这样一段无疾而终呢。需要撒手的是他,需要清醒的也是他。
  谢谢你,方妙言。

  第八章
  九条只画了浅浅的眼线涂了唇膏,又匆匆换上了件鹅黄色V领线衫外加墨绿色A字裙,也就是传说中的AV搭配,离开梳妆台顺手扎了个高马尾就死命往外奔。
  约好的是十二点见面,从她家赶到相亲组委会指定用餐地点至少需要半个小时,如果顺利打到车外加城市道路畅通无阻的话应该是能够提前赶到的,可惜,她运气不佳,当然,需要加上“一向”的限定。
  运气一向不佳的方妙言,只拦车就花去十五分钟,披了一张被大象踩到脚指头的黑脸站在马路边一边看表一边跺脚,一边小宇宙熊熊燃烧。不知道的人以为她背了一把菜刀抱着必死的信念等着劫持路过的运钞车。
  好不容易在天灵灵地灵灵的愤世嫉俗里碰上一辆空车,行至半路又堵得要死要活。她心凉如水,跟司机师傅说:“要不您就找路边停了吧,我自己绕小路走过去。”
  司机用了看白痴的眼神同情的瞄了她一眼:“姑娘,咱这可是堵在高架上,别说不能停车,就算能停你下去也没用。”
  九条的心肝即刻上霜结冻,思维运转不灵了,往窗外看了看,果真要命。本来宿醉就头疼,这下疼得更上一层楼,同时伴随着穷了千里目,高架上唉,干脆跳下去得了,摔不死再跑过去,多么能体现诚意啊。
  心还没静下来,电话已经在口袋里振动出击,她心灰意冷的拿出来看了一眼——“莫西西来电是否接听”,还好是莫西西。不是老妈,也不是龙王。
  对方神志尚且不清,迷迷糊糊的问:“你起床了吗?”
  九条把脑袋斜靠在车窗上,半死不活的嘤嘤怏怏:“嗯,起来了,路上呢。”
  莫西西也是受宿醉困扰,一个脑袋膨胀得两个大,可是还没忘记娱人娱己的八卦宗旨,轻醉不下火线,晃了晃注水的脑袋强打精神:“昨天,是那小三把你送到家的吗?”
  这个问题横空一出,比倚天剑还耀眼刺目,九条活像被利器割了喉咙,说不出话来,脖颈脊柱立马变得僵硬。不仅送到了,还住下了,不仅住下了,没准还看到了,不仅看到了,估计还看全了,不仅看全了,还有可能那啥啥了。她早晨起来的时候身上除了被子就是人肉,一块像样的布都没有,粉红色的浴巾趴在遥远的床脚与她相望。那画面香艳极了,任她绞尽脑汁,如何都想不起来具体的事情经过,不知道是不是他帮忙脱的衣服,成人色彩再重一点的话,是否同时她也在帮他脱衣服?可是三杯开玩笑的样子又不像是真发生了什么实质性的内容,看小报上都是说乱性之后不负责任的男人十有八九是趁夜色逃亡的,他要是真的傻到坐以待毙,就不会再装聪明的加以掩饰啊。往好处想,虽然对他不是很了解,却也能觉出像是个君子,蛮正点的那种。可是这世上哪里真有柳下惠呢,若是有也一定是个万年老GAY啊。
  疯了疯了,昨晚到底怎么了,她想把这个严肃的问题放在一边不回味都不行,莫西西可劲儿的在电话里追问:“怎么了,你怎么不说话啊。”
  九条痛苦的用脑袋使劲撞车窗,吓得人家司机以为她是被堵车逼疯了,直劝她:“可能是前面出事了,按说周六一般都不堵的,过了这段就好走了。”
  九条不好意思的敷衍了两句:“没事,反正也迟到了,早到晚到区别不大。”冲着手机讲了次要矛盾,“嗯,他送的。”顾左右而言他,“宁宁呢,她在你那儿吗?”
  莫西西哪里肯放过她,犀利的问:“你们俩别是发生肉体纠纷了吧。”
  九条实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改成顶嘴:“你才肉体纠纷呢,就你长了一身黑心肉。”
  莫西西穷追不舍:“对,我是黑心肉,和你不同,你是健康肉,身上有国家免检产品的标签,是绿色食品,敢问你那一身绿肉昨晚不会被人家放心的吃了吧?”
  九条因为心虚一时词穷,干巴巴进行掩护:“我说你也算是二十一世纪有屁股有胸部的新时代女性,说话能含蓄点吗?”
  莫西西尖牙俐齿的讽刺:“你这是听谁介绍的,怎么突然想要含蓄了,含蓄可是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不像你能了解的啊,是不是昨晚受谁潜移默化了。”
  神呐,重点怎么还是昨晚,莫西西同学要是去做疼痛访谈节目主持人也一定能得年度大红花,不把人弄得血肉模糊不能心满意足。九条巴不得冲过去把她的牙齿一颗一颗撬下来:“莫大医生,你这人连手足爱都没有,你算什么白衣天使啊。”
  莫西西假惺惺的教训她:“别瞎说,这还实习着呢,万一被路人听见了影响多不好。”
  “要想影响好,天天用大宝。”
  “用大宝可是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是不是昨晚谁教你的啊。”
  “滚,电视里天天放呢。”
  “看电视可是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是不是昨晚谁陪你一起看的啊。”
  “西西,咱能换个话题吗?”
  “换话题可是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是不是昨晚……”
  九条看了看外面,“不跟你胡扯了,我到地方了,姑奶奶。”赶紧挂了电话。
  不等车停稳甩下钱就往外冲,全然不顾知识分子保守形象,横穿马路雄赳赳气昂昂挺进饭店大堂,目不斜视的钻进洗手间站定,对着镜子照了照。——啧,一张可怕的苍白女人脸,偏过头实在不愿再看第二眼,谁爱看谁看吧,反正自己看不见。抬头看表已经快十二点半了。九条自来痛恨别人迟到,于是心里多少有点罪恶感,加上之前刚刚被洗了脑,此时此刻想到的竟然是“守时是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 和莫西西打电话那纯粹是归为天灾类的,具有雷池的属性,轻易越不得。
  疾步走到预定的包厢,自我安慰在他面前丢人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他应该早就有了免疫力了吧才迅速镇定下来。万一他因为等不及先走人了,她还能赶回去睡个回笼觉,这样一想好像变废为宝点石为金了,一下子觉得自己还挺了不起的。深深吸了口气谨慎的推开门看到龙海正翘着二郎腿坐在沙发上像是在看paper,注意到动静放下手里的东西站起来迎接她。大约他前面做事情也三心二意,不过是干等着觉得浪费时间,拿东西做又不得不分心思来注意门口的动静。
  九条低头解释:“不好意思,路上堵车。”
  “没关系。”龙海根本没在意,随意笑了笑说:“是我没想周到,我应该去接你的。”
  九条的理智和人性都复苏了,陪笑说:“对不起。”
  龙海回她一个类似关心的表情,问:“饿了么?咱叫菜吧。”帮她把椅子拉开,礼貌的请她坐下,又认真的说:“你来点吧,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
  于是九条像玩打地鼠,在菜单的上下左右随便指了指,龙海像领导过目签章,把头随便点了点,算作搞定。
  菜上得很快,五颜六色搭配得挺漂亮。他忽然抬头问:“要点酒吗?”
  九条闻酒色变,莫西西说对了,她不止是一身绿肉,还有一张绿脸。昨晚刚刚酒过,现在还晕着呢,今天若是再酒,那就是历经酒酒八十一难,于情于理都该驾鹤西行了。小振幅高频率的摇了摇头:“不必了吧。”吃顿午饭而已,一会又不是要过景阳冈。
  龙海像是在开玩笑:“我以为你挑这里是冲着他家自酿酒来的。”
  天可怜见,难道是我想挑这里吗,九条心中悲恸,是我妈把你当成肥水专挑你来给她送钱的啊。
  幸好饭吃得很舒服,让她暂时放松了一下。大包厢,大圆桌,抬头看他一眼需要越过那些大大小小的碗盘。当真是君坐长江头,我坐长江尾,有心给你夹口菜还要隔了山和水。很好,很和谐。
  顺利的吃过午饭后最可怕的一幕和料想中一样平白的发生了。等龙海结完账,美丽的服务生小姐端来了约会大礼包,说是消费满多少元多少元送两张电影票外加咖啡店的代金券,而他们刚好、幸运的、恰恰达标。
  九条心灰意冷,在她疼痛的心里已经认定自己其实是作为相亲组委会提供的特约嘉宾从属于那个“约会大礼包”而埋伏在幸运者旁边的吧。想法如此阴暗而苦楚,却对服务生笑得一脸的美好:“那还真是幸运。只不过现在约会都不看电影的,你们老板娘……嗯,有点土。下次记得送点别的,比如返款百分之二百啥的。”
  服务生还没听明白返款和约会的关系。龙海先眼神一亮,探究的看了看,商量的问:“那,现在约会都去做什么?”
  诶?她微微皱了皱眉头:“一时半会也想不出来。”苍天在上,黄泉在下,这男人胳膊肘往外拐的!
  龙海提示性的问:“你想去哪呢?平时都去哪。”
  九条觉得龙大仙没准是老妈派来做卧底的,专门负责打探私生活。她这些年只和女人约会过,难道要对着个大男人说,咱们去逛街吧,咱们去烫头发吧,咱们去做水晶指甲吧……简直人间喜剧。于是摇了摇头,表示没主意。
  龙海站起来,轻松的讲:“那我们走吧。”
  九条没反应:“去哪?”
  他笑得很坦荡:“去看电影啊。你可以边看边想。”高手就是不动声色间稳定军心的主。
  九条跟着他走出饭店,离开的时候瞥到柜台角落里闪烁着老辣的目光,刺得她一阵肉痛,自己的认知再浅薄也能知道那里站着的是拐卖良家妇女的幕后黑手。小的时候曾动情的唱过《世上只有妈妈好》,唯恐自己感情不够投入,一定要唱得挖心掏肺眼角闪烁着晶莹的泪光才能心安理得,现在回忆起来那时候的自己还真是纯真得可悲,灵敏的可怕啊,原来那时候的眼泪全是为这一刻而流的。多么的先知先觉。
  直到坐上龙海的车,还琢磨着自己不应该学生化应该摆摊算命的,说不定比现在过得滋润,纯粹yy无限。最终被他的车技惊醒,那真不是盖的,好像穿越进了极品飞车。九条的一颗纯真少女心得到了极大满足,当年坐在自行车之王身后还开心得欢蹦乱跳呢,何况现在是四个轮儿的,每一个坐在车王旁边的女人都应该兴高采烈。
  那一份童真保持到了电影院。
  龙海问:“咱看哪部?”
  她遥遥的指着海报用了坚定不移的表情:“画皮!”
  旁边有个小男孩跟她用了一样的表情告诉他妈妈:“呆呆精灵!”
  再再旁边有个小女孩指着零食店:“爆米花!”
  啊,爆米花。本来还想叫龙海去帮她买爆米花的,细想不合适还是亲力亲为了,谎称上洗手间。端着两杯可乐怀里搂着爆米花,美滋滋的到影厅和他汇合时,龙海的眼神复杂极了。九条猜,如果是她妈,一定会说,你上个厕所还能顺那么多东西回来。如果是朱宁,她一定会说,你怎么老是童心未泯的。如果是莫西西,她一定会说,九条我已经没信心和你做朋友了。她耐心的等了半天,龙海最终什么都没说,接过东西进去找座位了。
  坐下的时候前面有个脑袋很亮的秃头青年,九条忽然想起了“你就是老王”的笑话,侧头看了看龙海,估计他为了自己还是做不出那么舍生取义的事情来。于是,失望的又看了一眼那个光亮的脑袋,捧着爆米花吃得咔咔响。
  有句话是哪位伟人说的来着,这世界上最适合人类睡觉的地方,一是我们学校的马哲课堂,二是别人学校的马哲课堂,接下来就是全国各大电影院了。放之四海而皆准。九条本来就睡眠不足,那部电影又是讲鬼故事的类型,催眠效果极佳。她勉强撑到王同学痛杀老婆和小三,想来结局不远,放心大胆的睡着了。不知道睡了多久,醒来的时候王同学还在一脸呆滞的杀着老婆和小三。她都怀疑刚才是不是做了个特逼真的梦,自己果然适合去搞算命。可是,问题来了,她这是什么姿势,靠在哪的?!她偷偷向上看了他一眼,屏幕的光亮映着他那一张帅得恰到好处的脸,不细致却线条明朗,这个角度看,能看到下颌骨的棱角像是被艺术家精雕细刻过。
  龙海侧头轻声问:“你醒了?”
  “嗯。”九条机械的坐正,假装她的脸没红。偏头看了看别处,发现前面那个秃头竟然不见了,于是理智的问:“现在几点了?”
  他看了看表,低声答:“快五点了。”
  她问:“已经是下一场了?你买票了?”
  “嗯,下两场了。”
  九条有点恍惚,在她十八岁的时候,在她以为约会的全部内容就是看电影外加吃东门小馄饨的时候,在她觉得影城的一张电影票还顶奢侈的时候,曾和顾朝南一起来这里看过《花样年华》。看到最后自己也是睡着了,因为前一晚兴奋得一宿没睡,所有的困意都在梁朝伟的绝望里爆发。顾朝南把她推醒,她还迷迷糊糊的埋怨:“你就不能不吵我。”
  顾朝南吓唬她:“你看,工作人员拿着笤帚来清场了。”
  九条撅着嘴巴坐起来:“可是我没睡醒啊。”
  后来他们去校东门吃千里香馄饨,她一边吃一边怨念自己浪费了那么多人民币怎么能去睡觉呢。末了还回味了一句:“在电影院睡觉比趴在课桌上睡舒服多了。”
  顾朝南逗她:“等咱将来发财了,花钱让你去电影院睡觉啊。”
  她乐得补充:“要睡连场的!”
  果然睡连场了,现在的自己算不算是梦想实现了?
  可怎么觉得自己像暴发户呢?一连睡了两场!回过神来看着手边空空的爆米花盒子,想帮她圆梦的龙海刚才得多无聊啊,一部文艺爱情片没间断的看了三遍。她还记得电影里的一句台词,刚好可以用在这里——他是个好男人。
  好男人带着她去吃晚饭,任车技再好,该堵车的点儿还是前行困难。快到岳阳路小资一条街的时候,看到路边最有格调的那家“素颜韶光”灯光幽暗生意兴隆。现在的人都有多少有点鼠性,哪黑往哪钻。店里面有小情侣吵架,女主角头也不回的跑出来,边跑还边抹泪,男主角很敬业的追了出来,后面好像跟出来了个长发女人。难不成看了部小三的电影就全世界都是三儿啦?不对!哭的那人是朱宁!
  车正堵在路边,停了好久一步没挪过。九条想都没想就把门拉开,回过头道歉:“龙海,我今天先走了,你说的那家香辣蟹下次我请你。”
  她今天不仅迟到并且莫名其妙的早退了,龙海没说什么,其实是什么都还没来得及说。
  九条走过去,正看见杜紫荇假惺惺的嘴脸:“其实我也不在乎你们俩那间没还完贷的房子,我还嫌过户麻烦,可是要断就断干净,死皮赖脸的不会有好结果。”
  齐放伸手挡着她,要说话的,看见了走来九条,眼神特萎靡,像罪恶的使者看到了正义的女神,内心挣扎着期待救赎一般。
  九条上前揽住朱宁,觉得她在发抖,定定的看着她说:“别怕。”又转头狠狠的瞪着齐放,两眼熊熊怒火,“把狗看好了,别放出来咬人,得了狂犬病是你能负责得了的吗?”
  杜紫荇发疯了一样甩开齐放,指着九条问:“你说谁呢!”
  九条理都不理她,还是死死盯着齐放:“你怎么这么没用,知道看不牢下次出门记得带链子!”
  气急了的杜紫荇扬手就要扇她一巴掌,忽然被人握住胳膊,传来一把调笑的男声:“这是拍什么戏呢?”

  第九章
  掌风拂来躲犹不及,背后的男人仿若天降,九条循声回眸,这种良性有余痞性不足的声音她是认识的,并且只认识一种。世风日下人心不古,满大街踢着正步乱跑的都是装学问装正经装牛逼的人。装雅痞的人也多,但是装地痞的人很少,装地痞不能成功的人那更是少之又少,她不得不承认当痞子也是要靠天赋的,眼前这位状似阿波罗的男人基本上和cos无缘。
  任晓川当然看不懂九条复杂的心理活动,还一脸不怕不怕的表情对她微微的笑着,眼睛里满是温和。一瞬间她觉得心底踏实极了,甭管他装痞失败到何种不堪入目的程度,不可否认他本质上是一枚挺拔耀眼的男人,这样璀璨的护花大使站在背后,即便是落井的衰人也能光荣而神圣的退场,何况她们是正义的小姐妹,蜘蛛侠蝙蝠侠奥特曼与她们同在。
  九条脸上浮了层笑意:“这可是大片。”
  三杯松手放开杜紫荇,不紧不慢的问:“哦,还是动作大片啊。”
  九条看着他,一心一意的点头:“对,功夫熊猫,刚跟你交手那人演的是主角,主角的爸爸是只鸭。”
  杜紫荇的脸憋得通红,双目喷血印堂发黑伸手又要动作,齐放拉住她低吼:“别闹了。”
  九条只当对面的俩人完全不存在,挽起朱宁的胳膊,回头对三杯说:“咱们走吧。”轻松得好像真的只是看了一场戏,戏散了,各回各家。
  坐上车后九条客气的问:“你吃饭了吗?”
  三杯挺实在:“本来要去吃的。”
  九条眨眨眼,一挥手:“行,咱去辽域饭店吧。”
  三杯看着后视镜逗她:“那么大方请我吃饭啊?”
  她看着镜子也回逗了一句:“你看我像大方的人么?”掏手机出来,给老娘打电话,“妈,你给我留个包厢啊,最大的那种,说话能有回音的那种。”
  赵许问:“你要办婚宴啊?”
  九条后汗无穷,刚才要是她妈妈来演那主角,恐怕就算身后站了三五百个发光的天使她们都够呛能撑到现在,没准把齐放双手奉上的同时,还会补一句,要不任晓川您也笑纳了吧。闷声解释说:“一会朱宁要过去吃顿饭。”听到老妈肯定的说“行”后挂断,又拨了齐放的电话,冷冷的下通知:“半个小时后到辽域来,多一分钟不等,多于一个人不见。”多一句话也没说,就挂了。
  朱宁的手凉凉的握着她。九条拍拍她:“我知道你找他有话要说的,不然也不会甩开西西单独去见面,看他刚才出来追你也不是特绝情,你们俩把话说痛快了也好。”
  朱宁面容略显苍白,六神无主的。九条拿肘开玩笑一样一下下抵她肚子:“辽域是咱地盘,有情况你就喊我妈,保证一直苍蝇也死不进去,一直蟑螂也活不出来,你要相信哪怕对方是恐怖分子的头头你也是绝对安全的。”她妈是谁她最了解了,她妈道行有多高深她最清楚了,抛开从小到大斗智斗勇见招拆招皆惨淡失败的痛苦的回忆不计较,关键时刻有个身兼帝国主义封建主义外加官僚资本主义的妈妈也是值得欣慰的事情,终究世上只有妈妈好,三座大山屹立不倒,心里踏实啊。
  朱宁只轻轻的两个字:“谢谢。”对于九条来说,这样就够了,朋友之间还需要别的么。
  到了地方九条把她送下车,告诉她:妹妹你大胆的往前走,我妈就是你妈,别客气。围着车绕了一圈,换到副驾的位上坐回车里,在三杯不解的眼神里假怒:“难道我看着真不像大方的人么?”
  “不像。”三杯眉眼含笑,语气委屈,“你看着像忘恩负义的人。”
  挑衅!昨天又不是我求你送我回家的,今天也不是我求你出来救驾的。九条眼睛一转:“大恩大德无以为报,要不我以身相许,大侠您看成吗。”
  三杯的心肝在抽搐,握方向盘的手直冒冷汗,却一本正经的疑惑:“姑娘,我犯什么错了吗?”
  再次挑衅!九条颇有怨念的盯着他,他倒的确是没犯什么大错,无非就是脑子直白了点以至于不得不怀疑他故意找碴,无非就是出场频率高了点以至于不得不怀疑他图谋不轨啊。
  最后,回到他初始要去的地方。吃饭的时候她再次深深的纳闷:“为什么我到哪都能遇见你呢?”
  三杯也被这个问题困惑许久:“我哪知道啊。”说实话他也不想,他是真的不想,谁大老远看见衰神在太阳底下晒着还自个儿往前凑的,昨晚的悲惨遭遇还没结案呢,今日重逢如果他有选择一定会绕道而行,可是命运是多么的强大啊,她不仅站在了自己行驶的单行道上,还是条单车道的!这是劫难啊,若真遇不见那才是奇迹。他不过就是想去吃顿简餐,谁能知道她在路边唱大戏呢。看到她跟个男人纠缠不休心里就堵得慌,伸手出去替她挡的时候不过是一时冲动,当时的自己是紧张的甚至略微带着愤怒,当看清形式知道她不是主角的时候,心里坠着的东西伴着她的明亮的眼眸消散无踪了。那种境遇很奇妙,他问:“要是没遇上我,你该怎么办。”
  小三就是这点不好,明明有一张正直的脸,却喜欢开不正直的玩笑。那感觉就好像明明是只老虎,却突然用猴子的坐姿挠虱子。九条差点把饭吐他脸上,容光冷艳,咬牙三尺:“该怎么办怎么办,又不怕她。”
  三杯把水杯递过去,淡笑着:“消消气。”
  九条注意到他手上明显的淤痕,把杯子接过来抿了一口,摆出看热闹的架势:“没看出来,你也不省油啊。这是哪个给姑娘挠的?”
  三杯目色一沉,解释得清晰无比,一个字:“你。”
  九条两眼一瞪,我?我没那么恨你吧。“什么时候?”
  “昨晚啊。”
  窗外车水马龙,人们形色匆匆,天一点点暗沉下去。九条又头疼的想起了自己和三杯不得不说的那点破事,这件事情不问清楚,以后就不能光明正大的做人。咬牙问:“昨晚,没发生什么吧。”
  三杯热烈的反问:“这又是拍的什么片?通天大盗还是亡命天涯?”
  九条瞥了他一眼:“扫黄打非!”
  三杯明白了潜台词,把手背亮给她看:“你这么厉害,就算我有贼心也没贼胆啊。”
  “啊?你有过贼心!”
  粉身碎骨混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他挺胸申诉:“我真没!”
  九条说不清心里啥滋味的,只撅嘴看着他,看杀父仇人的那种看法。而他那张脸还真是好看,好看到她猛地觉得即便是昨晚发生了点什么自己也不算吃亏吧,没发生点什么才叫吃亏呢。他凭什么看到我都不动贼心的!我有那么差劲吗。
  吃过饭任晓川把她送到小区门口,还没进门就接到龙海打来的电话,问她是否安全到家了。
  她摇晃钥匙的动静给他听:“我到了。”想了想又问,“你吃饭了吗?”
  龙海那边的声音有些嘈杂,醇厚的声音依旧很好听:“正在吃。”
  九条忽然腼腆:“今天,谢谢你。”
  他问:“谢什么?”
  “谢你请我吃饭,陪我看电影……”还有,没把我叫醒,她憋着没说,搞得像意犹未尽。
  龙海的语气倒很正式:“谢就不必了,记得欠我一顿香辣蟹就行。”
  说起来,半路放人家鸽子也挺不好意思的,还是当面放的。“对不起。”
  他问:“对不起什么。”
  九条低头把门打开,屋里一片漆黑,轻声低语:“就是对不起一下啊。”
  龙海笑起来,她能想见他的笑,严肃的人偶尔笑起来一向都好看。他笑着讲:“如果我说今天的电影票是我拜托服务生送来的,你还会觉得对不起吗?”
  “啊?”
  他又笑了:“好好休息吧。”
  九条的意识还停留在那句“今天的电影票是我让服务生送来的”,通话就已经中断了,连句再见都没有。看着手机回归桌面状态,龙海同志的王子病再度令她汗颜,他一直都这样?人家龙王果然跟咱老百姓不一样。
  ----------------让我也赶时髦用一把分割线吧,从来没用过,心里很紧张-----------------------
  周一到了实验室九条有些没精打采,要重新养孩子的现实使得她脚步沉重,挑老鼠的时候眼睛闪烁得雪亮雪亮的,搞得好像老处女面试官,认定仔细挑挑拣拣就能挑出来有责任感且生存意识强烈的一批好同志来。
  师兄丁坤在一旁打趣她:“弄那么正式干嘛,小心你的老鼠诚惶诚恐压力过大。”
  九条不理他,准备把那批好同志挨个摸一遍,以期相互照应。转头问:“你见过邪教组织的入教仪式随随便便过吗?”
  丁坤从她身边走过去,拍了拍她后脑勺:“你的老鼠要是有像你一样的人生观一定能长命百岁。”
  九条还想说些什么的,一低头,困难来了,忘记刚摸到哪只了,同志们长得都一样,没被摸到的举个手行吗。
  下午她跑到楼下去打HPLC(高效液相色谱)顺便和莫西西发两条短信相互调戏增加生活情趣。等再回实验室的时候气氛就诡异了,张璐一脸不太好看的颜色也不知道在说谁:“至于嘛,弄个温箱搞这么大动静。”
  九条没理她,那女人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被大姨妈造访似的,在她脸上从来不见晴朗的天。
  空了的时候丁师兄问她:“是你打的电话?”
  她云里雾里:“电话谁?”
  丁坤一脸高深莫测:“我也觉得不是你,你要是有这心眼就用不着电话了。”
  究竟怎么了,谁是正常人,麻烦给个痛快话。辗转了几次才从学妹那里弄明白,她偷懒的时候老窝来了俩人说是听说他们有仪器坏了跑来修的,最后没查出问题来,人也没说什么,特负责的帮他们单独接了一条电线,拍胸脯保证从此只要生化楼有电温箱就不会断电,只要我还活着你们的温箱就不会再出问题。
  平时那些仪器被卖来的时候推销员都喜欢装孙子,点头哈腰的说是三包四包十八包。等真买到家了,出了问题找厂商人家就摇身变成大爷了,自己颠颠送过去倒插门维修人家还不给好脸色呢,这次邪门了?九条问:“有那么夸张吗?”
  学妹也拍胸脯:“人家原话。”挺幸福的补充说,“学姐从此我们啥都不怕了,抱着温箱好好过日子吧。”再回头找不到九条了,她跑一边教训老鼠去了,念念有词:“刚才你们都看见了吗,跟修理工师傅好好学着点,人家那叫责任感。乖,过来让我扎一针。”
  周三的时候接到莫西西指示说,“这周六无论如何都得空出来,老娘要带你们去兹山上的云顶寺拜佛求签,那里求姻缘很灵验。”
  九条怀疑这世界变化太快,她早晚有一天要被历史车辙毫不留情的碾过,她听说的版本怎么是云顶寺求子特灵呢,没听说寺庙还有一条龙服务啊。“你什么时候搞封建迷信活动了?”
  莫西西一言难尽:“我这两天都要被朱宁的阴气搞得人生惨淡了,赶紧咱打包去找大师聊聊人生。”
  周六,她和太阳公公一起起了个大早,好久没去荒郊野外呼吸新鲜空气了,兴奋得像小学生热切的等待每年一度的春游活动。时间一到就很快活的往楼下奔,套用小学生的作文:今天天气晴朗风和日丽秋高气爽万里无云,方妙言穿着她心爱的运动装,欢快得像花园里的小蝴蝶,一会这嗅嗅一会那闻闻,在花丛中翩翩起舞,欢喜异常。
  然后发觉出了不对劲,莫西西说让谁来接我的来着?这不是小三的车吗?他停我家楼下干嘛啊?心理活动还在继续,三杯同学就风流又倜傥的从车上走下来靠在车尾,巴巴看着她。“上车吧。”
  九条没明白:“怎么是你?”
  三杯帮她把门打开,浅笑着:“是啊,怎么老是我。”
  九条钻进车里:“莫西西说找朋友来接我,没想到是你,你什么时候跟她对上眼的?”
  三杯也坐稳了,温声提醒说:“把安全带系好了。”
  九条点头:“我知道,我知道,你这车不是全险。”
  三杯咧嘴:“记性不错啊。”
  九条蔑视他:“承蒙夸奖,我只是惜命而已。”
  三杯若有所思着,也不知道想起什么来了:“倒也是,你那记性一直发挥不够稳定。”
  “这你都看出来啦。”
  “一不小心就看出来了。”
  等九条看到许文迪的时候才恍然大悟,跟莫西西对上眼的原是这位同志。
  她问:“你怎么会跟他厮混到一起啦?”
  莫西西理直气壮的说:“咱不是需要车夫吗?”
  九条一甩胳膊:“别废话,你怎么认识他的?”
  莫西西实话实说:“我们医院要做广告,刚好是他负责,就这么认识了。”
  九条搡了她一把:“你们国字号医院做什么广告啊,又不是万能的妇科医院,又不是专治不孕不育。”
  莫西西还没接话呢,三杯先笑出声了,嘿嘿嘿的。九条指着他,回头正色问:“你们那儿治脑残么?”
  一路爬到半山腰大家都挺不容易的,尤其是九条和莫西西,一开始活蹦乱跳的俩人,到最后都要快要濒临死亡的边缘了,坐在地上眼睛直翻鱼肚白。
  莫西西哀嚎:“累死我了,山神是不是缺老婆了?”她平时最喜欢批评九条的宅女不健康生活,看她呼吸跟哮喘似的,九条在一边叉腰:“你也有今天。”五个字说了半分钟,听的任晓川想死的心都有了,说话这么困难就别说了。山神是缺老婆,还缺了俩。
  莫西西红扑扑着一双脸颊,问:“还有多远啊。”
  许文迪伸出手闪烁着智慧的双眸:“不远了,前面再拐个弯就差不多了。”
  九条觉得这台词挺面熟,又想不起来在哪里听到过了。她没注意,旁边的任晓川脸色忽然黯然,记性好的人就是容易受到外界伤害啊。
  后来七拐八拐着,九条实在走不动,跳崖的心都萌生了无数次了,耍赖一样坐在路边的大石头上死活不站起来了。痛不欲生:“你们先走吧,下来的时候记得把我接上就行。”
  朱宁问:“你不求签啦。”
  她摇头:“你们帮我求了吧。”
  莫西西抽打她:“那怎么行,不灵的。”
  九条觉得自己命都快没了还管什么求签灵不灵的,“摇出来上上签算我的,下下签算你的,准灵。”于是莫西西彻底放弃了她。
  跟大家拉扯了半天,她无论如何就是不起来,谁也磨不过她,就开路了。等小队伍在拐角处消失不见,她又后悔,这都是什么朋友,说走就走。然后任晓川就又颠颠回来了,头顶带着天使的光环,伸手给她:“我拉你。”脸色特别腼腆,像个少年。
  九条借力站起来,表情怏怏着心底却是快乐的:“还是你可靠。”
  三杯摸摸脑袋,一脸淳朴的微笑:“石头剪子布,我输了。”
  就知道!
  路上九条三步一歇五步一停,不断的涌出不上进的念头。任晓川鼓励她:“再多走两步,跟着我把呼吸调整好。”
  她眼睛里蒙着雾气,脸上是一副随时舍生取义的表情,看得三杯很心疼,他喜欢看她双眉含喜,美目流眄。一转身蹲下去,温柔的说:“来,我背你。”
  九条不太好意思,脸更加红了:“爬山呢,还是算了吧,危险。”
  他坚持:“别客气,虽然我知道你很沉。”
  九条二话没说就趴上去了,心里还阴暗的想着,压死你,早知道就应该再多吃点东西的。
  走了好久,她听出来三杯在喘粗气,轻声讲:“要是累了,就把我放下来吧。”
  她的气息游走在耳边,温暖的轻柔的,他心跳得厉害,咳嗽了两声停下来,“我喝口水。”
  九条忽然精神抖擞:“老娘我复活了,我自己走!”
  “真的行么?”
  “大男人的叽歪什么呢,赶快走!”
  事实证明,她靠自己还是不行的,没走两步又累了,拖着任晓川的手当救命草。“要不你给我唱首歌吧。”
  三杯理了理额发:“真想听啊。”
  她双颊红润,嘴唇也红得像能滴出血来,认真的点头:“嗯,想。”
  任晓川想起了在船上的时候,她点头,他还傻傻的伸手去接。
  “想听什么?”
  “什么都行。”
  “太阳光~晶亮亮~”
  “换一个。”
  “一二三四~一二三四~像首歌~”
  “换个抒情的!”
  “你怎么那多毛病。”
  “我不走啦!”
  他舔了舔嘴唇,又清清喉咙:“I should have known all along There was something wrong I just never read between the lines……”
  他唱得不动情,但是动听。这是多老的歌了,promise don't come easy,是九条曾经最喜欢的歌儿,有些不安的日子只有听着这首歌才能安稳入睡。
  唱的人在前面大步的走,听的人在后面小步的跟。她握着他的手,紧紧的一直没放开。任晓川忽然很想问,九条,我的手够大吗?

