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133年 大都会 玛莱巴
我输入资料的手忍不住发抖。
简直太可恶了!再发达的大都会都有受虐待的孩子!
那个孩子正安静地坐在旁边,明亮的大眼睛,一看到我桌子上的花,顿时笑得非常开心。
所以我喜欢孩子,他们是那么单纯那么无罪。这个世界给他多少他就回报多少。从不贪婪,从不抱怨。
他是我的一位小病人,7岁大,给继父虐待,患有禁闭恐惧症,失语症。害怕所有条状物体,恐惧烟酒的味道。他身上至少有30多处伤痕,其中还有二级烧伤。
这都是这个文明的社会赋予他的。
在这些孩子们习惯了世人的冷漠和人生的乏味后,我们拿什么要他们热爱生活?
我把记病历磁盘取出来交到母亲手上,“已有慈善机构愿意付全部的医疗费用,所以一定要坚持带孩子去治疗外伤。还有,这种情况如果一直持续,务必招警。大人已经不幸,就绝不可再拖累孩子。”
母亲含着泪。
护士长来敲门:“大小姐,上头传你去问话,限你十分钟内到。”
我送那对母子出去。护士长问:“这次是什么情况?”
“给继父虐待。”
“呵!”护士长说,“男人若不能保护妇孺,还要来做什么?”
我笑着推她出门,“是。所以现在的女性个个如铁金刚,全因为看透了人性自私和软弱。”
门那边是护士休息室。几个年纪长的护士在窗户下切切私语,护士长也凑过去,评价了一句:“恩!他确实英俊。”
我吓一跳,儿子大学将毕业的护士长居然冒出这句话,急忙问:“说的是谁呢?”
“林岚!这不关你的事!”护士长笑,“老牛肉不好啃。”
我嫌葡萄酸,“如今英俊且人品尚佳的男人,不是已婚就是喜好同性,当然轮不到我们这种小姑独处的人了。”
一个护士把手上的书亮给我看,为护士长辩解:“护士长说得有理。知道我们在议论谁吗?本市英雄人物——Syou。请问姐姐,你在课本上读到他的事迹的时候多大?”
我莞尔:“原来是他。如果没记错,正是小学二年级。” 历史课,有关他的那篇课文是考试重点。当初为了考好成绩,下狠工夫背,现在还记得课本上写到:让我们踏着英雄的足迹前进!
所有人都笑起来。
那本杂志的红色标题书“SYOU先生逝世50周年”,下面就是他的头像,选的是他刚刚当上市长的时候,正年轻英俊,眉目如画。
他是本市自治后的第一任市长,开辟了玛莱巴的新局面。或着说,是他实现了玛莱巴的自治。
玛莱巴的过去,就仿佛索菲亚大教堂的壁画,有着丰富悠久的文化底蕴,却给人文的烟火熏得黢黑。这样说比较戏剧化,不过艺术也本是实际生活的升华。
现在看这繁荣昌盛的都会,并没有带有多少过去的影子。来的游客都会感叹,多美丽安定的城市。他们不知道这里曾经是亚洲的毒品和军火的最大转运地,不知道他们站的广场在70年前曾有激烈的火拼,血流成河。
那时的玛莱巴是走私商人的耶路撒冷,至今仍有大批的外来客偷渡入境,祖辈的说教让他们始终不移地相信,玛莱巴的月亮比世界其他地方的都要圆。
70年前这个城市用鲜血换来金钱,70年后这个城市用亚洲最大的购物中心清洗游客的口袋。这一切一定程度上拜这位Syou·Phaedrus所赐。
Phaedrus,费德鲁斯。一个古老的姓氏,Syou不是欧陆人,也不知道他自何处继承来这个姓。
我不喜欢激进右派,不过他确实俊美非凡。总的来说我喜欢美人,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所以我还从没去讨厌过哪个美丽的人。
再说我也不了解他的世界。
我的世界是很简单的。
我是一名儿童心理辅导师,早年在法国学习心理学,回来后一直在林氏综合医院的儿童医疗中心服务。当然我也有成人患者,生活这样一个大都会,为了生存人如陀螺转,是需要心理医生倾诉发泄。
我总是很有耐心倾听。我喜欢听故事,尤其是现实生活中的故事,个个逼真得可怕,无奈惆怅,却是生活的精华所在。
每到那时,我都有种强烈的存在感。病人全部希望寄托在我身上,需要我给他们分析出了理所然来,指明出路,好让他们继续生活。我就如同指挥女神解析神的旨意一样用精辟的话语给予安慰。
我并不是一个光讲似是而非的话糊弄时间的医生,我迷恋寻找最终答案,迷恋在表面的表面上,一层层往下挖,最后掘出根本所在。
那是一场刺激的游戏。
门给推开,一个护理进来,见到我就叫:“林小姐,关风先生又在催了。”我急忙放下书,跟着她匆忙出去。
专家会诊室的门是开着的,等我的人正背着手站在窗户前,听到我进来的声音,他转过了身,英俊的脸上尽是不悦。
我坐了下来,桌子上放着一份文件,我不用看就知道是什么——我的辞职书。
他坐我旁边,把那份辞职书推向我,脸色很难看,“这是什么东西?”
“如你所见。”我一摊手,“我的辞职书。”
“你不可以走!”他斩钉截铁道。
我睨一眼,“你这话有问题。我是一个良好的公民,法律赋予我自由选择职业的权利。”
关风表情严肃,“这是家族的产业,我是你哥哥,医院有你的一半。”
我靠进椅子里。
世间最复杂的感情莫过于亲情。
关风实在难得。父亲早早过世,他奋发读书,将父亲的那间小研究院发展成为玛莱巴最大的综合医院,其间花了不过十年。实在不容易。
同时他也是个好兄长。父亲去世后,母亲带着我们兄妹两人回到娘家住,多少亲戚孩子欺负我们没有父亲,他次次出来保护我。虽然我们各随父母姓,感情却比一般兄妹亲。在幼时的我的眼里,他也就意味着父亲。
可他代替不了我的全部生活。
我温柔道,“换个工作环境并不意味着我就要离开你。”
“你这样让我无法适应。”他说,“昨天回到办公室,突然看到这个辞职书。你像丢石头一样把它突然丢给我。继续留在家里不好吗?”
我笑。因为性别而产生的不同待遇,有些事是男生无法理解的。
林家女孩走路一定要戴玉,拜祖宗磕头一定要响,市里面随便进一家咖啡屋就可以碰到亲戚。读书笼统五个找不到工作的专业给选择,找的丈夫统一出自一个范围。
关风当然不理解,母亲随他闯荡。他在美国读书的时候只身去大峡谷攀岩探险,困了三天没有食物,大学读到一般说换专业就换专业,跑回来重整家业,说把祖上的土地卖了就卖了。谁都不管他,我和母亲支持他的全部活动。他人如其名,自由如风,不知成日浮在山间的岚蔼的寂寞。
也该是我潇洒的时候了。
“我想换个环境。”我说。
“你没必要去吃苦。”
我摇头,“我今年25,早已成年。”
“这里是本市最大最先进的综合医院,条件上好。”
我觉得好笑:“科学表明,条件最好的地方是母亲的子宫,不愁衣食冷暖,没有撕杀竞争,真正的人间天堂。可我们谁也回不去!”
关风干脆换了个话题,说:“我有件事需要你帮忙。”
他打开立体投影仪。我一看,时间一栏分明写着“2045”。
他安了个钮,出来一张模糊的立体影像,隐约见金色头发,柔媚轮廓,“相信我,这案子会让你身价暴涨,第二天霸占所有头条。”
“说来听听。”
我并没有怎么在意听他说话,只想把人看仔细,无奈影像实在不清楚,又呈半透明状,只见一片柔媚的金色。我一下子就想起了儿时的剪影画,淡淡的,薄薄的,一张一个故事。
“关于NRS病毒的。”关风小心翼翼说。
我立刻警惕看他,仿佛听到了仇人的名字。
然,难道不是仇人吗?
玛莱巴研究NRS,就好比出产葡萄酒的同时又流行爱滋病一样,既从这病毒身上尝到了甜头,又深受其扰无法除根。
46年前,医学前辈揭破NRS病毒之迷轰动了整个人类世界。那玩意好玩,唯一副作用就是不老不死,体力脑力大大优于常人。所以一时间人人争夺,出了不少命案。后来发现制作出来的病毒让人酗血和加速人的精神分裂。所以政府一直禁止在人体上实验。
可还是有无数科学家在暗中研究这个神秘的病毒,克服人类自身局限的梦想让他们弃危险于不顾。
我们的父亲,病毒学家关仲天先生就是其中之一。
这个病毒是我们一家的变数。
我闻虎色变,眯起眼睛。
“你在研究NRS?”我难以置信,转而愤怒。
若不是这个病毒,或许父亲本不会死于那场意外。而关风偏偏不吸取教训,非要以身试法,不到黄河不死心。
他不信邪,我却没必要陪他上西天。
我起身要走,预约的病人估计快到了,那位女士一口咬定每月15晚上自己极想吃肉,并说梦到自己在原野上奔跑。我正在试着给她进行催眠,但她又抱怨就此睡不着。
“听我说完。”关风拉住我,“我们在收容所找到的一个人,没有明显外伤,却失去记忆。也许是出了意外才忘记以前的事,他的出身,他是怎么流落到那个地方的,都是迷。”
“你漏了重要一点。”我指出来。
关风笑:“是。收容所在体检时发现他血液异常,向我们通告的。”
“他是NRS病毒携带者?”我不敢相信。
“是。且,他和其他携带者有极大区别,他虽然有时候有轻微精神混乱,但平时思维清晰,谈吐干脆,意识和常人无异。”
我冷笑,“那还真是个现代版的吸血鬼伯爵。”
不知道他会不会在半夜露出尖牙齿,在女士的细白脖子上留下两个齿印。金色头发,迷人的眼睛,会笑,一身黑色笔挺西装,有淡淡夜花芳香。
“我可以做什么?”我问。
“我们希望你可以唤醒他的记忆。”
我立刻大笑起来,“你太会说笑话!你该带那人去看脑科专家才是。我不过学过几年心理学,开导抑郁症患者罢了。我甚至还没有自己立牌行医,怎么担当得起这个重任?”
关风不悦:“别把我的话不当一回事。”
“可你这话有问题。我难道要像春之女神唤醒大地一样用根橄榄苗点点他的脑袋,他顿时心神俱明,苏醒过来?你何不直说他治疗时候非常寂寞,欲派我陪他聊天,权当我做义工?”
我一语便抹去所有伪装,关风不住装模作样咳嗽两声,才说:“不全是。”
“你们大可找个细心的护士。”
“你考虑得比较全面。还可以旁敲侧击,帮助他恢复记忆。”
“这和病毒并无关系,你们要那做什么?”
关风说,“他已经失去一切记忆,现在正处于彷徨阶段,我们的绝大多数建议他都可以接受。我们告诉他我们想帮他找出身世,他同意配合。”
“然后?”我不大相信他们会那么好心帮个陌生人恢复记忆。
“我们希望知道一些关于NRS病毒的事,比如,他是怎么染上的!他的一些关系网等等。”
我的感觉开始不好起来。
古时候皇帝炼仙丹,求的是长生不老,现代人研究病毒,求的也不过是超越自然的力量,几千年来都没有长进。
“你们要拿他做实验?”我问。
关风失笑,“我不是变态科学怪人,大小姐。我们只是想知道为什么NRS病毒在他身上没有产生实验中会产生的症状,例如精神分裂。最好还能知道NRS是怎么产生的。”
我当作笑话:“他不过是个倒霉的感染者,怎么会知道病毒的产生?我都是直到10岁才知道自己是怎么产生的!”
关风说:“我们研究这个病毒需要他帮助。”
我不这么认为,“关先生,你已经走火入魔!他若不合作,你们是否会动刑,以臻圆满?”
“情况并不复杂。你只需要关注他的健康,排除他的焦虑。”关风说,“这和病毒没有什么关系。”
“怎么没有关系!”我愤怒叫道,“和病毒有关的一切都是不祥的。死亡,疯狂,扭曲!我已经受够了!”
我拍桌而起,手边的白瓷茶杯应声翻落。
那一瞬间我只觉得背脊凉透了,下意识紧捂住耳朵,可瓷器碎裂的声音还是清晰地传入耳朵,令我毛骨悚然。
那一刻,我仿佛听到了连绵不绝的瓷器玻璃碎裂的声音,清脆,却也恐怖。
我站在那里动弹不了。
“你没事吧?”他给我吓住了。
我自幼就厌恶这种玻璃或瓷器碎裂的声音,引为噩梦。
过了一会儿,我才说:“你为什么要研究这个病毒呢?”
“我们的计划并非见不得人的事,本市卫生组织把权利下放给本医院研究,一切完全合理合法。”关风说,“机会难得,岚,我需要证实。”
“证实什么?”
“父亲并没有错。”他说。
那瞬间我妥协了,因为他提到了父亲。
天知道我们兄妹受了父亲多大的影响,尤其是关风,中了蛊一般坚持走父亲走的路。
我唏嘘,“然后呢?你们研究NRS,用做军事?”
“岚!”他叹气,“你想太多了,我没有野心反政府。你不好奇?他的记忆就像未被发现的美洲大陆,你就是哥伦布,就是第一个进法老墓的人。”
我冷笑,哥伦布上岸后所作所为另人发指,进法老墓的没一个好下场!
关风又说:“你也是在帮他,他思绪混乱的很,有幻听,身体里缺乏维生素。”
“让他多睡觉,给他开安眠药和多维。”我说。
“你……”他气极,这时立体投影仪发出了一声响。这仪器是和医院的网络连接的,那说明有新的信息传来。
关风安了个键,原来的模糊影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格外清晰的,约有本字典大小的头像。我只看了一眼就说不出话了,眼前全是那雾般的金色,其中有明亮而忧郁的蓝灰色的亮点。夏天清凉馥郁的芬芳就这么扑了过来,那优雅迷幻的颜色顿时迷住了眼睛。
我喃喃:“怎么会,这世上居然有这种人。”
关风笑了,“怎么样?”他早料到我会动摇的,他是我的哥哥,他清楚我的脾气我的喜好,最熟悉我的劣根性。他有把握就如同我身上的线牵在他手上一般。
我指那影像,问:“那就是他?”
他点头。我呆着。
“怎么看都不像。”总以为这种人都英俊挺拔,随时可以从身后变出一只玫瑰花来。可他看上去和我年纪相仿,表情含蓄,似有无限伤心事,是为了失去的记忆吗?还是为了失去的人?
“他也是个受害者,岚。”关风的口气严肃起来,“你可以把他当作一个研究挑战对象。我相信他对你也有帮助。回去好好看看他的资料,他人明天下午由分院转过来,你就正式接手。我会嘱咐人推掉你所有的预约,在接下来的时间里你专门负责他,直到他恢复记忆为止……”
他最后说,“他唯一记得的,是自己的名字。他叫Kei。”
我回到私人办公室,那位人狼太太已经等我很久了,非常不耐烦地说:“林医生,你耽误了我不少时间啊!”
我看着她那张红红绿绿的脸,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她又开始了千篇一律的唠叨:“我又梦到在大草原奔跑,还不停尖叫。我丈夫把我摇醒,非常不满,我自做这噩梦时他就烦我了。我该怎么办?”
我其实该说你要理解他,他对你非常担心又帮不上忙,你们可以考虑分开睡。可那天我只说了一句话:
“换掉他!”
[二]
Syou·Phaedrus是个传奇式的人物,他上台的过程有几分像几百年前的明朝皇帝朱元璋。
是,他是最低下的井市之民出身,孤儿,做过小混混,别的同样出生的孩子冻死在街头,他却知道靠帮卖烤肉的老板招揽生意来取点暖。
能将生存本能的极限发挥出来的人,也是做得一番大事业的人。
他后来走的并不是阳春白雪的道路,他走私。
江湖人做黑市生意就和学院毕业生坐办公室一样,都是为了生存。而任何一种生存都会妨碍到别人,所以也无关对错。Syou就是在这种生存方式下长大。
他没上台之前赚了很多很多钱,然后他收买了很多很多人,通过这些人和他的钱他得到了很大的权利,量积累成了一个高高的金字塔,他在最顶端。
那时候玛莱巴有一股长时间操纵政治的势力,军人,和商人。Syou也是商人,一个大商人,最后他取得了军人们的一票。他做得很绝,用正义和司法的名义联合玛莱巴的自卫队冠冕堂皇地将对手清扫出了这个地区。
然后他修建学校、拍电影、立税、填海造城,做玛莱巴市长的工作。
后来他便当了市长。
时事造出来的英雄,玛莱巴的拿破仑。
他上台后贡献杰出,他重新塑造这个城市。不过他一人专权,下面黑吃黑的事时有发生。后来他的女儿在他把他的集权要发挥至极境的时候取代了他的位子。
他很平静地结束了政治生涯。
不过Syou确实有很多地方值得钦佩。
他接受的正规教育总共不到10年,他才干的增长主要靠自学。他的勤奋这么多年来一直传为佳话,玛莱巴的所有人都在读书时学过他的事迹。有时候开玩笑,说监狱里也该拿他的事迹教育犯人,至少Syou走私那么多年,还从来没有蹲过班房,真不亏为一门艺术。
现在的人说到那场大清扫,多少有点谈论圣巴托罗缪之夜大屠杀一样无关痛痒。我们所知道的那个和Syou对立的组织的性质已经在政治氛围的潜移默化中成为邪教和愚昧的代名词。
可仔细查找,还是会找到这样的记录:
义心会组织历史悠久,据记载成立于1880年。起初是几个受欺压的小作坊主联合起来形成的一个行会保护组织,后来逐渐发展壮大。随着历史的发展演变,它也由一个小小的地方势力成长为一个集行业垄断和军事干预一体的团体。简而言之,一只善良的小蜜蜂女大十八变,变成了杀人蜂。
在其操纵玛莱巴的25年间,也不是除了牟利一事无成。其中就是着重发展生化科技,并有非常重大的突破。可惜的是组织瓦解时存放资料的硬盘全部给组织人员销毁,基地毁灭性爆炸,事后找到的生化标本极少。但在这其中,工作人员发现了义心堂对NRS病毒的研究,这些资料大大帮助了医学人员,促成了45年前NRS病毒研究的突破。但和义心堂一样,医学人员在NRS病毒最后的一个环节上无法进展。
由于SYOU市长于刚上任时就NRS病毒研究下达指示禁止在人体上做实验,更严禁用活人做病毒标本,所以医学界因为缺少实验条件,一直没有办法就这一病毒给出最终的解释。
生死本是再自然不过的事,却老想着要改变。
这样着迷研究,并不是件好事。
父亲倾其一生研究NRS,最后落个家破人忘,得不偿失。现在关风接着他继续研究,不知道还会给他和周围人的生活带来怎样的变化。
唐炳杰就这样开导我:“岚,不要把事情想得那么复杂。即使怕草绳,也早过了十年大限了。”
唐炳杰是我大学同学,高我三届,是个很好的男子,可惜是不能结婚的那种。他祖母是Rose夫人的三女儿,嫁了唐学优的长孙,家里做进出口生意,照理说该活得像个二世祖,成日喝酒打马球。可他读了几年哲学后转了性子,喜欢无忧无虑的日子,工作只需维持朴素简单的生活就好。家里人好说歹说把他自蒙特卡罗海边小屋劝回了玛莱巴,在大学里教一份书,假期满世界旅游,过神仙般的生活。
我很是羡慕他的自由,他便说:“嫁给我,我带你环游世界八十天。”
他自大学时就对我求婚,至今已是六周年纪念。可我依旧没有答应。
也许等我厌倦了大都会里的拥挤,会考虑加拿大湖区的静溢空旷,可我现在还不想一辈子对牢一个男人,为他洗衣作饭生孩子。
每个女人都觉得自己该过上与众不同的生活。再过上六年我依旧期待偶遇王子。
电话里,他只打量我一眼,立刻看出状况:“可是辞职未成功?”
“是。”我说。
“有新的病人?”
“是。”
“觉得这样的生活没有止境。”
我说:“是!”
“任何人都不了解你?”
我跳起来,“是!”
炳杰笑了,“下班后来你处晚饭,给你看样东西。”
“好!”有人体谅理解实在幸福。
医院派车来接我,车把我一直送到了医院二楼的特殊客人停车席。
我很吃惊,我原以为会把那个人安置在医院附属的疗养中心。那里偏僻幽静,很适合进行心理治疗。
那个男子给安放在130层。
本医院最高的一层。以前是个秘密实验基地,后来实验出了点意外给封闭了。关风好大的胆子,居然敢再度启用。
我给人一路带上到130楼,四个穿黑色警察制服的人走过来,说:“林医生,为了安全考虑,我们可能要检查一下。”然后自一旁走来一名女工作人员。
我很是吃惊,觉得这场面像足了电影情节,我没想到一切都那么正式。还没等我回过神,那女子已经把手放在我身上,皱眉头道:“林医生,您带了什么,好像是利器。”
我有点气恼,把身上的一支造型扁平的书签笔拿出来递她面前,道:“是!我空手道7段,只一支笔就可以杀人无无形之中。”
女子尴尬地收回手,向我解释:“请不要见怪。这也是上头的命令,进来的医务工作者只可以带医疗用品。”
然后她拿出一个胸牌,要给我挂在脖子上。我一惊,迅速道:“不用了,我别胸口。”
我脖子上从来不挂任何东西。是以很不理解那些太太小姐,挂那么多玻璃珠子,不觉气闷乎?
130楼。一切都是白色的,只有青色的地砖无限延伸。我们的脚步声回响在这空荡荡的走廊里,分外响亮。他的房间在最尽头,门口有两名警卫人员和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子。
我知道在不知名的角落里一定还驻扎着不知道多少人的警卫,一旦有骚动,定会倾巢而出,手持枪械,把闯进来的人扫成烂泥。
因为这是NRS病毒,一种可以超越人类极限的力量。
我突然觉得自己很不放心关风。他可知道这是如何危险,这个小小病毒涉及到的情况根本不是他一个知识份子可以把持的。
野心!男人的野心!!女人永远不会了解,他们为什么总想证明点什么。
穿西装的男子走了过来,和我握手,说:“以后就麻烦林医生了。我是治安负责人安德,现在由我来向您介绍一下这里的保安装置。”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磁卡,递给我:“这张卡是启动我身后这扇门的一次性磁卡。也就是说只能由一个人使用一次就报废。请用这张磁卡在门上的识别器上输入指纹和眼角膜,以后您来这里可以直接通过指纹或眼角膜进入。”
我打量那张磁卡,上面有个独特的标志,是一只线条优美的蝙蝠。我笑了起来,他们紧张是对的,里面关着的是一个吸血鬼,他们一不小心就会丢了小命。
我照着指示做,输入了信息。门吱了一声,缓缓开启,一道白色帘子横在门口,挡住了窥视屋内的视线。
安德站在我身后,“我们就不方便陪林医生进去了。如果您有什么需要,只管告诉护士。”
果真,有护士从帘子那边走了过来,把手一伸做个请的姿势,“林医生请随我来。”
我转过到帘子的那边,看到了屋内的全景。
一间设备齐全,宽敞高档,整洁且幽暗的房间。洁白的墙,米黄色长毛地毯,柚木家具,落地窗户,针织壁挂,全套高档家居设备,附独立卫生间。窗帘放下来的,窗下有躺椅,我看到有个小东西缩在上面。
片刻的恍惚,以为自己错入了哪位高雅主人的卧室。下一刻,就有一个年轻男子擦拭着头发上的水珠走来问:“小姐找人?”
护士凑过来,指着躺椅说:“他就在那。刚进完餐,做完检查,给他服了安定,睡了。”
安定?“为什么给他服镇定药?”
“林医生,为了以防万一。”护士讪讪笑道,“他曾伤害过我们一名护士。”
我走过去,护士就站在原地,没有跟着我。
房间里很暗,我的病人就如同一个布娃娃般躺在那张椅子上酣睡。他金色的头发在朦胧的光线中散出柔和的晕光,衬托着脸庞俊美无瑕,他的皮肤白瓷一般光洁,在半透明中散发着微光,苍白无血色。
他真是一个美丽的人。或许用美丽形容男人不合适,可我想不出配得上他的其他词。
金光透过他长长的睫毛在脸上投下阴影,眼珠在眼皮下不住转动,秀美的眉毛正轻轻拧着。
我知道他在做噩梦。
护士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已经退下了,空荡荡的屋子里只有我和我的病人。睡着了的他看上去那么无害,如孩童般。
这个人就是Kei。
我在他旁边轻轻坐下,房间里有种甜蜜的气息,让人容易凝思冥想。
我计划我的自我介绍。也许我该在他清醒的时候来,很多人都不想在刚醒的时候看到陌生人。我构思要问他的问题,他从哪里来,以前遇到过什么,他究竟还记得什么?
突然有一只手放在我的手上,我低头一看,苍白的,纤细的,冰凉的,一抬头就望进了那片蓝灰色的海里。
我急忙站了起来。
他仿佛很吃惊,直了身子,盯着我身上的白大褂,张开嘴说不出话。
我迅速镇定下来,自我介绍道:“我是林岚,是您的护理医生,请多指教……”手悬在空中,他没有去握。我停了几秒,把手收了回来。
他一直在打量我,视线从我的白大褂转到我的脸,又从脸上转回到白大褂。他穿着件宽松的亚麻衣服,我可以从这个高度看到他的锁骨,他很瘦。
许久,他才开口,悦耳的声音与空气产生共鸣,纯正的英语自然流泻:“你身上有股消毒水的味道……”
“是。”我还不大理解他的意思,“医院里都有这味道。”
“人死了也是用这种药水泡着的吗?”
我一怔,说:“科学已经发达,现在保存尸体的药水无色无味。”
我和他说这个做什么?
他放松自己躺回椅子里,像一只庸懒的猫,仰视着我,嘴角带着微笑。“我的医生?”
“是。”我把手插进大衣口袋里,“你可以叫我岚。从今天起我负责照料你的营养和各方面健康。我想我们可以合作得很愉快。”
我的话枯燥无味。可我又想不出其他什么好说。
他显得很迷惑,又拧着秀美的眉毛,问:“你多大岁数?”
我答:“25。”
他点点头,然后把头侧着,仿佛在思考什么。情况有点被动,应该是由我来问问题才对。于是我坐了下来,靠近他。
他突然出声:“你能帮我恢复记忆……”
我说:“若时机成熟,你自己又愿意,记忆才可以恢复。这不是医生一相情愿就可以有满意结果的。”
“就没有强制手法?”
我笑起来,“这不符合我做人的美学。”
他闭上眼睛侧过身去,他的领口很大,这一动,我瞟到了他背上的纹身:好像是一双翅膀。
不能飞的翅膀……
“我什么也不记得了……”
“所有事?”
他仍背着我,“是的,我只记得自己的名字。”
“那你现在睡得可好?”我轻柔地问。
他把头微微转过来了点,“还可以。”
“你一定遇到了很多艰难的事。”
“……我突然失去了一切……我突然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然后呢?没有你认识的人出现吗?没有人帮助你吗?”我问。
他直视我的眼睛,用他那双忧郁明亮的大眼睛。
“换作别人,通常会问:你是怎么失忆的?关于那时的事你是否还记得?你当时身上没带可以证明你身份的东西吗?这样的问题。”
我微笑:“不急,这些问题都会一一问到的。”
他又沉默了一会,说:“偌大的世界,我只知道自己。你小时候后迷过路吗,医生?”
我说:“我能理解。陌生的环境,谁都不认识,也没有人来帮助你。那时才发现路很长,天很大,世界很空旷。而自己是那么渺小。”
这番话起了作用,他这回把身子也转了回来,“我什么都不记得了,包括自己小时候的事。”
“你定有个会温柔抱着你的母亲和一个把你高高举起的父亲。”
他嘴角抽了一下,垂下眼睛,没有接我的话。他的目光扫过我手上拿着的资料本,问:“我的资料?”
“是的。”我翻了翻,“多奇怪,体检表明,你曾经动过大手术,你的右肺下叶已被切除。”
他突然站了起来,白色的衣服在我眼前一晃而过。他站在落地窗前,抬起苍白的手,解开胸前的纽扣。
我吃了一惊,觉得脸上的温度在提升。
他的皮肤很白,是那种东方人里的白,可以说是种柔和的月色,在这昏暗的房间里,仿佛散发着光芒。米白色的衣服从他的肩膀上滑落,滑下胳膊,腰,落到了地上。
我瞪着他胸口,微微张开了嘴。
他低头,嘴角带着若有若无的笑容,手抚摩上了那条触目惊心的伤疤。虽然经过了很久的时间来愈合,但伤口的颜色还是比周围皮肤的颜色要深点,带着粉红色。它是如此嚣张地附在那片光滑白细的肌肤上,如此地不协调。
“你说的可是这个?”他问,我吃惊的表情把他逗乐了,他笑意加深。“我估计是失忆前弄的。很大……但不痛。”
我坐在那里动不了,他俯视我的眼睛,补充到:“阴雨天和情绪激动时这里会不舒服,但平时,它只是个痕迹而已。”
我呆呆想到,他的记忆是否也和这伤一样,虽然失去了,但一定还是留有痕迹在的。
我把衣服递给他,“请穿上吧,小心着凉。”
他仿佛没有听到我说的话,转过身往那张大床走去,掀开被子把自己裹住,睡觉去了。
我尴尬地站在那里。
很显然他不欢迎我。
我伸手摸了摸又红又烫的脸,考虑着是否要这个时候出去给人看笑话。
安德还站在门外,对我鞠躬,假装没看见我的异常。
我咳了咳,按原路返回,走廊的尽头站着一个人。我走过他的身边的时候,他出声问道:“怎么样?”
我站住,“关风要你也跟这个计划,翔?”
他说:“我是他的秘书,他的所有事我都要负责安排处理。”
我瞟了他一眼,他俊秀的面容一闪而过。
他何止是他的秘书。
我向他汇报:“他对所有人都不信任,我只有机会做了一个乏味的自我介绍。”
翔笑,“不用急,你有的是时间。”
我叹气,“生活真是多灾多难。好好一个人,一旦有什么差错,顿时给踩在脚下,万劫不复。”
“可我们则是将他捧在手心之上。”翔辩解。
“不过软禁,说得动听。”我问,“你们何时放他走?”
他说:“等到研究结束。”
那又是猴年马月去了。
他们的话从来不可信。我倒是颇为同情Kei,NRS让我对他带有特别的好感和耐心。他现在是刀下鱼肉,任人宰割,无亲无故,孤独寂寞。谁能给他关怀,谁能给他安慰?
若换做我,不论谁来关心,怕都会爱上对方。
人心是孤独且脆弱的。
流金岁月 [三]
我工作后一人住套中等小别墅,有车有游泳池,所以独立也没有吃什么苦,生活很惬意。
我一进屋就喊:“多利!威士忌!加冰威士忌!”然后就往沙发上倒。
多利从厨房出来,“你自己看看,是否本都市的独身女子生活都这么堕落?”
我叫:“少废话!我供你能源,你就安静为我运作。”
多利送上饮料,“此时只能是冰红茶。”
“你敢!”
多利狡猾一笑:“那就更新您输入的健康饮食单吧!”
我败了下来。
电话响。
对方是一个女子,说:“我找林小姐。”
“我就是。”我答。
谁知对方忽然轻浅一笑,道:“猜猜我是谁呀?”
她是谁?“施夷光,苏小小,玛丽·安东耐特,还是戴安娜王妃?”我信口胡掰,也不管对方是否陌生人。
那头沉默了一会儿,再次说:“我找林岚小姐。”
“我就是。”我肯定。
那边笑了,“岚?我是Saiya啊!”
我惊呼了一声。
林善雅是我表妹,她父亲林敏文先生是我母亲林敏君女士的弟弟。华人一表三千里,她是我众多表亲中和我最亲的一个,我们几乎一起长大。
她的情况较为尴尬。
舅舅当初为了结婚和家长闹翻了,所有财产遭收回,女方本来看中的就是他的钱,现在没了金山,过了一年就离了婚。女儿也不要,丢在林家,又嫁人去了。所以Saiya极反感母亲。
父亲去世时我不过5岁,关风12岁,母亲带着我们回林家。那年她4岁,因照顾不周,又黑又瘦,看上去只有3岁大。记忆中好像连完整的话也说不了几句。一起吃饭,排骨掉桌子上,她就用手抓。
妈妈惊异不已,林家无论如何也不会有这样的孩子。急忙帮她补课。老一辈的妇女特别有这种热心。
Saiya聪敏过人。她那种受过苦的孩子总是比我知道上进的。
林家小孩都有教养,可也知道选择朋友,他们都不爱和她玩耍,嫌她阴沉,只有我才和她说话。
我们之间也不是完全和睦的。我们竞争从没停止过,有时她甚至有些霸道。
每到那时母亲便和我说:“善雅没有母亲,父亲形同虚设,她失去太多,难免对周身事物看得很重,是人之常情,可以理解,你就莫要同她争夺了。”
我一直让她,她知道我对她好,会对我微笑。
我并不很赞赏她的生活态度。生活已经对她刻薄,她却更加虐待自己,累人害己,不够聪明。
可她始终是众表亲中和我最友爱的。
后来她出国读书,学习太紧张,一年只来两三个电话,我常常听不出她的声音来。
我惊喜道:“林妹妹,”当初关风总爱这样称呼她,我也学上了,“林妹妹啊,终于想起我了?”
Saiya说:“岚你真讨厌,我和你说正经事呢!我要回来了。”
“这可是天大的好事!”我叫,“毕业答辩完了?怎么我都一点不知道?”
“现在是实习阶段,答辩还有几个月呢。我申请回玛莱巴,我受够了水果色拉,简直如同过期罐头!”她的声音清脆可爱,听在耳里是种享受。
我大笑,“我立刻告诉妈妈。你什么时候到,我来接你。”
她说:“我知道你绝对忘了下月是祖母大寿,我们都要去朝拜呢!”
我果真忘了。
“我回来先去我爸那,寿宴上见。”然后挂了电话。
多利开了电视,新闻里正报道SYOU生平,说他是如何奋斗的。最初,也不过是个运输公司的伙计,得到老板赏识,加入了组织,好好培养,一步一步往上爬。
“英雄是孤单的!”解说员如是说。
的确,因为英雄和智者向来比常人要看得高,看得远,自然会没有人共鸣而孤独。上帝是公平的,凡人总是热闹而碌碌。
画面突然一换,急报插播。
“今天下午格林威治时间6点一刻,在市三环路南段的克米亚国际商贸大厦发生恐怖爆炸事件。恐怖份子将自制炸弹安放在大厦一楼一间咖啡屋内,当场炸死17人,伤者人数已经上升到34人。遇难者还包括三名儿童和一名怀孕妇女。目前还没有任何一个组织表示对这次爆炸事件负责。”
我不由感叹:“再文明的人类也有恐怖事件。”
炳杰正敲门进来,听到我的话,笑道:“林议员对我市目前治安有何看法?”
我去接过他手上一个大盒子,“这是什么?”
“下月你祖母过生,你可有准备礼物?”他问。
“不过再送一本365页的日记本,或是你还有什么好法子?”
他把盒子打开,里面是个宜兴紫砂壶。
我顿时叫好!那是一只松鹤提梁壶,松为柄,鹤为肚,通体金棕,甚是漂亮。炳杰还揭开盖子给我看里面。这个壶年代久远,壶内壁上结有厚厚茶垢,这样,空壶注入沸水都会有一股清淡的香味。
“这茶垢可都是上等铁观音。”他特别得意。
我笑着摇头:“上次送清乾隆古币,这次是宋宜兴紫砂,下次恐怕是秦时的错金银带钩了!炳杰,你可要想好了,假若老祖宗百年之后没有把这些宝贝传给我,你损失就大了!”
他温柔说:“你就是最大的宝贝,我还要其他的做什么?”
我顿时感动。
有时想,自己还真该嫁给他。他绝对会一辈子对我好。
可跟着他一辈子做个游牧民族,怕又不是我所愿。
“我们结婚,我带你去极地岛蜜月。”他一有时间便向我求婚。
“然后回来定居。”我说。
“水停则死。”他说。
“树移则枯。”我说。
所以我一直没嫁他。
但和炳杰在一起是很轻松自在的。这就是我喜欢他的原因。
第二天准时起来去上班。
我的病人在插花。
我进去的时候他正弯着腰摆弄着一只白色的郁金香,他仔细修剪它修长的枝干,然后把它插进一个玻璃花瓶里,花瓶里已经有好几只黄色和白色的郁金香了。窗户开着,风吹窗纱飞舞,他宽大的白色衬衣的下摆也飞起来,犹如一对翅膀。
我打从心底感叹,真是个美丽的男人。
我问:“谁送来的,好美啊!”
“我请护士小姐给我买的。”他说,“我醒来的时候看天气那么好,房间里不可以没有花。可惜没有红色的……”
爱花的男人不会是个难于相处的男人。
“你想喝点什么?这里有祁门红茶,我还没有尝过,并不知道是否正宗。”
那一套瓷器咣铛作响,仿佛一碰就会掉下来碎掉,我谢敬不敏。
KEI眯着眼睛,他的眼睫毛又长又直。
“你会天天来么?”他问。
“照料你是我的工作。”
他瞟了一眼我的手,“你平时做什么工作的?”
“我是个心理医生。”
“护士也这么说。”
我笑,“她还和你说了什么?”
“你不喜欢她们和我说话?”
“没人喜欢别人在背后对他评头论足。”
“我们该谈点什么的好。”他说,“现在这样真让人枯燥。”
“也许你愿意和我说说你的梦。”我说,“这是恢复你的记忆的唯一途径。”
他伸出一支苍白的手指竖在我面前:“不!这只是最人道的方法!”
我瞬间红了脸,讷讷不知接下去该说什么。
也许是我的样子非常窘迫,KEI放过我了。他挥挥手,坐回椅子里。
他远比看上去要成熟世故,且精明老练,我的任何举动都逃不脱他的法眼。这点颇像我们大学时的一个教授,每次去找他要分的时候,他总是从眼镜后扫一眼,说:“那把理由拿来。”让人不寒而栗。
他有一双犀利的眸子。
Kei问我:“现在是几月了?”
我答:“十月初。”
“玛莱巴是亚热带城市吧?”
“是。已经非常靠近热带。”
“那冬天必定少雪了?”
“隔几年有那么几天会下。”
他遗憾道:“我喜欢雪呢。我昨天梦到自己站在雪地里,和一个孩子一起堆雪人。”
我说:“我连这样的梦都没有。我从不知道大雪的样子。”
他告诉:“英国苏格兰北部的小岛上看雪是最美的。天地间一片荒凉,觉得下一刻上帝就会孤独地降临人间。”
可见他并未如他所说那样忘记了一切,他至少记得苏格兰的雪。
Kei伸出右手撑着头,食指和中指习惯性地放在唇边。我从口袋里掏出一包七星放到茶几上。
他很吃惊,“不会吧?女孩子不该抽烟的!”然后抽了根烟出来,感激地看我一眼。
我笑,他与我一般大,口气却似我母亲。她总大叫,岚!你又抽烟!和你说多少次了!架势活似要拆了所有香烟制造厂。
我接着把打火机丢给他,他熟练地接住,点燃了烟,非常享受的吸了一口。
我问,“他们告诉我,说是在收容所里找到你的。你是怎么流浪去的?”
“我昏倒在巷子里,醒来就发现我在那间慈善堂了。恩,这个城市的慈善机构非常不错。那里的待遇很好……”
“然后就随他们来到这里了?”
他突然讥笑,“是啊,他们给我换上芬利尔的衣服,请我上德国轿车。”
很显然其中有隐情,他的口气隐隐不甘心。
他皱皱眉头看了看天,然后继续说,“我不知道他们会找了个小姑娘来做我的医生,你看上去只有20岁,林小姐。”
“年龄并不能决定一切。”我答。
“也是,贵市市长未满30就坐上了那位子。现在是年轻人的天下了。”
“你不是本市人?”
“我不知道。”他笑,“你说我该属于哪里?”
我摇头,“若已经查出你身世,我也不必来麻烦你了。”
“不算麻烦。”他开始抽第二根烟,“每天准时有一位美丽知性的女子陪伴聊天,对任何一位男士来说都是种享受。”
我这回笑不起来了,连脸红也做不到。他这是在蔑视我的职业。
他没看我的表情,继续说,“你可有出国留学?”
“是,在国外读的大学。”
“没有男朋友?”
我不得不说,“也许该我问问你……”
他很不解,“医生,你可以问我的,不过是我还记得什么。”
真把我形容的猥亵不堪。
他得意笑起来,“林小姐,你定力不够。”
我干笑。他存心捉弄我,我又何必倒贴上去供他捏圆捶扁?
可是NRS让他变成这样?
警惕,多疑,冷漠,刻薄。
我完全体谅他,但和他话不投机。同样是NRS的受害者,他的故事远比我的复杂苦涩,可他不愿意多我说。
KEI有完美的男中音,可他说的话并不如他的声音一般动听,他笑道:“林小姐,我向来认为学心理学有一大好处,就是可以看透人心。若是男朋友变心,一定早早知道。”
“看透有何用,最难操纵的就是人了。”
他皱眉,秀美的眉毛轻轻打绞的样子很是好看,“这是不对的,林小姐。一个人本就不该想着去控制另一个人!”
我站了起来,打算离去。
他看了看时间,“不留下来午饭。”
即使这样一句话,听在我耳朵里,也是别有深意的。
他无外乎在嘲笑我的工作。
他并不喜欢我。
走出医院大门时正是中午,太阳晃眼睛。我站在路边迷茫了片刻,往郁金香广场走去。医院离那只有二十多分钟路,以前下午下班总爱去那的一家叫TULIP的酒吧小坐。
可是现在还是中午,它当然紧闭大门了。
我是如此迷惘,突然觉得天地如此之大居然没个我可以去的地方。
郁金香广场,原来是本市是中心广场,还叫过摄政广场,SYOU上台后给它换了名字。它是玛莱巴发展的见证,从当初的流莺区到现在的国际购物中心,它总是活跃在玛莱巴市民的生活中。
郁金香,TULIP,是他最心爱的大女儿的名字。本市还有个中心花园叫ROSE,是以他小女儿的名字命的名。
所以说做权势者亲属总有他的好处。学医有什么好,我就不希望我父亲把某个新发现的病菌以我的名字命名。
广场中心有喷水池,和所有喷水池一样满是许愿硬币。有少男少女正在池边许愿,银色的硬币划一道优美弧线落入池中。
有孩子缠着父亲给她买糖果,父亲溺爱地将女儿高高抱起。
记忆中,我的父亲也没有把我高高抱起,而母亲,则总是在忧郁哀叹中抚养我们。
光鲜的外表也遮掩不住一些遗憾残缺。
鸽子飞舞,一派祥和的景象。
广场文明于亚洲,还在于它有一座全亚洲最高的塑像——Syou的塑像。世界上还有另一座塑像可以和它媲美,那是立在纽约的自由女神像。
Syou塑像本身就是一个集实用和美观于一体的建筑,底座的大门通向地下的购物广场,四个电梯供游人上到塑像顶层。那里有一个可以俯瞰玛莱巴的平台,就设在Syou的肩膀上。所谓“站在伟人的肩膀上看世界”,让世人看看他所看到的世界。
我抬头看SYOU的塑像,他日日夜夜地凝视远方。看着谁?少年时错过的倩影?婚后长期分居的妻子?和自己关系恶劣的小女儿?还是这个城市?
不会是最后一个,这个城市是他最骄傲最自豪的作品,怎么会用那么忧伤的眼神。
这塑像制作于他35岁生日。据说那时已经开始酗酒了。
他不快乐,谁都知道。
但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谁又见过快乐的成年人?
有人拉我的衣服,我低头一看,是买花的小女孩,拿一束红色的郁金香,说:“小姐买束郁金香吧。今天是本市的独立纪念日呢!”
后来当我捧着一大束郁金香加一瓶珍藏的马提尼走上130层的时候,安德不由瞪大眼睛。
我把花和酒赛他怀里,他突然脸红起来。
我笑:“不是给你的。把它们给里面的那个人,和他说今天是本市独立日。”
安德瞪大眼睛。
我转身离去,安德抱着那一大束红色郁金香的样子让我想笑。
炳杰来接我,开一辆黑色宝马,摇下窗户,问:“我的普绪刻,现在是下午4点不到,可否拨冗陪我去一处喝杯午茶?”
我咯咯笑,他总是能让我开心,“什么地方?”
“看你是否愿意听老人讲故事了?”
我立刻猜到是谁,“可是Rose夫人从梵帝冈朝圣回来了?“
“正是。”他说,“太祖母想你了,叫我带上你去。”
我上了车,车刚开动的时候,我见关风陪同两名军官从楼里走了出来。
早听人说,林氏正同军医院合作。
我对这间医院了解太少了。
流金岁月[四]
Rose夫人是Syou的小女儿。
现在的女子可以不知道市长是谁,但绝对不会不知道“孙文清”是谁。尤其是我们这一辈,几乎是读着她写的《流年》长大的。她在现在的女子心中简直如同百多年前的张爱玲。
记得第一次同炳杰去见她,她问我:“林小姐,你可知道为什么自古结亲家都称做结秦晋之好吗?”
我说不知道。
她笑答:“那是因为秦晋两国屡屡结亲,却又屡屡交战,正合了亲家的本意。”
既说了笑话,又暗示了我和炳杰的关系。
顿时爱上这个聪慧幽默的老人。
我算了算,她也有105岁了,虽然科技发达,能活到这年纪真是长寿了。她的姐姐,本市自治后的第二任市长,早在二十多年前去世。后世的子孙居然没有一个从政的,倒是断了闲话。
老夫人住Syou传下来的老屋子,是座美国乡村风格的别墅,叫“费园”。
老管家笑吟吟请我们先去茶室坐,“Tulip夫人的屋子拍卖了,老太爷的遗物昨天从Tulip夫人的屋子里搬了过来,很多还堆在客厅收拾不了呢!”
炳杰顿时激动起来,拉起我的手,“我们先去看看,我想让你看看Syou的那个冰裂纹花瓶。”
他带我去书房。
里面可以站人的地方已经堆满了大大小小的东西。水晶吊灯装盒子里,一套红釉木椅子,一张孔雀石桌子,桌子上放着黄铜镇纸,达芬克工艺的台灯,还有各种大大小小的玩意。我看到还有小孩子玩的人偶娃娃。还有几只漂亮的金笔。
“他爱写字,给女儿的信向来都是亲笔写的,嫌一台机器传达不了感情。”炳杰说。
我看到了Syou写给大女儿的便条,遒劲的字体书:“……拿破仑说过,他情愿做法国乡间一介农夫,而不是杀人如麻的拿破仑大帝;所罗门王逝世时慨叹生命空虚无尽……”
咦?什么东西?“为何得到一切的人统一抱怨空虚无聊?”
炳杰微笑:“谁都得不到一切。他失去的东西我们都看不到罢了。”
“没有失去,又怎么有获得?”
“他大概觉得自己得不偿失。”
我笑,“谁能愉快的收获一辈子?那统统是不知足。”
炳杰拿起一个花瓶,我说:“你看看。就是这个,可看出了什么故事?”
我长期经他熏陶,耳濡目染,认出这是个晚清年间很常见的冰裂纹仿哥窑瓶,在Syou那个年代并不很值钱。而且这个瓶子给人一重笨重木呆的感觉,我不喜欢。况且我一看到瓷器玻璃就心惊肉跳。
“仿佛是一具尸体。”
他不住点头,“聪明的女子!这瓶子仔细一看,看得出曾经摔碎过,后来请人专门拼补起来的。家里人谁都不知道这瓶子的故事,老祖母说Syou在世时将它视若珍宝。大家都以为是难得的古玩。后来有行家告诉他们,若这瓶子不是Syou收藏过的,根本不值钱。”
他小心托起那个漂亮的瓶子给我看,我凑过去,只见上面全是裂纹,也不知道哪条是摔的,哪条是烧的。我奇怪这样的瓶子居然可以屹立不倒摆上三、四百年。
“这东西落地,可还找得回来?”我问。
“所以说Syou要去拼它非常困难。可他居然还是把碎片搜集齐了,自己送到修古董的店拼的。”
“会不会是少年时爱过的一个女孩摔的?”
“你们女人总有玫瑰色的幻想。” 炳杰温柔笑。
Syou的古董很多。“他搜集了古董,其中不乏价值连城之物。很多都是给走私商人倒卖时给他拦救下来的,或是还回了出产地,或是自己收藏了。”
我指着旁边一个衣帽架,问:“这又是什么年代的?”
炳杰把架子轻拿过来,说:“这件可值钱。”指着上面两个歌特体的刻字“V R”给我看。
“是什么?”我问。
他笑,“这可不是视觉摇滚,V是维多利亚,R指女皇。这是英国宫廷女皇御用之物。”
我咋舌,“好老的东西。”
“而且价值连城。有一说法是一个过世的朋友送的,Syou一直留用至去世。”
“常听老一辈的说他重义气。”
“道上混着起家的,特别注重这个。”炳杰说,“他就是那种可以为了兄弟两肋插刀的人。在2056年的那次爆炸事件中,也是保证了所有人撤离后,才乘直升飞机走的。飞机离开楼顶10秒后73层高的楼瞬间毁灭。这件事传为佳话。”
“这样的人,自幼出生入死,早就练成了金刚不死之身。”我感叹。
再走进去,都是Syou的生活照片,和他哥哥的,和妻子或女儿的。有一张全家福,小女儿那时才出生,抱在膝上。照片里夫人冷漠着一张脸,他看着镜头也是清淡无神的。一家仿佛刚从政治监狱里放出来。
他的大女儿与他不十分像,自然非常美丽,瓜子脸,亚麻色的头发,蓝眼睛……
就遗传学而言,黑眼睛的母亲和绿眼睛的父亲是没可能生出蓝眼睛的小孩的。
这件事已经成了公开的秘密。
我便转去看Syou的藏书。他的书很多,一般他这样的人的藏书都很多,一排一排一直排了100多排,让这间书房更加拥挤不堪。我转着转着,就一路走到最里面。
午后的阳光照在那些镀着金边的藏书上,照在那段沉默的历史上。我手指一本一本划过,发出的嗑嗑声仿佛像西班牙语里那漂亮的弹音,又橡橡胶珠子落到地上,满地铮琮。
我随手在一整套精装希腊神话中抽了一本,翻开来一看,正是伊阿宋和美狄亚的故事。
美丽聪明的公主为了爱人,帮他偷了金羊毛,为他杀了自己的兄弟,背叛了祖国随他私奔。可最后伊阿宋却抛弃了她娶了别国的公主。她悲愤之下杀了那个公主和自己的孩子,一走了之。
是个非常血腥的故事。
书上有人写了一句话:“这是他离开的第七天,我努力在这七天内重生,但我失败了。他并没有回来拯救我……”
谁?是哪一个失意人?
这样悲伤绝望的话,仿佛罗密欧对着昏睡的茱丽叶哭泣。
抬头的那瞬间,我从这本书抽离后的空格对面,看到了一双眼睛。
一双漂亮的,深邃的,男人的眼睛。
他淡淡扫了我一眼,转身离去。
什么人?
那绝不是炳杰!炳杰是不会有这样冷淡忧伤的眼神的。
我急忙跑到书架对面,可那里空空,没有人。风从窗户吹了进来。
炳杰过来找我:“太祖母在花园等我们呢。”
我急忙拉着他问:“炳杰,你有没有看到一个男人?”
他疑惑。“男人?”
“我不知道,一双很漂亮的眼睛。刚才和我隔着书架望了一眼。”
“不。”他摇头,“这里就我们两个人,没有什么男人。”
我拉他到那个空格前,说:“就是从这里看到的,只看到一双眼睛。那人看了我一眼就走了。”
炳杰凑过去,只看了一看,立刻笑着转过头来,对我说:“你自己再来看看,看是谁的眼睛?”
我狐疑着再看过去。对面的墙上挂有一张Syou年轻时的画像,一双眼睛正看向窗户那边。
我觉得毛骨悚然,叫:“刚才那双眼睛明明是看着我的!”
“那是错觉!”他说。
我不信,“炳杰,这里都是他用过的东西,你说他不会是显灵了吧?”
炳杰哭笑不得,“你也是个医生,怎么可以这么迷信?”
我自己也觉得可笑。
后院,一位鹤发童颜的老妇人从手里的花草中抬起头,见到了我们,笑眯眯道:“来了。来了。”
我上前几步握住她的手,“老夫人好,梵帝冈可有趣?教皇可好?”
她笑呵呵说:“教皇好得不得了,他门前广场上全是鸽子,行人走不成路。”
“有没有去意大利转一圈?”
“想呀!年轻时和我丈夫年年都去参加狂欢节,现在楼上走楼下都累人。”她的精神很好,说话清晰,思路敏捷,也多亏了现代医学技术。
她父亲Syou就不同了。他的生命后期健康状况极差,可是医生却发现没办法给他移植器官。他的血液有病变。
她招呼我们坐下,茶几上已经摆满了精美的茶点,我才想起没有吃午饭。
“威尼斯也是个美丽的城市。”夫人说,“可惜愈加给淹得不成样子。他们的人也在搬走历史遗物了。”
“真是不可思议,玛莱巴正又通过一项填海条例呢!”
她问炳杰:“你们什么时候结婚?”
每个人都觉得我们应该已经结了婚。
炳杰说:“老祖宗,”他们家人都这么叫她,“岚还年轻,我还要调职。不急。”
“你们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她说,“现代人都不愿意结婚,而政府还在不断出台婚姻保障法。”
写作人,说话也是那么富有情调。
炳杰笑:“老祖宗,我给你拿披肩去,已经入秋了。”他也怕这个话题。
他一走开,Rose夫人就问我:“最近可忙?”
“还好。”我答。
“病人可算合作?”
我笑了,这问题问得真巧。
“不。这让我非常苦恼。”
“也算是考验,林小姐是个有亲和力的女性,取得他的信任不会难。”夫人低头给咖啡加奶精。我借这机会回头望,炳杰正走进屋里去。
Rose夫人说:“他不知道。”
我当然明白她的意思。炳杰什么都不知道。不过他知道了也没什么,谁都知道这个世界上有种叫NRS的病毒。他若不知道我才稀罕。而Rose夫人什么都知道也不奇怪。她是Syou的女儿,她甚至可以朝见教皇。
“那个人是谁?为什么你们对他都那么小心翼翼?”我问。
夫人笑出声来,“真是个可爱的孩子。他可曾为难你!”
“他以作弄我为乐。”我很委屈,“而关风似乎对我隐瞒了很多,我对事情原委一无所知。没有头绪,自然也非常被动。”
夫人轻轻拍拍我的手,“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复杂。我们所做的很多事也是身不由己的。”
这我当然知道,人总要先维护自己的利益,再谈别人的生存。
“我一直在寻找他。”夫人说,“自我姐姐去世后就一直在寻找。我想从他那里得到一些证实。你也许不明白,林小姐,过去的事不如你想象的那样简单。”
“你们认识?”
“有一面之缘。”
“可即使从令姐去世算起,也已经有二十多年了,那时也许他才出生……”
夫人呵呵笑,笑我的愚昧无知,“你不会以为他如同看上去一样和你一个年纪吧?”
我怎么会知道?莫非他真是传说中的吸血鬼,不老不死,非我族类。
夫人问我:“他究竟是怎样一个人?”
我笑,“了解一个人,至少需要三个月。”
夫人沉吟片刻就没再说什么。
回去的路上我这么和炳杰说:“她老了,还很寂寞。可她还是Syou的女儿,虽然她不像她姐姐那样一度大权在握,虽然她只是个不关心政治的作家,但她毕竟是王者的女儿。她或许慈祥,但她的手段绝对是你我想象不到的。”
炳杰笑:“她和你说了什么?”
我撒谎:“她的过去。”
“她是个不幸福的女子,和父母感情不和,理想得不到支持,被男人欺骗,未婚先孕,丈夫和她情投意合,却又早早去世。”
“这样忧伤的过去,可还是挺下来了。她实在伟大!”
“她是个可爱的老人。”
我微笑,“我从不怀疑这点。”
车窗外灯火通明,每一盏灯下都有一个动人的故事。
KEI此时定是也望着这大都会里的繁华夜景,仔细品味他的某个梦。
他再次看到我似乎很开心,微笑着说:“昨天谢谢你的花和酒。”
我的心情也好,“可有放一曲多夫特曼助兴对月畅饮?”
他摇头,“马提尼太奢侈。一个人喝,还是威士忌的好。”
我拿出今天的郁金香,他乐了,“林小姐不会以后每天一束花来打动我吧?”
“我的薪水只负担得起每周一束。”我把花插进花瓶里。
他看起来精神很好,和我第一次见到时的那个仿佛一直在梦中游荡的人有很大的区别。
干练,神采飞扬。
他去把窗帘拉开,外面阳光普照。落地窗下的城市给笼罩在清晨的薄雾里,鸽子绕着不远处一坐基督教堂的尖塔飞翔着。
“这个城市祥和宁静。”他说,“我很喜欢这里的阳光,有种新生的感觉。”
“可在这之前也曾走过很长一段黑暗的岁月。”
“但也有同样的早晨。”他说,转过来,“林小姐,你父亲可有把你高高举起过?”
我一时不解,说:“那是小时候的事了,他总管我叫他的爱丽儿。”
“小美人鱼?”
“不。”我苦笑,“是一种病毒,由他研制出来的,神经病毒,中毒者会暂掉许多不快乐的事。但维持时间不过30分钟。”
“那30分钟后呢?”
“他会放下我进研究室继续工作。”
他总对我有浓厚兴趣,继续问:“总有不工作的时候。”
“他要休息。”
“工作比你重要?”
“工作是他的生命。”
“他研究什么?”
“他是个知名的病毒学家,我哥哥色继承他的事业继续研究。”
Kei挑了挑眉毛,“什么病毒。”
我说:“和你有关的那种病毒。”
Kei很吃惊。
我继续说:“告诉我Kei,这个病毒是否和麻醉剂一样让人容易上瘾?为何他们执迷不悟?”
Kei却问:“来给我检查的关医生是你什么人?”
“家兄。”
“我有机会见到令尊吗?”
我叹气,“家父去世已有二十年了。”
“怎么死的?”
我觉得非常不舒服,却还是回答他,“在实验室里出的意外。,有毒气体泄漏。”
我的声音微弱不可闻,Kei便没再继续追问下去。
他注视我一会,陷入沉思。
“昨天睡得好吗?”我问。
他坐进那张椅子里。我有种不大好的预感,他一坐进那张椅子,就仿佛躲进了自己的城堡,我再看不见他真面目。
“你平时做点什么梦?”他问我。
果真有梦。
我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Kei眯着眼睛笑。他的笑容是那种美得让人毛骨悚然的。阴冷的,满腹心思的。加上他大眼睛带着的忧郁,整个人看上去非常神秘。
以前陪朋友见过一个媒灵师,就有这种洞察一切的神秘微笑。
“你来帮我解解梦。”他说。
“你梦到什么?一只蝴蝶,还是七头瘦牛,七头肥牛?”我轻笑,解梦?心理科医生最擅长的就是解梦。
“一个女人。”他也笑,也不知道他说的是不是真的。
“是否美丽?”女人最关心这个。
“她背对着我。”
“其他场景呢?”
“有一面镜子,她的头挡着,我看不到她在镜子里的脸。”
像部幽灵电影。
“只有这一个梦?”
“你只能一个一个的解。”他答。
我说:“可你并不想我解梦,你只想说与我听罢了。”
他笑。
许久,他才开口说:“有个梦一直迷惑我许久。”
我仔细听。
“梦里我身处破败的巷子里,不停奔跑……我穿红色外套,满身是血。我不知道要去哪里,某个地方总有人在叫我……”
他停了好一会,我都以为他说完了,他又开口说:“有时还抱着一个孩子,约岁多,有时则牵一个七八岁孩子的手。都是在奔跑……”
“只是奔跑,没有叫喊什么的?”
他不解,“有什么其他意思吗?”
“有时在梦中奔跑和叫喊其实来自于儿时的游戏。”
“不,”他摇头,“没有。只有奔跑,和阴暗的巷子。”
“次次一样。”
“没有很大变化。”
我来了兴趣,也许日后和他相处的日子不是那么难过,我可以寻找他的记忆。这是幅三千份拼图,若坚持到最后,挂出来可以装点我接下去的人生。
“你现在的记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他眯着眼睛,风趣说:“在我不记得过去的事的时候。”
“那也有个具体时间。”
“林小姐,我苦恼已经来不及,哪还会注意记下这日子等到下一年庆祝失忆周年纪念。”
“你有隐瞒。这不是意外导致的失忆。”
“医生,你是科学的化身,怎可以这样武断?”
他裂开嘴笑了,我看到了他尖尖的牙齿。不知怎么的,并不觉得害怕,反而觉得有种美感。
我摊手,退一步,“大概时间?”
“盛夏的时候,约莫7月末。”
“没有遇到什么人认识你的?”
“没有,”他摇头,“没人突然抓着我的手说,KEI,我终于找到你了!然后带我回家,把我塞进干净柔软的床里,给我一杯热咖啡。都没有,我一直流浪。”
现实中是即使迷路了也只找得到问路的,而没有领路人。这年头已经没人谁会来管你死活,救得了自己的还是自己。
“发现自己酗血呢?”
“那是本能。有人袭击我,我反抗,然后干掉了他。”他眯着眼睛,用手比画了一下,“抓住他不让他反抗,那时想也没想就咬住了他的脖子。”
我哗然,“那你是怎么来的玛莱巴?”
他挑挑嘴角,“我想我未曾离开过……”
未曾离开过?
这样的一个人曾和我在在同一片天空下,呼吸同一方空气。
他曾有怎么样的过去,一个怎样的过去?他可爱过?他可失去过?
Kei沉思的时候总是美的。他什么时候都是美的。
仿佛郁金香一样高贵孤独的美。
但他始终是一个人,没有人认识他,也没有人来欣赏他的美。
流金岁月[五]
关风把我叫去。
他放下手里的工作,问我:“可有什么进展?”
“刚讨论完天气,正在谈论午茶。”我说。
他不满意:“你去陪他,并不是为了谈天打发日子。”
“他和我说了他的梦。”
“梦了些什么?”
“迷路,奔跑,女人,孩子。我还没理出头绪。”
“留意他说的话。”
我提醒他,“我是有职业道德的。我不会出卖病人的隐私。”
“他若没做见不得人的事,我们打听来也无妨。”理由多着呢,又补充,“前些天的克米亚大厦爆炸案知道吗?”
“全玛莱巴的人都知道。”
“玛莱巴这一年来治安很不好,你出门多多注意。”
我觉得奇怪,问:“平头老百姓,谁打我主义?”
他叹气,也没说。他是个死鸭子嘴硬的人,我便不再多问。
我回家看母亲,我总在周末去她那里吃饭。她也是寂寞的,大都市里寂寞的人太多,好像任何一个人拿出来一分析,都是寂寞的。
这就是所谓都市病了。
我一走进屋子,就听到那台古董流声机在放着一首老歌。一个女声如怨如泣地唱着:
“回忆过去
痛苦的相思忘不了
为何你还来
拨动我心跳
爱你怎么能了
今夜的你应该明了
缘难了
情难了……”
我心中隐隐一动,呆在那里,久久回不过神。
这歌小时候常听。
母亲从里屋走了出来。她今天穿一件雪青色旗袍,身段一点没走样。懒洋洋地伸手给窗台上的晚香玉摘去枯叶子,边问:“路上还好吧?刚才新闻里说二环出了车祸瘫痪了一半。”
我笑:“你成天只管你的花。二环重建的时候改道了,来你这不往那里过。”
她对一旁的老仆人笑:“我是不大出去走动了。”
老仆人为女主人说话:“不出去也罢。最近治安突然坏了起来,太空港都有抢劫杀人事件,政府大厦门口路灯下站着流莺,简直倒回去了70年!”
我笑起来,问她:“这放的是什么歌,怪好听的。”
“叫《不了情》。”母亲回答。
呵!仿佛是旧上海的歌。
“善雅是什么时候回来?”
“周末。”我说,“祖母要过生了,整岁,她再不乐意,也是要回来意思一下的。”
Saiya极不喜欢祖母,不过说起来她喜欢的没几个人。我都不知道她是否喜欢我,我们做朋友,是在林宅没有选择的选择。
“你们都不喜欢老人。”母亲叹气,“她其实很寂寞。”
我可是怕了寂寞的人了。人人都说他寂寞,需要人陪,我寂寞又是谁来安慰呢?
我问母亲,“哥哥说是放了酒在你这里,我先拿去喝了,回头给他说。”
母亲宠溺地笑,“鬼丫头,你自己和他解释,我不管你。”
她的确渐渐不理任何事。父亲去世20年,子女长大成人,可以照顾自己。她卸下重任,退居二线,悠闲养老。
若没有母亲,我和关风该如何熬过失牯的岁月?
我翻吧台,“白兰地,杜松子,拿破仑,喝都喝腻了。”
母亲在身后叫:“我的小祖宗,你这话是女孩子说的吗?”
“我哥把酒放哪里的?”
母亲从小冰柜里拿取出一瓶威士忌。
我揶揄地笑,谁稀罕威士忌?
“不要小瞧这瓶酒。”母亲说,“这就是‘一生钟情’,劳伦斯哈德威斯公爵家地窖里的珍藏,世面上足值3000多金。你爸爸在世的时候也只喝过两瓶。”
“3000金换一生的钟情?”我冷笑。
母亲幽幽叹一口气,“有时,生命都换不来一生的钟情。”
我从母亲那里出来,并没有直接回家。
带了好酒自然要去酒吧喝个痛快,我是那种喜欢在酒吧喝自己酒的人。于是一路开车去了郁金香广场。
Tulip酒吧的酒保一见是我,裂开嘴笑:“林小姐,一个月没来了。”
“想念我了?”
“想念你的小费。”他说老实话。
我把酒从包里一拿出来,他立刻发出赞叹声:“乖乖,有钱人真是不同!这值多少钱啊?1000?2000?”
“睁大你的狗眼,”我好笑,“足足3000金内部价!”
他恍然大悟,“骂得好!骂得好!”转身取我私用的杯子。
这时我突然觉得有一道诡异的目光盯住我的后背,让我浑身不舒服。
正要回头,酒保低声喝:“别动!”
我立刻如给念了咒语一般定住,“怎么回事?”
他另给我倒了杯威士忌,“你身后15米远的地方坐着四个男人,这两个礼拜天天到这里来,有小姐说他们在打听你。”
“我?”
“你一进来他们就在看你了。林小姐,你最近可是惹了什么麻烦?”
我无辜得很,“我照常上班下班,约会省亲,良家妇女一个。”
“他们目标在你。你最好立刻联系家人,或通知警方。”
通知警方势必惊动母亲,我不愿意。
我立刻打电话告诉翔。
他沉默了三秒钟,说:“在原地不要动,我派人接你,保证十分钟内到。”
我呼出一口气,收起了移动电话。突然见酒保又在对我挤眼睛。背后那四个男人已经站了起来,分明是往我这里走过来。
“怎么办?”我开始发虚汗。
他建议道:“可以去洗手间。”
“我想离开这里。”
他帮我把酒收回皮包里,“祝你好运。”
我怎么愿意坐以待毙?
这个酒吧出去正是郁金香广场,灯火通明,人来人往,他们不敢把我怎么样!
夜晚的风很劲,吹得我的头发乱飘。我拉紧衣服往SYOU的塑像走去,那里人最多,除非他们敢在大庭广众之下劫持独身女子。
Syou在天有灵,也不会饶恕他们。
我一直看着Syou的塑像走去,他脸转向另一边,还是那么无知无觉地望着某处。莫非是看厌倦了世间百态,眼不见为净?
那四个男子一直跟在身后,若即若离,并没有采取下一步行动。
我决定继续留在人群中。只需要十多分钟翔自会率领人马杀过来。
玛莱巴的夜色柔媚得仿佛还是个二八少女,我抬头望天,它已经被辉煌的灯光照得呈半透明的橘红色。
如此美丽。我则在逃避不明的跟踪。
一个黑色的影子闪了过来,下一秒我手里的皮包已被扯住。抢劫!
居然还遇到了抢劫?!
那个青年见得手了,转身就跑进黑暗的巷子里。他太急噪,没注意到皮包的的背带还套在我手臂上,力气又极大,我便给拉得跌到地上。
场面瞬间混乱,我怒道:“滚!”
他还不死心,见我是单身女性,居然一把拉我到阴暗处,命令我:“把其他值钱的交出来!”
我往外面望,却没有看到跟踪的人,也没看到警察,路人麻木地走过。这个人现在正用一把军刀抵着我的小腹,我也许该庆幸他劫的只是财。
我把手表摘下来,我只有手表。这人运气不好,我从不戴项链。
我把东西交过去,他伸手来接。然后我听到了嗖地一声,伸过来的手停住了,三秒钟过后,他倒在了我脚下。
一声尖利的叫喊回响在这条阴暗的巷子里,我颤抖着不敢确定这是否是自己的声音。
我的左边是开枪的人,那是跟踪者之一,我的右边是个清洁女工,还在不断地发出尖叫声。
“快住口!”我冲她喊。下一秒她就再也喊不出来了,一个男人在她身后掌击她的后脑,她同我脚下的人一样晃了晃倒了下去。
他们来真的。
我瞪着开枪的高大男子,我可以看到他手上安了消声器的手枪在玛莱巴柔媚的月光的照耀下反射着荧蓝色的光芒。我的手在身后的墙上摸索,然后我闪进了后面的一条小小通道里。
这是绑架。他们本可以一枪击毙我的,却宁愿一路跟在我身后。
我没有经验,完全不得要领。
我不熟悉这一带居民区,但从巷子里可以望到医院高高建筑。最高处有暖暖的黄色灯光,那是KEI的房间。
我便向着医院的方向跑。 才走几步,就发现已经给包围了。
我无路可逃,那个抢劫的青年将我拉进巷子帮了他们大忙。
其中一个人向我走来,说:“林小姐,有人请你赏月。”
鬼才信!
我厉声问:“你们要多少钱?”
那人讥笑道:“那是和令兄讨论的问题了。”说罢手一挥,其余三个男人统统靠了上来。
黑暗中一个男人的手围住我的脖子。
我有那么一瞬间的窒息。一种熟悉的恐惧在那时控制住了我的身体,而我的身体帮我的大脑做出了判断,当下反击。
我将手袋一丢,伸手狠狠戳中他的眼睛。
对方显然没有料到我有能力反抗,有片刻的失措。随后他们掏出了枪,对准了我。
这下我没有戏可唱了,我快不过子弹,我也不敢拿自己的命冒险。
也就在这时,旁边一处黑暗的角落里响起了物体翻落的声音。我们纷纷望过去。
就那一瞬间,乘着大家接除戒备,一个黑影窜了过来,一拳击下一个拿枪对着我的男子。
多么及时,仿佛已经彩排过无数次。
我不失时机,屈起膝盖对拉我右手的人踢去,正中一个好女孩不该知道的位置。他吃痛松开了我。
那个小头目模样的人迅速掏出枪向来者射击。对方身手极为敏捷,一闪就欺到了他的身前,抓住他的手一反转,对方根本没有招架之力。枪落到了那个陌生人手中。
一分钟不到,形势就全部倒转了过来。
那人用枪指着那个小头目的头,一边将我一把拉到身后。他的身型高大,遮住了月光。
附近居民楼已有人家开了窗户向下张望。
那帮人都识时务,看到在要强行把我带走已经不可能,于是鱼贯离开,撤退得非常成功。
我的英雄这时才回头看我。
他背着月光,我看不清他的样子。
他说:“小姐,以后独身外出可要特别注意。”
我只想笑,向他询问姓名。
他笑,牙齿雪白,在黑暗中特别明显。
他去把我的手袋拾回来交给我,说:“我姓路,名人。”说完转身离去。
我有片刻失神。
翔将我带回医院。
我的脚上都是伤,裤子也脱了线。他边给我上药边问:“都是些什么人?”
“我不认识。”
“有没有和你说什么?”
“他们一门心思带我走。”
“我们的人到的时候他们已经走了?”
“是。惊动了附近的邻居,怕引来警察吧。”我圆谎。
翔叹一口气,说:“岚,那只是绑架。”
我奇怪,“我没说那不是绑架!”
他不语。
他暂时离开后我问身边人:“去问问我的病人是否已经睡下了。”
一会儿来了消息:“没有睡,林小姐可以随时上去。”
我掂量了一下包里的那瓶酒,上去找Kei。
KEI已经关了灯。
今晚月光极好,落地窗大开着,荧蓝色的光芒照耀在地板上。窗外就是一轮圆月,我可以清晰看到月亮上的坑。
KEI对着窗户坐着,听到有人进来了,说:“林小姐吗?来得正好,我才在想你是否也在赏月。”
我由刚才的黑暗和激烈一下子走到这片清凉的宁静,不知道说什么。
“那人跟我说,月亮的光是最温和无害的,其实万物都可以在月光下生长。太阳已经没有用处了。”
我完全不明白他在说什么,“谁?”
KEI起身回头望,扫了我一眼,微微吃惊:“出事了?”
“可刺激了。” 我走过去坐下,“他们想抓我,还开枪杀了人。”
“杀人?”
“是!就倒在我面前。我想应该没死……我希望。”
我闭上眼睛,仿佛又感觉到了那个青年无声地倒在我脚下,眼睛还瞪得老大,非常不甘心地看着我。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我要死?
那个清洁女工走过来抓住我的手,说:“都是因为你,我才受的牵连!”
我惊恐地要挣脱,她却死抓着我的手,抓得生痛。
我叫到:“不!”用力挣扎着。
KEI抓住我的肩膀摇醒我,“林小姐!是我!你清醒点!”
我看着他在柔和的月光下更加俊美的脸,那双眼睛如海水一般把我包围住,让我心情平静下来。
我倒回椅子里,听到他低低地叹息了一声:“可怜的孩子……”
我问:“KEI,你刚才和我说什么?”
他说:“我在赞美玛莱巴的月光。”
“你提到了一个他。谁来看过你?”
他看我,“我不认识他,他就站在你身后啊。”
我立刻回头,身后一片黑暗,可看是看得出来没有其他人。
“天太晚了。”我说,“也许你该好好休息。”
Kei别过脸,半晌,才说:“我一点也不累。”
“这屋子里只有我们两个人。”
“你看不到他。”
“那人并不存在。”
“那是因为你不想看到。”
我苦笑,“你错了,我好奇得很,我非常想见见这个赞美月亮的男子。”
Kei又不说话。他眨巴着大眼睛沉思的样子仿佛还是十多岁的孩子。我从没见过如此多变的男人。
“也许我刚才睡着了。”
我把酒拿了出来。
KEI似乎很吃惊,问:“你是怎么把它从那种环境中带回来的?”
我笑,没去回答他的问题,“快拿杯子来,他们说这酒是个叫劳立斯哈森还是什么的公爵家地窖里的珍藏,足值1000金。我自酒会上骗来的,不尝可惜了!”
KEI更正:“是劳伦斯哈德威斯公爵。这瓶‘一生钟情’足值3000金,你别平白让好酒贬了值!”
是金子自然会发光,到处都有识货的人。
“是!”我高声说,“风高月洁,正是把酒话英雄的时候!我不相信你平日里不小啜几杯!”
KEI笑:“有精神了?”
“大难不死,自然要拿好酒庆祝!我向来奉行及时行乐,谁知道明天会不会股市崩盘或是地震来袭,所以现在不要浪费了这良辰美景!”
酒醇香,我闻到已经醉了,端在手上轻轻晃,看那美丽色泽不忍吞。
KEI则仔细品尝,说:“有酒就好了。前年克洛维亚八点三级大地震,死亡过半,衣食短缺,难民还对前来采访的记者说:‘我们很好,我们还有杜松子酒!’可见酒这玩意好,简直拯救全人类!”
我笑:“先生,你已经醉了。”
他笑着摇头,把杯子里的酒一仰而尽。
我闻着酒香,不住轻声哼。
“心若倦了
泪也干了
这份深情难舍难了”
Kei问我:“什么歌?”
我轻声说:“老久的歌……小时候常听。”
Kei有些好奇,“谁放来给你听的?”
“家母。”
“她不快乐?”
我笑:“人一成年便很难再快乐起来。”
“那你快乐吗?”
我一歪头:“这个问题太过复杂,我暂时不能回答。”
Kei动了动,伸出苍白的手,从上衣口袋摸出了样东西。然后手一松,一个亮晶晶的小东西掉了下去,却又停悬在半空中。
那是条链子,银质十字坠,在蓝色月光的照耀下分外夺目。我给那光芒晃住了眼睛,眯着。
“醒来的时候,除了衣服,就只有这个东西在身上。”KEI把链子递过来。
我接过来一看,做工不是很讲究,但简单,有它的味道。
KEI在一边说:“这种小东西街上50块就可买到两个,我却觉得它跟了我很久了。”
我翻过来,有刻字,却不是人名,而是生产日期,“2021 8 4”。
“居然是个古董!”我说,把链子还给KEI。链子在我手上时他还不住盯着,可见对他非常重要。
“他让你想起了什么?”我问KEI,“这么有情调的东西多半是别人送的,为什么不戴起来?”
KEI疑惑,“是别人送的吗?”
他已完全记不起来,即使有一天一个美丽女子走到他面前哭着说我终于找到你,这链子正是我祖母遗物,当年送你以铭志。他估计也会礼貌回问小姐贵姓吧。
他的往事真正如风,可又身不由己,没法重头再来。
我伤感唏嘘,他看我一眼,解开链子,戴上了。非常适合他。
我说:“KEI,别再把它拿下来了。”他身子微微一震。
“怎么了?”
“这话……在哪里听到过……”
从那天之后,Kei对我稍微和善了点,会问“今天下雨,路上是否方便”,时常留我用完饭再走,让我觉得欣慰。
我对他的关心终于得到一点回报。
他是个固执的老头般的人物,没有什么乐趣,最大的消遣是西洋棋。所幸炳杰当初强压着我学习,才不至于给他杀得片甲不留。
我教他围棋,他惊人地聪明,很快已不用我让子。
“真是名师出高徒。”我笑。
“注意,林小姐,你已经输了二目半了。”他也笑。
我半天没有落子,说:“我父亲和母亲极为情投意合,唯一冲突,也不过是下棋输了,母亲会娇嗔。”
“你母亲是大家闺秀,也该是有才华的女子。”
“她书临张旭,画临石涛,自我会识字时就教我念《诗经》和《朱子家训》。可父亲总是忙着工作,她一直孤芳自赏,开过了那段流金年华。”
“对你父亲来说,工作比家庭更加重要?”Kei说。
我没精打采,“是。男人的工作是女人的敌人。”
“你母亲后来一直独身?”
“她说自己无法再爱,又说自己已经老了。”
“她至情至圣。”
“大家都这么说。”
“你会像她。”
我大叫起来,“先生,这太不公平,你已经知道了我太多秘密。瞧,我这步棋子下这里就可以转败为胜。”我立刻指给他看。
他顿时又把心思重新放回棋盘。
我有时给他带杂志。
他半开玩笑地问我:“是《花花公子》?”
我遗憾道:“那可有点难度,《花花公子》停刊已有数十年。如果你真想看,我会去资料馆帮你找找。”
对付这样的玩笑我有十足把握。
我拿给他的是最新的国家地理杂志,“我不知道你喜欢看什么。”
他立刻翻阅,“这个已经很好。”
我看看四周,房间虽然大,光线虽然充足,但这毕竟是软禁。终归没有自由。
我问Kei,“想不想出去走走?”
他抬头,好像听到我说笑话,“怎么出去?”
“我去问我哥哥。”
他笑,“还以为你只能是普绪刻,没想到可以做厄洛斯。”
我突然想起炳杰也管我叫过普绪刻,问:“这又是个什么故事?”
Kei说故事的样子更像我大学教授,“厄洛斯是罗马神话中常说的丘比特,阿佛洛狄忒的儿子。普绪刻是希腊人在追问灵魂是否存在是臆想出来的化身,她有时是蝴蝶,有时是少女。她是唯一可以和阿佛洛狄忒媲美的女神。”
“那阿佛洛狄忒必定嫉妒了。”
“没错。阿佛洛狄忒派儿子厄洛斯去惩罚她,但厄洛斯却爱上了她,将爱情之箭射进了自己的胸膛。后来经过了阿佛洛狄忒的重重阻挠和宙斯的干涉,他们终于在了一起。”
“可这和带你出去有什么关系?”
“有一段时间普绪刻不得不给阿佛洛狄忒做奴隶,厄洛斯将她救了出来。”
“爱与勇气。”
“是啊,与金羊毛的故事形成强烈反差。”
“伊阿宋和美狄亚?”
“正是。”Kei赞许地看我一眼,“我还以为林小姐从不看希腊神话的呢。”
我谦虚道:“也不过略读而已,小时候一直以为自己是如海伦一样从蛋里生出来的。”
“那还好,我还以为是从海中冉冉升起,站在贝壳上,春之女神给你着装,海之兄弟为你撒花。”
我大笑,“那感情是你出生时的情景。”
Kei的脸突然一暗。
我愣在那里不知道哪里说错了。
然后Kei疲倦地说:“我已经累了。”
我只得离去。出门前回头看他,他仿佛已经睡着了。
他有他的故事,并没有忘记的故事,却不愿意对外人说。
一如我也有我的不愿意告诉他的故事。
但我知道他的故事若写下来,会是个比厄洛斯与普绪刻更动人的故事。
因为我了解那一双眼睛,爱过又失去过的眼睛。我是那么熟悉。
[六]
我并非不喜欢聚会,只是不喜欢家族聚会。
一整个大院子,全是各种各样的亲戚,跟在长辈身后,从老祖宗一路鞠躬磕头到平辈,最后还要给小辈发红包。回到家往往累得连自己都不认识。
我们到的迟,老宅子里已经全是人了。二姨妈穿一条大块蓝绿色的裙子,远看像足了塞尚的后期印象画。
我问母亲:“二姨妈身边的年轻人是谁?女婿?”
母亲骇笑:“他?那是她新婚丈夫!”
我把这事说给炳杰听,让他也吃惊,“对方足足可以做她儿子!”
炳杰对我说:“莫在人后论人是非。”
他说教成性,六年下来,我颇为同情他的学生。
家里新添了三个新生儿,只几个月大,肉团一样,软且香,可惜哭起来声音嘹亮,吓退一帮女孩子。
我一直在找Saiya,先看到的是舅舅。
他老了,真的老了。明明40才过半的人,看上去足有60。头发没染,西装半新,肿着一双眼睛,一看就知道酗酒。他一个人站在自助餐旁边一个劲喝酒,不是用杯子,是直接用酒瓶。
我走过去把酒瓶夺过来。
他半醉,对我笑:“岚啊,Saiya去给老祖宗请安了。你们姐妹四年没见了吧。”
我说:“舅舅,我叫司机送你回去。”
“不回去。大家都在就我回去,她又说我没出息。”他口中的“她”自然是他母亲,我的祖母。
我拿他没办法。
Saiya终于来了。我一看,呵!差点认不出来。
个子足足高了十公分,脸拉长了,眼睛大了,直直的鼻梁,略厚微微翘的嘴唇。活脱脱一个现代社会的妙龄女郎。
她对我苦笑:“我心爱的人,我终于在天之涯,海之角寻找到你。请你留下来,和我用梦织出阳光。”
我和她少女时代熟读菲安娜·赫本斯的戏剧,她没忘,我也不会忘。
于是我回她:“愿爱神眷顾我们,我愿意用流金的岁月换取和你相处一天。”
她过来和我拥抱。
她对父亲说:“表舅们都在找你叙旧。”
舅舅冷笑:“叙旧?兄弟中就我最落魄,巴不得抓住时机诋毁我吧!”
我别过脸。既然已经沦落,更要不卑不铿。若要骨气,就自己出去闯,不想给人瞧不起,又还留在林家月月向老祖宗要家用,有什么资格把腰板挺那么直?
舅舅既要面子又要里子,从来不惮以最坏之心来估量别人。
可他不可再喝下去,不然血管危险。
Saiya劝不住他,回过头去,叫:“伊弘!伊弘?你快过来!”
我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那边草地上,有一个高大的年轻男子听到呼唤,放下说话的人,走了过来。
那个叫伊弘的男子极之俊美非凡,仿佛阿波罗神,健康的金棕色皮肤,微长而卷的头发,步履矫健,仿佛一只美洲豹。
我仔细看他,全场男人,就他没穿西装。灰色“肯诺”休闲衫,毛面皮短靴,戴劳力士白金手表。
条件是优越的,可他非常自然。
伊弘接过舅舅,“我送他回屋去。”说的是英语。
他走后,Saiya对我说:“是读书时认识的朋友。”
“男朋友?”
“追求者,就如同你身边的唐炳杰一样。”
“唐炳杰不会戴劳力士白金手表。”那人的家具都是藤条的,一派简朴。
“他朴实得可爱。”Saiya说,很难得她会赞美人。
唐炳杰确实可爱。也正因为他可爱,我何必把他变做一个丈夫,让他为开门七件事忙得灰头土脸?我俸禄丰厚,不必做这等伤天害理之事。
“在那边过得怎么样?”我问。
“抗拒毒品的诱惑,抗拒金钱的诱惑,抗拒英俊年轻的教授对我们的诱惑。”她给我倒酒,蓝带白兰地。
“毕业后就一了百了
“不是死人,难舍难了。”她变幽默了,“找个工作,让老板指挥着天天唱大戏!做研究到凌晨一点,回到家灌一口红酒,学法国人那样说一句C'e ESTLAVIE,这就是生活。”
她已经变得陌生了。
“论文呢?什么题材?”
她一笑,“Syou!我要研究他的病!”
我不理解,“肺炎,心肌损耗,肝癌。谁都知道。去年有个公益的戒酒广告就拿他做的反面教材,还闹了官司。”
“呵!他血液的病变很蹊跷。”
“找炳杰,他可以提供资料。”
“刚才去看了奶奶了。”
“怎么说?”