  第十章
  最后,半死不活的九条烈士是在三杯壮士不抛弃不放弃的精神感召下;在三杯同志“你要是半途而废,我就跟你死磕”的顽强意志指引下;在三杯同志“向前进向前进”的红色革命呼声的鼓舞下,连滚带爬的踏上了那块被称作目的地的神圣不可侵犯的地皮。
  耗时一整个上午,流干了珍贵的眼泪和辛勤的汗水。当确定云顶寺大门正热情的向他们敞开一百八十度的时候,九条同学义无反顾的趴在三杯宽阔的背脊上忘我的泪奔了。她甚至觉得应该为自己立一块牌坊,上面写着,历经磨难,万苦千辛,百折不挠,威武不屈,大难不死,有命下山。
  当时三杯有点发愣,这是怎么地了。钩钩手拍了拍抵在他后颈上的额头。如此温馨的一刻,仿佛他一张嘴就必须是情深意重——“媳妇啊,辛苦你了”。然而,那厮却大煞了风景的说:“又不是逼你来出家的,放心,只是和尚庙,不收尼姑的啊。”
  还“啊”呢。九条自认为是个挺大度的女人,煞风景就不跟他计较了,一路看青山绿水也腻歪,关键人家还是安慰语气,安慰得那叫一个惊世骇俗鬼哭狼泣啊,处心积虑都达不到这样的效果!
  九条翻了个白眼,不得不意识到自己有点失态了。从容的定了定神,优雅的从三杯背上翻身下来,就差甩甩缰绳,拍拍马屁了。在他红扑扑的面容照耀下,吞了两口唾沫,好像吃了某种神奇钙片,爬了一座山后,气不喘了,腿也不哆嗦了,一手叉腰,一手抚额,像某种谢了顶领导干部一样指点江山:“咱到了?”
  任晓川左右活动了一下险些永远也直不起来作为劳动人民来说十分重要的腰杆,指指前方一百米不到的寺庙大门,喘着粗气却仍然掩盖不去迷人的光芒:“对,咱到了。”
  后来,九条回忆起那个金光闪闪的画面自问,当初白龙马驮着唐僧历经千难万险的溜达到西天的时候是不是也有这段对话啊。而后,她不得不想象着,当唐僧大彻大悟之后,一定揪着白龙马的鬃毛像马教主一样撕心裂肺的狂吼,这是为什么!你丫明明是条龙,带上我随便飞飞就能到西天了,你变什么马啊,你用四条腿跑什么啊,你麻不麻烦啊,麻不麻烦啊,你不嫌麻烦我还嫌麻烦呢!苍天啊,莫非三杯就是那个所谓天降大任么?你凭什么姓任!
  早就听说云顶寺的香火贼拉拉的旺,一路走来却没见到什么人,因为那时候她大脑极度缺氧也就没想这么多。可是,看着眼前陡然涌出的人潮,九条幡然觉悟了。凭借着两只加在一起勉强算作二点五的眼睛,清楚看到,寺门口的不远处有个牌子上写着——停车费每小时15元,再旁边的牌子上写着——停车场由此绕行。
  方妙言的人生一下子就以幻灭的姿态风中凌乱了,小心肝成爆裂状破碎成三百六十五块,三百六十五块啊。她甚至深深深刻的意识到,自己这辈子恐怕再也无法拥有一颗完整的心脏了。于是,无比怨念的看着任晓川,目光坚定,泪光闪烁:“你赔我。”
  那么的无助,那么的凄凉,引得不了解状况的三杯报以和善关切的微笑:“什么?”
  她指了指左边胸腔,字字含血:“我、的、心、呐!”说完脸不红心不跳理直气壮,汹汹如钱塘江涨潮势不可挡。
  一般琼瑶剧里正常的发展是,小攻说,你个小骗子。小受一脸白痴加花痴的表情问,哦,我骗了你什么。于是小攻邪魅的微笑了,终于泄露了一个不能说的秘密,你骗了我的心。从此俩人皆大欢喜的去滚床单了。可到了九条这里,就变味了,她脸上的仇恨仿佛在声讨他,你不仅杀了我全家,还把我的心给挖出来吃了,你杀人放火十恶不赦!
  任晓川眉头微皱,盯着她的表情,满脸不解的揣摩着她的台词,她的心?
  九条的心他是不知道的,可他自己的心正扑通扑通跳得厉害,像中了风似的,不由自主的抖动。他怀疑自己是否脸红了,或者,脸白了。于是炯炯无神的又问了一遍:“什么?”
  多年为非作歹逼良为娼的经验告诉九条,眼前这位美人貌似是被自己吓着了。她眼皮一挑,琢磨着:莫非美男都是脆弱的?并且脆弱得如此贴近灵魂,一张小白脸吹弹可破,脸上写着——任人宰割。
  为防止自己在犯罪的道路上越走越远,方妙言强压了欺善怕恶的本性,正义的摇了摇头:“没什么,进去找他们吧。”
  山上的信号不太好,连拨了几个电话都没打通。九条耷拉着脑袋,抿嘴想了想:“要不……咱去抽签那地方找找看吧。”
  三杯点头:“行。”从自己高八度的位置上瞄了对面一眼。
  她刚才渗出的一额头细汗已经不见了,两颊还隐隐有些桃红,身上映着稀疏的透过树叶的光斑,整个人纯净得仿佛要在阳光下透明。
  九条感觉到他的目光,不明所以的抬头看过去。任晓川的喉结有了轻微的滑动,又装作不在意的顺手把外套解下来给她披上,然后自顾自走到前面。
  一路爬山,一路出汗,倒没觉出山上冷来。这样站定了,又是千年古刹寒气凝重,装备不足的方妙言胳膊上已经被冻出了一层小疙瘩。被他透着汗味的宽大外套一裹,夹着意外的惊喜,瞬间从里到外的暖和了起来。她一扬头,蹦了两步蹭到他旁边,忽闪着大眼睛问:“你冷不冷?”
  三杯咳嗽了两声,假装低头研究从门口拿的地图,煞有介事:“咦,你说是在哪里?怎么好像绕到庙外面去了?”
  继承莫西西不让步不退步的精神意志,九条笑呵呵的继续追问:“你真的不冷?”
  三杯偏过头笑笑,英俊的脸上刻着八个苍劲有力的大字“爱民如子,以和为贵”。
  九条打小就最讨厌男人留情的微笑,尤其是乾隆同志格调的,一把桃花扇,一双桃花眼。不耐烦的情绪无可奈何的涌了上来,她一摆手:“算了,你要是冷就跟我说啊。”
  三杯笑容僵化,满心的以为方妙言女士要跟他客气来着。
  
  再次见到闺密们,九条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按说,找到组织的那一刻,应该是一片祥和激动人心辗转反侧彻夜难眠的,比如井冈山上红四军遇上红五军,比如杜甫在江南碰上李龟年。受历史和唐诗的影响,九条都想握着朱宁的手永世不撒开了,却被莫西西的一巴掌拍回现实:“玩什么呢,你被真情剧务组追踪了还是怎么着?都等着你来一起抽签呢。”
  内心拥有巨大阴暗面的九条一转身抱着莫西西深情款款的问:“你知道这里是能开车上来吗?”
  无疑等于有的放矢的利剑,朱宁二话没说就把她俩给拉开了,并且低声解释说:“西西看到停车场的牌子时差点就拉着我跳崖了。”
  得到极大满足的九条再度深情的拥抱了莫西西:“幸好身边有个你啊,不然这日子没法过啦。”
  莫西西哽咽了:“走,我陪你去抽下下签去。”
  九条从来没想过抽签的流程竟然会是如此的系统,她们仨先随众人排着队在某个看起来像服务窗口的柜台前报了自己的生辰八字,告诉人家求的是什么,又经小师父指点到具体的桶里面抽签,抽完了一手举号一手交钱,无非是在公德箱里投币,一般来讲都不能少于五十元,之后再去另外一个服务窗口拿自己的签。总之,很麻烦。
  就在每个人都虔诚的低着头像做遗体告别的时候,九条忽然毫不严肃的问了句:“抽签不是道家的事情么,跟和尚有什么关系啊?”
  莫西西低着头讲:“三产吧,怪不得这地方离正殿那么远。”
  九条心里犯嘀咕,难不成一会每个人都必须得到一根下下签,小师父们再煽动群众都去佛门正殿买香火驱灾消难?简直太职业了,太贴心了。结果,等先驱拿到签文以后,她就心惊肉跳了,太他娘的神准了。即便是下下签,要做到洞悉世事也是不容易的啊!
  朱宁同学那签上写着“忽吹五更风,人去楼台空”。准得九条都不想去拿签了,她不是大无畏的少女战士,心里面多少有点忌讳的东西。侧身跟莫西西肯定的交代:“我不去领签文了。”
  莫西西了解的点点头:“行。”又问,“可是你把钱都交了。”
  九条摆出富豪架势的慈善微笑:“那是爱心捐款。”
  莫西西面抽:“您老功德无量。”
  把签交给朱宁代为归还后,九条一个人插着口袋往外走,身上披着三杯的大外套,山顶温度低,用衣服将自己裹紧,踩着年代久远的青砖低着头信步往前。
  上山的路上有很多这样的石砖,只是没有长满苔藓,每一阶都一模一样,爬久了容易产生绝望感。她最后一次宣布彻底阵亡时,三杯二话没说就蹲了下去,怀揣着壮烈思想的九条,死活都不肯上去,还特别英勇的闭上了眼睛说:“你去吧,不要管我了……”
  不等她说完就已经地转天旋,任晓川不知道哪来的冲动把她打横抱了起来。外强中干的九条,埋在人家的胸怀里小脸刷刷就红透了,扑腾着四肢:“你放我下来!”
  三杯难得的严厉着:“要么,我背你,要么,我抱你上去,自己选。”末了还补充说,“反正背着抱着一样沉。”
  九条妥协了,不妥协也没办法,这世上恶人最怕的就是更大的恶人。可是,那时候大恶人的耳朵通红着,像一方透亮的血玉。
  她一边想一边笑,三杯真是不出意料的纯真啊。如同有着灵犀一般,抬眸时,眼前就站着任晓川了。那般凛冽的空气里,他周身带着温和的气息。
  含笑对视间,他正要问,你抽了什么签,话刚到嘴边,就看见九条表情一滞,匪夷所思的挽起了过路和尚的胳膊。
  离得不远,能听到她轻佻的念念有词:“和尚也流行跳槽啦?”
  许文迪觉得新鲜:“有人光天化日之下调戏良家老和尚!”
  任晓川不笑了,脸色黝黑,把许文迪的嘲笑当放屁。直接走过去不顾他们之间的对话,严肃的问九条:“怎么了?”
  她挽着和尚不撒手,眯眯眼睛冲他笑的特别甜:“晓川,这就是我姥爷,法号慧明。”
  三杯美好的唱诗班少年的形象得到了极大的发挥,脸立马不黑了,两眼熠熠生辉。礼貌的打招呼兼拍马屁:“大师好。”
  九条乖巧的微笑着,伸手过来把三杯的胳膊也挽上了。任晓川明白,基本上,自己报恩的时刻到了。

  第十一章
  因为意外撞见亲人的缘故,九条临时决定在山上留宿一宿。尽管许文迪十分想留下看热闹,但由于莫西西周日要值班,他还是义不容辞的决定护送美女下山。临走,又想起个事来,问任晓川:“你真不回去?你明天不是......有事么?”其实他想说,你小子明天不是相亲么。 心知肚明,心知肚明。三怀一拍许文迪肩膀,冲他眨眨眼:“那事,就靠你了。”
  许文迪意味深长:“靠我不如靠谱。”
  “对,你和谱两极分化。”
  临分别的时候,莫西西,塞给九条一张叠好的纸条,十分神秘的嘱咐说:“回家看啊。”
  为配合表演,九条郑重的放进口袋里,寻思着悄问:“情书?”
  莫西西切了一声:“我有那么低俗么。收好了,停车场的打折劵,留着下次用。”
  九条咬牙切齿:“你不是低俗,你是恶俗,最大恶俗。”
  把他们送走后,九条和朱宁、任晓川一起到所谓的客房部登记留宿。因为有一个作为南山寺代表过来做学术交流的大师姥爷,他们顺带着被安排的很妥帖。
  九条感叹,特权这玩意,放之四海而皆好使啊,海拔这么搞都没能失效。
  寺庙里没什么贴别的娱乐活动,又不能大声喧哗,打牌都不行,吃过了斋饭,眼见着天就黑透了,唯一能做的就是各回各房。
  九条和朱宁躺在一张床上,一开始两个人都睡不着,就背靠着背聊天。天南海北的不着调,话题绕来绕去,九条唯恐触到伤心人的情事。
  渐渐她有些困意,朦胧中听到朱宁小声的感叹:“才知道是这么难,当初你是怎么过来的。”
  九条清醒了,怎么过来的,还不就是那样么。在和谐社会这个大前提下,任何痛不欲生变成麻木不仁。“到今天才知道是过来了。”
  后来朱宁迷迷糊糊的不再讲话了,九条却如何都睡不着了,大脑始终醒着。她听莫西西说,宁宁已经失眠好几天了,现在能把心事放下安心入睡总归是好事。怕惊动她,喘七都尽量的放松。僵直的在床上那个挺了一会shi,九条实在觉得累,就蹑手蹑脚的披了衣服出门。
  月黑风高,凉风习习,寺庙里又天然有之中肃杀的逼迫感,当此际,看对哦啊树下有人形阴影晃动时,换个谁都魂飞魄散掉头回屋了,第二天某某寺院闹鬼案件就能热热闹闹的登上大报小报。然而定力强悍如九条者,硬是站在原地没动,直到阴影晃到面前,温声告诉她:“是我。”时,她才觉得害怕来,然后立即坦然。
  夜色浓浓,任晓川的表情看不真切,她问的轻轻的,像对暗号:“你怎么还没睡?”
  月色下,三杯微笑,坦白交代:“睡不着,你呢。”
  九条也笑了,建议说:“要不咱聊天?”
  三杯毫不犹豫的就答应了,并且非常不严谨的流露了一丝谢意。让九条不得不怀疑自己是否不知不觉挽救了一只迷途的羔羊。她女王形象又高大了起来,叉腰指挥说:“先去找口水井。”
  三杯没动静,站在那里陷入了思考。
  九条忙解释:“不是殉情啊,是因为井边亮堂,而且又有地方坐。”
  三杯拍她后脑勺:“想什么呢,我是在回忆哪里见过水井。”
  井也找到了,作也坐下了,三杯夸奖的问:“你怎么知道井边亮?”
  九条静静的说:“以前也在寺里住过。”
  “噢”三杯没有问下去,转而问。“你的朋友好点了么?”
  也许,九条比朱宁更加不能释怀,屋里的人熟睡了,屋外的人仍旧愤愤然:“一时半会好不了吧。他们俩都计划结婚了,年前一起贷款买了房子,还专门开了账户攒钱去欧洲蜜月,现在说分手,婚结不了了,还要把这些公共财产拿出阿里平分。真是忒残忍。”
  三杯没办法接话,九条的情绪太低落了,他伸出手想怕她的肩膀,在距离最近的地方落空回自己的地盘上。
  夜凉如水。月下花前。
  九条仰望着星空,眼神透彻:“如果不是对未来有这么美好的畅想,也许失去的时候不会伤得太重,可是,谁会因为怕伤得重,就不去和心爱的人设计一个共同的未来呢?”她话音落的时候不远处传来敲钟的声音,悠长的,低沉的,含糊的,像是一声叹息。
  任晓川轻咳了两声,在寂静里,动静显得特别的大,好像此时无声胜有声的良辰响了一声破锣。
  九条拌拌嘴:“行了,又嫌我文艺了,是吧?”
  “不是,不是,嗓子痒。”三杯腼腆的一笑,想了别的话题问,“你姥爷......”
  他还没问完,九条就开始回答:“好奇我姥爷是吧?那是我亲姥爷。”着重强调了亲的字眼,“三年前,我牢牢死了以后他才出的家。我们家本来就是做生意的,一直信佛,所以他认识很多大师,出家的时候就挑了一个大牌的和尚拜了师,他起点高啊。一入门就是师爷级别的人物了。”
  三杯是个很好的听众,点头附和着:“噢,这样啊。”于是,激起了九条的表达欲望:“别看他出价了,尘缘未了着呢,和一般那些盼望儿孙满堂的世俗老头没两样,保守估计,我要是到了三十岁再嫁不出去,他就该还俗亲自操刀为我送行了。”
  三杯脑海里理解浮现出一个幽默的画面,她姥爷拿着菜刀向她劈去,而胆色大于常人的九条不动声色的说着:“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想着想着又咳嗽了。
  九条问:“怎么了?”
  他心怀鬼胎:“我是想,你才二十六岁,急什么。”
  九条不解风情的问:“那你呢。”
  三杯叹气,是啊,他也不过二十六岁就早早肩负起传宗接代的重任了,天天被他爷爷念叨,不孝子。上了苦不堪言的有种马的强力外销的日子,他慎重的想了想:“还有四年,你好好把握。”
  怎么说话呢。九条很想一脚把他踢下去。
  第二天早晨起来,她和朱宁一起去洗澡玩就坐在院子里相对发呆,因为住宿的地方离院很远,幽静得很,异常适合发呆。
  后来想起来,跑去找她姥爷,门还没敲响,就被人从里面打开了,走出来个满脸清爽的任晓川。
  九条心底记恨,分明一起聊天到半夜,凭什么自己早晨照镜子的时候挂着两个表现力强劲的黑眼圈,可以这个男人的脸上却光滑得什么都没有。以后谁再告诉她男女平等,她就把谁踢到井里去。压根平等不了,男人都是畜生。
  她没好气的问:“你上这干嘛来了。”虽然早就猜到她姥爷是不会主动放过疑似壮丁的。
  任晓川还没来得及会话,她姥爷就坐在里面发话了:“陪我来下棋的。”又命令说:“我听见你过来就让他去给你开门,赶紧进来吧。”
  九条走进去,一屁股坐在姥爷对面,一副小女孩的好奇神色:“谁赢了?”
  她姥爷笑而不答,再看看任晓川,是一脸便秘的神情,估计,是老头赢了。于是摇头晃脑的问:“要不,我陪您下一盘?”
  她姥爷摆手,把任晓川招过来:“你们俩下,我出去一趟。”
  青年才俊样貌的任晓川乖巧听话的答应了。
  九条自从十三岁被人夸赞成教会徒弟饿死师傅以来就再也没输过她姥爷,这是十分自豪骄傲的事情,她家小区里的那一大片的老头都下不过她,那可都是些十市面上非常着名的老头,包括公园里常年研究残局的白眉棋王。小三连自家老头都赢不了。跟他下,底气十足。
  任晓川很绅士的揽过白棋,同志们,你们见过狐狸是怎么得意的么?此时此刻九条阴险的笑出了声,然后一本正经的提条件:“咱俩不能白切磋,谁输了得答应赢得人一个条件。”
  不得不说,小三是个有追求并且爽快的人,那厮二话没说就准了,九条仿佛猎人看到自发自主跳进陷阱的猎物,真实的瞒住感空前的袭来,一会可以让他背自己下山,哦不,让他下山取车,再开上来接我
  按照牛人都闷骚的原则,通俗来讲,笑在前面的基本上都笑不对哦啊最后,中国式英雄都是腹黑的,会谦虚的让敌人把自己打得半死,在敌人以为接近胜利的时候,奇迹般的冒出神的力量,顷刻间转败为胜,倒霉的敌人到死才知道自己上当受骗了,早知道对手如此的强大,好死不如赖活着。
  三杯下棋时,有一股沉稳的气场,棋风没有自己那么凌厉,可好是步步踏实,到了较劲的时候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下至尾声的时候,九条就是一副吊皮的脸孔,眼见着大势已去,她的心里开始冒着也饿的美杜莎,又让老头给耍了,三杯这样的要是能输给他,那一定是世界第九大奇迹,需要被记入历史史册让后人膜拜了,一个臭棋篓子居然赢了世外高人。
  君子和小人在她的心里激烈的交战一百个回合,终于寡不敌众,她也不管什么着棋不悔, 什么做人原则了,轻微耍泼抱住棋盘,咬着下唇:“刚才那步不算。”
  三杯脾气很好:“行。”眼神温和,挑眉:“要不,再让你三步。”
  这分明是被小瞧了,九条两眼放箭,羞愤难当,本来没想过悔棋会给自己带来如此屈辱,好像眼前那一片白棋都是苏轼牧的羊,面对诱人深入的三步走,她骄傲的毅然拒绝了!
  深如此一步责任重大,对你按的老练就全靠它赚回来了。九条求学严谨的把棋局上上下下相了好几面,慎而重之的放下黑棋,好像国共合作签下了最后的协议。
  三杯似乎是有那么一丁点不好意思的问:“考虑好了?”
  大毕业的九条自然不是厦大的,她郑重其事的点了点头,双边关系在漫长的一百年后终于代成了一致。
  三杯又试探的问了一边:“这次不后悔了?”
  人民英雄方妙言抬头挺胸:“快点,给个痛快。”
  于是三杯就如她所愿给了个痛快。
  九条那颗不完整的心变得更加残破,千疮百孔,风一吹就落了一地的心肝。
  一步错,满盘皆落案。
  早知如此,当初忍辱接受敌方的条件该多么的好,啊,多么的好。终于认识到小三实乃阴险至极之人,如果他不问这么多遍,没准九条会在这一步下挫以后再小人一次,要痛快干什么。如果他不提那个三步走,没准九条会自己主动厚着脸皮要求。多理想啊。结果就会不一样了吧。
  他不费一兵一卒,温柔的把九条逼上了那梁山。
  她心不甘情不愿的认输了,嘟着嘴巴:“说吧。”
  任晓川一副随意的墨阳,仿佛面对胜利还有那么一点不好意思,装傻问:“什么?”
  九条一点都不省油,跟着装傻:“哦,没什么,没什么。”
  三杯长臂伸过来扑腾了两下她的头发:“攒着,你记得欠我一个条件就行。”
  九条嫌弃的整理好头型:“不带你这样的,不行,不能攒着,赶紧给个说法。”
  你又不是秋菊,三杯微笑:“前面又没说不能攒着。”
  越看越阴险,吃亏了,吃大亏了,老头是心机中,可是这厮心机更重,一般攒着这种事情都会在莫名其妙的时刻被捅上一刀,还必须打掉牙齿和血吞。

  悲催的命运啊,你如此无情我究竟是为哪般啊为哪般。
  我是老娘出场的分割线
  当九条回到娘家时,已经是周日晚上十点过,快要累得虚脱了。
  赵许一开门吓了一跳:“你刚被放出来啊。
  “妈。”九条有气无力的喊了一声,瘫在沙发里面抬手,“赶紧关门,后面有警察追杀呢。”
  赵许没搭理她,严肃的直奔主题:“任晓川是怎么回事?”
  九条无比的痛恨起这个让一部分和尚先富起来的时代,她怎么就忘了姥爷有手机了呢?好在任晓川也是她妈给她介绍过的,羊毛出在羊身上,好羊出好毛:“你认识他的啊。”
  赵许说:“你姥爷都认识他了,我能不认识么。”
  ”我们就是普通的朋友,你别听我姥爷瞎说啊。“
  “二十六岁的男女没有普通朋友。”
  “您也忒新潮了吧。”九条适时的耍个无赖:“我饿死了,妈,我要饿死了。”
  方慎行走出来:“是啊,你先让她把饭吃了。”
  九条快乐的坐直了:“亲爸爸!”
  赵许走向餐桌留给她一个伟岸的背静:“吃饱了才好严刑拷打!”
  其实,她妈妈的意思很简单,就是说两个孩子都是好孩子,赶紧确定方向不能两手都要抓,早晚鸡飞蛋打。
  九条咬着筷子问:“另外一个孩子是谁?”
  赵许干净利索的把她嘴里的筷子打掉:“龙海啊,那孩子昨天给你打了一天的电话也没打通,今天还没打通就打到我这里来问。”
  “我在山上啊,那里信号差。”

  “那你姥爷怎么就能打通呢。”
  “他是地头蛇。”
  “那他倒了兹山也是客。”
  她妈的反应太快了,九条为了不把自己绕进去还给然家数钱,决定闷着头吃饭。
  赵许又教育说,让她想好了,如果是想和龙海交往看看的话明天就去主动朝霞人家。如果没想法的话就赶紧的说清楚,别耽误了人家。云云。
  九条点头:“行。”
  她留在厨房洗碗的时候,方慎行背着手过来问:“听说那个任晓川棋下得不错,要不,改天带回家里来,跟爸爸切磋切磋。”
  九条垂头:“爸,八字还没一撇,离上门还差十万八千里。”
  方慎行和蔼的拍拍她脑袋:“就算是隔了十万八千里的距离,只要是想走过去就总是能达到目的地的。”

  第 十二 章
  转天是一个普通又深刻的周一,每个人都一脸挣扎着来到遗传学楼。而九条更是全身酸疼,从进门那一刻就开始进入倒计时状态,平均每两次看表时间间隔不超过十五妙,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她手腕子扭了在那一个劲的活动筋骨呢。
  过了会,丁师兄问:“你有什么急事么?”
  九条挺不好意思的敷衍说:“也没啥太急的事儿。”
  师兄却很关心:“要真有急事,你不如去跟老板请个假先走吧。”
  九条回顾了一下与老板交手的历史,如果不是那种“赶着去李嘉诚他们家门口排队投胎去得晚了就让别人抢先姓李了”的火急火燎关乎一生幸福的事情,基本上其他事情在老板眼里都是毛毛细雨。她能怎么说,昨天爬山爬得伤筋动骨于是要提前开溜,这种事情完全说不出口,老板压根就不是那么善解人意的性口。
  于是,她在浑身都长满了腰和背的疼痛感里,一手叉腰一手持续活动手腕子。
  隔壁实验室的田师姐路过他们屋门口。探了半个身子进来笑话她,“一个小姑娘怎么跟老太太似的总叉个腰。”
  九条正忙着给老鼠编号打耳洞,抽空泛滥同情:“对于这些即将没命的年幼活动来说,我已经算是在欢度晚年了。”
  师姐爆笑:“妙言,你赶紧换来我们实验室吧,哪里有你哪里就有欢乐啊。”
  九条讪笑着,纠结的想去撞墙:我也不想把欢乐带给了你们然后把痛苦留给自己的啊,我本来想让你们都痛苦就我一个人叉腰大笑的啊,只是命运多舛造化弄人,我也心不甘情不愿的啊。
  本来预约了下午一点去四楼打核磁,吃晚饭急匆匆的带着药品进了核磁室时推门就看见张路秉着一张极端严肃的脸走出来。九条纳闷,半天不见她怎么一脸全年大姨妈的表情呢?
  张路拦住九条的去路,先清了清嗓子,用一种刁钻女特有的刁钻的声音清冷的说:“你迟到了十分种,按照规矩默认你取笑了预定。公共资源是大家共享的,必须要合理化使用。”
  放在平时倒是有点可能,可是在今天这种特殊的日子里,她每隔十五妙就看一次表,要是还能不知道时间那纯粹就是睁眼瞎了。九条用严谨的科学态度抬头看了看大挂钟,差五分一点,又看了看自己的手表,差五分一点,再看了看电子显示,十二点五十六分,就算取平均数她也没迟到。难不成打个核磁还带提前一刻钟打预备铃的?她转念想了想,算了,人家都全年大姨妈吗了,自己就忍让一下去趟地下室碰碰运气吧。
  这一忍让不要紧,碰上大运了,地下室四台核磁啊,四台,愣是全空着呢。张路凭什么因为懒得下楼就非得抢她的使啊!俗话说早起的鸟有食吃,晚起的鸟要发愤图强早睡早起才是,九条那么个表面明朗的女人,一旦阴暗面复苏起来,就立即该行成为地狱师徒了。她琢磨着怎么能纵容玩起的鸟枪食吃呢,要抢也得抢别人的啊。
  为了积极相应组织上提出“和平共处五项原则”的号召,出于人道主义的到此一游的国际组织精神,她深深深刻的认识到,来了就不能随随便便的走,应该写点什么出来以示为了忘却的纪念,中午一点,管核磁的老太根本就还在睡午觉,于是她放心大胆的在四台核磁的预约板上都写了“601-张”,601是他们实验的代码,张路是他们实验室唯一的姓张女子,还有一个张大爷是管仪器的。
  核磁老太是一位马列过了头的革命激进份子,凶巴巴的,做人做事一丝不苟。九条一度怀疑她顽固的停留在口时期不肯相信新时代已经到来好几十年了。平时大家都不喜欢她,能躲则躲,躲不过就趴下,把她请出来就和张路面对面,那根本就是让老虎与老猫面对面的事情,大巫收服小巫完全是个时间问题,不存在任何脚本上的质疑。
  不多久,也就是一点半刚过,核磁老太就找上门来了:“601张是谁?”
  张路很胆颤心惊:“徐老师,怎么了?”
  徐老太完全没有酝酿感情,张嘴就是长篇巨论:“是你啊,你迟到了不说,怎么还可以同时占用四台仪器,你不知道......”
  听到最后,九条忽然觉得自己是不是做的过分了点,这个大巫找得太大牌了点,看张路的脸色都快从全年大姨妈变成百年大姨妈了。
  就在这个时候,张路终于插上话了,很委屈的辩白:“许老师,我没去核磁室啊。”
  学妹估计也觉得许老太说得有点过分了,尽管平时也挺讨厌张路的,可是为了能把更讨厌的人赶紧弄走,探头说:“是啊,我刚看见张学姐从四楼核磁走出来。”
  于是,徐老太史无前例的爆发了:“我说你预约了怎么没来呢,原来你去四楼了啊......”BALABALA得自己和旁人都血脉喷张了几个小时后,临走留下了最后的通牒,张路从今往后要想打核磁必须亲自跟她说,并且不能去四楼,她老人家一定要亲自盯着才行。
  老太走后,各回各家的时间也到了。对于九条来说真是看了一场精彩的个人演讲,终于不知不觉的诶到了下午五点,再也没有精继续耗下去做上进青年了,心里大呼着,苍天不负倒霉人,也让她能活着面对这一个激动人心的时刻。走出遗传学楼时,觉得世界都变得美好了起来,连快要落下去的太阳在她眼里化身为冉冉升起的启明星。也许是借刀杀人之后的心情太好了吧,鬼使神差的看了一眼斜前方百米开外的梧桐树,到底是做了太多的坏事的女人,免不了什么时候就被仇家寻上门来,心脏猛的抽了一下。
  以前顾朝南喜欢站在那里等她,每次走出万恶的遗传楼看到树下站着人心情都是愉悦的,巴不得从楼梯直接飞到他面前,熬了一整天终于轻松的时候,有个人等在一旁的感觉很妙,后来顾朝南忙碌起来,只是偶尔又偶尔回到老地方等她时,那感觉更妙,像撞cai票,今天中了,或者今天没中,没中的时候会期待下一次,中了时候就会狂喜。
  今天她也中了cai票,可是感觉像买了足彩却中了“再来一瓶”。
  龙海认出她,从树下走过来,笑的很有深度,邀请说:“一起去吃饭吧,香辣蟹。”
  九条还在发楞:“哦,行。”
  他指了指:“车停在中央停车场。”
  九条很久没有和男人一起并肩走在傍晚的校园里了,有些不太习惯,她不说话他也没话说,默默的都不知道在想什么。像高手过招,各自打探虚实按兵不动。
  走的是主干道,从食堂吃晚饭的小情侣一对两队的拉着手从对面走来,还有很多骑着自行车往来食堂与学区的人。龙海把她让到里边,依旧没有说话。九条看着他,想起刚才他从树下走来,逆着夕阳,形象高达,每一步都迈的稳健,近了才看清表情,英俊的像是米开朗琪罗的雕像复活。
  不得不承认,他有一点像顾朝南,就其是坚毅的眼神和下巴。
  八月的炎夏,时值正午,众人的影子都缩成了一小点被踩在各自脚底下,双杠上两个人的汗像瀑布一样在脸上脖子上都聚出了几条水线。
  顾朝南毕竟是个学生,体力再好也强不过天天受训的兵,到后来渐渐速度跟不上,劣势明显。
  大家数到已白二十三的时候,教官做不下去了,那时候,顾朝南才做到一百一,要知道,这种时刻旁边没个人一起作战很容易就失去斗志,他随时都有可能因为意志薄弱而放弃。
  太热提案到底,不忍可能到天下太平的人们都像纳粹分一一样,自发自主的挤在一起目不转睛的盯着他看,各个一抹脸把汗都擦了,然后捏在手心里以示紧张,顾朝南高高在上,面容决绝,那画面颇为神圣,仿佛圣子降临,所有人都匍匐在他脚底下一脸虔诚的膜拜,却又能带着点小算计。
  九条先是很花痴后事发呆。看着他。竟然从决绝里看出了从容不迫。她想这个人的眼神和下巴透着一股子的坚毅,我得把他记牢了,将来遇见了绕道走,万万不恩那个招惹,果然,他缓慢而有力的坐到了一百二十一,一百二十二,又一百二十三,又一百二十四。
  同学们那个激动啊,一时间心潮起伏百感交集,有皱纹的基本都舒展了,没皱纹的不辛加深了。好像革命老区的百姓终于见到了抗日英雄,又仿佛是央视新闻节目正在此地取景,一个个争先恐后笑面如花,有递水的,有送毛巾的,有握手的,有热泪盈眶的,还有索要签名的。
  可以英雄就是英雄,人家对名誉不屑一顾,冲破重围只对教官说了俩字:“成不。”
  教官估计也挺佩服这人的,愿赌服输,抿了抿嘴:“成。“又眼睑的找准了九条,招了招手叫她过去,没前没后的说了句,”你好好的,咱都不计较了。“
  九条心不在焉的点了点头。
  朱宁小声提醒说:“快谢谢人家啊。”
  心理面或多或少存在少女腼腆以及对英雄式任务无限敬仰的九条才敢红着脸看向喘着粗气还不忘微笑着的顾朝南,觉得他一脸普度众生的慈悲,想说谢谢,又想问为何要这么做,更想问你叫什么名字。最后她万分紧张的凑一块说了:“谢你做什么啊......”
  意识飘忽中听到龙海叫她,却不想回神,意犹未尽的从车窗看出去,并排的双杠还在,彼时的小操场已经被改建成了中央停车场,当真是物是人非事事休。才扭头轻声问:“我们?”
  龙海反问:“想什么了那么投入,我刚才叫你系好安全带。”
  九条转过身去摸索,有点尴尬,难不成要说因为你从树荫下走来于是引发了一段不思量自难忘的前尘往事?她磕磕巴巴:“哦,我......”索性说,“你开车,我放心。”
  龙海笑了笑,俯身过来帮她:“那我可真是荣幸。”
  车厢内的空间要多狭小就有多狭小,他还偏要凑得更近,带着一股老少皆宜的温馨气息。九条逼着自己不许想入非非,万万不能走上错杀一千也不放过一个的犯罪道路,他不是顾朝南,他不是,他怎么可能是呢?有换肝换肾换心脏的,听听过谁换下巴的。
  心神不动间,莫西西发短信来问:“你腰酸背疼吗?要不要过来我给你贴两块虎皮膏药?”
  九条回:“怎么搞得跟电线杆广告似的,我在跟龙大仙前往吃饭的路上。
  莫西西立马说:你才本事了你,这么快就有约会啦,你腰酸背疼吗?吃完了我给你贴两块虎皮膏药。
  九条敲:咱不提膏药了行么?说正经的,我总觉得跟他在一起有那里不妥。
  莫西西愤愤的发来说:要什么自行车!
  九条汗颜了,倒吸一口凉气。
  龙海问:“出什么事了?”
  她偏头:“你看赵本山的小品么?”
  龙海答:“以前看,怎么了?”
  九条说:“没,就是想起一句特彪悍的台词来。”
  我是唯恐天下不乱的分割线
  吃饭的时候龙海冷不丁的问:“方小姐,我可不可以直接叫你妙言。”
  九条一愣,就着手里的螃蟹爪子挥了两下:“你叫我九条好了,我朋友都这么叫。”
  龙海一脸高深莫测的笑意:“还是妙言好听。”
  九条擦了擦嘴:“那就......妙言吧。”她纳闷,他怎么都不好奇“九条”是哪来的呢?龙大仙果然不是地球人。
  吃完饭还很早,龙海送她到了楼底下,她想了想觉得该客气客气的:“要不要上去喝杯茶?”
  结果龙海没跟她客气,想也没想就说:“刚才吃的太辣,喝杯茶刚好。”爽快的下了车笑得十分得体,干巴巴的等着她的前面的带路了。
  九条两天没在家了,连个热水都没有更别提泡茶了,一个从来不喝茶的人家里唯一能和茶扯上关系的就是冰箱里放了好久的茶叶蛋。她站在厨房四周观察了一下,犹豫着该怎么办,总不能说:“你要吃茶叶蛋暧吗?”估计谁家也咩有如此热情待客的。
  抱歉的探头说:“不好意思,我这里没有茶叶了,你喝不喝果汁?”
  龙海就像是通晓世事的高人,无论遇到什么恶劣情况都能化解一样,“我车里有两盒茶叶,你要是不嫌弃,我给你拿上来。”
  九条能嫌弃么,她还想说。只要你的茶叶不嫌弃我将来用它煮鸡蛋就行。
  龙海刚下楼,九条的手机就响起来,接听了是任晓川。
  他闲闲的说:“家政洗衣服的时候从口袋里掏出个纸条,想想应该是你的,不好意思我打开看了。”
  “没事,随便看。”九条想起莫西西走的时候留下的恶俗的东西,“要不给你吧,下次去的时候能打折。”
  打什么折?他想,九条说话真是越来越耐人寻味了,解释说,“我手里的这个是签文,你们那天抽签的时候拿的吧。
  九条又吸了一口凉气,今天光练肺活量了,做人怎么能这么不容易呢。莫西西到底是帮她把签文取了,舔了舔嘴谨慎的问:“上面......写了什么?”
  书都读到博士了,不能不识字啊,三杯没弄明白,拿起来照着念,“写着不如怜取眼前人。”
  刚巧门铃响起来,九条没听清楚,又冲着手机问了一遍:“什么?”
  三杯好脾气的重复说:“不如怜取眼前人啊。”
  门来了,眼前站着龙海,高大英挺,衣冠楚楚。眼前人?
  龙海不解的问:“什么什么?”
  依稀听到门铃又有男人说话的声音,话说九条不是万年宅女么?三杯状似随意的问了一句:“你在哪儿呢?”