“愣是没把脸转过来看我。”
“看样子她颈椎的骨质增生更严重了。”
她挑挑嘴角,“一切都还是老样子,所有人看我的眼神都还是巴不得我从没存在过。”
“你想得太多了,你的存在又没有妨碍到他们。”
她喝一大口酒,“总有一天会改变,让他们无法忽略伊弘又回来了。他额头有了汗水,已经挽起了袖子,拿起一杯香槟就喝。
真是偏偏贵公子。
伊弘牙齿雪白:“你是谁?Saiya从没和我说她家有你这样一位女神。”
女神?如今少鲜有男人认为女人是女神了。
Saiya介绍:“林岚,我表姐。我和你说过的。”
伊弘握我的手,他的手掌厚实温暖。
“玛莱巴真奇特,这里是个浓缩的小地球,什么人都有。”他改口成汉语,非常标准。
“还好,以前种族和宗教冲突不断,后来华人多了,汉文化占了优势,稍微好了点。”
“林小姐在哪里高就?”
“我是心理医师。”
“传奇的职业。”
我笑,第一次听到人说心理医生职业传奇。
Saiya没听我们对话,她的眼睛一直胶在某处。我看过去,翔正在那边和一个表嫂说话。
我看了Saiya一眼,对那边喊:“翔!翔!你过来一下。”
Saiya急忙抓我的手,我笑着把手放她手上。
翔过来了,对Saiya温柔微笑:“Saiya?什么时候到的?在那边生活还好吗?”
Saiya已经红了脸。我是一直知道的,她喜欢他。
祖母从屋里走出来致辞,感谢亲友来给她祝寿。她戴一串祖母绿宝石项链,中间那个有鸽蛋大,甚是醒目。
林家是有钱人家,从很早开始就很有钱了。太祖父是个精明的生意人,跟着Syou做生意,地产和电子科技,发了家。后来祖母当家,淡出政治圈,专心做生意。
关风小声和我说:“我刚才和Saiya谈了谈,她会来林氏实习并完成论文。”
“那你可要好好照顾她。”
关风笑:“她还是那么喜欢翔。”
我瞪她,“不要嘲笑失败者!”
祖母说完话,底下掌声轰动。我乘乱躲去了书房。
房间里很多祖传下来的东西,银像框、唱片机、座式台灯。我翻到一本像册,便坐到地上,打开看。
很旧的相片了,上面的人我一个都不认识,努力看,才看出是祖父母年少年轻时的照片。顿时哗然,这个真是宝贝!
祖母那时真是美女,穿着洁白的网球衣,一头如云的秀发披在肩上,神采飞扬。祖父是英俊小生,搂着她的肩膀。
看下去,发现祖母当时的追求者还不只祖父一人,多的是英俊小生在她身边。有一个经常出现的,又一双会笑的眼睛,可最后和她走进礼堂的不是他。当年的事谁知道?
我翻过一页,有张照片从像册里滑出来掉到地毯上。我拿起来看。两个约3、4岁的女孩,都洋娃娃般,穿雪白纱裙,有个灵秀婀娜得不知如何形容的少妇从她身后伸手搂着她们,旁边还站着一个英伟的中年男子,我轻唤了一声。
是Syou!
绝对不会认不出这张英俊端正的脸!我瞪大眼睛,仔细看照片背面,写着“祖父60大寿,Syou携其女其孙前来,合影惠存”。
身后传来一个声音:“站右边的孩子是我”
正是祖母老人家。
她说:“外面太吵了,来这里避一避。”
她把照片拿了过去,看了看,突然笑了,“你看看现在的大房子,看看外面光生的人,没有Syou,这一切都没有。”
当年太祖父做地产生意若没有得到Syou庇佑,恐怕也根本成不了气候。
祖母把照片丢一边,喝了两口酒,忽然对我说:“你可知道,当年外面很多人都传我是Syou的私生女。”
我惊愕。
我还真不知道。
老人今天情绪特别,又喝了几口酒,直爽说:“我父亲一妻三妾,我是庶出,又是女儿,在林家很没有地位。父亲故世后,家产落到几个哥哥和姐姐手里,四分五裂。那一年,我才6岁。”
我坐端正了,安静听她说往事。
“父亲也给我留了很多,可我太小,只能由母亲保管。母亲原来是歌女,没有大智慧,对大笔的地产和股票不得要领。父亲早就考虑到了,托Syou作我的监护人。”她停了一停,接着说,“母亲成了他的情人。”
我震惊。
祖母对我笑笑,脸上每条皱纹都在嘲笑我单纯,“那样的情况下,一个女子所能依靠的,只有男人。Syou帮她管理财产,照顾我们母女生活。”
“可Syou夫人那时还健在。”
“他夫人是从来不管他的事的。女儿结婚时他带情人去,夫人还会问,怎么不给这位小姐找个靠前的位子。她根本无所谓。”
“太祖母美吗?”
祖母笑,“父亲未去世时,她是玛莱巴所有沙龙里最美丽的女主人。”
“我现在还记得很清楚,Syou将我们母女自那栋已没有我们立足之地的大宅子里接出来,安置在一层看得到海边夜景的公寓里。每个星期三的晚上,母亲下午四点就开始化装,擦粉,让我选口红,然后换上旗袍。待到傍晚门铃响起,立刻亲自去开门。然后会在门口和他拥抱。”
祖母对着我笑,故意要看我窘相一般,“后来我懂得男欢女爱之后,总在想,要怎样才可以贴合得那样紧。看着像已经透不过气,可母亲还是微笑着的。”
我当然已经红了脸,“他们相爱吗?”
“爱情?我不知道。”祖母喝口酒,“Syou受友人托孤,自当照顾到我成年。很多人都说他们会结婚,可我知道Syou那时并不只有我母亲一个情人。他只会在隔一个礼拜的星期三来,那其他时间呢?除去周末给家人,他还有九个晚上。”
“我不知道他是那样照顾了你十年。我听到的版本不同。”
祖母叹气,“Syou是个寂寞的人。我记得有次,并非星期三,是圣诞前夕。我从学校里回来,却见他在家里,一个人独自喝酒。见到了我,半清醒着说:小苓你回来了?你知道今天是谁的生日吗?我说:是伯伯的生日。他说不对,是上帝的孩子出生是日子。他总是在喝酒,却不醉。我很少见他开心过。”
“他对你可好?”
祖母说:“他人很好,很大方,帮我看功课,我成年时送我意大利跑车。在他庇佑下的那十年我们母女过得很舒心。所以就有人说我是他是女儿。他对母亲说,林家伦花心虽花心,但看人很清楚,知道小女儿最有前途,值得培养。他喜欢我大概也是那么多人中,只有我还会耐心听他说故事。”
我好奇,问:“都是些什么故事?”
祖母疲倦地闭上眼睛,“都是些老故事了。”她不愿意说。
“那后来呢?”
“我成年,母亲去世,他病倒。他一倒下来就立刻老了,很孤独,没有人陪他身边。我太忙,一个月只得一两次看望,陪他下下棋。他是个老小孩,输不得。那时我也就你现在这么大。”
老人不住感慨,红颜弹指老,刹那芳华。
我去看Kei,他也在喝酒。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身边的每一个人没了酒就过不成生活。但我相信Kei喝酒,那是真的因为寂寞。
我看看他还剩一半的红酒,问:“C'e ESTLAVIE?”
他对我举杯,“C'e ESTLAVIE。”
“护士说你砸了晚饭。”
“我讨厌吃鱼。”他活像个小孩子,让我突然想到祖母说的那个输不起棋的Syou。
“那也用不着砸盘子。”
“嗨!”Kei说,“我要的是一个医生,不是妈妈或老师。林小姐,你总喜欢站着说话吗?为什么不坐下来?”
我坐了下来,拿出他上个星期的体检报告看,“你的红血球一直在降低。”
“只要白血球没有升高就好。”
“他们说你对血型也有挑剔。”
“小姐,你买口红尚要挑选颜色。”
我合上报告,“你最近情绪总是不好。”
Kei抱怨,“也许是天气的原因,为什么老是下雨?现在不是秋天了吗?开了冷气还是感觉湿瘩瘩的,你们是怎么数十年如一日地忍受玛莱巴的梅雨天的?”
我对他没好气地抿嘴,“因为我们忙碌地从不思考这个问题。”
“那你以前都在忙些什么?”
“我治疗有心理障碍的孩子。”
“哈!”他笑了,“我原来是个有心理障碍的孩子!”
真不知道他笑什么,明明落寞苦闷得要死,却还要抓住一切机会笑,不肯放过自己,好让别人也轻松点。
我对他说:“孩子是最无辜的,他们给带到这个世界上,苦难大过幸福。他们偏偏什么都没有做,却总是要承受最大的痛苦。你想想,种种附加于他们身上的事物是否合理呢?”
“那些孩子都出自不幸的家庭?”
“不。大都是宽裕之家。”
“真奇怪。”
“最宝贵的东西不一定是最难得到的,而是最需要的。”
“你最需要什么?”Kei问。
“健康。”我说,“还有爱情。”
“护士说你的男友非常优秀且体贴。”
该死的护士!
“他对你好吗?”Kei问。
我说:“他是我最知心的朋友。”
“嗨!”Kei轻笑,“当女人想诱惑另一个男人的时候,都会说她身边的其他男性全是朋友。”
我很肯定,“我不会诱惑你的。”
“为什么?”Kei问,很显然是拿我逗着开心,“我不好吗?”
“你好极了。”我疲惫地回答,“好到我倍感压力。”
Kei笑,“医生,你可有爱的人?”
这次我并没有回答。
我一直尽量每天来看他,呆的时间总是很长。因为我看出Kei实在寂寞。
有限的空间里,一个人,对着墙壁说一整天话,太可怕。我作为他的医生,得把他的所有健康状况考虑进去,尤其是精神状况。
这样的生活让他的情绪时常不稳定。我同他下棋,他心不在焉,我轻易赢了他。
他丢下棋子,叹气道:“居然给你的兵将了军。”
“下棋不在胜负,娱乐便好。”
“现在的人要不争夺得你死我活,要不与世无争得销声匿迹。是看透也是看不透,但什么生活都不能没有金钱。哪怕是爱琴岛做村民也是要有经济基础的。”
我说:“Kei,你真该……”然后硬生生打住。
Kei接着我的话说:“真该出去走走。是吧?”
我无言以对。
出来后我问护士:“哪里来的红酒?”
护士很惊讶:“林医生,那不是红酒,那是代替血液的营养素。”
我给吓得缩脖子。
我去找关风,他正和Siaya在研究室里忙。我隔着大玻璃看他们几个研究员穿着无菌服在里面忙碌。忽然看到Saiya在忙碌中抬起头来,定定看了翔几秒。
很多感情,就在这几秒间展露。
旁边还有一个人也等在外面,和我打招呼。是伊弘。
他今天穿一套黑色阿玛尼西装,雪白衬衫,没有打领带,扣子松着,看着像某个电影明星。前一天晚上也许玩了通宵,有些疲倦,可还是非常英俊的,路过的护士总不住望这里看。
他叫我:“Saiya的小表姐。”
我笑,他这称呼有些轻薄,可他是美国土生儿,我可以原谅他。
“等Saiya?”
“现在遇到你了。”他说,“我来的时候发现楼下有家麦克阿瑟,突然想喝咖啡。”
可是我却觉得他不该因为等不到女朋友而约会女朋友的姐姐,我和他说:“再半个小时就是午休,Saiya很快就出来了。”
他笑,“你做人都那么谨慎吗?你怎么享受乐趣呢?”
“没办法,社会对行差踏错女性总是较为苛刻严厉。”我摊手。
他大笑起来,过来拉我,很亲切,“来吧,林小姐,我是Saiya的追求者中唯一一个可以约会她姐姐的人。我们去喝点什么。”
我还是跟他去了麦克阿瑟。我点了蓝色夏威夷,他喝蓝山咖啡。
我问他:“你大学读哪个专业?”
“没什么,跟家里人学生意。”
“听说令尊是学者?”
“啊!”他挑挑眉毛,我却一点都不觉得他轻佻。他问:“你如果发现你的选择是错误的,你会如何做?”
我说:“改正,然后再走下去。现在的女性已经不兴怒沉百宝箱了。错误是自己犯的,后悔哭泣无济于事。”
他拍拍手,“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我肃然起敬。这年头看得懂恒生指数又背得了韦庄的男人真是稀有。
我身上的通讯器突然响了起来,小红灯一闪一闪。我立刻跳了起来。Kei有情况。
伊弘吓一跳,“怎么了?”
我拿起外套就往外跑,“我病人出事了,先走。改天请你。”
他付了钱追出来的时候我已经快进电梯了。
楼上一团乱,我人一到,起码有十个人同时开口叫我名字。他们如临大敌,“林医生,你终于来了!”当我作救世主。
我不过走开了半个小时。
“病人怎么了?”
“发病了。头痛,血压不稳定,抽搐。已经打了镇定剂,现在是稳住了。”关风也在。
“那么,急着叫我做什么?”我穿上白大褂。
“病人想见你。”
我去看Kei。他躺在床上,像绝症病人一样毫无生气地闭着眼睛,手上插着管子,床周围都是仪器。他的脸色更难看了,白里透着青。我握住他的手,简直像握一块冰。
我摇他的手,轻声唤他的名字。
好一会儿,他才把眼睛睁开。
“怎么样?好点了吗?”
他呻吟了一声,“头痛,我需要阿斯匹灵。”
“阿斯匹灵没用,我已经吃了三年了。”
他浅浅笑了。
我扭头对关风说:“不能增加止痛剂吗?”
他摇头,“再下去对身体不好。”
“我没事。”Kei说,“我只想静一下。林医生,你可以留下来吗?”
我看看关风。他想了想,点点头,带着护士离开了房间。
Kei躺在床上样子非常可怜,孤零零的,小小的。让人觉得生命脆弱。
我不住心疼,问:“要我念点书给你听吗?”
他却说,“林医生,你人真好。”
我顿时感动,“我给你把床摇起来点。”
然后给他调整了枕头,取过梳子给他梳头。他的头发是最纯正的金色,是多少女人梦寐以求的颜色,我小心翼翼梳理,像伺候法老。
他抬起头来对我笑笑,“谢谢。”
“等你身体好点,我带游戏来,或许可以解闷。”
“游戏?”Kei说,“记忆中,有个叫CS的战斗游戏,非常刺激。”
我笑,坐他床沿上,“你的记忆急需更新。这个游戏已经淘汰,现在红火的是‘极度空间’。玩家使用立体投影仪器,在时空中穿梭,惩奸除恶。”
“你平时靠这个消遣?”
“我大多玩点养成游戏。”
“女人不愿意生孩子,却个个是养电子宠物的高手?”
我笑。
外面在下雨,玛莱巴的秋天多雨,一场秋雨一阵冷。
“现在几月了?”
“11月初了。”我说。
“我来这里一个月了?”Kei说。
我只有叹气。
过了一会儿,Kei轻轻说:“冷。”
我立刻给他捂紧被子。
“胸口的伤……有些痛。”
“那样大的伤,阴雨天自然会痛。”
我拿来温水袋,让他抱在怀里。他一直难受得睡不着。
于是我想了个法子,拿出随身携带的一只怀表,打开来,放他枕头边。怀表发出单调平静的滴答声。
“英国皇家工艺。”Kei说。
“你真识货。”这是我一个英籍教授送我的毕业礼物。
Kei忽然说:“林小姐,你不爱打扮吗?从不见你戴首饰。”
“我嫌累赘。”我说。
“不。女孩子就该挂条漂亮的链子在脖子上。脖子是上帝创造女人时专门供她们打扮用的。”
怀表起了做用,他渐渐睡去。
睡了也好,能睡着说明已经不痛了。不过他也睡得不安稳,总是做噩梦。他的睫毛长长的,合下来的时候在脸上留有一道影子,非常有黑白电影里的悲情意味。我看他眼珠在眼皮下不断转动,神情慌张不安。
人的梦真是个科学都不一定能解释清楚的东西。
我轻手轻脚起来。关风在外面等我。
“他不该老待在这里。这对他的身体不好。”我说。
“他情绪低落那是必然的。”
我气,“这里那么拘束,他情绪当然不好。情绪影响内分泌,内分泌失调容易致癌。”
“他会得癌症?”关风不这么认为,“那好,我们给他换个地方。”
“老房子怎么样?现在没人住,僻静。”
关风没有意见。
我留在那里陪Kei,一直到天亮。
虽然我什么也没有做,但我相信他一直是感觉得到的。在孤寂痛苦的时刻,有个人陪在自己身边。
他的亲人呢?朋友呢?
为什么没有一个人认识他。
他睁开眼的时候我正窗户边把一大束新鲜的红色郁金香插进水晶花瓶里,清晨的阳光照耀进来,水晶瓶子折射出灿烂的银光。我对他微笑。
“今天中秋,Kei。你看天气多好。”
他的气色好了很多,“我没有说梦话吧?”
“你差点连呼吸都没有了。”
他笑了笑,有些勉强,忽然他闻到了什么,问:“这是香奈儿的栀子花香水,林医生,你恋爱了?”
我从脚下捧起一个篮子,里面满满是初放的栀子花,“这是真花,先生,今年最后一批栀子花,刚从温室里摘来的。你很快就能看到一院子这样的香花。”
他好奇。我告诉他:“我们打算给你搬家。你会喜欢上那所大宅子,是我成长的地方。”
[七]
老屋那个大宅子有个风雅的名字叫“栀子园”,因为种满了栀子花。以往的夏天,离大宅老远就可以闻到阵阵花香。久了,就成了一个标志。周围的人家有时就会告诉亲戚,你要来,开车经过那座有香花的院子,再10分钟左拐就到了等等。
我去那里看KEI,没有叫司机,没有开动车上的定向驾驶,自己开车去,并且很肯定不会迷路。
大宅子里依旧古木参天,鸟儿在树梢鸣叫。我看到有清洁工套着根绳子在楼顶清理瓦上的苔鲜,动作惊险刺激。
护士延我进客堂,“林医生来得好早,KEI先生刚才还在问你什么时候到。”
“他昨晚睡得好吗?”
“半夜醒的次数已经没有以前多了。他很喜欢这里,睡眠便好了很多。”
房子几乎没什么变,我凭着点模糊的记忆,摸索进了以前女眷起居的厢房,然后径直走进去,跪下摆正茶几边的垫子,然后起身熟练地拉开一旁面向中庭的拉门。
中庭的那株古榕这些年好生长了长,已经占了院子的一大角,阳光从树梢泻下如金丝。
母亲一次从娘家叫来过一个算命先生来算命。那个算命先生长一张削尖的脸,仔细看我手掌上盘盘错错的纹路,对母亲说,“夫人放心,大小姐是天生富贵命,一生有贵气,会嫁得好人家。”每句话仿佛都是照着母亲的心思说的,怀疑有读心术。
可我现在住的不过普通中产人家的小洋房,这年头,还有谁住这种大而空的宅子。半点没个人影,叫一声半分钟没人应答。
然后我回过头,看到KEI正靠在厢房的门口,手里还抱着我带去的郁金香,一双眼睛似笑非笑地看着我,调侃道:“小姐找人?”
我微笑,“我找的不是人,是一样东西。”
“是什么东西?”
“快乐。”我道。
Kei把手一摊,“那需要自己制造。”
“那你又在寻找什么?”
Kei说:“自由。”
我们沉默片刻。
KEI说:“进来坐坐。”拉过垫子,在茶几边坐下。
“头痛好了吗?”我问。
“已经没事了。”他把花放一边,我看他头发还有些凌乱,真是才睡醒。这个年头,失眠已是过时的奢侈,而睡觉实在是容易上瘾的享受。不过做噩梦例外。
“我那天做了好多怪梦。”KEI和我说,果然。
我叹气,“你必定是每天噩梦。”他眼袋有些重,自然是没睡好的结果。
“这次是些稀奇古怪的梦,”KEI很严肃认真,“和以往的完全不一样,毫无逻辑。影像片段如蒙太奇效果一般劣质地接在一起。你来的正是时候。”
要我来陪他,也不过是来解梦的。我把茶倒上,拍拍身边的垫子,“那就说给我听听。来,躺下。”
KEI躺在垫子上,金发散开。水气氤氲中,他低垂着眼睛,说:“我梦到手里拿着一把黄铜钥匙。那种仿古样式的,已经给磨得光亮了,有点像金。”
“你拿着它?手里握着?”
“是,拽在右手里。我记得对着钥匙很熟悉的,可我怎么也想不起了。我记得这个钥匙对我很重要,于是很小心,可后来一看手里,钥匙就自己不见了。我没有找到。”
“你当时在哪里?”
“不知道。”KEI说,“我对场景没有一点印象了。”他看着我,希望我立刻给她说明。
“是什么?”
“金钱,名誉,爱情,总之是你珍惜的东西,我还下不了确定的结论。钥匙只是象征,你想把握住,但你身不由己。也许受到威胁,也许是意外。你曾和那用东西在一起多年,可不是永远。”
他又低下头,“后来它又出现了。”
“什么出现了?”
“那个孩子,我以前抱着的那个孩子,站在那里,给我看他手里的东西,就是那把钥匙。”
“你失去的东西和一个人有关。”
“他后来跑开了。然后梦就断了。”他说,“仿佛影片放到一般突然断掉,再放的时候已经是另一个故事。或是在火车上睡着,醒来不知道是在哪个站。”
“那是什么片段?”我问。
“一个院子。”KEI说,“长满绿草,很安静,有个女人背对着我坐在那里,穿白衣服。”
“我知道,一个女子。”
“然后不知道怎么我就面对着她,她手里抱着个婴儿。她看着我,又像没看见我。地上有东西在动。”KEI突然停了停,说“那是很多小白老鼠?”
我问:“什么白老鼠?”
“做实验用的,很小的老鼠,爬得到处都是。”KEI的声音有点激动,“我不觉得老鼠可怕,但那里有那么多,让人觉得诡异。”
实验用的老鼠,那是最无辜的生命。KEI梦到了它们。
“然后有人扯我的袖子,我低头就看到一个小女孩,很漂亮的,穿红裙子。她拉着我走,要带我去看她养的兔子。我说我不想去,她说,KEI,你从不拒绝我的。她知道我的名字。我只有跟着她在院子里走,院子突然变得很大,我们一直走了很久,我记得进了一个洞。”
“简直像男性版的爱丽丝梦游仙境。”我笑。
KEI继续说:“然后她带我来到一个用藤蔓和草编成的大笼子前,说她的兔子就在这里了。我说这样兔子会咬破笼子跑走的,你的笼子太不结实了。然后我就去看,果真,笼子里什么也没有了。女孩就在那时开始尖叫起来。大声说我给她做的笼子让她的兔子跑了。”
“我没有留下来。她哭叫的声音太吓人了,孩子们都这样。”KEI说着笑笑,“我往回跑。这里片段又是一个跳跃。”
“跳到了哪里?”
KEI用他清亮的眼睛看着我,“我回到了那巷子,我给人当孩子一般抱着,那人紧紧抱着我,在雨里跑着,我看到血顺着我的手不断地滴到地上。我的伤口在流血…………”他说完后端起漆木茶杯,轻轻抿了一口,没有再看我。
他手指很白,茶杯又是深深的漆色,衬托着很醒目。
我半开玩笑,和他说:“你像是以前负了哪个女子,现在内疚后悔来了。”
他也不恼,问:“怎么说?”
“你梦到实验用的白鼠,它是无辜的象征;美丽的小女孩,那是她在你心里的印象;不堪一击的鸟笼则象征你们之间的某些承诺或感情;失踪的兔子是你;而那个抱婴儿的女子则是她后来的或你希望的状况。”
KEI笑:“一个悲情故事。我负了她,然后她有了自己的生活,而我终日内疚。”他不屑,觉得是我的小女儿情态在发作。
我不与他争辩,心理医生不会与病人争辩,女人也不会与男人争辩。
“你还得出什么结论,医生?”
我说:“你的伤,胸口的那个。”
“是,我记得梦里下着雨。”
“梦一般分两种,象征,和再现。你最后梦到的应该是后者。”
KEI很感兴趣,“那那个抱着我的人是谁?”
我摊开手,“我亦很想知道。”
他转过头向着外面的中庭。这间散发着古木清香的厢房里,我们安静地对坐着。外面是初夏的绿色,矮脚茶几上套描着白花的漆器。
KEI是那么美丽,比我更适合这类有悠远气息的大宅子。他才该是静静坐在宽大的廊上,看外面淅淅沥沥的雨。然后会有人无声息地走过去,坐在他身边,轻闻他发间的清香,对他诉说那一天发生的琐碎事。
我把头搁在手臂上,趴在茶几上,叹息:“这里简直教现代人不敢长住,怕会一日堕落一日,由证券商变成小说作家。”
KEI知道如何做,他打了个响指,“来,我们继续下棋。护士弄来一副棋,糕点做的,可以吃子。”
我玩心大动。我和Kei可以发展友谊,很大一部分是我俩都童心未泯。他不喜欢医院的饭菜,我会悄悄给他带日本料理和炸鸡汉堡。
那天我们共吃了五副棋,我回去了根本吃不了饭,第二天还闹肚子。
炳杰很不理解,“你说你吃了什么?”
“棋。”我说。
他以为我开玩笑,“吃棋?好风雅!哪天和我煮酒论英雄。”
“感情好。”我说,“火炉上再烤着鹿肉,饿了撕一片就吃。”
“那是爱斯基摩人的生活,11年的冬天我在那里呆了一个月。”他又来了。
“你为什么不去撒哈拉?”我笑。
“你若愿意和我一起,我绝对去。到时候我学荷西给你送羚羊头骨。”
我把头搁在手臂上,趴在茶几上,叹息:“这里简直教现代人不敢长住,怕会一日堕落一日,由证券商变成小说作家。”
KEI知道如何做,他打了个响指,“来,我们继续下棋。护士弄来一副棋,糕点做的,可以吃子。”
我玩心大动。我和Kei可以发展友谊,很大一部分是我俩都童心未泯。他不喜欢医院的饭菜,我会悄悄给他带日本料理和炸鸡汉堡。
那天我们共吃了五副棋,我回去了根本吃不了饭,第二天还闹肚子。
炳杰很不理解,“你说你吃了什么?”
“棋。”我说。
他以为我开玩笑,“吃棋?好风雅!哪天和我煮酒论英雄。”
“感情好。”我说,“火炉上再烤着鹿肉,饿了撕一片就吃。”
“那是爱斯基摩人的生活,11年的冬天我在那里呆了一个月。”他又来了。
“你为什么不去撒哈拉?”我笑。
“你若愿意和我一起,我绝对去。到时候我学荷西给你送羚羊头骨。”
“呸!”我忙叫,“太不吉利!”
他惊喜,“那是答应嫁我了?”
我说:“当然不是!”
他委屈,“也罢,我会为了你等一辈子。”还真把自己当任盈盈了。
可惜我不是那个令狐冲。
这时Saiya正从关风那里出来,身后跟着伊弘,一身雪白运动休闲衣,看到我,露齿笑,“林小姐,什么时候有空我们再去麦克阿瑟喝咖啡。”
这个美国仔!我尴尬地笑。
Saiya根本不当一回事,说:“麦克阿瑟算什么,能请女生吗?岚,我们下午要出海,你和炳杰一起去吧。”
真是尴尬的组合,我代炳杰推脱道:“我们一会儿去看母亲。”
他们走了,过了好一会儿,听到炳杰小声问:“你和伊先生一起喝过咖啡?”
我问:“什么?”他声音是非常小的。
他说:“没有什么。”
我笑了,说:“别把人想得那么坏。”
他叹一口气,“这不像我。我太在乎你了,岚,你是知道的。”
我当然知道。他对我在乎到我怀疑他对我幻想大于爱情了。
于是很不放心,不肯迁就。
当然他不喜欢伊弘。他看不起他,他定是觉得那小子除了漂亮就是会替他老子花钱,纨绔子弟一个。我虽然不赞同,但也暂时找不出反驳的理由。
他开车送我去母亲家。
快到下班高峰期,路上已经有点挤,炳杰本可以让车自己开,可有了刚才的不愉快,不想说话,全神贯注地开车。
车刚下德康立交桥,这一段路上的车都看到了那场车祸的发生。一辆小车欲超车,左转,与后面的车撞做一堆。顿时交通堵塞。
我们的车开得较前,事故一发生,炳杰立刻刹车,跟在我们后面的车来不及反应,立刻撞上了我们的车尾。
玛莱巴的交通永远为人不齿。
我和炳杰急忙下车。后面车上下来一个妇人,大吵大闹。炳杰过去和她理论。他最擅长打发人,尤其这那样的中年妇女。
我对炳杰喊:“算了,一个车灯,我们赔给她。”
到处都是喇叭声,炳杰并没有听见。那个妇人脸涂得死白,一张血盆大口。就是有些女人,一到那个年纪就会变成这个样子,仿佛是给诅咒了一般,实在可怕。
我看这样子,至少要堵上一个小时,于是打算放弃车子徒步走开。这时,我感觉到有一个什么东西抵上了我的背。
有人在我身后说:“林小姐,不要作声,请你和我们走一趟。”
炳杰正在给那个妇人名片。他没有往这里看。
他们将我带上了停一旁的磁悬浮车。我坐进去的那一刻,炳杰才忙完,转过头来看到我,露出不解的神情。然后车门关上了,车轻易离开了车龙,开上磁悬浮的轨道。
他也许会奇怪片刻,然后明白过来。可他能做什么?
我一直都不习惯坐磁悬浮车,觉得不塌实,头会晕。那帮人又把车开得飞快,我觉得五脏六腑都错了位,手紧抓着裙子,闭着眼。我也不敢吵闹,他们可以随时把我从这车上丢下去,磁轨下面是玛莱巴的东海,每年都有水母毒死人的事件发生。
我难受得要死,心想完了,真是完了。不等他们把我绑架到目的地,我都已经晕死了。我的生活,我的前途,一切都没有了。我来到这个世上不过25年,什么事业都没有做出,对社会也没有杰出贡献就死了。过个几年连亲人都不会记得我。
啊!还有炳杰,我愈加惶恐。我真的该嫁给他,然后可以名正言顺得跟着他走,离开这里的一切人和事。非要在这时候才想明白吗?用命换觉悟?
这也太不值得了!
车一直开到小岛群。这里是玛莱巴的有钱人的度假区,碧蓝的大海中镶嵌着的翠绿小岛,如同蓝绸缎上撒了一把玉绿石。一个岛一个主人,这里可以看到各式各样的私家别墅。
车停在了其中一座鸟语花香的岛上。我给带进一个中国古式的大宅第里,就是那种私家园林,非常美的。
水榭上放一张棋盘,我一看,是著名的竹青斋棋局之一,叫桂子飘香。红子略有些吃紧,再不调度,怕要败。
我自言自语道:“这个车走得唐突,对方把这个兵一挪,就可以用炮轰了它。”
身后有一男子朗声道:“林小姐原来也是懂棋的人,难得!”
来者是个60开外的老年人,保养得好,但头发稀疏,也许实际年龄有70了。穿唐衫,看走路,是个练家子。我隐约知道他是什么身份了。
我静静站着不说话。他却和善地笑着对我说:“鄙人姓庄。林小姐,刚才唐突了。”
“庄先生,”我说,“您这样请我来,为着什么重要的事?”
他说:“重要的事没有,只是想请林小姐来喝茶。林小姐会下棋?”
“朋友略教过一二。” 炳杰以前对我集训过琴棋书画。
他招呼我坐下,“不知道小姐是否愿意陪老夫下一盘。”
我也找不到其他事做,更不可能学其他女人大哭大闹,只得坐下。
庄先生的棋技并不很好,我因气愤他的绑架,故处处出狠招,第一局就将了他的军。
他抚掌大笑起来:“林小姐聪颖过人,就是年轻气盛。”
我冷笑一声:“象棋最有意思,马行日,相行田,本井水不犯河水,可一旦相遇,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庄老先生明白我话里的意思,笑笑,“城中名媛里,如林小姐般出色的实在是少。”
说老实话,我给他称赞得非常舒心的。
又下了三局,因为已经出了气,一直让他,一败一胜一和。是烂棋,很没意思,我一直无精打采。下人上了茶,是宣兰的茗片,我只管当水喝。
庄老先生带我去看他的书房,我一眼就看到了那套庚辰本红楼梦,顿时爱不释手。炳杰早说过有这东西,并且满世界找,居然给我看到了。可这毕竟是别人的书。
庄老先生看着我笑笑,“是本好书。”
“是。”我把书放回去,“就是故事太悲伤。”
“繁华如梦,徒留下草。”
“先生请我来只是为了下棋看书?”我问
老狐狸哈哈笑,也搞不懂我的话有什么好笑的。他顾左右而言他,道:“这时候蛋糕正出炉,我这有少糖的蓝莓蛋糕,最适合女孩子吃。”他招呼我吃午茶。
我很不耐烦,按着性子。
我们回水榭的时候糕点已经摆上了,茶已经新斟好。庄先生端起来一闻,微笑着说:“庄二嫂炮的茶最好了,总有淡淡杏仁香。”
我一惊,眼看他就要把茶送入口,立刻一挥手将他手中的茶杯打落在地上。
茶杯破裂的声音让我头皮好一阵发麻,心脏跳乱了几下。
保镖和副手冲了过来。
我镇定下来,看一眼倒地上的茶,说:“杏仁香,那是砒霜。”
庄老先生立刻叫人检查,不一会报告出来了,果真有砒霜,却是极微量。
我看一眼庄先生的头发,问:“您落发有一段日子了吧?”
他叹息:“一直以为是年纪大了。”
我不再说话。我救他不是因为他值得我救,而是出于一个医生的良心。我只希望这次走后永远不要再见这帮人,老死不相往来。
我们本不是一个世界的。
副手接了一个电话,过来在庄先生的耳边低语了几句,往我这里看了看。
一会,老狐狸过来笑眯眯地对我说:“林小姐可以回去了,我们派车送你。”
我自然开心,态度也好起来,“谢谢你的糕点。”
他握我的手,“林小姐的救命之恩,庄某自当铭记在心。”
谁稀罕。我把他说的话当笑话听。
他们把我载到郁金香广场,下车前交给我一摞用牛皮纸包起来的东西,说是庄先生送我的见面礼。
就是那套庚辰本红楼梦。
这庄先生倒是会做人。
我一见到炳杰就扑了过去,他是我的自由。
“我想通了,等我结束了工作,我们就结婚,然后你快快带我走。”
他欢呼起来,抱着我打转,“我终于不用再等了?我已经等你6年,再等6年我怕我已经成了郁金香广场上的Syou塑像,成了人们约会的标志地了。”
他是个好人,诚恳老实,人品没话说,若他能再有担当一点,我也不会考虑这么久才答应嫁他。但我毕竟是决定了,我急于摆脱玛莱巴,结婚是我最好的归宿,一举两得。
回到医院,关风问我:“他们可有为难你?”
我有些恼怒,凶巴巴道:“不。他们很礼貌,没有调戏,也没有下蛊。”
他放下心来。
我问:“他们问你要了什么东西?”
“病人的一些资料。”他叹气。
“Kei的?”
“还会有谁的?”
我不得不继续问:“他们就是传说中的义心会?”
关风苦笑起来,“小姐,把‘传说’二字去掉。我会以为我们在演武侠片。”
“回答我的问题。”
“是。”他回答。
“Syou不是已经清扫了他们了?”
“你历史没学好?他只是让他们元气大伤,把他们赶出了玛莱巴。”
“该死!”我叫,“黑社会!”
“完全正确。”
“事情越来越复杂了。是些什么资料?”
“血液资料。”关风说,“给他们也无妨,他们迟早都会发现的。”
“什么内容?”
“Kei和Syou的血液的一个比较。”
“胡来!”我怪叫起来。
“Saiya在研究Syou的血液病,我帮她的过程中发现了和Kei一样的比较相似的病变。换句话来说,Syou有轻微感染。”
“NRS可以传染?”我问。
“通过血液可以。”
“Syou是怎么感染上的?”我好奇。
关风说:“目前知道血液可以直接传播。”
“我从没想过可以和Syou扯上。”
“还有你我都没想到的。”
“什么?”
他把资料丢给我,“你自己看。”
我盯着报告看了三分钟,手抖个不停,疑惑不解地抬头问他:“这是什么?”
“DNA检验报告!”
“骗人!”
“骗你做甚?”
我一把将资料摔在桌子上,“你究竟在研究什么?那上面说Kei是Syou的生父!”
关风很冷静,“这是事实。我相信科学的结论。”
我跌坐在椅子里,“天啊。我现在该怎么去见他?”
关风疑惑,“不和他说就可以了。”
“你不明白。”我叫,“我刚才已经答应了炳杰的求婚。他身上也流着Syou的血的,Syou是他太祖母的父亲,而他太祖母的爷爷……又是我的病人……”
如此复杂,恐怕要列个表才记得清楚。
关风却注意到了另外一件事,“你答应嫁他了?太好了!祝福你们!炳杰这人真的很不错,也许结婚让他更加务实一点,会是个好丈夫。”
我抱着脑袋,“我要重新考虑这门婚事。”
“别这样,你嫁的是唐炳杰,不是Syou。”他全不当一回事。
炳杰带我去Rose夫人那里。我们带上克鲁格香槟,来向她报喜。
Rose夫人见到我们自然是高兴的,“是克鲁格香槟啊!父亲晚年身体好点的时候,姐姐会允许她喝点克鲁格。”
Syou是吗?
我问:“若身体不好时呢?”谁都知道Syou绝对停不了酒。
“喝新宝珠莉啊。”夫人说,“也是姐姐有办法。这酒若说是酒,也不过是法国人的料酒,很多人还当宝。它就用来焖红烧鸡好,论喝的还不如果汁,从摘下葡萄到放店里出售头尾不过三个星期时间,一些醋还比它醇。”
我们笑。厨子上来了乳鸽,我给夫人剃骨头。
“结婚是吗?”夫人问,“这样也好,彼此有个照应。岚从小没有父亲,炳杰一定要好好待她。”
他自然会把我当神供着。
饭后,炳杰同家佣到楼上去架天文望远镜,夫人和管家进房间算帐,我便一人四处走动。
书房已经收拾清楚了,那张孔雀石桌子换下了原来的红柚木,上面摆着几套不同作家写的Syou的传记。还有厚厚一叠手稿纸,上面密密写满字。
是篇小说原稿,标题书:《费园》。
“那将是我最后一本小说。”
Rose夫人走进来,“我决定在最后一本书里,写点我自己的故事。”
“自传?”我兴奋。
夫人却转了话题,“啊!他们把他的画像都挂好了。”
她把墙上挂着的Syou的画像指给我看,“这是博德·卡萨的真迹,这张是王好的真迹,那是马拉马送的50岁生日礼物,是仿波提切利作的。”
我问:“都是古典主义写实派的?”
夫人笑,“那你想看什么?后现代解构主义?第七代印象派?不!也许那会有鲜艳明亮的色彩,但我父亲不想看到自己给分解成线条还长了三只眼睛。”
她走到那张孔雀石桌子后面坐下。
“我以前拿了成绩单回家,总是到这张桌子前找他签字。他像签阅政府文件一样边写名字边说,Rose,你妈妈打算给你找个家教补数学。别去看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了,你姐姐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读的可是公共关系。”她耸耸肩,“他们总拿我和我姐姐比,我一直为此苦恼。后来我想了一个方法。”
“您离开了家。”我说。
“更糟糕。我爱上了一个男人。”夫人说。
“他不爱你。”
“是的。”夫人笑,“他是我的数学家教……该死的,这就是我一直反对给女孩子找个男生做家教的原因!一个清贫而俊秀的少年对一个混沌不懂世事的女孩子来说实在是太危险了。”
“哦!”我也笑。我爱听别人说自己的爱情故事。
“他是个有野心的男人。受了太多苦的人总想着一天出人头地,这点我理解,我父亲就是这样的。他的目标是我那个倍受父亲宠爱的姐姐。”夫人唏嘘,“他们后来结婚了,这你是知道的。”
“也许他们并不快乐。”我说。
“是吧?我也这么想,在那样的环境中怎么会有快乐呢?可我这样想是不对的,我该祝福他们。他们结婚后没有多久我要回了去美国升学的申请。”
“你自暴自弃?”
“可以这么说。父亲希望我去美国学MBA。我则想去英国学文学。他知道我私自要回申请后非常生气,我们两个大吵了一架。我现在还可以清晰地回忆那天发生的事。”夫人眯着眼睛,“我从学校回到家之前,父亲已经接到了学校的电话。我一走进书房,他就拿了本书向我丢过来。母亲开始哭,姐姐和姐夫则把父亲拉住。我们两个大吵大闹,我骂他是老怪物。母亲只懂得哭,她问父亲为什么要一而再地把她爱的人逼走,这话里有话对不对?姐姐叫我对父亲认错。她一点都不了解我。她一直是父母的骄傲,她美丽,优秀,闪闪夺目。父母尽全力满足她的所有要求,她是父亲的接班人。而我不是,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孩,我不想做女强人,我只想做个作家。他们全都不了解我。”
“别人永远没有办法完全了解你,所以你更要好好爱自己。”
“是的,所以我永远坚持自己的理念。父亲最后给了我一耳光,叫我滚。所有人都呆住了。我和他说,我恨你。然后我就走了。什么也没带。潇洒得简直和电视上演的一样。那年我18岁。哦!我的流金岁月啊!我开始了流浪。”
后面的事我知道,她最开始吃了很多苦。她从不用父亲的名字,编辑欺负她,老手盗她的书。没有稿费的时候一个月都吃泡面。
但她最后成功了。她得到了名利和尊重。
可她没有和我说她的那个孩子。
夫人翻翻手里的书,说:“我的长女,是我和那个后来做了我姐夫的男人生的。他不要那孩子,父亲不承认那孩子,他差点逼我打掉她。我坚持下来了,我们后来相依为命,她一直是我最大的安慰。”
我一言不发。
夫人起来拍拍我的手,“女人和男人间的战争是不分对象的。我和父亲是相爱的,他在我离家后一直派人暗中保护我。我不恨他,我只是不能忍受他的专制。他的爱让我窒息。”她抬起头对着一幅画像说,“是吧,爸爸?我们两个性格太相似,所以没法和睦相处。”
仿佛Syou一直在听着我们说话。
夫人呵呵笑,“我一直觉得他并没有离开,他一直在这里,在这些书和器物上。他的影响力太大了。”
我不说话。
“他是寂寞的。像他那样活一辈子真没意思。他不适合做个英雄,他只是在逞强。他一辈子都在寻找自己最想要的东西,到死都没有找到。”夫人站起来,“他有过一个情人。当然不是指后来那些数不清的女人中的一个。是结婚前,他爱过一个人。后来他们分手了。他一辈子都没有忘了那人。”
“很普通的故事。”我说。
“是。很普通的故事。”夫人喃喃,“那人是我姐姐的父亲。”
[八]
我问Kei:“要曾经怎样相爱,才会怀念一辈子?”
Kei想了想,“爱的正浓的时候分开了吧?”
我笑,“感情中断,冷藏保鲜。有部老电影叫《廊桥遗梦》,女主角在丈夫外出时遇到一个陌生人,出了轨。丈夫回来后,她却还是选择留在丈夫和孩子身边,却永远怀念那个陌生男人。仿佛一辈子喝清酒,中间尝了一口XO,回味一辈子。”
他白我一眼,“你落错子了。”
我们正在下的就是上个星期我和庄姓男子下的那盘竹青斋棋局之一的桂子飘香。我把庄的子摆给Kei一看,他立刻笑。
“你赢了他?那人好大度量,分明是让你让到没底。”
我顿时红了脸。
“今天跟你来的两个男人是谁?”Kei好奇。
“我的保镖。”
“护士说林家有黑生意。”
坏事多闲人。我只有说:“跟着Syou出家的,怎么可能不湿鞋?”
“Syou?”Kei想了想,“你们为什么那么崇拜他?”
他对这个名字毫无印象。
“他给了每个人争取美好生活的梦想。”
“不是机会?”
我笑,“他没那么伟大。梦想已经足够。若还是得不到好的生活,那是自己努力不够。”
他丢下棋子,撑着头,妩媚地笑。也只有他才会有这样的笑容了。
护士走过来,说:“Kei先生,该打针了。”
Kei眉头一皱,对我说:“你看看,我有什么病?”
我劝他,“你发病的时候很恐怖。”
“这些药并不会让我变回正常人。”
“你变回正常人的话,就是一个老头子了。”
他眯上眼睛。
我立刻遣走护士。
他很直接问:“你知道了?”
“我知道什么?”我反问。
他冷冷笑,“林小姐,你知道可多了。也许我不知道的你都知道呢。”
我直视他的眼睛,“可是,先生,那是当然的。你自己说你什么都不知道的啊。”
他没有话说。
我本也不想瞒他,说:“有人认识你,她说你实际岁数恐怕不小。”
“谁?”
“一个老太太。”
“老太太?”
“105岁的人是不年轻了。”
“她的岁数不是我考虑的唯一问题。”
“是。你想知道她为何认识你。我还可以告诉你,Kei先生,你和这个城市有至大的渊源。你知道她是谁吗?她是Syou的小女儿,亲生女儿,Rose夫人!”
Kei终于明白了什么,“护士说过她。”
“她终于说了点有价值的话了。”我说。
他笑了,“林小姐,我怀疑你究竟是我的医生还是我的监护人。”
我轻咳一声,“我知道,多年的漂泊让你看透人情冷暖,利益的争夺让你失去正常的生活。你不信任任何人!”
“你在可怜谁?”Kei讥讽。
“你。”我说,“你是我所见过的最悲哀、最自私的可怜人,你不懂得爱人,不懂得惜福,只会一味逃避事实,怨恨命运对你的不公,伤害所有爱你、关心你的人的感情!”
“林小姐!”Kei大声说,“你们女人总爱把自己想象成救赎女神。”
我气结。可见他并不领我的情。
“也许我该什么都不和你说,让他们把你送上解剖台。”
“原来你还真坦白。”Kei说,“那么我现在是该留你继续说话还是该请你立刻离开呢?”
“你不肯相信,我做的一切都不伤害你的利益。”
“你在调查我。”
“难道这对你没有帮助?。”我问。
Kei没说话。
“调查你的身世本来是不用告诉你的。瞒你很容易,甜蜜的话我会说很多。巧言令色鲜矣仁。我是不稀罕的。”
他一直笑,“你可以告诉我你的调查结果,你也可以告诉全球人。你没去张扬吧?”
我说:“我立刻召开一个千人记者招待会,这不算张扬吧?Kei,你人不坏,就是太小家子气了。”
Kei大叫起来,“小家子气?她居然说我小家子气?”
我笑起来,“不要怪叫,这里就我们两个人。来,让我们好好商量计划一下!”
“我凭什么相信你?”
我把手一摊,“先生,你的过去对病毒的研究并没有任何帮助。”
“但那会让我上娱乐周刊。”
我笑得要命,从不知道Kei还可以这么幽默。
“放心,亲爱的朋友。和Syou有关的都在政治版。”我坐回去。
“Syou?”Kei纳闷,“怎么又说到Syou了。”
“Syou的血液病变和你的相似。”我只和他说一部分。
Kei瞪大了眼睛,收敛了刚才戏谑,他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护士在那边喊我:“林医生,关先生有电话找你。”
我回头喊:“叫他去死!”
护士很幽默,答:“我会的。”知趣走开。
Kei说:“我不知道还有其他的感染者。我真的不知道。”
他接下来怕是要说:不是我干的。
我说:“没有人说你知道。你自然什么都不知道。”换我戏谑。
他歪歪嘴。我丢给他一只烟。反正护士不在。
我告诉他,“他的感染是很轻微的。症状是体内排异严重,他没办法接受人体器官移植,而他又不愿意使用人造器官,于是器官综合衰竭而死。”
Kei一直好看地颦着眉毛,“为什么?”
“他为什么感染上?还是为什么不接受人造器官?”我问。
“他女儿为什么认识我?”Kei说。
“这真是个复杂的问题是不是?”我晃动食指,“我会替你留意。可你能给我什么好处?”
他笑,“你打听到了,我和你说故事。”
他的故事自然是我最想听的故事。
Saiya来找我。
很显然她受了什么打击,喝了点酒。
“我像个会计一样计算着生活。”她一开口就这句。
“人生与会计是离不了关系的。”
她打开我的酒柜,抽出瓶白兰地继续喝。忽而,问我:“我是不是还是那么又黑又丑?”
“不!”我说真心话,“现在没人能指责你不美丽。”
“那就是嫌弃我有个酗酒的父亲。”
“他若真爱你,你有一百个酗酒的父亲他一样爱你。”
她过来伏我肩膀上,“他拒绝我了。”
当然知道说的谁。
“你体会不到我的三分之一,岚,因为你还有个爱护你们的母亲。而我,只有自己一个人。随便什么人,想上门来侮辱我,就可以上门来。我没有保障,所有一切只有靠自己双手去挣,父亲什么也给不了我,我还得不断给他。为了让自己的东西不再失去,我会不择手段。”
我不知道说什么的好。她总是把这个世界想象得太险恶,一有挫折,尽数往别人对她的暗算上推。仿佛自己和天下的人都结了仇。
我说:“你太累了。”
她哭起来,“为什么你那么没有危机感!”
我不解,“谁要对我不利?”
她却又一个字都不愿再说。
我转换话题,问:“工作怎么样了?”
“很顺利。”
“哥哥都和我说了。”
她终于有了点精神,“是啊,真是奇妙。”
“不想知道其中关系?”
“我们可不是干这行的。”她说,“但我查到了一点,Syou以前有过一个秘密情人!”
“是谁?”
“一个女人。”
我大笑起来,“我从不怀疑那是一个男人!”
又立刻住口。
我想起了Rose夫人的话。她说:“那人是我姐姐的父亲。”
Saiya径自说:“别说我八卦。你也是女人,你能理解。我实在好奇,就去翻过他的传记和资料。发现他女儿孙文清女士也多次在小说中提到这件事,对她影响甚大。”
“简直如同考古。”
Saiya晃着脑袋,“那个女人一头金发,聪敏干练,绝世容貌,但是行事低调。Syou把她藏得可好了。”
金头发?
我的思想不是多纯净,掩饰性质地笑,嘴巴上说:“好个绝世容貌。我和你说,我有个发现,人类历史上,越是到动荡潦倒的年代,倾城美人就越多,而且是个个温柔可人,善解人意。这样英雄们才有了怒发冲冠的理由,才有了发奋图强的动力。国家的兴亡才有了浪漫的背景,文人骚客才有了沉溺的资本。美人多好,可这美人你我都算不上。美人要绝世才能史上留名。什么是绝世?静如水,思如织。现代女性太多为了自己的生活利益处处出头,当仁不让,心思全写脸上。美人这个传统早就丢失。”
Saiya给我一番说话得又好气又好笑,半天才道:“说哪儿去了?我感兴趣的只是他们之间的爱情。”
“错!”我打断她的话,“Syou那时已经是有妇之夫。他和那个金发美人之间是爱情?别逗了!他们那叫偷情!”
“这就是你不对。那时Syou还未结婚。”
我一惊,才说:“美人归美人,Syou这样的人,金屋藏娇也无可厚非。你再去查查,兴许还能再搜出来几个张丽华呢!这新闻太有价值了!你这辈子就甭作论文了,躺着吃,趴着啃米,倒着喝果汁,都可以轻松过一生!”
Saiya大叫一声,扑上来捶我,终于笑了出来。
我问:“那个女人后来怎么了?”
“死了。”
“怎么死的?”
“死了就死了,我怎么知道怎么死的?美人是娇贵的动物,应该一有风吹草动心口就痛。跟在Syou身边那可是大风大浪,没准一个意外就过去了。”
“叫什么名字?”
Saiya歪着脑袋想了想,“好像念July吧……”
“他情人那么多,你确定?”
Saiya很肯定,“这个人出现时他还是小子。他直到结婚十周年的时候还是很老实的。”
“多可怕。只能维持十年。”
找一个爱护你一辈子的人太难。开始都是对你很好的,可后来就不好了,但后来总是最重要的。
虽然说死前想得最多的人是最爱的人,可光是思念又于事何补?
我是个在感情方面很传统的人。觉得若对感情不能从一而终,还有什么资格爱人?
想得太远了。
在心里问自己:林岚啊林岚,你是一个心理医生,不是一个九流小说作家,为何这样探人隐私,挖人墙角?
另一个我回答:因为好奇。若是动人的故事,该需要人欣赏。况且,Kei想要知道。
下一站是祖母。
她老人家在听黄梅戏,跟着唱几句,还有模有样。
我觉得不可思议。算起来,他们也是听摇滚喝可乐长大的一辈了,怎么老来了,可以退回去百年?
华人传统文化影响力太大了。
我搬张凳子坐她身边。她看我一眼,笑道:“丫头,有什么猴事儿?”
我赖皮笑,“有空,来听祖母讲故事。”
“你小时拉着你讲你也不愿意听,现在倒来和我讨了。”老人家还是很开心的。
我说:“那时候太不懂事。也不知道居然这么好听。”
祖母拈了一块芝麻糕吃,漫不经心地说:“我9岁那年同母亲去过他家,见过他的夫人。”
我自不会白痴地问,“他”是何人。祖母老且精明,知道我想听什么样的故事。
“她夫人保养得很好,看着很年轻,长得也很端正,虽然没有化了妆上杂志封面时好看,但也是不错的。我印象中她说话是很轻的,她同母亲说家常,拉着我的手同我说话。很亲昵,一点桎梏也没有一样。我们在那里吃了下午茶,走的时候她还送我一只翡翠面戒指。”
“她快乐吗?”我问。
祖母反问:“你何时见过一个快乐的成年人?”
她的话甚有哲理。
“有些人不小心弄丢了宝贵的东西,不甘心,会一辈子寻找。”祖母说。
“Syou这个人,是个矛盾的综合体。他不适合从事他那行,可他却做得非常好。所以他不快乐。他做事都是在完成任务,自己给自己下达的任务。有是他会说,自己是个可以自我完善的机器人。”祖母停停,说,“我是见过他杀人的。自己不动手,转过背,一抬手,叫手下开枪。不过那是早期,后来他很少这样了。他也提到过自己失去过最爱的人,以后再也没有人能带给他那样的震撼。他一直追悔莫及,却无处补偿。”
我对Syou的恋情并无兴趣,人一但成名,变有了无数可歌可泣的恋情,真不知道把他夫人放什么位置?
“您可知道他的病?”
“他血液病变,器官无法移植。这些大家都知道。”祖母说。
“你知道他是什么时候病的吗?”
“病?那是在我出生前就有了的。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已经吃药如吃饭了。下午3点就开始喝酒,天没黑就醉。他喝醉了不是个好男人。”
“任何男人成日醉酒都该千刀万剐。”我说。
“是吧。他心里藏着很多故事,我只知道片面。你怎么突然对他感兴趣了?”祖母问。
我笑,“好奇。”
“哦。”祖母说,“他去世于2083年冬,享年78岁。他的女儿发现不对的时候他的灵魂已经离开了那具千创百孔的躯体。他的手边放着一本古旧的《费德鲁斯寓言》,他那时的身体状况已经没办法动一根手指头,没人知道这本书是怎么出现在他手边的。他们翻开那本书,扉页上写着‘Syou,true love’。光这个细节就可以拍成二十四集连续剧了。”
老人家真幽默。
“他的病是否遗传?”
“不知道。我看是他自己不爱惜身体。”
“Tulip女士不系他亲生的。”
“是。”
“那Rose女士是否也有类似的病症?”
“啊!我想想,Rose女士比起她姐姐来说,是显得要单薄点。不过她是移植过器官的。我记得的。很早以前了,她也还年轻,肾病,移植成功了的。”
她只知道一些恩怨,她不知道细节。
我却越来越有兴趣。
Syou这人一身都是宝,他的情人,他的初恋,他的婚姻,他的家庭。怎么都不大顺利,惟独事业蒸蒸日上。
也不知是可幸还是可悲。
我设想:那时他还是个贫寒少年,而她则是个闺秀少女。也许他爱上的是她的纯洁美好,而她则爱他的桀骜不驯。他们彼此吸引着,不可自拔。然而他那时却不能给她带来幸福,他不过是个身世不明的小混混,她的父母坚决反对他们来往。她给锁在房间里,从窗户看到他在楼下守了一天又一天。
终于有一天,少女对他说:“你回去吧。我们之间没有未来的。”
“不,我会证明给他们看,让他们知道我能把一切都给你!”
他发奋读书,他进了莫斯,终于开始展拳脚。然后他回去找她,可她已经嫁为他人妇,孩子可爱,丈夫体贴。在他不在的时候,已经有其他人给了她幸福。
分别时刻,她送他一本书,写上了内心的真情。True love。真爱。哪怕永远无法结合,哪怕分隔天涯海角,真爱总把他们紧紧联系在一起。这爱情至死不变。
多悲伤的故事。
我笑自己矫情。
关风很快就知道了,把我找去,问:“你在调查Syou?”
“是。”我说。
“这不在你的工作范围之内。”他说。
我不在意,“完全出于私人原因。”
他不信,“是不是Kei和你说了什么?”
我反问:“他不是什么都不记得了吗?”
关风把一份报告推到我面前,“你自己看。”
简直像审判书。
我直接看对比结论:“直系亲属”
我把报告书丢下,“比希腊众神的关系还复杂。”报告书摊开的,上面Syou的长女,Tulip女士的头像非常清晰。
关风拿过来打量了一下,说:“现在仔细看,Kei和她是非常像。”
“女儿大都像父亲。”我说,起身给自己倒了杯白兰地。
我需要镇定。
“我们当初也只是想调查一下NRS是否会遗传,才查到Tulip女士的。”
“Rose夫人可知道?”
“还没和她说。”
我说:“我去告诉她好了。”
“岚,别那么紧张,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你抽空问问Kei,也许他又忽然记得了呢?”关风讪讪笑,“或者这样一连十,十连百,他终于想起来自己是如何感染上这个病毒的。”
我突然觉得很愤怒。Kei这样孤单一个人,没有依靠没有保障,所有人都想来接近他,利用他,从他身上捞到点便宜。假如他有个家,假如有个人可以和他相依为命,他也不会是今天这个样子。
我越想越气愤,扯来手袋出了门。
停车场里,有人在争执。我一看,正是Saiya和伊弘。那一刻也尴尬得不知道走还是留。
他们两个全神贯注在争吵,并没有注意到有外人。Siaya瞪着眼睛,非常愤怒,伊弘也一改平日里的吊儿郎当,严肃正经,有一种说不出的威严。
Saiya仿佛很激动,扬手给伊弘一个耳光。
伊弘抓住她挥过来的手,说:“你自己检点一点,也就不会发生今天的事。”
Saiya说:“你有什么资格来教训我?你自己也不过是个骗子!”
“林小姐,玩游戏要遵守规则,你该不会不知道。”
“你有你们的规则,我有我的规则。”
Saiya甩开伊弘的手,踩着三寸高跟鞋,愤怒地走了。
伊弘看她走远,随后开车离去。
我恍惚中渐渐开始明白一点。我知道有什么事正围绕着我们展开。
Kei依旧散漫地生活着,看到我,立刻对我晃了晃手上的东西。
“从你家的一个柜子里找到的,希望你不介意我翻了东西。”
那是一条动物骨头串成的项链。
我说:“你若喜欢就拿去吧,再加上一件波西米亚的衣服,简直像个游牧民族。”
他却说:“我觉得你待更合适一点。”说着伸过手来。
我一惊,那条链子已经挂上了我的脖子。
那一瞬间,我仿佛听到了无数玻璃器皿碎裂的声音,一只手掐住了我的脖子,那么紧,欲置我于死地。
我痛苦地闭上眼睛,却还是看到那个影子。
长长的,黑黑的,在眼前晃来晃去,又像是像我直扑过来。同时,我已经频临窒息的边缘。
无法呼吸,无法动弹,只看到白茫茫的光线中那晃动的黑影……
终于,我伸出手,抓住掐住我脖子的手,狠狠扯开。
有人喊我的名字:“岚!”
我惊醒过来。
我倒在地板上。Kei跪在我面前,一只手抓着另一只手的手腕,那只手里正拽着那条项链。
我捂住了嘴。
他反过来安慰我,“没事,只是抓伤了。”
我后悔不已,喘息着说:“真的对不起!”
我立刻给他包扎伤口。
他说:“女人的指甲果真是独门武器。”让我也不得不笑。
“你没事吧?”他问。
“不。”我说,“我只是不习惯戴项链。”
“真可惜。”他说,“你脖子那么修长,戴再复杂的珠宝都合适的。”
可我连高领的衣服都不穿。
我草草应付他几句,迅速回家。
合衣倒在床上的时候,四肢乏力,却没那么容易睡着。
我还一直以为自己已经好了。
有多久了?有多久没有看到那个黑影子了?
顿时悲从心中生,那仍旧是我的噩梦,和Kei的噩梦一样,反复回旋,永无止境。
多利在房间里点了香,又不似檀香,有些醒脑。我累得浑身没有力气,头脑却前所未有的清晰,尤其是听觉变得极为敏感。寂静的夜里,各种声音都传到了我的耳朵里。
起初是夏虫的叫声,有一声没一声,接着就是人的脚步声,还有空调的运作声。这让我很不理解。空调经年累月地发展至今,怎么还会轰轰响个不停,莫非哪里坏了?可监控设备怎么没报警?这人声就更说不过去了,仿佛有两个人在交谈。难道是家里又来人了?
这时我听到一个清晰、熟悉的声音在轻声说:“你叫Syou?”
随着他的这句话,周围的一切顿时明朗起来。
"我站在一片废墟上,前面不远处,一个孩子正定定看着一个坐在墙边的男人。昏暗的空间里我看不清男子的面容,但我是那么熟悉他的声音。
那个声音又再次响起:"Syou,我叫Kei。"
我失声叫了出来:"Kei?"
没有回音。那两个人都没有发现我的存在。孩子在努力把Kei扶起来,我在这时看到了Kei的金发在光线的照耀下散发出来的耀眼的光芒,接着看到了那张苍白的面孔。
是Kei没有错!
我在哪里?我看到的又是什么?他管那个孩子叫什么?Syou?
对!就是Syou!
走神间那两个人已经离开了我的视线,废墟大而荒凉,我一时不知道走哪个方向,看到一个未塌完的通道似的地方,急忙追赶过去。
里面一片黑暗,可紧接着就有五彩绚丽的烟火划破了夜空。周围喧闹了起来,有种节日的气氛。
这个场景对于我这个在玛莱巴长大的孩子来说是不陌生的。这是玛莱巴的港口,每年圣诞节,这里都有整个东南亚最美丽的烟火表演。
我又看到了那个孩子。我现在知道他就是Syou。小Syou。俊美的五官已经看得出将来的容貌,比同龄人更高点的个子和落寞的表情都让他非常醒目。这可怜的孩子一个人看烟火。他身上的衣服还是由大人衣服改过来的。这时候的他还不过是个流浪的孩子。
我向他走去,还有十多米的时候,一个人影出现在我们两个人的视线里。
Kei微笑地捧着一大堆东西从桥的那头跑了过来,都会里灿烂的灯火在他的背后交织,可却只有穿着红色外套的他才是最醒目的。
我从没见过这样的他。那种轻松,那种美丽,都是他给囚禁后所无法展现的。
这一切究竟是现实还是我日有所思后的梦。
我为什么会做关于Kei和Syou的梦?
小Syou兴高采烈地迎接上去,突然,他们争辩了起来。
“为什么要剪了头发?”
Kei温和答道:“我卖了。有人出大价钱。”
“钱……”这个词对这个孩子来说是辛酸的。
“嗯,这样的话,加上我的工钱,就能支付你的学费了。”
呵!想得真是周到。他大概想培养这个孩子吧?
那一刻我恍然大悟,Kei说的他梦里的孩子……正是Syou!
是吗?真的是吗?
我是否可以就一个梦来给我的诊断下一个结论?这是否有悖我的科学原则?
他们两个说着,开始走下桥。我立刻跟着上去。他们一路轻松说笑,然后不知道谈到了什么话题,停在了路口的路灯下。我走近,看到Kei正拉开Syou擦眼睛的手。孩子害羞而倔强地低着头就是不肯抬起来。Kei在微笑。
他对Syou说:“真的呀?”
Syou还是在抹着眼泪。
“生日快乐,Syou。”Kei把一个圣诞帽戴在孩子头上,然后俯身亲吻了一下孩子。
“这是天使的祝福。”他的笑容就仿佛一个天使。
一束深红色的郁金香当做生日礼物。孩子满怀欣喜小心翼翼抱着,然后哭了。我是有幸看到英雄哭的人,也随着他激动。
Kei抱着这个孤独的孩子。
他在轻轻唱着生日歌。这种温柔也是我从未见过的。
这不该是出自我的幻想。
仿佛镜头拉远一样,那两个拥抱着站在路灯下的一老一少的身影越来越小,街上的灯光也越来越暗,直至消失。
在学校听朗诵会时,有一个男生曾用他优美的男中音念过一首诗,其中有这么几句,“是你吧,夜空里寻找一颗星,正是你的口吻,念念不忘逝去的人,过去的事,不愿放手,不能安寝……”
听后感动良久。
我抬头看Syou的塑像,头是向一边的,双手交合放胸前,也许是视觉上的差错,那手又像是心口的位置。
广场上还是有清贫的孩子买花的声音,天气已经很凉,他们为了生存,不得不忍受寒风痛苦。
人一旦老到一定岁数,便会回到小孩子的状态。Rose夫人尤其是,陪她走了一会,居然想要吃冰激凌。我只得在广场上的咖啡屋坐下。
夫人和我说:“我那辈的时候,上等的冰激凌,就数哈根达斯了。母亲会专门叫师傅上门来做,我们就可以吃新鲜的。记得姐姐考上玛莱巴重点中学的时候,母亲还亲自下厨房,给她做覆盆子果酱蛋糕,父亲则拿出藏的好酒。我家一直崇尚饮食文化。”
我敷衍着笑,心思并不在这里。
我想的全是昨天发生的事,夜晚做的梦。
可我不知如何开口询问。
夫人继续说她的话,“最近写自传,本以为可以理智总结自己的一生,没想到却挖掘出了小时候的种种辛酸往事。让我最最不能释怀的,便是父母的偏心。”
“两个孩子,难免喜欢另一个多点。”我说。“父母就较为疼爱我,幸好上面是兄长,不介意。”
夫人笑,“我以前总是想:为什么?姐姐明明不是父亲亲生的,他却爱她如己出。反倒是我这个亲骨肉,一直和他闹矛盾直到他病倒。”
“也许他驾御人习惯了。你不走他安排的路线。”
夫人笑,“以前吵架的时候,他最爱说一句话:你自打生下来就没给过我好脸色看!我还不服气,去问母亲。母亲听了大笑,把我幼儿时的照片和录像拿来给我看。”
“怎么样?”
“父亲没有冤枉我,我从小就是个阴郁的人,总是不出声站在角落冷冷地看着大人做事,幽灵一样。父亲在我们生日时各送一架史坦威钢琴,姐姐弹《主佑吾王》,我则弹《命运交响曲》。自己品种不良,又怎么能怪通货膨胀呢?我是那么阴阳怪气,且心思奇异并从不和大人交心。”
“大概所有文学人小时候都与别人不一样。”
夫人大笑,“这我就不知道了。姐姐是比较讨父亲喜欢。工作一天,回到家里累得睁不看眼,谁还想看孩子木讷表情瞪大眼睛,讨债鬼一样看着他?姐姐就知道给他端茶送水,背诗歌给他听。母亲稍微公平点,但也偏爱姐姐。我有一个记忆,我们都极小的时候,母亲走过来,我对她伸手,她却抱过姐姐,不住亲吻,说:妈妈的宝贝,妈妈的小太阳。后来离家后回想起来还想哭。”
“你缺少爱。”
夫人眼睛隐隐有泪,“是,我缺少爱,我没有得到过足够的关注。我可依靠的只有我自己,我是半个孤女。我小时候对主许的愿,就是希望自己可以健康,然后有很多很多爱。”
可她这一生都没有得到足够的爱。她总是离幸福差那么几步。
幸好炳杰孝顺,她可以享受到孙儿的服侍。
“然后我学会自爱。”她低下头,“现在回想起来,我居然成功了,真是太不容易了。”
“你是Syou的女儿。”我说。
“是啊。”夫人叹气,“他有的气魄和胆识我都有,只是用于不同的地方。他这一生,死门在虚荣,家里大院里的蛇蚁鼠虫都非要冠以费德鲁斯大姓不可。母亲信佛以后修炼得超脱世俗,任他风流,从不过问,且有同他的情人做朋友的本事,更是有收养家里人的私生子使之合法化的习惯。”
夫人不愧是文人,说话实在是幽默。
“别笑,我就是受益者。我大女儿孙梓涵就是这样认祖归宗的。若不是母亲给了我父女俩台阶下,还不知道僵持到什么时候。”
听她说故事实在是有意思。
“他也有好的地方,除去烂脾气,他很节俭,常教育我们要知道‘开源节流’,还教我们不可以义气搏儿嬉等等。我们姐妹受益非浅。”夫人说,“我后来写书成名,他得到消息后,对姐姐说:‘人情练达即文章。我们不用再替她担心了。’他也就说过一次。”
“令姐是个怎么样的人?”我终于问到核心问题。
“姐姐?”夫人说,“她比我可爱得多,但比我更不快乐。她大我五岁,我们之间已经有代沟,所以从来没有什么共同爱好和理想。她长得像那个男人,非常美丽惊人,一直都很耀眼,是个实实在在的天之骄女。她很精明,很有志向和野心,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她一直计算得很清楚。有目标,有计划,从不浪费时间和精力,不达目的不罢休。她比我成熟会处世,但我一直觉得她在重复父亲的悲剧。我和她不如其他姐妹更亲密,尤其不理解对方,但我们还算友爱。家里两朵花,总要培养出一朵高贵的郁金香来。剩下的,也就只能做普通的玫瑰罢了。”
“她知道自己的身世?”
夫人看我,说:“当然知道,虽然一开始父母都瞒着我们的。那个男人在我五岁时又出现了,想要带走姐姐。父母都没有同意。”
我急忙问:“后来呢?”
“那个男人就走了。”
“你可还记得他的长相?”
夫人忽然笑了,一双智慧的眼睛直直看我,一字一字说:“林小姐,你何需问呢?”
我心中的怀疑终于得到证实,也不枉我为了套话绕了一大圈。也就是在这刻,我终于不用掩饰心中的震撼,微微发起抖来。
夫人轻轻感叹,“我是个接受过高等教育的女子,比较明白事理的,况且即使在我们那个时候,同性相爱也非罪不可赦。可当当事人是自己的父亲的时候,所有观念会全部发生变化。”
我不语,这个时候,我最好什么话都不说。
“我常感叹,那究竟是怎样的爱情!小小的我半夜睡醒,听到父亲和那个男人在争吵。我那么小,也听得出来父亲很痛苦。姐姐也醒了,我们姐妹两站在门外听他们吵架。父亲一气之下把什么都说了,说他们是如何相爱,说大女儿其实是那个男人为了利用母亲所产生的孩子。我们姐妹俩在门外搂着哭。过了几天,那个人要走了,说要带走姐姐。父亲说什么也不同意。我站在角落里,看他们三个大人一个小孩上演家庭伦理剧,哭的哭,闹的闹。父母死死抱着姐姐,他们三个团结得不得了。我自那时突然间长大,明白了事理,尤其深深感觉到,我是多余的。”
“没有任何一个人是多余的。”我忍不住说。我为她不平。
夫人无奈地笑笑,“我累了,送我回去吧。”
我能说什么?
我又该怎么把这些话告诉Kei?
我怎么和他说?Kei,我已经查到了,那位夫人之所以认识你,是因为她同母异父的姐姐是你的女儿。而且你同Syou……
我怎么说得出口?
事情真的是越来越复杂了。
这数十年间,Syou可有去找过他?还是任由他流浪?
没有人愿意将自己的苦难建筑在别人的潇洒之上,除非你深爱对方。纵如是,只怕也还有个极限。伟大的心灵,总如凤毛麟角,不可多得!
我也感叹,这是怎样的爱情?
其中具体的故事又是怎样的?
再看到Syou的画像,已经带着衷心的尊敬。他若在天有灵怕是要笑出来,想自己的恋情在事隔多年后让一个小女子得知,感动无法自持,实在滑稽。
他不需要同情。
关风一通电话打到我处,“岚,立刻来栀子园,出事了。”
我赶到的时候那里已经乱做一团,关风势必调动了所有警力,因为院子里满满是人,黑压压的人头,不知情的人还以为发生凶杀碎尸案。
关风和我说:“Kei出走了。”
我瞠目结舌,“离家出走?”
他白我一眼,“这里恐怕不是他的家。”
我戏谑道:“你何不直接说他逃了?”心里居然有三分快意。
Kei跑了出去了,他自由了?
可是,难道他就真的这么走了?
什么也不留下?
护士吓得发抖,“他说在院子里坐坐,可转眼就不见人了。”
Kei打伤了警卫,跑了出去。可见他以前不是不能走,而是不想走。
非不能也,而不为也。
这一举动简直是指着关风的鼻子大笑,真是绝妙的下马威。
他的房间里还摆着棋盘,茶水已凉,床铺被子还是起床时的样子。一切都完整保留得如同凶案现场。
我忍不住笑。这一切实在滑稽,我真的没办法严肃起来。
我问关风:“现在怎么办?”
他叫:“自然是把人找回来!”
“我不知道他跑哪里去了。”
“你上次见他在什么时候?”他像警察问嫌疑犯。
“两天前。”
“你们说了什么?护士说他昨天夜里有做噩梦惊醒。”
“遵照你的指示提醒他一点Syou的事。”
关风脸色阴沉,“他说了什么。”
我说:“Kei先生适当地表示惊讶。他答应日后会努力回忆,并在近期内给我肯定的答复。”
“你说话严肃点。”
我叫:“我怎么不严肃了?我的病人身上没带钱就跑走了,今天气象台预报挂二号风球,到时候狂风暴雨,他的安危谁负责?”
他气得捶桌子,上面的茶杯一阵晃动,让我心惊肉跳。
“让他们找到他,还不立刻送解剖台!”
我这时才真的害怕起来。万一Kei真的遇到点什么事怎么办?这几天一直下雨,他的伤口一直痛,身体不好。
我越想越害怕,担心他遇坏人,担心他又倒在街头,担心他……电光火石间仿佛看到他给黑衣人架上车。
我抓起手袋跑回车上,直接接通交通信息中心。
“请给我一份玛莱巴从2010年到2015年间的城市交通详图。”
不一会儿地图传了过来,玛莱巴在那五年里变化不大,只有一张地图。
我问车上的人工智能向导:“其中哪些在当时是三不管地带?”
电脑圈出十多处。
“哪些在当时是破旧的房子?”
检索出七处。
“好!”我说,“我们挨个找。”
我也不一定就能找到Kei,但我知道该怎么去找。
天又下起了雨,还特别大,仿佛上天刻意安排的一样。
我们每去一个地方,都和当地地图库取得联系,调出那五年内该地的地形图。
有的是工厂,有的是居民区,有的是教堂,还有学校。我不知道Kei梦里的那条小巷子是其中的哪一条。
每到一处,我便下车,撑把雨伞,抓住路人挨个问:“可有见过一个金头发小个子的男子?”
没有一个人回答我,雨坏了我的事,他们都忙着躲雨,我白白湿了衣服。
这样下午漫无目的,劳而不获,怕还外带感冒做纪念。
白茫茫的雨中,路人个个面目模糊,形似鬼魂,随时会对着我张牙舞爪扑上来。我想,要是Kei和我擦肩而过,雨这么大,我也未必能把他认出来。
挨到最后一处时已经是下午,我滴米未进,雨却更大,已经有了台风的趋势,吹得我站不住脚。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
我何其痛苦,做他的医生真是件苦差事。
我努力把伞向着风打开,战战兢兢跳过积水,往那排低矮的居民房走去。资料上显示这里在那五年间是一处废弃的厂房,如果Kei不在这里,那我就可以立刻打道回府,泡着热水澡,喝杯白兰地。
不过认识两个月,已经把他当作自己生活中的一部分,作为最重的责任了。
我冷得发抖,风又使劲往我身上吹,成心和我作对。湿了的裤子贴在腿上,走路都困难。
该死!那个男人在哪里?
我转进居民区里,突然站住了。
Kei……
大雨里,他缩成一团倒在墙角,紧闭着双眼,像一只小动物。
我的老天!
我冲了过去。
他还有意识,我一扶起他,他就睁开了眼睛。
“Kei。”我忍不住先发火,“你这是唱的哪出?雨中情?还是汤姆·索亚历险记?”
他瑟瑟发抖,眼睛看到我,忽然睁大,声音颤抖,“岚?”
他第一次这么叫我,我感动不已,一下子就原谅了他的出走。
“是我。”我温柔说道,“你把我吓坏了。你怎么想到要出来?怎么来的这里?你哪里不舒服?”
他却还是问:“岚?”
“是我。”我说,“不是蜘蛛精所变,乃是本尊。”
他立刻靠了过来,整个人倒进我的怀里。
我惊吓有余,当然没时间消受这福气。他整个人冰冷发抖,一只手死死捂着胸口。
“怎么了?”
“痛。”
废话!这样淋雨,那伤口当然痛。
我脱下外套给他披上,“能站起来吗?”
他痛苦地摇头,手还死死抓着胸口,可见痛得非常厉害。我把他的手扳开检查,伤口呈紫色,有他因觉得疼痛而抓出的血痕,甚是恐怖。
“我得带你回去,台风要来了,我可不想像卖火柴的小女孩一样冻死在街头。”我把他手我放肩上,“帮个忙,加把劲站起来。”
我拼了最后的力气终于把他扶上车。Kei一进开着暖气的车里,立刻裹紧我的大衣,倒在后座上。
我冒着雨从后备箱里取出毛毯,我的大衣已湿,他不可以裹着睡着。
Kei还很清醒,只是又痛又冷,我几乎是用抢的,才把他手里的大衣扯了过来,给他把毯子裹上,然后开足了暖气。
雨水一个劲地冲刷着车窗玻璃,我们都看不清外面的世界。水从我们俩的头发上滴下来,我的开司米毛衣成功泡了汤。
我不住问Kei:“冷吗?还冷吗?”一边跪着帮他把毯子裹紧,拿毛巾给他擦头发。
其实自己倒冷得要命,脚已经没了知觉,尤其是手,神经颤抖,说话声音又尖又细。
11月底,我都已经穿上了毛衣,Kei居然衬衫套件外套就往雨里跑,感情活得不耐烦了!
还好我终于找到他了,感谢上帝,我原来的估计没有错。
Kei比我还冷静,一把抓住我的手,说:“我很好!现在已经很好了!你别这样!”
我怎么样了?我发着抖疑惑着看他。
他低声说:“对不起。”
然后俯身抱住我,头埋在了我肩膀上。
那一瞬间我哭了起来,很自然很放肆的。
我只觉得一整天受的惊吓和委屈终于可以得到发泄,觉得自己吃的苦终于有人理解,有人领我的情,知道我的好。放松了下来才知道自己曾经多紧张,仿佛一只涨满气的皮球蔫了下来,力气统统消失殆尽。
我第一次在陌生人面前这样哭。Kei的身体是冰凉的,我们两个都如同湿棉花。
我被自己的泪水感动。
很莫名其妙的,以前是不会为了这样的小事掉眼泪的。也许是因为台风,我们给困在狭小的车里,气氛煽情。
许久,我才把头抬起来,抹抹脸,哑着嗓子说:“我们走吧。”
我把他载回我的住所。
这当然是很冒险的行为,在我的家里,我没有能力保护他的安全,我应该把他送回关风那里的。可这又意味着他将失去自由。
有了这次事件,他若要再出来,恐怕没那么容易了。
我打发Kei去洗澡,自己匆匆换了一身干衣服,赶去附近商店买来了男士衣服,让他洗完澡换上。等到我也收拾完出浴室时,他已经吹干了头发端着杯白兰地坐在客厅里听交响乐了,衬衫大了些,我一眼就望到了里面,那纤细的锁骨,性感的胸膛。
我笑了,忍不住吹一声口哨。
他红了脸。他居然脸红了!瞪我一眼,道:“现在的女人……真不敢领教!”然后转过身扣牢扣子。
刚才的一切瞬间内成过眼云烟,生活就此回到正轨上来。
外面狂风暴雨,屋里咖啡正香。
我感叹自己的办事效率。
Kei四处看,“你的公寓真漂亮,这些电器是用来做什么的?”
我对他说:“把上衣脱了。”
他瞪大眼睛。
“天!”我叫,“我不会非礼你,我只是要给你的伤口上药。”
他笑。他居然还笑得出来。
我不住打喷嚏,神情狼狈。
他的伤口颜色已经褪了回去,抓的口子并不深,只需要消毒就可以。我相信以他的愈合能力,明天这些伤口就会消失。
我关上医药箱,站起来,脚下一时没有站稳,跌在了沙发上。
Kei摸了摸我的额头,“即使不以我的体温为标准也可以判断出来,你在发烧。”
“太好了!”我笑,“长辈都说只有傻子才从不生病。”
Kei白我一眼,“你可不是傻子,你比一般女郎精明多了。”
换他督促我上床躺好。我颐指气使道:“我想喝牛奶。”
Kei去给我倒了来,让我和着药喝了。
我长长叹口气,伸直了腰,开始犯困。
Kei却没有走开的意思,在我床边坐下,小心翼翼看着我,好半天才说:“对不起。”
说了半天还是这一个词。
我问:“为什么?”
他沉默了一会儿,说:“我做了梦。”
“那条小巷子?”
他点头,“这次居然非常清晰,清晰得连墙壁上的裂缝都看得一清二楚。我一直跑,跑过了巷子,废墟,一直跑大街上,这是从来没有过的。”
“于是你想找那个地方?”我问,“先生,你怎么认为过去那么多年那里没有发生变化呢?”
Kei却忽然狡猾一笑,“你又是怎么找到我的?”
我翻了个身,“那你又是怎么跑到哪里的?”
“我怎么知道?大雨中胡乱走到的。”Kei不住推我,“你为什么把我带到你的家,而不送我回去?”
我掀起被子恶狠狠道:“你不可以这样对待病人!我带你回我的家那是因为我想金屋藏娇,不可以么?”
Kei嘿嘿笑。他体质好,那样淋雨还和没事人一样,就不知道我的痛苦。我抱着脑袋倒回床上。
“你出现的时候,我还以为自己看到了天使,自冰冷的大雨中对我伸出手,说,我终于找到你,请跟我回去。我一直在等人对我说这样的话,让我觉得自己还有个依靠。”
“你用词太浮夸,情操太古老,都过时了。”我躺回去,“我只是个苦命且有职业道德的医生,为了病人的福邸成日奔波。”
“我本来就是一个过时的人。”
“真不知道为什么。”我苦恼。
“什么为什么?”
“我哥哥要知道了怎么办?我把你藏我这儿了。”
“我是你第一个带回家住的男生?”
我缩在床上抽搐,用被子捂着头狂笑。
他实在是太可爱了。
“你的未婚夫呢?他知道是否会用枪指着我的脑袋?”
“他也不是这样的人,他是个好人。他是个……很有教养的人。”我还想多说几句炳杰的好话,可我想不出来了。
“他让你快乐吗?”
“是,很快乐。”我由衷地说。
Kei点点头,“所以你决定该嫁给他。”
“我嫁他是因为他对于我来说,会是个好丈夫。”
“你爱他吗?”
“爱的吧。”我说,“至少不会比其他人更不爱。”
“这样怎么能嫁他?为了结婚而结婚?”
我说,“谁知道呢?在现实生活中,我们往往和一些人相爱,然后和另外一些人结婚生子。”
Kei叹了口气,把手放我额头上。他的手冰凉的,我觉得很舒服。
突然想到,Syou生病的时候,他是否也把手温柔地放在他的额头上?
我睁开眼睛看他,“和我说说你的事。”
他问:“你想听什么?”
我躺得舒服点,说:“你以前不愿意说的故事。”
他伸手摸我的长头发,把它们理直,我没有动。他就像在摸一只小猫一样,手掌间传达来一种令人舒适的感觉,动作轻缓温柔。
我闭上了眼睛。
“我父亲是名医生,一名病毒学专家,当时,不,在现在也是最优秀的一名病毒学专家。”Kei说,“NRS病毒是他研制的。我是成功的实验品。”
“我活了很久了……这是病毒带给我的。力量,永生。听起来很荒诞,但亲身经历起来却完全不同。知道吗?我的记忆,是以12年为一个阶段计算的。一段记忆只能在我脑海里存在12年。所以我是真的遗忘了很多很多事。12年后我也会忘记你的。”
我没有说话,依旧闭着眼。
“岚,睡着了吗?”
我没出声。
Kei继续说下去,“我父亲是一个为了工作而忘家的男人,是个禁欲主义者。我是他的独子,在他的压迫下进医学院学习。怎么样?我们是同行呢!我并不愿意。我讨厌消毒水和白大褂,实验室里的玻璃器皿更是让我神经紧张。可我拗不过他。”
“义心会想要这病毒,他们总能给这种东西找到合适的用处。可父亲不同意。他欲销毁。在这点上我非常敬佩他,他是个有气节有正确且坚定立场的人,虽然不是个好丈夫和好父亲。这个过程就像好莱坞电影,对方欲抢夺最后一支病毒疫苗,场面惊险刺激,引人遐想。”
“最后……”
他没有把话说完。
我并没有回他。他俯下身来吻了吻我的额头,轻轻走了出去。许久,那冰凉的感觉还留在上面。
外面的雨和着花香充盈着天地,我在晕旋中做着梦。梦里我还是个4、5岁的孩子,穿着小白裙在花园里跑着。父亲就站在前廊的屋檐下。我兴奋地跑过去,喊:“爸爸!爸爸!”
他蹲下来,伸出手,我便扑进他怀里。他把我紧紧抱住,嘴里说:“我的小女儿,我的宝贝,我的小爱丽儿!”然后把我高高举起。
我如此开心,他今天不用去研究室。我搂着父亲的脖子,他给我头上戴上花,“瞧我们的小公主。”他亲我的脸蛋,胡渣刺得我咯咯笑。
我跑着,他跟在我身后,喊:“别跑那么快!”
风吹起里,花瓣都给吹得满天飞,我欢呼着。可一转身,父亲已经不见了影子。
我走进屋子里寻找,一间又一间,都不见父亲。
我急了,忽然间听到了玻璃器皿碎裂的声音,清脆响亮,且一直不停。
我跑过去推开了那扇门,强烈的白光中,黑影晃动,一根绳子突然紧紧勒住了我的脖子!