  第 十三 章
  九条并没听出他语气中透着的那么一点儿打探的意图,不过是实话实说:“在家啊。”
  虽然男人普遍没有什么第六感,即便有了也跟天气预报差的不可信任程度类似,否则每年不能有那么多的壮汉因为国足而引发集体失心疯,可是三杯的直觉告诉他,那个男人是龙海,他正在方妙言的家里。一边想着和我有什么关系啊,一边十分操劳的叹息,幸好那丫头听着不像喝醉了的样子,否则再当着别的男人面脱衣服洗澡那就是坏菜了。挂上电话后拿起手柄继续打游戏,心里烦躁的想着,打死你,打死你,看我不打死你。
  后来闯了一关又一关,把手指头都按酸了,抬头看了看表,接近十一点。到底没能忍住气,又给九条打了过去,响了好久她才接起来。
  三杯开门见山的不好说话:“你电脑坏了?”
  “没啊。”
  “你家下水道堵了?”
  “没啊。”
  “要不,你家灯泡憋了?”
  灯泡倒是没憋,九条却憋不住了,您这是打电话还是滋事儿呢:“我说三杯,大半夜的你究竟想说什么啊?”
  三杯心想,我就想知道你是不是一个人在家呢。他当然不能这么讲出来,寻思了一下仍旧没有跑题:“要是电脑坏了,下水道堵了,灯泡憋了,或者其他问题可以跟我说,不要客气,我马上帮你修理。”
  九条纳闷,这孩子又受什么刺激了,好端端的开始说胡话了。“行啊,到时候你别嫌弃就行。”三杯还没接话呢,就听见九条在那边声嘶力竭的“嗷”了一嗓子。把他的心脏差点给“嗷”出转体两周半接直体后空翻的高难度动作来。忙问:“出什么事了?”
  九条也顾不上他了,翻过身来撒泼:“莫西西,你这是贴虎皮膏药么?你这是分明是辣手摧花啊。我的腰间盘快被你给拍成前突出了。”
  莫西西是一名职业医生,被病人如此羞辱还了得,反手又给她按回去了。“我要是真那么有本事,你还不赶紧把衣服撩起来让我给你拍拍后胸,没准胸骨也能顺利前突出,到时候你得感谢我帮你把凹胸脯变成700C。”
  九条爆了句粗口:“靠,你有常识没,还医生呢,那就畸胸!”
  莫西西面无表情的给她揉着腰,问:”别以为你现在不算畸胸?”
  “你还是不是人啊,完全是道德沦陷良心泯灭外加人身攻击啊。”九条杀人的心再度萌生,并且险些走上不归路,“70A的姐妹们你们窝在哪儿呢,咱被75C的人嫌弃成畸胸了,还让不让人活了,啊,什么世道。世态炎凉啊。”莫非这是一个气势胸胸的时代?
  闻此,三杯在电话另一端默默的,羞涩的,无可奈何的,微笑了。举着手机走到露台,觉得月儿弯弯,星光璀璨。和九条所了再见,心情无端的晴朗了起来。九条的朋友就是比她懂事儿啊。太懂事儿了。
  莫西西打了个喷嚏,走去卫生间洗手,回来就看见九条一往情深的端着个包:“看什么呢?”走进了,突然叫,“这不是你前两天丢的那个吗?”
  九条侧头看向她:“嗯,它回来了。”
  “哟,认路啊?”
  “你缺心眼么?”
  “那得看跟谁比,跟你比绰绰有余。”
  九条抿了抿嘴,叹息:“龙海,龙海他拿给我的,说是帮我找回来了。”
  “靠,你别一脸闷骚行么,看得我起鸡皮疙瘩。”莫西西丢给她一抱枕,浅声指责,“喂,话说你缺不缺德啊,那天还一副救世主的口气劝宁宁去外面找新人呢,你自己老磨磨机机的不肯迈出历史性的第一步,你算什么英雄豪杰啊你。”
  九条把包丢到一边,觉得头疼:“不是我不肯迈步,是......”
  莫西西横眉冷目:“是什么!你瘫了还是残了?”
  “你能注意一下你手足爱么。”九条张了张嘴,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算了,等看见他了,你就知道了。
  “嘿,我手你这人跟谁学的,还欲语还休了。”莫西西尖牙俐齿,你这两年错过的大好青年堆一块够凑出好几个诸葛亮了,你别总想着不到长城非好汉行么。你那长城早被孟姜女发功给哭倒了,别在惦记了。”
  九条躺下去问:“西西,你觉得我是不是刁得一如既往。”
  莫西西躺倒她旁边,背对着背:“不,我看着,你又进步了。”
  九条翻来覆去的想,龙海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从来没有对他提过丢包这件事,他却帮自己找了回来,里面的东西除了手机别的都在,甚至钱包里的钱都没少一分。
  他果然是一枚神人。
  我是的三杯出场的分割线
  九条转天到了实验室精神状态特别的好,做什么事情都挺顺,数据出得理想极了。用她自己的话说,今天手气忒状。只是进进出出的碰上张璐,隐约觉得对不起她。其实张璐跟自己结仇的动机九条是清楚知道的,不过装傻罢了,不然都是一个实验室的,太多事情计较起来,根本没法混下去。
  丁坤说是师兄其实是被招来做博后的,于情于理都该叫一声“小老板”。当初丁坤来的时候带着漂亮的简历,属于万众瞩目型的人才,有两三个老板都很想要他。据说,他和九条老板谈话时就只问了一句话:“方妙言是不是今年要进您的实验室?”后来丁师兄就来了他们这里,谣言传来传去就成了红颜必定祸水的问题。
  再加上丁坤确实很照顾九条,张璐就非常看不起她,他们俩是同一年来实验室的,可是九条挂名的论文远远比她多得多。她常常不服气。
  这样的事情,这样的人,九条见得多了,要是每一次都当回事,不如死一次重新做人算了,人只要长得好看,甭管能力多强,都会被说成她被潜规则了。或者人只要有些背景,甭管成绩有多出众,都会被说成他是靠关系,九条对这类的留言看得很开,所以从来也不发脾气,不主动澄清。
  她本来想找张璐谈一谈的,没料到张璐先找上她了。九条一愣:“什么事?”
  张璐难得的给了她个好脸色:“楼下有人找你。”
  九条觉得甚为诡异,有些人古情惯了,突然看到她摆了笑脸通常会担心是不是个陷阱。她不自觉瞪了瞪眼睛:“啊?”
  “赶紧下去吧,让人等久了就不好了。”
  她一路纳闷,这是个什么样的腕儿啊,竟然能让老口露出再青春的表情?
  下到一楼的时候大厅里居然什么人都没有,心想,张璐这招也太没内涵了吧。正琢磨着,听见有人加她:“九条,过来帮把手!”
  一回头,这不是三杯么?他怎么会在紧急求生道里探头呢?
  九条纳着闷颠颠的跑过去,站在门外眨着大眼睛茫然的问:“你在这做什么呢?”
  三杯歪着脑袋笑得特别坦然又有点不好意思:“过来帮个忙。搭把手。”
  九条张了张嘴,最后什么也没问就跟着过去了,心想能有多大的事儿啊,可亲临现场看了一眼现实情况后吓得她差点面抽,“你没事干跑来偷氮气钢瓶玩干吗啊,这玩意没得玩。”
  “啊?”三杯在斜坡的下面抬起头,两眼真是明,“我...... ”
  旁边阴影里走出来个老太太替她教训九条:“这位女同学,叫你过来帮忙就赶紧的过来,站在哪里嚷嚷什么呢,咱在安全通道里有点动静全楼都听得到。”
  吓得九条一愣一愣的,小心肝呼啦啦的直哆嗦,莫非是徐老太?我嚷嚷的声音和您比起来那完全是蚊子在唱歌啊。她贸然的想起了言情小说里男主角隐忍的警告性台词----三杯同学,你知道你是在玩火么?惹谁不好,便招惹她啊。赶忙诚惶诚恐的跑上前去帮忙推钢瓶。双手刚接触到车把手,还没来得及使劲呢,那辆始终停滞不前的,并且看起来像是永久焊在地上的,吨量级的小车就顺顺当当的前进了。她正觉得诡异“高科技,无人驾驶”喂。就听见三杯清澈的却意义深远的赞赏:“方妙言,你可真能干。”
  闻言,徐老太瞥了他们一眼。
  传递效应似的,九条侧目瞥了三杯一眼,合着我是大力水手波波菜啊,你怎么不说阿波罗是我发力给扔出地球的呢。九条不得不嘴角抽搐,三杯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咱俩一个台前一个幕后,不过下回您挑一个别这么幼稚有骇人的表达方式行么?为什么觉得老太看我的眼神像五十年代的寡妇婆婆在挑儿媳妇呢。
  她轻轻松松又实在战战兢兢的护送氮气钢瓶到了指定地点,再看三杯已经满头都是细汗了。赶忙从衣服口袋里拿纸巾递给他,伸手到了半路,被围追堵截,徐老太已经快手递了一块抹布过来。九条分析了一眼当前形势,硬是在三杯期待而非常不理解的眼神里,把纸巾又若无其事的揣对到口袋里了。
  没耽误徐老太严肃的发话:“给,好好擦擦。”
  三杯脸上紧皱的五官和他英俊的外表非常的不和谐,一脸生动的“中年丧偶”的苦楚,九条十分同情的选择背过身去偷笑,心底却像是捡了钱包一样的快乐。差点掐着大腿严于律己------怎么能这么没良心呢,啊,可千万不能笑出声。
  三杯拿着那快脏兮兮的抹布左右权衡,不擦吧不适合,擦吧更不适合啊!对上徐老太冷静的关注的眼神,一闭眼,象征性的点了两下,其余都用手抹了。
  徐老太忽然说:“叫你擦钢瓶你擦自己干嘛啊!”
  九条一个没忍住笑得露出了大牙,赶紧插口袋装淡定,仿佛中了五百万为了不遭抢劫而必须不动声色般的暗爽。看三杯的脸色都快从中年丧偶变成三岁丧父五岁丧母被卖shen红楼卖艺又卖shen整日吹拉弹唱的悲惨状了。
  等他认认真真的把钢瓶上上下下擦完了,徐老太递给他一快赶紧毛巾,他心想,不就是一钢瓶么,擦那么多遍干嘛啊,然后出于从小到大接受的良好家庭教育,他没话说也没抱怨,转过身任劳任怨的又开始从头擦起。
  逼得徐老太跳起来“啪”的打了下他的后脑勺:“叫你擦汗呢,你擦哪呢,跟你说话怎么那么费劲啊。”
  九条要疯了,简直快憋出内伤了。三杯的面部表情已经不再限于三岁丧父五岁丧母七岁被卖shen红楼了,而是更好深刻的“从生下来就没有父母,不多就被放到火炉里烧了好几天,再接着就被拉到山脚下压了五百年,而五百年后也没遇见良人”的一张生动又铁青的脸。旁边的九条却已经从中了五百万彩piao,升级为“嫁给了一个活不过明天的亿万富翁”般明媚而低调。
  他们走的时候,九条巴不得立地消失。才俊三杯竟然还十分礼貌的会老太说:“下次氮气公司再这么不负责任把东西放下就走您就给我打电话或者找方妙言啊。”回过头不顾九条“其实我已经死了”的表情,郑重的指着她说:“就是她,方,妙,言。”
  徐老太再度流露出了挑儿媳妇的凌厉眼光,然后沉重的摆了摆手:“快走吧,年轻人不要混日子。”
  九条拉着三杯逃也似的跑回一楼大厅,觉得阳光可真是好。问他:“你怎么会在这里呢?”
  三杯才作出一副有些委屈的样子:“我本来计划去看艺术展的,过来看看你是不是有空跟我一起去。”
  想到他刚才被耍得那么惨,九条难得的母性大发了:“怎么不给我打电话呢?”
  三杯耸耸肩说:“我本来就在A大里,又问了许文茜才知道你在这栋楼里的,你们学校变化真大,我出国前来这里参观还不是这样子,那时候挺荒的。”
  九条点点头:“我进楼那会也不是这样子,对了,你来我们学校做什么?”
  三杯随意笑笑说:“跟建筑学院院长约好过来聊聊的。”
  九条想,莫非你真是人才啊,院长亲自接待你啊?一想到,建筑院院长亲自接待的贵宾到了他们生科院沦落成用抹布擦汗的劳苦小工就觉得好笑。可又觉得自己挺没良心。于是很白痴的问:“聊完了?”好像在傍晚的小公园里遇上了正散步的熟人问一句:“吃完了。”一样的多余。
  “嗯。聊完了。”三杯点点头,大量一下眼前的九条,她穿着干净的白大褂,帆布白球鞋,头发梳成简单的马尾,素面。整个人清爽得好像只有十八岁,纯净而美丽。“你是不是还在忙?有时间和我一起去看展览么?”
  九条看了看表,才四点钟,这个时候离开非常的不适合,为了一个小时而被记早退不划算,可看三杯的眼神分明含着殷殷期待。纠结的想了想,最后说:“好吧,你等我一会,我上楼收拾收拾就走。”又觉得不放心,转过身交待,“你还是去停车场等我吧。”遗传楼里每天来来往往送货的不知道有多少,赶上今天电梯维修,玩意他一会又热心过渡帮个忙什么的,就没完没了下去了。
  三杯了然的笑了笑,觉得九条这个丫头还真是小孩子心性啊。指指大概方向:“中央停车场。 ”
  九条是个不太懂艺术的......粗人,但是她喜欢城市艺术馆,尤其喜欢一楼大厅内的浅滩状喷水池和宽阔的弧形玻璃顶。低头是碧蓝碧蓝的水,抬头是银蓝银蓝的天。他们不是二价铜离子水溶液,也不是二氯化粉末,更不是蓝的让人心烦的亚铁氢化铁。
  年少侨情的日子里常常和闺蜜们书啦手三天两头的拍过来看主题展览,啥都看不懂可是异常开心,因为绝对的无知而真心的欢喜,并且无知的不只是自己还有别人,感觉特别好,仿佛摔死都能随时拉到垫背的人,日后回忆起来当年的快乐和欢喜仍然能够悄然低笑,伴随着许多可爱的念头,例如年少的我们在参加选傻大会么,以及,年少的我们真的很有不甘落后勇于丢脸的精神啊。
  多少年都没有再来过,这样一看,艺术馆还是老样子,水照旧清澈,天依然宁远,只是,昨日少女今日老,景物依旧好,而人心,早憔悴了。
  她站在那里不知道对着个什么诶声叹气。
  三杯无声的走到她背后问:“这副画有那么好看么?”
  “嗯......”回国神来的九条虚着眼睛,鼓了鼓腮帮子,作出一副老娘我是国宝级水墨画鉴定大师的姿态,用非常有技巧的眼神向下瞄了一眼标题。当下咒骂,叫什么不好,偏要叫无题!你费尽巴拉的画了一幅画然后不给它取名字你还画它干吗?
  装模作样了半天,到底还是看不明白,只觉得它不会是被挂反了吧,啊?最终无奈的歪脖子,淡定的口出狂言:“主要是......构图有点乱,水墨画的意境在于留白......不过呢,效果还不错啦。”
  三杯是学建筑的,基本上算是个搞艺术的,所谓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凑过来说得特别认真:“我想作者是想通过这幅画来表达内心的茫然,整幅画给人一种居无定所的漂泊感,乱是有点乱,可是仔细看的话,乱中是有序的。”
  九条差点又露出大牙,心里叨念着,他是怎么看出来的,不是唬我呢吧,我到底是该深信不疑的点头附和呢,还是应该大言不惭的嗤之以鼻。
  在她再三的思量间,三杯笑了笑,补充说:“另外,这幅是水彩,不是水墨。”
  逼得她不得不下定决心---我看,还是附和吧,处于好奇加不耻下问:“有什么区别么?”心里面却惦记着,这作者不是一般的有病,不取名字就算了,宁画个水彩画为什么还不给它上点彩呢?您是恨它还是恨我啊。
  三杯以为她发呆是因为面子上挂不住了,挠挠头说:“区别不大。”
  九条咬牙切齿,装什么勉强啊,你一个拿抹布擦汗的人有什么资格摆高姿态啊你。一边愤愤然,一边低着头小步尾随。
  以至于三杯在一副叫做《玲珑花》的画钱突然停步时,害得亦步亦趋的九条差点撞上他宽阔的后背,没撞上以后又有点后悔。
  假惺惺的背着手看画,可她猜就算是把画纸看穿了,自己也实在看不出是什么来吧,画中的东西到底哪里有半点的样子,太抽象了喂。莫非画家委婉又处心积虑的表达了深远的意义,这是一副已经被天女散去之后的效果图。
  三杯回过头,表情温和眼神闪闪烁烁着孩子气:“我小的时候听过一个关于玲珑花的传说。”
  “噢。”九条拖着尾音打岔问,“是鬼故事不?”
  “鬼故事?”三杯笑了笑,没点头也没摇头,自顾自沉静的说,“玲珑花天下爱独有一株,百年生根,百年发芽,百年开花。虽大风不倒,虽大雨不湿,虽大火不fen。为天下百毒之首,没有刺,可是毒啊,攻心毒。”
  于是引发了九条麻木不仁的心里活动:您说的这是百炼钢吧。再说,它毒不毒关我毛事啊。
  果然对于自己来说艺术展还是过分高雅了,像自己这种多难埋首在理科和工科的边缘,摸爬滚打到已经快要为科学永崔不朽的女性来说,早就在不断的自我进化中失去了感性的部分。
  几时有人跟她说攻心毒便会天真的信以为真,再到处跟别人说“见血封喉”是老么了不起的一种植物啊,说起“七巧化骨散”就为萧十一郎心惊胆战。那都是遥远得不值一提的少女时代的事情了,那时候她不认识任晓川,可她知道蜀中唐门,以为那边是毒中毒首了,可是现如今她早百毒不侵。二十六岁的方妙言,眼里的毒是三氧化二砷,是氰化钠,是硝酸汞,是枯燥而无奈的现实生活。
  她抿着下巴摇了摇头,一脸学术探讨的表情:“这我倒是没听过,我只听说,杀死一个生化女博士可以污染一跳规模不大不小的河。俗话说,风萧萧兮易水寒,生化女博士一去兮,不复还。”
  三杯按捺笑意,眼睛黑得活泼:“九条,你千万要好好活着,为了环保事业也绝对不能死在河边啊。”
  九条蔑视了他一眼,刚哪个缺心眼的说他善良来着?我现在只想趁你不备,然后给你一闷棍。让你深刻的了解一下,这世上最毒的其实是妇人心。
  三杯愣了一下,却又像是没听见,再读侧身看了一眼那副于九条眼里乱七八糟的画,意味深长的,高深莫测的,微不可闻的,叹了一口气,再转头又微笑起来:“是不是看烦了?要不咱去吃饭吧?”
  足足两个半小时,多么漫长的两个半小时啊,九条等的就是这句话,可终于等来了,她又觉得莫大的悲哀。从什么时候开始附庸风雅都心有余而力不足呢,自己的那颗即将风度残年的心除了装满了革命的大无畏精神别的还剩下了什么呢?
  吃饭的时候,她懒洋洋的想起来小时候的事儿:“我以前也是学过画画的,还学了三年呢。”
  三杯礼节性追问:“后来呢?”
  九条端着下巴说:“后来有一次老师终于表扬了我,从那天起我就死活也不去了。”
  “为什么?不是被表扬了吗?”
  “嗯,他表扬我会握笔了,三年啊,他终于等到我会握笔了。”
  任三杯定力再强大也忍不住哈哈笑出了声:“那你三年都在做什么?”
  九条想了想,做什么了呢?就记得当时师从本市某个着名国画大师,是个干瘦的老头。他老伴也是画家不过是画西洋画的,她去学画唯一的动力,就是每次在老头书房玩墨水的时候都能头盔到对门老太的书房站着个漂亮的少年,阳光照耀下有一头泛着金黄的褐色短发,总是笔直的立在具有文艺气息的画板前,端着五颜六色的调色板,一笔一笔专注的画着油画。
  她不无遗憾的说:“什么也没做,就是打发周末了。”
  吃过饭三杯送她回家,因为上次龙王大人登门造访给她幼小的心灵留下不大不笑的创伤,决定暂时不跟人客气了。
  可怜三杯同学巴巴的等啊,盼啊,期待啊,她甩上门就“再见,再见”了,好笑的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莫非真的不够大?
  玲珑花的传说还有一半被他憋在肚子里。
  最初的花种是一颗女人的心,才有后来的百年生根百年发芽百年开花,开的是话而不是花,因为没有人真正见过,只有她的心上人才能将花找到,而费尽心思找到的却是世上最毒的药,然后,他的心又成了花种。
  是因果也是轮回。
  人世间一切事情皆有轮回因果,看似是偶然相遇而生出的感情,实则是冥冥之中命运的齿轮滑过,谁也躲不过。
  躲不过。

  第十四章
  转天九条很早就到实验室了,奇怪的是记考勤的小黑板上她仍旧是全勤记录。
  于是心情变得很愉悦,因为摊上了小得不能再笑的好运突然觉得泡实验室也不是过分麻木不仁的事情,偶尔也可以小心动一把。
  九条他们老板是个奇怪的老头,根本不在意你是否真的用心在做事情,也不在意你是否真心的想要做他的课题,甚至不在意你是缶阵的能做出点成绩。独独在意考勤的问题,如同一个饲养员不在意猪是否养得体大膘肥,只在意那些猪是否按时起床按时睡觉一样。
  她顺便就想起了令全体实验室成员都心有凄凄焉的一段往事,那会她刚进实验室,不久老板被某药厂请随专家图案去德国技术考察,隔着七个小时的时差,八千公里的距离,愣是坚持每天于北京时间酒店整打电话过来查勤。每个人必须说句话,然后下一个,一旦有人不在是比单独手机一个小时,当时的九条就是那只被无情杀死用来吓唬猴子们的倒霉鸡,包办苦口婆心聚聚不离迟到带来的危害,从第一次世界大zhan讲到新中国成立,从新中国成立讲到改革开放,从改革开放又讲到彗星撞地球,最后她默默无语两行泪,就盼望着赶紧挂上电话找个角落自裁了。
  越洋电话啊,一分钟够一顿盒饭了,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精神病啊。
  思及此,九条本着小市民的思想,觉得自己确实赚大发了,套上白大褂哼着小曲开始干活。----洪湖水浪打浪,田里的姑娘采茶忙
  尽管她的心情不错,可周围人却不是,总觉得一整天师妹看她的眼神都丛曼了同情和欲言又止。九条纳闷,莫不是我患了不治之症,医生通知了所有的人,却独独没有通知我自己?
  熬到下午五点她终于绷不住了,叫上师妹一起去食堂吃饭,师妹毕竟还是年轻,比她更常存不住事儿,在路上就一脸忧国忧民的问:“方师姐,徐老太说了你什么可千万不要往心里去。”
  九条觉得形式诡异了,徐老太不就是在求生通道里吼了自己一嗓子么,我都忘得差不多了,怎能给你造成如此困扰呢,“哪有那么脆弱啊,还是她又说什么了?”
  师妹看着她,既同情又难过:“没什么没什么,可是我昨天都看见了。”又开导说,“师姐,你别往心里去,张璐那个人就是那样子,想开点,不要计较了。”
  九条不解:“你都看见什么了?”
  师妹心里存在有路见不平收到溜走的愧疚感,一五一十的说了:“我昨天下楼领丙酮,看见张路拦着徐老太嚷嚷着要核对笔记,非要说是你陷害她的,后来她还说了什么我没听清,就能听见一个劲的说你的名字......”
  九条陷入了沉思,归不得昨天张璐上来说话的时候满面春风的呢,原来她说的下面有人找指的是老太不是三杯,那表情压根就是把自己打入十八层地狱一般隐忍的自豪啊。
  可幸运的是自己确实没有被徐老太训话,她不傻,一下子就想起了三杯,猜想他当时一定是站在大厅里准备上来找自己的,却遇上了这么件小肚鸡肠的事,所以他拔刀相助是为了维护自己,说不感动是假的,说感动得眼泪鼻涕一大把也是假的。
  师妹却想着,挺对不起师姐的,如果自己当时勇敢的站出去替她说两句公道话,可能她就不用被叫走谈话直到下班时间都没回来了,今天还一整天像被打了鸡血一样的兴奋,一定是受了刺激了诶,她这么想着,脸上就流露出了愧色。
  九条反过来安慰她:“没事没事,反正我的人生观也不会再畸形到那里去了。”自己也是从小师妹开始慢慢熬成今日阿香婆的,虽然师姐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牌,可是毕竟是前辈,有的时候该视而不见的绝对不能打肿脸充愤青。她特能理解。
  左右思量了一下,决定给三杯打了个电话。
  任晓川是万万没有想到九条会给自己打电话的,她昨天怕怕屁股走得义无反顾,谁能想到她还会再主动送上门来呢。忽悠的生出一股塞翁失马的心情,于是乎生死被置之度外,不过没多久就又沦为空欢喜一场,带着无尽的懊恼和沮丧。
  他那边的声音很嘈杂,两个人聊来聊去仿佛是各聊各的。
  九条大声的问:“你在哪呢?”
  他那边本来就乱,还说得很小声:“你放学啦。”
  九条面寒,问:“你是不是听不清楚啊?”
  他立即用行动证明了她的猜想,不答反问:“你吃饭了吗?”
  九条心想,让您费心了,就算我没吃饭也不至于饿到说胡话的地步。
  然后就听见他大声的激动的并且空前清晰的说:“好了,好了,我死了,我死了!”
  九条差点被活活吓死,于是真的说了胡话:“怎么了,你是怎么死的!”
  旁边的师妹被她的情绪感染了,端着打饭的盒子两手直哆嗦,师姐莫非能和死人说话啊?
  已经死了的三杯胸口中了一弹,鲜红的一团血看起来跟真的似的。
  徐文迪在他对面举着抢笑得那叫一个狰狞啊:“小三,你也会有今天!哈哈哈哈。”
  闻此,三杯沉默了半响,大义凛然的拿着手机,走到旁边的休息区,继续讲话:“被人一枪给解决了。”心里却忍不住的叹息,果然九条是诶神号,和她扯上关系的时候,自己基本上距离万劫不复只有一米远。
  然而当听到九条谨慎的带着关切的问:“你......是在打彩弹么?他就立即背叛了自己的价值观:“你要一起来么,我去接你。”他就不想想,她没在身边已经导致自己中枪了,要是把她借来指不定会不会成为众矢之的浴血fen身。
  对于打彩弹,九条是有着恶梦一般的记忆的,室内彩弹馆刚开业的时候,她和莫西西那些拖家带口的同事们一起去图个新鲜,当她举着抢走进某个小木屋时,看到里面站着个十来岁的孩子,没有带头盔,正怯怯的望着她,使得她玩心大发,走进去调戏小孩,又拍头又摸脸,可是没开枪啊。
  等她调戏完了转身离开的时候,受辱的小孩儿爆发了,冲着她的屁股就是一阵扫射,二十发子弹全都浪费在九条的臀部上了,想想,她也是一天生的美女,从小到大都是备受呵护的类型,所以十分在意自己的形象,当她把血红血红的屁股展示给各位同伴时,莫西西以为她掉到染缸里去了呢,并且那股冲击力带来的疼痛感是不容小视的,回家后一段漫长的时间单元里她只能趴着睡觉。
  因此九条当机立断,严词拒绝:“不,不。我不去了。我吃完饭还要回去过柱子,晚上看Paper,写实验总结,明天还要做助教,得先复习复习基础实验......”等等等等,总之一句话,我死也要累死在学校里。
  三杯舔了舔嘴唇,什么也没说,只客气的问:“你打电话找我有什么事么?”
  九条才想取来正经事:“没什么,就是谢谢你昨天帮了我。”
  三杯问:“你在哪呢?”
  “在学校食堂派对呢。”
  “那先别拍了,我现在去接你,请你吃饭。”
  九条一想不对啊,明明是我谢你,哪有让恩人请客的道理,“还是我请你吧。”
  三杯一点都不忸怩的说:“那行啊,我手机快没电了就不再打电话了,你过半小时直接到大门口等我吧。”
  九条一想这更不对啊,你怎么能说来就来了呢。啊?怎么还说挂就挂了呢。
  九条从食堂出来走到一半,天像变脸似的忽然阴沉了下来,再抬头已是满天乌云,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架势。她的心情片刻随之大好,小农思想让她意思到自己竟然遇上了下雨天有免费司机接送这等好事,其幸运程度了不起到了唯有“想死得好看的时候面前恰好摆着一把雕花菜刀”可以与之媲美的档次了。
  她十分安心的看着路人随风云变色,知识女性化身为民间高手为了争夺出租车不惜肉搏。
  有小情侣为了相亲相爱奢侈的打把一伞丢一把伞,也有小情侣你侬我侬的披着一件外套相互抱头鼠窜,还有小情侣和她一起躲在敬学亭下,女的伸手说:“你看花坛里的花好可怜噢。”男的说:“你放心只要有我在就不会让你被雨淋不让你被人欺负。”一口气没喘过来,继续说:“除非我欺负你。”女的说:“你好讨厌噢。”
  九条疯了,好汉,您好歹也要先找把雨伞再大言不惭吧!郭德纲您在哪呢,江湖救急喂。
  所以当三杯的车出现在视野里时,九条钉着“子啊,请快些带我离开地球吧”的一张教授百战死,博士十年归的土灰土灰的脸,奋不顾身的向他奔跑过去。
  三杯似乎很着急也很欢喜,匆忙拿了伞,车门也顾不及关上就迎了过来,刻着一副打心眼里开始高兴的笑容:“都等了那么久了,也不急这一会啊,淋湿了吧?”
  她想,或许应该一直站在水深火热里耐心的等他举着伞来接我才是正解,三杯又一次无情的践踏了九条残破的心脏,在他面前难免有一种自己是糙人的念头,俊朗得剔透的男人,有一只修长的握伞的手和一双和熙的深邃的双眸,笑容里透着一股让人温暖的力量,他穿着干净的白衬衫,天生的一尘不染的气质,单只站在那里遍能引发周围往来人士不断的侧目、回头,亦能引发让女人自惭形秽之后非常想爆打之的冲动,念及连那一对肉麻死人不偿命的小情侣她都不动声色的隐忍了,一时选择运气丹田。
  此时此刻的看起来纯洁无暇无毒无害的三杯同志正非常紧张的犹豫着是该把手放到她的肩膀上呢还是放到腰上,未料九条非常坦然的挽住了他撑伞的胳膊,一边嗔怪的瞥了一眼:“发什么呆,赶紧跑过去上车啊。”
  他心里美滋滋的小步跑,却非常的后悔没有把车停得更远一点。
  上车后她自发自主的第一时间系好安全带,三杯含笑低头看了看,九条长得是顶漂亮,可最吸引人的却是她的不做作,跟她在一起一点压力都没有,虽然车外风雨大作,课心事晴空万里。
  “又发什么呆啊。”九条轻轻拍了拍他右侧肩膀,“都湿透了。”
  三杯不大在意,反问:“你手怎么那么凉,等了多久了?”
  九条笑笑:“没多久,主要是现场看了一出文艺爱情片。”又想起来问:“你这里有郭德纲没?赶紧让我洗洗耳朵。”
  三杯非常抱歉的摇了摇头。
  “有刘宝端么?”
  三杯继续摇了摇头。
  “有马三立么?”
  三杯仍然摇了摇头。
  九条幻灭了,“那你这里有什么CD啊?”
  三杯随手翻了翻,“有《蝴蝶夫人》、《托斯卡》、《阿伊达》......”念到最后他也没了勇气,车借徐文迪开了两天后怎么就走灵异路线了呢?
  胆大如九条者,险些一口气没挺过来,什么是幸福,她宁肯被捆在沙发上连看一万遍“一个破碎的我如何安慰一个破碎的你”。
  “嗯......”三杯觉得气氛渐冷,于是非常理智的说,“要不我爱不帮你调电台吧,肯定有相声的。”
  愤青九条早就不理智了,觉得已经被对比成糙人了,不能再被对比成粗人了!若这样不间断的粗糙下去不如找棵树苗撞死得了,不就是歌剧么,不就是《蝴蝶夫人》么,小日本的东西咱压根就看不上眼,她尽量说得慢条斯理:“等会再调吧,我突然不想听相声了。”故意扒拉着那几张碟,扒得咯咯作响。叹息说,“洪湖赤卫队》你听说过么,啊《原野》你听说过么,啊,《白毛女》你听说过么?国产大片啊!
  三杯皱着眉头没搭话,不知道在想什么。
  九条暗自得意,充什么高雅情操,老娘最恨崇洋媚外的嘴脸。
  然后三杯一排脑门就相通了,趁着红灯停车的时候,伸手找了找,整张脸伴随着焕发出一种“太好了”的表情,迫不及待的放了一张CD进去,渐渐展露出风情迷人的笑容。
  九条没明白,你干嘛这样看我啊?你对我有非分之想啊?你不开车啦?然后,一股具有爆发力的少女的和谐的欢快的动听的声音就从音响处缓缓流出-----“北风吹,雪花飘,雪花飘飘年来到......”
  九条不由自主的一哆嗦,还真是白毛女?!三杯你是真缺心眼是是故意刁难呢。实话说你是恨着我的吧。
  为了良好的展现自己的改过情操和艺术审美品质,于是她一路听,一路哆嗦,也没有敢伸手叫停,内心纠结得连到底是去哪里吃饭都没有问。就只盼望着随便什么路口停下来放我下去就可以了,哪怕是被拉去屠宰场我也认了,心底再度唤醒了其实是三杯他不是什么好鸟,他是一只披着羊皮来自北方的狼。
  伴随着口的曲调:“......恨是高山仇是海,路断星灭我等待......”三杯平静的停车入位:“咱到了。”又迅速的拿了伞走到副驾一侧拉开门。
  高大英俊的男人,唇红齿白,他俯下身来,嘴角扬着绅士的微笑,一刹那,九条的脑海里只有一句话,没准他是天生的王子,可我是个家庭出生尚且良好的-----挤奶姑娘。
  我是喜欢你的分割线
  闪电加惊雷一直不断,九条心神不定的给闺蜜打电话聊心事。
  莫西西问:“你不会是对小三动心了吧?”
  九条反驳说:“你能有点理解力呢?理解是第一生产力,我那是心凉,拔凉拔凉的凉。”
  莫西西总是锲而不舍:“为什么凉,还不是因为动心了?”
  九条想了想:“我就是觉得他不是我的款。”
  莫西西说:“九条,只要王子乐意谁都能成为灰姑娘,甭管她是否有悲惨的童年,早亡的母亲,脑残的父亲,狠毒的后母,丑陋的姐姐,你在考虑他是不是你的款时,就说明你已经动心了......”
  九条直接把电话挂了,莫嬷嬷穷追猛打的能力又提高了,她继续在床上翻来覆去,诶声叹气,想起吃饭的时候还是觉得心里拔凉拔凉的凉,并不是动心,才不是,怎么可能是。
  三杯挑的地方是十分别致的生态园里,一大片看不到围墙的有顶绿林,数目岑天,有溪流,有鸟鸣,有一尾一尾胖得快要沉底的鲤鱼,像武侠片里男女主年轻小时候谈情说爱的世外桃源,她猛地感觉到貌似不是随意吃饭的调调,仿佛是一场风花雪月。
  于是,一顿饭吃得像是在练轻功,一个人闷头吃饭,面对她贸然的拘谨,三杯非常的不解,心里也不大高兴,她这又装的是什么傻?
  到结账的时候,三杯往口袋里掏钱包,九条站起来态度坚定不可动摇,“不是说好了我请你的么?”
  三杯想了想,一连无辜的说:“是啊,你请。”然后把掏到一半的钱包又塞了回去。
  九条抽了信用卡递给服务生。
  好看的穿着旗袍的小姑娘说: “对不起,我们这里只收会员卡。”
  于是三杯抿着嘴,也掏了张卡递给服务生,好看的穿着旗袍的小姑娘就欢天喜地的离去了。
  九条端着下巴看着他,带着点被戏耍的小脾气:“好玩是吧。”
  三杯非常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没玩,本来想糊弄一下的,可是怕说出来你会觉得我是故意的。”
  九条简单的大脑开始复杂的运转,他到底是不是故意的呢?然后弄清这个问题似乎是没什么意义的。她定定的望着他说:“三杯,我不习惯欠别人东西。”
  他温和的眼神里带着斑斑点点的孩子气:“九条,我不是别人,我喜欢你。”