我惊醒了过来,一身汗。
已经是次日清晨,雨已经停了,整个世界都湿漉漉的,天空却是碧蓝如洗,温度在回升。
我如往常一样打着呵欠去厨房,走到客厅的时候,看到Kei正在窗户边看风景。
他看到我,指着院子里一株树说:“我知道,那是影树,会开火红的大花,非常有东南亚的味道。”
我笑,“再加上一个皮肤晒成蜜色的渔家姑娘,以及一只狗。你看过印象大师高更的画吗?塔西提岛的风光,绿油油的树,几个裸体女人坐着思考。我也常坐在那株树下思考。”
“思考什么问题?”
“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要到哪里去?”
Kei笑。
他的笑容如窗外晴朗的天空般明媚清爽。
我对Kei说:“快吃完饭,我带你出去。”
他问:“去哪里?”
“先去给你买件合身的衣服,去Tulip艺术文化中心,那里有我喜欢的品牌。我们再去玛莱巴国际海洋公园,然后上伏龙山吃日本寿司,我认识那里师傅。完了去市立美术馆,他们说现在正在展出柯克多的画。然后我带你去我一个朋友那里吃下午茶,晚上回来晚饭。”
“观光旅游?”Kei笑。
“呵!我是你所能找到的最好的导游!”
电话响了起来,我对多利说:“不论谁找我,都不在。问起来,一律说不知道。”
多利接过电话,道:“是的,小姐不在。去哪里了?不知道呢!是的,晚上是回来了的。是一个人。好的,再见。”
它说:“是大少爷,问你是不是一个人?”
我对Kei说:“瞧,我哥哥何其聪明!”
我开我最心爱的黑色宝马跑车。Kei笑我,为什么是黑色,岚,你有时候真像一个男孩子。
我把车开得飞快,天气很好,路面很快就干了,我们到达郁金香广场的时候,太阳正懒洋洋地照在Syou的塑像上。广场的鸽子拍着翅膀,有些停在Syou的手上,有些落在我们的肩上。露天咖啡座放着轻快的音乐,手风琴,吉他,风笛的合奏,庸懒闲适。
Kei买了一束红色的郁金香给我。
我感动地接过来,“我已经很久都没有收到花了。”
“那是你自己太要强,不肯做女人。哪个男人敢送花给另一个男人?”
Kei抓一把花生,鸽子便全部飞了过来。白花花的羽毛飞舞中,Kei的笑颜盛过阳光。
有那么片刻,我似乎觉得不止我一人在看他。
转过身去,Syou的塑像依旧向着天空的另一边。
他看得到吗?
Kei忽然把花生撒向我,鸽子呼啦啦得全部朝我飞了过来,铺天盖地地。我惊呼一声,快应付不过来,急忙跑开。广场上都是鸽子,我一跑,又惊动了其他鸽子。
白鸽子统统拍着翅膀腾飞而起。
我大声笑着一直跑。广场上的风很大,吹起我的长发迷住了眼睛,我几乎找不到方向,不知道自己跑到了哪里,只听见鸽子一直在我身边扇着翅膀。
一个人拉住了我的手,“别这样,岚。”
风把我们两人吹得摇摇欲坠。
Kei指着Syou的塑像说:“可以上去吗?”
我说,“也许可以。”
我们一直上到最顶层,踏过门,玛莱巴的风就几乎将我们吹到半空中。
风在四周的大厦间穿梭着,玻璃窗户折射七彩的光芒,如鳞片一样。林立的高楼在风中突然也带着点别样的生动,似有生命,可以伸展,摇摆。这个世界的空间都在风中流动。鸽子飞过我们的头顶,旋着优美的弧线。
“那里!”我指,“那座维多利亚时期的建筑,那是我们的市政府。”
Kei向我走了过来,他金色的头发在阳光中折射出耀眼的光芒。
“你的头发上都是羽毛。”他给我摘羽毛。
我对他微笑。
“代达洛斯用鸟儿的羽毛和蜡做成了翅膀,给儿子伊卡洛斯装上,带着他飞越大海逃亡。可惜高傲的少年飞得离太阳太近,蜡融化了,他落入海中,死在海仙的臂弯里。”
Kei问:“这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我说:“是,和我们没有关系。”
我们只是凡人,回忆着祖先,歌唱着神灵,过自己的日子。
风是那么大,Kei站着离我很近,有片羽毛给吹到了他的头发上。我不禁伸手过去。
这时,Kei的手绕到我的背后,将我抱住。
我手里的郁金香掉在了地上。
有一对外国老夫妇也上到平台来,对我们微笑。
“What a pair!”他们说。
我越过Kei的肩膀还看到一个人,站在平台的边缘。高高的个子,栗色短发,一双会笑的眼睛正看着我们。
我立刻把Kei推了开来。
Syou的塑像依旧望着遥远的一方。平台边缘并没有人。
我笑笑道:“你这双手,乱抱一气,人尽可妻。”
他不置可否。
我同他去了海洋公园。水族馆里,大白鲨在头顶游过,我指着他对Kei说:“真像你。”
“我有那么残暴丑陋?”他不服气。
我笑,“被困的王者。”
“那你就是打开铁笼大门放出猛兽的喀耳刻。”
“女神啊。”
“错!”他说,“不过是个女巫。”
我们坐在公园长凳上吃冰激凌。11月底了,风又那么大,我们的手都冻得如同冰块。
前面一处,有父亲带着孩子来玩耍,小男孩欢笑着跑着,突然跌了一交。父亲急忙走过来把孩子抱起,举起来,让孩子坐在他的肩膀上。他们兴高采烈地走远了。
Kei看他们走远,轻声说:
“我那时正在和母亲讨论晚餐,他突然回了家。他走过来抱住我……那是他第一次拥抱我,我长那么大的第一次。可在那时我也清楚地听见屋外有杂沓的脚步声。我和母亲都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他对我说:'他们已经包围了这里,只有一个办法可以让你逃出去……不要怪我……'然后我觉得背上有针刺的痛……”
我轻轻叹一口气。
Kei问我:“不想把头靠我肩膀上吗?”
我笑,“一个女人的头,最好还是放在她自己的脖子上。”
“你昨天还是我的医生。”
“我现在也是,同时还是你的救命恩人。你得记着报答我。”
“喂!”Kei哭笑不得,“有恩于人,也不能这样老提的啊。”
我瞪他,“为什么不?我大风大雨中跑遍玛莱巴把你找到,害得自己还病了,为什么不提?”
他问:“你究竟是怎么找到我的?”
我神情黯淡下来。
他只是觉得伤口痛,但不觉得心痛,他已经忘了曾经有谁爱过他。
而后我们去吃了麦当劳。伏龙山太远,而我们俩都太饿了。
吃饱了,我们拖着手漫无目的地走在广场周围的步行街上。两只手都是冰冷的,风那么大,吹得我们都说不了话。
圣诞将至,所有商店都在搞推销活动,已经有圣诞果挂在了店门口。
Kei问:“圣诞节你是否会来陪我一起过。”
“当然。”我向他保证。
走着走着,我们在那家全欧知名的大玩具店HAMSLEY橱窗之前停住了。橱窗里一个毛茸茸的大苯熊把我们俩都迷住了。圣
我们互相看了一眼。Kei拽了拽我的袖子。
我问Kei:“你喜欢吧?”
他很老实地点头。
这个老小孩!
我很慷慨,立刻把玩具买下来送给他。
“圣诞礼物,提前送你的。”
他把玩具熊紧抱在怀里,开心地笑着。我直翻白眼。
感情他的智力也停留在那场事故发生的那年?
Kei看我,“你想要什么做圣诞礼物?”
我说:“千年瓦上霜,万年陈壁土,虾子头上浆,东海龙王角。”
“去你的。”他说。
我带他去超市买东西,他又看中一副墨镜,我干脆地送给他,他开心地一直戴着,我看着也觉得高兴。
高兴这种东西是可以传染的,就和感冒一样。
Kei仿佛离开社会太久了,很多很多事他都不熟悉,我手把手教他。例如现在都有些什么海鲜蔬菜,现在人喜欢怎么做东西。他买了很多很多零食,以及一些华而不实的蓝色玻璃珠子。
简直像变了一个人。
所以说你要了解一个人,必须得和他共同生活。
而后我们带上香槟,去吃下午茶。
“克鲁格啊,”Kei说,“我们去见谁?”
我看一眼,“一个能给你解梦的人。”
车一停,老管家就出来迎接我们。
我问:“老夫人在吗?”
话刚说完,Rose夫人就从屋子一侧走了过来,好像刚从花园回来,手上挽的篮子里有鲜红的果子。
“岚。”她过来和我拥抱,“怎么突然来了?”
然后她看到我身后的人,停下了所有动作。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她才回过神来。她向Kei走去,对他伸出手。
她说:“欢迎你回来,我的朋友。”
我帮女仆收拾碗筷,果冻布丁的清香还留在嘴边。风吹过露台,桌布飞起来,放在上面的玻璃高脚杯像在跳舞。
Kei和Rose夫人坐在花园里的长椅上,金色的头发,雪白的头发。他们在说着点什么,可我知道那是些家常,因为Kei一直都在礼貌微笑。
管家过来说:“医生来了。”
我很惊讶,“夫人哪里不舒服?”
管家小声说:“林小姐,也不瞒你,夫人这段时间已经大不如前了。可还偏偏每天写到半夜,怎么都劝不住?我们去给她送咖啡时,还会听见她在自言自语,口气仿佛和谁在对话。”
“是她说的最后一篇小说吗?也许是太投入了。”
“希望是。”
Rose夫人走了后,Kei走了过来,脸上还带着微笑。
我问他:“说了点什么,那么高兴?”
Kei说:“真是位高贵且智慧的夫人。她叫你带我去书房看看。”
既然这是Rose夫人的意思。
不过说老实话,我有点怕那间书房。那么大的地方,全放着故人的遗物,总感觉有人在你耳朵边呵气。
我走过去坐在那张孔雀石的桌子前。以前多次来,一直想尝试一下坐在这张象征着权威和智慧的桌子前的感受,今天才终于付诸行动。
Kei像一个家长看着孩子扮大人一样看着我。我和他说:“这是他的宝座,他就坐在这里发号施令,统治着玛莱巴。多少份机密文件在这张桌子上签署,多少项建设计划在这里商议得到批准。这张古老的桌子若有灵魂,必定比我睿智多多。可它现在不过这样寂静地躺在这幽暗的房间里。他的主人已经早早去世。”
Kei戏剧化地说:“皇杖与冠冕,皆必需崩跌。”
“在尘土中平等地,与贫穷的镰刀和锄头共处。”我接上。
“你英国文学学得不错。”他夸奖我。
我舒服地靠在椅背上,抱着手,“墙上挂的都是他的画像,怎么样?是否英俊?”
Kei笑,“你怎么可以问一个男人另一个男人是否英俊。”
我骇笑,“你可不会老实回答我。”
就在那晃眼间,我又看到了那个人。站在书架与书架之间,光与影交汇之处,米白色的V字领毛衣,衬衫扣子松开的,灰色西装裤,手里正捧着一本书,抬头看我,也是一脸吃惊。仿佛我的出现也把他吓住了。
这次不会再认错,因为这次格外清晰。
我跌跌撞撞站起来,奔过去。
人已经不在了。空空的走道间只有下午金黄色的阳光照耀在地板上。
我看那排书架,稀疏的书本中,有一本《费德鲁斯的寓言》。我颤抖着手把它拿出来,翻开扉页,右下角上,熟悉的笔迹写着:“Syou, true love”。
我把书合上,抱在胸前。风从窗户吹进来,书哗啦啦地响。似乎还有音乐,手风琴,吉他,在郁金香广场上的露天咖啡座常听得到的音乐。
“小时候去过巴黎,那里的广场上就有这样的音乐和鸽子。”
“还有卖花的姑娘。”
笑,“是,还有卖花的姑娘。母亲带我去许愿池丢硬币,我为了买糖,把硬币藏起来了。现在很后悔呢。”
“将来我把这个广场重新修整漂亮,周围全是商业购物中心,广场上是苏格兰风格的咖啡座,有流浪艺人演奏手风琴。中间是个漂亮的喷水池雕塑群,水底全是许愿的硬币。到时候我们再来,我带上足够的硬币。”
“嘿!我要是不和你来呢?”
“我就叫鸽子飞下来啄你。”
“你敢!”
“我为什么不敢?只要能把你留在我身边,我什么都敢!”
“岚。”Kei走过来推了推我,“你看我找到了什么?”
我茫然地看着他,“什么?”
他嘻嘻一笑,顽皮地说,“先把眼睛闭上。”
我的大脑已经不能思考,全照着他说的做。
他在我手里塞了一个布做的玩意。我睁开眼睛,手里是个日本人用来许愿的人偶,用块白布包一个小球,系上绳子,画上嘴脸。拙劣且恶心。
我死死看着那条系在人偶脖子上的绳子,只觉得一股冰冷寒意从手掌一直向上蔓延,袭击心脏。
我尖叫一声把东西丢开,跪在了地上。
“岚,去看爸爸在做什么,吃饭了。”
白色的人偶歪歪扭扭躺在地上,用原子笔画上去的五官模糊不清,渐渐变成了另一张脸。我喘息着,却明显感觉到空气没法进入气管里。那扎着小球的绳子,仿佛是勒在自己脖子上的。
我抓住脖子,感觉天晕地旋。
“把那东西拿开。”
“岚,别老去逗狗了,你哥哥呢?”
“哥哥在楼上打游戏。”我说,一时不注意,让狗叼走了手里的牛肉干。
母亲和仆人把饭菜端上餐桌,“你爸爸呢?”
“在实验室。”
母亲很恼怒,“又是实验室,他干吗不娶病菌做妻子!乖,把这个饭盒拿给爸爸。”交给我一个饭盒。我一闻,是牛肉盖浇饭。
实验室在院子的另一面,我捧着饭盒跑过花园。栀子花开得正香。
父亲并不在这两层的小房子里,我四下寻找。寂静的房子里,我一间房一间房地寻找,仍不见父亲的影子。我急了,直喊爸爸,可没有人回答我。
然后我发现了通往地下室的门是开着的,有玻璃器皿破碎的声音不断传了出来。
地下室幽暗的走廊里,我一步一步向发出响声的房间走去。玻璃碎裂声源源不绝,响在这死静的空间里,分外恐怖。
我走到了那间房间门口,声音就是从这里传出来的。仔细听中,还有什么东西在挣扎不停。门口站着一个小小女孩,长长的卷发,如同洋娃娃,手里捧着饭盒,犹豫着把手放到门上。
我惊恐地喊出来:“不要开门!”
门只裂开一条缝,就有白得刺眼的光线射了出来,门一下子如同有生命一样自己大敞开来。我站在小女孩身后,看到满地晶光闪闪的玻璃碎片,各种液体流淌了一地。日光灯把整个房间照得雪白明亮。在那白亮的光线中,那个黑色的影子格外明显。
晃动着,依据惯性左右摇摆着。
如同一个人偶。
我终于忍不住,跪在地上哭了起来。那个小女孩还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呼吸慢满急促起来。
我哭着醒来。
天已经黑了,我躺在自己的房间里。光线幽暗。
身边没有人,一切都很正常,也许我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Kei逃出了看守,我在风雨中把他找到,带回了家。我们一起去了郁金香广场,还去了Rose夫人家。在那阴森的书房里,Kei给我看的东西让我回想起了过去的事。
我口渴的很,下床去倒水。
还没走到客厅,听到了谈话声。
这该是现实中的了。
关风的声音:“我们的父亲是个病毒学家。”
“岚说过。”Kei的声音。
“他在岚5岁的时候去世的……我们告诉岚,那是次意外。”
“但实际上呢?”
关风却说:“我父亲也研究NRS病毒。”
Kei没有说话。
“可以说,他取得了很大的成效。然而,他的所有努力都得不到学术界的认可。因为他提出了NRS的不可能性,他认为记载中的NRS之所以能成功,是因为感染者本身有特异的体质。而对常人来说,这个病毒就是一个致命的病毒,如同爱滋病,艾博拉病一样,只能给人带来死亡。医学界的多位专家都不赞同他的说法。而这时候,却有一个组织对父亲的研究产生了兴趣。”
“是义心会?”Kei问。
关风说:“不,但这个社会上有很多性质类似的组织。他们要父亲以感染者为主要研究对象,再产生一个那样的有特异体质的感染者。”
“你父亲拒绝了?”
“他是一名学者,不是科学怪人。”关风说,“他不愿意在活人体上进行实验,当然不接受。于是,在该组织的活动下,他受到排挤和压迫,受到威胁和侮辱。”
我靠在墙上。
“终于有一天,对方以家庭要挟他。他没有选择之下,选择了断自己的生命。从那以后,我们的家庭才终于得到宁静和安全。可是,父亲自尽时,岚看见了……”
Kei来我的房间找我时,眼神已经明显带着同情。我若在此时抱着他掉眼泪未免太矫情,于是笑笑道:“我们扯平了。”
他皱着眉头看我:“黄连树下还弹什么琵琶?”
他是对的,没有什么可以瞒过他。这时候再苦中作乐,别说自己,别人都受不了。
“你从不戴项链,且不穿高领的衣服。”他说。
我说:“我还非常讨厌玻璃碎裂的声音呢!”
“你倒什么都不说?外强中干。”
“现代都市人,谁没有过去呢?你又未曾问我梦到了什么。”
Kei问:“那么,你梦到了什么呢?”
如同过去的日子里,我常问他的一样。
你梦到了什么?梦到了什么?可否可以和我诉说?
梦到什么?
雪亮的光线,一根绳子,一个黑影悬在半空中……那是我父亲。
Kei定定看着我,“难怪你对我特别好。”
“我对你好是因为我很喜欢你,Kei。不过我们真有点同病相怜,彼此对照着诉苦未尝不是件痛快事。”
Kei叹口气,过来搂住我。这次我没有推开他。
人的感情,复杂到了一定程度,就需要肢体语言来表达了。
关风站在我们后面看了一眼,转身走了,留下了警卫和护士。
他同意把Kei在这里多留一个晚上。
我们坐在房间地板上,开了一瓶红酒,就着月光,断断续续说着话。我不再是他的医生,他也不再是我的病人,我们之间的关系简化到最低。
那天晚上,Kei告诉我:“我的父亲叫罗·费德鲁斯。”
他说,就是Syou姓的那个费德鲁斯。
“他是个极其俊美的男人,喜怒不形于色。母亲深爱他,也不知道爱的是这个冷酷的人还是爱情本身。总之他们的故事犹如一列出轨的火车,又长又悲。”
我笑出泪水来。
他补充一句:“所有连网的电脑上都可以查到,我查过,上面的照片拍得不错。”
自嘲着也在笑。
我却为前阵子指责他的话内疚。就如同奇怪厌食症可以饿死人一样,我们安定地生活着也不理解流浪的人为何不稳定下来,为何对生活绝望消极。在这个繁荣的大都会里,每当华灯初上时,从每间亮着温暖的灯光的屋子里飘出欢笑和饭菜香的时候,孑然一人走在寒风里的流浪着,虽然已经习惯了飘荡和寂寞,还是固执地无奈地奔赴下一个地方。我不知道我们能拿什么来要求他们热爱生活。
Kei的语气诚恳真挚:“岚,你多么温柔善良。”
我半睡半醒,倒在垫子上,说:“是。我也觉得我是个很善良的好人呢。不过这个世界上温柔善良的女人有三亿个。”
Kei笑,“可你还特别漂亮。初见你时是十分惊艳的,觉得你长得像波提切利笔下的维纳斯。”
我翻了个身,“嘿!我是美丽善良的小人鱼,在海里救了王子。等到天亮的时候,变做了七彩的泡沫。我喜欢这个故事。”
“你可知道,你在风雨中找到我时,我几乎爱上你。”
我喃喃:“那个时候,谁找到你,你都会爱上对方。”
我在Kei没完没了的唠叨中睡去。
空调的声音在变大。但这次我没有觉得奇怪,平静地等待着。
声音逐渐大成了火车般的轰鸣,不,就是火车的汽笛声。那种如今只在观光线路上行驶的蒸汽火车才发出这种汽笛声。
我坐在车厢包间里,脚下是腥红色的地毯,窗外是静止的画面,车正停在站上。
窗边还坐着一个人。金色头发,弧度美好的侧面。
我走过去坐在Kei旁边,顺着他的视线往外望。人来人往的站台上,一个少年正提着包袱茫然地站在火车的白雾中。那高挑和翩翩风度让人不会认错。
那是Syou。
少年终于回过头来,如一只被抛弃的猫一样凄楚地望着窗里的Kei,仿佛很不解为什么Kei没有同他一起下车。
脚下动了动,火车开动了。
白雾中少年Syou那张悲伤的脸渐渐模糊,随着火车的移动,他的整个人也在视野里缩小。距离逐渐拉开。
Kei闭上眼睛,疲惫地把脸侧了过来,仿佛这个离别的注视用尽了他所有的力气。
为什么留那个孩子在异地?
火车开始加速的时候,一个车厢的人都开始骚动了起来。我和Kei也惊奇的望出去。
Syou居然在追赶着火车。
Kei跳起来冲到车厢门口。风从开着的门灌了进来,吹得我眼睛生痛。
Syou在喊:“Kei!!我不走!!哪里也不去!!!我要和你在一起!!”
“你疯了!”Kei不可置信地对他喊。
“是的!我疯了!而且疯得很变态!”
Kei只怔了片刻,伸出手,一把将Syou拉上了车。后劲让Syou扑进Kei的怀里,两人拥抱着就倒在我的脚下。
震惊中我不住后退一步。
火车的晃动着,Syou紧紧抱着Kei。我知道,那并不是孩子抱着父亲。
那是一个男人抱着他的爱人。
Syou把脸贴在Kei心脏的位置,他的话语盖过火车的轰鸣传到我的耳朵里。
“除了这里……我哪里也不会去的,Kei……别抛弃我……”
有人从后面在我肩上拍了一下,我转过身去。
身后人潮汹涌。华丽的殿堂里,衣香鬓影,金光闪闪,笑语阵阵。我置身其中,没有人看到我。
“好一对璧人!”他们在赞美。
“最划得来的结合啊。”也有妒忌的声音。
我往大家看去的方向走过去。目光的中心,我看到了Syou,平静的表情,比先前已成熟了许多。他身边的美丽新娘,那是Syou夫人,虽然那时她还是个表情和善,天真美丽的少女,大大有别于日后的冷漠乖僻,但我还是不费力气把她认出来了。
他们肩并肩站在牧师前,安静地听着。灯光照耀在他们雪白的衣服上,非常刺眼。
大家也都安静了下来。我站在角落里,好奇地瞪大眼睛看着。
Syou在牧师的告词中慢慢闭上眼睛。他并不满意。
至少我看得出来,他并不快乐。
我身边来个一个男人,他就站在我身旁的极隐蔽的幕布后,端起了枪,瞄准了那对新人。
我立刻伸出手推他。但我的身体通明如空气,一捞,什么也没有。
简直如同21世纪的意识流电影。我看着自己的手。
“Syou----!”
一声嘶吼。
我身边的男人就在这时候扣动了扳机。
在关键时刻冲出来撞开Syou的那个白色身影如一个破布娃娃一样倒在了地上。
我木呆呆看着。
Syou痛苦地将他抱起。那人胸口流出的鲜血把他雪白的礼服染得一塌糊涂。
“Kei……”他哭,“不要……Kei……我不要这样……”
尖锐的铃声响在耳朵里,更让这里的气氛增添了萧索。
“喂?她还在睡,要我叫她起来吗?什么?我是谁?”
我顿时清醒,呼地坐起来,夺过Kei手里的电话。
一个男人在那边叫我:“岚!你在做什么?那个男人是谁?”
我疑惑,“你是谁?”
对方大叫起来:“我是谁?你问我是谁?我是你的未婚夫唐炳杰!刚才接电话的人是谁?不要和我说他是修水管的!”
哦!是的!我还有个未婚夫。他送我的戒指还放在首饰盒里。我们计划年末结婚的。
我说:“放心,他不是修水管的,也不是送盒饭的,更不是走错门的。”
“那什么人会这么早在你家代你接电话?”他在那边急得大叫。
我笑,而且笑得很大声。可爱的炳杰,我喜欢作弄他。
我反问:“你们唐家又没有下文定,凭什么要求我三贞六洁?”
“我的老天!”炳杰怪叫一声,“我还从不知道你周末会开疯狂性派对!”
我快笑倒,Kei在一边瞪大眼睛,用一种很天真的神情看我。
我和Kei说,“那是我的未婚夫。他很敏感,一受刺激就像只小母鸡一样拍着翅膀咯咯叫。”
炳杰在那边大喊:“你说我是什么?开视频,我要看看那是什么人?”
我当然不能让外人看到Kei,“放心,我们发乎于情,止乎于礼。”
Kei在一边哈哈笑。
炳杰叫了好几声,终于放弃,“不和你多说,太祖母病倒了。我和你说实话,她现在就是在挨日子了。你要感激她给你说的故事,就来看看她。”
我迅速穿戴整齐出门。
Kei送我到门口,对我说:“对老人来说,这是预料中的事,她已经早早做好思想准备,不希望看到子孙惊慌失措。”
我们拥抱了一下。我感觉浑身充满了力量。
病房外全是家属,密密麻麻站满走廊,莫不担心焦急之神色。
炳杰站在亲属中,看上去很憔悴,西装是皱的,胡子长了出来。
我过去和他拥抱,他紧紧不放手,长长叹气,“生命不必了解,生命只供你活下去。”
我瞪他,“人还没死,说什么呢!”
我们都没提上午的误会。炳杰就是炳杰,他不是个小心眼善妒的人,他思想高洁为人耿直。而且,他向来信任我。
“管家发现她昏倒在书房里,身下还压着写完的书稿。她都是为了写那篇小说才弄垮的身子。”
这也是最好听的说法,其实我们都知道她的日子本来就不多。
“是不是那篇自传?”
炳杰点头,“我看了几页,写得颇为动人。她自小时候就孤独寂寞。她笔下的Syou和传记里的似乎一点都不同。”
“夫人不喜哗众取宠,自传都放到最后才写。”
“我爱她。”炳杰说,“我也爱你。”
他是可爱的人,不过他的亲属就未必。
有人在说:“杨律师怎么还没来?”
我顿时觉得恶心。有些人就是这样,巴不得把自己所有的心思都挖出来告昭天下知,也不害臊。
炳杰皱了皱眉毛,他虽然是Rose夫人的长孙,不过是外姓,不好多话。
又有人说:“老祖宗最后那本小说的版权说好了吗?那可是本自传呢!”
我顿时恼火,正欲发作,忽听炳杰说:“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顿时叫好!
这时医生出来了,大家顿时安静下来。医生环视一圈,目光落到我脸上,道:“林医生,你来的正好。夫人要见你。”
我给带进心肺监护病房。护士挪开凳子,我对着陷在枕头里的那张满是皱纹的脸弯下腰。
夫人仿佛在一夜间老了二十岁,呈现了她的年纪该有的老态。皱纹仿佛植物的根系一样爬满了她的脸,灰白的皮肤,眼皮微微颤动,那是唯一的生命的迹象。
我坐下来,握住了那双冰凉苍老的手。ROSE夫人动了动嘴,眼睛张开了。我凑在她耳朵边,轻声说:“夫人,我是林岚,我来了。”
但她没有反应。她四下张望着,仿佛在找什么东西。我握紧她的手,感觉到这俱老旧躯壳里的残余的生命。她眼睛间或一轮,终于停留在了我的脸上。
“你可相信……人死后有灵魂?”她问。
我疑惑,我想起了屡次见到的幻影。
我说:“是。现在我是相信了。”
她停了停,把视线移开。好一会儿才说:“我当初……并不相信的。也许真是幻觉呢。”
“那也是情系所生的幻觉。”我说。
老夫人笑了:“他还一点未老,是我小时候所看到的模样!”
我不知道他说的是Kei还是Syou。
“我们谈了很多。”老人的精神来了,“过去的事。一点一滴。他还记得许多我已经忘记了的往事。我回忆起了我小时候,他一字一字教我们姐妹念朱子家训。‘居身务期质朴,教子要有义方。勿贪意外之财,勿饮过量之酒。’哈哈!结果他却是因为饮酒过量才落的病。”
我被这父女之情深深感动。
Rose夫人喘了一会儿,对我说:“书房里,有个保险柜。”
我一惊,忙说:“别说这个,你想吃些什么,我吩咐厨子去做。”
她却很固执,“听我说完!”
我只得听下去。
“保险柜在最里面的书架下。钥匙你问律师要,我已经吩咐过了。”
我说:“我不要你的珠宝,你会长命百岁,我们不说这个。”
夫人笑,“我已经105了,活都活腻了。”
我简直想扇自己耳光。
“那本小说,已经给了炳杰。”她说,“你们……会结婚吧?”
我握紧她的手,“会!”我是真心的,“除非他不要我。”
夫人抓紧我的手,“你是好孩子。你和Kei……”
我说:“我们都已经是成年人了。”
我听到她说:“我是背负祖辈的罪孽生活的最后一代。你们会幸福的。”
走出病房,炳杰焦急地看着我。我对他愁眉苦脸地摇了摇头。
本以为他会悲痛难过到说不出话,结果他反而把我搂过去,轻声安慰:“每个人在这个世界,其实都在排队进一扇门。门的那边,就是死亡。如今,只是轮到她进门罢了。”
我把他抱紧。
晚上,Rose夫人就躺在重症监护病房里,子孙就守外面的椅子上。
我茫然地睁着眼睛,头顶的日光灯过分明亮,让我了无睡意。
我和炳杰说:“父亲去世的时候也有这样亮的日光灯。”
他握紧我的手,“她和你说了什么?”
我说:“关于灵魂的讨论。”
炳杰很感兴趣,“相不相信在天之灵?家母去世的也早,可我时常梦见她,嘱咐我生活细节。上大学前,还告诉我记得带针线。”
“我相信。”我温柔地说,“全都相信。”
我也觉得累了,忍不住把头靠在他肩膀上睡去。
半睡半醒中,仿佛感觉到有人站在我面前。我睁开眼,看到一个灵秀明丽的年轻女子穿着件白绸粉蓝绣花的旗袍站在我的面前,对我微笑。女子乌黑的头发盘成结,插一支碧玉镂金簪,上面一颗圆润的珍珠,衬得整个人华贵高雅,画里走出来的一般。
我看得呆掉。
女子笑道:“岚,莫总羡慕别人,你自己才是最好的。”
我恍然大悟,“夫人……”却又哽咽。
女子摘下那支发簪,交到我手上,说:“碧玉配佳人,你好好珍惜。”
这时听到有人在喊:“文清!文清!”
女子对我一笑,“你看,他们在催我了。岚,后会有期。”
她转过了身去。
我睁开眼睛,走廊尽头的窗户已经泛白。炳杰也醒了过来。我们对视,他对我说:“我梦到太祖母对我说话,要我生活务实,且要对你好。”
我们心里已经有了数。果真,只过了一会儿,病房的门打开了,护士出来说:“老夫人过去了,走得很安详。”
炳杰立刻俯过身来,我便把他抱住。我很感谢他需要我。
下葬的日子是夫人选的,前一天下了好大的雨,第二天是个大晴天,仿佛老天都赞同夫人的选择一样。来的人很多,政商尊贵,黑压压一大片,场面热闹。
这时我心中突然涌起莫名的悲伤,随着Syou的小女儿Rose的去世,Syou也终于成为了历史。这个显赫一时家族也终于分散为数支,埋没在了有无数名流家族的玛莱巴里。也许无数年后,世人追溯起来,寻找到的后人已经早就不记得自己有过这么伟大的一位先人。
我沮丧地注视着老人的遗像,心里默默念道:请你多多保佑我们!我们是如此幼稚而不堪一击。
风吹过墓地,仿佛还带着老夫人发油的芳香。
而后是一个小小的会餐。费园的花园里摆起了长桌子,上好的香槟和糕点。管家把藏的好酒都拿了出来。主人已经不在,不必吝啬。
我眺望书房的窗户,里面一片黑暗。多希望这时窗户上可以出现一个人影,可那什么都没有。奇迹并没有发生,人死,魂灭。
花园的角落,站着几个黑衣的男子,其中一个正是伊弘。
我奇怪。他们穿着一个样式的黑色大衣,除了伊,其他几个还戴着墨镜。他们埋头说着什么,不时看看四周。而后,伊弘说了点什么,把烟丢地上,所有人都散开了。
真不知道Rose夫人的葬礼,伊弘为什么而来?他和这一切本该是没有任何关系的。
我们离开前,关风叫住了我。
他将我拉到一边,说:“我发现有资料失窃。”
我一听,问:“关于NRS的?”
“是,是对感染者的一个研究报告。若不是Kei答应提供骨髓,我们也研究不出来的。非常珍贵。”
真不可思议。
翔说:“本来书桌上有个纸镇也带有摄像机,却也给弄坏了。这只有熟人才知道的。”
“是谁?”我握紧拳头。
关风说:“留意你身边的人。”
众人离去,我陪着炳杰站在门口送客。
伊弘走了过来,握炳杰的手说:“节哀顺便。”
握我的手说:“祝你幸福。”
我看他真挚热情的面孔,只有把疑惑压在心底。
Saiya走过来,看到伊弘一直握着我的手,忽然讥讽地冷笑了一下,“天真冷啊。”
我把手缩了回去。
伊弘笑笑,“一个人躺下来,不过六乘二。真弄不懂我们都在拼了命努力个什么?”
Saiya撇撇嘴,“为了生活,为了以防万一。人生最大的悲剧是往往会活到八十岁。”
伊弘面无表情。
我去看Kei,他正坐在地上看我的照片,看到我回来了,举起一张对我说:“你小时侯真可爱。”
我倒抽一口气,“你怎么会有这个?”
他指了指一个柜子,“在那里发现的。”
估计是搬家时忘下的。
我凑过去,照片里的孩子还在换牙齿,年纪尴尬得要命。也好有青少年时期的,眉毛未修饰,有种原始朴质的清丽。
照片真是神奇。
我指着那张说:“那时正发育,像个怪物,母亲恰巧到了更年期,也像个怪物。可怜我哥哥夹在一个老怪物和一个小怪物间无所适从。”
我的话把Kei逗得直笑。真难得他现在心情那么好。我喜欢看他笑,那么美丽的笑容,让我心情也很好。
“葬礼怎么样?得出了什么结论?”他问。
我说:“活到老了再死太可怕了。我计划过的生活该如同伟大先驱王尔德所教导的那句,‘Live good, Die young, and leave a good looking corpse.’”
和Kei在一起总能领悟到很多人生道理。
这是个郁闷的冬天,身边的人都在忙着自己的事,我的交际陷入僵局。
电话打到Saiya处,永远是录音在等我。
我问关风,他神情古怪地说:“找她有什么好事?”
我白他一眼,“你找我也向来没有好事。”
他忽然问:“Saiya常用的香水,是不是‘式微’?”
他果真古怪,“是的,怎么了?”
“没什么。”他并不愿意解释,却和翔交换了一下眼色。
而后炳杰把我找到,严肃地说:“岚,我有事和你商量。”
我知道他想说什么事,代他把话说了出来,“没问题,我不介意。”
他奇,“你知道我想说什么?”
“家里长辈才去世,不适合婚嫁。”我说。
他叹气,“对不起。”
也不知道这一推迟,是否还有婚礼。
炳杰问我,他重要还是病人重要。我回答,结婚前当然是工作重要,我得养活自己。
可天知道我是为了工作还只是为了Kei呢?
我的情绪和天气一样低沉。
我去栀子园,客厅中央居然出现了一棵树。
我叫起来:“呵!是谁为了一棵树放弃了整个森林?”
Kei从书房走了出来,“圣诞快乐!”
我一算,“还有五天呢!”
“到时候是否会下雪?”
我笑,“我帮你问问圣诞老人。”
Kei仿佛不是活在这个世上的,于是我也从不用自己的烦恼来打搅他的快乐。
“你还没说你想要什么圣诞礼物呢。”
“健康。”我说,“还有爱情。”
“啊!你还没有找到爱情?不是要结婚了吗?”
“结婚不代表爱情。何况爱情是一件很复杂的事,很多人一辈子都没弄明白。”
“可怜的孩子。”他说,“还有我爱你呢!”
“那不算。”我说,“你那么寂寞,谁来关心你,你就会爱上谁。”
“来吧。”他招呼我,“今天有酥心芝麻饼和奶油水果蛋糕。”
“威廉鱼子酱也没办法拯救我的生活。”我倒在沙发上哼哼,“千金纵买相如赋,脉脉此情谁诉?”
念到这里,忽然想起了另外一句,怕是最适合Syou。
空一缕余香在,盼千金游子何之。
又想到:悠悠我心,岂无他人,唯君之故,沉吟至今。
更有: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怕再这样下去我迟早成为当代李清照。女人感情一泛滥,规模甚是宏大。
Rose夫人的律师把那把黄铜钥匙交到我手里,我独自去她的故居,拿她留给我的东西。
再度推开那扇门的时候,心里很不是滋味。
寒冷的午后,灰色的天空忽然刮起大风,雷声轰鸣,顷刻间,雨就下了下来。书房里,风吹过书架,纸张发出单调的声音。这里已经远没有了生气,似乎连灯都没有以前明亮。仆人都已经离去,无人升火,房间阴冷和萧索。
我从那个保险柜里捧出来了一个方方正正的暗红色漆盒来。
我把这个漂亮的盒子捧在怀里,盒子光洁的表面和馥郁的芳香带来一种宁静的气息。盒子在心理学上象征着女性,盒子里的东西,一般理解为女性内心深出的品性、情操或梦想等等。也许这里放着Rose少女时的日记,也许是她的家族的记录,藏得这么仔细,却交给了我。
是想让我代世人证实什么?
我慢慢走在书架之间,试图找到以前多次看到的那个幽魂。可惜除了风和昏黄的光线,什么都没有。这里那么多本书,也许仔细翻,说不定还能翻到他写给Kei看的只字片语,试想再在多年后,得到其中一本书的人,是否会感动而去寻找这段故事呢?
我站在窗户边,外面天色阴翳,雷声滚动,雨下得那么大,连成白茫茫的一片。寒气更加逼人。
忽然想到,已经是12月过了,冬天终于来临。
我们就在着春秋交替中老去,只有Kei不受时间的控制,永远那么年轻美丽。所以Syou才会不计较他和自己的血缘关系而爱上他吗?
我不知道。在儿子都已经垂老之际,再见到依旧年轻的父亲,是怎样一番景象。
也许在他们心中,根本没有所谓父子,只有爱情。
我疲惫地在壁炉前的沙发上坐下,幽幽念着:“如果再见到汝在多年之后,我如何贺你,以沉默的眼泪。”
我喜欢拜伦的诗,尤其是这句。
雷电和雨声一直响在耳边,闪电的光在那件冰裂纹仿哥窑瓶上反射出奇异的蓝光。恍惚中我好像产生了幻听,觉得有谁在外面说话。
我站起来走了出去。
偌大的客厅里一片狼籍,有人倒在地上,血流得到处都是。我出乎意料的冷静,踩着玻璃碎片和血继续往前走。外面雨很大,哗哗地冲刷着落地窗外的阳台。
我听到一声响亮的耳光,有人喝:“滚!”
Kei迎面冲了过来,他的悲伤和怒气我隔这么远都感觉得到。他跑过我身边的时候我不由伸手想拉住他。
可他的身体穿过我的手臂。他头也不回地跑上楼去,将自己关在房间里。
Syou坐在沙发上,脸埋在双手里,肩膀痛苦地抽搐着。
我在Syou身边捡了个位子坐下来。
楼上传来躁动的声音,Syou迷茫地抬起头。我推他一把,说:“呆着做什么?上去看看啊。”
当然,这白痴小子感觉不到身边坐了个女鬼。他拧着眉,犹犹豫豫。
突然,一声响亮的瓷器碎裂的声音传了下来。在这雨夜里,仿佛碎了一座养花的玻璃房子一样恐怖。
Syou终于忍不住站起来,冲上楼去,撞开紧锁的门。
里面已经没有了人。窗户洞开着,风和着雨从外面恼羞成怒地刮了进来,桌子上的书页翻舞着。地上满是瓷器碎片,晶莹闪亮,犹如Kei在那一个耳光里碎裂的尊严。
电光火石间我明白,碎的就是那只冰裂纹仿哥窑瓶。
“Kei?”Syou的声音不肯定。
没有人回答他。他必须明白过来,这次是彻底的被抛弃了。
“Kei--!”他绝望嘶吼了一声。
我冲到窗户边,望下去。路灯下,那个瘦小的身影只一闪,就消失在了街角。
我看着Syou,他如斗败了的公鸡一样垂着脑袋。
爱,可燃烧,或存在,但不会两者并存。
Syou发现了什么,蹲了下去,一点点拣起来。我凑过去一看,是撕碎了的照片。
那一刻我真希望所有的梦都出自我女性的幻想,因为一旦成为现实,它将是出沉重的悲剧。
我留意到书桌上的那本翻开的书,是本32开大小的皮面本子。我一眼就看到了有字的最后那页,闪电的瞬间,上面的字也清晰入目。
“所谓的爱情,就是一个人相信了另一个人的全部谎言。”
蹲在地上的Syou突然哭了起来,手里还捧着一叠照片的碎片,他把手移开,不让眼泪滴到照片上。
眼泪在这时候什么也挽回不了了。
盒子自我的怀里掉到地上,打开了,里面有一本皮面的本子。
我听到自己的心脏咚咚跳着。
本子已经很久了,原本精致的封面已经在岁月中褪去了光泽,磨去了边角。
我极为小心翼翼地翻了开来,落出一张照片,仿佛给曾撕得粉碎,再用透明胶带仔细粘补回来。照片里,Kei,一个陌生的美丽女子,一个十岁大的孩子,一个还抱在怀里的幼儿。那是一张全家福--Kei的家。
本子的扉页上写着“Kei 2013.10”。
我的眼睛一阵热。
“10月25日 晴 今年的秋叶黄得特别早,仿佛把鲜活的生命在夏天里尽情消耗完了一样…………”
10月25日 晴
今年的秋叶黄得特别早,仿佛把鲜活的生命在夏天里尽情消耗完了一样。
Syou在院子里清扫落叶--如果那算是个院子的话。这个孩子很细心地把叶子扫成一堆,然后点上火,升起的白烟腾在空中。他发现我在看他,转过脸来对我微笑。风把烟吹向他,他呛住了,我便招呼他进屋来。
这是我来到玛莱巴的第三天。
我没想到过自己会来到这个城市。我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火车已经进了站,那个跟踪我的男人已经联络上了同伙,我不得不下车以摆脱他们。
很可惜后来警察来得太快,我只得放弃吸他们的血,把尸体丢弃在那里。它们和这个臭名昭彰的城市非常匹配。
我也和这个糜烂的城市非常匹配。
Syou把我拣回来是昨天的事了。这个大胆且衣衫褴褛的孩子把我拣回这里,估计和拣回一个人偶没两样。他的血是甜的,我恢复了力气。那时我就在想,暂时和他一起生活也许是一件值得尝试的事。
Syou坐在我的对面,问我在做什么,我告诉他我在写日记,并随手教了他几个英文单词,他很快就记住了。他是个聪明的孩子,也许知识的力量会彻底改变他的人生……
11月5日 晴
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汽车修理厂帮工。按照正常人生活是成为正常人的一个良好开始。为了配合Syou我必须让自己看上去显得不那么散漫,虽然我已经永远回不到正常的轨道上。
有了工作的好处多多。首先生活可以得到改善,我给孩子们买了新的衣服,Syou的衣服和裤子都已经非常破小,仿佛有了面包却不够黄油。还有,Toshi对我的意见也不再那么多
前几天他一直和Syou在吵架,Toshi不欢迎我的加入。感谢他们的争吵,Syou最后说出了真心话。他哭着扑进我的怀里,说他并不愿意一辈子做小偷。
我惊讶于他在这样的环境里依然存在的道德观和廉耻心,他的正义之气仿佛与生俱来。
贫困让孩子过早地抗起了生活的重担。偷窃是这帮孤儿的生存方式,是整个不健全的社会体系下的产物。
11月9日 阴有小雨
今天我见到了信士,Syou的哥哥。
当时场面非常奇怪,他像盯着怪物一样盯着我,Syou对他叫喊他也没听见。很显然他不喜欢我。
Syou和他的感情并不深厚,他看不惯信士,当然他也看不惯自己。他是孤儿,他的哥哥信士自己也是孩子,没有办法照顾他,便把他放在了慈善院的门口,在那里过了六年苦涩的生活。
我对他亲密的时候他便特别温顺,这个孤单的孩子需要一个依赖和撒娇的对象。
11月13日 雨
现在是半夜,Syou和Toshi就睡在旁边。他们睡得很沉,灯光也并没有把他们弄醒。我看他们天真无邪的睡脸,这样单纯的孩子,在醒来,却必须面对因贫富差距而分外恶劣的生活。
12月2日 雨加雪
我们换了住处。原来的地方简直不能被称做房子,孩子们整日和臭虫为伍,非常不利于成长。我和信士的工钱勉强租了间比较干净的小房子,两张床。信士睡餐馆,Syou和我一起睡。我便在他睡着后起来写日记。
写着,突然希望,他将来长大了,也会记得小时候床头的那片昏黄的亮光。
12月8日 小雪
今年比较冷。
我回到家后,Syou非常兴奋地告诉我他也找到了工作:他和Toshi送报纸。我曾经对他说过不想做小偷,那就要拿出行动来。这个孩子一直认真听我的每句话。
他的手已经给冻得不能冻了,我拉过来放进大衣里,他安静如一只小狗一样靠在我身边。
12月10日 雪
Syou感冒了,烧到38度,我请了假在家里照顾他。
我以前发烧的时候,母亲便用蜂蜜对着热牛奶给我喝,可Syou却向我抱怨他不吃甜食。
很少有孩子不爱吃糖。
“味道并不是你该考虑的唯一问题,效果才是你该追求的关键。”我坚持要他喝下。也许治不了他的感冒,但至少营养。
我和他说亚瑟王的故事,说查理王和他那枚有魔力的戒指。他问我为什么人们总是向往无穷的力量。我用最浅显的方式告诉他,因为人类太过弱小。
12月12日 雪
我开始用每天晚饭后的两个小时教Syou一点知识。Toshi并不感兴趣,但Syou却非常好学,他记性很好。
我决定一有机会就送他去上学。
我很好奇,我的出现,能让这个男孩的命运产生多大的改变。
12月13日 雪
信士似乎不喜欢我,非常可惜,我是想和他建立良好的友谊的。很显然他没有Syou好相处。
而他和Syou的感情也非常微妙。长时间没有共同生活在一起所造成的隔阂并不容易在短时间内弥补,Syou对我这个陌生人反而还要亲近许多。
这让我想起了我的父亲。我就不了解他,他也从未试图了解过我。
12月18日 晴
玛莱巴处于亚热带,少雪,天一晴雪便化了。
我下夜班回来的时候Syou还没睡,他煮了姜汤在等我。睡前平静祥和的时间里,他对我诉说一天发生的事,我一边听一边教他使用简短详尽的语言表达。我检查他手上的冻疮,给他上药。
然后我对他说起我的故乡的冬天。那漫长的三个月里,人们堆雪人,孩子在雪里嬉闹玩耍,直到精疲力竭。我在纸上画,一种小动物,像兔子,却吃荤的,冬天里出来,会自住家的厨房窗户偷香肠。孩子们便在竹竿前端系上绳子赶它,嘴里还必须学它的叫声。
Syou一双漂亮的眼睛一直盯着我,他问我他有一天能不能看到。
我对他许了好多诺言,我得安抚他去睡觉。
刚才写日记的时候他醒了,他问我,雪化了后,那小动物怎么办?我告诉他,它们会去睡觉,就像你现在这样。
他又紧紧搂着我的腰睡去了。
12月20日 阴
汽车修理厂的孙老板非常器重我,他大概是很少碰到技术那么熟练的工人。他提前放了圣诞假,还送了Syou一份礼物。他也有个和Syou一样大的儿子住在亲戚家,估计看到Syou就想起了自己久没见面的孩子。
我开始大扫除。和Syou生活在一起后我变的勤劳了,这恐怕是母亲最乐于见到的,她以前去我学校宿舍的时候总是不知道在哪里落脚。很可惜她看不到,她爱干净的遗传现在才在我身上起效。
Syou跟在我后面帮忙,他的脸上满是洗洁精的泡沫。我笑着给他擦去,他的脸有种健康的红色,和初次见面时的青白有很大的区别。
我们把屋子彻底清理了一遍,他还一个人把比他人还高的垃圾搬到了垃圾堆。为了奖励他我给了他一个吻。可爱的孩子脸红了。
我想我父亲要是吻我的话我是否会脸红?
可我永远得不到答案。
12月24日 晴
连老天都要过节!
我把头发剪来卖了。然后我得到了很多钱,我想这些钱已经足够为Syou交下学期的学费。
我在港口的桥上找到他,那时候烟火很美,他独自一人站在那里,看到我来了,仿佛很吃惊。
让我想想我以前过的圣诞节。
那时候父亲会回家,一身消毒水的味道,把送我和母亲的礼物取出来。我期待地看着他,希望他会和我们一起拆开礼物,可他总是很快地回自己的房间睡觉。
Syou就比我幸运了。他得到了酒和我的吻做圣诞礼物,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
我搂着他回家,告诉他我的计划,他得去读书,我要培养他。
今天是他的生日。我给他买了一束郁金香。
他终于感动得哭了。
睡觉前我和他说了很多话,我和他说希腊故事。我的声音必须很轻,Toshi要睡觉。
我要关灯的时候Syou问我道:“Kei,你会离开我吗?”
我其实也不知道,不过我还是告诉他,我不会离开他。
今天是圣诞节,孩子们有一切特权。
12月25日 晴
Toshi死了,信士的腿受了重伤。
12月27日 阴
信士脱离了危险,却是以失去一条腿作为代价。
我现在才有时间和情绪详细记录这一切。
圣诞节那天我回修理厂办事,下午的时候有人跑来告诉我家里出事了。我赶到的时候火已经从窗户里冒了出来,Syou抓着我的手,告诉我信士还在里面。
我命令他待在原地,然后冲了进去。我在窗边找到了昏迷的信士,一根梁木压着他的腿。他手里还拽着Toshi的胳膊,可那个孩子已经死了,生命从他背上的血洞离开了躯体。
孙老板赶了过来,把我们带去了他的家。
晚上信士发起了高烧,他的伤口因得不到有效的治疗而不可避免地感染发炎。我们都知道他该去医院,可我们都没有钱。
后来Syou出去了,回来的时候带来了很多偷来的钱包。
他哭着对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了。我紧紧抱着他,我知道这时我的包容,就意味着全世界的包容了。手术室外他一直匍匐在我的怀里,安静得如同一只小动物。
但是Toshi死了。他的生命就如同一株路边的杂草。他偷来了一箱子钱,可是并不知道那是假币。对方杀了他灭口。Syou没有受伤已经是万幸。
我已经决定带Syou离开玛赖巴。孩子需要在一个平静纯洁的环境里成长。
1月1日 雪
我们谁都没心情过年。Syou一直像只小狗一样跟在我身旁,哪里都不去。我在屋子里收拾东西,他就站在我身后看我。我和他说话,他就听着。他晚上不肯睡觉,我就让他靠在我身上给他说故事。好不容易才把他哄睡去。
1月7日 小雪
我们动身去M市。
孙老板给了我们一笔钱,他很看好Syou。
Syou在火车月台上一直往回看,他知道这一走要过上很多年才能回来。而那时,安宁的生活将永远不再。
复仇的路线是他自己选择的,他就该坚强地走下去。
但我不喜欢他嚷着要报仇的模样。仇恨丑化一个人。可是他反而说:“kei没有怨恨,也没有失去重要的人,当然不懂!”
他说我没有失去重要的人。
那一刻我想起了我离开家的那瞬间,我最后一次回过头。父亲和母亲手拉着手倒在地上,那是我有记忆以来,他们最亲密的时刻……
1月8日 晴
我们到了M市。这里的天气很好,城市很干净。
1曰9日 晴
我们安顿了下来,Syou照顾信士,我则出去找到了份工作,是餐厅的服务生。
在以前,我是医学院的研究室里精英研究员。可我现在只能端盘子。我没有身份证件。
我不属于这里。
可我属于哪里?
1月12日 雨加雪
现在学校在放假,我并不急着给Syou找学校,但我在家里教他。
我对他过分严厉了一些,这些功课对于没有基础的他未免深奥,但我希望他能赶得上学校的课程,他已经耽误了三年时间。
1月17日 雪
M市的雪很大,我下了班哪里也不能去,于是极有耐心教Syou知识。
我要他每天给我叙述一个故事,以便于我纠正他的发音,培养他的叙述。在很久以后的一天,他将站在玛莱巴的市政广场上,向底下的市民们展述他对未来的计划。我要他把我当作一个陌生人 ,把一个人当作一千个人,把这间狭小简陋的房子当作他伸展拳脚的金色殿堂。
2月8日 晴
天气开始变暖了。我把Syou送进了学校。
2月5日 雨
我开始了早班。每天5点多就要起来出门。走的时候Syou还在睡觉,他现在有了自己的房间,不在和我挤一张床了。
我今天走的时候去他的房间看他,他还睡得很沉。他的衣服又见短了,等这个礼拜的工钱发了下来,我就带他去买衣服。
睡梦中的孩子是最天真可爱的,难怪小时候母亲总爱守在我的床边。
我在他的额头上落下一个吻,母亲说过,这个吻可以让孩子做一个醒来后还记得的美梦。
突然我有种愿望 ,希望将来,很多年以后,在我已经忘记了这一切以后,Syou还会记得:在他的小时候,每天清晨,半昏半明时,总有一个人给他一个祝福的吻。
3月2日 雨
我开始送Syou去学拳。信士似乎不大赞成,但在Syou的教育上,他还是很尊重我的意见。
Syou很开心,男人天生就有追求力量的欲望。
3月15日 雨
加工资了,我给Syou买了书,一本《费德鲁斯寓言》。
………………
5月8日 阴
学校打电话叫我过去。
最初我以为Syou发生了意外,向老板借了车赶过去。到了校长室,才发现不是那么一回事。
Syou的衣服给扯得稀烂,脸和手都有擦伤,却一脸大义,旁边哭着的三个男孩惨不忍睹,伤口缠着纱布。孩子家长怒目而视。
校长告诉我,那几个孩子主动挑衅,Syou出手打了他们。校长公正明理,没有偏袒任何一方。对方家长索要赔偿,坚持学校开除Syou。我表示我们将自动转学后,他们才满意离去。
回去的路上我问清了事情原由。那几个孩子嫉妒Syou出身低下,却成绩优异,受老师和女同学喜欢,故当着Syou的面侮辱我。Syou狠狠说,他们说我漂亮到不用当服务生就可以挣很多钱。
我对他动手打人非常生气。他那一拳头出去,击碎了我平日帮他培养起来的稳重和内敛。
我很严肃地要求他认错,结果他反而像拍下去的皮球一样弹得更高。他大叫到:“这不都是为了你!他们在侮辱你我才和他们打架的!”他还叫着我不想转学,我不怕他们!我不是胆小鬼!
我回过神里时已经给了他一耳光,但我立刻就后悔了。
他呆着不动,我只有把他拉过来紧紧抱着。
已经许久没有人这么为我着想了。
睡觉前我和Syou说了很久的话。他匍匐在我的膝上,我就可以摸到他的头发。那时的他就像一只小狗。
我向他解释什么是小不忍则大乱,什么是变通。其实我早就已经原谅他了。
我想我出去后他一定会在被子里哭,不过我不想看见。他在成长,男人的眼泪是不会轻易在人前流的。
5月10日 阴雨
我帮Syou转了学。那是间优秀的私立学校,相对的,学费也要贵出一倍。我和信士都表示无论如何也要让Syou完成学业。
5月13日 晴
信士开始忙起来,家务只有我来做,感觉自己真像个保姆。这个时代的男人很不好做。
Syou在家里唯一的一张桌子上给孙老板写信,我则在厨房洗碗。Syou喜欢在我干活的时候窜到我的背后靠着撒娇。
等他日益长大,这将是我的一个大麻烦。
5月23日 晴
Syou在新学校过得很好。他又有了很多新朋友。
5月30日 雨
Syou病了,拉肚子,急性肠炎。
可惜我没有药,不然这病很好对付。
Syou住了院,我来陪他过夜。现在我就坐在他床边写日记。
他依旧睡得很沉,我可以放心摸他的脸和头发。他的鼻子高且直,他将会成长为一个相当英俊的男子。
这一刻我想起了埃斯卡尔的话:“你是出自我手的杰作,不论是形式上还是内容上。”
我回想起初次遇见他,仿佛梦一场。
6月27日 雨
成绩下来了,学校表示鼓励他跳级。
信士做了一桌丰盛的菜庆祝。我们同意让Syou喝点酒,但他居然喝醉了。我不得不把他抱回房间。他重了许多,倒在床上就开始呼呼大睡。我得给他脱鞋子换衣服。他睡得迷糊时还说了句:“别动我,讨厌!”我捏住他的鼻子,他就用嘴巴呼吸,还是没醒过来。
这样能吃能睡,才能长大。
7月3日 晴
Syou开始打暑期工。我也升做了领班,不用再在5点就出门了。
于是我改成每天早上叫Syou起床。我发现自从我改成叫他起床后,他就开始赖床了。
7月10日 晴
孙老板来了信,玛莱巴似乎还是没有什么变化。
他的生意做大了,开了家运输公司。
我知道那是一家怎样的运输公司。
…………
8月10日 雨
家里居然飞进一只大蝙蝠!
开始还以为是只大鸟,后来才看清是蝙蝠,估计是追着飞虫闯进屋子里来的。我的一个同类。
Syou举着扫帚满屋子乱赶,我只有跟在他后面把他弄倒的东西放好。
也只有我有那么好的耐心给他收拾烂摊子。
…………
9月18日 阴
发现Syou又长高了许多。他就仿佛终于等到冰雪融化的树苗一样,把过去欠下的全部一起正常了起来。
过不了多久他就可以赶上我了吧?
那时候他有什么伤心事就不会再孩子气地扑进我怀里诉苦,我也不再能够搂着他的肩膀安慰了。
甚至,他那时已经有了亲密的女友,心事不会再对我说。
他将有他健康正常的生活,而我只是个有12年记忆的流浪吸血鬼。
我们的世界终将有分离的一天。
10月24日 晴
我们认识一年了。
12月9日 小雪
我加了工资,想了半天,最后给Syou买了双耐克球鞋.。
Syou反而问我为什么不给自己买点东西。可我实在想不出该给自己买什么,我又不会再长高。
最后我告诉他,我在等他将来长大了,给我买下玛莱巴的旧市政楼。那栋维多利亚时期的建筑让我感觉非常亲切。
…………
2015年6月4日
Syou足足长高了十公分。
…………
7月17日 晴
Syou不过是打暑期工,却弄得一身蚊虫叮咬的包。
我给他擦药,他褐色的皮肤下有精健的肌肉,这是一个练拳的孩子该有的肌肉。
他是一个在风雨中长大的孩子,应该会适应得将来风雨的日子。
9月13日 晴
今天下班早,就去接Syou放学.他在给几个女同学讲解数学题.我一进教室,女孩子们就吵闹起来.她们叫着,Syou,你爸爸真漂亮,简直像是画里走出来的一样!Syou你和你父亲真不像.
Syou很不高兴,回去的路上他问我,他真的还是那么小吗?
完全拍拍他的肩膀--我已经不容易摸他的头了.再过两年我就只能拍他的手臂了.
我突然希望当他长成成人,或是一个老头子的时候,我已经不在他的身边,不然那场面太过怪异了.
10月24日 雨
Syou用打工的钱给我买了一双袜子,他送我的第一个礼物.
11月1日 晴
学校足球赛,我去观看.Syou岁在的队虽然吃力却还是在最后获胜了.
那一刻有女孩子冲过去拥抱他.我不禁笑了,有英雄的地方就有爱英雄的女人,年龄完全不是问题
2016年5月6日 雨
Syou生病了,扁桃体发炎,说话声音全变了.
陪他在医院打针的时候,他突然说:"Kei,你不用陪我,我自己完全行!你回去工作吧,打完针我自己回家!"声音还是哑的,口气却像个大人了.
他逐渐在自立.总有一天他会完全不需要我,过自己的生活,走自己的路……
6月12日 雨
今年雨季真长。
天气很潮湿,我的身体也很不舒服。也许是NRS,它偶尔让我头痛。
6月14日 雨
头痛。
6月18日 阴
我居然晕倒了!
那是昨天的事。Syou在房间里叫我,我试图从沙发上站起来,结果反而倒下了。
Syou一整天都在我床边,很显然他给吓坏了。我好不容易才劝他去复习。不过晚上他溜到我房间的时候我还是让步了,让他和我一起睡。
于是又像回到了两年前,他在我身边熟睡,我在灯下写日记。
Syou紧紧搂着我。
我俊美的少年。
7月3日 雨
考试结束了。
我看着Syou走出考场。那么多学生中,我一眼就认出了他。顷高且健壮,直直向我走过来。
我在他身上几乎找不到那个废墟里的孩子的影子了。
那一刻我的心中充盈着一种自豪和欣慰,这个优秀的,独一无二的属于我的少年。
…………
2016年1月6日 大雪
很大的雪,我和Syou出去堆雪人。比较下,他比同龄孩子更高大健壮,肤色健康。
他的手冻到抓不住雪,就跑来我这里取暖,冰凉的手贴在我的腰上。像一只大狗一样。
…………
10月16日 雨
我对上帝、对圣母发誓,我绝对不是故意把这东西找出来的。我根本没想到过帮Syou洗书包回洗出这个东西。
不论从哪个角度看,它都是一封情书。
粉红色的信纸,浪漫的用词,淡淡的香水味。“我从来不知道男生的胳膊可以这样有力。”“你难道没有发现我的目光一直在追随着你吗?”
是孩子们早熟,还是我落伍了?
我把情书原封不动放了回去。
10月24日 阴
加班,回到家已经一点了。去Syou的房间看他,门一开他就醒了。问我,今天是认识三周年,怎么回来这么晚?
突然间我感动得无以复加--有人等我回家。
三年前这个搂着我的男孩还是个瘦小苍白的孩子,只有一双眼睛格外精神。不知道三年后,这个男孩会变成什么样?
命运这样神奇。
11月8日 晴
我得面对现实,Syou已经和我齐高了。
12月25日 雪
终于下雪了。
我注视着那个高且俊美的男孩满球场跑,想起那封情书上的话:“你难道没有发现我的目光一直在追随着你吗?”
也不知道那是一个怎样的富家女,看上了这个穷小子。
………………
2017年3月6日 雨
Syou遇到了发育中让他恼火的事,他开始变声了。感觉上像只小公鸭在叫。
我和信士都忍不住笑他。
他也在迅速长高,穿上学校制服已经是一个风度翩翩的少年了。
是的,他已经是少年了。
4月14日 雨
Syou告诉我他的床单湿了。
说着话时他的眼睛一直看着别处的,所以没看到我强忍着的笑。我告诉他如果他不想让他哥哥也知道的话,最好自己去把那东西洗了。
他急噪且羞愧,很显然学校的性教育并没有在他身上起效果。于是我还得努力让他明白这是很正常的,所有和他一样大的男孩都会遇上。
我也许该称他为男人了。
5月2日 晴
Syou踢球的时候把手摔折了,他得和石膏相伴一个月。
于是我和信士伺候他,给他端饭,帮他换衣服。我还得帮他洗澡。
他已经长大到会害羞了,不是叫着“这里我自己来!”就是喊“不用洗那里!”脸且通红。
5月6日 阴
Syou的同学来看他。
这帮生活在单纯平静的环境下的孩子们都有着最平凡最正常的生活气息。Syou和他们在一起时,不再是那个机心复仇的少年,而是个M市里最普通的学生。和玛莱巴的纷争没有半点关系。
这才是他本来该过的生活,假如Toshi没有死,假如我没有把自己的恩怨附加在他的身上。
5月8日 晴
Syou的人缘比我想象中的要好,来看他的同学很多。他出众的人格魅力让他成为年轻人的中心。
他们在房间里有说有笑。我不明白什么事让他们那么开心,他们谈论的很多事Syou都没有和我说过。那是另一个世界。
5月8日 晴
Syou的同学突然间都没有来了,也许Syou和他们说了什么。
他一整天都在我身边。时而拉我说话,时而紧紧搂着我。
但我觉得这样对他并不好,他不该因为而和外界隔绝。
…………
9月20日
和Syou看以前的照片。那个在照片里还偎依在我怀里的孩子已经成长为一个搂着我的肩的少年了。
我对他说,我是他的拐杖,总有一天他将丢下我独立行走。他突然激动的抱着我说永远不会,他永远不会丢下我。
他还没认识到我没有办法给他永远的机会。
恐怕他自己也未能意识到自己在撒谎吧。!
10月24日 晴
Syou在忙着收拾屋子。我看着这个高高的身影,看他已经开始变得宽阔厚实的肩膀。
没由来地羡慕他。他可以成长得如此光明正大,生活于他是一种尝试,是一个挑战。而我却只能站在他的阴影里。
可他毕竟是经我的手成长起来的。我用心血浇灌的。
…………
2018年1月1日 雨
真是个奇怪的冬季,没有雪,哪里都不好玩。
1月12日 雪
终于下雪了。我和Syou又去操场堆雪人。
完了后我问Syou手冷不冷,他反而把我的手拉过去放进了衣服里。
那一刻我觉得罪孽深重。
他是个热爱生活的人,爱花,爱动物,与人和善,富有热情。
可他却在我的教导下逐渐成为另一个人。
………………
8月17日 晴
今天收拾屋子,要把一个小箱子放在柜子顶上。顶着脚的时候,一双手从后面伸了过来,接过箱子轻松放了上去。
我反而需要他的帮忙了。
…………
10月20日 阴
他的一个新同学上门来送派对请贴,看到了我,说把你朋友也带来吧。
我的级别在不断降低,而他却在不断成长。
在学校里他是所有人的。他是学生干部,学习榜样。他上台演讲有人喝彩,他入场踢球有女生欢呼。
有时候我都迷惑了,哪个才是他内心的真实模样?一个阳光少年还是一个哈姆雷特?
10月24日 雨
我动摇了吗?我这是在后悔吗?
我是培养造就了他还是利用了他?
我把他当做我的什么人呢?
………………
3月15日 雨
他参加了学校演讲比赛。
这个英俊笔挺的少年在台上就城市规划和贫民安置侃侃而谈,他不凡的谈吐和气质为他赢来了掌声和景仰。他捧着奖杯的时候光芒四射。
他兴奋地向我展示他的奖状,同时也很迷惑:“我要这个做什么?”“我说的东西过于理想化了。”“我不喜欢给那么多人包围着,Kei,我那时还以为会和你走散。”
………………
7月29日 晴
也许我把他看得太重了,把他保管得太好了,舍不得放出去。
他该有他自己的社交圈,而不是整日呆在我这个怪物身边。
9月7日
我觉得他已经可以不再需要我的照顾了。他的生活完全可以自理。
他去取牛奶,修理坏掉的水龙头,他开始说故事给我听
…………
12月24日 阴
15岁了。
看以前的日记,真可怕,每天都有他。
这些年来都是围绕他过的,他是我生活的重心,是我的全部希望。
他究竟是我什么人?
他对我是因为这个计划而凑巧存在的人,这个计划进行后必不可少的人。
我疼爱他,关心他,究竟是出于计划,还是发自内心?
倘若发自内心,那我又怎么忍心看他为复仇而扭曲人生?
1月1日 雪
我不大舒服,不过还是陪着Syou去堆雪人。我没动手,一直缩在一边看他。他便用大衣把我包起来。
他是非常懂得照顾人的,给他照顾是种非常舒心的享受。
不知道他是否会这样抱着其他因为冷而缩着的女孩子。
1月20日 雪
我又发作了,差点晕倒。Syou及时接住了我,抱我回床上。
我感叹了很久,他已经可以轻易抱起我了。
他在长大,而我永远不会变化。看他追赶上我,超过我,消失在前面。
2月14日 雨
Syou从学校带回来了成堆的巧克力,说我喜欢吃甜的,让我吃了。
我哭笑不得,推脱到最后,两个人用巧克力打起了仗。信士推门进来的时候正中了一个。我和Syou大笑,连信士都笑了。
2月30日 阴
孙老板来了电话,询问我们的状况。他说他打算在公司里给Syou安排一个位子。
3月7日 雨
我感冒了。Syou和同学却去露营了。
这种天气他们也去露营。
大概Syou觉得冒雨野餐比陪我这个病人要有趣多了。
3月12日 雨
我想我发烧了,我梦到了过去。
我站在父亲面前,他却没有看我,对母亲说:“天晚了,你们明天回去吧。”母亲伤心地问:“不能多呆几天吗?我们坐了两天的火车才来到伦敦的。”
我却已经拉着母亲的手说我们回去吧!可她没有理我,全副心思在那个男人身上。可对方丝毫没有让步,说:“你们在会打搅我工作的。”
他们还在讨价还价,然后我晕倒了。父亲把我抱起来,对母亲说:“你要接受事实,Kei能活这么大已经是奇迹。”母亲哭着求他:“我现在只有他了,他也是你儿子,你救救他吧!”
然后父亲把我抱到他的实验室,给我吃药,各种奇怪的药。他对我说:“Kei,你的生命是由药物组成的,你已经不是上帝的孩子了。”
醒来的时候Syou紧紧抱着我睡去,看样子我病得不轻。
我摸他的脸,他的头发。他健康且正常,他是上帝的孩子。
3月20日 雨
Syou看着Toshi的遗物对我说,他一定要让他们成倍地尝到这滋味。
那一刻我迷惑,我几乎想说最好的报复就是比对方生活得更好。
我希望Syou活得比谁都好,他该是太阳神的儿子而不是复仇女神的随从。
可我已经不能回头。
4月1日 阴
Syou回来对我说:“Kei,我恋爱了,我要搬出去住。”
我那时的脸色一定很难看,最后信士好心地提醒:“今天是愚人节。”
我狠踢他屁股要他快滚,我们闹作一团。
4月2日 雨
假使Syou真的恋爱,那又是怎么样一番景象。
辛辛苦苦养大,他却跑到别家女孩的门口站岗。
那时他不会再对我亲热了。那个女孩可以给他他想要的一切温情。他将不再需要我,我将退出他的生活。
我知道我总有一天会失去他,我只希望不是以最坏的方式。
…………
6月25日 晴
Syou突然间长大。
不再对我撒娇,拒绝所有亲密动作,甚至不见我。
我想他也许在学校发生了什么事。可他不愿意和我交流,将我排斥在他的生活之外。
6月26日 雨
我把Syou吓着了。一瓶安眠药对我,就如同一片安眠药对普通人。可他不知道。
他一直把我紧紧抱着,吓得发抖。他怎么会以为我会想不开?
他的脑子里究竟在想什么?
我怎么会轻易就丢下他不管呢?
………………
12月24日 晴
Syou16岁。
8年已经过去。我还剩下四年的时间。
为什么神不肯给我多一点时间?
2021年 1月7日
玛莱巴来了消息。把不单是一封信,还是一张邀战书。
1月10日 雪
我们最后一次在M市堆雪人。
我告诉Syou我决定回去。
他对未来迷茫,信士无所谓。只有我清楚我们面前的道路如何坎坷。
1月14日
起程。
Syou无限依恋地随着我上火车,他爱这个平静幸福的城市。
…………
1月18日
我不知道怎么说,这是超出我语言表达范围的,是超出理性控制范围的。
当然这一切在以前就有了隐性因子存在,仿佛一株根埋得很深的大树。
我方寸大乱,这完全是在我计划外的。
我知道那不行,可我当时却没有喊停。
这不是和以往一样的对他的偏心和宠爱,这是完全不同的。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
1月20日 雨
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爱上他。这个代表情人的“爱”这个词还是第一次出现在我们之间。我从来没有考虑到这方面。爱是很复杂的,但凡是复杂的事,都有一种龌龃感。
我必须正确面对这件事。在这件事上我的混乱一点也不比他的少,区别在于我对自己的行为一无所知而他却很清楚他为什么我并不是个轻浮对待性生活的人,但我也不是个圣人。性虽然不容于教义,但我承认他是生活的一部分,是和感情一体的。所以在他抱着我的时候,我是虔诚的,相信他也是。
我不认为自己犯了错。可那又是什么呢?
我对他是爱还是需要,是习惯了他的亲密还是习惯了他对我予取予求?
他呢?他是爱我还是单纯的占有,甚至只是青春期的冲动?
在那时,我没有拒绝他的拥抱,因为我并不反感他的拥抱方式,我的意识里这是和平日的拥抱亲热没有很大区别的,自然而然的。
我那时只感到欣喜,他跳回了火车,回到了我的身边。他宁愿放弃安逸的生活也要和我在一起。他还是属于我的,他还是我独一无二的玫瑰。
这种变态的占有欲支配着我们两个。
…………
有人推门进来,啪地拧亮了灯。
我立刻合上本子,惊慌地回过头去。
伊弘带着一大帮人走了进来,全部穿黑色制服加白色手套,动作整齐划一,干净利落。
伊弘看到了我,顿时松了口气,“感谢上帝,终于找到你了!”
我瞪着他,还有他身后的人,“你这是做什么?这些是什么人?”
他不可思议道:“你不认得玛莱巴安全自卫军的制服?”
“玛莱巴安全自卫军?”我叫,“打仗了吗?”
“你别像一个无知的小女人好不好?”他走过来,“出事了,岚,你的安全成了大问题。”
我说:“我的安全一直都成问题。”
“你是真苯还是大智若愚?”他的中文突然灵光起来了。
我说:“想说什么就说吧,不要以这个为借口抨击我的智力。”
伊弘见我很冷静,也就很直接得告诉我道:“二十分钟前我们接到消息,关氏综合医院遭恐怖份子的自杀性爆炸袭击,大楼右翼的所有实验室全部倒塌。”
他停了停,仔细看着我。
我这时的心跳还很正常,我奇怪他怎么不把话一口气说完,还是已经说完了。
他继续说:“您的哥哥关风先生当时正在实验室里……”
一道闪电紧接着一个响雷。恐怖的轰鸣声足足在我们的耳边徘徊了半分钟。
我低着头看地板,发觉它在向我靠近。下一秒才明白,我正失去力气倒下去。
就在我的膝盖还差几厘米就跪在地上的时候,他大步赶过来一把将我拉住,双手把我抱起,放在沙发上。我还是低着头,他放下我后立刻起身倒了杯水递给我。
可我这时候并不需要这个。我要一杯水做什么?
我很疑惑。他们刚才跟我说什么?医院楼倒了?我哥哥给埋了起来?
他们怎么可以这样和我说?就一点都不懂说话的艺术吗?
在那一瞬间我突然想到了早久以前的夏天,我上树摘蝉壳,滑下来,腿上划得鲜血淋漓。我哭着喊哥哥,他背着我,一直走回家,汗水湿透了他的衣服。
我那时还跟他说:“哥哥,将来长大了我天天给你洗衣服。”
现在他们告诉我他生死未卜。
端着杯子的手有着修长稳健的手指,我抬头看他。
他问我:“告诉我,我叫什么?”心理学上最基本的唤醒人的意识的招数,我以前也对Kei用过。
我眨巴眨巴眼睛,说:“伊弘。”
他仿佛很高兴,“好!”他转过头对那帮呆头呆脑的警卫说:“很好!”
“一点都不好!”我阴阳怪气开口道,声音又尖又高。
他们都畏惧地看着我,仿佛一帮仆人看着发怒的公主。
伊弘蹲在我面前,掌心上有两颗胖嘟嘟的蓝色药丸。
“这是什么?”我问,“要我自己了断?”
“这是镇定药,吃下去。”
“我很冷静!”我叫。
他摇头,“你在发抖。”
我把药丢进嘴巴里,咕嘟灌了几口水。砒霜我也不怕了。
然后呼地站了起来,愤怒让我变成了女强人,“我要去现场!”
“你不可以。”伊弘温和地阻止我。
我怒瞪他,他冷静地拉我坐下,和我说:“你现在还不可以,程翔已经在现场等结果了。政府正在抢救中,被埋的也不只你哥哥一个人,大家都着急。我是理解你了。”
我冷笑。他理解个屁!
他不受影响,继续说:“我们现在要把你转移地方,岚,你现在留在这里不安全了。”
“你们是谁?”我忽然出声。
他们是谁?他什么时候和政府的人成一伙了?
伊弘叹口气,“快去收拾点随身物品,我们就上路了。”
我站了起来,如同逊位的女王一般昂着高傲的头。
“Saiya知道吗?”我问伊弘。
他突然沉下了脸,粗声粗气道:“我们正在找她。”
“她失踪了?”怪事连着发生。
“是的。”伊弘黑着脸说,“连同偷到的一支疫苗。”
我失声叫起来:“疫苗?什么疫苗?”
伊弘很无奈地说:“是仿生的疫苗。”
我快哭出来,“伊弘,你那药不管用,我更激动了。”
他又掏出了两颗药丸让我服下。
我哭了起来,“我要见我哥哥。”
“一有消息就会马上通知你的。”
“怎么会这样?我哥帮你们研制NRS,你们怎么不能保证他的安全?你们穿着军装耀武扬威地站在这里做什么?到最后连只死掉的百足虫都收拾不了!这叫人民怎么去信任政府!”
“岚你冷静点,你哥哥是临时改变主意去的实验室,我们都不知道。”
“不要叫我岚,”我叫,“你是什么东西?”
他扫我一眼,从胸袋里掏出证件递给我。
“姓名:伊弘·劳文斯
级别:上将……”
我没看完就丢给了他,指着他的鼻子骂道:“该死的,你这个骗子!”
他也不怒,拣回证件放回口袋里,道:“我不单是骗子,我还是国际卫生组织的基因工程推进委员会驻玛莱巴特派调查员,现服役于国际卫生组织私属部队。林小姐,我还是个军人。”
“那Saiya呢?她是什么?”
“她是遗传生物学博士生。”
“你要她帮你偷东西?!”
“谁都不知道她会偷东西。”
“你这么说,她偷我东西完全是为了自己!你和她什么关系?”
“她属于NRS研究人员之一,而我的任务是暗中保护几个主要研究人员。上次你在郁金香广场遇到袭击也是由我搭救。不过我想是合作组织间出了点问题,才发生了Saiya这件事。”
“天啊!”我失声叫了起来,“太可怕了。伊弘,我再也不和你们打交道了。全都是骗子,现在的日子怎么过?你们太可怕了!我要去看我哥哥。我现在只有他了!他还给埋在钢筋水泥下!你们却这样!都没一个好人!”
他带我出去。外面的雨很大,粗看,五十来个士兵,都站在雨中纹丝不动。我坐上车,手里还死抓着那本日记。
“我们先送你回家。”
“不!”我说,“去栀子园,我不想一个人等消息。”
他顺从我的意志。
我把脸埋在手里。
Saiya!天!是Saiya!
“她是那种本可以做我伴娘的妹妹。”
“你已经多年未见她,她变化很大,你们都不了解她。”
“我了解,这是她会做得出来的事。童年的阴影造成她做事不择手段的性格。”我说,“可我不知道她会害我哥哥。”
“她不过一名女子,不会去炸楼房。”
“没有那疫苗,关风就没有了存在的价值!”我一直在打抖,“他会和我父亲一样……”
伊弘的药终于开始发挥作用,我在担惊受怕中睡去。
这一觉睡得特别死,什么梦都没做。
醒来的时候正好望入一片灰蓝色的海里。
我所有恐惧和委屈涌上心头,Kei立刻伸过手来。我们紧紧拥抱住。
哭其实是异常滑稽与腌臜的行为,但一向被认为罗曼蒂克。
Kei安慰道:“你哥哥一直礼遇我,好人自会有好报。”
“病毒!该死的病毒!非要将我的一生都破坏掉!”我发抖,“其实大家都知道,这个病毒并非应用于所有人。”
“可它让人有尝试的欲望。”
“你该于玛莱巴大学的金色大厅里举办一个演讲,向世人讲述这个病毒的种种变态后遗症。”
“但他们永远会向往它的力量。”
“人类为什么总是这样愚昧。”我问。
Kei温柔答道:“因为我们在大自然面前太过弱小。”
“不。”我说,“是我们不知足。伊卡洛斯会葬身的海是因为他飞得离太阳太近。”
“你是对的。”他把手轻放在我肩上,“不过你大概还不知道NRS有助于治疗心血管病和多种基因疾病。”
“功不能补过,这东西太邪恶。”
他说:“希腊人和特洛伊人为海伦打了十年仗,但这并不是海伦的错。”
我还是沮丧,“疫苗给偷走了。”
“不用担心,实验还是会失败。”Kei说,“我的体质本来就和常人不一样。岚,这就是NRS屡攻不破的原因!我有好几种先天性疾病,我父亲用药把我喂大。他自己研制的药,各种古怪的药。在那之前我的血管里流淌的都是药物而不是血!所以我能抵抗NRS对人体神经的破坏,所以我活下来了,所以我突破包围逃了出去……”
“别说了。”我说,“都过去了。”
即使曾那么深地爱过,还不是也忘记了吗?
我想着就问他:“你是否对Syou有印象?”
“你对他很好奇。”
“我问你话呢。”
他说:“不。没有印象。我知道他很有名,但我不认识他。”
不认识他。
只简单一句话就把那十年的纠葛抹杀得一干二净。
我已经决定不和他说日记的事。
那对他是个伤心的回忆,我何必揭伤疤?不论他是否记得,那都已经过去。Syou的小女儿都已经去世,他们的故事已经结束。
一切回忆的举动都没有了意义。
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入梦来。
很快就有更糟糕的消息传了过来。伊弘来问我:“你知道邓国栋博士吗?”
我点头,“知道,是家兄在研究上的合作伙伴。怎么了?”
“他于今晨在家中吞枪自尽。”
我心里嗑地一声,手脚发凉。“怎么会?他妻贤子孝,事业成功,说是这次研究结束就全家移民欧洲的。”
“12MM口径手枪,自杀前烧毁了很多研究资料。有迹象表明他受到了很大的威胁,不得不出此下策。”
“我的父亲就是这样去世的。因为政府不能给我们足够的保障,我们从给逼上绝路。”
“林善雅小姐在林氏时跟在他手下做实验。”
我脸色一暗,和Saiya扯上关系的人仿佛都没有好下场。曾几何时,她变得和NRS一样恐怖。
伊弘说:“她所属的美国卫生组织已经转换成政府组织,现在他们隐瞒她的下落,我们无可奈何。”
一整天过去,依旧没有关风的消息。我什么也吃不下,外面雨那么大。
我跑到长廊上,雨水滴在我头上。
Kei在日记里写着:“外面下着大雨,窗户敞开,我们紧紧拥抱,溶为一体,恨不能在那一刻双双死去。”
兰麝细香闻喘息,此时还恨薄情无?
1月23日 雨
孙定贤这个人,比Syou更加正直,更加单纯,而且偏执。但他衔着银勺羹出生,优人一等。
1月27日 阴
Syou终于决定结束他在学校的求学生涯。
1月30日 阴
他很迷茫,还不大适应得来玛莱巴。这个城市并没有多大的变化,可他看世界的眼光已经变了。
2月1日 雨
他有个习惯就是和我说话的时候拥抱着我,呼出的气扑在我脖子上。这个已经习惯了8年的姿势,却在今天,让我不安起来。
2月3日 阴
他最初在我的心里,也就是一个人那么大,然后变成一间屋子那么大,再成了一栋房子,一个星球。现在已经成了整个宇宙。
2月9日 晴
华人的大年。我们一起去看了玛莱巴的焰火。这个以往只能从电视上看转播的壮观景象终于呈现在了我们的面前。我们拥抱着看烟火,他的手臂是那么有力。我承认我眷恋这种感觉,我并没有多少给人拥抱的记忆。在以往的日子里,一旦有什么困难,我们俩就会紧紧拥抱在一起,从中可以得到无限的力量和信心。而现在,这个拥抱让我安心到不愿意离开。
Syou对着烟火许愿,要我永远都不会忘记他。倘若一天我忘了,他会守在我身边,让我重新爱上他。
2月10日 晴
如果你和一个人上了床是不是就代表你爱上了他?Syou这么问我。很显然他不知道他有没有爱上我。我们都为我们的关系迷惑。性别,年龄;感情,性关系。他还不懂爱情。我也教不了他爱情。
孙怡洁是漂亮的,像她那种年纪的女孩子,女神总是特别眷顾,不论什么时候看到,都是青春动人。她有点婴儿肥未消,一脸的稚气。
2月11日 雨
我有点担心,如果Syou加入孙老板的组织,那就是正式离开他原来的生活。从此他就要把命押在手里的枪上,押在别人的血上。
让他受这样的磨难,并非我的本意。我甚至只希望他平安平安在我身边。他还可以选择,可以不去做报仇,不去做英雄。以前全在乎他,我服从他的选择。
2月22日 雨
还是下雨。回到玛莱巴上短短的时间里,所有繁杂的事情立刻让我们陷入了烦躁的情绪里。
2月23日 阴
他们计划端掉卢卡一在摄政广场下的制毒点。虽然勉强了点,但也有可行性。
2月25日 晴
再过一会就要出动了。没有血,我的状态不是很好。Syou很紧张,我该原谅他的胆小。他才16岁,他才开始拼搏人生,他当然想要珍惜生命。
2月26日 晴
昨天发展到后来,我都已经做好了死亡的准备。是Syou,把我拉了回来。他不让我死,他说他爱我。呵!他居然说了这样的话。
今天起来知道,孙老板死了。我的预感变成了现实,年轻人的时代来临了。
Syou,孙,还有那些满怀着希望的热血青年,他们希望改变这个城市,用自己的双手和鲜血。但在目前阶段他们谁也没有想得更远。在成功来临后,或是来的过程中,利益,权利,又该如何分配?他们还太过年轻,考虑不到。只有那个人也和我有同一个想法,那个叫John的男人。
我还担心Syou。他在战斗中的表现充分体现了他的性格。我将他放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仿佛让一只小鹿去学着猛兽捕猎。
Syou说他爱我。什么样的爱?他确定这不只是需要我?