  第十五章
  九条转天去学校的时候也不知道在想什么,精神恍惚,心不在焉,去血样的时候针管险些插到自己的手,迷迷糊糊的又把养细胞的表面血给冲洗掉了,旋转蒸发样品一个小时后才发现没有开水温,开天辟地的大色谱忘了跑基本线,反正做什么都不对劲,连看惹都觉得个个长了一张耗子脸,反而看耗子时觉得十分人模人样。于是想三杯那小伙长得倒是真不错。
  更加鬼撞墙的是,本来就不在状态,偏所有事情都赶在一天发生,她急得火急火燎。倒霉事也火急火燎,全往她身上靠。商务第四节课应07级辅导员的邀请去学弟学妹做科学讲座的分支讲座,连续把诺贝尔奖错误的说成奥斯卡,怎么改都改不过来。
  唯一惊天逆转的是,下午去基础化学楼带本科生做有机化学实验,因为光想着怎么向三杯交代了,没能即使检查出有个学生回流的时候忘记开冷凝水,反应激烈得一整排都是烟,全楼的警报非常敏感的响了起来。
  以前哪碰到过这等恐怖的事儿啊,她念本科的时候实验室都烧的冒滚滚黑烟了,驱散人群还必须靠吼,并且无论跟谁说三楼烧起来啦赶快跑啊,都觉得是个玩笑。
  今天倒好事情没多大,警报响得天快塌了,九条被吓得不轻,看到系主任满面红光的赶过来的时候。顿时感到这事都没准快惊动党 中 央 了。实验室老师钩手召唤她的一瞬间抱定视死如归的信念,反正零得像“逗你玩”的工资被扣光了也不心疼,好歹能在老BOSS 面前混个脸熟。
  没想到,各大主任们直接就把她晾在一边,关顾着开首脑大会了。
  一个说:“刚装上的警报器,都还没试用过,这就派上用场了。”
  另一个说:“响的好,灵敏度太高了,得调调。”
  九条单薄的身躯不由一振,这是什么情况?他们专等着我出事还是怎么着,抓不住重点的方博士插着口袋心情起伏不定,谨慎的问:“老师我还有事么?”
  实验室的管理老师朝她挥了挥手,面带喜色:“走吧,走吧。”
  她就刻不容缓的离开了,忧心忡忡的想着,学化学的都不正常,不出几年自己也这昂是非不分可怎么得了,迈出楼门仿佛看到了三杯,再一转眼,就是一棵歪脖树,她觉得自己一定是太不厚道遭了天谴,不找三杯把话说清楚,抑郁的现状也许还会继续下去,再度主动给他打了电话:“你现在有时间么?”
  三杯非常紧张,手心里凭空就冒了汗,高考生打电话查分都没有他紧张,那个靠实力,这个靠运气,而他的运气从小到大都在贫困线上挣扎。面容凝重的放下手里的图纸起身,深深吸了一口气:“你说。”
  “我昨天认真的想了想,咱俩不适合,你看上我,是因为我是你从法国回来遇到的第一个本土女人,就好像小和尚从山上下来遇见的第一个女的一样,都挺不靠谱,而且,你把我想的太好了,我这个人其实非常做作,也非常的小心眼,你那样看我是因为你还不够了解我。”
  “那我多了解了解就行,我没让你立即答应。”
  “不是那回事,咱俩压根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你喜欢看画展,听歌剧,我喜欢看动画片,听流行歌曲,再加上你说你爷爷急着让你结婚,这个任务也太艰巨了,我怕肩负不起重任。”
  “九条,你说了半天全是接口,不如给据明白话,哪里不好,我努力改正。”
  就是这点最不好,性格太温和的男人总让人感觉不够强势,难以担当。“三杯,说实话,你这个挺好,长得好心地也好,我把你当朋友,可是不能把你当男朋友。”
  三杯左手举着手机,右手非常无力的搭到脑顶上,沉默了半响,说:“成。”
  挂上电话后觉得心里特别不痛快,能痛快么,让同一个人拒了两次,就好像被一辆车从身上压了过去,然后司机好奇压的是什么,车倒回来的时候又被压了一次。
  晚饭时接到莫西西的电话,劈头盖脸的问:“任晓川哪点配不上你啦,你喝醉了人家把你扛回家,你爬不动了人家把你背上山,你被带伞人家接你去吃饭,合着你拿他练习摆谱的功夫呢?”
  九条纳闷,没跟别人说啊:“你怎么知道我没答应他?”
  莫西西叉腰:“我还不了解你,三天不打上房揭瓦,要是事成了早就给我打过来啦,闷头不吭声的准是没好事,你现在心情还过不?要不咱周末去打彩弹吧。”
  九条喝了口水,没啥还不好过的,就是觉得可惜:“西西,要不你完善过来我家住吧。”
  莫西西想也没想:“行啊,我今天观摩的两台手术都死了人,正想找个阳气壮的帮我去去晦气。”
  “你别来了万一我阳气不够,再让你把我给克死了,冤不冤啊,你还是去马路山随便抓个男人就地解决吧。”
  “要不咱周末去打彩弹吧。”
  “......”
  我是带你去看鲸鱼的分割线
  周末早晨六点的时候电话忽然想起来,九条迷迷糊糊的翻了个身,把枕头折过来遮住脑袋,哼哼唧唧的尚且找不到存在意思,电话铃非常顽强的一遍一遍的叫唤着:“不许动,把手举起来。”
  九条眯着眼睛按了免提,带着未睡醒的鼻音:“西西,麻烦你饶了我吧。”
  可是她听到的确实非常感性的男中性:“方妙言?吵醒你了么?”
  九条猛然间就醒彻底了,抹了抹眼睛,精神抖擞,诚惶诚恐。“噢,没,也该起了。”心里默念着,龙王好,龙王您起的真早,海里和陆地上是有时差的吧,六点钟啊,楼下耍太极剑的大妈们都还没出动呐。
  龙海会心的笑了笑:“你梳妆打扮要多久?半个小时够不够?”
  九条半张着嘴巴望天,他这是要做什么。打个电话还非得穿得很正式么。“有.....事儿......么?”
  龙海从容的讲:“没什么事,就是准备带你出海。”
  九条尽量淡定:“出海......做什么?”
  他继续从容:“今天天气好,去看鲸鱼。”
  “啊?”九条无法淡定了,这时候谁淡定谁心智一定有问题,她疑心海里和陆地上不光时差,语言还不怎么通,需要翻译,必须。
  龙海非常平静的重复说:“带你出海去看鲸鱼。”
  九条举着手机就差扇自己一巴掌了,纠结的想着,白天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至于做这么离奇的梦喂,不如回到床上再睡一觉吧。即便是龙王也不能说看鲸鱼就看鲸鱼啊,那是你养的宠物啊?啊?
  龙海试探的问:“又睡了么?”
  “没,没。我......就好,你......几时来接我?”
  他仰起头说:“我就在你楼下。”
  九条急忙跑去撩窗帘,扯着电话线,带到了台灯,拖着被子,翻了花瓶。艰难的来到床前,龙海未卜先知的站在车旁冲她挥手。
  她想,应该说点什么。不能光挥手啊,阅兵还得说同志们辛苦了呢,必须说点什么啊,可是一紧张什么都说不出来,这是老毛病了,正巧练剑的大妈们穿红戴绿的从他背后走了出来,九条抚胸,用了最平和的语气讲:“同志们,他 妈 的剑......”
  九条一边迅速的刷牙洗脸,一边想,其实是去看金鱼的吧,自己一定是睡糊涂听错了,可是,谁能糊涂到需要出海看金鱼啊,又不是悬赏捕捉童话故事里钓上来就能满足三个愿望的鱼精。
  九条一边飞快的穿着衣服一边想,龙海通知销声匿迹了将近一周,怎么能如此大摇大摆的出现还一点提示都不给呢?可是却一点都不讨厌。
  九条一边高效的化着淡妆一边想,这次绝对不能再丢人了,大床房就是大床房,海景房就海景房,绝对不脱鞋,脱了也不能往沙发上扔,噢,我要不要自备一副胸垫呢?
  九条一边乘着电梯一边想,钥匙带了没,手机带了没,钱包带了没,电梯按钮按了没。
  九条出了楼栋看到龙海正一脸闲适的望着她微笑,六点多的朝阳温和的铺在他的背后,在碧绿碧绿的草地,色彩斑斓的花,外加一群老头老太的刀光剑影的衬托下,他整个人挺拔俊朗得不像话,九条却在想,我们家的门关了没?
  车开了接近三个小时,一开始九条下定决定无论如何都要睁着眼睛撑到最后的,可实在是起得太早,车外的阳光又太好,还没开出小区就不知不觉的睡着了,等再醒来时已经到了码头,龙海不知去向。
  她从车上下来,茫然四望,听对哦啊龙海叫她的声音,寻声抬眸,他正站在船头,形象十分高大,阳光在他周围镀了一层金色,天很蓝,海也很蓝,看得九条心驰神往。竟然是私人邮轮啊,邮轮。眼前立即浮现出售房广告---全海景,挑高七点二米!心里再度一闪而过“莫西西对不起”的虚假悲伤情感。
  船里面的空间没有外面看起来那么大,装修十分普通,驾驶室倒是异常的宽敞,九条装模作样背着手的在里面溜达了好几圈,其实是兴奋得停不下来。
  龙海半真半假的配合着问:“领导还满意么?”
  九条看着带起墨镜更加显得英气逼人的他开玩笑:“本来么,就是一艘船,可是呢,你来掌舵的话就是豪华大船了,换了谁开我都不满意。”
  话音未落船长就推门进来自我介绍。九条尴尬的站在那里,像老农一样搓着手,只会说:“你好,你好。”
  龙海看得眼里满是笑意。
  船在海上又不辨方向的开了两个多小时,一路上九条都非常兴奋,站在船头晒太阳,吹海风,和海鸥打鸟语招呼,当大浪迎面滚过来的时候船就会大幅度的上下起伏,她就快乐得嗷嗷直叫。
  龙海不近不远的站在她的旁边笑得很有深度和内涵,九条也来不及研究,只当他不介意,因此,她不知疲倦的叫了两个小时,他不知疲倦的笑了两个小时。
  当远远的看到许多艘船大大小小的船错落的于海面停泊时,他们的船热情的叫了一嗓子然后关闭马达慢慢飘过去。
  九条紧着眨眼问:“这是在干什么?”
  龙海说:“说明前面有鲸鱼。”
  九条险些兴奋过头:“真的有鲸鱼?”
  龙海跨了一步和她肩并着肩,朝天空指了指:“看对海鸥没,跟着它看,鲸鱼背部孵出水面时海鸥会飞过去停在上面。”
  九条觉得这件事情十分的神起,目不转睛的盯着海鸥,可海鸥比她兴奋,呱啦呱啦的飞来飞去,看了半天也不见它们有落下去的意思,她先搞这些海鸥还没有龙王有常识,鄙视之。
  正在她打算放弃时,斜前方二十米不到的地方惊起一从水花,直线距离两百米开外就传来了尖叫声,她忽然明白过来,那应该不是普通的水花,是鲸鱼打了喷嚏,然后在这些船的周围开始不断的有鲸鱼出来打喷嚏。
  在九条的认知里,鲸鱼不都是能喷出又粗又搞并且持续五分钟的擎天水柱来的么。小时候看猫和老鼠。汤姆都能在水柱上睡一觉呢,哪能想到竟是如此含蓄的效果,可是非常可爱啊,鼓噪的海鸥亦是可爱,动物们有一种天热的纯真,令人不得不爱。
  她还想着真的捉一只回去养养吧,换完气的鲸鱼就游走了,游走的时候优雅的翻了个跟头,燕尾状张开的尾巴有力的拍击水面,看起来它非常的高兴,可是九条就不高兴了,它拍了她一身的水,神准,躲都躲不掉,距离她两步远的龙海一滴水都没沾到。
  这么倒霉的事情总是能让她碰见,水灵灵的站在那里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龙海急忙脱掉了西装外套罩在她的身上,轻轻揉了揉她的脑袋,忍不住笑着说:“傻丫头。”
  九条一慌神。
  忘了是七或八年前了,彼时她还在念大一,对于顾朝南在众目睽睽之下拨动了她少女的心弦后又对她视而不见的行为万般的不满,她几乎处心积虑的旁听了所有经济系大三的专业课,只为了在他面前来来回回的混上镜率。
  顾朝南只解释了一下,礼貌的,和善的:“调解教官和同学之间的矛盾是我的职责,那天无论换成了谁我都会那样做。”言外之意是,你自作多情了。
  九条哪里能容忍这样的悔辱,她所做的反击就是更加频繁的在他眼前晃悠,除了宿舍和浴室她实在无能为力外,其余的,只要有顾朝南的地方就有方妙言,连他去上厕所她都巴不得在外面守着。
  后来远在科大的莫西西都被九条的真诚感动了,顾朝南还是一副“我当你不存在”的状态正常过活。
  九条给莫西西打电话倾述衷肠:“我真的一日三反省啊,你说,我是哪里不够好?我长得挺漂亮,个子也挺高,成绩也不错,他凭什么看不上我啊,凭什么?”
  莫西西问:“你这是自我反省么?你这纯粹是自我抬价。”
  九条很无助:“就你明白,你说我该怎么办。”
  莫西西说:“别理他就好了,从他身边小时,他一定会觉得不习惯然后回头来找你的。”
  九条听话的消失了半个月,再见顾朝南时发现他长胖了,所谓心宽体胖,他真是一点面子都不给,九条受了刺激,当天晚上吃了三两米饭两份粉蒸肉一大盘子酸辣土豆丝和一盘番茄鸡蛋汤,打着饱嗝立誓,从今往后与顾朝南马走日相走田男婚女嫁互不相干。
  睡到后半夜胃痛难忍,上吐下泻,跑去医大附属医院挂急诊,莫西西穿着睡衣从宿舍里跑出来看她,问:“你这是发什么神经啊。”
  九条虽然面色惨淡,可是意识很清醒,正经的解释说:“我不是发神经,我是吃饱了撑的。”
  莫西西咬牙切齿,“你可真行。”
  后来莫西西托人走后门让她住进加护病房,九条就光荣的成为了第一个因为吃饱了撑的来住院的人。
  转天下午她百无聊赖的在病床上做仰卧起坐,顾朝南推门进来时她正躺在那里累得气喘吁吁,看起来好像快要挂掉的样子,见到他进来一个鲤鱼打挺就复活了,“你来干吗?”
  顾朝南有些诧异也有些局促:“你朋友说你因为我住院了。”
  九条想,是,因为你吃得住院了,眨着大眼睛说得心不由衷:“我好了,你走吧。”
  顾朝南却说:“等你好了,咱们去看电影吧。”
  十八岁的九条却嫩得胸无半点城府,一跃而起,“这算是约会么?”
  顾朝南笑得很淡,说得很轻:“恩,约会。”
  落在九条的心里确是分量极重的,她一脸认真的问:“我脾气不好,会跟别人拍桌子瞪眼,我没有耐心,等人从来不肯超过五分钟,我还不会讲笑话,莫西西常嫌我冷场,我对未来没计划,生活总是乱糟糟的,而且,我的胸很小,正反面区别不到,你确定,真的要跟我约会吗?”
  顾朝南弯下腰,轻轻的揉了揉她的脑袋:“傻丫头。”
  朝南。
  顾朝南。
  九条在心里一遍一遍的默念。朝南,顾朝南。
  手心里忽然透过来一股干燥的、温暖的、真实的触感。龙海正牵着她的手往船舱里走,他没有看她,也并不用力,可一旦感觉到位了就什么都到位了。九条忽然觉得,被他这样一直牵着也没有什么不好,这个男人的手很大,很暖,看肩膀也相当稳固可靠。
  她缓下步子,叫了声:“龙海……”
  他回过头,手上的力气微微加重,像是怕她放开一般:“怎么了?”
  九条想了想任他握着,连挣扎都没有,只是问:“去哪?”
  龙海嘴角弯了弯,面上是体贴的神色:“去盥洗室,你一会用清水冲一冲。”
  九条有点脸红。忽然觉得不尴不尬,掐指算算,她长这么大什么样的洋相都出过,什么样的妖蛾子都做过,什么样丢人的事儿也都干过。能厚着脸皮的活到今天,活得已经不再是人生而是境界了。
  船上的盥洗室比她想象中要豪华得多,浴池非常之大,光淋浴器就有俩,看哪个顺眼就能用哪个。
  莫西西说过一句话--泡在一个男人的私人浴池里是这世上第二香艳的事情,而第一是出浴时围着他的浴衣。
  此时此刻,九条的手里正端着龙海递给她的白色浴衣泡在他的浴池里。当时他含糊的说:“行应应急,我再去找找看。”
  九条小姐蹲坐在浴池边上,深刻的发挥臆想。一会洗完了可怎么办?没有谁会裹着浴袍讨论国家大小事的吧,一般都会直接被情 色 沦陷吧,啊?要不一开始就往话题上带,一出门就说经济危机?说粒子对撞机?说韩国人系草履虫的基因变异?
  可她确实是想多了,正咬着牙用大浴袍把自己裹得活脱木乃伊,就听见敲门的声音。
  她踮着脚小跑过去,附在门背后,紧张的问:“怎么了?”
  龙海的声音隔了门板依然好听,中低音带着穿透性:“找了两件衣服,你开个门缝接一下。”
  一瞬间,九条觉得自己真的是十足的小人,心目中龙海的形象不由又高大了万丈,发着闪闪光芒。威武得像座钟,庄重得像座公主坟。
  等她换好新衣服,拉开门,低着头挺不好意思的走出去。
  龙海正看着DVD,不经意抬起头,于是一愣。九条本来就身材高挑,穿着男装衬衫大是大了许多,肩线垮到臂,而她挽着袖子,难得几分飒爽。颈上敞了一颗钮扣隐约的露着锁骨衬着尖尖的下巴,额前发梢还滴着水,腮也泛着模糊的红,正低头做出神状。
  他想,有女颜如玉,翩若惊鸿。可她心里思考的是:新衣服没过水,不会有甲醛吧。
  俩个人各想各的,俱沉默了半晌。龙海拍了拍身旁,温和的说:“坐这儿来,我有话要说。”
  九条知道,已不是二十岁出头的妙龄妇,早过了只要有心,低着头装文艺就能把一票男人的爱慕处理得游刃有余的黄金时段。有些事躲是躲不过的,自己本来就不是玩暧昧的高手,接下来要面对的是,要么答应,要么拒绝。
  她觉得空气都是紧张的样子,每迈进一步,心里面都迅速的问自己一遍,答应还是拒绝。The is a good question。
  等她坐下,龙海也没有立即张口,屏幕里放得是老电影《猜火车》,刚刚开头。九条不喜欢这片子,因为内容和片名无甚关联,她不喜欢一切名不副实的东西。
  她笑得特别的诚恳,证据倒很随意:“那天在你家是我失态了。今天带你出来想道个歉,顺便挽回点形象。肯原谅我么?”
  九条觉得气氛一下子活泼起来,没心没肺的想也不想就说:“你这么说我都不好意思了,真不用道歉,那天的事儿我都忘得差不多了。”
  龙海却说:“不要忘,虽然诚心道歉,可我不后悔,再回到那天我还是会控制不住。”
  九条觉得龙大仙是名不虚传的武林高手,三言两语的一下子教人放松,一下子又教人紧张。
  九天,他拿了茶叶进门,尽管九条不是行家,可一看就知道是好茶,虽然只是个普通的白盒子,上面甚至连标签都没有,然而这样装的才是顶尖的茶叶,几十亩的茶树也产不出两斤的所谓极品,市面上是买不到的。
  面对那么无价的东西,九条捧在手里受宠若惊,小女人意识复苏,琢磨着必须拿出最好的茶具伺候才行,不然用玻璃杯冲一冲就太暴殄天物了。
  意外就这么发生了。
  一般用不着的东西谁也不会总放在眼前碍事,都是扔得远远的,抛得高高的,九条家时厚上得了台面的茶具从一开始就被她无情的放在了橱柜的最上层。俗话说得好,书到用时方恨少,壶到用时方恨高。她踮了几次脚去够还是差得远远的,碍于家里有异性客人又不好意思搬把椅子过来踩着,只好仰头仇视着,蹦一蹦,跳一跳。
  龙海实在看不下去了,走进厨房问:“需要帮忙么?”
  因为一直向上扬着,九条的脸憋得通红。点点头,指了指:“那个大盒子。”
  龙海听懂了,真实过去一抬手就捉到了,只是他没想到盒子有那么沉,差点没拿稳,背紧着一弓。九条正伸手去接,只顾看着盒子,没顾上他的脸突然落在眼前,带着温暖的喘息。她一愣,他也一愣。
  她的大脑瞬间停机了,混混沌沌的只闪闪烁烁着屏保字条“不如怜取眼前人”,一遍一遍。
  眼前的龙海也没怎么犹豫,受蛊一般吻了下去,直觉九条的嘴唇煞是柔软。
  隔了三五秒,或三五分钟,她猛地伸手将他推开。
  ……
  想起那天,九条觉得口干舌燥,脸一下子又红透了。
  龙海趁热打铁似的:“妙言,我们把关系定下来吧,我是认真的。”
  九条也没觉得过分意外,都是情理之中的,不会有人费这么大事儿就光为了道歉的。可她的心肝还是闻风颤抖。对面男人的眼里正饱含期待。一个看起来挺有城府的人,流露这样的眼神究竟是真还是假?
  她舔了舔嘴唇,几乎不带半点考虑的说:“能给我两天时间么?”她知道自己这样做不好,非常的没有人品,不讲道义,不顾“不拖泥不带水”的国际主义精神,忘记了“出来混迟早是要还”的江湖原则,既矫情又无情。可她没办法,心里面没有踏实的鼓点。若是十八岁,一定会轻易点头,因为年少里一切皆有可能。现在却不能随便的相信什么。
  龙海不加难为,好像也算满意,笑得适度:“好,那我等你答复。”
  船不久就到岸了,他出仓的时候问:“一起去吃饭吧?附近有吃海鲜的地方,咱不能白来一趟。”
  看他不在意的样子,九条大方地说:“成。”晃了晃小包,开心极了,“我请你!”
  龙海突然想起来:“刚才你洗澡的时候手机好像响过。”
  九条装模作样的,好像一直在等国家领导人的祝贺电话结果却一不小心给错过了一般,急急忙忙跑到一边去掏手机。信号微弱,只有两个格,未接来电是莫西西。她拨回去:“有事儿?”
  莫西西那边的信号也不太好,声音嘈杂:“你在哪呢?”
  九条反问:“你在哪呢,怎么听着像战场啊,乱糟糟的。”
  莫西西嘿了一声:“不傻啊。我在室内彩弹呢,你赶紧过来面圣。”
  九条想实话实说“我在海边呢”又不敢出口,怕莫西西嫌她不够底气,总一个人捡好事儿。“我不去了行么,你们好好玩。”
  莫西西一瞪眼睛:“绝交算了,早就跟你说周末过来玩,你最近摆谱得上瘾是吧。”
  九条撇嘴:“你能换个别的威胁方式么?”
  莫西西特干脆:“不能,赶紧过来。”
  九条没办法:“可我不是一个人。”
  莫西西很执着:“就算你被黄健翔附体了,你也得给我赶过来。”
  九条无辜地看着远处的龙海,耸耸肩。他不明所以,歪头示意“怎么了”。九条挂上电话,走过去说:“抱歉,我可能……”她正组织语言,龙海就心知肚明地问:“又要走?”
  又要?!九条心里一抽,您老还记仇?“我本来和朋友约好今天去打彩弹的。”
  “这样。”龙海露了个歉意的笑容,“抱歉,打乱了你本来的计划。”
  九条是个实在的孩子:“不是不是,我也忘了。”
  他一咧嘴:“那怎么办?我送你过去吧,就当将功补过,成么?”
  正合朕的心意啊。九条抿嘴:“成!”太成了。

  第十六章
  他们从海边开了不到一个半小时就顺利抵达了彩弹馆,必须说,这个速度非常的了不起,九条觉得晚饭之前能赶到地方就算尽人事了,意外的是中午饭时间还没过就到了。暗叹,龙王果然不同凡响,真乃化腐朽为神奇是也,生生把四轮车驾驭出了波音的效果,仿佛一股宇宙冲击波。
  于是不得不再次像土星来客一样感叹人家的车技,一路像拍追踪型警匪片儿似的,风驰电掣,惊心动魄。九条心里佩服极了,暗自揣摩,我们要是匪肯定早就跑脱了,这会能分赃了。可是,如果我们是警的话,这会那帮匪也应该在分赃了,因为他们没跑过我们,然后逃脱了。
  到了地方以后给莫西西打电话,九条想无论如何都得吃饱了再去无偿消耗体力,于是和西西约在彩弹馆旁边的饭馆里边吃边等她来接驾。
  可他们刚刚落座,就见到莫西西女士推门进来,令九条诧异的不是她出现的速度,而是瞬刹间只觉她周身一股子“老娘是大佬”的风范,杀气腾腾的就出现了,身后面呼啦啦的跟着十好几口子人。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群众的冤情不知不觉间又积累出了民兵团的规模,被记者赶着往一个地方哄。
  她还在心里犯贫的想着,哎呦,不要惊动了地方领导才好。然而对上眼儿后,双方人马各自愣了三五秒。九条非常不镇定的捕捉到一个熟悉的身影,虽然被遮在重叠人群之外,可是她一眼就认了出来——任晓川。
  当即就明白过来这究竟是演的哪一出。一瞬间,她感觉有一团天雷正排着队向自己劈来,而倒霉催的不仅没带避雷针出门,还偏偏得缺心眼的迎着雷往前冲。或许,已经不能归作是缺心眼的问题了,这完全是被雷劈过以后就再也没能正常回来的表现啊。
  九条不由开始头疼,怪只怪自己有了思维定势,因为邀请是从莫西西嘴里发出来的,所以就理所当然的认为和上次一样,会是和她的同事们一起。哪里想过,正义女神莫闺密竟然一夜之间腰身变成了热心群众中的领头羊。
  莫西西的脸色明显不好看,走过来的时候,硬是带着外交大使的礼节性笑容。那感觉有点类似一群野鸭在跳四只小天鹅,不伦不类。
  与之同时,九条的心里平白长出了一口趵突泉,突突得心惊胆颤。她觉得莫西西的眼神饱含了咒怨,摆明了在谴责,你敢拆老娘的台。九条在心里哭天抢地,这能怪我么?这分明是个美丽的误会啊。
  好在,龙海到底是个老江湖,非常得体又周到的一一应付过来,把人安排成两桌,又指挥大家点菜。九条替他在心底说了一句“小朋友们,要相亲相爱哦”。
  可莫西西小朋友落座后,表现得像个贞洁烈女,虽然面上笑得跟朵花儿似的,桌子底下却狠狠的捏了九条一把,以显示她坚决不容动摇的立场。
  这是什么朋友啊,把自己推进水里就算了,还不人道的往水里丢砖头,丢了一块又一块。尤其不得了的是,人精莫西西从始至终都不问他们俩为什么会一起来,从哪里来,更加不给她丁点机会说明:其实龙海只是吃顿饭就走人,人家压根就没有蹭战场的意图。
  九条实在觉得自己有点找不到北。
  坐在她正对面的三杯也没找到北,按说他应该理智的选择在旁边的桌子坐下的。可他心里有深深的疑惑,顺带着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闷气。九条在拒了他不到四十八个小时候之后带个男人来是什么意思啊,关键是,她身上还穿着款男衬衫。这个想象空间实在太大了,大到不敢想,也不愿意想。
  又听见龙海和声和气的说:“妙言你往我这边挪挪,他们那边有点挤。”
  妙言?他想,恶俗言情女主都取这名字。三杯觉得自己就不该来赴鸿门宴,就不该相信那句“我办事你放心”。为避免许文迪再说这句话出来,不如趁早找个没人的角落把他溺死在空气中吧,免得再祸害人间。你办事,让我怎么能放心,啊,实质应该是你办事我好死心。
  可这事归根结底还是得怪自己,千不该万不该,最不该在早些时候喝醉了把什么都交代出去。本来一个许文迪就够煞自己的了,现在更好,让他相见恨晚了个莫西西,终于凑成了自己命运中的雌雄双煞。摊上许文迪这种损友,心脏多年来默默的负荷着随时被背后插刀的危险,可原本挨一刀还能挺一挺,现在倒好,得轮着挨两刀,不死也离残废不远。他不得已笑了笑。
  心里有鬼的九条借由挪椅子不动声色的打量了对面一眼,三杯苦笑的表情落在她的眼里,十足像个青涩的少年,照得她母性的光环忽的油光锃亮。螳螂捕蝉总有黄雀在后,三杯旁边坐着满脸灿烂的许文迪,正貌似心知肚明的看着她,似笑非笑。
  她立即低下头,不自然的扭头去看龙海,人家大爷正悠哉悠哉的倒茶水,看起来像是在状况外。而那一刻,她的大腿又被莫西西用力掐了一把,疼的她直咧嘴。
  九条就没弄明白,自己究竟是哪里做错了得遭此毒手和冷眼旁观。分明是你莫西西自作主张好心办坏事,凭什么我得来承受罪过,你当我是爱国者反导弹装置啊。
  虽然没听说这世上有谁是在吃饭的时候因过度操劳而死的,可是不管什么事情总要有第一个吧,九条觉得自己二十六年来从来没吃过这么心力交瘁的一顿饭。如果这顿饭再不结束的话,没准光荣的历史使命就要落在自己头上了。不久的将来会有人把她当成反面典型教育后人,“你看她是在吃饭的时候被累死的”。
  幸好,这顿饭结束了。她第一次觉得,服务生递收据的身姿是那么的消 魂。跟在梦里似的。
  也不是那位伟人说过,如果这件事美好得像梦一样,那么它就一定是场梦。因此悲惨的现实远远没有结束,很快九条就掉进了更加邪恶的深渊。
  只因龙海什么也没说,便顺水推舟的加入了打彩弹的阵营里。
  那一刻,九条硬是什么话都说不出口。只觉刚才劈过去的那些雷,已然悬崖勒马,并且非常残忍的杀了个回马枪,又把她从头到脚结结实实的劈了一遍。
  在更衣室换装备的时候,莫大师黑着脸,方大侠也黑着脸,空气中云雾凝结,牵一发而动千钧。好像接下来要面对的是超级女侠终极PK一样,不是我一刀捅死你,就是你一剑叉死我,总之,先浴血奋战,然后两个人都不得好死。
  想她俩从十二岁相识,到今天携手走过了人生里最美好不过的十四年,说是“哥俩好”到不曾闹别扭那是天理不容的,十四年间他们有过无数次的口角,发生过无数次的争执,甚至,曾经为了李亚鹏究竟是禽兽还是畜生的问题争得天地昏暗日月无光,飞沙走石鬼见愁。所以不要说是黑脸,更严重的红脸都不计其数。可是每每红脸后不肖多久,就能一起手拉手去食堂打饭,然后你一口我一口,堪称人间奇观。任谁看了都觉得,离这俩人远点吧,分明是“不亲热会死星”来的人啊,可悲的还是一对女的。
  然而这一次,九条在心里有个陈年老窖的声音告诉自己绝不能轻易妥协。已经不是好心办坏事的问题了,而是严重的影响了她做人的原则。
  这扇门打开以后,让她以何种面目去面对任晓川呢?拒绝他,是因为深知大龄青年时日不多,何况三杯还有重大任务在身,人家爷爷还等着抱孙子呢,不能耽误他宝贵的人造人时间。可是,拒绝归拒绝,没道理平白无故的刺激人。看到他一副尴尬的表情时,说自己心里一点触动都没有那是骗人的。她挺心疼,并且心疼的毫无来由,只剩风中凌乱。仿佛做了一件禽兽不如的事情,玷污了三杯小同志纯洁无比的内心。
  尽管,三杯的心肝早是遍地青苔,腹黑无边。
  再换个角度说,九条做人本是相当严苛,作为清新脱俗的现代女性不屑于作假,不屑于卖弄,更加不屑于卖弄作假的幸福。当前,以她和龙海之间的关系,压根还没开始往幸福的方向上去奔,被莫西西这么一搅和,眼见着龙海提前进入了角色,人民的好儿女形象以“千淘万漉虽辛苦,吹尽狂沙始到金”为背景闪闪发着荧光。
  一旦她没考虑清楚,将来又该如何面对龙海以及立挺他的母亲大人呢?
  想了这许些闲七杂八的内容,她觉得心如刀绞,前有饿狼后有猛虎,腹背受敌,四面楚歌。桃花朵朵开,命案滚滚来。
  后来,九条把当时纠结的心理活动一字一句重述给莫西西听。莫闺密的评价是:“你脑子是让海水淹了,还是被雷劈了。人家都说饱经风霜,我看你是饱经砒霜,经一事退一智。”
  九条一拍大腿,恍然大悟:“没错,那天我的确是被海水淹过,吃饭的时候也被雷劈了。”
  莫西西面容踌躇:“你抓紧时间回土星吧,我们地球太危险了。”
  回头想想,她前一夜没睡几个小时,吹了海风,受了惊,心智确实不健全。拍着生锈的脑门,心里面冒出了一个非常神圣的想法,做人要有立场,要有社会公德心,要欺软怕硬,要有勇有谋的选择性向恶势力低头。你看哪吒打死了敖广的三太子,他记恨人家哪小哥哥多少年,龙王能是好惹的么?!
  绝对不!于是,痛下决心还是牺牲掉三杯算了,虽然那孩子一夜之间长出一张《惨绝人寰的父亲哟!目睹亲生幼子剜肉挖心竟无动于衷是为何番?》的知音体苦情脸。
  (注:《惨绝人寰的父亲哟!目睹亲生幼子剜肉挖心竟无动于衷是为何番?》为天涯网上某人才为《哪吒闹海》取的知音体标题,是我从网上copy来的。)
  做好了选择后,她坚定的从更衣室里出来,正巧撞上了对面推门而来的三杯。他脚步一顿,她也没错开眼神,交汇的瞬间,看到他深不见底的眼睛里充满毫不避讳的表达欲望,仿佛是肩膀上披着“年底促销,降价处理”的销售员,见了谁都是那句“朋友,进来看看”。
  审时度势的想法涌下了九条的眉头,涌上了九条的心头:我究竟要不要走过路过不要错过的收下便宜货呢?她吧嗒咽了口水,奇货可居啊。虽然仅仅是一身旧布迷彩,还是被无数人穿过,洗过,风吹雨淋过,跌爬滚打过,可是为何三杯穿起来竟然如此精彩,如此英俊,如此偏偏,实在是一桶蓝颜祸水。尤其是与他身边的一众平凡男色形成鲜明对比,那简直就是公鸡立在母鸡群里,简称鸡立鸡群啊。
  莫西西从她背后经过,正看到这一出金风玉露一相逢的年度感情大戏。心里面也在疑惑,这淌浑水究竟搅得对不对呢?
  九条站在那里没动,微微歪着头等他发话。
  三杯抓紧机会仔细想了想,耙头发,舔嘴唇,摸鼻尖,一系列小动作一气呵成,可还是不知道要说什么,尽管非常想说点重要的废话出来。嘴都张了又不好意思再闭上,只好问:“等会,要跟我一组么?”
  九条快刀斩乱麻:“不……”她把犹豫不决的“吗”生生咽在了肚子里。
  三杯早已凉透了的心更加冰冷了,眉头一皱,这丫头怎么能连婉转都不婉转一下呢?好歹客气客气啊。
  当此际,莫西西神勇的一出手,拍了拍九条后背,恨铁不成钢:“那你跟我一组啊?”
  这一拍,仿佛是运气疗伤里的最后的一击,中了剧毒的柔软女性往往在此时需要对着镜头优雅的向空中喷一口鲜血。九条回头瞪她:“靠,你这是要把我心脏拍出来啊。”
  莫西西面无表情的搓搓手:“怕什么,要真拍出来,我帮你捡起来就是了。”
  九条瞪眼睛,绝不输气场:“凭什么,我还得自个吞回去。”
  莫西西嫣然一笑:“你恶不恶心。”转身投奔许文迪,头也不回。
  九条挫败的心想,混账,你才恶心呢,谁让你拍我的。
  那会龙海早换好了衣服,在试枪区一边试枪一边等她,将眼下形式看了个满眼。
  莫西西的一巴掌拍得九条后背火辣辣的疼,脸上没个笑模样,走过去带着正色问:“怎么样?试好了没?”
  龙海举起手里的家伙,眨眼笑了笑:“报告madam,试好了,帮你也试好了。”
  孩子似的九条不好意思的咧嘴笑笑,伸手去接,龙海却顺势走近了,从容的抬起手帮她系好了下巴上的扣。他眼里按捺笑意,做得自然而然,无比温馨顺畅。九条虽然高挑,却也只到他的胸前,受激反射,理所当然的低下了高贵的头。
  一旁众人正在试枪,远远看去尽是羞赧,风月无边。
  三杯有心无心间看着九条和龙海笑语盈盈暗香去。心头一紧,架起枪,专心的调试瞄准,用力扣扳机,总觉得每把枪都不灵,连试了几把,渐渐心生浮躁。
  许文迪嘲笑说:“你小子,真让人开眼,我就知道枪杀人犯法,不知道人杀枪犯不犯法。”
  三杯不理,继续杀枪:“混账逻辑。”
  许文迪用枪口指着他中流脊柱,唾弃:“没出息。”
  三杯凌厉的一转身,用枪抵他胸口,面不改色:“一枪崩了你。”
  风流倜傥的许文迪笑了,笑得花里胡哨,亦庄亦谐。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也不管正被枪指着了,拿手一抗,自顾自凑近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帮三杯也把下巴上的扣系好了,非常敬业的做出了小媳妇欲拒还迎的面孔,温柔的,大声的,说了句:“行了,别羡慕人家了。”
  刹那间,三杯仿佛看见空中的惊雷正有组织的向自己劈来,一会劈出N字形,一会劈出C字形。坚守了二十六年的做人信念正在一寸一寸的坍塌,“为兄弟两肋插刀”瞬间零落成了风中的细沙,做兄弟容易么,浑身插着张小泉菜刀啊。
  众人闻声看了过来,先是一愣,只见三杯傻在那里面色通红,许文迪戏瘾还没过去,一脸潮红。然后,聪明人都扶着腰开始爆笑,不聪明的人不明所以的跟着笑。其中,九条隐忍的笑声异常刺耳,让三杯同志一佛出世二佛涅槃,头顶升起了袅袅炊烟。
  他在心里默默的流下了热泪:小时候,妈妈对我说,交友要慎重,那时候没能深刻体会。长大了,老师教导我们,要离流氓混混远一点,那时候也没能理解老师的良苦用心。今日今时,方觉对不起人民对不起党,对不起妈妈的谆谆教诲,对不起老师的殷殷期待,一失足成千古恨,三天不打上房揭瓦,妖孽当道,恶霸横行。
  此去经年,必须重新做人。
  他红着一张脸,故作镇定的理了理衣服,扛起枪,暗暗的想,让你笑,让你笑得那么欢,九条啊,有你哭的时候。
  抽签的结果是,三杯小队守,九条小队攻。
  大家按照分好的组各自走到固定地点,很快就看不到三杯同志革命又挺拔的背影了。因为参与的男士较多,又多为经验老道的玩家,所以战略战术以及任务的分配都相当的煞有介事。
  九条玩心虽重,可是架不住人懒啊,一想要到奔跑要匍匐心里就直犯嘀咕,更别提免不了要挨枪子了。于是十分不解的小声抱怨:“有必要这么认真么。”她巴不得早死早了事。
  莫西西横了一眼:“我上午也这么问的,结果,谁成想你们家小三诡计多端,用兵如神,这些死而复生的人都憋着劲的要打击报复呢。”
  “诡计多端是贬义词,用兵如神是褒义词,这俩词……”没等说完,就觉得莫西西的眼神里飘着暧昧的火花,噼里啪啦的。她才后知后觉的理解到攻击的重点。九条瞪着眼睛,窘意顿生,“瞎说什么呢,他怎么会是我家的啊!”放眼观察了一下正在轰轰烈烈的讨论地形的龙海和许文迪,幸而他们谁也没听见,作不出更多的妖蛾子来。
  看她一副装傻充愣的样子莫西西就一肚子的闷气:“九条,你不耐烦也好,嫌我多管闲事也罢,这事儿我必须跟你讲清楚了,免得你将来后悔。”
  九条挥手摆了斩立决的姿态:“有什么等回去再说。”
  莫西西被她气死了,恨铁不成钢的蔑视了一眼:“你怎么能这么没心没肺。”
  “含血喷人啊你。”九条撅嘴,“心是被你拍出去的,肺是被你气炸的,让你说我怎么就没心没肺了呢。我也不想啊。”
  莫西西忍不住笑了,气也消了大半:“算了,回去再跟你算帐。”
  然后大家就在领队的带领下杀气腾腾的出发了。队长许文迪笑得活像只“谁也没有我骚包,谁也没有我美丽”的狐狸,而副攻龙海分明就是一只“敌我者,尽灭之”的老虎。九条猛然间产生了“也许自己不知不觉的加入某神秘邪教组织”的不好的念头。
  她目视前方偷偷做小动作,用肘顶着莫西西:“要说诡计多端,你们家小弟弟可真是长了一张阴谋阳谋的脸啊。”说完立马就后悔了,直想咬舌头,纳闷:自己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记仇了呢。
  果然莫西西含笑带嗔的上扬着语调:“哟,你这是替谁反攻呢。”
  九条撇了撇嘴,碎碎念着,是不是每一个恋爱中的女人都有一颗自以为是大公无私的心,光自己掉落陷阱不能心甘,还必须得把身边的人都拉进来一起当井底之蛙才肯罢休,这也太恶毒了。
  她抿着嘴正走神,就感到一个温暖的气息靠近自己,低声说:“跟在我后面。”九条一激灵,朝南?
  当然不可能,是龙海,他脸上的笑容带着沉稳的味道,令她觉得心安。这种语气不似命令,也不似请求,却是救赎,仿佛是唯一的选择,跟着他走,才能安全。
  九条大一升大二的那个暑假,即将升为大四的顾朝南在城东找了实习工作,每天帮人打杂做许多零碎的事情,麻雀虽小却也忙得不可开交。尽管是假期,可两人见面的机会比在学校里还稀少,为此年轻尚不算懂事的九条时常发小脾气。顾朝南也没办法,总是能哄则哄,不能哄也尽力的让着。
  千难万难的选了一个他不忙的周末,俩人兴致高昂的和朋友们一起去城郊的小山里郊游。第一天的傍晚住在农家,就在那飘忽不定的极差的信号追踪下,顾朝南诡异的接到前辈打来的电话,说是领导交代了任务,有兴趣的话可以过去,能学点东西。他就义不容辞的决定第二天早晨提前离队,九条得到消息后不爽透了。
  如果一直生活在不幸里,那么看到一点幸福的曙光就会觉得满足,可是始终生活在幸福的包围中,一旦遇上点不幸就会变得极端绝望。人在面对落差时总是找不准位置,这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规律。
  于是九条的毁灭欲望集中爆发了,天越来越黑,她越想越觉得委屈,心比黄连苦。抽了一个谁也没注意的当口,一个人插着口袋漫无目的的沿着山路走,倔强又傻瓜的想,那好,你走吧,反正我也走,我还要比你先走。
  有首歌里唱“月亮走,我也走”。她就真的一直盯着月亮走,走到月亮不肯走了,才发现身处的境地有多可怕。人说“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是美好的田园意境,可是搁在她眼里就是鬼影幢幢。
  当时那个后悔啊,没事干折磨自己算什么好汉呢,好汉都是用鞭子折磨别人的。怎么想怎么不值得,当即拔腿往回走。最终像无数的不带智商出门的女人一样,她迷路了。可是迷得一点美感都没有,那会是在山里啊,除了自己都不知道周围还有没有会喘气的,带着手机也没有信号,又是个大晚上,天凉加上心寒,冷得她锥心刺骨。
  顾朝南是什么时候找到她的,怎么找到她的,她不清楚,后来也忘记问了,想起来问的时候已经成了千古谜团。总之,她脸上挂着泪转头的时候,就见他披着白色月光在飒飒清风里风神如玉,像英俊的又捉摸不定的吸血鬼骑士,身形削瘦挺拔,仿佛蛰伏许久,预谋般等在那里。
  九条虽然面上可怜兮兮的,心里面到底还是赌气,只等他给个台阶下。顾朝南却没有扑过来哭诉寻找的艰难,或是说一些“从现在开始我都听你的”之类的情话,他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两个人敌不动我不动的僵着。最终九条服软,没出息的扑簌簌的落泪,抱怨得没有半点底气:“你走,你赶紧走。”
  顾朝南叹了口气,靠近了,低沉的说:“跟我走吧。”
  那语气不似命令,也不似恳求,却是救赎,仿佛是唯一的选择,跟着他走,才能安全。她总是忘不了当时他叹息的样子,严肃中带着数不尽的温柔,看得自己心驰神往。
  后来,有歌手唱,都是月亮惹的祸。
  
  莫西西说得没错,三杯的确是诡计多端的主儿,不到两个小时,他们九个人里就牺牲了四个。还有三个已经中了枪,却是无关紧要的部位,徘徊在要死不死的边缘。只有她和莫西西干净得像是台 湾女特 务似的,出淤泥而不染。
  实在不懂三杯用心良苦的九条,非常壮烈又难过的想着,为什么我不早死呢,早死就可以去休息区了,哪用得着这么累啊。这是打击,这是报复。
  终于一路千难万险的挨到敌方阵地,腿中三枪的许文迪躲在半墙后面,眯着眼睛看了看状似无人的落魄仓库,招招手,笑容绵软而美好:“西西,你带九条进去休息休息。”
  九条不解的纳闷:“我为什么感觉小弟弟笑里藏刀。”
  莫西西奸笑:“你记个仇怎么没完没了了呢。”
  其实,九条没看错,许文迪确实不怀好意。
  她和莫西西装模作样架着枪探进去的时候,埋伏在里面的三杯心里有点犹豫,这是开枪呢还是不开啊,或者临时抛个硬币?他还没下定决心大义灭亲,那边儿的俩人已经卸掉了戒心,一个脱下帽子扇风,一个席地而坐。平时都是飒爽英姿的新女性,眼下却跟村中悍妇没两样。他觉得自己被藐视了,谁见过这么嚣张的入侵者,于是狠下心瞄准。
  还未出手就听见莫西西感慨的说:“像三杯这种有情有义的男人上哪找去,你这么大一个目标,人家愣是装作没看见。”
  三杯一哆嗦,啊?被发现了?不可能啊,莫非阴沟里翻船了?!
  九条继续扇风:“多大个目标?人家我小巧玲珑,动作敏捷,我没中枪是靠实力好不好。”
  “九条,我发现你有一个英雄的胚子。”莫西西鄙视她,“据说战场上的英雄十有八九是精神分裂症患者。”
  三杯在阴暗的角落里也点了点头。要不是我命令他们不许射女人,你早死了十次八次了,见过这么不识好歹的人没有。
  莫西西侧头看了看外面,突然问:“你觉得龙海哪里好。”
  三杯变得很紧张。
  九条沉默了半晌,一点都不像开玩笑:“他车开得好。”
  莫西西差点翻白眼:“车开得好能当饭吃么,再说了那是因为他的车好,要是小三换成小跑也开得好。”
  “你受了他多少好处啊。”九条一屁 股坐到她旁边,“其实,我挺喜欢小三那车。A4嘛,多理想啊,要牌子有牌子,要样子有样子,要速度也够了。”
  角落里的三杯,举着枪,想了想又放下,靠在草垛后面,脸上绽放出了欣慰的笑容,虽然偷听小姑娘对话不厚道,可是暗暗生着嗨皮。然而九条一句话就把他从天堂打入地狱,俗话说得好,现实总是残酷的。
  她说得非常认真:“我觉得A4特别适合女孩子开,所以我喜欢那车。”
  三杯险些一口气没喘上来,你可真有本事,骂人都不带脏字了。这一下打击面要多广就有多广。
  莫西西抿了抿嘴,犹豫着该不该由自己这个旁观者来说:“九条,其实我倒也不是觉得小三有什么特别好的地方,只是,他那天说……”话还没讲完,背后就传来了一阵激烈的枪响。
  九条被吓了一跳,忙拉着莫西西找地方躲起来。
  凭许文迪对三杯的了解,这一枪来的自是必然,熟悉感是相互的,三杯也料到了,却没想到来人会是龙海。他和许文迪喜好射击,经常有事没事往射击场奔,有准度是应该的,但不知道龙海的身手也这样好,枪法又稳又准。
  他迅敏的扛起枪游走。九条抬起头,看不清那人的脸,只看到他顶着藏蓝色头盔,动作矫健,窜来窜去之后,突然就不见踪影了。仓库里安静了五秒钟,没有枪声,没有脚步声,那五秒钟静得可怕。
  从开始到那一刻,九条第一次全身心的投入这项游戏,兴奋感突然窜遍了全身。
  而后是一声干净的枪响,非常果决,龙海的胸口随之莹蓝一片。九条一惊,这人真狠,居然一枪毙命。当时她脑海里幻觉出龙海慢慢倒下的身影,想也没想就要跑过去。
  “回来。”莫西西拉住她的袖子,低声说,“小三干的。”
  九条侧着脸,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在她的认知里小三是个心软的主儿。
  那一边,龙海摘下帽子,伸出大拇指:“厉害。”
  三杯从容的从草垛里走出来,跺了跺脚,带着点歉意:“不好意思啊。”收下龙海的胸牌,片刻也没耽误的走出去堵截许文迪了。经过九条和莫西西藏身的水泥堆时,脚步慢了一慢,惹得九条的心跳加快了一快,怕被他发现,又有点想被他发现,总结下来就是“纠结”俩字。
  她握着枪手心出了汗,想着,小三你倒是给个痛快啊。就听到有人叫:“妙言,出来。”她激灵的一起身,正对上龙海含着笑意的眸子,又深又亮。
  九条琢磨了半天,说了句:“你死了啊?”莫西西傻眼。
  龙海愣了一下,点点头:“嗯,我已经死了。”
  莫西西随意打了个招呼,拉着她小声催促:“走啦。”
  九条想了想,又说了句:“那你就死在这里吧。”
  龙海眼里按捺笑意,摆摆手:“嗯,你们小心点。”
  出了破仓库,她还没缓过劲来,皱眉问莫西西:“你有没有觉得他像顾朝南。”
  莫西西搡了她一把:“傻。”
  “不像么?”
  “像个屁。”
  “真不像么?”
  “你倒是快跑啊你。”
  本来就距离敌方本营不远了,她没跑出两步便遭遇袭击,莫西西也是,他们俩就是那传说中的身中彩弹双飞翼,心有灵犀是杀气。
  敌人似乎跟他们闹着玩,打了两枪就匿迹了。过了会,又开两枪。九条火了:“谁这么坏啊,不能一口气来五枪么。”
  眼见着红色的小旗子在风中招摇,她又觉得此时放弃不值得。莫西西实在是跑不动了,坐在地上等死。那画面感人极了,莫残兵拉着方战士的手,一喘一喘的交代:“你一定要挺到最后啊。”
  九条懵了:“您太入戏了您。要不您再掏掏本月的党费?”正笑嘻嘻的犯贫,就听“啪嗒”一声,九条小腿又中了一枪,很快她也入了戏,仿佛是真的受伤了,那条左腿怎么都跑不出正经步子,看起来非常伤残,非常痛苦,摇摇欲坠。
  三杯吓了一跳,没多想就从草丛里冲出去扶她,九条晃了个神,脚下绊蒜,伸手出去。可她哪里只是伸手那么简单,根本是猛虎扑食,完全出乎三杯意料。然后两个人就摔在一块了,倒下去的时候三杯下意识的就把她揽在怀里了。
  戏剧性的情节就这么发生了,俩人都听到一声闷响,三五秒后九条稍稍起身,就看到三杯的胸口被烈士的鲜血染红了。她的枪,她那杆破枪,居然通灵了。
  三杯躺在地上,绝望的闭着眼睛,手里还攥着九条的柔荑,可这根本就是祸害的根源。他心里面只有一个大势已去的念头,人家都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为什么到了九条这里就成了,执子之手将子打到了呢。
  猛然想起许文迪要笑不笑的嘴脸:“你这不是找爱人,我看是误入歧途。”

  第十七章
  九条看着他躺在那里难过得快要抽搐的样子心里一阵哆嗦,这下可怎么办才好,错手杀了人家山大王,其余小喽啰是不会轻易放过她的!想自己也不是故意的,就算故意也没这本事啊。忙伸手去抚摸三杯中弹的胸膛,一边摸一边六神无主:“对不起,对不起。”
  摸得三杯莫名其妙的烦躁不安,一不做二不休,长臂一伸又她给抱回来了。九条没弄明白发生什么事儿了,这黄土坡下,小树林里,被个男人抱在地上,若是让别人撞见仅存的名声也该随风遣散了。便使劲的挣扎:“喂,你快放开我!”
  三杯睁着一双正义的大眼,带着点委屈,带着点小坏,故弄玄虚:“九条,你先别动,你知道现在有多少把枪对着你么?你们队就剩你一个人了,还不老实点。”其实他是骗人的,他们队的其余活口都蹲在百米外的炮台处围追堵截许文迪,只留他一个人看守要塞。
  九条一愣,他们队本来有十个人,这一刻之前还以为她算半个活着的,莫西西算半个死了的,许文迪算一个失踪的,现在一听原来自己居然是开天辟地独苗苗呀。混到这个地步已经是个奇迹啦,哪管什么集体利益啊,她高兴还来不及呢:“没事没事,你不用手软,反正我们也不靠这个吃饭。要不你给我一枪咱俩扯平得了。”
  三杯的心又抽成破风箱了,这是什么女人啊,软硬不吃的,骗也不好骗,哄也不好哄。以前总怀疑她缺心眼,现在觉得,她是真缺心眼。自己一时想不到办法,就死抱着不撒手,沉着嗓子低嚎:“你别动行不行,刚才摔得我脊柱疼。”
  九条想了想,脊柱疼那一定是倒下去的时候硌到石头了,越躺下去不是越疼么,该不会顺便磕到脑袋了吧,这小伙本来就缺心眼,这回脑袋再缺个眼就彻底没得救了。于是她不顾小三痛苦的表情,为了他好只得继续挣扎,并且语重心长:“小三啊,你别犯傻了,啊,赶紧起来吧。听话。”
  三杯心里委屈极了,让我听什么话啊,你听过我的话么?可他拿九条是真没办法,只得服软,松开手,自己也坐了起来。
  九条起身拍拍屁股上的土,又伸手去拉他:“还能站起来么?”
  三杯灵机一动,稳坐钓鱼台:“不能了。”
  九条着急问:“那赶快叫人来吧。”
  单独相处的机会不多,此时不把握更待何时呢?三杯继续耍小聪明,又找不出正当借口,只说:“不用,没那么严重,你来扶我一把就行。”
  九条想他大概是怕丢面子,男人嘛。可余光瞄到十几米外近在咫尺的小红旗子在微风中招摇,摇得她心驰神往。插着腰思忖了片刻,摆了领导展望未来的姿态看了一眼,仔细衡量了一下利弊,不放心的问:“真不用叫人么?”
  三杯看得心知肚明,那丫头满眼的渴望一点都不带隐藏的,好笑的摇头:“真不用。”
  九条觉得自己的那点龌龊心思也没必要瞒着他,直说:“那你在这里坐一会,我先去把旗子拔了,等会回来找你。”
  三杯一惊,您的话说得也太直接了您。对他来说,这与“你在门外坐一会,我先去把你老婆杀了,等下再来看你”一样的道理。可好脾气的三杯居然认真的想了想,觉得九条也是第一次来玩,得让她留个念想,将来再邀请的时候不至于遭拒绝。因此大度的点点头说:“去吧,我帮你放风。”
  九条也跟着一惊,心里琢磨着,莫不是真磕到脑袋了?无间道了?敌我不分了?
  “你还知道我是谁吗?”
  “在我改变主意以前,请你快点。”
  “麻烦你保持一百年不变吧!”
  所以,一群人奋战了一个下午的最终结果是,让一个最不投入,最不专业,开了三十六枪只命中一发,且身中敌方四枪己方两枪,身残又志不坚的女人战斗到了最后,带领全队获得了最终胜利。说出来像编故事一样。
  等大家都换好衣服,陆陆续续启动回程的时候,九条的手里还死命攥着那把小旗子不撒手呢。也不跟莫西西记仇了,之前后悔来这里的人仿佛也不是她了,美滋滋的见了谁都要炫耀:“这是我的战利品!”
  莫西西的认知档次比较高,高到一定境界了,她说:“一般来讲打猎的时候,谁打到的猎物就是谁的战利品,以此类推,小三才是你的战利品。我准许你今天把他带回家了。”
  而成功的把敌方大部队吸引到犄角旮旯里面,并顽强战斗到最后一刻才壮烈牺牲的队长许文迪,仔细端详着三杯脱下来的衣服,对九条伸出大拇指。狡猾的他其实早就想通了,却还是要说一说的:“你这一枪开得神准呐,我当初浪费了二十四发都没击中他,你一枪就打到要害!我准许你把这件衣服拿回家收藏了。”
  九条心想,你和莫西西就是天生一对啊,口气都那么相像,上哪找这么二的俩人配对去,月老王母丘比特这次真是太开眼,太靠谱了。低着头“嗯嗯啊啊”了两声,也不好意思说,压根不是我开的枪,纯粹是三杯自己冲过来往枪口上撞的,对此我也没什么办法啊。
  侧头看了一眼不远处站着的三杯,他刚刚洗完脸额前还挂着水珠,正似笑非笑的冲许文迪挑眉毛,一脸愤怒的杀气。偏过头回应了九条的目光,瞬间笑得灿烂起来。带着天大的秘密似的,九条也笑,阳光正好,一团和气。
  因为人多水龙头少的缘故,龙海出来的比较晚,那会儿九条正在和莫西西相互捏肩顺便用女孩子的方式打架斗殴。
  莫西西压低嗓子说:“我看见你对小三袭胸了。”
  九条骇然:“什么时候?!”
  莫西西高深莫测的笑了笑:“我看见你把他推到了,然后趴在他身上摸来摸去的。”
  九条被她惊世骇俗的歪曲事实的能力震惊到了,好半天没能说出话来:“那是我不小心打了他一枪,我……”她自己也没想明白,当时为什么要摸他呢?主要是看到那一大片的红色燃料在他胸口摊开,变得太过慌张了。
  “不要解释了,你就是贪图美色。”
  “合着在你眼里我是个色狼啊?”
  “岂止,你就是个女流氓!”
  龙海走过来,带着浅笑,语气亲密的问:“说什么呢?笑得这么开心?”
  哪开心了?被气死了还差不多!九条狠狠的瞪了瞪莫西西,转过头跟撒娇似的:“咱走,咱不理她。”
  龙海和气的点点头,伸手跟战友们一一道别,和任晓川也握了手,动作优雅,态度从容。又客气了两句“今天辛苦大家了”“下次再一起玩”之类。而后就和乖乖等在一边的九条并肩去取车了。一眼望去真有那么点情侣的架势。
  这是九条第二次在三杯面前选择龙海的怀抱,他看得一阵酸楚的惆怅。还记得上一次是在塔罗号上,当日的海上有些波浪,她抓住扶杆,长发被吹乱,看不清表情却语出惊人:“小三你要知道,看不到的你人无论如何总是看不到你,你心里想着个人所以看来看去都是那个人。”
  那句话在很多个想不通的夜晚伴随他辗转难眠,使他一次次豁然开朗,总是越想越能觉得大智慧来,帮助他渐渐放下了藏在心底接近十年的无疾而终的暗恋。可到了今天,令他憋闷的仍是这句话——果真是,看不到的你人无论如何总是看不到你。不管为她过了些什么,担心了些什么,付出了些什么,只要她看不见,一切俱是惘然。
  许文迪私下里问他:“我纳闷,你小子到底看上方妙言什么了。你觉得她漂亮?可也不是多么的倾国倾城啊,就是比一般人精致点。还是说她性格好?我看着她粗枝大叶的,那样的也能叫好?充其量算是心态好罢了。还有别的哪里出众,身材?太瘦。贤惠?一时半会也没能发现得了。我想知道你是看上她什么了?”
  三杯的回答非常简洁却非常深奥,深奥得许文迪觉得他一准在抽风。文艺气质爆发的他双手挫败的插入头发里说:“我也不知道看上她什么了,只是她左右了我的思想。”虽然文艺然而却是真实写照,他也问过自己看上九条什么了,会不会只因她身上有一星半点许文茜的身影。可是这个想法本身就是九条提示的,“你心里想着个人所以看来看去都是那个人。”
  有时他遇到某些事情会突然的想,如果是九条的话,她会说些什么,如果九条遇到这情况,她会怎么解决,八成会做些看起来没心没肺却大智若愚的妖蛾子来让别人啼笑皆非吧,然后兀自笑笑。有时也会想,那个傻丫头被人欺负了总也不知道还手,不晓得今天有没有被谁委屈,她看上去性格粗糙,可是又出奇的细腻,善良。导致他最近的作品都受了影响,当真是被左右了思想,无时无刻,无处不在。
  所以,许文迪顺着他的目光看了看,没偏头的问:“要放弃么?”
  三杯重重的给了他一肘,面不改色:“怎么可能,好不容易才看上的。”
  许文迪捂着肚子,咧嘴笑了笑:“臭小子。”
  说实话,三杯如果不这么挑,月经更女友也许不太可能,但年更是绝对没问题的,像现在这样感情生活一片空白,连追女生的方法都停留在原始阶段实在有点说不过去。
  留学生是一群极端寂寞的份子,在非母语的国度里要独自承受来自学习的压力,来自生活的压力,甚至未来不明朗化带来的压力。长期生活在这些压力下,人人都有一颗狂躁与不安的心,异国他乡枯燥生活里的唯一慰籍就是爱情,寻找爱情以及批判爱情。
  像三杯这种出身名门,长相出挑,能力出众,生活检点,为人也慷慨大度的男人,是女生心目中完美的男友。前提是,他不挑的话。然而他总是很挑且挑的过分。留学生的圈子很小,女生们集中八卦了几次后,就都觉得,他也许有地下男友。这个扑朔迷离的八卦直到许文迪来巴黎探访手帕交为止,变为公开的事实。从那以后,三杯便不具备挑的资格了,没人愿意给GAY做炮灰女友,哪怕长了一张英俊似阿波罗的脸。
  多么可怕,三杯在二十六之前几乎生活在许氏姐弟俩带来的阴影下,九条是他努力逃出阴影时伸手帮他的人,也许帮者不自知,可被帮者早心存感激,并且正在计划以身相许。
  一个男人的以身相许看起来比女人的投怀送抱要难得多。
  三杯一边开车一边琢磨,如果再不想办法,没准九条就是别人的了。她那么后知后觉,万一嫁人以后才发现我的优点,那不就追悔莫及了么。咱不能让她将来痛苦,为了她好我也好得做点什么。
  正分心,身边有辆车平移一般超过了他们,三杯心里不爽极了,九条说看上那人什么了?车开得好?!
  我开的不好么?他一怒之下也把车开得嗖快,在车流中来回穿梭。许文迪在副驾上没太注意,光顾着跟莫西西讲话了,当时莫西西坐在后排,他就觉得,一个转弯,她的声音从左耳边滑到了右耳边,而后,人突然不见了。
  娶了媳妇忘了兄弟是人世间的常情。许文迪不管三杯此刻是否心情压抑,愤怒的敲了敲侧窗,替莫西西抱怨:“你这是要搞出人命啊!”
  三杯正在超车的兴奋期,抽空说:“我怎么把你搞出人命来了。”
  “我倒还好,你搞到西西了。”
  “你才搞莫西西了呢!”
  “喂,我还没死呢!”
  和他们又打又闹形成对比,另一车上的相关人类俱是沉默不语。九条窝在座位上装睡,脑海里反复都是她拔了旗子以后的画面。
  彼时因为十分兴奋,举着胜利跑到三杯面前,摇头晃脑的:“我赢啦!我赢啦!你说,我算不算人民英雄!”
  “我想想看。”三杯笑了笑,温柔的摸着她的头,“算,当然算。”那股突来的温柔得浓的化不开,仿佛洇染了周围的空气,春和景明,风光旖旎。令她有些不知所措。
  她还在想着,便被龙海的声音打断了重播。
  他仿佛自言自语,但确确实实是对她说的,声音里含着笑意:“九条,你还没记起我是谁么?”
  如果没记错,这是他第一次叫她九条,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这口气听起来确有些熟悉的。他是谁呢?以前在哪里见过?
  若是连闺密之间都存有禁忌话题,那世间的女子一定因为找不到疗程短见效快的解决疑问的方式而纷纷抑郁。若是闺密之间也会存有秘密,那世间的男子一定因为小把戏不被娘子军的集体智慧点破而过得顺遂无比。然则,闺密之间正因为无话不谈百无禁忌才能称之为密,所以女人一定是有地方排遣抑郁的,而男人也一定要为小聪明付出代价的。
  九条到家后不久,立即把电话拨给莫西西。那方一边大剂量的关心,一边暗渡陈仓的试探。而九条在费劲巴拉的解释清了男衬衫事件以后,一边再三的自我质疑,一边问出了口:“你说,我是在哪见过他的呢?”
  莫西西哎哟了一声:“你可真是太愁人了,你的大脑结构是一马平川型的吧,没有沟回也没有记忆点,多大的事都当成过眼云烟。”
  九条脾气不算坏,外加洞察力也不赖,尖锐的问:“西西,我发现你嘴巴越发恶毒了,是不是受许文迪传染了?你跟他之间是不是出现爆点了?”
  莫西西是谁,莫西西岂是随便就缴械投降的人。她眨眨眼不无惋惜的说:“九条,我从小到大一直这么恶毒的,你快好好做做脑保健操吧,好歹也得弄个沟回用来记住我啊1
  “见到话题躲躲闪闪一定是有不良情况发生。”九条犀利的唉声叹息,“眼见着你都开始思春了。”
  “……”莫西西举着话筒直翻白眼,“行了这事回头面谈。你再仔细想想曾经有哪些可能会遇上龙海吧,我总觉得他那个人城府太深,你肯定搞不定的。”
  “那他能图我什么呢?哪样是我有他没有的?”
  “你可真是太愁人了,您那大脑结构确实是异于常人!因为你是个姑娘,这点还不够他图的吗?!哎,我说你……”
  “我说西西1九条瞅准机会插了一句,“你饶了我吧,我还是个孩子埃”
  莫西西一拍脑门:“说到孩子,玉洁她们家宝宝快过生日了,咱得提前把礼物备出来。”
  “你说,我当初要是结婚了,是不是现在孩子也有这么大了?”
  你当初不能结婚,就算结婚了也不会有孩子。话到了舌头尖又溜溜吞了回去,生怕一个不小心,牵一发而动千钧的掀起九条心底久久不曾愈合的伤疤。当事人自己肯当作稀松平常的说出来,不代表她心里也终于能够稀松平常的对待了。莫西西琢磨了片刻,避开重点不谈:“肯定没有,你当初要是结婚了,现在应该快离婚了。”
  “谢谢。再见。我的大脑一马平川,没有沟回没有记忆点,抱歉我不认识你是谁1
  莫西西终于软了声音,体贴了起来:“要是累了,就多泡一会热水澡。要是心情不好,记得打电话来叫我们,宁宁都闹着喝酒闹了好几天了。”忽然灵光一现,“九条,你该不会是哪天喝醉了遇上他的吧?”
  “你是说——龙海?”
  “你这是在故意取悦朕吗?”饶是莫西西这种从来不肯跑题的正义的好同志,也懒得再激昂的重申一次我方论点了,她觉得在医学上来讲九条说不准已经能够算所是脑死亡了。
  “……”
  “那抓紧时间跪安吧。”
  
  九条确实是在喝醉的时候遇上过一次龙海。并且不是忘记了,而是压根没记祝
  那天是她身体周期的低潮时段,心情本不是太好,又因为心不在焉的把相亲地址给弄丢了,传说中火树银花的小伙子也非常遗憾的见不着了。所谓人生本来就是一出戏,今生无缘来生再聚,接下来该是挥挥袖莫回头,饮酒作乐是时候。因此她信步溜达到中山北路酒吧一条街的时候,低着头挑了个最不花里胡哨的门槛便迈了进去。
  九条的酒量不行,她有自知之明并且是所有的道理都门清。顾朝南在身边的时候抓住酒瓶子不放纯粹是为了引他心疼的,可是顾朝南离开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看似聪颖过人的姑娘匪夷所思的钻起了低级的牛角尖,干巴巴的借酒消愁险些堕落为酗酒份子,成为社会安定团结的隐患。曾经有过那样的日子,便更加明白酒醒之后只会是愁上加愁,可是也更加明白没有什么比酒还能让不安的人在短时间内找到安全感了。
  当晚,九条坐在吧台前喝了一杯一杯又一杯,脑子逐渐开始发蒙,思考的能力从奔腾降到赛扬到486,286,黑白机,显示器。几次想拿起手机给莫西西拨电话,最终又没能按下去,不是所有的伤口都有必要拿出来被治愈。她彻底喝醉之前借着最后一丝理智跟服务生郑而重之的交代:“一会我喝醉了,你帮我打这个电话,让她来接我就行。”
  一切事物俱是虚幻迷离间,衣冠楚楚的龙海选择坐到了她的旁边,要了一杯Johnnie Walker。九条端着下巴,侧过脸定定打量,在她天旋地转的眼里忽然觉得世间万物均是不可思议,又仿佛是理所当然。她快乐的搭讪:“嘿,你吃饭了吗?”
  龙海直视着自个手里的杯子并没有立即回话,抿了一口酒才扭头看了看九条,他的经验告诉自己,这姑娘喝醉了,并且是不一般的程度。
  他问:“怎么称呼?”
  “朝南?”九条撅起嘴巴,拖着尾音细声细气,“你怎么才来啊?”大多漂亮的姑娘有天然的优势,一个轻柔的动作或一个撒娇的口吻就能让男人不舍得弃之不理,哪怕那姑娘嘴里呼唤的不是自己的名字。
  龙海心说,你的朝南还没来呢。“需要我给你的朋友打电话吗?”
  九条忽然又醉中带了几分清醒:“哦,你是谁?”
  龙海随口诌道:“我是朝北。你呢?”
  “九条,你可以叫我九条。”
  “九条是个好名字。”龙海点头说。
  “可是……嘿……可是……”她可是了好半天,最后趴在吧台上直挠头皮也没能可是出个所以然来,只纳闷说,“你怎么不叫我妙言了呢?”
  龙海面无表情的将一尘不变的句式又套用了一遍:“妙言是个好名字。”
  九条指手画脚的问:“你怎么都不笑呢?”
  哪来这么多的怎么。“哦?”他故意问,“为什么要笑?”
  九条曾经想过,不是每个人都有足够的天赋在遇见不顺心的事情时还能没心没肺的笑出来,也不是每个人都肯随便的把笑容挂在嘴边以期鼓舞自己顺便感染路人,其实这也算优点了。有些男人看起来坚不可摧,可是谁也不能说那个坚不可摧的人是不会遇见困难事儿的,往往这种时候最明显的表现就是不轻易微笑。她被漩涡一样的记忆带进了往昔,难过得有点想嚎哭,皱着眉头,真诚用心的讲:“没关系,天塌了不是还有我么。”
  “你能做什么?”
  “一直陪着你。”
  “那太麻烦你了。”
  “朝南。”她说,“我们结婚吧。”
  “姑娘。”龙海却笑了,“我叫朝北。”
  九条勉强坐端正了,细细打量眼前的人,好像是他,又好像不是他。她在心里一遍一遍的追问:我的朝南呢?顾朝南呢?我都喝醉了,他怎么还不来接我?
  旁边的龙海一并付了钱,又好心的伸手去扶她,说:“九条,起来,我送你去打车。”
  “嗯?不用,谢谢。”九条微微直起身,眼神透亮极了,指着龙海点点头给予充分的肯定,“我从小到大,专门拐卖妇女和儿童的人贩子见得海了去了,可是,您是我见过的,最诚恳的一位。真的。”说完了以后整个视线都豁然开朗起来,以一种“轻舟已过万重山,只是波涛不断来”的姿态转身摇晃着离开。
  龙海站在原地,忍不住又笑起来,心里的想法干净得紧:也许你见过的人贩子挺多,可是喝醉了像你这么有趣的姑娘可不多。他刚走两步,又想起来回头帮九条收拾之前她找手机时摊开来的提包。再转身去找人的时候,她已经成为三杯同学离场的道具了。
  只听九条热情的呼唤着:“二哥1
  龙海冷眼皱了皱眉头,那人并不是印象中的顾朝南。


  ——◇——◇——


  从战场回来后的日子九条过得有点胆颤心惊,在标志着“祝你早日成功”的伟大标签下面是一副“望你早日惨死”的可憎样子。
  南大生化系里用过的人都知道,系主任当宝贝一样供起来的回旋加速器是个看起来无坚不摧而实质上比什么都还脆弱的东西,逮到它能用的机会不多。同学们见着其它仪器坏了,都会拍两下,咒骂一句“又抽风了”。而搁在回旋加速器身上,哪天它忽然能用了,大家巴不得亲两口,然后四下里奔走相告的发一句感慨“啊,有生之年终于等到它抽风了”!这有点类似九条隔壁实验室里的一哥,身高一九零以上,内蒙血统,远观整体像座电冰箱,近观局部像只大水缸,笑起来也是横眉立目的模样,不笑的时候路人都会以为他正统领着全世界的黑手党。可是这位大兄弟休闲时间上PPS从来都是在不厌其烦的循环观看还珠格格一以及还珠格格二三四,并且时常看得两眼泪汪汪。若有朝一日他看起了情深深雨蒙蒙,大家都纷纷表示欣慰:他终于有了些男子气概了。
  因此,盼星星盼月亮,比农民伯伯盼雨水还虔诚十二分的九条,好不容易盼到回旋加速器抽风了的时候,几乎喜极而泣了,暗暗下了不用到值回香火钱绝不罢手的决心!连着半个多月,人懒心散的九条难得精神抖擞的以朝五晚九的状态,全时段奔波于放射室和实验室,盯着缥缈的氢把氮气打出碳十一和氦气,拖着双腮于理论上满足的想象了正负电子的湮灭,再在二十分钟的半衰期内迅速的做好标记步骤再快手进展接下来的内容,调试酸碱,试水溶剂,待充分反应后,再进行分离。大无畏的把青春和五脏庙都奉献给了实验数据们,并且勇敢的没见着一个艳阳天。
  累得快要直接去和阎王打招呼说“你好,我是新来的”的时候,她问闺密:“万物生长靠太阳,我这样发展下去是不是长不高了?”
  莫闺密答:“嘿,别怕,你土星来的,不属于咱星球上万物的范畴。”
  满满三周的时间,九条都是摸黑来摸黑去,日复日的只吃百素而无一荤的食堂还经常在不幸中的大不幸中错过饭点。稍稍远离了物欲横流的世界才发现花花绿绿的诱惑原本是生活中的必备良伴,“大隐隐于市”估么着就是架设于这个直白道理之上的,这句话的本来面目应是:城里人离开城市也活不下去,就算是隐居也该潜伏在这里才是。譬如偶尔清高和寡鄙视都市肮脏尘世喧嚣的九条小姐,到最后紧盯了好多天的回旋加速器都能被一双二五眼幻化出城市的微缩样貌来,仿佛里面跑着的都是饭店超市KTV,天上人间世界杯。
  作为一个将“被生物折磨致死”“早晚炮轰学校”以及“在读生化女博”凑在一起当成修饰词用于四处唬人的姑娘,习惯性不着调的九条辜负了一众人的厚望,在羸弱的喇叭花的茎蔓上硬是开出了健硕的向日葵大盘,她婉约的成长为一枚十成十的好学生。这个意外发生在虽然九条从里到外的不怎么有进取心可也不曾自甘堕落过的基础上,实验进度一直按照两年前安排好的计划按部就班的行进。混过学术的人都知道,这已经算是伟大到可以去参评全球杰出青年的上进行为了。把一年的计划拖到两年实施,把两年的东西拖到五年完成几乎是一心向善的科学少男少女的通病,是一种可怕的顽固的具有传染性的不治之症。俗称等灵感斯基症候群现象。
  难为九条是个例外,按照莫西西的理论,既然此女不属于万物的范畴,身上的免疫系统自当是别具一格的,这样才符合她不靠谱的身份。而她的另外一个身份是,不倒霉不成活。
  传说祈祷是个技术含量很高的活计,求得少了,效果不好,求得多了,效果很糟,专家建议轻易不要尝试,倒霉的人尤其。寄希望于回旋加速器速速毙命停止抽风,自己好心安理得的偷懒的九条一直没能如愿以偿,破机器像被注射了千年鸡精的鲜血,无法停止的亢奋。好比农民伯伯盼雨水,盼来盼去最后没能打住的盼成了水灾。咬牙熬到206根人骨头快要磨灭成206根鱼骨头的绝望时刻,终于算是把最后一组需要碳十一标记的样品以及后续内容做完了。
  恍然间有点破碎虚空的意味,九条同学默默摘下手套上的戒指和胸口的TLD标牌(热释光剂量计),默默的放到回收点,等待检测是否在安全的辐射范围内,然后很写意的发了一会呆,才意识到可以和小黑屋里那等害人早死不超生的东西说一句:煞有那拉,佛爱我了(forever)。由是又默默的在心里流下了感动的泪水,一滴顶过去五滴的那种。
  一系列“我出去后一定会好好做人,谢谢监狱长多年来的栽培”的复杂心理活动行进完毕。她推开门握着把手长长的舒了一口气,觉得重生的滋味百般的曼妙,仿佛是一人得道,连楼道里的灰尘都跟着升了天。回到空无一人的办公室累得像根面条一样瘫软的挂在椅子上,忽然感到了一股十分“优桑”的情绪无力的缭绕心田,浑身的力气从天灵盖被抽离出去,蓦的眼前一黑,临昏倒之前她头脑清楚的讲了一句:“完了,低血糖了”。
  醒来的时候有点今夕不知是何夕,仿佛是睡了一觉之后,世上已然换过了一次沧海桑田。尚没有来得及做好任何心理准备时,先看到一双善良又闪闪发亮的眼睛近在咫尺,扑朔迷离着一股滴滴香浓的情深意重。九条的心肝肺们随之一澎湃,包括盲肠和多余的脂肪在内全身上下无一处不在嗷嗷直叫,心中直呼苍天呐大地,不带这样折磨人的,本大人刚回魂就险些又被刺激得脑溢血歇菜,呜呼哀哉!
  同样受到惊吓的三杯喜忧参半,关切的问了句:“好点了吗?”双目充满了丰富的感□彩,百味杂陈得好像这厮刚刚遭遇了妻离子散国破家亡转头遇见如来佛指引他说,恭喜你,通关成功,霉运已破除,杯具转头空。
  “唔。”九条点点头,气氛实在微妙得很,她的脸颊倏尔泛起红晕。说不上来哪里该好,哪里该不好,反正醒了就算是好的,不知道摔倒的时候脑袋磕到哪儿了,太阳穴被洞穿了一样的疼。她抿嘴继续点头,为了错开眼神,敬业的抡着脖子看了看四周。还是办公室,白茫茫的房顶,白茫茫的墙壁,身上是白茫茫的大褂子。
  以及三杯白茫茫的一张脸。
  传闻民间有个偏方,只有王子的吻才能唤醒睡美人。半分钟前,庆幸九条还在匀速呼吸以及脉搏也算正常的三杯同志鬼迷心窍的准备发扬一下王子那我不入地狱就没人亲得了美女的自我牺牲精神,立志坚定不移的相信人民代代相传的智慧,晕过去的睡九条突然就自己复苏了。吓得他一时之间进退不得,全身的血液都不知该往哪流了,再看九条傻愣愣的急于观察世界的样子,三杯心里一咯噔:“还认得我是谁吗?”
  九条翻翻白眼冒出声音,发现嗓子有点哑:“没喝孟婆汤呢,还记着你。”又清清喉咙问,“你怎么来的?”
  三杯短暂的失了语,总之万幸不是被牛头马面抓来的。“莫西西说给你发了好多条短信一直没收到回复,打电话也不接,怕你出事了,让我顺路过来看看。”
  九条纳闷:“顺的什么路?”
  “忘了告诉你,我现在南大建筑设计研究院做事,和本部校园隔了一条街。”
  “啊?”九条莫名想起当初相亲前介绍人说,等俩人好上了,任晓川的去国还是留乡问题,让他们自个商量。
  三杯不明所以:“又怎么了?”
  “恭、恭、恭喜。”
  “恭喜就行了,公公就免了吧。”三杯舔了舔嘴唇,松开从始至终揽着九条肩膀的左臂,小暧昧同时烟消云散,他直起身眨眨眼,“感觉怎么样?我送你去医院吧。”
  “不。”她说得斩钉截铁,“去吃饭!”
  被气势震撼到了的三杯只得妥协下来:“那走吧。”又细心的伸手过来问,“需要借个力吗?”
  说起来,三杯毕竟是被自己拒绝了的人,九条有点不好意思再与他单独相处,不该让人家这般的为自己劳心费神。“不用”两个字还在九条的喉咙里打转,三杯已经开口化尴尬为平地:“朋友的朋友也是朋友吧。”
  她不客气的伸出胳膊,像老佛爷搭住李连英,顶高兴的回了一句:“公公说得好啊,公公说得妙。”