我不敢轻谈这个爱字。
2月27日 阴
我十分担心Syou,他的仁慈和洁净将会是他的致命点。如果他不涉这趟浑水,那他的这个品质是非常难能可贵的,但他已经决定投身其中,那他的一个小小的心软都会导致他全盘皆输。
可他还不理解,他加入莫斯是把他对生命的热爱扩大到人类的范围。他给我保护得太好,M市太平静单纯,他不知道世态险恶。
3月3日 雨
既然Syou要走这条道路,那我也将义无返顾地在他身边守护他。
我对他永远不放心。我也担心失去他,失去这个我精心雕琢出来的人。不论他是我的孩子还是爱人,他将永远在我心里牵扯上最痛的一部分。但我也知道,在Syou心里,尤其是在往后,在他遇到各种各样的人和事之后,我在他心里会开始无足轻重。
3月15日 雨
Syou进运输公司。John毫不掩饰他有心为难,他小心谨慎,担心Syou超过他的被保护人。可他却不知道保护过度下成长的孩子会得无能。孙有种和他妹妹一样的迟钝无主见,那都是被保护过度的后果。虽然他们家庭不幸,但这并不妨碍他们成长为温室的花朵。
Syou则不同,他比孙出色那么多。他肩能扛手能提,能亲自和工人干活,也将能出面和客户谈生意。他一如既往地迅速成长。
3月22日 晴
两个年轻人的关系极好,Syou需要朋友,尤其对方是对他有知遇之恩的人的儿子。他带着感恩的心情和他交往。
我纵容他和孙发展友情,但我知道这是不会长久的。
4月10日 雨
在Syou受不了John的偏心转而叫我教他后,他进步很大。
4月12日 晴
有种复杂的心情让我不能入睡。我觉得内疚,罪恶,我一直都在感觉自己在犯罪。
Syou就睡在我身边,还是和他小时候一样,搂着我才能睡着,可这间已经有了本质的区别。
我必须写,我和他的关系。我不可否认我们都做过什么。我们避开信士,我允许他吻我,我纵容他拥抱我。我们在一起享受肉体的欢娱。虽然一切都是他主动,但我也从来都没有拒绝过。
他总是在我耳边轻声说他永远也不离开我,他爱我。可他还小,他知道什么是爱吗?我也不知道什么是爱,所以我不知道我们这是欲望的发泄,是占有欲的错误表达,还真的是爱?
5月20日 晴
Syou正光着膀子在楼下给怡洁修理脚踏车。汗水从他背上沿着肌肉起伏流下来,打湿了牛仔裤。他抬头看到我在看他,不再是对我微笑,而是飞了一个吻。这时不论在谁的眼里,他都是个恋爱中的少年。
我已经放弃思考我们尴尬的现状,接受这个现实。我承认离不开他,8年的时间里我已经完全习惯了有他在身边。白天有个人在身后热忱地注视我,晚上有一双有力的胳膊紧紧拥抱我,让我安心入睡。
他让我觉得安心,觉得安全。过了这么久,我终于可以放松下来,不用担心有人谋害,不用担心无家可归。他为了我在迅速成长,我为了他停留了下来 。
我已经累了。我需要一个地方歇息。那个人不一定非是个女人,我从来不在乎性别。
我找到了Syou。
我感谢上帝。
5月28日 晴
John!
6月3日 阴
我提醒Syou,孙或许会在这个男人的教唆和他反目。可是Syou不觉得孙会这样,他们现在的关系极好…………
…………
我狠透了他的所谓的正义!我狠透了他自以为是的义气!为什么他要对着这些虚无的东西顶礼膜拜?而把自己的前途自己的生命弃于一边!他怎么就不理解我的苦心。他这样会毁了自己!他会死得很难看!
是的!我害怕!我害怕失去他!我只要一这样想就觉得窒息。
自从他进了莫斯我每天都在担心。他一出门,一不在我的视线我就担心害怕。我怕他有一天出去了,会死在我不知道的地方!
我现在只有他。
是我把他带上这条路的,我培养教育他复仇的,是我想用他来实现我的计划的,我要他去做英雄的。都是我!
所以我要守护着他。我要亲眼看到他绝对安全,可以独立,可以自己保护自己,不受任何伤害。
他的命是我的,不可以让别人拿去。
我和他吵架。以前从来没有这样过。我把以前从不会说的话都说了。
天!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爱我,但我是爱上他了,因为我已经开始和他说真话!我开始伤心,开始在乎!
9月28日
我决定重新看他,如他希望的一样把他当作一个成人对待。
他是我的情人,也是我的希望
他的路还是太长太艰难,任何人,除了我,都有可能伤害他。弄死他似乎很容易,可就他自己没有发觉。他的主观世界里,正邪界限分明。他考虑不够全面,多种可以伤害他的力量他都察觉不到。我只能再保护他三年。
我享受这样的感情,但他还是让我不安。
10月4日 阴
雨一直下不下来。
孙怡洁今天来坐了一会儿,送来了她做的糕点。她一直在看着我,这我注意到了。自从我把她救回来
然后我送她回家,她下车的是时候和我握了握手,女人的手是柔软的,Syou的手则是厚实有力且有薄茧,握着我的手的时候往往会接着把我拉进怀里。
或许在孙怡洁心里,我的手也是那样。
她的确还是个孩子,怀春少女。她简直像条小狗般温驯,谁也不忍心伤害她,这朵温室里的花,姿色出众,注定可以芬芳到老--他是特为Syou培养的。
是的,再也没有谁比她更合适做Syou的妻子。
当然,她还是个孩子,比Syou更小,才16岁不到,没有成长,连性别都不明显,换上球服,她看上去就像个小男孩。可是她具备做大户人家媳妇的全部条件:年轻、天真、貌美,略略迟钝、无主见、没太大的知识,这类女孩子易受控制,是家庭中最佳道具。
我已经选中了她。
就此背叛Syou。
没有办法中的办法,我只有去追求她。Syou会恨我,但这样以一来,可以保证他的权利和地位。这个比爱情更加现实可靠,也是在我走后还能代替我继续保护他的唯一的东西。
10月6日 阴
我现在可以稍许放心,John已经不能再左右孙了。但可惜的是他对孙的影响已经深入了骨髓。
唐学优这个人是个可塑之材。我无法分身时,他可以代我照顾好Syou。
可惜他永远体会不了我的苦心。
他觉得我恶毒凶险,不达目的不择手段,就差说自己年少无知,认人不清,错信了我的甜言蜜语,现在后悔莫及!
这个没心没肝的!
10月9日 晴
我没想到孙怡洁那么容易追求。
她的所有眼神所有动作都已经很明白地表示她已经爱上我了。
我试着给了她一个拥抱。女孩子的身体非常柔软,还香喷喷的。我突然不明白为什么Syou要我却不要这样的女人?
10月14日 晴
真希望他永远长不大。
我宁愿不要他的亲吻和拥抱,也要他小时候的乖巧贴心。
那个在雪地里把我抱在大衣里的少年,那个跳回火车拥抱我的少年,那个只属于我的少年,都已经渐渐淡出,一个在复仇的火焰和叛逆野心中成长得高大的青年逐渐清晰起来。
10月26日 阴
他的工作已经上了正轨。
我可以放心和孙怡洁约会。他为此而愤怒,却不知道我是在完成任务。他不够了解我,他该知道我不喜欢陪人逛街,选花边做衣服,吃冰淇淋,或是看文艺爱情片。
但他生气了,我却很高兴。
11月4日 阴
我们都不迁就彼此。
我开始领教Syou的性子。他做事稍欠稳重,唐填补了这点不足。
11月11日 阴
我开始整理的John的资料。
11月12日 阴
John绝对还要妨碍到Syou,甚至是毁掉他。
我绝对不允许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任何人都不可以伤害到Syou。
可我只还有三年的时间,我能照顾到他什么时候?我保姆一般在背后为他跑来跑去他反而还觉得我做小人。
我在为什么恶毒?为什么阴险?我为谁甘心做黑脸?他站在洁净的台上,用他干净的手这样指责给他带来这一切的人。他情何以堪?我爱他还有什么意义?
我能给他的只有这12年。对于我就是一辈子了。
12月24日
他17了。我们的时间又少了一年。
1月3日 雪
义心会,龙头汇。
莫斯能算什么?Syou也该知道这样下去永无出头之日。
1月21日 阴
唐会成为他的得力助手。
2月10日 雨
我知道,当我在把他往这条路上推的时候,我就在失去他了。
这都是我的债,我该还的。
3月23日 雨
一切都是照计划进行的。孙怡洁成为了我的女人。
她委身于我,没有丝毫的犹豫。当她在我面前害羞着脱去衣服的时候,我突然想吐。不是她,女人的侗体是美好的。我觉得恶心的是自己。我一步比一步走得深。
而在今天以后,我将没有任何立场要求Syou再呆在我的身边。
他必定狠我入骨。
可我这么做是爱他。他此刻会觉得我不该用爱的名义,但他终将有一天会明白过来。
4月13日 雨
John在政府的保护下。孙依旧相信Syou,但他在不久后就会成为Syou的劲敌。
Syou听不进我的话,他是到了叛逆期了。
5月29日 晴
有多久没有拥抱了,有多久没有这么紧密结合在一起了?
我爱他,我只是没有亲口说出来而已。
5月30日 晴
孙怡洁怀孕了。孩子当然是我的。
怀孕也是必然的,我们根本就没有做任何措施。我要的就是这个结果。
我卑鄙,我利用自己的孩子。
Syou愤怒了,如同一只受伤的野兽。这是他第一次发怒,简直要将我撕碎。
外面下着大雨,窗户敞开,我们紧紧拥抱,溶为一体,恨不能在那一刻双双死去。事后,他伏在我胸前哭得像个孩子,我却格外地清醒。他该是个有担当有未来的男人,而我则是个被整个社会隔离的个体。
我什么都可以给他,却给不了永恒。
6月1日 晴
我在Syou醒来前找到孙怡洁,叫她打掉孩子。我不会和她结婚。
为了Syou,我只有牺牲她。我也不会改变我的主意。
然后她找到了Syou,恳求他帮她保住孩子。果真,她对孩子有种旧式女人的执着。
不论如何,Syou要娶她。
他对我大喊大叫,他想用吻和拥抱感化我,我也很不好受。
Syou,你并不是唯一的受害者,我一路上都陪着你的。我比你更要罪不可赦!
我相信你是真的爱我的了。可为什么我们要相爱,我们这样下去,上不了天堂也下不了地狱。
6月3日 晴
他们决定结婚。
我终于失去他。
6月7日
他叫我参加他们明天的订婚仪式。
…………
6月17日 晴
我又找回了我的日记本。
感谢上帝还让我活着。
Syou说,我们是一个蛋里孵着的两个人。我们的各种牵绊让我们在精神上已经不可能分开,直到死亡。
我是如此爱他,宁愿自己死也要他活着。爱他如自己的孩子,如朋友,如情人。这感情已经复杂到我没法具体形容。我胸口的这道伤疤就是最好的证明。我不后悔,如果再发生一次,我依旧希望那颗子弹是打在我的身上。
也许两年多后,我会把他忘记,但我看到这道伤,会知道自己如何付出过。
我们把这些天当作一辈子用。我们从来没有如此拥有过彼此。夜晚用无尽的热情拥抱彼此,每天听着海浪声醒来,对方就在自己的怀里。
我发现接吻都是那么销魂甜蜜,只怕拥抱得还不够紧。
6月20日 晴
我本可以不去在意July的。
我妒忌。
Syou并不只是属于我一个的。现在他基本上可以独立了。他取代了孙在组员心目中的地位,他拥有了自己的手足亲信,他建立了自己的关系网……他已经基本上在组织里站稳了脚。他也会一步一步地走下去,不再用我扶持指点。
他开始坚持和我不同的主张,他做事已经完全不听我的了。他的翅膀已经硬了,跃跃欲试,想一展鸿图,直飞上天。
我甚至已经成了他的累赘。
我是什么?我在他身边什么都不是?在以后的历史里也不会有我的半点记录。我的记忆已经在消失,我噩梦连连,每天醒来都发现自己遗忘了什么。
我是那么空虚可悲,我寂寞且惶惶不可终日。但他则以和我起争执为理由在女人那里寻找安慰,他看不到。
我就还有最后一点尊严了。
6月21日 晴
我得到了那个花瓶,轻巧的冰裂纹。我还悄悄在那本《费德鲁斯的寓言》上写下“Syou , true love ”。(后面用另一只笔添上)这是我们最后温情开心的时刻。
6月22日
July死了。
他哭得很伤心,能给他女性的抚慰的人死了。而他又已经不再需要我。他也空虚。
Syou,我该拿你怎么办?
你要认识到,我也是会走的。
(换了笔)
和John摊牌了,伊梵也死了。Syou都早知道这个女人会是个大麻烦。她是John控制孙的棋子。孙,最后中的居然是美人记。男人总是禁受不起最原始的诱惑。
若对Syou不利的人,即使是孙,我也会除掉!
6月25日
他怀疑是我害死的July!
他居然连这点基本的信任都不给我,那我还在他身边有什么意义?
这时候吻得再深,拥抱得再紧,我也隐约知道,我们已经没有力气走到尽头。
7月1日
他还是需要女人的。比如孙怡洁,她再怎么也比July好。可他又大叫我的价值观简直不可理喻。
我是他攀爬的扶手,但是当不了他的阶梯。既然他已经定下了这条路,如果走不到顶头,会连累多少跟着他的人。他一个人死的同时,还会拖着多少人垫背?
现在所有险恶都由我帮他打了折扣,当我不在的时候,他会独自承受这些打击,那时他若再这样,他将一败涂地,后悔不及。
他鄙视我的哲学,他看不起我的世界观,可他还爱我,还可以接受我。
等这感情也不能维持的时候呢?
也许我不该担心,我的时日已经不多。等到我忘了他,看不见他,我也什么烦恼都没有了。
7月2日
我已经没有力气再记录什么。当初我写这日记,因为我想在忘记后还记住这一切。可就如同Syou已经后悔选择这条路一样,我也已经后悔了这个决定!
他知道了每个英雄都是这样长成的后厌恶我的手段,厌恶自己当初的受我摆布,我也在看透了爱情后痛恨自己的痴傻。
天天厮守在一起,却还是产生了这样的隔阂。
………………(撕了约有三页纸)
7月27日
明天他们攻打卢卡一。
7月28日
Syou差点死掉。
他们成功了。
我也成功地帮Syou排挤掉了孙。
然后我们争吵,还是争吵。我不明白我们还在一起做什么?吵架能解决什么?能帮我们什么?
也许当初什么都没有发生该多好。我们都不该去那条小巷子,他不该走近我,我不该同他一路回去。火车上他不该拥抱我,我不该纵容他。
因为这除了给我们带来痛苦,还能带来什么?
我最后的尊严还能维持到什么时候?我已经不指望Syou在现在能理解我的手段了,他不知道当他不能回头的时候只有照这个方式继续下去才能生存。他觉得我为了让他实现我的理想不择手段,却不知道这也是在救他。
7月28日
Syou差点死掉。
他们成功了。
我也成功地帮Syou排挤掉了孙。
然后我们争吵,还是争吵。我不明白我们还在一起做什么?吵架能解决什么?能帮我们什么?
也许当初什么都没有发生该多好。我们都不该去那条小巷子,他不该走近我,我不该同他一路回去。火车上他不该拥抱我,我不该纵容他。
因为这除了给我们带来痛苦,还能带来什么?
我最后的尊严还能维持到什么时候?我已经不指望Syou在现在能理解我的手段了,他不知道当他不能回头的时候只有照这个方式继续下去才能生存。他觉得我为了让他实现我的理想不择手段,却不知道这也是在救他。
7月28日
Syou差点死掉。
他们成功了。
我也成功地帮Syou排挤掉了孙。
然后我们争吵,还是争吵。我不明白我们还在一起做什么?吵架能解决什么?能帮我们什么?
也许当初什么都没有发生该多好。我们都不该去那条小巷子,他不该走近我,我不该同他一路回去。火车上他不该拥抱我,我不该纵容他。
因为这除了给我们带来痛苦,还能带来什么?
我最后的尊严还能维持到什么时候?我已经不指望Syou在现在能理解我的手段了,他不知道当他不能回头的时候只有照这个方式继续下去才能生存。他觉得我为了让他实现我的理想不择手段,却不知道这也是在救他。
他是我亲手选的人,不是最好的,但是我最爱的。我因爱他而失望,我因爱他而绝望。
我不该对他存有幻想,不该以为自己终于找到可以接纳自己的人,不该放下心来让自己靠岸。
他终究不是我的那杯茶,也不是我的那杯红酒,更不是我的那杯咖啡。
他甚至控诉我毁了他的人生,谴责我一手遮天丧尽天良无恶不作,我完全违反他做人的美学。
我卑鄙可耻我不配他的爱。
这十年来我还从没有这么悲伤过。我第一次这样哭。我哭他的伤,我哭我们的处境,我哭我们的爱情。我更哭我的自尊!
我已经失望透顶。算是我对不起他,我也已经还清。不论最后我是否有遗忘了他,已经决定,等他和孙怡洁结婚,我就离开。不论走去哪里,带着我所剩无几的精力,永远离开。
我怕再下去,我会死。
我不得不悲观,因为在我那一巴掌挥出去的时候,我已经知道这一场镜花水月已经到了尽头。
………………
所谓爱情,就是一个人相信了另一个人的全部谎言
Kei将我轻轻推醒,“岚,你快起来!”
我从沙发上抬起头,Kei身后站着一个人。
我一看到他,眼泪就汩汩地流了下来。
他走过来把我紧紧抱住,嘴里不停说:“没事了!没事了!”
我哽咽了半天,才叫了一声:“哥……”
简直像过了一辈子。
翔进来的时候我正兴致勃勃地在关风打着石膏的右手上签名,抬起头对他微微笑,“你瘦了。”
翔笑而不语。
我问关风:“你将来有什么打算?”
他说:“打算先去德国。父亲在那里办有一个科研所,需要我的主持。”
我叹气,离开这里,哪里都是好的。我现在觉得利比里亚的月亮都比玛莱巴的圆。
“这里的医院呢?”
“自然会有人来接手。”
他终于看开了。
可我却不知道他们是否能如愿走得成。
“可有Saiya的消息?”
“她已经回了美国,舅舅也跟她走了。”
我苦笑,“你说说,我以后怎么去信任别人?”
“她为了出人头地。”
我摇头,“她把这个世界想象得太坏,你不仁我不义。她吃过太多苦了。”
关风说:“你还在为她着想。”
我问:“我以后还会见到她吗?”
我叹气,离开这里,哪里都是好的。我现在觉得利比里亚的月亮都比玛莱巴的圆。
“这里的医院呢?”
“自然会有人来接手。”
他终于看开了。
可我却不知道他们是否能如愿走得成。
“可有Saiya的消息?”
“她已经回了美国,舅舅也跟她走了。”
我苦笑,“你说说,我以后怎么去信任别人?”
“她为了出人头地。”
我摇头,“她把这个世界想象得太坏,你不仁我不义。她吃过太多苦了。”
关风说:“你还在为她着想。”
我问:“我以后还会见到她吗?”
“谁都不想再见她,我们并不稀罕她的解释。”
我只觉得心痛。
关风抽出一叠资料,摆我面前,边指边说,实验表明,这些先天性疾病的患者服用了治疗药物后,会对NRS的这种损害有一定抵抗,那种疾病又如何如何。“没有这么凑巧的事。我们哪里找一个患有这所有疾病的儿童,给他服药养大?”
“人类基因工程无所不能。”
“但投入太大,产出不高,没有谁愿意投资。”
“这是否意味着他们放弃Kei了?”
“非也。正因如此,他们更要掌控Kei。”
翔提醒我:“他们目的在你的病人,你对于他们已经是多余的。你非常危险。”
原来我在义心会的眼里已经如同垃圾。
Kei的药送了进来。都是止痛的药,针对他胸口的伤。他眉毛一挑,说:“我没病。”
我心情不好,自然更不可能学Syou那样千娇百哄地求他吃药。我直接说:“喝了它,在我把它倒在你身上前。”
Kei说:“你今天好大的脾气。”还是接过了药。
我沮丧,“我体会到了人世间的险恶。”
“今天才体会到,已经是非常幸运了。”他笑。
我问:“你才幸运,Kei。12年过后,我们这些人都和你不再有干系。你不必为我们这些俗人俗事烦恼。”
他温柔说:“不论怎样,我并不想忘记你。”
我觉得无限欣慰。
我最大的希望,是他12年后,对人描述他的梦境时,会说:“我总梦到在一间有花香的大房子里,一个年轻女子坐我身边,在阳光和微风中,听我絮絮诉说。”
那我便知足了。
我打通炳杰的电话,他一看我的表情就知道了,“可还是要继续把婚礼推迟下去?”
“只希望你别等不及了娶别人。”我说。
他深深凝视我,忽然问:“岚,你嫁我,是不是因为爱我?”
我说不出来。炳杰,你其实明明知道答案,又何必问呢?
他说:“我已经决定接受法国蒙比利埃大学的邀请,去那里教生物。同时接管家族在那里的茶厂。”
我有点吃惊。
“我已经不小,更是要成家的人,不能在懵懂度日。”
我默然。
炳杰说:“我读了太祖母写的书了,一夜未眠,感动得无以复加。想不到她有这样辛酸动人的过去,也想不到她有个这样充满离奇爱恨的家庭。和她相比,我发现自己的清高是那么幼稚渺小,只希望现在成长不算晚。我希望将书出版,所得捐献慈善医院,以犒太祖母在天之灵。”
我说:“她一直以你为骄傲。”
“岚,你们永远包容我。”
我放下电话,对Kei笑笑。
还没有说什么,门就被以最粗暴的方式撞开了。
Kei立刻站了起来。
一个持枪的高大男人站在门口,先盯着Kei看了几秒,然后把枪口转向我,说:“多余的。”
红色的身影一闪,男人的枪给撞开,一颗子弹击中我旁边的墙面。
一声闷响,Kei拧断了那人的脖子。
我站了起来,看那个男人瞪圆的眼睛和扭曲的颈项。
我知道我们平静的岁月终于结束。
楼道里响起了爆炸声,顿时烟雾弥漫。又有一个人冲了进来,还没来得及开枪,已有士兵在他身后把他击毙。
Kei一把拉起呆掉的我,跑出了房间。
我感觉到呼吸道火烧般地疼痛,子弹在耳边呼啸而过,有一颗甚至擦伤了我的胳膊。
这次是来真的了。
烟雾中听到敌方在叫喊:“金头发,红衣服!捉活的!”
我立刻扯下Kei的红色外套披我头上。
Kei一惊,“你做什么?这不行!”
我抓住他的肩膀:“往左是仆人用的楼梯,你从那里下楼。”
他喝道:“不要乱来!”
我已经一把推开他,转身往右边跑去。他在后面喊我,可烟雾太大,他追不到我。
他若够理智聪明,该立刻照我说的去做,找到伊弘告诉他我的位置。而他也的确会这么做。
他是Kei,他是创造Syou的人!
我一直往右翼跑去。他们很很快发现了我,把我当作Kei,没有开枪,直直追过来。
这真是冒险的行为。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这时那么大义,舍身忘己。肾上腺素加速分泌,我来不及思考,路已经到了尽头。
我蹲在倒塌的门板后,用衣服裹着头。烟雾后,那帮人在靠近,小心翼翼。
“注意点,他杀了阿D!”领头的人说。
我窃笑,居然不觉得害怕。
我从不担心如何自救。
一阵枪声如预计响起,我从衣服里探出头,看到激烈的火拼。嘶吼和爆炸间,感觉到有温热的液体溅到我的脸上。
激战停歇,我从破损的门后站起来,掀开Kei的外套。
伊弘站在我面前,他身后的士兵们背对着我举枪防止再次袭击,几个高官模样的人则放下了手里的枪。
我看了看伊弘手里精致的小管手枪。他的东西都是那么精美漂亮,和他的人是那么相配。
“我就知道是你。”他说,“岚,你太胡来了。”
我对他微笑。
一架直升飞机很快到达,伊弘带着我上飞机。
“我们去哪里?”
“这里给破坏得太严重,要将你们转移。”
Kei在飞机上等我,我身的血吓了他一大跳,“他们把你怎么了?”他紧抓我的手。
我痛得很,急忙说:“不是我的血,我没事。”
“你太胡来了。”他责备我。
我也不知怎的,学着Syou一样笑嘻嘻地偎依过去。这招果真管用,他立刻软化。他摸摸我的头,脸色缓和了下来。
伊弘看了我们一眼,说:“你哥哥乘地面车离开,我们明天和他们汇合。”
飞机起飞,我低头看,栀子园那美丽的大房子有浓烟从窗口冒出。地面上一片混乱。
我心痛不已,那是我的家!
我疲惫地靠在窗户边,芯醺詹诺囊环?ふ剑?瓜焐?沽粼诙?摺?
原来子弹打在物体上会发出闷闷的声音,顿时飞沙走石。
那纷沓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怒气冲冲,势不可挡。
“Syou!你居然……杀了他!”一个白皙俊秀的青年怒红了双眼,用枪指着Syou大吼。
房间地上躺着一个中年男子,额头一个血洞。他就是争端的根源。
Kei平静地走到Syou前面,推开了对方的枪,“不用这样大呼小叫,人是我杀的!”
那青年又立刻把枪对准了Kei的头,要扣动扳机。
就那一瞬间,青年的枪给打掉到地上。双方的手下顿时剑拔弩张,数十只枪管在灯下折射蓝光。
Kei永远平和如风,我却觉得他那是佛家看破红尘,觉悟后的无所谓。
无所谓好坏,无所谓去留,无所谓生死。
他说:“这个人专门坏事,唆使你拖累死了那么多弟兄。我今天若不杀他,他迟早也会死在他人手上。这样死还得个痛快,你为他惋惜什么?”
字字珠玑,让那青年脸一阵青一阵白,颤抖着唇却说不出一句话。
Syou在Kei身后铁青着脸说:“Kei,你不要再说了!”
Kei置若罔闻,继续道:“孙,你太没出息,不把你逼上绝路,不让你见黄河,你永远这样天真烂漫,不食烟火。不过你现在虽然觉悟,也已太晚。你日后必定妨碍到Syou,我不得不除你。”未说完枪就已经抵住了孙的下颚。
“把枪放下!”Syou大吼。
Kei付之一笑。突然枪声大作,并不是Kei,而是Syou。
他对天放了一枪,然后对着了Kei的后脑!
Kei深深的眼睛里看不出情绪,他轻声问:“真要放了他么?”
Syou还是那句话,“把枪放下!”
“你会后悔的,Syou。”
“我已经在后悔了。”
“……这样啊……”Kei说,眼睛微微颤抖,“是这样啊……”他把枪放了下来。
那个青年迅速被属下强行带走,还不住嘶吼:“你们少在我面前演戏!我绝对会再和你面对面的,Syou!”最后一句却是:“好好对待Yiqai……”
他也是个好哥哥。
Kei转过身去,面对Syou黑洞洞的枪口。他说:“让我猜猜你在想什么。你定在想,若可以扣下扳机,自己的噩梦也终于可以醒来了。是吧?”
枪掉在地上,Syou哭了起来。
Kei怜悯地看着他,却没有上前安慰。
“你哭什么?你终于得到了这片天下。”
“不!我才不要!”Syou愤怒叫喊。
“别耍小孩子脾气。”Kei皱眉,“你自己说了你想要的,我给你弄来了,你却又不稀罕了。你把我当作什么?”
Syou抬头,看着Kei的眼神仿佛和他有血海深仇,“那都是你强加在我的身上的!”
Kei说着话感觉却是和Syou极之陌生,清清淡淡道:“现在往我身上推已经晚了。这个担子就和我一样,不是任由你呼之则来挥之则去的。”
Syou没有说话,死死看着Kei,像看个陌生人,或者,一个怪物。
Kei继续说:“你不是肯定我是你父亲么?你不是相信了John的话而肯定July是我杀的吗?你不是认为我一直在利用你的感情你的人吗?那就憎恨我吧!近亲憎恶是天才的六大要素之一呢。我了解你,Syou,这时候你若不找个对象憎恨,你会活不下去。你干吗用这种眼神看着我?你还可以把枪捡起来对准我呢!”
“住口!”Syou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Kei照旧说自己的,“你不吸取教训啊,Syou。孙会成为你帝王路上的绊脚石。今天我不杀他,将来那一天就是你自己亲手杀他了。你要知道我再也保护不了你,以后没有人这样为你扫清面前的道路了。”
“住口!”Syou叫。
“你怎么可以这样对你父亲说话?”
啪地一记耳光。
Syou用最后的力气吼:“滚!”
Kei眯着眼睛,抽了抽嘴角,转身跑开。
他跑过我身边的时候我再次想拉住他,这次我成功了。
他停了下来,站我面前,低垂着眼睛,一扫刚才的盛气凌人,如同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你说的那些话都不是真心的,可你为什么还要这么说呢?”我问他。
他说:“你都看到了,他已经不再需要我了。我还会求他回心转意不成?”
“可你爱他。”我哽咽。
他惊奇地看着我,“岚,你哭什么?我都没有眼泪呢!”
我说:“那是因为你已经为他把眼泪流尽了。”
我睁开眼睛的时候太阳已经给遮在了云后,看样子还会有雪。飞机还在飞行,Kei从窗户边转过头来,问我:“睡得可好?”
我身上盖着伊弘的军大衣,薄呢料上带有淡淡硝烟的味道。
我坐起来,问:“有我哥哥他们的消息了吗?”
Kei说:“刚才已经联络上,他们已经被接去第三军营了。”
我松了一口气,“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这时伊弘从机长室里走了出来,“你醒来了,那好。我们就要降落了。”
我往下看,正是玛莱巴市郊的德比森林公园,公路上可以看见停有军车。
却有种不好的感觉在心里升起,我看下面的军车和全副武装的士兵,并没有感觉到善意。
“他们是谁?”
“来接我们的。”伊弘简单说,嘱咐我们坐好。
飞机滑了一个漂亮的弧形,开始减速降落。
Kei一把抓住我的手。
我问:“晕机?”
“不。”他说,“不对!”
伊弘立刻警惕起来,“你发现什么了?”
“空气中有浓重的血腥味。”
说话间飞机已经停在了公路上。持械的士兵向我们跑了过来,伊弘发现了什么,跳起来,脱下身上的西装夹克丢给Kei,又命令我穿好他的那件军大衣。
“两件衣服都防弹。必要时候即使离开这架飞机!”他摸出了手枪。
我还没明白。Kei在我身边说:“来者身上有血渍。到时候记住要弯着腰,紧跟在我身后,尤其不能东张西望,更不能随便乱跑。”
他们都对这情况非常有经验。
外面的人把飞机团团包围,叫我们出去。我们身旁的士兵全都端起了枪。
伊弘狠狠道:“他们居然杀了刘副官!”
“我们有他们要的人。他们不会冒险打进来。”另一个军官说。
可刚说完,就有子弹击破了窗玻璃,然后一颗烟雾弹被丢了进来。他们惯用这招,喜欢云里来雾里去地打仗。
伊弘一声令下,全副武装的士兵破门而出,Kei拉着我紧随其后,在一片混乱中跳下了飞机。
我在清脆的枪声和惨烈的呼痛声中清楚地感觉到Kei紧紧拽着我的手,我全副心思跟着他,相信他,不管他将带我到什么地方。
这时唯有劫一辆车冲出去,才有生还的可能。伊弘带人抄后面,突破一个口子,迅速护着我们冲了出去。
对方要活捉Kei,不敢断然使用杀伤力太大的武器。这给了我们方便。伊弘干掉几个小兵,很快抢到一辆军用越野车,Kei立刻拉着我上了车。
车发动的时候我才发现其他士兵在为我们断后,我亲眼看到有人中弹倒下,生命消逝得那么简单。
“我们要丢下他们?”我大叫。
伊弘迅速破解电子密码,启动了车。他咬着牙说:“你们好好活着离开,就是对得起他们了。”
我掩面落泪。
越野车飞一般冲出了公路。所幸是军车,防弹玻璃实心轮胎,刀枪不入。伊弘训练有素,驾着飞车,很快就把追兵甩在后面老远。
“关掉所有通讯仪器。”他怕对方卫星跟踪,所以亲自开车,不敢启动车上的自动驾驶。
见到身后没有人追来,我才稍微放松。看Kei,他毫发无伤,我放下心来。
车上有储物箱,我打了开来,逐一查看。毛毯,药物,香烟,面包,水……我抽出那瓶酒苦笑一下,“瞧!居然是马提尼!”
“啊!”他也笑了,“再看看有没有多夫特曼的光碟?”
这就是苦中作乐了。
伊弘开着车一言不发。
黄昏时分我们停了下来。伊弘说:“他们会沿着车印找过来,我们得徒步了。出了森林公园,一切都会好办。”
Kei问:“你不处理一下你的伤口吗?”
我问:“什么!什么?伊弘你受伤了?”我完全没有察觉。
他没理我,把那个储物箱拿下车,“动作要快,转风了,这几天晚上都有雪。”
那也好,大雪可以覆盖车轮胎印。
“步行的话,半夜就可以走出公园。岚,你要吃点苦了。”他终于有了点笑脸。
可我看他脸色苍白,伸手揭开他的外衣,顿时倒抽一口气。只见他雪白的毛衣上在腰部鲜红一片!
我失声叫了出来:“伊弘!”
Kei走过来瞟了一眼,马上下了诊断:“血已经止住了,可见是皮肉伤。能支持这么久,说明没有伤及内脏。你最好立刻处理伤口,不然你还是支持不到走出公园。”
伊弘妥协了。
我扶他走了大半公里,找到间公园给露营者准备的小木屋,锹开了锁进去。那时天已经黑了,雪很快下了下来。
Kei给伊弘包扎伤口。那是散弹造成的伤,皮肉绽烈,非常可怖。钳子沾着药水涂抹上去,伊弘捏紧了拳头。那必定极痛。
电炉散发热度。我看汗水从他肌肉纠结的背上流下,打湿裤子。突然间明白Kei为什么看着Syou流着汗的肩背而心神荡漾了。这副身骨如此矫健强壮,给人安全的感觉,又觉得脆弱无助的时候,那双有力的胳膊还可以紧紧拥抱,让你可以安心入睡。
Kei那时也不不过希望有个人可以听他诉说,让他休息。那是人类最简单的渴望。
等到深爱上的时候,麻烦就来了。我们越是爱一个人,就对他要求越高,长此以往,令他窒息。
伊弘看着我,我才想起自己这时候绝对红着眼睛,便转身走了出去。
雪并不大,南方的雪总是湿湿的,越下越冷。不过等雪听了,月亮出来了,明亮皎洁挂枝头。
我想,假若这不是在逃亡,只不过是朋友一起出来露营,那该是多么美妙的一个夜晚。我们开一瓶马提尼,放多夫特曼的音乐,烤肉在铁架上滋滋作响。
多么温暖。
我抬头看那一轮圆月,皎洁柔媚如怀春少女。我生活在那座大都会里,已经多久没有这样仔细看月亮了?
Kei在一边抽着烟不说话。月光下他的金发笼罩了一层光晕,让他如同天使一般。他是否在想着家乡的雪夜?“那漫长的三个月里,人们堆雪人,孩子在雪里嬉闹玩耍,直到精疲力竭。我在纸上画,一种小动物,像兔子,却吃荤的,冬天里出来,会自住家的厨房窗户偷香肠。孩子们便在竹竿前端系上绳子赶它,嘴里还必须学它的叫声。”
我问:“Kei,若给你自由,你会去哪里?”
他沉思了好一会儿,才说:“离开吧。离开玛莱巴。”
“你不喜欢这里。”
“不。但这个城市给我太多不愉快的记忆。”
“我若有机会离开,定会去欧洲定居。找个地中海边的城市,把这里的事全部忘掉。”
“包括我?”
我莞尔,肯定,“当然包括你。”
“然后结婚生子?”
“那是,继续过普通人的生活。”
Kei把烟丢去,说:“我一直都认为,和我接触过的人都不会幸福。可是,岚,我觉得你会幸福的。”
我抱着膝盖叹一口气,“遇到你之前,我一直向往传奇。”
他问我:“那现在可满意了?”
“传奇也是要付出代价的。”
我站起来回屋里,Kei在后面叫住我,说:“圣诞快乐。”
是!今天正是圣诞前夕。是Syou的生日。
半睡半醒间,听到对话声。
“你也不用隐瞒,我走的路比你过的桥还多,这点事我还不知道?”一个老人叹息。
“爸爸,您别悲观,我已经请到德国专家了。”一个女子焦急地说。
我往前走,推开那扇门。门里是病房,一个老人坐在床上,虽然瘦弱,双眼却很有精神。坐一旁的女子端庄美丽,深色套装,挽着发髻,领子里隐隐露出一串等大且光华饱满的南洋珠。只这一处打扮就知道身份高贵。
我认识她,她是Syou的大女儿Tulip。
Tulip拉着父亲的手,耐心说到:“我是不相信您做不了移植手术的,如果您真不喜欢人工器官,我绝对会找到适合您的器官的。”
老人脾气很怪,把手一抽:“用别人身体的一部分来继续我残老的生命?”
Tulip叹气。
“你也不用隐瞒,我走的路比你过的桥还多,这点事我还不知道?”一个老人叹息。
“爸爸,您别悲观,我已经请到德国专家了。”一个女子焦急地说。
我往前走,推开那扇门。门里是病房,一个老人坐在床上,虽然瘦弱,双眼却很有精神。坐一旁的女子端庄美丽,深色套装,挽着发髻,领子里隐隐露出一串等大且光华饱满的南洋珠。只这一处打扮就知道身份高贵。
我认识她,她是Syou的大女儿Tulip。
Tulip拉着父亲的手,耐心说到:“我是不相信您做不了移植手术的,如果您真不喜欢人工器官,我绝对会找到适合您的器官的。”
老人脾气很怪,把手一抽:“用别人身体的一部分来继续我残老的生命?”
Tulip叹气。
老人继续说:“我现在和你说,你记好了。等我死了……你那什么表情,我不死难道成怪物吗?等我死了,火化,找个僻静隐蔽的墓地埋了,墓碑上什么也不刻,就让它空着!记住了吗”
女儿只有哄孩子一般连声答应下来。
门又推开,一个穿旗袍的女子走了进来,那正是Rose,那时她不过三十,十分动人。
Rose站在门口踌躇不前,Syou一看是她,顿时激动,却又碍着面子,凶巴巴道:“怎么?我还会吃了你不成?”
Tulip急忙说:“父亲,你也是……”
“爸,何必?我已经回来,你赚足了面子,可以下台了。”Rose说。
Syou顿时蔫了一截。Rose叹了口气,过来坐在父亲床边。
“姐姐说你给酒害了。”
“我身体一直不好。”
“你永远不会爱惜自己。最后苦了自己,也拖累了亲人。”
“你可没奉养我,我怎么拖累你了?”Syou立刻回道。
Rose忽而笑了,“爸,你还是这么死要面子,简直和石头一样。”
Syou无言以对。
小女儿继续说:“你好生休息,该天我带梓涵来看你。知道吗?她已经上中学了,这孩子自幼聪颖过人。”说着不禁微笑自豪。
Syou轻声问:“一个女人带个孩子……很辛苦吧?”
Rose低下头,轻声说:“最初是,喂孩子一夜未睡,早上七点又得起来上班。好几次都想长睡不起,可又舍不得孩子。现在是熬过来了,丈夫又很爱护我。以前的一切已经过去。”
Tulip在一旁叹气。
Syou说,“这么苦,也没见你回来。”
Rose笑意加深,“妈妈说我最像你。你说说,换成是你,你会吗?”
Syou什么都没有说,女儿握紧他的手。
我睁开眼,天还一片漆黑。起来摸摸伊弘的额头,他并未发烧。又放心睡去。
早上在冬鸟的叫声中醒来,恍惚间还以为真是露营,看到伊弘染血的衬衣丢在地板上,才回到现实中。
现在是早上8点一刻,若是平时,我定是才从床上挣扎着起来,叫着多利,拖鞋也没穿走进卫生间洗涮。然后喝杯香浓的牛奶,对着报纸叫:“搞什么?水费还要提高!政府不想老百姓过日子了!”
几乎觉得那些日子是我上辈子过的。
Kei早就起来,站在屋前的空地上若有所思,我叫了他几声他才回过神来。他脸色不是很好,有种没有休息好的疲倦。
“伊弘呢?”
“还在睡,他昨天失血过多,却还一直挺着。”
“我没想到他是那么正经的人。”我说。
Kei说:“我也没想到和你在一起会遇上这样的事。我们现在怎么了?荒野逃难?”
“我同样没想到。我一直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会有这样的经历。”
“你理想中的磨难是什么?”Kei说,“我知道,你这样的都市女郎,吃苦对你来说就是开日本车,住市中心公寓,下班只有一个男生约会出去。”
我笑,“你不冷吗?能说那么多话,可见伤口也不痛呢。”
“在伊弘醒前我们先去找找出去的路。”Kei说,“你不说玛莱巴的雪下不大的吗?怎么今年的积雪有一尺厚?”
边说边往林子里走了。
我急忙跟过去。他走了一段路,忽然发现了什么,认得路一般,在前面走得飞快,我叫他,他也不听。
跟着他走了近十分钟,眼前突然开阔,一片盖着白雪的墓地出现在灌木丛后。我惊奇溢于言表,我是早知道德比森林公园里有个“回归者”墓地,葬的都是些奇人异士,墓地整体设计非常美丽别致,是一处风景,却是很隐蔽。Kei居然找到了。
Kei一直往墓地里走去。洁白的墓园里,各种精巧的墓碑立在阳光白雪下。风从墓碑间穿过,像极了幽灵的叹息。
我大步跟在Kei身后。他走得很快,一直走到一个墓碑前才停了下来。
那个墓主的亲人大概已经把他遗忘,久没有来了,藤草疯长,枯败的枝条和白雪几乎已经吞没了墓碑。
我问Kei:“是你认识的人吗?”
他没有回答。
我走上前去,动手把藤草株株拔掉。花了好一会儿时间,才把墓碑清理干净。这时我才发现,墓碑表面非常平滑完整,居然没有刻一个字。
自然也没有墓主人的名字。
旁边的墓地无一不是干净整洁,有鲜花或香炉。惟独这座墓孤零零地,没有记载,没有关注,仿佛一个孤傲的老头子一样。
我不禁说:“该采束花带来的。”
这时Kei轻轻说到:“一束红色郁金香……”
我一惊,回头看他。洁白的雪衬托他头发更金,嘴唇更红,如此年轻,如此美丽。
隐蔽的墓地,空白的墓碑。这一方土地,隔着生和死。
Kei站在墓前,手插口袋里,看着墓碑出了一会儿神,突然扭头问我:“你刚才说什么?”
我一惊:“我没有说话。”
他挑挑眉,“是吗?我听错了?”
“你听到了什么?”
他没有回答,只是说:“好奇怪的墓。”
我提醒他:“你也许来过。”
“哦?”他没有反应,“不记得了。”
不记得,不认识,不知道!真是可恶的人啊!
没有谁像他那样可以理直气壮地把往事推得一干二净的。
我感伤道:“Kei,你是传说中长不大的彼得·潘,你该呆在你的Never Land。”
他过来拍拍我的肩,按原路往回走去。
他就这么走了!