  ——◇——◇——


  车开在路上等红灯的时候,狭窄的封闭空间里他二人饿肚子的咕咕声交相呼应此起彼伏。为此做出了一部分贡献的三杯同志顶大不好意思的,反常得连话都变少了,相比之下领衔主演的九条姑娘反倒是镇定得很。她隐隐有些愉悦的像是找到了兄弟连:“三杯,你是不是也没吃饭呢?”
  三杯装模作样的一撇嘴:“被你听出来了?”
  “开玩笑,我傍身的绝技就是在漆黑的夜里靠听力准确拍死蚊子啊。你的动静虽然不多大,可是遮不住的锋芒毕露!”
  “嗯,你最厉害了。”三杯摇头笑起来,“我一想事情就总不记得时间,要不是莫西西打电话来我都没注意到已经这么晚了……”
  一般思维正常情感丰富的姑娘会顺着往下说些“原来你工作好辛苦哦”以及“幸好你及时赶来救我”之类的话。而九条从来体会不出更富有感情的深刻内涵,或者说她喜欢把思维停留在肤浅阶段。她才不会说“感谢天感谢地感谢缘分和命运”,仅是用了悲天悯人的语气慷慨的下了结论:“你说,我们是不是一对患难小姐妹!”
  闻此,三杯的眼角忍不住的泛起了绝望的小水花,他再度坚定的相信自己头顶的那一小面积天空是属于上帝屏蔽范畴的,永远都处于“你所拨打的希望已关机”状态。
  九条尾随三杯步进绍兴饭店的时候,非常的具有非洲难民被我市领导接待为外国贵宾的范儿,随便找了个桌子拉来个服务生就开始流畅的背菜谱。背得亲切又熟悉,大义凛然壮士断腕,好像终于来到了社会主义社会见到了晴朗的天。该点的都点了,不该点的也点了,就差把人家经理也给点上来了。然后回眸问三杯:“你还要点别的什么不?”
  “我看差不多了吧。”明显从男主角降格为路人甲级别的三杯卷起袖子,温声温气又略带玩笑的问,“你饿了几天了啊?”
  九条把十根手指头都拿出来晃了晃,瘪着嘴:“十来天吧。”
  三杯哪里肯信,不由关切起来:“你难道在减肥?”
  “怎么可能。”九条摇摇头,又点点头,“不过天天吃食堂的人除了我,都是图减肥的。”
  理所当然的,三杯咧嘴笑起来:“食堂真有那么难吃么?”
  我国劳动人民智慧的结晶说“谈虎色变”,而大部分高等院校的现实状况是:谁跟我提食堂就不要拦着我给谁开膛。刚进校的时候,许文茜以过来人的身份对九条进行过思想教育:“你就当咱们学校没有食堂!”那感觉很像是自己家里出了个败家子,然后老头握着老太的手激动又伤心的说:“你就当咱家没有这个儿子!”一样的隐忍,一样的出离愤怒,一样的恨铁不成钢。
  想到这些往事,九条面目表情刷的就变严肃了,她说:“吃饭的时候,别总提恶心的东西行么?”
  “……”三杯默默无言的看着她,露出了一个既无奈又宠溺的笑容。
  在他漫无边际的温存笑意里,九条终于再度警觉起来,一颗心上下左右的不能安生。直到大盘小盘的菜一一端了上来,她才稍稍平静了心绪。而那一头的三杯依然笑得华光璀璨,九条看着眼前的美人佳肴,想了想这些天来过的非人日子,揉了揉眼睛仿佛一切都是梦一场,生活始终美好而安然。对面的三杯什么都不说,他只是和煦的笑,好像是沐浴时吹起的泡泡,又暖又痒的直笑进九条心里去,让她又高兴又彷徨。心惊胆颤的回了一个羞涩的笑。
  吃完饭回到家洗洗涮涮已经接近灰姑娘现出原形的时间点了,九条因为吃得过饱,即便是困到了翻身基本靠抖,睁眼基本靠手的地步,仍旧倒霉催的死活也睡不着。
  眼睁睁躺到了后半夜,她心灰意冷的起身溜着墙边走打算消消食,信手拿着手机翻看了一会,为显示自己的深明大义,决定给三杯发一条措辞简练得体的短信,以官方的身份表达满腔诚挚的谢意,算是对今日事态发展的一个归纳总结,以及与暧昧拉开一个安全的距离。
  没想到夜阑人静万籁俱寂的丑时,不止是山寨大王至尊宝没睡着,纯洁无瑕的晶晶姑娘她也没睡着。三杯居然回复得很快:不客气。白天的时候记得去医院。
  又追加:打不到车可以给我打电话。
  最后才想起来问:你还没睡呢?
  外面的月亮很圆,圆得仿佛是出乎了九条的认知范围,从而跟它有了深仇大恨。她站在阳台看着天,没头没脑的嘀咕:怎么就这么圆了呢。犹豫了再三把打下来的几个字删除,并没有回信,将手机揣进睡衣的口袋里,莫名的觉得那玩意沉重无比。
  她记得最后一次和顾朝南一起看天,月亮就是这般的圆,圆得唯恐教人察觉到其实并不够完满。
  邻居家的阳台上有一团活物正远远的冲着九条吐舌头,她转首,借着明亮的月光眼神定在那条大白狗的脸上,会心的绽开一个笑容,同样,萨摩耶也对她哈着气笑起来,笑得像个忧郁的少年带着股淳朴的乡土气息。一人一狗眼神交汇的刹那间,九条忽然变得比萨摩耶还忧郁许多,一时间思念像洪水猛兽,想要阻拦却不得要领。
  买下这套房子的时候,她正跟顾朝南肩并着肩幻想未来的日子。永远记得那天他穿着一件咖啡色的粗线毛衣,卡其色长裤,站在阳台插着口袋笑意盎然:“从今天起这就是咱的地盘了。”
  当时九条想,再养一条大狗,白色的,最好是从天然呆村来的萨摩耶,生活就完美了。
  想到这里,她回了回神,伸出手跟大狗轻声的打招呼:“嘿!”
  傻笑了半天的萨摩耶忽然深沉的低下了头,摇着尾巴进屋了。
  ……
  失落的九条凭空举着一只手才想起另外一个严峻的问题:自己好像从来也没注意过邻居都住着谁。世界真是奇妙得很,花花公子也有初恋,蜘蛛侠也要泡妞吃饭,死了爱人的姑娘居然也有邻居可以深夜相陪伴。
  “所以呢,我可以把你的这些牢骚命名为一条离去的狗引发的真相大白么?”值夜班的莫西西放下听诊器,举着手机欲笑无声。
  九条嘴角一抽:“你可以的。”
  “所以呢,所以你废话了一大堆就是想去新认识一下老邻居?”
  “西西,要不晚安吧。”
  “九条,你今天差点把三杯吓死了你知道吗,他看见你晕倒了立即给我打电话,忽然变成了那种沙哑尖锐的声音,着急的大声问我怎么办。”说到这,莫西西笑起来。
  九条也笑:“那你说了什么,莫非你用广博的母爱,以及救死扶伤的红十字精神稳住了他?”
  “哪用那么麻烦,我就说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他立马就镇定下来了。”
  “……”九条咬牙切齿着,“还是晚安吧!”
  莫西西却不慌不忙的继续说:“老邻居都需要新认识,你应该好好的再去了解了解三杯。”
  “他到底给了你多少广告费?”九条抚着额头问。
  “别给自己脸上贴金,你以为你值几个点击率?!”莫西西说得又狠又冷却富含维他命和火眼金睛,“要不是因为是朋友,我才懒得搭理你这些,我又没让你嫁给三杯,我就是告诉你,他是个不错的选择,为什么不擦亮眼睛好好的珍惜一下,你为什么急着拒绝他,因为你害怕,因为你害怕你会真的爱上他!”
  这一次九条没有道晚安,而是直白愤怒的四个字:“你歪楼了!”


  ——◇——◇——


  挂上电话她开始恨起莫西西,并且怀着恨意安稳的睡去了,期间做了一个颇光怪陆离的梦。
  梦里面是一个晴冷的冬天。依稀是她念大四的那年,因为开学初就确定了保研,所以一整个学期她都在过年。而顾朝南的事业已经有了些眉目,正往预先设想好的人生规划上稳步靠拢,每次聊天都觉得他的疲惫里透着股意气风发。对于九条来说那时候所有的一切都是明媚娇羞的,明媚娇羞得仿佛今生今世都是永歌不断的春天,完全可以高枕无忧的等待世界末日的来临,再骚包的感慨一句“哎呀原来我是这么死的”。
  蓦然,有人插着口袋飘到眼前,背对着她用轻柔和缓的语气往人心里插小李飞刀,那人说:“时光机都是骗人的,你再也见不到顾朝南了,就此死心吧。不如腾出时间来好好了解了解我,我这个人口碑还不错,用过的人都说好。”
  ……
  作为一枚深信不疑世界末日说的尾端科学工作者,九条当然深信不疑科学如何猛烈发展也不可能具备操控地球运转的能力,自然是永不会有哪样尖端技术能够改变时间始终单一方向的细水长流。科学家们以及他们的崇拜者大部分都来自虚妄星球,他们那座星球上最大的特产就是妄想和谎言。
  而九条认为自己是个开朗的地球人,因为大部分地球人该知道的道理她都知道,少部分外星人该知道的道理她也知道。至少她知道在自己深陷悲恸的时候,没有谁会抽出空闲陪她悲伤,所有人都在积极的争取一场又一场皆大欢喜。她知道身边的人来来去去,身边的事物日新月异,即便是自己不去注意,人间悲喜依旧在,地平几度夕阳红。她知道在自己不知觉的眼前,朱宁已经和齐放彻底分了手,而莫西西却依稀有了新恋情,她知道在自己忘记去关注的身边,徐玉洁喂大了一个孩子,而邻居家养大了一条狗,也许在自己从来也够不着的天上,雅典娜放弃装模作样的矜持挥舞起了三叉戟,而二郎神也终于力排众议嫁给了玉皇大帝。她想,最后一条也许鬼才知道。
  人不知不代表鬼不知,没发现的不代表没发生,没说出口的不代表没有出口。即便是在梦里她依然分明的知道在封闭自我的期间,世界却无时无刻不在敞开怀的变化着。譬如,月亮换了个身材,再譬如,三杯换了辆新车。
  可是知道了又有什么用呢。就算是知道早晚也是要去死的,可还是努力争取永远不要死。就算是知道顾朝南再也不会回来了,可还是不想把他给忘掉,至少在自己的地盘上不打算让谁将其代替。
  九条浑身无力的反复入梦又从梦里醒来,辗转不能成眠,脑海里涌起一些琐碎的往事。关于顾朝南。
  还是那个冬天,特别的冷,冷得又干净又纯粹。有一天九条躲在顾朝南租来的房间里复习期末考试的科目。不知道为何对那天的记忆出奇的深刻,她几乎能够清晰的记起当时做过的题目的答案。那晚直到十一点过顾朝南还没有回家,手机也始终拨不通,九条一个人咬牙切齿豪情万丈的把叫来的双份外卖都吃光了他也没回来。
  忽然就有了种不好的预感。她披了外套去楼下张望,萧条的大街上一个人也没有,平时雄踞一方永远在路灯下聚众说别人坏话的大妈们都迷途知返的回家守着老公孩子热炕头了。不多久九条就被冻透了,手指变得僵硬,根本握不紧东西,猝不及防的被搂进一个宽大的怀抱,带着平日里熟悉的味道,同一时段她的手机掉到地上发出清脆的声音。九条急得直跺脚,不知道该先埋怨他回得太晚,还是要抱怨他不知道打电话报个平安,或是首当其冲的挣开拥抱先把手机捡起来再说。
  顾朝南低下头将带着微微一层胡茬的下巴蹭在她冻得发红的耳朵和脖子上,不管她怎么挣扎就是不肯撒手,声音低沉得像一个叹息又像是一种满足:“听话,让我抱一会。”这是一个属于男人的,毫无内涵的,遍地雷同的,却让人刻骨铭心的,以为独一无二的,撒娇方式。
  当时的九条就算棱角再多,她也是个恋爱中的姑娘,每一个爱着人的心都是容易被打动的,何况企图打动她的就是深爱的那个人。她把双手都放在他的胳膊上,极尽轻柔的问:“怎么了?”
  顾朝南沉默了半晌,也许是没有想到更好的理由,他低声蒙混的笑着说:“冷……死了。”
  “我更冷。”九条一咬牙,转身出离愤怒了,“那你现在是打算跟我同归于尽吗!”
  “……”
  彼此对视着沉默了好一阵子,两个人突然一起笑起来,就在三九严寒里空无一人的街道上,再温暖也无法摆脱惨淡光景的冬季夜晚,笑得春暖花开千阳灿烂,笑得天地都没有被放在眼里。
  眼里只有一个你。
  一个不怎么生动的你。以及你眼里那个不怎么有良心的我。也许永生难忘的从来不是那些惊天动地,而只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情。回忆着上述内容的九条仿佛耳边响起了遥远的歌谣,安静的,安心的。她躺在床上眼睛里蓄满了泪水,仰望着天花板,一眨不眨,她以为自己会承受不住决堤的却是一滴也没让它流出来。
  她翻了个身,一激灵从床上坐起来,又咬着嘴唇埋头躺下去。反复再三,终于消停了。又隔了一阵子,复叹了口长长的气,最终还是踏下床,谨慎的起身,赤足去翻大衣柜的抽屉。像计划离家出走与情人私奔的未成年少女终于做完了激烈的心理斗争,准备一不做二不休的下手去偷妈妈的钱包,然后撒手闭眼的往前冲,惟恐自己一个不果决就要和今生的幸福道永别。
  待她把抽屉里面所有的东西都清出来摊在地上,再将抽屉取出翻了个面时,天边都已经开始翻起了白眼。
  第一个抽屉的右下角有一行字:和你在一起每一天都是大事记。隐约褪色的蓝黑色墨水短促的晕开些枝杈,使得那几个字看上去有些立体起来。
  再下面不远的地方,顾朝南用好看的字体端正的写着:已阅。
  第二个抽屉的木板上书:顾朝南的抽屉。紧跟着一行小字,方妙言到此一游。
  九条抚摸着那些浅浅的不灭的二百五字迹,心里想着:他就是这么不浪漫,没创意。可是他的不浪漫和没创意在她的眼里从来都不是什么问题。就好像是歌儿里唱得,那时候天总是很蓝,幸福总那般简单。
  你总说永远遥遥无期,转眼却只剩下,我自己。


  ——◇——◇——


  隔日,九条没能成功的从床上爬起来,直到轰轰烈烈的病达半个月之久后,她才想明白头一晚的晕倒也只能算是盛大疾病拉开序幕之前的一场即兴表演罢了,类似于群架开掐之前得先有个不长眼的家伙叉腰大骂来暖暖场。所以说,对于接下来的高烧三天,低烧三天,上吐三天,下泄三天,头晕脑胀又三天来讲,“昏厥立扑”简直微不足道。
  可一开始她并没有料到这场病会如此邪门的来势汹汹,无论是生理还是心理都没有做好单打独斗的准备,不开眼的以为自己就是属于过度疲劳的范畴,毫无根据的积极猜想着只肖埋头睡两天就能精神抖擞的去看天高云淡,望断南飞雁了。可事实上,她仅仅睡了一天之后,就发现犯太岁这件事情着实不是想象中的那么简单。
  接到求助热线的莫西西联手任晓川合力冲进屋里搜救的时候,九条已经独自在家里乐观的病重一天半了,一张脸已然惨烈出了摧枯拉朽的景观效果却仍在顽强的给自己灌输着猪坚强的传说,她执着的认为猪都能做到的,自己肯定也能。病得七荤八素的时候忽然看见眼前晃动着俩条细长的人影,感觉很像一对黑白无常,心里豁然开朗的想着原来地狱的使徒也是男女搭配的模式,于是咧咧嘴露出个迟缓的笑容。
  震慑于当场的三杯脑海里立即浮现了一个生动形象的场景:一条从水塘里钓上来曝露在阳光下些许时辰的锦鲤正在渡过生命里最后的时光,除了张嘴别无其他生命迹象。他觉得自己的一颗心随之拧成了麻花,而眉头皱成了苦瓜。
  “九条。”莫西西的五官也快纠结到一处了,心里难受极了,“别怕啊,我带你去医院。”
  “哦。”九条干哑的声音彻底的虚无缥缈了,“是直达太平间吗?”
  “还差了一点点,你再努把力。”莫西西说。
  “我也觉得只要我努努力想去哪里都没问题。”
  “对,你最能干了。”莫西西心疼的脸上流露出了万般的无奈,“你是战斗机中的歼击机,奥特曼中的VIP。”
  “西西,你能有点手足爱么。”九条无力的戳了戳太阳穴,毫无血色的脸上绽开了一个力所能及的笑容,“你总是能把人夸得这么损。”
  莫西西的腮帮子鼓了鼓气,直想一巴掌打下去,却先笑出了声:“你也差不到哪里去。”
  被忽略成花瓶的三杯立在一边不知该配合着哭还是该配合着笑,刚刚觉得自己有点多余,就见九条指着他一脸茫然的问:“你怎么也来了?”
  “感觉哪里不舒服吗?”在他弯下腰的瞬间,圣母显像在他头顶那片小天空里,义正严词的散布“真爱无敌”的伪科学言论,因此在该言论的指导下,三杯发自内心的希望自己能够代替九条躺在那里奄奄一息。
  “哪里都不舒服。”九条的声音细弱得像猫叫,却一脸较真的模样,其实她只是觉得不够真实罢了,还以为自己赶时髦的产生了华丽丽的幻觉,好像是擦燃了一把火柴看到了火炉,看到了圣诞树,看到了烤鹅,然后才见着了三杯。九条干巴巴的眨着眼问:“你是从哪冒出来的?”
  上一秒,三杯还沉浸在那股无法言说的曼妙感觉中,下一秒就被当头敲醒。心里赌气说:地底下。张口却是好脾气的作答:“顺路。”
  九条丝毫不领情的嘀咕:“你怎么到哪都顺路?”面目表情既纯真又无知的转头问莫西西,“那里真的站着个人不?”
  三杯的头顶冒出一串“……”这样的东西,着实是委屈得紧,他也不明白到哪都顺路的人为什么到哪都不顺心。
  “那我要去土星,你也能顺个路呗?”
  “到了医院再犯贫行么?”莫闺密咬牙切齿,“你再努努力就可以直达火葬场了。”
  这等重量级的恐吓堪比以车皮计的TNT,英勇的九条沉默了三秒,陡然从闺密的怀抱里伸出了细弱的胳膊死死揪住三杯的衣角,眼神涣散气息奄奄的求助:“能不能不去医院?”
  三杯想笑又实在笑不出来丝毫,只得握住她滚烫的手故作玩笑的问:“你是怕打针么?”
  “我……”九条眼泪都快掉出来了,凛然一脸的英勇就义,“就是不想去医院。”一边说一边轻飘飘的栽倒下来。
  “哎,小心!”三杯赶忙扶助她倾斜的肩膀,手感那么的瘦削,他只觉得心疼,一时之间竟然有些犹豫。
  “甭理她。”莫西西隐忍许久的那一巴掌终于还是在九条的后背打响了,“都烧成这样了还有空闲欺负好脾气的人呢!九条,你太聪明了你,有本事你跟我磨叽啊。”
  若说刚才随口犯贫靠的是盲目积极的人生态度,那么从被拍的这一刻开始九条已然不知不觉的攀附上了不着调的命运。要知道,武侠剧本里常常是这么描述的,每一个武功不济大脑不行的女主背后都站着一个无所不能并以替女主收拾烂摊子为特长的男人,他白衣飘飘,腰中别箫。而女主在认识他之前是金刚不坏之身,无论挨了多少刀都照例活得朝气蓬勃且不留疤痕,可认识他以后连吃口饭都像吃了砒霜,随便挨一巴掌扭头就要气绝身亡。并且腹黑的姑娘总在要死不死的时候倒入男主的怀中,才肯幽雅的吐出含在嘴里已久的那口毒血。务必保证动作流畅,美观大方,起到震慑敌人激励爱人的成效。
  九条小姐倒在三杯臂弯里那一刻只感到喉咙里一阵甜腻,一个没忍住便演绎出了红颜薄命的效果,吐了好大一口浓血,并在昏迷过去之前,顶大不理解的咕哝了一句话,真正激励了男主角。
  她说:“你怎么穿了件白衬衫,多容易脏啊……”



  ——◇——◇——

  最终章
  

  平时不论搁在哪里都能够随时随地活蹦乱跳的九条到了医院就变成了狗血棒子剧里常见的那种先天性营养不良后天性大脑缺氧的悲剧女二号了。嘴巴也不毒了,意识也薄弱了,眼见着不能原地满血复活了,终于在半昏迷的时候拉着三杯大哥的手死活不舍得撒开了。
  因此著名的老太太杀手三杯同志被迫流连一个下午的时间于住院部插科打诨,成功的升级成为了老太太连环杀手,顺利的扩大了战场,全套收服主治医生和一众护士们的同情心也不在话下。所有将慈悲为怀当作人生终极目标的妇女们都对他卧病在床的“女朋友”充满了关切的热忱。使得时常被大龄女医生训斥得生无可恋但求一死的年轻的莫西西同志,恍然间仰起头超脱一般的认识到了人生的真谛——只要人人都献出一点爱,世界将变成美好的人间!一直都坚定的认为这不过是句幻觉,现如今方知是个多么美丽的误会。
  虽然来之前早打牢靠了防御基础,可是来送衬衫的许文迪看到三杯那斑斑血迹的实体衣襟时依然感到抵抗不能。他本能紧张的皱起眉,像地下工作者一般压低嗓音问:“九条她到底是怎么了?”
  “急性胃出血。”三杯一手解开衬衫扣子,露出小半个紧实的胸膛,面上有些疲倦,也有些忧伤。
  “怎么回事?”许文迪问。
  “据说是长期三餐不继,饥一顿饱一顿,作息也不规律……”
  “那姑娘看着不像这么想不开的人啊?”许文迪停顿了片刻又颇为释然的说,“你平时不也三餐不继,作息不规律么?”
  三杯麻利的换好了衣服,舔着牙齿根吐了口气:“最关键的是,我不该那么晚了还请她吃了一顿大饱饭。”
  “这不能全怪你,她的笼子外面也没挂着‘野兽凶猛,请勿喂食’的牌子,所以你不要太担心会不会罚款的问题。”
  “我只是觉得……”
  “得了吧,小子,看你这唧唧歪歪的样子。嘿,说起来我们中土大唐正在海选优秀的闷骚人才出使西域,你抓紧时间去报个名吧。”许文迪一边笑着撤身一边念念有词,“也许你离开,将不会回来,我一定理解,也肯定不会期待,但愿方妙言的良心里有你血染的风采。”
  三杯沉默了半晌,愈发疲惫了,死命揉着太阳穴无可奈何:“你可以滚了。”
  “不行,我得等九条醒过来好跟她歌颂你的光辉事迹!”
  “心领了。”三杯多少恢复了精神的样子,咧咧嘴角,心里那种怨怼的感情浓缩为流行的四个字——情何以堪。
  可不幸的是,九条睁开眼睛看到的第一个人竟是许文迪。她张嘴说的第一句话是极端平静的三个字:“我醒了。”
  “醒了就好。”许文迪赶紧走到床边弯下腰,细细打量,为了使气氛不至于太过凝重,他故作惊讶的掐了下自己的右腮,“真的不是做梦啊!”
  九条从来不会辜负别人的美意,特别识时务的将眼睛一睁一闭,苍白的脸上立即绽出俏皮的影子:“我知道,做梦是肯定不会梦见你的。”
  “聪明。”许文迪伸出大拇指肃然起敬,“我发现你真是个聪明姑娘。”
  “承让承让。”九条笑着勉强坐起来,看了看手上输液的管子,佯装不经意的问,“咦,三杯呢?”
  许文迪真真假假的叹了口气:“你应该先问莫西西呢,她一下午过来看你不下二十趟了,我看,她深情凝视着你的样子好像在拍琼瑶剧。”
  九条在心里想,你真是被踩了尾巴的狐狸啊:“那西西现在在哪呢?”
  许文迪又不怀好意的叹了口气:“你应该继续问三杯呢,今天下午他就一直坐在这里。”边说边伸手拂照过床尾的座椅,“死守了你六个小时,眼睛都没眨过,他刚出去买水喝,你就醒了。看你们俩这么阴差阳错的默契感不去弄个什么配合战术当雌雄大盗真是太可惜了。不过,这情节跟拍国产电视剧似的,话说按照大众剧情你现在是不是应该对我一见钟情了?”
  “……”九条心说,这哪是钻石王老五啊,这整个儿一缺心二百五,并且还能坚持不懈的把主要气质贯穿始终,时时点题。她翻了翻白眼,“你还有什么要抢白的,一口气抢完得了。”
  闻言许文迪笑了笑,插着口袋短暂回归了衣冠楚楚的公子貌,正经八百的关心语气:“感觉哪里不舒服吗?”
  “还行。”
  “我帮你叫医生吧。”
  “等会,我心里有数,我现在挺有力气的,你让我坐这儿再缓一会。”
  平时看着朝气蓬勃生龙活虎的姑娘,一下子像误入了华容道,分别与赵子龙张翼德关云长进行了别开生面的斗眼神大赛,最终绝望得胸口碎了大石,只叹苍天待我何薄,眼见着随时随地都可能要撒手人寰。许文迪玩心再重也心软了下来,一屁股坐在缅怀三杯的位置上,语重心长起来:“我说九条。”
  九条又翻了翻白眼:“你越来越像莫西西了,损人之前都先来这么一句安定民心。”
  “现在不是在跟你犯贫,我想以小三监护人的身份跟你说点事……”
  “怎么,莫不是皇军让您给带话了?”
  “是正经事儿。”
  “臣惶恐!”
  “别插话。”
  待三杯买完了水急匆匆回到病房门口,许文迪正和九条在里面嘻嘻哈哈的开着外星生物交流大会,完全投机。三杯犹豫了片刻,忽然后知后觉的感到了庞大的乳酸军团游走在四肢百骸间,这真是担惊受怕的一个下午,落霞与孤鹜齐飞,幸运与倒霉并存,其精彩程度远远超越了九条喝醉的那个夜晚。若是拍成片儿拿出去参展,怕是荷里活的编剧都要自愧弗如。他折身退了两步,坐到一旁的长椅上,揉了揉脖子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而屋里的一对男女却都是提着一口气的。
  许文迪说得一本正经:“小三他一开始在法国的日子挺艰苦的,法国人本来就有些歧视中国人,又常常看不起美国人,咱小三是正宗的中国人外加从美国学校申请过去念书的,你说他凭这种倒霉的出身能被人家豪门待见么?”
  九条很是配合:“哦,我选不能!”
  “聪明!”许文迪接着说,“可是小三他虽然人是衰相了点,可到底还是有些能力的,他那个设计图作出来以后忽悠了不少专业人士。总听人夸他说又扎实又有想象力。而且他后来参加了几次重量级比赛都拿了大奖,所以没多久从大波斯到小喽啰都开始渐渐关注他,佩服他,后来逐步发展成为热爱他。小三他就是打入敌人内部的奥特曼,替月亮去收服他们的。”
  “乱说。”九条没心没肺的笑着,“替月亮收服坏人的那是美少女战士。我觉得三杯好歹算是个圣斗士。”
  “嘿,别说。”许文迪双目放光,口吻颇为怀旧,“我们小学的时候真有女生说小三长得像舜呢,你还有印象么,就是那个长得像个姑娘的圣斗士,一看就是个病秧子,成天到晚的吐血。”
  “当然有印象了!”九条一个灵光乍现,“我以前还喜欢过他呢。”
  “我想想看啊。小三小的时候喜欢雅典娜,一定是因为雅典娜的胸部比较大!”
  许文迪笃定的口吻令坐在房门不远的三杯一口水喷出去恁得远,捂着嘴巴止不住的咳嗽,脸憋得通红,分不清是害羞还是愤怒。其实他依稀记得,那部动画片里的女性角色胸部都不小,日本人强大的意淫能力始终都是从娃娃抓起的。
  “虽然说我跟小三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可我以前看他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那小子小时候最爱装清高,天天背着个大画板,也不怎么说话,跟他讲一句话,得过三天才能听着回应,说他是傻子都高抬他了。哎哎,你看你这是什么眼神,你不信我啊?告诉你,我以前杀他灭口的想法都不知道冒过多少次了,真是想见一次杀一次。”许文迪回忆着说,“不过说起来,你可能不知道,小三他十来岁的时候就办过个人画展,代表全国青少年去巴黎参加比赛,有一幅画还被收藏在最高级别的艺术馆里。所以我也挺佩服他的,你想啊,他那时候把咱们都给代表了。”
  九条听得差点鼓掌了,心想,我知道他不傻,我跟他对过弈,且输得七零八落。“那后来这位代表同志怎么不继续搞绘画了呢?”
  “其实都差不离,不过他要是当画家了说不准早飞黄腾达了。主要是因为有一天我姐莫名其妙的发誓说将来要嫁个建筑师。”许文迪又嘿嘿笑起来,“你知道他以前喜欢我姐吧?”
  “当然知道了。”
  坐在门墩上的三杯无意识的摇了摇头,又仰脖子喝完了剩下的水,擦干了嘴角,自言自语:“你就瞎搅合吧,不把我害死你不罢休。”
  屋里面的许狐狸一脸老奸巨猾的表情,忽然将音量扩大了十个分贝:“不过你放心,咱小三可能性格上是温吞了点,但他骨头里面死拧着呢,他想坚持的谁都拦不住,他要是想放弃的就绝不会再回头了。拿他那时候突然改专业来说,他们家三天一革命五天一战争,硬是没能把他从学建筑的歧途上拦下来。再拿他对我姐的感情来说,他说放下了,就真的看我姐的眼神都变正常了。但是上次你拒绝小三以后,他也跟我说过追不上就算了,我想这是多么明智的决定啊。可是后来怎么又巴巴的贴上你了呢?简直是上赶着让你给他脸色看。至少,我认识的他的这十几二十年里,没见着他像现在这么窝囊过。”
  “……”九条干眨着眼睛没说话,不知道这位仁兄最后的大招什么时候使出来,万一出手太早怪危险的,稍不小心就会他给绕陷阱里去。
  许文迪眯眯眼睛继续:“本来你生了一场大病,现在刚醒过来,我不该挑这个时候跑来管闲事,这种居委会大妈的活儿我也是头一次干,心里很紧张,感觉也不算太好,跟欺负小姑娘似的。可若不挑这个时候,我恐怕也没机会说这么多的话,你这么聪明,要是有力气了早把话题扯远了,是吧。”稳坐钓鱼台的许文迪面目表情很像个坏心眼喜欢欺负弟弟却不肯让别人欺负自己弟弟的恶霸兄长,“嘿,九条,我一直没闹明白两件事,第一件是他为什么死心塌地的看上你了,第二件是你凭什么铁石心肠的看不上他!后来我琢磨明白了第一条,因为小三傻,他打小就是真傻,这点我能证明。可是第二条你能给我解个惑不?”
  九条有气无力的反问:“我凭什么要告诉你呢?”
  许文迪想了想,莫名其妙的说:“你知道这住院部的走廊有多长?”
  “啊?”九条不知小弟弟先生这次葫芦里面卖得是什么药,“一百米?”
  “就算是一千米,小三买个水也该回来了吧。”许文迪又眯着眼,笑得花里胡哨起来,“我小时候天天被我姐逼着看童话故事,我一度想要誓死捍卫男性尊严,可后来还是看了不少。印象最深刻的是《海的女儿》。人鱼公主虎胆雄心的救了王子,又变成哑巴来到他身边,可王子却没良心的娶了别人。可惜那美人鱼是个心软的哑巴,所以她什么也说不出来,最后只得泡沫掉了。你就当我是好心替美人鱼问的,我打赌,美人鱼心里肯定也有这样的疑惑,她想知道你为什么不爱他。”
  九条眯眼看着许文迪,先是不明所以这都哪跟哪儿啊,后来又恍然大悟的转过头,终于注意到了身后不知道站了多久的三杯,一时间觉得尴尬极了,还没想好该如何作答。三杯先随意的开了口,郑重的指着许文迪介绍说:“这是我们村里的第一傻,他的脑袋小时候被马踩过,长大了又被门缝夹过,一直没能恢复正常,所以看起来形状比较扁。”稍停顿了片刻,漫不经心的把手搭在好兄弟的肩膀上,一下一下的拍打,“辛苦你装了半天正常人,装得挺像那么回事的,之前没少排练吧?”分明是对许文迪说的台词,却偏偏低着头认真的看定九条,漫不经心实际上是天生的从容不迫,但眼神里却透着股恳切,“不过我是真有同样的疑惑,可我还是想自己当面问出口,更想第一个知道答案。大傻啊,你明白不?”
  许文迪几乎要哽咽了,他站起身像朝鲜人民欢迎志愿军一般的热情高涨:“二傻啊,为什么每次你一出场我都觉得我男主角的地位在动摇啊!”
  身体尚处于无力状态的九条几乎是被三杯的诚恳和魄力震慑住了,如此媲美二人转的场面她居然一点也身心舒畅不起来。等许文迪高深莫测又莫测高深走出去把门关上后,她抬起头,决然袒露出多重人格中最真诚的那一面,为此不得不首先使劲的咬了咬牙为自己打气:“三杯,对不起。没想到给大家带来了这么大的困扰,把西西和许文迪都牵扯进来了。我其实没那么坏,我就是怕耽误你的时间,不忍心糟蹋你清白的历史,万一咱俩不合拍,将来你肯定会后悔。”
  三杯单手插着口袋,想了想,说实在的,这都不是一个姑娘该担心的。他闷着头,像个赌气的少年:“你是觉得我这人是玻璃做的,摔打不得,易受损?”
  “我没这么说,我……”
  “那我来说,不会的,我不会后悔,听懂了?”
  “三杯,我……”
  “我也不会让你后悔的,听懂了?”
  “……”九条沉默了,磕巴都磕巴不出来。毫无血色的面颊上浮起一两朵诡妙的红云。
  “嗯……”三杯有点得意,莫西西说得对,简单粗暴,效果最好!
  “小三!”
  “嗯?”
  “你刚才是不是被门缝夹过脑门了?”
  三杯一脸“别蒙我了”的表情,边轻轻摇头边抿嘴微笑:“请你不要把自己当成孔雀,其实你是一只鸵鸟。”停了停又温声重复说,“小鸵鸟。”
  
  ——◇——◇——

  隔日傍晚,九条正侧身坐在病床上睁着红肿的眼睛盯着窗外秋雨过境的冷空气发呆,顺便等莫西西接她出院。听到走廊里有稳重的脚步声渐进传来,这光景类似好莱坞大片的开头,男主角神采奕奕的出场,伴随油光锃亮的小皮鞋,然后镜头拉长,九头身美男赫然眼前。她忽然心里有点不动声色的喜悦,头也没回的问:“咦,你这么早就下班了,顺路去哪呢?”
  “专程来看你的啊。”那一把强大的感人肺腑的男低音隔空传来,准确无误的点住了九条身上的各大穴位。龙海继续关心的问:“怎么?病好点了没有?”
  他的出现,真正意外,却也意料之中。九条愣了片刻,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赤脚站在冰凉的地板上,浑身上下每一个还在活跃的细胞都像含羞草一般蜷缩了起来,茫然的看着对面的人。她心里有鬼,所以存有恐慌,满怀颤栗,仿佛只要他大喝一声“放肆”,她就会立马扑倒在地高呼“万岁饶命”。
  “好久不见。”逆着暮色之光,龙海的脸上挂着微不可察的淡笑,举止端正的做开场白。
  真真是有些时日不曾相见了,久到秋天已至,树叶泛黄,掰着指头算起来……即便是手指脚指都用光了仍旧数不过来,因此二十天总是有了的。上一次双方会晤还讲到是否要将关系长治久安的定下来,当时九条采取了国际上惯用的拖延战术:给我两天时间。时下看来这个两天着实是太过漫长了一点。长得她已然生出少年时向母亲隐瞒一张五十九的试卷后,日日怕被曝光从此失信于江湖一般的慌。
  然而奇怪的是,在这段漫长的时间里,女主角埋头躲起,偏偏男主角也并不着急。也许这仅仅是一出动物世界,里面没有所谓的人物只有遍地交欢的动物,所以谁都不必率先站出来大煞自然风光。可是现在女主角轰然倒下了,而男主角猛地现身了,接下来该演哪一出呢?
  九条低头对着手指,支吾:“我……”她心里很没有底气,演对手戏的人面目表情永远让她辨不出情绪,那人笑也能笑得无比严肃,犀利时却也隐约着宽容气度。总之此刻龙海面上的笑容看在九条眼里有些庄严肃穆的味道,像学生时代崇拜过的风云人物,想来如何也不是他的对手。龙大仙没开口奔入主题之前,她实在不知该表明什么样的立场才好,更不会知道该摆何种姿势预备接招。
  对面的龙海保持良好的微笑,定定的注视着她,摆了一副本大爷用耐心寻求支点的高姿态。九条站在原地于心底里叹息,这厮的气质真不赖,几日不见不仅变英挺了还变年轻了,形象依然高大伟岸,浑身标榜着“我是来自闪闪星的龙王,我们星球的人都拥护我,我支持全宇宙统一化。”
  她硬着头皮接着支吾:“我想……”
  “脚底不凉么?”
  “什么?”
  龙海步步走近了,用眼神指出问题的着眼点:“不是还病着么,光脚踩在地上会着凉的。”
  “哦,对,没错。”九条病恹恹的回到床上,打坐一般的盘起腿,却俨然不是平心静气的模样,而是整个人带着一股随时要塌陷三万米争取一直埋头向下把地球打个对穿的颓然气场。
  龙海把手里包装精美的大盒子递过来说:“祝你早日康复。不知道巧克力能不能吃得?”
  吃得是吃得,但是肯定是吃不完的,光掂掂分量就平白让姑娘家生出务必减肥的欲望。“谢谢,真漂亮。”
  龙海似乎点了点头:“不客气。”
  真客气。九条忽然觉得他二人之间恍然变得无比生疏起来,连屋内不甚流通的空气都是规规矩矩客套的样子,依稀是谁来指挥一句“全体空气注意,正步走,一二一”这屋子就立马变真空了。她赶忙指了指病床边的椅子,尽量的笑起来:“坐。”
  情场赌场停车场各种场上的高手龙海先生适时的弯了弯腰,拍了拍九条的额头。距离更近了些,能闻到她的身上有一股隐约药水的味道。他又关心的问:“身体恢复一些没?”
  “还好。”
  龙海的双眸因为笑意深植而愈发显得明亮:“‘还好’是哪种好法?”
  “就是我不用开刀,也不用太给医生护士添麻烦的那种好,大家好才是真的好。”
  龙海先是微扬着头笑了笑,表情又刻意变得严肃下来:“急性胃出血可不是闹着玩的,做学问真有那么累?一日三餐都不能保证?”
  “倒也不是。”九条低头抿着嘴,急促的呼了两口气。眼下她自知肺活量虚弱没得力气去犯一段长贫,也没心情把真相从“生化是一门该遭教育部门取缔的夺命学问”开始讲起,直至把“食堂是一个该被千刀万剐的非法组织”解释完全为止,内容丰富多彩洋洋大观,涉及范围之广感情类型之多种多样能从《百家讲坛》一波三折到《妈妈再爱我一次》,想来一时半会单凭口述是描述不清的,只能靠烧香许愿来传递具体的心意。
  龙海是个多精明剔透的人,她明白表达了不想说的意思,他也不急着追问,只是半真半假的不满:“既然不是,那为什么都不能抽空给我打个电话呢?”
  这招攻守兼备对很多姑娘都好使,尤其出招的又是个出类拔萃的男人,但是对九条就不怎么有效了。九条只是有点纳闷,这厮分明是以庄重典雅的精英身份出场,博得了街道群众的一致好感,完全可以一路康庄下去,却突然一转脸变了副狡猾的模样,好像看了一部推理小说,剧情行至最后,其实那个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就是人见人爱的白衣少侠,矛盾得不可言喻了。她脑袋一歪:“你也没给我打啊。”
  “哦?”龙海把交握的双手放到翘起二郎腿的膝盖上,开起玩笑,“你觉得我要是给你打电话了该说什么好?”
  正常的姑娘该脸红了。可是九条又纳闷了,为什么眼前这个人竟然能够在一张脸上同时展现了英俊与欠扁俱佳的气质,仿佛大卫贝克汉姆和维多利亚贝克汉姆的合成效果,让人一时之间不知该伸手鼓掌,还是伸手抽巴掌,真是好生纠结难缠。她摇摇头:“我哪知道啊。”
  “我也不知道。”龙海摊开双手,似乎开玩笑也是上瘾的,“我总想给你打个电话随便聊聊,又有点担心拨通了以后不知道说什么好,又怕你干脆跟我说拒绝的话。”
  九条再三纳起闷来,为什么资深得完全可以去拿奥斯卡终身成就奖的老王子龙海同志竟然还同时具备了别扭小少年刚出道时天真又烂漫的心理素质呢,是该淡定冷漠的作壁上观到死呢,还是该冲上去展示博大精深的母爱呢,真是难以抉择啊。
  其实,这等王子病的初期症状九条内心里倒是有几分明了,与其主动上前被人一通海扁不如待在家里等人上门一通海扁,后者的心理落差比较小,便于打防守反击战,更加便于突出王子同志高贵冷绝无坚不摧只可惜唯一的弱点就是容易受内伤的忧郁形象。
  “我想……”九条长舒了一口气,组织了半天语言,绞着手指定定做坦然状:“龙海,我其实早就想好了,我觉得……”
  “坏消息?”龙海一样是笑着,一样是看不出情绪,连眼神都没有丝毫的波动,可强大的气场却像某种盖世神功,任你一个筋斗十万八千里,他只轻松翻个手掌,吧唧就把你给拿下了。
  九条低下头,认真的组织语言:“那要看你怎么理解了。”她又抬起头,鼓励自己一定要摆出和前一晚面对三杯时同样轻松的心态,争取不磕绊的把心里话说出口,“不知道介绍人有没有跟你讲过,我估计是没有讲,现在才告诉你说不准算不算晚,你就当之前是我自私想不开吧。我曾经有个男朋友,本来我们已经把结婚一事提上日程了,可是他突然得了重病,半年不到就去世了。”说到这里,饶是已经提着红缨枪在任三杯面前演习过了一次的九条战士仍不得不再长吸了一口气,眼睛却是极干涩的,十成十萧索的口吻,“你长得有点像他……嗯……就一点。”终于还是打起了磕绊。
  隔了许久时光,她都没能再继续下去。龙海方点头,说:“这样啊。”他仍是没有情绪上的波动,只是迫于心态的变化姿势略微有些调整,“你是不是有点累了?不想接着说下去的话就不要强迫自己说了。先安心把身体养好,哪天想说了再通知我过来。”
  “要不还是今天说完吧,我憋在心里也不好受。虽然我一直都有自知之明,觉得你这么优秀还能跑来喜欢我真是天上掉丘比特,要是不好好把握就太傻了,可我也不能总瞒着你。尽管我觉得你这么聪明一定也知道我们之间存在问题,我还是想坦白说出来免得将来有误会。”九条的性格中坚硬得仿佛金刚钻的这部分说好不好,说坏不坏,此一时看来渺渺有些冷血无情的味道迎面劈来。
  可龙海只是笑,面上笑,心里也笑,有什么是他不知道?“好,你说吧。”他看着九条,再度觉得这姑娘实在是率真得很,说实话,很欣赏。
  “我想你猜也猜得到,我前男友去世以后,我每天都在努力的接受现实可是一直没能成功。”九条抿着嘴继续前面的话题,“也一直不敢进医院,我对这里有心理阴影。”
  龙海欠着身子,认真的表情,温厚又大方:“那么你现在想开了?”
  “我也不清楚是不是彻底想开了。可我还是忘不了他,所以如果跟你在一起,我不能保证把你当作独立的个体,也就是完完全全的龙海来看,这样说你能理解我么?”
  龙海的眼里一瞬间有了些复杂的颜色,好像什么都笼罩了过来又好像什么都云淡风轻:“你希望我理解么?”
  如此一个让人琢磨不透的男人,想讨厌他很难,想讨好他也难。九条想了想回答说:“如果,如果我的爱人把我当成别人的替代,我会介意,介意一辈子。”
  “我也会介意。”龙海不经意抬了抬眉头,露出安抚的微笑,“好好休息吧,看你的脸色很不好。”
  “嗯。”
  “改天再来看你。”
  九条眨巴着憔悴的大眼睛,心里活动像是《今日说法》的预告片:刚才发出的信号到底有没有被正确接收到呢?龙海究竟听明白了吗?这件事到底还有没有个关键词了?
  然而,又怎么会没接收到。过了而立之年的龙海不玩家家酒已经好多年,九条的小心思对他来说从始至终洞若观火,几时曾被蒙混过分毫。所以,他当然也清楚的知道,自己动的情也未必就是真心实意。智齿还没长全的时候谈过勤勤恳恳的恋爱,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可这次二十天不曾联系,换算过去已是六十载光阴,打电话的冲动一忍再忍既然能够忍下来,以至于忍得快要忘记了,再看不透彻就是傻子了。何况越是所谓聪明的人越是小心谨慎,知道什么是知难而退见好就收,就着台阶不下也得下。“我明白你的意思。这回能安心的养病了吧,等病好了多吃点东西,你可不能再瘦了。”
  “嗯。我会努力的。”九条舔了舔嘴唇,想了又想,“龙海,我们以前到底是在哪里见过啊?”
  龙海站起身插着口袋,看着她,摆着一张天然有机无毒无害的表情问:“你还记得桑夏吧?”
  天然有机,无毒无害,一旦落虫,泛滥成灾。
  九条当然记得桑夏,不仅记得还记恨过。二十六年来,被她讨厌过的女人着实不多,桑夏首当其冲的占据其中一个名额,那是顾朝南的初恋女友。
  也许大多数男人的初恋女友都是个能把白裙子穿得超凡脱俗的少女,使得男人在身体各器官逐渐衰竭的日子里每每看到纤尘不染的白衣都会自动联想起青涩年华里的初恋来,顺便想起那个编着麻花辫的、五官模糊的、只得在脑海里自动以刘亦菲的脸庞代替的姑娘,以虔诚的心献出初吻时浑身抖得像筛糠。
  但如果只是“男朋友的初恋女友”的前缀也并不值得花费精力去记住,九条不仅是个大度的姑娘也是个懒姑娘,毕竟讨厌这种心理活动也是需要消耗大量脑细胞的,她才懒得劳民伤财的去恨一个假想敌。可九条以为,桑夏从来不是假想敌,而是一场正儿八经的伤害,她仅以一句话就令自己有充分的理由雇凶杀人了,遑论后来。
  九条第一次见到桑夏时,顾朝南已经因病住院,他的高中同学结伴前来慰问。桑夏女士正穿着一袭标榜正宗初恋身份的白裙,却精神抖擞得像红色吉普赛女郎吃了摇头丸般令人叹为观止,一双眼眸流光飞舞,拍着顾朝南的肩膀嗔怪:“你是上哪找了这么个长得这么像我的姑娘?”
  在九条脑海中的小剧场里,顾朝南狠狠的甩开桑夏的爪子,厉声指责:“别抬举自己了,也不照镜子看看,我家妙言比你长得风致清丽端庄典雅得多得多得多多多多多多……”
  而事实上,顾朝南却只皱皱眉问:“桑夏,你来之前喝酒了?”
  是以,桑姑娘是九条心里的一枚毒刺,就算是现在想起来还是觉得令人烦躁不安,必须杀之而后快。她打起精神,颇有些戒备的问:“我认识她。可你想说什么?”
  龙海的声音似乎永远的清朗宽厚:“我第一次见到你是跟桑夏一起去看望生病的……”他微停了片刻,好像思绪被打断了一般,方又说——
  “顾朝南。”
   
  ——◇——◇——

  历史上,九条第一次遇见龙海就是在这块土地上的这间医院里,她当时的心思斤两不剩的全然系在顾朝南的左右,所以对无关紧要的出场人物没怎么上过心。更何况是桑夏的男朋友,就好比是考生全身心参加高考,一门心思的扑在试卷上,也许会分出一丝丝的精力观察一下监考老师的性别,却绝不会再分出一丝丝的好奇去猜测监考老师的性取向。
  那天龙海和桑夏寻到顾朝南病房的时候,站在门口就闻到一股浓得令人两股战战几欲先走的浓重中药味。这对于一间西得不能再西的医院来说,简直像一场红果果的羞辱,迫使龙海先生不由生出了一种似是而非的穿越感,而一旁的桑夏小姐正为顾朝南生活在这等水深火热之中而奋袖出臂。
  彼时永久性特约嘉宾九条姑娘正快乐的和顾朝南指手画脚的聊着天,气氛美满又和谐,不知道是谁说了什么笑话出来,九条一个人前仰后合的哈哈大笑起来,一旁的顾朝南作为重病患者仍保持了风度翩翩的神态,笑得泰然专注。然而,从龙海的角度看去,那男人眼里流露出的欢喜分明是一种舍不得。
  那一次桑夏没有在病房耽搁太久的时间,仿佛大家只是相互介绍了姓名以后就迅速的拜拜再见了,连“我虔诚的祝你早日康复”以及“我由衷的对你们表示谢意”的情感大戏都没来得及上演。然而从很久很久以前龙海就已经修炼成为沉稳内敛的聪明人了,他一眼就辨出了桑夏此行的目的,好像她只是想要告诉曾经的恋人自己现在过得还不错,至少有男人罩着。桑夏看顾朝南的眼神遮掩不住失而不得的怅惘,长久以来看自己的眼神就像在寻找别人的影子。不由恍然大悟。
  在场的另外一位聪明人九条依稀也察觉出了眉目,她表示了然的方式是对待龙海的态度,理所当然的把他当成群众演员看待,一点都没把那个衣冠楚楚气场强大的男人看到眼里去。
  桑夏挽着龙海将要离开的时候,终于把进门时的疑惑问出了口:“这屋里的中药味是怎么回事?”
  九条挺着胸脯,笑得礼貌又疏远:“偏方。”
  这世上最可怕的危机不是美女的光速灭绝,而是同属性同来源的美女和美女放在一起,危害性大过意大利黑手党和纽约黑帮正面交锋。所谓一山不容二虎,不分公母。众所周知,天然美女都是骄傲着茁壮起来的,桑夏丁点忍受不了九条身上那股掩埋不去的优越感,也许出发点是可圈可点的但是语气却是生冷无比:“最好别搞这些乌烟瘴气的东西,怎么能不相信科学呢?”
  谁不相信科学了?凭什么中药就不被科学包容了?不算科学就不计较了,凭什么还乌烟瘴气了呢?!九条在心里默默的用嘴撇她,用咆哮马的鼻孔怒视她,用白眼球狠狠地瞪着她。她想说,没有那么广的世面,就不要讲太刻薄的言论,你当自己是谁家那小谁啊,身上带证明了没!可是她为了顾朝南能忍的都忍了,只撅着嘴说:“在光明顶舍生忘死行侠仗义的张无忌还是魔教的呢。”
  “……”
  被驳斥得措手不及的桑夏一时不知能说些什么好。感觉像是自己遣派出了核武器意图和生化武器一决高下,所有的准备都做好了就等着对方挑起事端,再理所当然的以人道主义精神向塔利班扔炸弹了,一触即发时对方却忽然失去兴趣放下屠刀闷头吃起了牛肉面,用马三立爷爷的话说叫“逗你玩儿”。桑夏觉得自己的一颗心也变得又牛肉又面条,用流行的话说叫内牛满面,头也没回的踩着小高跟离去了。
  留在屋里的九条皱着眉问:“我说错了么?”
  “嗯?”顾朝南嘴角挂着笑,心说这真是个傻丫头。对九条姑娘剑走偏锋早已见惯不怪的他从沙发里站起来,已经不敢再过多的表示欢喜或者宠爱抑或呵护,哪怕是一丁点,都不能够,他知道,现在自己的软弱或眷恋对九条的未来说不准就是种伤害。所以他仅是微弓着背摇头轻笑,“倒没什么错。”
  距离上述事件个把月以后,龙海被抓壮丁送去医院进行光荣的无偿鲜血活动,完事之后按照“成功男士烟不离手”的典型非官方规律想找个地方抽根烟。刚在大草坪犄角旮旯的长椅上坐下就听见背对背的椅子上抱膝坐着的女人开始哭泣,从啜泣到放声到嚎啕。用晦涩又文艺的话说起来,几辆装甲车也拦不住那许多悲伤踢着正步逆流而上。
  那个不顾一切掩面大哭的姑娘就是九条。她在顾朝南面前永远是嘻嘻哈哈的,仿佛给一件长袍就能立地来一段单口相声,说学逗唱无一不能。可是在爱人看不到地方像坏了开关的洒水车一样流泪的人也是她,她发泄的方式有些隐蔽却并不隐忍。
  一瞬间龙海头疼的觉得,孟姜女苦倒长城的野史传说,一定不是野史,也一定不是传说。女人的眼泪简直是天上地下最具毁灭性的武器,以前没机会亲身体会,忽而被动的扩大了眼界,因此理智上受了点影响。按理说他抽完了一根烟就该拍拍屁股走人了,这事与他并不相干,一哭的不是他的女人,二不是他惹哭的女人。可有的时候再理性的人也会感性的生出同情心理,九条周身萦绕着的无法计量的伤心欲绝,连天地都为之变色,乌云骤聚,何况是个有血有肉的男人。尽管龙海知道最应该的方式就是悄悄的离开正如他悄悄的来,悄悄的挥一挥衣袖好把地盘留给忧伤的人的独自感怀。然而他刚被抽走400cc的血,轮胎跑气还会瘪呢,所以他的心脏有点软,九条难过的心绪直浸染了他全部的心情,说白了,就是她哭的动静让他动容,她抽噎的声音让他心疼。他打定主意暂时不能离开,陌生人的陪伴也是一种陪伴。
  龙海接二连三的抽掉了一整包烟,而九条的哭声依旧悲恸而绵长,有理由怀疑她全身的开关都坏掉了,除了关不上水龙头,还关不上报警铃。有好心路过的人也被感染了,直小声劝龙海:“小两口吵架了?男人别只顾着抽烟,该哄的就得哄,看你老婆哭得多伤心。”
  是伤心,太伤心了。把小命都寄托在泪水里的那种哭法,职业哭丧人员都没有她这种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淹下马的本领,好像哭完了这个人就没必要存在了。如果她不是哭得这么伤心,他也不至于鬼迷心窍。
  龙海只随意的瞥了一眼九条的侧脸,几乎认出背对着的泪人是顾朝南的女朋友,那个牙尖嘴利没心没肺的姑娘,可又觉得不像,好比谁都无法想象葛优大爷会出演《阿飞正传》,款款深情的对张曼玉说你今晚会梦见我,那一准是场噩梦。当时的龙海已经和桑夏分手,并不知道顾朝南的近况。他一边吐着烟圈一边认真的琢磨着,将来绝对不会让自己的亲人有可能哭成这副撕心裂肺的模样,到时候就算是死也得挣扎着活下来,男人真不该让女人哭得如此的肝肠寸断,听着都胸闷难受。可又不厚道的觉得,若将来有朝一日有人肯这样不要命的为自己痛哭一场,就算是死也可以了无遗憾了。
  不一会,也许是为响应九条散发出的阵阵阴霾,天上开始细细密密的下起雨,龙海临走前把外套脱下来盖在九条的脑顶,组织了半天语言,发现竟是无话可说。
  九条把脑袋从黑色西装下面扒拉出来,仓惶的扭头看了一眼龙海。他们之间隔着远远近近的雨水。她忽然觉得这个人挺面熟,眼神有些像顾朝南,可到底不是。
  “谢谢。”她吸着鼻子说,“我不怕淋雨。”
  “披着吧。”龙海拦住她还衣服的动作,突然想到了一些措辞,哄骗似的安慰说,“别担心,你那么会讲笑话,你男朋友不会舍得不要你的。”
  九条顶着西服抽噎着,愈发沮丧的问:“万一有一天笑话讲完了呢?”
  万一有一天笑话讲完了呢?日后,龙海对九条的印象一直停留在那个霎那间,她顶着宽大的衣服,露出小小的一张苍白的脸,像骇人的贞子又像神圣的贞德。也许让一个男人始终无法释怀的,并不是那些明明成功手到擒来却最终输得一败涂地的丢人往事,而是一个大雨滂沱的午后,一个狼狈不堪的姑娘眼睛里噙着为别人流的泪滴。
  尽管无法释怀却不代表无法遗忘,玩俄罗斯方块时第一层有个漏洞不表示接下来不能继续搭建了,基层不稳不影响上层建筑。直到两年多以后,相忘于江湖八百多个日子,龙海在中山北路上远远看见九条,跟着她进了一家酒吧,那姑娘不变的是牙尖嘴利没心没肺的模样。他意外的拿到了她的包,轻易的看见了她的身份证,多方打听了她的近况,才知道顾朝南早已病逝。俄罗斯方块一层一层消除,打到了最后,终于有机会弥补底层的漏洞。
  有些时候,人人以为一切俱是巧合,而事实上凡事皆有因果。
  ……
  九条抓耳挠腮的回忆了半天:“抱歉,我实在想不起来了,原来……”原来你认识朝南,这世界真小,绕来绕去,每一个人和每一个人都有机会相遇,每一个人和每一个人都有机会再相遇。
  龙海从记忆里抬起头:“没关系。”那个大雨滂沱的午后,那个为别人痛哭流涕的姑娘到头来还是为别人噙着那一滴泪,并且从始至终透过泪滴做的放大镜看着自己,到头来自己能做的也仅仅是为她披一件衣裳。
  不可否认龙海是个高智商高情商的人,自始至终进退有度,知道面对机会的时候需要不顾一切的谋取成功,面对必输的时候要泰然从容的转身放弃。更何况人与人之间的感情不比做生意那么简单,不只是追求利益,而是要你情我愿,要皆大欢喜;又不比做生意那么复杂,不用反复衡量利弊,瞻前顾后,只是要一个步调一致的幸福而已。
  可这类幸福很难达标,你可以给,却挡不住她不要。龙海临别时挥手说:“你好好养病。”
  “我会努力。”九条轻点着下颌,因为生着病一张脸小小的很苍白,“谢谢你。”
  “不客气。”他想,这真是个好姑娘,又漂亮又开朗,只可惜,不是我的。
  然则理论上是这么讲的,理智上也是这么理解的,可情感的部分却不肯给予通融,哪怕那一根负责感情的神经线经历了三十年的沉浮洗练,冷静得像史上最强忍者太郎,却依然狠不下心发号施令说,就此潇洒的离去吧。
  究竟是哪里使人放不下呢?龙海百思不得其解。最后仅存的那一点侥幸心理,迫使他到了停车场又不得不重新走回了病房门口,杵着脑袋不住的摇头,无可奈何的笑:“妙言,方妙言。”他想,矫情不矫情,三十出头的人了,还跑来干这么没出息的事儿。
  九条被他突然推门的动作吓了一跳,端正的站起身:“什么?”
  “我一直都很欣赏你,也非常喜欢你。”
  “嗯……”
  龙海在心里揶揄自己,得是做了多少缺德事,才会在洗手池里翻船啊,没气氛,没立场,全靠浑身是胆了,眼下跟再青春没两样。他又揉了揉眼皮,为自己的莽撞表示不好意思。才开口:“你把我当成别人我肯定会有意见,但是我也有信心你不会一直把我当成别人的。你不妨再考虑考虑,我不要求你立即给我答案,三天,这一次确定只有三天。三天后你的答案要是肯定的话,就到艾伦号上来找我。”他想,你来了,我们一起出海看转天的日出。如果是否定的话,我就一个人去吹吹风。
  很少听他一口气讲出这么多的话,他坚定的说,但是我也有信心你不会一直把我当成别人的。一向自诩坚强得像珠穆朗玛峰一般永垂不朽的九条,酸涩的眼泪猝不及防的就涌了上来,却故意咧着嘴角轻轻的笑:“我其实没有那么好。”
  “不用太好,适合就好。”龙海耸了耸肩,打算离去,又回头笑问,“不过你还记得是哪艘船么?”并不待九条回答,便说,“21号码头,第七个绕桩。星期六的太阳落下之前,几点来都可以。”
  “几点都可以?就为了等一个不那么好的姑娘?”
  “对,几点都可以,就为了等你。”他终于又恢复了以往的样子,所谓气场强大者,万水千山只等闲。
  简单的言辞,仿若求婚一般的动人,不煽情也着实不华丽,却直击人心柔软的部分,如此,便洞穿了九条那一颗百毒不侵的心。

  九条在班师回朝的路上偏头看着窗外的浮光掠影,表情捉摸不定。
  莫西西忍不住问:“真决定跟龙海牵手到永久了?”
  “还有三天的时间可以再想想。”九条下定决心的抿了抿嘴。
  莫西西搂住九条的肩膀拍了拍,以示欣慰、鼓励和肯定。却搁心里说,九条还是太单纯,感情哪里真的有三天期限呢?又婉转叹息,可惜了三杯那块风水宝地啊,尽管人人都说好,可到底也没能按照预期建起楼宇。“有一点我一直都想说,又怕你在钻牛角尖,说得不是时候会起到反效果。外面的世界其实很大的,不能总把自己框在假想的围墙里面。这不是无情,而是勇敢。你说是不是?”
  “西西。”九条往莫西西身上靠了靠,“总觉能够认识你,我这一趟活得真超值。”
  “忒肉麻了你。”
  九条定睛望着闺密,又微微皱起眉:“可我怎么觉得心里有点空?”
  莫西西挤眉弄眼的说笑:“哪还没到哪呢,就开始患得患失了?”沉思了片刻,又说,“我知道,你其实心里是有数的。”最后说,“到家以后,好好哭一场吧。”
  “你让我没事干哭什么啊?请适当的注意一下手足爱好吗。”九条闹不明白,“我们村安慰病人一般都说‘好好休息会吧’,你是哪个村来的人要说‘好好哭一场’?难不成我天生带着一股水资源特别丰富的热带雨林气质?”
  再往前数一晚。
  九条大略同三杯讲述了不堪回首的旧日情深之后,他拍了拍她的后脑勺,安抚说:“好好哭一场吧,哭过以后会轻松些。”
  三杯的口气比之莫西西更温厚,更轻松。那是因为莫西西见识过九条的眼泪隐隐怀有忌惮之情,而在这一点上三杯还只能算是个乡巴佬。莫西西知道,闺密九条哭起来像个没心没肺的孩子,不管不顾,简直算是身怀绝技,是被宠坏了的样子。可是,半路杀出的三杯又是从哪里看出她怀揣着无法言说的悲伤呢?然而现如今倒也不重要了。
  相关人类都清晰的记得,顾朝南去世的时候,九条出人意料的没有恸哭,甚至不能算是真正意义上的哭,正因为如此反常更让人心疼不已。她一直是红着眼眶,默默的流淌着泪水,好像是她的眼泪,又好像是从哪里沾来的雨水。安静的替顾朝南盖上白布,安静的替顾朝南挑好墓地,又安静的替顾朝南最后送行,泪不动声色的流成行,仿佛两条快要干涸的溪,却不住的涌出细流,将断未断,无声无息。然后她一语不发的收拾行李上了南山寺,住了三个月,回来以后,除了瘦了些许,照例还是那个开朗乐观的方九条,却不再是曾经那个快乐得浑然天成的方九条了。
  总有一些事情贸然发生,会改变一个人既定的人生路线。谁也预料不到哪里才是真正的下一站。这就是人生好玩的地方,当然人生的残酷也在同一处。
  第二天天刚亮九条决定了一件事,收拾包袱再上南山寺。那里有把她从小疼到大的姥爷,还有许多能让人安心的东西,可以去那里惬意的当一天施主听一天钟。她计划一口气住到星期六,借着神力心安理得的把三杯抛之脑后,如果有可能把顾朝南也忘掉吧。最好能忘的都忘了,她在心里一遍又一遍的对自己说:是时候需要一个新的起点继续“没有他,只有我”的未来了。一遍又一遍。
  对于这姑娘的从天而降,慧明大师并未多问。
  九条开门见山的伸出手去:“姥爷,你把我寄放在这里的画册给我一下。”
  而慧明大师却并未理会,不过是指指棋盘讲了一句:“不着急,先比划一盘。”
  九条一边貌似谦虚的点头“承让承让”,一边得瑟的想着,也算是找到一个可以大开杀戒的机会了。然而天意不肯隧人意,事物的发展形势往往在我们最不希望看到的道路上猛进,围棋有个不算是规律的规律,就是没有定力的人从来输得很惨。几局下来天都黑了,而她的胜利还不曾见到曙光。
  九条趴在棋盘上脸拉得老长:“姥爷,你能不能我佛慈悲的让一让我。”
  赵姥爷高深莫测的点头又摇头,然后说:“你心里需要的让你的人不是我。”
  一句话唬得对面的九条瞠目结舌:您是我亲姥爷,您是我亲妈的亲爸。这不是来当和尚的,压根是来钻研如何提高我国中老年人士绕口令水平的吧。她眨了眨眼,表示没听明白:“您就当我刚才什么都没说……”
  坐正身子,再接再厉马不停蹄的又输了三局之后,九条彻底丢盔弃甲,清醒白醒的认识到,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平白把人家的真心视为无物还躲起来绝对是缺德的事情,报应之强大,眼见着连这座远近驰名的香火旺地都镇压不住了。念及此,额头就更加的愁云惨淡了。
  是以,周五的傍晚,当三杯同学趁着天黑之前摸索进后山住宿的地方时,看见活生生的九条立在眼前都没敢轻举妄动的打声招呼,或者说成是不敢打草惊蛇也许更加恰当。他不出声的站了许久,九条才从迷迷瞪瞪中醒过神来,察觉到熟悉的温存的目光,缓缓把脸侧转过来。
  看明白了当前形势的三杯,一阵感慨,她连呲牙咧嘴都能透出一股生不如死的味道来,这等浑然忘我的境界简直令人大开眼界。
  俗家有谚语,做了亏心事就怕鬼叫门,此情此景说不准是不是因为自责的内心在作祟。九条握着手里的画册瞬间凝固成了风中的望三石,仅是用眼神把任三杯上上下下的扫荡了一番,面前又依次拂过了一圈火炉,圣诞树,烤鹅和奶奶。为此她深深的困惑了,小心的把画册合上抱在胸前,然后挑眉问:“你是人还是鬼啊?”
  三杯走近了一步,十分配合的点了点头:“应该是人。”
  九条又呲牙咧嘴:“可我怎么觉得不像真人呢。”
  “不信?”三杯笑着伸出胳膊说,“要不我牺牲一下,让你摸一摸,看看有没有温度。”
  九条把眼睛眯了眯,煞有介事的摆了摆手:“对不起,我是有原则的人,盗亦有道,从来只劫财不劫色。”
  三杯看着她心事重重的眼眸,稍加沉思,笑容艰涩的问:“这几天过得好么?”
  九条却反问:“你来这里做什么?”
  三杯没有立即搭话,而是举重若轻的笑起来。每次见到九条新分裂出来的人格,都能在短暂的时间里找到喜爱的理由,这对于一个正常人来说根本就是不正常的现象吧。于是乎,此时此刻,在批量生产了西施的情人眼里,九条是这么一种伟大的四不像:平时像个仙人掌,生病时像块牛皮糖,现在算是休养生息的时期,脱下大灰狼的外皮说到底只是一头小绵羊。他说:“我就是打算来随便住几天的。”
  如果真的以为这事仅仅是他的灵光乍现,突然想到来寺里住几天,然后被强大的命运死死捆绑在一起的男女于此清修之地信步偶遇,那么九条就太纯真无邪了,那就不该叫九条,那得叫白板。她眼珠子转了转,耸肩,说了句:“等我一会。”回到屋里把东西放下,关上门二话没说的拉起三杯的胳膊就往黑暗深处走,仿佛是一场畏罪潜逃,并且亲自挑选了个垫背的。
  九条的手指冰凉,冷得能从骨头里透出寒意来,而大好青年三杯同志又刚从半山腰的停车场跑上来,好容易才不呼哧的,全身上下像刚出笼的馒头似的蒸着热气。相互碰触的刹那,彼此都惊了一下心。九条如同摸到了稀释中的浓硫酸,出于条件反射,立即松开了手。刺激得三杯心里的滋味有点奥妙,总之失落是难免的,可也感到了满分的真实,悬了几十个小时的心忽悠就踏实下去,至于会不会再被高高的吊起那就另当别论了。
  自打她出院以后,就没见到过一面。九条小姐的家门紧闭,手机不在服务区,平白的失踪了这些天。三杯好端端的急出了口腔溃疡,极端郁闷的猜想着,难不成这一表白把人家姑娘给逼上绝路了?
  所幸作为九条人生里的污点证人,莫西西对事态发展心知肚明,她拍着胸脯保证:没道理往坏处想,从来只有九条逼着别人寻短见的可能,她肯定是到哪里快活去了。没准上了南山寺。可莫西西也说了,三杯,不是我不帮你,九条是我最好的朋友,只要她快乐我就放心了,你们的事情我以后再也不会置喙,因此这是你最后的机会。珍惜啊。
  任三杯上山之前一路都琢磨着,九条可真不是东西啊,而总被她的喜怒哀乐牵扯出喜怒哀乐的自己也不是东西,被人家挑剩下了还上赶着去关心她的自己最最不是东西。用许文迪的话说就是没出息。但是“出息”这种低等事物在人类的感情面前是不能太计较的,就好比不能定性什么是好的感情什么是坏的感情一样,谁也不能随便评价说,这个男人对那个女人动心就是没出息了。
  俩人一前一后的走了很长一段小路,因为没有光,脚下的石头也不会长眼,作为拥有“走夜路摔得半死”的前科的九条在进入竹林前思忖了半刻。她短暂的犹豫让三杯看到了希望,趁着夜色茫茫准确无误的找到了她的手,又轻轻的使了点力气往手心里攥了攥,令她挣脱不得。
  九条随即感到一阵紧张,亮着嗓子闲扯:“你有没有听过一首歌,是说‘没有星星的夜里,全部靠我拉着你’?”
  三杯牵着的手越发的热,他轻轻的咳了咳,才搭腔说:“我倒是听过一首差不离的,是说‘没有猩猩的夜里,我靠猴子吸引你’。”
  闻此,九条出声的笑起来,笑声来得是那般的爽朗大方。
  以至于三杯听了以后,也变得身心爽朗,豁然感到其实做朋友也挺好的。终究想起好奇:“咱这是去哪?”
  九条慷慨陈词:“去帮我报个仇!”又扭脸补充说,“等会下手轻点啊。”
  俗话说姜到底是老得辣,甭管家出得远不远,红尘看得破不破,六亲相得认不认,该辣的一点都不含糊。对于他们二人的双双出现,慧明大师仍旧没有感到丝毫的意外,他单问九条:“遇见什么开心事了。”
  “我让我徒弟跟您下两盘。”九条的面目表情又似以往那般精灵鬼怪起来,“当然了,友谊第一,比赛第二。”
  莫名其妙就成了她徒弟的三杯非常的给面子,一点都没表示出划清界限的意思。立正打招呼:“您好,又见面了。”
  大师也很高兴:“太好了,赶紧坐。”
  首战告捷,赢得又干净又漂亮,九条满意了,眼见着第二局也胜利在握。她在肚子里对自己旁白:咱也不是好胜心多么的强,无非是想找个机会让自己快乐一下,调整调整心态,否则这一趟静心之旅岂不是白来了,是不?
  事实证明,任家的三杯很好使,在她前所未有的感到孤独和可耻的时候,他就这么勇敢果决善哉善哉的来了,还下了两盘好棋,好到她按耐不住的鼓起掌来。
  九条静静的端看着三杯垂眸思考的侧脸,依旧山明水秀,依旧悦色和颜。有种困惑蓦然间摊开在眼前,使得她极度忐忑不安……
   