我真是欲哭无泪,他大概从不知道被自己在乎的人遗忘是多么痛苦的事,因为只有他忘记别人。
我蹲在墓碑前,手指轻轻触摸上它光滑的表面,不住喃喃:“您居然是睡在这里……”
风大了起来,卷起我的头发遮住我的视线,雪从我的头发间传过。
“不要鲜花,不要景仰,只想在宁静中守着一段回忆……您至情至圣,也不枉此生。”
我从背包里取出Kei的日记,轻轻说:“这虽然是他的日记,可我觉得它还是属于您的。由您保管着它,我才放心。我现在就把它还给您。”
我定下了心,打燃打火机,点着了日记本。
这本记载着十年爱恨的本子终于回到了主人的手里。
我站了起来,Kei在远处喊我的名字。我对着墓微笑地点点头,转身向Kei跑去。
他半靠在一株大树下等我,垂着大眼睛,好像在假寐。金发搭在脸旁,皑皑白雪中,那就是一副绝美的画。
我本微笑着走过去,突然停了下来,钉在原地。
那个男子浅浅的身影出现在Kei的身后,靠近他,双手温柔搂住他的肩膀,低下头在他额上落下一吻。
无限怜爱,无限缠绵。
Kei突然惊醒,拂去落在头上的雪花,看着我,“怎么了?”
他的身边除了飘零的白雪,什么都没有。
我呆呆道:“也许……我们该回去了,伊弘必定已经暴跳如雷了。”
Kei走远。我站在树下抬头看,雪从树枝间落下,落在我脸上,冰凉一片。
若那是幻觉,也是最美最浪漫的。
伊弘果真震怒!他脸色铁青地看我们回来,英俊的脸快要变型。
“你们当是在露营吗?”他狠狠问。
我心虚,不敢回他话。他转而对Kei说:“也许你有常人没有的力量,遇到危难可以自保,但你不要拖累岚。你们两若在一起被他们找到,结局只有一个,你被抓走,岚则因为多余而被杀害!他们做得到!”
“够了!”我叫,“别对Kei发脾气!”
伊弘怒道:“别把我说的话当耳边风!人命关天,我得把你们活着带回去!”
Kei站在一边,有气无力地垂着眼。也不知道是否在内疚或生气。我上前拉他手,不由皱眉。
“你的手怎么那么冰?”
他轻轻抽了回去,“没有休息好。”
我们走林间小路。
“我已经同部队联系上,他们已经在搜索我们。我们要尽快赶到最近的林业服务点。”伊弘说。
我回头看Kei,他落后几步,一言不发地跟着。我心里觉得不好,他脸色愈加难看,匆忙的赶路很快让他出了汗,打湿了头发。
这甚至是我第一次见他流汗。他一直是那么清凉无汗,不似活人。
我慢下几步等他,他已经迫不及待伸手抓住我的袖子支撑身体。我急忙接住他,喊:“伊弘!伊弘!”
他匆忙赶回来,“他怎么了?”
“血!”我叫,“Kei,是不是?”
他咬着牙什么也没说。已经有大滴凉凉的汗滴在我袖子。
我对伊弘喊:“把储物箱里的注射器拿来!”
Kei抓紧我,“不用了……”
“闭嘴!”我对他叫。
伊弘正打开箱子,突然停了下来。他迅速掏出了枪,要我们趴下。我只来得及为浑身冰冷的Kei裹好大衣,已经有枪声响在了树林里。
子弹就在我头顶飞过。两个武装的男子冲了过来。
我担心伊弘,他只一个人。
他躲闪在一棵大树后,开枪击中一个人的胸膛。那人闷叫一声倒在了地上。
几颗子弹打在我旁边的地上,险些击中我。
“岚!”他大叫,“去那块朽木后面!”
我急忙扶起Kei。他已经非常虚弱,厚重的呼吸响在我的耳边。我架着他的身子,感觉不到他的力气。
这次已经不同,对方是连Kei也要杀。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子弹打在军大衣上,虽然无伤,却也让我痛得寒毛倒立。
突然Kei脚下一软,连同拖着我差点绊一交。
伊弘嘶吼了一声。
我回过头,一颗小手榴弹正直直向我这里飞来。我猛地将Kei扑倒在地,闭上眼。
炸弹爆炸的热浪夹带着石块重重打在我的身上,我想我背上一定有擦伤,因为我已经感觉有温热的液体自一处流出。
我不由呼痛。
那阵硝烟散去,我立刻爬起来,顿时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已经结成冰。
伊弘就倒在我一旁,深绿色的军衣已经被血浸成了黑色。我顿时流下了眼泪。
他代我挡下了爆炸。
他居然这么做?
我还没时间爬去他身边,另一个男人已经走过来,用枪指着了我的额头。
我直视他。那是个黑且壮的男子,整个头只露眼鼻口,他的身上还有伊弘的血。
“林小姐?”他问。
我说:“我就是。”
我冷冷看着他。
“不用那么紧张。庄老先生有交代,你对他有救命之恩,我们均不可伤你。不过,你身后的人我们可要带走。”他指昏迷Kei。
“不行!”我喝。
男人笑了,“这由不得你了。”说着,把我拨向一边,对着Kei弯下腰去。
我只到刷地一声。
只一秒的时间,男人直起了身子。Kei扯着我后退。
那个男人捂着脖子踉跄着走了几步,跪在我的面前。我清楚地看到他脖子上插有一把手术刀。Kei将刀插得只余刀柄在外面。
他对我伸出满是鲜血的手,一双眼睛死盯着我。
“……你……”扑到在地上,整个人如同一块烂泥。
我这时才有时间呼吸。
那一刻我终于明白Syou是怎么在那样的枪林弹雨中生存下来的。他从Kei那里也学到了战场的法则。
我冲去把伊弘扶起来,边扶边开始落泪。
他在流血,大量的鲜血从身上无数个伤口里涌出来。最严重的是大腿,弹片划开了他的动脉。雪染红了他身下的白雪。
“伊弘!”我喊他名字。我把他抱在怀里,感觉他越来越微弱的生命。
他自昏迷中醒来,眼睛在四处找我的脸。他已经看不清了。
“你不要死!不要死!”我搂紧他,没有任何办法。
Kei拿着纱布走过来,只稍微检查了一下他的伤,然后站了起来,并没有包扎。
我看他,他青白的脸上没有表情。他对我摇了摇头。
我颤抖着,只有把伊弘抱得更紧。
我知道他就要离开我了。他是要死了。我立刻就明白了过来并且理智地接受了这个事实。
死亡似乎是一件非常容易的事情,那么一不小心,人就没了。
我开始哭泣。看着亲爱的人死去照例都得哭,为什么我要是例外。
伊弘抬起手握着我的手,我立刻俯下身子。我们自相识还从没有这么亲密,可这却是生离死别。
他在我耳边说:“岚……”
我说:“是我!是我!我在这里呢!你别死!千万别!他们就来救我们了!我们一起回去。我不和你吵架了。我都听你的。你不可以死啊!”
可我知道他还是会死的,他的血流得这样厉害,Kei都止不住他的血。
死亡就在我的怀里发生。
他喃喃道:“我负责这个案子……已经有两年了……”
我一惊,居然有那么久了。我从来不知道,关风是什么时候开始研究的。我不知道,我是那么无知。
他的脸上带着笑容:“我来玛莱巴,暗中保护研究人员。第一天,就是去一个医院给儿童患者举办的假面舞会……多美妙。我在那里看到了一个女子。她扮做古希腊春之祭上的持花少女,头带栀子花,神采飞扬。我想,这么会有这么甜美的姑娘?”
我哭了又哭,手捂他伤口,血从我指间一个劲往外流。那么冷的天气,都冻不住他的血。
“我那时就对自己说,等结束了案子,我就和她重新认识,好好追求……只要等任务结束……”
他的声音停了下来。我抓住他的手摇了又摇,他却松开了手指。
我知道他已经离开了。
他就这样走了。
我搂着他的头痛哭,只怕自己赶不及在他走远前听到。我吻他的唇,那里还是热的。
他死了,我也只能以泪水来哀悼。我的眼睛一片模糊,脸贴着他的脸,也不知道自己除了哭还能做什么。
我还没来得及了解他,他就走了。
他浅浅别致的微笑,他那件休闲的T恤,他念的诗词,他的军装,他的胳膊,他的任务,他最后的保护。
我还没回过神,就已经失去他了。他并未完成任务就已经走了。
我抬头看着Kei,他无奈地看着我。
他让我伏在他怀里哭,一直摸着我的头发,轻拍我的肩膀,如同安慰着一个受伤的小动物。
Kei的怀抱是包容平静的,却也是没有温度的。
我取来注射器,抽了200CC左右的血,递给Kei。他看我一眼,虽然不情愿,还是接了过去。
我们不能再往前走,前面必定还有埋伏。Kei情况稍好了点,我们便绕一段路往回走。往西走是公园的边界,那里会有农田,找到人家,或许可以和外面联络。
我把伊弘留在了那里,只一直紧紧抱着他的军大衣。
走的时候实在不敢回头,怕泪水会再决堤。
这样的分离,是可以记住一辈子了。可这份感情,又能浓到什么时候?
12年后的伊弘在我的记忆里又会是什么样子?依旧俊美非凡,风度翩翩,还只剩下了符号?一个男人,会笑的眼睛,宝马轿车,枪,血。
他带给了我回味一辈子的传奇。如果他不死,我是否又会那么在意他呢?
我们在中午的时候回到那片农田。主妇在门后惊恐地看着我身上的血迹,怎么也不愿意开门。
那又有什么办法?我又没衣服可换。
我和她说:“我们是徒步旅行的游客,遇到抢劫,我有同伴受伤,得立刻送他去医院。你们的吉普车可否借来一用?”
她问:“需要报警吗?”
我很肯定地说:“我们已经报警了。但我朋友的伤等不到警察来。”
她还是不敢开门,把钥匙从一边窗户丢了出来,不再见我。
我立刻上车发动。
Kei问:“接下来走哪里?”
“往东一直走是边界。”我说。
他还不大明白。
我对他惨淡微笑:“我要送你离开玛莱巴。”
我把车开上乡村公路。
“到了海港,随便找一艘货轮,给钱,就可以上船。至于到哪里……你会比我有打算。”我告诉他。
“你不问我会去哪里?”
“你会稳定下来吗?”
“至少我在玛莱巴住了很多年。”
“但你不可以再回来了。”我把车减速停下。
Kei直直看着我。
我看他那双动人的眼睛,很肯定地对他说:“对我发誓吧,别再回来了!”
他不语,并不是很明白。
我又说:“要不对伊弘的血发誓,永远别再回来!”
“12年后我就会忘了这个誓言的。
“不!”我肯定,“你至少会潜意识里排斥这个城市。快快发誓!”
“我们就再也不能见面了?”
“世界那么大,也许会相会在天涯的另一方。”
“你非要赶我走?”Kei问,“你在害怕什么?”
我注视他,用最温柔的语气说,“我怕你再不走,我会将你留住一辈子。”
“岚……”他说,“那你为什么不尝试一下呢?”
“我不敢。”我说,“我承受不起。这其间有太多太多你所不知道的事了。”
我也不敢想象自己是个耄耋老太的时候,Kei还是个俊美的年轻。时间之于我是无情的,偏偏时间又能改变很多的东西。我若贪恋一时的欢娱,后果恐怕远不是我所能承受的。
已经有了前车之鉴。
Kei笑了,“你可爱我?”
我重新发动车,“我不知道。东方女性感情热得慢,我不可能一时三刻就和你山盟海誓,拥抱接吻发生关系。”
“你永远逃避我的问题。”
“我就要结婚了,我不想上演《廊桥遗梦》。”
“岚,”他说,“你爱上我了。”
我猛地将车停下,“快快发誓!”
他看着我,说:“我不想走。我不想离开你……”
我吼:“不要诱惑我!”
我们对视。
许久。
Kei妥协了,他说:“好,我发誓,不再回来。”
我凄凉地笑,觉得想哭。
Kei问:“告诉我你以后是否会快乐。”
“我不是以色列的先知,先生,我预言不了未来。”
乡村的公路上没有多少车辆,我把速度提到最高,直冲向货运海港。我们都没有完全放下心来。森林公园大且无头绪,他们才不容易找到我们。而如今上了公路,他们要堵,我们也没奈何。
我也不敢开车上的自动驾驶,只有全神贯注握着方向盘。
Kei一个字也没有说,他的表情有着淡淡的忧伤。
即将到达海港时,后面出现了陌生的车。
天则开始微微下雨。
然后他们开了枪。他们宁可打伤Kei,也要把他带走。
没有打中,却已经引起了恐慌。这里不比市区,这向来是龙蛇混杂的地方,偶尔有帮派间的火拼也没什么稀罕。路人们纷纷躲去一边,也没有见警察来。
我却有点欣喜。他们会找到这里,军方也会。到时候两方人势必打起来。
我将车开进货物区。Kei拉着我跑下车,
我就在那时候甩开他的手。我说:“先走你的。”
“你在说什么?”他沉着脸。
“就在这里分离。”
Kei生气了,我第一次见他生气。他说:“你这女人,你以为这样我会感激你吗?”
我却不慌不忙说:“我会感激你。”
他还欲发作,我忽然上前搂住了他的脖子,泪水滴在他的肩膀上。
“两个月,”我说,“这可是我这12年的第一年?”
“岚……”
“和你一起过了一个最特别的圣诞。”
“记得你们有首歌,唱的就是‘待到明年今日时,还会给你送花来’。”
他从外衣胸口的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正是那只十字架项链。他犹豫了一下,给我戴在脖子上。
我则取出那支曾伴他睡眠的怀表,塞他手里。
“带好了。记住,这是英国皇家工艺,必要时,少于6000玛币不可出手。”
Kei把怀表双手包住放心口,“怎么会卖呢?”
我哭,眼泪顺着轮廓滴下去。Kei搂过我的脖子吻我。
也就是在那时,我越过他的头发,看到有几个行迹可疑的男子正在向我们靠进。
该来的终究还是要来。
我立刻推了Kei一把,“快走!”
那一刻已经有人冲了上来。Kei把我推远几步,轻易地就折断了对方的手臂。
货物区的另一方已经响起了枪声,夹杂着伤员的惨叫,我知道是军方的人已经赶到,双方起了冲突。另一边,那艘运偷渡者的货轮上有人对着我们喊:“喂!你们上不上来?警察要来了,我们要提前出发!”
Kei跑了几步,站住了回头看我。
我知道那是他看我的最后一眼。
那一刻我突然想起第一次见他,我一睁开眼,就看到他淡漠却也是俊美无比的脸,带着疑惑和关怀看着我。又想到他坐在栀子花丛里,边听我絮叨边悠然微笑。
可惜我和这双眼睛间隔了太多太多的东西,他到不了我这里,我也过不去他那边。
所以我只有放他走。
他将张开背上那对翅膀,彻底摆脱过去的阴影,高高飞翔。
就在他转身的那一瞬间,我发现了他背上有一个小小的红色亮点,位置正对准他的旧伤。
我想也没想就跑了过去。
我没听到枪声,也许对方用了消声器。谁知道呢?
我倒在地上的时候也没觉得半点痛苦,反而觉得浑身轻飘飘的,成了神仙一般。手也不是自己的手,脚也不是自己的脚。眼前是黑的,耳朵里是安静的。周围的一切都与我不相干了。 过了好一会儿,才感觉到背上脊椎一处火烧一般的痛。知觉渐渐回到了身体里,耳朵也听得到声音了,眼睛却怎么也睁不开。
我听到有人在打斗,惨叫声不绝于耳。过了一会安静了下来,有人走了过来,握住了我的手,放到唇边。
他知道我伤了脊椎,不敢移动我。
他并没有同我说话,我只感觉到脸上有气息拂过,冰凉的水滴落在脸上。
Kei,你哭了吗?
另一边有脚步声传来,有个熟悉的声在喊:“岚若是和他在一起,那是往这里走的。”
他的额头抵着我的额头。
远处有汽笛响。
然后我彻底昏睡了过去。
我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反正一直也没有醒来的意思。这样睡着没有饥饿没有疲倦,身体像飘在太空中,轻松得不行,谁还愿意醒过来?
我就一直睡着,一直在做着梦。
其中大部分的梦也都是在回忆往事。我想Kei的梦也就和这差不多。
我梦到小时候给亲戚小孩抢走了发夹,梦到老宅子的栀子花,梦到和关风在祖母那里抢水晶盘子。还有Saiya,梦到她向我走过来,对我道歉。当然也有梦到Kei。
梦里,我和他是走在玛莱巴的大街上。我带他一处一处地看,他也好像知道了一切。
走到郁金香广场,他就问我:“这个地方原来叫摄政广场对吧?是他改的名字?”
我说是。
走到Rose夫人的那间书房,他指着那个花瓶说:“这花瓶是我气极时摔碎的。”
我不语。
他又走到Syou的全家福前,一个一个人指给我说:“这是Yiqai,这是Tulip,我女儿。”他没说Syou,他也不知道怎么介绍的好。
他又把那本《费德鲁斯的寓言》翻给我看,“这‘Syou,true love’也是我写的。那时候真是爱疯了他,怎么知道我们之间只能维持那么短。”
我低垂着头,从衣领里摸出十字架链子,喃喃:“这也是他送我的,那时他才爱上我。”
他对我说:“我也不怪他,我们从一开始就是错的。”
然后摸摸脸,“那一巴掌也已经不痛了。”
我泪流满面,仿佛那一巴掌是自我这里扇出去的。
“Kei。”我说,“记住他,没人比他更爱你了。”
说话间周围一片黑暗,Kei也消失不见。
我摸索着往前走,推开了一扇门。
这间房子来过数次,已经再熟悉不过。
Syou出现在二楼的楼梯口,灰白的脸,步履踉跄走下楼梯,眼睛死死盯着Kei。
Kei惊慌地盯着Syou。
“Syou,信士和你说了什么?你怎么了?”
Syou下意识地甩开了他的手。我看到他手上捏有一张照片。
他把照片递到Kei面前,问:“告诉我,这个男人是不是你?”
Kei接过了照片,瞬间,脸色也变得和Syou一样惨白。
“这是哪里来的?”Kei颤抖着问,“我不知道!我不记得了……”
Syou抓住他的肩膀,对他吼:“你说啊!那个男人是不是你!”
其实心里已经知道了答案,又何必追问清楚呢?
Kei看着Syou,从没见他那么慌张失措过。他说:“我忘了。”
“你为什么要忘?”Syou大叫,“这个男人是不是你?这个女人的名字你还记得的呢,这个大孩子就是信士,那个婴儿就是我!是我!”
关键时刻,眼前的那扇门又紧紧合上了。
有人对我说:“孩子,别去管了,忘记吧。你已经仁尽义至,该休息了。”
谁?我急忙看,呵!是父亲!
他还是去世时的样子,站在栀子花中对我微笑,还是那么干练俊朗。可想关风老了必然也是如此有风度。
我急忙奔过去,扑进他的怀里。他便把我紧紧抱住,嘴里说:“我的小爱丽儿,还是没长大啊。”
我激动道:“爸爸,你现在好吗?”
“好得不得了。”
我感动地落泪。他在世时总是那么繁忙,只有抽空的时候才给我一点亲爱
“我放心不下你。”父亲说,“你是女孩子,从小心思敏感,怕你遇事受不了打击。可看你现在这样子,我是放心了。”
我拥着他落泪。他却把我推开。
“你已经长大,很快就要为人妻为人母,要坚强。快快回去吧!别让你母亲哥哥挂念。”
我惊异,“回去哪里?”
父亲但笑不语。他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满天花絮中。
我留在这片混沌里,找不着出路。
忽然间听到有鸟叫,我走过去,正是一片林子,林子中间的一片开阔地上,有一个青年男子正坐在朽木上给小动物喂食。抬看往我这里一看,正是伊弘。
他一怔,笑起来:“岚,你怎么来了?你不是这里的人,还不快回去!”
我走过去,他穿白色休闲运动衫,像个大男孩。他一切完好,并且悠然自得。
“我路过,来看看你的。”我说。
我已经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他拉我过去坐下,“你有时真不知天高地厚。”
“你都知道了?”
“小心你今后半生不遂!”他握紧我的手。
我微笑,“现代科技昌明,想不治好都难。”
他注视我,说:“以后太平地生活,不要让我挂心。”
“我能活着,那是因为你救了我。”
他温柔道:“我不后悔。”
我们紧紧拥抱。而后他放开我。
“快走吧,你母亲已经知道了消息,守在你的床前,莫让老人伤心。”
“我什么时候能再见你?”我依依不舍。
伊弘笑了,还是那么英俊令人心动,“终有一天会在见面,怕那时我已经不知道面前的老太太是谁了。”
然后又是一片寂静的黑,真的是一点声音都没有。我站在原地,抬头看天,呵!有星空呢!
我认得,那是天平座,那是大熊座,那又是处女座。个个都知道。
忽而听到有人轻声赞扬道:“不错!如今会认星座的年轻人已经很少了。”
我一看他,莞尔了,“是呀,他们只知道根据星座算时运,却不知人算不如天算。”说完对他微微鞠躬。
Syou正坐他那张孔雀石的桌子后,见我这么懂事,觉得很欣慰,站了起来,招呼我坐下。
他还是壮年时的模样,有些疲惫,却还是英俊的。他书房的壁炉里正燃烧着熊熊烈火,非常温暖。
那么舒适,还真不想走,看书看上一整年。
他在我对面的沙发上坐下,对牢我看了看,不住微笑。
我对他说:“先生请放心,他已经完全离开了。”
Syou低着眼睛,半晌,才说:“让林小姐身涉险境,也非常过意不去。”
我欠身道:“您客气了。您对他关心爱护至此,才令人动容。”
他却别有意味地说:“林小姐的情感才令人动容。你为此失去太多。”
我低头,“不算多。”
他叹口气,“那时,我该不顾一切将他留下来的。而后,我一直相信他会回来的,虽然过去那么多年,可他终于还是回来了,圆了我的愿。当初我一时激动,将他逼走,也为此付出沉重的代价。这一生,他都是我心头的伤,直到现在,才勉强可以愈合。”
我没说话。
他感叹,“权利与爱情,似乎不可以共存。林小姐,多谢你曾如此爱他。”
我根本不知道说什么的好。
他微微笑:“我这是你在这里的最后一站了,你要快些回去,不要让家人担心。”
我笑,人人都让我快点走,却都要拉着我说话。
Syou又说:“谢谢你把日记归还给我。”
我一看,桌子上正摆着那本日记,却仿佛要新得多,封面的颜色很鲜艳。我说:“举手之劳而已。先生不会怪我看了日记吧?”
他轻笑,眼角起有皱纹:“我是那样的人吗?你看看你的胸口。”
我脖子上挂着的Syou送Kei的那条十字架链子。心中一惊,急忙把链子放茶几上。
“我不敢收了。”
Syou忽然仰头呵呵一笑,“收下它吧,林小姐。那东西既然已经送给了他,那就是他的,随他喜欢送给什么人了。”
他拿过链子塞回我手里,拉我起来。
“你时间已到,该回去了。听,你母亲正在哭泣。”
我觉得他的手大而温暖,非常可靠。可耳边真的听到了母亲的声音,也想回去了。
我对他俏皮地说:“Syou先生,既然我帮了您这么大的忙,您可会保佑我呢?”
见佛岂有不许愿的?
Syou一怔,转而大笑起来。他说:“好!有意思!我欣赏敢明了地和我谈条件的人!说吧,林小姐,你要什么?”
我说:“这样未免仓促,可否给我三个愿望,等我回去想好了再一一许愿?”
Syou大为惊喜,“林小姐真有意思!我同意了。三个愿望,只要不孛常伦,泯人性。”
我学他口气问道:“我是那样的人吗?”
他书房的大门在他的笑声中合上。
我渐渐清醒过来,感觉到自己正躺在病床上,戴着呼吸器。这是现实的世界。
可我虽然神智清醒,却怎么也张不开眼睛,只能听到声音。
护士走了进来,给我换了点滴,为我拉拢了被子。
其中一个说:“都昏迷了快一个月了吧?”
另一个答:“有三个星期了。”
“那一枪并没有伤到脑部啊。”
“可她跌倒的时候头部严重撞击地面。”
“会不会醒过来?”
“时间问题。”
“听说会瘫痪?”
“没那么严重,医生说一个手术就可以了。但前提是她得醒过来。”
“真可怜,林小姐本是多漂亮的女子,现在活像没有生命的木偶。”
“不过她还有一帮亲人朋友关心爱护她。”
“是啊,关先生就没有离开过医院。”
“她的男友唐先生也每天来陪她。上次进来,就见到他握着她的手和她说话,明知道她听不见。这份情真令人动容。”
“还不知道要睡到什么时候?”
“这样也好,没有知觉,也就没有烦恼,哪像你我,成日为了生活琐事操心?”
她们说着话出去了
呵!原来现在的情况是这样的啊。我努力睁开眼,一道刺眼的白光射进眼睛,让我立刻又把眼睛闭上。
门外突然响起了争吵声。
关风正愤怒地对着某人大叫:“人?什么人?你们向我要人?我向谁要人去?”
翔在一边劝他:“你先冷静点,岚还在里面呢。”
“就是这样我才不能冷静!我给你们研究这变态的东西,最后却把妹妹赔上了!她现在躺在里面,生不如死!谁来赔我这个人?”
对方说:“人是令妹放走的……”
“放走?你们怎么一口咬定是她放走的?我妹妹一个弱女子,那个Kei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我妹妹才拉不住呢!他自己跑了,现在反而责怪起我们来了。我告诉你,研究我不干了,你们爱怎么着怎么着!”
“关先生,我们理解你的心情,劳文斯上将也殉职了,相信我们的损失不比你小。”
“我已不再想见到你们。你们若真要讨个说法,就派人来把医院围了,我正好关门移民去了。若不,就立刻离开,不要打搅我妹妹。”
我不住热泪盈眶。
对方商量了几句,选择离开。
关风他们走了进来,“岚,我们来看你了。”
我没办法回答,可我却很清楚。
翔对关风说:“呼吸、脉搏和心跳都有好转。”
“那太好了,希望可以早点醒来。母亲还不知道,天天向我抱怨你不给她打电话,说我不管教你。你醒来了要为我洗冤。”
我可爱的哥哥,等我有力气醒来,我绝对大力拥抱你。
关风坐下来给我按摩手指,边说:“岚,你已经昏迷三个星期,大家都等你醒过来。尤其是炳杰,他很不好过。你要有个三长两短,他就做了现成鳏夫了。”
我在心里直笑。
“我一点都不责怪你。以后谁以这事指责你,哥哥来保护你。”
这让我想起小时候,每每给亲戚家调皮男生欺负,总是找哥哥。他便带着我去找那个男生,有时是会拳头相向的。
翔突然惊喜道:“关风你看,岚在哭。”
两个大男人开心如孩子一般,急忙招来护士医生。
医生抬起我的眼皮看我眼睛。我认识他,他是关风大学同学张医生,脑科权威。在美国纽约工作,这次是专门回来医治我的吧。
“林小姐情况乐观,她该是恢复意识了。”
大家都开心无比。
“等她恢复意识,就可以动手术修复受损的神经。然后林小姐就可以恢复正常人的生活。”
所有人都激动不已。
再试着睁开眼睛时,光线已经没有那么刺眼了。房间里静悄悄的,我只觉得四肢都无力动弹,那该是伤了脊椎的表现。
我唯一可以动的就是头,转到一边,看到一个人正缩在一边的椅子里睡觉。我立刻笑了。
炳杰看上去有三个月没有洗澡,胡子拉渣,头发凌乱,黑眼圈仿佛两个热水袋挂脸上。
随后又感动,这也是为了我。
我也不知道自己居然睡了这么久。
而他也为我守了这么久。
我闭上眼,只看了他一下已经让我疲惫不堪。
突然间听到椅子滑动的声音,炳杰站了起来,护士听到声音进门来看。
炳杰在激动地说:“她的脸转到我这边来了,她醒了!”
护士惊呼一声跑了出去。
炳杰抓住我的手,连连叫我名字:“岚!你听得到吗?是我?你醒来了?”
我使出全身力气握住他的手。
他顿时俯下身,把脸埋在我颈项,我感觉到了湿湿的泪水。
“我再也不让你离开了!”他在我耳边说,“永远不分开!
蒙比利埃的下班时分,交通十分拥挤,法国人喜欢出门吃晚饭,更给交通添了一笔负担。地中海潮湿的风带来了细雨,更让街上一片混乱。林岚在路边站了许久,可没有一辆出租车停下来。
要不是那位病人忽然想起了儿时的不愉快经历,痛哭许久,耽误时间,她也不会打发司机先去接孩子放学,而让自己没有车回家。
叹了一口气。原来还以为只有玛莱巴的交通为人不齿,没想到交通也是人类社会的牛皮癣,哪里都有机会发作。
有人自一边过来打招呼,“林医生,可以送你一程吗?”
是一个英伟的年轻人,高大且英俊,皮肤是金棕色,可见平日里一定经常锻炼。他头发还有些卷,更显得桀骜不驯。林岚只觉得这样的男子似乎以前认识过一个。
年轻人说:“我不可以见女士站在雨中而不理。”
雨微微下大,林岚还穿着香奈儿套装,站在路边十分尴尬。
林岚感激地看他一眼,年轻人也许是病人家属。可她实在不该上陌生人的车。她已经不年轻,该注意的是庄重。
年轻人态度非常诚恳,“林医生,请不要嫌弃,我保证把您送到,并且不和你说一句话。”
居然还知道用敬语。
林岚看着雨天和街上都已经载着人的出租,再看看年轻人昂贵的轿车。
她点点头。
年轻人很守信用,果真一路无话。
他将车停在路口。林岚问他姓名,他微微一笑,并没有回答。
进院子的时候雨也停了,太阳又出来了。只见院子里乱七八糟停着小车,一问,才知道唐炳杰带了学生回来参观他的植物园。
“其他人呢?”
“表小姐带孩子们去街心游乐园了,一会儿回来。”管家说。
林岚悄悄走去温室看了看,足足来了两个班的学生,围着唐炳杰,听他说曼佗罗花的故事。女孩子个个肌肤晶莹,一脸崇拜。
她笑着走回房去,“都是今年的新生?”
“是啊,个个精力旺盛。瞧,我这还要送饮料过去呢!”两个下人手里的盘子上放满杯子。
林岚立刻说:“别急,我带了点心回来,切了叫他们进屋吃。”
学生们正在听教授借植物说神话传说,津津有味,突然走进来了一个少妇,长得如同波提切利笔下的维纳斯,长长的卷发,淡淡的红妆,身段窈窕,气质出众,笑容甜美。
几个大二的学生认得林岚,立刻叫:“师母好!”
新生恍然大悟。
林岚笑着点头:“别听你们教授罗嗦了,屋里有点心,进去洗手吧。”
这帮孩子不过17、8岁,一听有吃的,呼地跑进了屋去,留下身后一片狼籍。
唐炳杰对妻子微笑,“我还在想要不要叫比尔去接你。”
“车还不知道开不开得过去?”林岚说,一边帮丈夫把花草搬回原来的位置。
唐炳杰问妻子:“想好假日怎么过了?”
林岚笑,“法国人的国庆,干我们什么事。统统帮苏菲打扫卫生。”
丈夫一手揽过妻子的肩膀,“我说林医生,你不能把丈夫当作你辅导的儿童对待。我计划去火奴鲁鲁呢。”
“带孩子们去游乐园吧。三天假,还想上月球了不成?”
夫妻相视而笑。
一辆大红跑车嗖地开进院子,车上一个大人两个小孩又笑又叫,好不热闹。
那开车的芳龄少女高声道:“表嫂,快来接走这两个混世小魔王,否则我的雪铁龙不保!”
唐卓然叫母亲:“妈妈!妈妈!你快看我们拣到了什么!”
弟弟唐浩然提醒姐姐:“那是你拣回来的,不是我。”
林岚走过去问:“什么东西?”心里知道决不是好东西。
果然,卓然雪白的裙子里,正伏着一只脏兮兮的小狗,还在瑟瑟发抖。林岚不禁哗然。
他们的表姑祖安雅在一边吓唬侄儿们:“你们妈妈要把小狗丢出去了!”
可林岚却说:“这小狗好像有病,你们快给它洗个澡,叫比尔抱去看兽医。”
孩子们欢呼起来,扑上来要拥抱母亲。林岚急忙避开,“你们也要洗澡,否则不给吃晚饭。”
孩子们满意了,给保姆带回屋去。
安雅彻底松了口气,“嫂子你太伟大了,很少有母亲允许孩子往家里拣小动物的。”
林岚笑:“这么大一个地方,还容不下一只狗?”
安雅的拉风跑车里已经一塌糊涂,那只小狗还在座位上留下一滩纪念物。
林岚忙道:“留下来晚饭,算是赔偿。”
“可以接受。”安雅笑。
“没有约会?”
“我也不是天天舞到天亮。”
“这时不舞更待何时?”
“呵!”安雅仰起迷人小脸,长长叹一口气,“男生太多,时间太少。”
姑嫂俩笑。
学生终于在开饭前离去。那只小狗也已经看病归来。
卓然对妈妈说:“孙小姐说这么大的小狗只能喝牛奶,我可以把我的牛奶分给托比。”
林岚惊异:“孙小姐是谁?托比又是谁?”
安雅在一边说:“孙小姐是你丈夫最漂亮的一个女学生,托比是你孩子最喜欢的一只小狗。”
林岚笑问:“那我是什么?”
唐炳杰自门廊上高声回答:“你是我最爱的女人。”
安雅忙吹口哨。
佣人过来说:“夫人,店家打来电话,说您上次选好的酒已经备齐了,明天就送到过来。”
安雅问:“是给杰哥哥过生用的?都是些什么好酒?”
“水晶玻璃瓶装的蓝带白兰地。”林岚说,“宴会结束了一人还有一套茶器。”
“真隆重。”
“今年是他本命年。”
“是呀,不知不觉卓然已经有七岁了。你们匆匆结婚,立刻就要孩子,都以为会生上六个,结果只到两个就止住了。”
“生孩子可不是交男朋友,厌倦了可以互不相见。”
“做你们的孩子真幸福。”安雅叹息。
林岚感叹,“真奇怪,一下就结婚有8年了。”
“33岁的女人正是成熟美丽的时候。”
“谢谢。”林岚笑,“我会芬芳到老的。”
孩子们在围着小狗叫。安雅喃喃,“不会把那小可怜折腾死吧。”过去看。
夕阳正红,满园香花,景色非常迷人。一个大学教授是供不了这么好的房子,唐炳杰只是客座教授,主要管理家族庞大的茶厂,是个知书达理的生意人。
林岚吩咐完饭菜,出来就看到丈夫一脸困惑地从花房里走过来。
“什么花给你学生糟蹋了?”
“一株黑色郁金香给折走了。”丈夫颇为心痛。
“去年不也有一株尼俄柏花给折了?总也学不乖。”
“还有,院子里的栀子花给女生摘得七零八落。”
林岚又好气又好笑,“活该!”
“那些花都是生日宴上要摆的啊,现在怎么办?”
“凉拌!”
唐炳杰无辜可怜地看着妻子,他是那种比较老式的丈夫,家里的事总是以妻子为大,再加上妻子是他辛苦追求来的,工作之余兼管家务,于是对林岚向来让七分。
妻子总是有办法,说:“若不行,只有摆晚香玉了。”
唐炳杰连连夸好。
第二天下班时,交通依旧拥挤。司机晚了十分钟,林岚又在街边等。
这次她又看见了那个高大俊逸的年轻人。
这回他没有走过来,只在街角对他点头致意。
后来问同事:“是否有哪个华裔病人的家属是一个年轻的华裔男子?”
同事们全不知。
安雅听说了,安慰她:“才出现两次,怎么那么紧张?”
“他见我就躲。”
“兴许暗中爱慕你,害羞。”
“去你的!”
还是担心。
那之后一连几天,那个年轻人都没再出现。林岚并未把这事对丈夫说。
然后就到了丈夫生日。唐炳杰好客,请了上百人,宴席摆庭院里。
等到餐具摆好,香槟抬了上来,林岚回到房间礼服。这种彷古希腊样式的裙子只在她还做少女时一次化装舞会上穿过。如今来怀旧了。
唐炳杰一进房间,就看到秀美娟丽的妻子头戴栀子花环,雪白衣服包裹窈窕的腰身,脖子上是那条不离身的十字架项链,不禁由衷赞美:“岚,我爱你!让我再追求你一次也愿意!”
夫妻俩紧紧拥抱。
片刻间孩子们也来了,打扮做小天使样,可爱动人得让母亲欢呼,“快快!卓然站左边,浩然拉着姐姐的手,妈妈给你们留影照相!”
随后客人来了,夫妻忙着招呼。
林岚忙得只有空闲拉一拉裙子,晃眼间,她又看到了那个年轻男子,正穿着贴身西装,在站一旁看他。
唐炳杰请人,向来欢迎随意带家属,也不知道这是谁家的儿子。
林岚对他微笑。
年轻人走了过来,有几分踌躇,最后还是开口道:“唐夫人,你可还记得我?”
林岚点头:“那天你送我一程,谢谢你。”
年轻人见林岚温和易说话,也放松下来,自我介绍道:“我姓欧阳。”
“欧阳先生。”林岚不记得哪家姓欧阳的朋友有这么大的儿子。
“可以和您谈谈吗?”
林岚有些犹豫,上百的客人,又快要上菜了。
“我有要事必须和您说。”
林岚见他坚持,只得点点头。
在书房坐下后,年轻人开门见山道:“唐夫人,我并非你邀请的客人,贸然前来,是想向你询问一些事。”
林岚很好奇,问:“什么事?”
年轻人这时突然犹豫起来,纳纳不言。林岚极有耐心,等他挣扎了半天,才听他开口说:“故事会有点长。”
林岚尽量温和微笑,“总不至于需要六个钟头。”
“我是加拿大温哥华市一名高级行政调查官。”
“年轻有为。”
“过奖。”欧阳谦虚,“半年前我市发生一宗政府官员和黑势力勾结的案件,由我负责调查。该黑势力存在已久,组织非常壮大,我调查起来非常不容易。这时……”
欧阳停了下来,定了几秒,接着说:“我遇到了一个人。他身份不明,却和这黑势力牵扯了很多关系。我本是追踪嫌疑人,结果遭到反击,差点丧命,是他救的我。”他说着指了指脖子上的伤疤,可以想象当初伤及动脉。
“他照顾了我三天,后来突然失踪,走前告诉了我这件案子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靠他给我的资料,我终于将贪官污吏和不法份子送入监牢。”
“呵!”林岚赞道,“欧阳先生禀然正气,令人敬畏。”
欧阳苦笑,“夫人过奖了。我所有功劳都靠那人给我的资料。可我不知道他是什么人,从哪里来,后来又到了哪里去。我再也没有找到他,他似乎在躲着我。”
林岚表示遗憾,“可是,我有什么可以帮你的吗?”
欧阳抬起头,“我相信夫人可以帮助我找到他。”
林岚眯着眼睛,不置可否。
“他像是亚欧混血,个子娇小,容貌极其俊美无比,金色头发仿佛成熟的麦田,灰蓝眼睛像清晨起雾的天空,会说日英汉三种语言,而且,声音虽冷却非常优美动听。”年轻人把对方形容得仿若神灵。
林岚还是一字未发。
欧阳有些着急,“唐夫人绝对不该忘了的。你们认识,并且关系深厚。”
林岚缓缓开口,问:“你既然觉得他是在躲你,为何还非要把他找出来?”
欧阳无语。
林岚继续问:“你跨越半个地球找他,为的可是报恩?”
欧阳突然一笑,爽朗道:“我会在全世界找他,因为我已爱上他。”
林岚一惊,手里的白兰地险些倒了出来。
“我不知道他姓什么,别人管他叫Kei。我在他的房间发现他搜集的您的新闻:您在治疗自闭儿童上的杰出贡献,远的还有您的结婚。”说完,又拿出一样东西,“这东西夫人该认识。他随身携带,我这里的只是仿制品。”
那是一支纯银怀表,崭新,的确是仿制的。但也可以看出原件是英国皇家工艺,非常值钱。
林岚并没有伸手接怀表,她平静且礼貌地说:“欧阳先生怕是找错人了。我并不认识你说的那个人。或许我忘了。”
最后一句话给了年轻人很大的鼓舞,他激动地说:“夫人请仔细回想,他喜欢抽烟,喜欢红色郁金香,喜欢栀子花的味道。尤其是,他的生命需要血液维持。”
林岚笑:“你才认识他三天,怎么了解得那么清楚?”
“我是名调查官。”
“可我确实不记得你说的这样一个人。”
欧阳失望溢于言表。林岚仔细看他,不到30,年轻有为,精力充沛,正是为爱情抛头颅洒热血的年纪。
呵!三天!
已经可以无怨无悔追寻一辈子了。
每个人都有这样一段流金岁月。
可她的流金岁月又到哪里去了呢?
林岚幽幽说:“不知道你想不想听一个传奇故事。”
欧阳自手中抬起头。
“有一个孩子,他的父亲是个学者,研究一种奇怪的病毒,那病毒可以让人力大无穷,不老不死,可惜生命要血液维持。有一天,一帮黑势力份子知道了,想要这个病毒。父亲不同意,几乎销毁了所有样品。可那帮人已经包围了他的家,为了让独生儿子逃出去,他冒险将最后一支样品注射到孩子体内。于是,那孩子成了吸血鬼,逃了出去,父母则死在家里。那个孩子从此开始了流浪的生活。最痛苦的是,他永远不会死,而每段记忆只能维持12年。”
林岚看欧阳惊愕的表情,补充道:“那孩子是这个世界上最孤独的人,他不敢爱,不敢停留,永远从一个地方流浪到另一个地方。时间之于他毫无意义。他走过的地方总是留下很多不幸,唯一一个幸福的,他却因害怕打搅那人的生活从不来探访。记忆于是变得没有价值,陪伴他的,只有信物和胸口的伤疤。那伤疤,在阴雨天会痛。”
欧阳已经无法言语,眼角有泪水的光芒。
他们之间沉默了很久。
林岚浅浅一笑,扶了扶鬓角,“你是真的爱他?你们认识不深,你对他幻想大于爱情。”
欧阳坚定道,“是!也许您会取笑,但我已经是成人,我知道自己确实爱他。我一定要找到他,也让他爱上我。”
“可你不怕他也同那孩子一样只记得你12年?”
年轻人话语间充盈着自信,“我不怕!我要找到他,守在他身边。假若一天他忘了我了,我会让他重新认识我,再度爱上我!”
林岚已经别过脸,怕表情不受控制。
良久,才说,“可惜我未能帮上什么忙。”
欧阳会意,过来握着林岚的手,“多谢夫人。我喜欢你说的故事。”然后静静走了出去。
那背影,有着必定踏遍天涯的坚定。
或许当年那个人,也想着有这样的行动,可太多事让他最终没有动成身。
林岚一直坐了很久才站起来。拉开窗帘。外面已经是晚霞满天了,客人就着花香有说有笑,一派和乐融融。唐炳杰正在同大舅子说话,仿佛心有灵犀,转过身来,对着妻子微笑举杯。两个孩子缠着表姑说故事。
恍惚之间,有什么东西从眼前晃过。
时间?青春?回忆?
风从书房的大门轻吹了进来。
欧阳走时是关了门的。
林岚回过头,目光触及到一处,身子微微一震。
原本空空的茶几上,躺着一束鲜艳娇媚的红色郁金香,花瓣上还带着晶莹的水珠。
醒目之极。
这份美丽,有种深入骨髓的高贵,和苍凉。
(全文完)