  如果三杯没有来,九条在日落的时候就准备像原始人一样上床困觉了。现在三杯来了,她盯着屋角里的大蜘蛛网一宿没能睡好。感觉不像是人来了而是狼来了。她如临大敌的为了一个不算深奥的问题,辗转想到了后半夜,才实在耐不住困意侵袭,昏昏沉沉的睡去。
  第二天早晨醒来,头疼的想起昨晚上落在院子中的涂鸦,唯恐那惨不忍睹的东西污染了无辜人士的双眸。顾不上洗脸,匆忙跑去找寻。甫一进月牙门,就看见祖国的大好栋梁任三杯先生站在场地中央负手而立,高雅神圣的盯着一枝独秀的大画板目不转睛。
  方九条女士一不做二不休,当即决定死不认账,扭头就奔回屋里去洗脸了。梳妆完毕后,装作闲庭信步的回到院落里,远远的就看见三杯的手里已经托起了调色盘。在好奇心的驱使下,九条悄无声息的靠近过去,依稀闻得见三杯的身上带着一股青草的香气夹杂着潮湿的晨雾气息。时值十月见底,深山之上,漫山红叶,空气凛冽得打结,虽然不知道从哪里来的青草,然而闻到了这样的味道,凭空让人感到温暖的惬意。
  因为投入而没有发现丝毫的风吹草动,三杯端正的站在那里全神贯注,一笔一划细致入微的描绘。怎么看都只是个瘦高的男人罢了,九条细细的想,却又不能昧着良心的否认他的出众,皮相比一般人英俊,心地比一般人善良,耐心比一般人多,另外心眼比一般人缺。这样一个清晨,这样一个男人,阳光、露水、空气、心情,无一不是清爽恬淡。叫她如何开口就此把话说绝?
  九条盯着三杯的脊背正全神贯注的当口,他有感知般倏尔回过头,平心静气的问:“穿得那么少,冷不冷?”因为这个头回得十分有技术含量,角度速度都准确到位,刹那间九条来不及收回罪恶的目光,也来不及偏去其他方向插科打诨,就这样全数落入了三杯的眼底。他曾经想过,某年某月某一天或许会被九条这样深情的打望,却从未料到这一天来得比想象中要措手不及,不由得紧缩了瞳孔,一动不动。
  一时间,两个人俱是沉默不语。
  到底还是九条先按耐不住的开了口:“干嘛这么看着我。我改变主意了不行吗?”
  “什么?”
  “我改变主意了,现如今什么都能多元化发展,我也不能只劫财不劫色了。”她叉着腰说得看似理直气壮,“不许动!把、把、把胸肌、腹肌、肱二……头肌统统交出来!”
  三杯眨了眨眼,偏回头去,哈哈的笑起来,又抬胳膊指了指画板商量:“拿画抵肉成不?”
  没人提起倒好,这样一讲,九条不得不逼迫自己正视丢人的作品,一边咬牙提醒自己:死不认账,死不认账。没成想,眼前的水彩画先对她来了个翻脸不认人,布景深深浅浅,色韵意味悠长,在一个门外汉的认知里足够出神入化,而在九条的眼中更是多了一份不谋而合的惊喜。一个震惊之余,便把死不认账抛却到脑后,大力夸赞说:“哇塞,真厉害!你怎么看出来我原本是想画成这个样子的?修得真是理想,都不怎么瞧得出原样了!”
  三杯表示谦虚:“无非跟着感觉走呗。”
  “嘿。”九条咧了咧嘴,“听许文迪说,你小时候画画画得特厉害,我本来还是持怀疑态度的,这么看来,废话里面还是可以萃取出真话的。”
  “嗯。倒是。”三杯忍俊不禁,“好久不画水彩,手都生了。”
  “别腼腆了。”九条继续夸,“我看,比上次咱去参观的那个艺术展里的画都了不起,画得真像那么回事。”
  不得不说,侠女九条的路数永远不能用正常的眼光去猜测,你以为她会走直线的时候,她总是要颠簸个九曲十八弯来,不精彩不足以安民心。此刻的三杯真是既欣慰又无奈,他舔舔嘴唇解释道:“上次的画展基本都是抽象画,肯定什么都不‘像’。”
  “我就是喜欢风景画,多直接啊。”九条边说边把头发简单的梳成马尾,用不知道从哪里抽出来的画笔盘出一个小发髻,继续说,“我好像,永远都看不懂抽象画。”
  “我觉得挺正常的。很多画想要表达的意思只有作者一个人能完全明白,说不准过个五年十年作者自己也看不懂当初想要借图抒的是什么情怀了。”三杯说,“不过这些东西都是需要知音的,有些能看懂的其实也是似懂非懂。”
  “因为看不懂所以很美丽?”九条忽闪着一双大眼睛,歪了歪头,“那你倒是说说,在你修改之前,从我的画里看出什么来了?”
  三杯插着口袋低头想了想,认真的评价说:“看出你不会画画了。”
  “……”简直是道德沦丧人性泯灭啊眼见着连你都堕落了,有眼睛的就看得出来还用得着你正儿八经的说出来么!九条假装生气的瞪着他,从牙缝里蹦出了三个字,“谢谢啊。”
  三杯又想了想,继续认真的态度:“还看出来你情绪不稳定了。”
  “凭什么这么说啊?”
  “因为颜色用得很乱。”
  闻此,九条悠哉悠哉的赌上一口气:“那还不是因为我不会画画么。”
  三杯一时间答对不上来,并非是理亏,而是心虚。他想,不是你不会画画的问题,或说压根不是你的问题,而是我的问题,我尊重你,但是也不想放弃你。酝酿了半天台词的三杯最终也没把心里话说出来,不置可否的弯下腰,把手里的调色盘和画笔都放回到原来的小桶里,仰头看了看,说:“天气不错,陪我去爬爬山吧。”
  “等一等,你能帮我看几幅画吗?”
  九条展示的那几幅画都只是些简单的小图,仅仅是谁的信手拈来,画面潦草,很难一眼看出内容。可是有一点,三杯注意到,简单的小图被制作成精致的画册,仔细编上了时间和页码,因此一定是有特殊意义的。作为一个男人,涵养再出众,也会因为雄性占有欲而吃醋,尽管由于九条的归属权尚待考证,导致三杯的醋点无比之高,但是再高也是有限的。他漫不经心的翻了几页,然后摇头:“看不懂。”
  听了这样的答案,说不上是失落还是释然。九条本意只是想冲他笑笑说没关系。可是,自打早晨那个内容丰富意味深长的眼神交流大会结束后,再次对上视线,她的心却控制不了的扑通扑通的跳,每跳一下都像在说:三杯,三杯。这少爷的眼神异常平静温柔,谁一不小心溺死在里面也不奇怪,从一开始,九条就知道他是一枚不折不扣的祸害,却没想到有一天险些让这祸害给和平演变了去。
  尴尬的九条为了继续保持清新脱俗的淡定形象,豁的伸了个懒腰,像人民英雄一样举起手说:“走,还是爬山去吧!”
  不经大脑随口一说的后果就是,自作孽不可活。从南山寺的小路绕到相连的景明山,再往上爬了数百个阶梯,转了几道弯,山顶依然遥遥不得相望,九条就郁闷了,郁卒了,只差郁郁而终了。但是她打心眼里希望,可以同三杯再并肩走一段路,并且这个希望在胸中越来越闪闪发光。终于是理不清自己的思绪,并且是愈发的混乱,愈发的烦躁不安。
  三杯并不知道九条在心里已然挣扎得快自我溺毙了,他只是想再与她单独走一段路,并且坚持到最后。因为有上一次拖家带口的经验做思想基础,他决定在她还没彻底的放弃之前,抓紧时间分享一个励志的故事,他是这么开头的:“从前有一个身残志坚的姑娘,她十分的有毅力……”
  “别费劲了,我小时候听过许多关于毅力的故事。”九条愁眉苦脸的打断说,“比如蜗牛跑完了八百米。”
  “嗯,还有呢?”
  “蜗牛爬完了马拉松?”
  “还有呢?”
  “蜗牛爬遍了全世界?”
  “要不……”三杯的精神易推到的崩盘了,忧心忡忡的觉得若再对话下去没准首先宣布放弃的会是自己,“要不,我给你出智力题吧,思考的时候可以分分心。”
  九条摇头:“没心情猜,还是我给你出吧。”
  “也行。”
  “有一口井高十米,一只蜗牛每天白天爬上去五米,晚上掉下来两米,那么它在第几天能爬出这口井。”
  三杯很无奈:“九条,你能别总想着蜗牛行么,你脑子里面有跑得快的动物么。”
  “哦,有。”她歪了歪头,目光如童稚般纯净而执着,“有一口井高十米,一只猎豹每天白天爬上去五米,晚上掉下来两米……”
   
    ——◇——◇——

  双双登顶的时候,时间已经过了正午,阳光不再直射。距离这一天的日落不剩多少辰光。
  悬崖峭壁之上,风声大,天气凉。三杯和九条都不由自主的回想起了塔罗号上的相遇,那时候他们和陌生人无异,他还没爱上她,而她还没走出古墓。空气中莫名的弥漫着一股生离死别的味道,气压低,气氛诡异。
  九条正酝酿讲个笑话出来缓和一下,努力的思索着,是要说北极鹿还是长颈熊呢?三杯就开了口,郑重其事的叫出她的名字:“方妙言,你是个好姑娘。”
  莫非这就是传说中花花公子人手必备冷面无情杀人于无形中的好人卡?九条咽了口唾沫,勉强的笑了笑:“你也是个好人。”
  再也没有更多的交谈。风在吼,鸟在叫,三杯的心肝在挨刀。他想说,你是个好姑娘,我爱你。他想说,你个是好姑娘,请你和我在一起。他想说,你是个好姑娘,我会好好珍惜你,直到白发苍苍,直到我们老去死去。可是,一想到顾朝南的去世给九条带来那么大的打击,他自己曾为此心疼过,也迷茫过。如今她好不容易勇敢的做出了选择,想要面对新的生活,又何必再让她徒增烦恼呢。三杯虽则不懂九条的心思,但是他懂得什么是成全。好人嘛,做好事不留名啊。
  三杯笑得十分艰涩,把外套脱下来罩给九条,迈开大步,仰头看天:“下山吧。”或许从此以后,就只有纯洁的阶级兄弟的友爱之情了。
  男人送自己心爱的女人到别的男人身边去。
  日之将落时赶到码头,一路无话,九条下车之前有过短暂的犹豫不决,她想说点什么,又什么都说不出来,许多话堵在胸口无法言辞。最后,开门下车,却没有立即走开。
  三杯把车窗放下来,探头出来,玩笑的说:“来,最后再给爷笑一个。”
  九条咧嘴:“一二三,和谐。”
  “你说我上辈子是不是欠你的?”
  “嗯?”九条莫名的有点心不在焉,她又想起那辗转一晚思索的问题,最终下定决心忘记朝南的原因究竟是龙海,还是任晓川?为何如此的混乱,直咬牙咒骂自己,到底还是不是人啊,你当自己是张无忌附体还是参演了棒子电视剧。
  而三杯只当她是习惯性的发呆,自顾自的沉入思考:“我上辈子是干什么的呢?”
  回过神来的九条笑了笑:“杀猪的?”
  三杯也笑了:“所以说我是真的欠你的,欠你一条命呢。”
  “……”
  “再见。”
  “再见。”
  然后,他一脚地板油便踩了下去。这是九条记忆中三杯第一次在她面前绝尘而去,以往每次交手第一个说再见的从来是自己。她站在原地,无法收回追随的目光,除了伸手遮挡别无他法。心里面堆积成山的话还是不知道该如何表达。
  不用太仔细的想也能一一数出来,许多日子以来,他总是默默无言的陪伴,他也总是能够恰到好处的出现。在她醉酒的场合,在她狼狈的路口,在她昏倒的实验室,在她重病的房间,还有令她迷茫的南山寺。是不是自己也曾期盼他的及时现身,否则该如何解释此时此刻胸中的那股急切得甚至有些恐慌的希望,只希望他能够掉过头来。又如何解释,那一股因为被抛弃而想要落泪的冲动呢。
  九条把眼睛闭上,使劲揉了揉,单方面发毒誓,我数到三,你要是不回头,我就恨你到永久。又想,或者我应该给他打个电话,就说我终于明白回头是岸?念书的时候,老师曾郑重其事的教育说:知己知彼,先知己再知彼。那时候全班同学都流行三省吾身,每每把交上去的日记都写得像忏悔录一般,年幼的九条特立独行,只写花花草草,因此没有养成良好的习惯。以至于长大后,看得清水中月,看得清雾里花,却独独看不清自己,不到绝望的时候不能明白真心。所谓,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
  而后,她睁开眼,不见三杯,但见龙海。
  他说:“你来了。”又伸出手讲,“我知道你会迷路,21号码头在那边。”
  九条用掌心擦了擦眼角,没有握上去,而是扬起一张坚贞不屈的江姐脸,一瞬不瞬的望进龙海的眼底。
  他问:“怎么?”
  九条深吸了一口气,下定决心的讲:“对不起。”一颗心跌宕起伏,一天之内经历四季轮回。
  怔愣了大约两秒左右,并不知道这中间曲折的龙王大人只当自己是被干脆利落的KO出局,颇为伤感的笑了起来:“没关系,我还得谢谢你。我下次再约人一定不能说几点都可以,这一天可真不是好等的,当面说再见总好过再也不见。”
  九条有些忐忑,笑笑问:“你需要好人卡吗?”
  龙海近前两步,轻轻的抱了她一下,松开手说:“留着吧。我库存的卡多到数不清。”
  码头的地段十分偏远,龙海一路把九条送到可以打得到车的地方,才挥手再见。
  再见,龙海。
  临最后告别的时候,他从口袋里拿了一封信出来说:“妙言,有件东西要给你。”
  “是什么?”
  “桑夏现在人在芝加哥。”
  九条眨眨眼,不明所以,她就算在胳肢窝又和我有什么关系呢?“嗯?”
  “她说上次在塔罗号上遇见过你,有些话想要对你说,却没找到机会,后来匆忙回美国了。所以托我转交一封信给你。”
  信封十分具有灵异美,一路上像小鬼一般作祟,拆还是不拆是个很棘手的问题。回到家,九条比划到灯底下想透过光看看大略是什么,好提前做个防守预备式。一封信和一块硬物,捏了捏好像是枚扣子,心里有了些底。她仔细的琢磨了一下,好奇心和理智拔剑互殴,最终好奇心吐血身亡。她选择郑重其事的把信封放进抽屉里,又不放心的摞上了几个笔记本,一本书,最后用《金刚经》镇压其上。不管是什么,都不重要了。至少在今天不重要,事情太多太揪心容易大面积伤亡脑细胞,做女人要对自己好一点,把脑细胞成群养大不容易,又操心又劳力,还跟皮肤争营养,所以应当用在刀刃上。当务之急,她只想给三杯打个电话。就算什么都不说,也想给他打个电话。
  赵许同年幼的九条讲道理的时候说过:所有的事情都以它自己的发展规律向前进行,没有什么是站在原地等着被后悔,等着被挽回。
  许多人把“我妈说了”挂在嘴边上,足以说明妈妈的话多是真理,而实践是验证真理的唯一标准,九条为了验证那一条慷慨的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如今确实灵验了。三杯的电话已然大无畏的关了机,许文迪表示并不知好朋友的去向。难不成她把三杯弄丢了。
  九条心甘情愿的拿出最佳的耐心,一直打到了后半夜。月落乌啼霜满天,九条手机对愁眠。她几次从床上爬起来在屋中踱步,拉开抽屉看看,伸手,收手,背手,再去阳台吹风,复回到屋里,打手机,听那段永不消失的录音“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真真焦虑不堪。
  经验论告诉我们,命运永远强大而无敌,当你想要强势起来,理智起来,勇敢起来做它的主人时,它哪里肯低头乖乖就范。不愿被奴役的命运就像被点燃的核反应堆一般,熊熊燃烧势不可挡,带着被激怒的火花以睥睨的姿态,面无表情的从我们身上碾过去,再碾过去,反复碾来碾去,终于让我们的斗志零落成泥。
  降服不了命运,就被命运降服。该难题唯一的解法就是一鼓作气速战速决,九条坏菜就坏在她觉悟得太晚了,晚了那么零点零几秒,再回首,彻底的找不着三杯了。她又一次慷慨的牺牲了自己,义不容辞的验证了人间又一条真理:出来混,迟早是要还的。
  
  ——◇——◇——

  接下来的几天里,九条持续的失了眠,加上病愈没有多久,整个人变得枯干蜡黄,披上窗帘去演《午夜凶铃》都不用化妆。照镜子的时候,自己不由担心起来,说不准哪天就被小道士认错了,让人给收了去。
  在这种情况下,手足爱发挥了作用,莫西西给她开了些药,朱宁给她念了《心灵鸡汤》,赵姥爷替她烧了无数的高香。最后,妈妈和妈妈的朋友们以及朋友和朋友的妈妈们都热心的参与了进来,纷纷提供了很多富含想象力的偏方。
  短短时间内,九条有了新的口头禅:我感谢你们全家!
  又一个失眠难熬的夜晚,她坐在书桌前,漫无目的的将抽屉拉来拉去,埋在最底下的信封露出邪恶的一角。九条在心里面数数,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这里面一最懒,二最勤快,因为一不做二不休。——
  方小姐:
  不知道该如何称呼你,每次想到你,就会想起朝南温柔的叫你,妙言。我承认,我嫉妒你,从很久以前,或许一直到今天都没能释怀。
  我猜你应该知道些我和朝南的故事,我和他是六年的中学同学,其实这些东西也没什么可讲的,如果他不曾告诉过你,原谅我,我也不想同你分享。
  这封信本来就该写了,或许在朝南的告别仪式上就该亲口告诉你,请原谅我的自私。至于最后落笔的冲动,缘于今夏的时候,我曾与你擦肩而过。说起来很巧,我没想到那一天先是遇见了龙海,后来又遇见了你。塔罗号是我们公司的船只,我只是例行公事去监督布置酒会会场,当时我一眼就认出了你,你和当年几乎一模一样,甚至气色更好了,和英俊的男人站在一起,有说有笑,就像当年你陪在朝南身边的那样开朗。说实话,我当时有些气愤不平,为朝南,但我并无立场,也自知气愤得毫无道理,难道说要看你憔悴不堪才好么?
  这两年多来我总是会想起朝南,偶尔也会想起你。如果时间倒回,我也许会少做点任性的事情,或者收回一些不该讲的话。我还没和朝南在一起谈恋爱的时候,同学们一起聊天,他说以前喜欢过一个同他一起学画画的女孩,因为当时年龄小,不知道什么是喜欢,等终于知道了,那个女孩却不再来了。我一直以为只是个玩笑话。后来大家本科毕业,步入社会开始工作,一次同学会的时候,他对我们说,找到以前的那个姑娘了,一定会珍惜她一辈子。我想,他当时笃定的表情才是我真正嫉妒你的原因。
  永远记得最后送朝南走的那天,你把他胸口的钮扣郑重的递给了我,并且安慰哭得痛不欲生的我。你比我坚强许多,而我却把你不曾痛哭流涕当作心安理得的借口,认定你没有我更爱他。我到美国后不久便入了教会,偶尔礼拜的时候会感到良心不安,是自己一直陷在假想里,其实我和他很早就分手了,感情很早就不在了。这个钮扣应该属于你,与他缘定三生的,应该是你而不是我。
  最后多说一句,听薄学讲你在和龙海约会,他是个好男人。
  桑夏于深夜
  九条合上信,把金属钮扣攥在手心里,冰凉生硬,两年半的时光忽悠一下过去,又倏尔全部迎来。她仰起头什么都看不清,只是觉得世界很空,时间和空间都失去概念和意义,说不清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仿佛一切错综复杂,又仿佛一切真相大白。事实上,那些事情桑夏不说九条也是知道的,她见过顾朝南曾经的照片。彼时她是多么感谢命运开的玩笑,时光绕来绕去,我们回到原地。那个漂亮的少年,那个阳光照耀下有一头泛着金色短发的少年,那个总是笔直的站在画板前的少年,便是朝南,她的顾朝南。年轻的九条耐不住的在心里感激、欢呼、满足。
  她却不曾想,有朝一日命运又开起了玩笑,无情的带走了她的朝南。一个从不抽烟的人,居然被查出了肺癌晚期,短短四个月,从有说有笑到不复醒来。看着他无休止的疼痛,无休止的高烧,胸部积水,胃部出血,痛苦难耐。陪伴在他左右的九条数度崩溃。然而那些日子,仿佛已经很遥远了。再闭上眼,看到的俨然是阳光下替自己吊在双杠上的大男孩。健康,健硕。
  九条关上灯,披了毛毯踱步去阳台,仰头看着满天星辰,微微叹息,世界依然美丽。
  不知道具体是什么时间了。多日无人的隔壁,突然亮起了明晃的灯,随着关门的声音响起,那间屋里跑出来曾有一面之缘的大狗,当面放下嘴里叼着的拖鞋,摇着尾巴冲她笑。在如此纯洁的色诱下,九条也勉强的笑了笑。
  屋里有些动静。破天荒的,她第一次听到隔壁男主人的声音,疲惫而无奈:“达达,把鞋还回来。”
  狗看着九条,站着没动,九条愣在原地,也没敢动。
  好脾气的男主人只得自己走过来。
  有生之年狭路相逢的刹那间,九条的体内升腾出了一点文艺少女的幽怨精华,花木兰变身为林黛玉,她莫名其妙的想到了那本常常用来标榜文化人的《诗经》。
  百度上是这么描绘《诗经》的:全面地展示了中国周代时期的社会生活,真实地反映了中国奴隶社会从兴盛到衰败时期的历史面貌。而这本著名的诗经的山寨版中有这么一句话,后来被全国人民热烈传唱: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有位伊人,来阳台上。
  三杯。
  眼神对上以后,用流行的话说叫我中有你,你中有我。九条霎时感到自己离家出走了许多天的睡眠终于正确的选择了认祖归宗的道路。她困了,困大发了,也累了,累得与立毙触类旁通了,更是委屈了,委屈得呼吸道很困难,难于上青天了。
  她在三杯的不知所措里,吸吸鼻子,裹了裹毯子,淡定地说:“那天我没上船,我舍不得你。”又淡定的跟萨摩耶打招呼,“你叫达达是吧。晚安啊。”然后就怀揣着“你知道隔壁住着谁么”的天大秘密,一边迅速消化着,一边进屋睡觉去了。
  剩下三杯一人,睁着无辜又无知的双眸,反应迟钝的站在那里,瑟瑟冷风同他不熟,无情的将他反复的吹啊吹。良久,达达都觉得被风吹腻歪了,低下头,扯着主人的裤腿往屋里走。就在这至关紧要的关头,三杯听到凉风带来了女人低低啜泣的声音。
  他不顾一切的跑去敲九条的家门。让自己尽量的做出从容的样子:“谁欺负你了?”
  九条红着眼眶,悲伤像威尼斯商人的高利贷,蹭蹭蹭的翻倍:“你!”
  “诶?”夕月西下,断肠的三杯在呲牙。
   
    ——◇——◇——

  在九条失眠的这些天里,销声匿迹的三杯偷偷的做了些什么呢?
  为排遣抑郁,作为一个真正与艺术沾边的人,他闭了电脑,关了手机,背着许文迪打小就恨之入骨的大画板义无反顾的冲去周边的小乡村写生去了。画了点小桥流水,画了点动物植物,也画了画心中的那个姑娘。又仔细研究了一下九条视为珍宝的画册,并带着那个画册去见了他自己的老师。经高人指点,一路找到了顾朝南的入门师父。
  三杯希望自己能够帮助九条消灭一些心理障碍,或许是帮她做的最后一件事情了。反复交流的结果是,他可以负责任的告诉九条:那些画自当是一个人复杂的感情的表达,外人无法彻底的译注。可是有重要的一点能够肯定,顾朝南的画并不绝望,即便是面对死亡那人也没有痛苦的绝望。三杯不认识顾朝南,然而他认识九条。他觉得,九条一定给了顾朝南很大的鼓舞,成为他力量的源泉。所以,尽管那些画构图无比混乱,大约是“舍不得”和“想不通”,却不曾屈服过。看得久了,也能看出宁静和祥和。虽然不能妄自歪曲说他死得很慷慨,但的的确确很勇敢。疾病能够让一个人万念俱灰,爱也能够让一个人无坚不摧。
  上述内容被三杯挑挑拣拣又重新组合再婉转的告诉了九条,他主要想表达,从一个男人的角度如何理解这件事情:故事很悲哀,但结局不一定悲伤。眼睁睁的看着所爱的人被疾病吞噬,一定有不小的心理阴影,但是他一直都在努力,从没有想过要弃你而去,你会不会觉得心里好过一点?
  九条怀疑起三杯到底是个什么来历,怎么就能一眼看穿自己。哪里是真正坚强的部分,哪里只是看似坚固的鸡蛋壳。什么时候是孔雀,什么时候是鸵鸟。她咬了咬嘴唇,没有给予回答,低下头,默默的吃寿司。即刻,被那一口可以杀死一头大象的芥末辣得快要自燃了。眼泪毫无预兆的垂落下来。
  根据三杯日后的回忆,现场依稀听到了水龙头崩坏的声音,然后是哗啦啦的水流。
  郁结了两年多的感情,以及这些时候遇见过的人,遇到过的事,遭受的委屈,碰上的挫折,统统涌入脑海,汇入泪水之中。九条哭得惊天动地,嚎啕不已。并且一边哭一边往外蹦字,攒在一起是一句完整的台词:“小三,你不安好心,你给我放了多少芥末啊你。”
  三杯手忙脚乱间,抽空感叹了一下自己的深谋远虑,提前预定角落里的包厢的决定简直英明神武得可以去参选下一届玉皇大帝了。
  可是英明神武的玉皇大帝候选人却被九条又一度嫌弃了,可怜他耗尽了浑身的元气,无私的安抚了她始终没能想开的魂灵,温存的擦干了她每一滴飘着芥末味的眼泪。却在家门口碰了一鼻子灰,九条的理由是:“你让我好好睡一觉,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那一晚,九条梦见了顾朝南,他站在夕阳里,一头泛着金色的柔顺短发,远远的冲她笑,笑容依旧干净、温暖。
  天光彻底大亮后,彻夜未眠的三杯就兴致高昂的去敲九条的家门了。
  好不容易才捞到一场踏实觉的九条尚没有睡醒,气势汹汹的问:“什么事儿?”
  三杯说:“我去丢垃圾,你有什么要丢的吗?”
  “丢垃圾敲我们家门是干什么啊。”九条揉了揉眼睛,“你走错路了。”不耐烦的说着,伸手就去关门。三杯眼疾手快用手肘抵住,电光火时间将她抱进了怀里。终于在她非醉酒非鼻涕眼泪一把流的的情况下抱住她了,温暖啊幸福。
  四肢受限的九条干脆闭上眼睛接着睡,脑袋在三杯的胸前来回的蹭了蹭,他身上的味道真好闻,就像刚晒过新鲜阳光的被子,像少年时贪恋的纸墨新书。她轻轻的像说梦话:“你真的要去丢垃圾吗?”
  三杯是个老实人,一听姑娘家呢喃就脸红,什么也没想的就点头了:“对。”
  九条仰脖:“那么,你正在用丢垃圾的手抱着我是吗?”
  三杯:“……”
  九条从来就是个大度的姑娘,主动摇摇头说:“算了。”她想,反正我也用吐过东西的嘴巴亲过你。虽然当时神志不清,后来琢磨着也肯定是神志不清,但到底还是干过的。
  同一时间,三杯的胳膊僵硬了,他想,这比起你用吐过东西的嘴巴亲我来说,当然只能是个“算了”。他永远也忘不了那个“再转一个弯”的夜晚,她问着:“你确定要跟我约会吗?”然后就把嘴巴凑了过来,一个姑娘颤抖的双唇,柔软的触觉和灼热的温度,让他立地宣布沦陷。
  “我都说算了,你还愣着干什么?”九条扬起手指挥,“去丢垃圾吧。”
  “你有什么要顺便丢的吗?”
  九条想想说:“哦,那你自己就别回来了。”
  “……”
  当天下午,病假连着事假请去了大半个月的九条,在上级领导的热切关怀下,不得不和三杯依依不舍的分了手,跑去实验室用事实消灭掉“这姑娘已经歇菜了”的谣言。人逢喜事精神爽,不仅什么坏事都不计较,还有许多好事往跟前凑,多惬意的人生啊。九条之前所付出的努力得到了完美的回报,也不枉吐血去了趟医院。实验数据漂亮得一塌糊涂,她都想冲出去对那些为此做出牺牲的老鼠们讲一句:我感谢你们全家!
  莫西西接到短信后及时的打来了贺电:“也就是说,什么事情都蒸蒸日上了是吧。男人也有了,论文也成了。眠也不失了?”
  九条倒不谦虚:“原本我头顶的上帝来自广电总局,一直以来我过的并不是完整人生,而是去除了□部分的删节版。现在貌似换届了,新来的这个很爱很爱我。”
  莫西西说:“你看,上帝爱世人,但是上帝不爱不是人的人。所以,你以后得多说人话,多做人事。省得总失眠。”
  九条恨不得从牙齿根部挤出音节:“你说的就是人话了?”
  莫西西笑了笑,问:“好吧,只有你说的是人话,那快说说你和三杯最后是怎么勾搭上的?”
  九条反问:“你知道我的隔壁住着谁不?”
  莫西西答的毫无意外:“三杯啊。”
  “咦,你怎么知道的?”
  “他搬家的时候我就知道了。”
  “那你怎么能不告诉我?!”
  “我本来打算告诉你的,就是咱去打彩弹的时候,不过好像被你给打断了。”
  “西西……”九条无可奈何。
  “对了,你现在到底还失不失眠了?什么时候过来,我带你去看看老中医。”
  “没空。”阴暗的九条光明磊落的得瑟着,“好好学习,天天恋爱。没时间失眠!”

  恋爱当真是种不可深究的物质,是种不可思议的存在。本来体内像分别藏着两快相同磁极的巨大吸铁石般的俩人,一下子就改变了磁场,成就了一对N极加S极,粘在一起怎么都分不开了,恨不得连空气都挤不进二人空间去。
  太阳落下去,一起牵着手去遛狗,月亮升起来,一起窝在沙发里看电影。谁也不舍得先说一句今天就到这里,休息休息。最后满地撒欢看哪哪新鲜的达达都困得挺尸了,三杯才咬咬牙决定告退。
  九条一路目送他远去,看着他恋恋不舍的关上门。好歹梳洗完毕,头发还没吹干就冲去阳台看看三杯睡了没。这一看不要紧,伟大智慧的诗经预言又当场再现了一遍。
  九条定睛看着比自己来得早的伊人,懊恼的问:“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再不睡觉明天怎么办!”
  三杯陷入了思考。
  九条坏心眼的想,别琢磨了,我们理科人的日程安排是很理性的。不像你们搞艺术的,想废寝忘食就废寝忘食,想日夜颠倒就日夜颠倒,我累吐血了叫脑子有病,你们累吐血了就美其名曰为艺术献身。她说:“明天我要是迟到了被拉出去问斩的话,我会恨你一辈子。”
  “有那么严重么?”
  “有,真的有。我们导师是朵奇葩。”
  三杯想了想:“我明早送你去,快睡吧。”
  第二天一大早,九条拎着早餐就去敲门了。从美梦深处被吵醒的三杯真叫一个好看啊,虽然牙没刷脸没洗,头型很爆炸,胡子也冒着青茬,但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嘛。
  九条好歹是体谅人的:“你要是没睡醒的话,我自己……”
  三杯抓紧时间稳住局面:“你进来等我一会,我这就去洗漱,等我一会啊,就五分钟!”
  这个清晨,算是交往史上的一座里程碑,九条第一次闯入三杯的地盘。该房间就在自己的隔壁,只隔着一堵墙壁,多神奇。他因为刚搬来不久,东西还很少,大部分都是工作用具,零零散散的摊在桌上、地上。墙角里横七竖八着几幅画以及达达同学温暖的小窝。整体看来,就是间普通的单身男性的洞穴。
  九条低头说:“达达,你老子的房间可没他人看起来那么整洁啊。”
  达达当然不会开口告诉他,男人的整洁永远是一场假象。达达只是叼住她的裤脚往里卧室里面拖。九条震撼了,这是什么狗啊,这是要干什么啊,我没兴趣参观你老子洗澡啊。
  一边拒绝着,一边被达达领进了一个更加不整洁的三维空间。引人注目的是,靠窗的地方有一副蒙着布的大型画框。达达用嘴巴掀开了一个角,九条用手帮它了却了心愿。
  遮尘布落下的一瞬时她看到了什么?
  她看到了自己,一模一样的自己。细腻得仿若连每一根睫毛都清晰。
  但不是镜子。
  是画。
  是一副逼真得令九条刹那间涌满泪水的画。
  要倾注多少的爱,花费多少的心思,辗转多少个不能成眠的夜晚,才能神形兼备的绘出这样一个生动的她。
  守信的三杯,五分钟不到就打开了浴室的门,一股蒸汽冒了出来,反方向的九条带着泪水扑了上去。
  尚未开口的三杯吓了一跳,拍着她的后背问:“出什么事了?达达欺负你了?”
  九条说:“没。我就是不想去了。”
  三杯问:“为什么啊?”
  “因为舍不得你!”
  “不怕被拖出问斩了?”
  “不怕。”九条说,“就怕他不把你一同株连。”
  三杯忍俊:“九条,你还记得上次咱俩下棋你欠着我一个条件么?”
  “我以为你特大度,特男人,特成熟,早不计较这件小事了。”
  “哦,其实也没什么,不要紧张,我一直想着,得好好的亲一亲你。”
  “啊?”
  他低下头说:“呐,就像这样……”
  九条脑中像发散函数一般无限蔓延开去的思路,让她在三杯的怀里应景的想起一排歌词:我往前飞飞过一片时间海,我们也曾在现实里受伤害,我看着路梦的入口有点窄,我遇见你是最美丽的意外。
  我遇见你是最美丽的意外。
  九条第一次遇见三杯时,她没来得及认识他。九条第二次遇见三杯时,她尚不想认识他。九条第三次遇见三杯时,还以为那是第一次,所谓处女遇。
  第一次相遇的场景遥远而斑驳。那时候九条只有十七岁,高二,三杯也是十七岁,刚从法国得了绘画大奖回来,少年得志,意气风发。九条和莫西西等一众好友去城市艺术馆凑热闹,顺便的培养审美熏陶情操。
  她在一副单看色彩便让人身心舒畅的画前驻足。
  莫西西问:“看出来是什么了么?”
  九条鼓了鼓腮帮子:“凤凰?火鸡?”
  少年得志又意气风发的三杯小同学,作为该画的作者,潮打空城寂寞回了。他站在一旁,落寞而无奈的更正道:“其实,是孔雀啊……”
  “我看就是火鸡。”
  傲娇的小少年气运丹田,呼啦啦的碎了一地的玻璃心。
  第一次遇见你是这样不堪回首的意外。第二次又遇见你是在不堪回首中夹杂着意味深长的意外。直到第三次遇见你,才成全了那最美丽的意外。
  因为意外,所以妙不可言……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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